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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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兰姆斯,我还没结婚。”

那种错觉并未持续很久。整个那年冬天里,多数时候普奇似乎知道自己是谁,可是她说话很是前言不搭后语。她会坐在椅子上,甚至会走来走去,不过有一次尿在地板上。到了春天,她变得郁郁寡欢、不爱说话,开口时,只是抱怨自己日益下降的视力、护士们粗心大意和没烟抽。有一次在让一位护士给她拿来一枝口红和一面镜子后,她仔细察看自己皱着眉头的样子,在镜子上涂了个完整的深红色嘴唇。

那一年,爱米莉被提拔为鲍德温公司的“文案监督”。汉娜·鲍德温是个身材苗条、精力旺盛的“女生”,五十来岁,她喜欢告诉别人在纽约,她的公司是仅有的三家由女性开办的广告公司之一。她告诉爱米莉她在这一行前途无量。“我们爱你,爱米莉。”她说过不止一次,爱米莉不得不承认这种爱是相互的,噢,准确地说,不是爱——哪一方都当然不是爱——而更像是相互尊重和满意。她喜欢自己的工作。

不过她远远更喜欢自己的空闲时间。跟泰德·班克斯的关系只持续了几个月,问题主要是他们在一起时,两人都有种不可抑制的酗酒冲动,似乎他们不想在清醒状态下碰对方。

在跟迈克尔·霍根的关系中,智力层次上的交流要多得多。他长相粗犷,精力充沛,但又极为文雅;他开了家小型公关公司,不过很少谈起他的工作,她有时会忘了他是以何为生的。他身上最好的一点,是对她几乎完全没有感情要求,甚至也不能说他们是好朋友:可能整整几个星期过去,都完全听不到他的消息或者关心,等到他真的打电话了(“爱米莉,想一起吃晚饭吗?”),好像他们从来不曾分开一样,他们都喜欢这种方式。

“你知道吗?”她有次跟他说,“你乐意一起过星期天的人并不是很多啊。”

“嗯,”他说。他站在刚进浴室的地方刮胡子,她躺在他的大双人床上,靠着枕头,在翻看他的《纽约时报书评》。

她翻了一页,杰克·弗兰德斯的照片跃入眼帘,显得苍老了许多,样子甚至比她最后一次见他时还要悲伤。在同一个整版的评论文字中,还有另外三个人的照片,评论的标题是“春季诗歌总结”;她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那几栏,找到了关于杰克的一段:

曾经性格易变的约翰·弗兰德斯进入中年后,已经心平气和地安于接受现状——因为所失去的而极度后悔,这种感觉一次次将他刺穿。他的第四本书《日日夜夜》显示了我们期待他会表现出的精雕细琢的诗艺,然而过于经常的是,除此之外,就少有令人击节之处。是否接受与后悔就已足够?对于日常生活来说,也许如此——而对于艺术的更高要求而言,人们怀疑这并不够。本读者怀念弗兰德斯以前的那种热情。

其中有些情诗令人感动,特别是《艾奥瓦的橡树》,最后一节有力而具有色情意味,还有以奇特的句子“我看你跟狗玩而纳闷/这个女孩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开始的《求婚》一诗。然而在别的部分,人们会倾向把一首又一首视为平庸或者多愁善感之作。

最后一首长诗大概在付印前,就应该从手稿中抽出。就连标题都蹩脚——“怀念重访伦敦”——这首作品在双重倒叙中,做了一次令人困惑的演练:诗人对有一次他站在伦敦的一处门口感到后悔,当时他在后悔更早些时候的另外一次同样举动。仅仅一首诗中能够盛下多少懊恼而并不会显得可笑?

合上这薄薄的一册时,人们多少会对诗人自己那种悔恨之中再悔恨感到不适,还会像他那样,带上希望过于暗淡的感觉。

下面再说说威廉·克鲁格精彩而大胆的新作,我们发现了只能说是让诗歌大家感到尴尬的方面…

迈克尔·霍根的电动剃须刀已经停了有一会儿,她抬起眼,发现他在隔着她的肩头看。

“怎么了?”他问她。

“没什么,只是这儿写到一个以前我认识的人。”

“是吗?哪个?”

