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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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是一条窄细的小路,显然是人们常走的路。走着走着,却一直往桧木林深处而去。明明想下山,他顺着这条路,却一直往山上走去。一郎太直觉不妙,转身往下走,没多久又碰到上坡路。怎么会这样?这是在山中迷路的人常见的情况,在相同的地方绕圈,圈子愈兜愈大,失去方向。一个不懂得如何在山中行走的六岁孩童,万万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一郎太走得上气不接气,全身颤抖,眼泪直流。跌倒再爬起来,他抹去脸上脏污,驱策着发软的双膝,坚定前行,一切只因思念城下的老家。不过,环绕尼木村的群山没那么善解人意,会被他的诚心打动,为他开出一条路。

不久,传来潺潺水声。在大热天下边哭边走,满身大汗的一郎太,水筒里的水早喝光。为了喝水,他几乎是爬向水声传来的方向。

井然林立的桧木林对面,一道平缓的下坡路前方,是一片开阔的河谷。四周仍留有杂木林,长有浓密硬叶和小红花的草丛,覆满通往河谷的整面斜坡。

这种地方走起来尤为湿滑。不明就里的一郎太重重滑一跤,一路滑落河谷。幸好没撞到脑袋,但裙裤下襬、脚绊、草鞋,全沾满泥水。他撑地坐起,忍不住放声大哭。

蓦地,他停止哭泣。

眼前的红花丛里,突然出现一只手。

那是自手肘到掌心完好的胳臂,看起来十分健壮,略显黝黑。掌心朝上,彷佛原本握着什么东西。五指弯曲如钩,指甲里塞满泥巴。

胳臂内侧有一道血痕。

全身沾满泥水,坐在地上的一郎太,缓缓张口想说些什么——他隐约觉得该对那只手臂说些什么才行。

这种地方出现一只胳臂,表示此处有人。应该是倒卧在这里吧,不晓得会是谁?

然而,这里是斜坡,长满浓密的叶子与小红花。地面布满低矮的枝叶,托此之福,一郎太才没受重伤。

这种地方出现一只胳臂,但这只胳臂的主人隐身在草丛中吗?

忽然,不明之物滴落一郎太头顶,沿着额头流向鼻梁。传来令人发痒的触感,一郎太不经意伸指揩去。

岂料,手指染成暗红色。

一郎太维持单手抬至面前的姿势,抬头仰望。

顺着河谷而下的斜坡旁,有一棵足以供大人双手环抱的大树。长满木节的树干,处处变色泛白,虽然正值夏季,叶子已凋零泰半。不知是生病,或是寿命即将终结的老树。

一只胳臂紧紧抓住往河谷伸出的一根树枝。

只有胳臂。一样是手肘到掌心这一截,此外什么也没有。

从手肘处切断。

——那边是右臂。

从手指生长的方向看得出这一点。

——这么一来,底下那是左臂。

从头上那只右臂遭砍断处,又滴下暗红色的水珠。这次直接落向仰头的一郎太前额中央。

一郎太不顾一切,放声大叫。

赤城信右卫门取出怀纸,擦拭额头的汗水。

听得入迷的阿近趁机喘口气,放松紧绷的双肩。

阿岛送上的热茶信右卫门完全没碰,已成冷茶。阿近想帮他重倒一杯,一时手滑,铁壶盖子掉落地面。

「真是抱歉,我平常很少会犯这种错……」

信右卫门端起冷茶,一饮而尽。想必是接连说这么久,喉咙十分干渴。

「偶也一样,想这央了捉忘时——不,像这样聊着往事,也是从未有过的经验。阿近小姐,您一定觉得这种故事补猪喂漆吧?」他似乎是在问阿近,这种故事是否不足为奇。

「不,这是我第一次听闻。那胳臂的主人究竟是……」信右卫门摇摇头,「没找到,因为被吃了。」

那两只胳臂并非被人斩断,而是啃咬吃剩后留下。

「是山里的野兽所为吗?像是熊或山犬之类的?据说山犬会成群袭击人类。」在经营旅馆的老家,阿近听过几个类似的惨事。

信右卫门瞇着眼,望向阿近重沏新茶冒出的腾腾热气。

「野兽啊……」

他重重吐息,回到原本的话题。

「偶吓得魂飞魄散,忍不住放声大叫。」

一平阿舅得知一郎太离家出走,推测不熟山林地形的孩子若想前往城下,却在半途迷路,应该会困在这一带,于是入山找寻。果然没错,一郎太放声尖叫时,一平阿舅已来到附近。

「阿舅他们马上赶过来救偶。」

一平阿舅身后,跟着两名秤屋的樵夫。找到一郎太后,他们松一口气。不久,他们发现头上和草丛里的两只胳臂,大吃一惊。

「阿舅他们脸色骤变。」

其中一名樵夫还是个年轻人,当场吓得腿软。

「不久,另一名樵夫唤阿舅过去,指着那只胳臂紧抓的树旁,要他看一样东西。」一平阿舅一瞧,脸色益发惨白。

——是玛古鲁。

阿舅低声沉吟。

——不妙,得先带孩子回去。

「偶只剩呼吸的力气,于是紧抓阿舅,让阿舅背回村里。」樵夫的脚程飞快。他们没仔细检查模样凄惨的两只胳臂,急忙带他离开。

「回到村里,引起一阵骚动。偶是外地人,什么都不懂,那是……」信右卫门突然打住,向阿近发问:

「把人吃进肚里,只剩下胳臂的,会是怎样的野兽?」阿近无从猜测。

「两只断臂都紧抓树枝。遭到野兽追赶时,往往会逃到树上,用力抱住。」原来如此,应该没错。

「整副身躯被吃掉,只留下手臂。」

信右卫门双手比出大嘴由下往上啃咬的动作。

「这样啊……吃剩的胳臂,一只掉落地面。」

「是的。」

信右卫门颔首,「您想想看,能这样吃人的野兽,会有多巨大。尼木村位处山中,都没碰过那么大的熊。即使有成群的山犬,也不可能办到。」阿近感到背脊一凉,「那么,究竟是何种野兽?」信右卫门眨了眨眼,回答:

「玛古鲁。」

这是一平阿舅在找到一郎太的河谷里说过的话。

「玛古鲁这个称呼源自方言,是『吃』的意思,也有大吃特吃的含意。」这就是那只野兽的名字。

「不光是阿舅,每个村民都认为是玛古鲁下的毒手,玛古鲁出现了……」藏屋有三名樵夫,昨天前往隔两座山的木小屋,至今仍未返回。现在全村只缺他们三人。

带一郎太返回秤屋后,一平阿舅马上召集樵夫,准备上山狩猎。妇女开始炊饭,孩子则全送往宗愿寺。

一郎太变得像一尊小地藏王似的,紧紧抱着自己的身躯,一动也不动,什么话都不说。没人有空搭理,自然把他晾在一旁,于是他独自留在秤屋里。男丁匆忙地进进出出,妇女忙着张罗,只有他独自蜷缩在土间的角落。

一郎太听见村民频频提到「玛古鲁」、「玛古鲁」。他们的口吻、表情,都与刚才在河谷里看到的一平阿舅一模一样,飘散着一股不寻常的鬼气。

「玛古鲁会在这种炎热的夏天出现,我爹常这么说。」「今年明明山桃花都开了,却没看到半只熊,都是玛古鲁的关系 …们知道玛古鲁会出现。」有人一脸惊恐地窃窃私语,也有人对他们夸张的模样感到好笑,出声安抚。

「还没确定是玛古鲁呢。玛古鲁才不会那么轻易出现。」「可是我爹说……」

「你爹见过玛古鲁吗?村子里有人见过玛古鲁吗?」「话虽如此……」

「之前玛古鲁出没的那场骚动,是发生在足引河谷,与我们相隔三个山头。」「对喔,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不,是二十年没听说过。所以,那不是玛古鲁,只是谣传。因为本庄村曾闹出大笑话。」「尽管是这样,还是得上山狩猎。藏屋的人回来前,我们都不能大意。」上山狩猎的男丁中,有人带着火枪,一郎太得知十分惊讶。在极为尊重樵夫的这一带,向来严格禁止使用射击武器,连孩童用自制的弹弓射飞鸟也不准许。万一射中在桧树山上工作的樵夫,会有危险。

现在竟然打破禁令,携带火枪前往,足见玛古鲁是难以对付的野兽,连一郎太这样的孩童都猜得出来。他益发缩起身子,愈是害怕,愈是拚命竖起耳朵。

一平阿舅仍是面色如土。虽然举止和平常一样利落,平静地向妇女吩咐事情,但眸光冷若寒冰。阿舅亲眼目睹那只胳臂遭咬断的伤口,及奋力抓紧树枝的弯曲手指。河谷留有被啃食者的恐惧。

一郎太还目击另一幕景象。当时,同伴唤阿舅去瞧瞧遗留在树木旁泥泞里的东西,阿舅变得面无血色。当阿舅背着他离开时,他曾转头往后看,想着或许泥泞里埋着人体的某个部位。然而,映入眼中的却是另一种东西,他既诧异又害怕。

是个脚印,足足有小酒桶那么大。很像人的手印,但模样难看许多,指尖处在地上刨出深邃的洞。

回到村庄后,阿舅完全没提到「玛古鲁」,同行的两个樵夫也一样。不过,不同于那些笑着安抚大伙的男人,阿舅他们三人似乎深信那是「玛古鲁」所为。

留下几个人在村里看守,其他男丁全上山狩猎后,村里安静不少。妇女投入平日的工作,或到宗愿寺去关心孩子的情况。

在人们的声音和炊饭的气味包围下,一郎太逐渐恢复内心的平静。此时,这窝囊的孩子动起脑筋。

再继续待下去,迟早会被送往宗愿寺。如果在大人结束狩猎前都待在寺里,恐怕得一直和藤吉及他的跟班相处,我才不要。找地方躲起来吧。躲在哪里比较好?