那一版上有四张照片,她本来很可能指着别人——甚至是克鲁格——迈克尔·霍根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关心,但是她有点念旧情。“他,”她用食指指着杰克的脸说。

“看样子他好像刚刚失去了最后一位朋友,”迈克尔·霍根说。

有个星期五上午,萨拉打电话到爱米莉的办公室,高兴地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吃午饭。

“你是说你在市里?”

“对。”

“好啊,”爱米莉说,“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嗯,托尼今天得来市里开个业务上的会,那是部分原因,但主要的,是我们有戏票,今天晚上去看罗德里克·汉密尔顿演的《回家吧,陌生人》,之后我们去后台跟他见面。”

罗德里克·汉密尔顿是位著名的英国演员,他的新剧最近在纽约首演。“太棒了,”爱米莉说。

“他和托尼在英国同过学,你知道——我跟你说过吗?”

“对,我想你说过了。”

“一开始托尼不好意思写信给他,可是我非让他写。我们收到了他写的一封非常热情、非常亲切的回信,说他当然记得托尼,也想跟他再见面,还想见见我。多让人兴奋啊。”

“那当然。”

“哎,我们住在罗斯福旅馆,托尼整个白天都不在。你干吗不过来吃午饭?这儿有间很不错的地方,叫克服万难者餐馆。”

“嗯,”爱米莉说,“对于你我两个克服万难者来说,那儿听着挺合适嘛。”

“什么,亲爱的?”

“没什么。一点钟你合适吗?”

她刚走进那家餐馆时,以为萨拉还没到——每张餐桌前坐的都是陌生人——不过后来她就看到一个身材丰满、穿得过于讲究的小个子主妇独自坐在那儿,在对着她笑。

“过来坐吧,亲爱的,”萨拉说,“你打扮得真漂亮。”

“你也是,”爱米莉说,但那不是实话。在圣查尔斯,萨拉穿着乡下的衣服,也许看上去接近她的年龄,爱米莉很快算出是四十一岁——但是在这儿,她显得比那要老。她勾了眼线、画了眼影,长了双下巴,塌着肩膀。显然她曾经难以决定戴哪件闪闪发光的珠宝饰物来配她的廉价原色哔叽呢套装,解决的办法是全戴上。在过去的一年里,她的牙齿上长了很多褐色斑。

“来点酒,两位女士?”侍者问道。

“哦,对,”萨拉说,“我想要一杯糖分特别少的马提尼酒,不加冰,放一片柠檬。”

爱米莉要了一杯白葡萄酒(“我下午还得回去上班”),她们两人都尽量放松一下。

“你知道吗,”萨拉说,“我刚才在想,这是我九年来第一次来纽约。一切都变得让人感觉怪怪的。”

“你应该多来几趟。”

“我知道,我也很想啊,只是托尼很讨厌。他讨厌这儿的交通,还说什么都太贵了。”

“嗯。”

“哦!”萨拉说,脸上又显得热情洋溢。“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收到了小托尼的信?”几个月前,在跟那个失婚女人(她找了个年纪更大的男人)断了关系后,托尼报名参加海军陆战队。“他现在在加利福尼亚的彭德尔顿军营,他给我们写了封挺好的长信,”萨拉说,“当然托尼对他还有一肚子气——甚至威胁过要剥夺他的继承权——”

“剥夺他继承什么?”

“——嗯,你知道,跟他断绝关系;可是我觉得这次经历对他也有很多好处。”

“另外两个孩子怎么样?”

“哦,彼得在大学里忙,每学期都是优秀学生。埃里克——嗯,埃里克不好说,他还是很迷小汽车。”

后来谈话就转到了她们的妈妈身上,爱米莉有段时间没去看她了。萨拉说,疗养院的社工打过电话给她,告状说普奇变得不守纪律。

“你什么意思,不守纪律?”

“嗯,他说她做的事让别的病人不满。有天夜里大约凌晨四点钟时,她去了一个老头的房间说:‘你干吗还没准备好?你忘了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吗?’显然,她就那样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个老头叫护士来把她领走。”

“哦,我的天。”

“不,可是他说得很客气——我是说那位社工。他只是说这种行为再继续下去,我们就得把她从那儿接走。”

“嗯,可是我们往哪儿——我是说我们往哪儿安置她?”

萨拉在点烟。“艾斯利普总院,我想,”她喷了一口烟说。

“是什么?”

“州立医院,免费的。哦,不过我听说那里也挺好。”

“我明白了,”爱米莉说。

在喝第二杯马提尼酒时,萨拉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我真的不应该这样做,”她说,“我的医生跟我说我酒喝得太多。”

“是吗?”

“哦,倒不是严厉警告还是怎么样,他只是要我减少一点。他说我的——你知道——我的肝变大了。我说不好。我们别再谈伤心事了。我几乎见不着你,爱米,我想听你说说你的工作、你的爱情生活等等,所有方面。另外,我今天晚上还要见罗德里克·汉密尔顿呢,我想有个好心情。我们只管自个儿开心吧。”

可是几分钟后,她若有所思地盯着看了一圈这家餐馆里面。“这儿挺好,不是吗?”她说,“这是爸爸以前带我来过的地方之一,就在送我上火车之前。有时候我们也去贝尔特摩酒店,还有科摩多尔酒店,但是我对这儿记得最清楚。这儿的侍者认识他,也认识我。他们总是给我来双份冰淇淋,爸爸是双份威士忌,我们聊啊聊啊…”

后来,爱米莉想不起来在克服万难者餐馆吃午饭时,萨拉是喝了三杯还是四杯马提尼酒,只记得等到皇家奶油鸡上桌时,自己喝葡萄酒喝得迷迷糊糊,萨拉的那份只吃了一丁点儿,她也没有喝自己的咖啡。

“哦,亲爱的,爱米,”她说,“我想我是有点醉了,真可笑对吧?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哦,不过没关系,我可以上楼睡一会儿。托尼回来之前,我会有很多时间,然后我们吃晚饭、去看戏,我没事的。”

她需要人搀扶,才能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餐馆也要人扶——爱米莉搀着她软绵绵的胳膊,用力把她扶正身子——走过大厅去电梯时那边也是。

“没事的,爱米,”她一再说,“没事的,我能行。”可是一直等到她们进了房间,爱米莉才放手,萨拉往前踉跄几步,一下子倒在双人床上。“我没事,”她说,“现在我睡一会儿就没事了。”

“你难道不想把衣服脱了吗?”

“没关系,别担心,我会没事的。”

爱米莉就回去上班了,那天下午上班上得心神不定。直到快五点钟,她才感到一种带愧疚的满足感:既然她已经见过她的姐姐,可能会再隔几个月——也许是几年——她才会再次不得不去看望她。

这个晚上会是一个人待着,有时,如果安排得好,她发现自己根本不介意一个人待着。她先是换上舒适的衣服,拿出做一顿分量少的晚饭所需的材料,开始在厨房做,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从来不超过两杯——然后看CBS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晚一点,在她吃过饭也洗过盘子之后,她会拿一本书坐到她那张厚坐垫椅子上或者躺到床上,不知不觉读上几个钟头,然后就该睡觉了。

电话在九点钟响起时,把她吓了一大跳,那个虚弱而痛苦的声音是萨拉的——“爱米?”——让她一激灵站了起来。“唉,”萨拉说,“我很不想开这个口,可是你觉得你可以来一趟吗?来旅馆?”

“怎么了?你干吗没去看戏?”

“我——没有去。见了面我再解释,好吗?”

在坐着的士去下城,一路又总是遇到塞车时,爱米莉尽量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她在走过铺地毯的走廊,走向萨拉那扇门时,还是尽量让自己什么都不想。那扇门开了道一两英寸宽的门缝。她想过把门推开,但还是敲了门。

“安东尼?”萨拉大声说,声音又是怀疑,又是带着希望。

“不,宝贝,是我。”

“哦,赶紧进来吧,爱米。”

爱米走进那个黑乎乎的房间,让门在她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你没事吧?”她说,“灯开关在哪儿?”

“先别开,我们先聊会儿好吗?”

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幽幽的蓝色光线下,爱米莉能看到萨拉躺在床上,还是下午自己走时她躺的样子,只是这时床没铺,她好像只穿着衬裙。

“这件事我真是抱歉极了,爱米;我大概不应该打电话给你,可是问题是——嗯,我还是从头说起,好吗?托尼回来后,我还——你知道——还醉着,我想。我们大吵了一架,他说他不带我去看戏了,他就——反正是一个人去看了。”

“他一个人去看戏了?”