一郎太想到秤屋的阁楼。二楼房间的天花板上有个掀盖,可放下梯子,爬上阁楼。秤屋用来当置物间,一郎太见女侍出入过几次,觉得满有趣。

一郎太悄悄离开土间。考虑到有一段时间会待在阁楼不出来,他想先去上茅厕。绕往后院,转过屋内的转角时,他发现一名留在村里看守的男子走近。一郎太急忙藏身在柴房后方。

秤屋位于村庄东侧角落,主屋后院外头紧贴着一座山。这座山长满茂密的竹林,地面遍布山白竹。那是个高瘦的年轻人,肩上扛着砍树用的斧头,漫步接近山白竹。远望可看见他沉着一张脸,脚利落地拨开山白竹,踏进竹林。

年轻人的筒袖衣服背后,印着铊屋的屋号。他不光身材清瘦,肩膀和胳臂也没长肉。不久,他挥动那把斧头,明明没必要,却胡乱砍四周的竹子,还拉扯山白竹,一个劲砍碎。

一郎太看出年轻人的不悦。大概是无法上山狩猎,被迫留在村里,他心生不满。因为看守的工作非常无趣。

真是笨蛋。躲在柴房后方的一郎太,想起之前的遭遇,不禁打了个冷颤。如果看到那只胳臂、泥泞里的脚印,你就不会是这种表情。亲眼目睹后,你会庆幸自己能留在村里。

想到这里,一郎太在河谷目击的景象再次浮现脑海。他拚命揉着双眼。

——阿舅不害怕吗?

刚才在河谷时,阿舅很害怕。他的瞳眸四周及鼻头,都不带半点血色。

尽管如此,阿舅仍带头上山狩猎。三名樵夫不是对手,但人多就能对付「玛古鲁」吗?只要有火枪就能打败牠吗?

顺着竹林往前走,地势愈来愈陡峭。光从后院仰望也看得出,竹林几乎是笼罩在主屋上方。那名留下看守的年轻人不愧是樵夫,走起来如履平地。一郎太望着他蓝染的筒袖淹没在山白竹中,随即翻身冲出柴房后方,返回主屋。他打消上茅厕的念头,总之在还没被人发现前,得先躲好。

屋内传来几个女侍的声音,有人在笑。对了,待在村里就不用担心。阿舅他们会收伏「玛古鲁」,只要忍耐一下。虽然「玛古鲁」很可怕,但藤吉一样可怕。一郎太满脑子都是这些事。

他走上二楼,进入房内,正在掀盖放下梯子时,屋外隐约传来一阵声音。之前一平阿舅带他去山里时(一郎太脚痛,是阿舅背着他回来),他听过樵夫在山中工作,边吹指哨告知彼此的位置,与刚刚的声音有几分相似。感觉都是用力呼气,让嘴唇发出声音。会是那名留下看守的年轻人吗?

随着一郎太爬上阁楼,扬起尘埃。虽说是置物间,但并未存放重要物品。只有老旧的木箱、毁坏的道具和旧衣包袱。阁楼的天花板低矮,要是一郎太不弯腰,头会抵到天花板。由于没隔间,只有屋柱,所以四处相通。设有多扇百叶窗,即使无法打开,稍稍移动就能引进外头的光线。

一郎太趴在地上,透过屋子正面的百叶窗往外窥望,发现一个女侍拆开身上的束衣带,快步走向大门,但没有先前慌张。

他趴着移向后院。竹林发出啪嚓啪嚓的声响,刚刚那名负责看守的年轻人下山了吗?

一郎太顺利躲进阁楼,心情平复许多。他忽然想起,那名年轻人不悦的脸有点像藤吉。那个孩子王是家中四兄弟的老么,或许此人就是藤吉的哥哥。若是这样,无法上山狩猎,只能在这里生闷气,是他自己活该。

啪嚓啪嚓。

一郎太调整百叶窗,从缝隙往下望。竹林发出声响,枝叶弯折。某个东西从后山下来,一路拨开竹枝,或者该说是压倒竹枝,竹林一阵摇晃。

最先映入一郎太眼中的,是蓝染的筒袖。这名称的由来,就是指筒状外形的衣袖。此时,竹林间高高浮起一只筒袖,好似刚刚的年轻人爬上竹林中央一带,伸出胳臂。注视着那怪异的景象,一郎太直眨眼。

接着,一郎太看到那东西。那东西的颜色融入竹林与山白竹浓淡混杂的翠绿中,旋即无从分辨。

那东西从竹林里挺出上半身,粗大的前脚踩向后院。啪答一声,一种黏稠的声响传进一郎太耳中。

那东西无比巨大。身体的厚度与形状宛如一艘翻覆的钓船,但又比钓船足足大上一圈。头细体粗,愈靠近臀部愈细。身体呈锯齿状的草色,喉咙到腹部一带为蓝白色,鼓胀下垂,拖地而行。

像要抬起肚子般,那东西抖动躯体,从后山完全现身。附带一提,原本悬挂在嘴角的那只蓝染衣袖,那东西似乎嫌累赘,甩向一旁。

鲜血四散,衣袖里装着那名年轻人的胳臂。

手臂以外的身体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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