“对。哦,你不能怪他,我当时的样子,根本就不适合去见罗德里克·汉密尔顿,那完全该怨我。可是我只是——问题是,我们俩去年夏天聊得多么好,我就打电话给你,因为我可以说需要找个人谈谈。”

“我明白了。嗯,我挺高兴你打电话给我。现在我可以把灯打开吗?”

“我想打开也好。”

爱米莉在墙上摸索着找电灯开关,她找到后,房间里的景象清清楚楚地跃入眼前。乱作一团的床单和枕头上有血,萨拉的衬裙上有血,她肿起来的、皱着眉头的脸上全是,她的头发上也有。

爱米莉坐到一张椅子上,用一只手遮住了眼睛。“我不敢相信,”她说。“我一点都不敢相信。你是说他打你?”

“对。给我一根烟抽好吗,亲爱的?”

“可是萨拉,你伤得厉害吗?让我看看。”

“不,别了。别再走近了,好吗?我没事的。我只用起来洗洗脸,就会——你来之前我就应该那么做了。”她挣扎着站了起来,脚步不稳地进了浴室,从那里传来了水冲洗手盆的声音。“天哪,”她在里面大声说,“你能想象这张脸在后台被介绍给罗德里克·汉密尔顿吗?”

“哎,萨拉,”她们又在卧室时,爱米莉说,“你得跟我说几件事,这种事情以前有过吗?”

萨拉总算差不多把脸上弄干净了,她穿了件浴袍,抽着烟。“哦,当然,”她说,“一直都有。我想在差不多——嗯,二十年的时间里,一个月一两次吧。通常没这么严重。”

“你一直谁都没告诉。”

“几年前,我有一次差点跟杰弗里说了。他看到我脸上有瘀伤,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差点跟他说了,可是我想,不,那只会造成更多麻烦。我不知道,我想如果爸爸还活着,我很可能会跟他说。几个孩子看到过几次。有一次小托尼跟他说,要是再看到他那样做,他会杀了他。他就那样跟自己的爸爸说。”

靠墙边有一个矮柜子,上面有几瓶烈酒和一个冰桶,爱米莉渴望地看着。她想给自己倒杯酒只是举手之劳——她想来点有劲儿的——可是她克制住自己没有起身,仍然用一只手遮着眼睛,好像无法正视她姐姐的脸。“哦,萨拉,”她说,“哦,萨拉,你干吗要忍受?”

“这就是婚姻,”萨拉说,“想维持婚姻,就得学会忍耐。再说,我爱这个人。”

“你什么意思,‘爱这个人’?听着好像是句对白,来自哪本俗套的——你怎么能‘爱’一个这样对待——”

有把钥匙插进锁里并转动,爱米莉站起来面对他,她已经完完全全准备好了开场白。

他进来看到她,惊讶地眨着眼睛。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上去有点醉意,那天晚上,他专门穿上了深色的夏日套装,很可能是萨拉在郊区某处廉价商场里挑的。

“戏看得怎么样,你这个王八蛋?”爱米莉问他。

“别,爱米,”萨拉说。

“别什么?难道这儿不该有人跟他挑明了?罗德里克·汉密尔顿好吗,你这个欺负老婆、打老婆的混蛋?”

托尼没理她,走过她身边,显得像是一个遭人轻视的小男孩不理会折磨他的人,可是房间小得他去酒柜那边时,不得不跟她擦肩而过。他拿出旅馆房间里的三个大水杯,就开始倒威士忌。

他的沉默没有让她乱了阵脚,她想好了要是他递给她一杯酒,她会泼到他脸上,但是首先,她还有几句话要说:“你是个野蛮人,”她告诉他,那是想到很久以前安德鲁·克劳福德说他的话。“你是头猪,我发誓——你在听我说吗?我向上帝发誓,你再敢碰我姐一指头,我会——”除了再说一遍小托尼说过的威胁话,别无他法说完这句话,她就再说了一遍,“我会杀了你。”

她喝了酒——显然之前他递过一杯给她,显然她想都没想就接过了——只是在这时,随着酒精把暖意带到她的胸口和胳膊,她才开始意识到她有多么心情舒畅。在这样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慷慨激昂地站到正确一方,这种感觉挺好——斗志昂扬的小妹妹化身复仇天使;她想让这种振奋感一直持续下去。不过在看了一眼萨拉时,她很希望萨拉没有去洗过脸,没有为了挡住血迹而盖上衬裙、拉上床罩,否则会制造出一个更具戏剧化的场景。

“没关系,爱米。”萨拉用同一种息事宁人、善解人意的语气说,小时候,在爱米莉失控时,她总会这样说。这时萨拉手里也端了一杯酒,有一会儿,爱米莉担心自己会不得不站在那儿看着托尼坐到她妻子旁边,两人像以前在阿纳托尔酒吧那样喝交杯酒,不过那一幕没有出现。

萨拉说的“没关系,爱米”似乎让托尼平静下来,他露出似乎要激怒人的微笑,第一次看着爱米莉的眼睛,他说:“没有多少真正可以说的话,对吧?你坐下好吗?”

“我不坐。”她回答道,但是紧接着又喝了一大口杯中酒,破坏了那句话的效果。对峙带来的很是愉悦的感觉已经过去了,她感觉自己像是个吵吵闹闹的外来人,闯进了完全跟她无关的什么事情。走之前,她总算又撂下了几句狠话——后来她想不起来说了什么,很可能是重复自己和小托尼空洞的威胁要杀人的话——她带着听上去像是关心的语气,问了几遍萨拉她是不是肯定她“没事”;后来她就进了电梯,然后就回了家,感觉自己像是个笨蛋。

她努了很大力,才忍住没给迈克尔·霍根打电话(“只是我觉得今天晚上我没法一个人待着,”她本来会说,“另外还要度过整整一个周末…”),而是自己喝了几杯酒,然后就上床睡觉。

第二天上午晚些时候,电话响了,她几乎可以肯定是迈克尔·霍根打的(“想一起吃晚饭吗?”),然而不是。

“爱米?”

“萨拉?你没事吧?你在哪儿?”

“下城——我在一间电话亭。托尼开车回去了,可是我跟他说我想留在市里,我想可以说考虑一下。我一直坐在公园里——”

“坐在公园里?”

“华盛顿广场。一切都变了,感觉真古怪。我还不知道我们的老房子已经没了呢。”

“几年前他们盖学生中心,”爱米莉说,“把整个街区全拆了。”

“哦,那我可不知道。对了,你要是没有什么特殊安排,我想你也许可以过来跟我在这儿见见面。我们可以吃午餐或者早午餐什么的。”

“嗯,”爱米莉说,“没问题。我去哪儿找你?”

“我就在公园里,好吗?在靠近我们老房子以前在的地方的一张长椅上。你不用赶时间,别着急。”

在去下城的路上,爱米莉衡量了各种可能性。如果萨拉离开了丈夫,她也许想跟妹妹住一段时间——也许是很久——那样会让迈克尔·霍根觉得不方便。不过呢,迈克尔倒是有自己的公寓,他们可以想个办法出来。另外一方面,也许她的确只是“考虑一下”,也许她今天晚上就会回圣查尔斯。

公园里到处都是婴儿车,到处都是玩飞碟的哈哈大笑、身手敏捷的年轻人。整个布局全变了——现在小路的走向不一样了——不过在经过时,爱米莉还是毫不困难就想起了沃伦·马多克或者叫沃伦·马多克斯当初跟她搭讪的大概位置。

萨拉坐在长椅上,样子正像爱米莉所料的那样可怜——小个子,穿着那件起皱的哔叽呢衣服,显得衣着不整。她正在对着太阳仰起那张线条柔和、带着伤痕的脸,几乎让人一望可知,她在细细品味关于过去的幻觉。

爱米莉领着她去了一家里面凉爽、档次尚可的咖啡馆(她知道如果她去了一家真正的餐馆,那里会有令人无法抗拒的血玛莉酒或者啤酒),有一两个钟头,她们说的是车轱辘话。

“…我们说不出什么结果的,萨拉,”她最后说,“你说你知道应当离开他;你甚至说你想离开他,可是等我们开始说起具体方面时,你又回到了‘我爱这个人’的老一套。我们在说车轱辘话。”

萨拉低头看她盘子上凝在一起的吃剩的鸡蛋和香肠。“我知道,”她说,“我总是说车轱辘话,你说起来总是一条直线。我真希望我能有你那样的脑子。”

“这不是‘脑子’的问题,萨拉,这只不过是——”

“不,是这个问题。我们俩太不一样了,我和你。我并不是说一种看问题方式就比另外一种要好,只是我一直认为婚姻是——嗯,神圣的。我并不指望别人也这样想,可我就是这样想的。我结婚时是个处女,之后也一直保持贞洁,我是说,”她马上加了一句,“你知道——我从来没去瞎混过还是怎么样。”说了“瞎混”,她马上把烟凑到唇边,抽着烟,眯起眼睛,要么是掩饰尴尬,要么让人想到那是种不合实情的见多识广之语。

“嗯,好吧,”爱米莉说,“可是就算婚姻的确是神圣的,这难道不是意味着双方应该对这点有共识吗?托尼那样对你,又有什么神圣可言呢?”

“他尽他所能吧,爱米。我知道这听着滑稽,但是是真的。”

爱米莉吐出一大团烟雾,往后靠着看了一圈这家咖啡馆。过道对面的隔间里,有一对年轻恋人在肩并肩窃窃私语,那个女孩用手指在男孩的紧绷绷、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大腿内侧画椭圆形的圈圈。

“听着,萨拉,”她说,“我们把整个讨论推回到几分钟前谈到的地方吧。你可以在我那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给你找个地方住,再找份工作,你不用把这看成是长期分居,而把这看成——”

“我知道,亲爱的,你真好,可是还有很多复杂的情况。首先,我究竟能做什么?”

“你能做的事多得很,”爱米莉说,不过她只能想象萨拉在某个医生或者牙医的诊所当接待员。(那么多待人亲切、缺乏效率的中年妇女是从哪儿来的?她们是怎样找到了这份工作?)“那不重要,”她急忙说,“现在唯一重要的,是你要打好主意,要么回到圣查尔斯,要么为了自己,在这儿开始新生活。”

萨拉没有出声,似乎在假装至少表面上考虑一下这件事;接着她说:“我最好还是回去吧。”爱米莉就知道她会。“我今天下午就坐火车回去。”

“为什么?”爱米莉说,“因为他‘需要’你?”

“我们互相需要。”

所以问题解决了:萨拉会回去,爱米莉的白天黑夜都可以留给迈克尔·霍根,留给他之后长长的名单上的不管哪个男的。她得承认自己松了口气,但是这种松口气的感觉不能表现出来。“你真正害怕的,”她说,也是要稍微取笑一下,“你真正害怕的,是托尼有可能离开你。”

萨拉垂下眼睛,显出那道纤细的白色发蓝的疤痕。“是这样的,”她说。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一章

后来的几年里,爱米莉每次想到姐姐——不是很经常——她都会提醒自己她已经尽力了。她已经跟托尼摊了牌,也提出过可以收留萨拉,还有谁能比那做得更多?

有时她觉得在跟男的聊天时,萨拉可以成为一个有趣的话题。

“我有个姐姐,她丈夫老是打她,”她会这样说。

“是吗?真的打她?”

“真的打她,打了她二十年。你知道滑稽在哪儿吗?我知道这听上去不像话,这样说自己的姐姐,可是我觉得她有点喜欢那样。”

“喜欢?”

“嗯,也许准确地说不算是喜欢,可是她逆来顺受。她相信婚姻,你要明白。她曾经跟我说:‘我结婚时是个处女,之后也一直保持贞洁。’你从来没听说过这么扯淡的话吧?”

她跟一个男的那样说了——通常是已经半醉时,通常在深夜——之后会特别后悔,但是要想减轻自己的内疚感也不难,方法就是发誓自己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况且她也没时间感到不安,她当时忙忙碌碌。一九六五年初,鲍德温广告公司得到了一家汉娜·鲍德温所称的梦想客户:国碳公司,他们的新型合成纤维泰诺尔看来几乎肯定会革新纺织业。“想想尼龙的影响吧!”汉娜欢欣鼓舞地说,“这种东西前途不可限量,我们幸运地从一开始就介入了。”

爱米莉设计了一系列广告来介绍这种纤维,汉娜很喜欢。“我觉得你干得很漂亮,亲爱的,”她说,“我们去把他们震一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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