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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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跟谁都没有挨着坐,大块牛排端上来后,只有他尽情地吃。他像个饿坏的人一样,有节奏地吃得起劲,趴在他的盘子上,似乎是确保别人不会把盘子抢走。

“…不,可是我越老,”马蒂在说,“——跟你说,我看我顶多比你大十五岁——我越老,越会经常停下来想一想。我是说你看现在的小孩儿留着长头发、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跑来跑去,他们又懂得什么?我说得对吗?我是说,他们又懂得什么?”

最后还是霍华德够清醒,他从口袋里掏出时刻表,在他的打火机影影绰绰的光亮下仔细查看,看好了他们还有一刻钟,可以去赶最后一班火车。

“保持联系,爱米姨妈。”彼得说着起身跟他们道别,他跟霍华德握了握手。“谢谢您赶过来,先生。”

托尼从椅子上挣扎着站起来,晃着身子。他跟霍华德嘟囔了一句听不清的什么话,擦了擦嘴巴,看样子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应该在爱米莉的脸上吻一下。他只是把她的手握了一秒钟,没有正视她的眼睛;然后他就放手了,慢慢把自己的手举到太阳穴处往前劈去。“直直往前,”他说。

爱米莉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萨拉死了。有时候她会做一个关于小时候的梦,梦里全是萨拉的脸、萨拉的声音,醒来时,她会在洗手间明亮的镜子前面仔细看自己的脸,直到她放心地发现那还是萨拉的妹妹的脸,而且不显老。

“霍华德?”有一次他们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她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希望你认识以前的萨拉,在一切还没有变得不可收拾之前。她以前很可爱。”

“嗯,”他说。

“可爱,聪明,生机勃勃——这样说,也许听着没道理,可是我想如果你那时候就认识她,也许能帮助你更了解我。”

“哦,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很了解你。”

“不,你没有,”她说。

“嗯?”

“你不是真的很了解我。我们几乎不怎么聊天。”

“你开玩笑吗?我们整天他妈的聊天,爱米莉。”

“你从来不想知道我的童年怎么过来的。”

“我当然想。你的童年我全知道。另外,每个人的童年都很相似嘛。”

“你怎么能那样说?只有世界上最迟钝、最麻木的人,才有可能说出那种话。”

“好吧,好吧,好吧,”他瞌睡地说,“给我讲个你的童年故事吧,把它讲得让人伤心欲碎。”

“呃!”她翻身背对着他。“你不可救药,你是个野蛮人。”

“嗯。”

另外一次,他们开车去了乡下,黄昏时分赶回家时,她说:“你怎么能那么肯定是肝硬化,霍华德?”

“我没有肯定;我是说极有可能,考虑到她喝酒的样子。”

“可是那件‘在家里摔了一跤’的事情有蹊跷。警察打电话来,托尼说:‘警察觉得是我害死了我老婆。’我敢肯定是他干的,霍华德。我敢说他发酒疯,抄起一把椅子什么的打了她。”

“他们没有逮捕他,对吧?如果有证据,他们会逮捕他的。”

“嗯,可是他和那几个孩子会掩盖证据。”

“亲爱的,这件事我们讨论过上百遍了。这只是那种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事情。生活中充满了这种事情。”

经过了三四座老谷仓,接着是许多郊区的新建住宅区,接着开始进入布朗克斯区;他们一直上了亨利·哈德逊大桥,她才说:“你说得对。”

“什么对?”

“生活中的确充满了这种事。”

霍华德身上有些方面她永远无法了解,不管她有可能多么爱他。有时,好像她几乎一点都不了解他。

工作上不是很顺利。汉娜·鲍德温很少再邀请爱米莉跟她共进午餐——她开始跟爱米莉所在部门的一个更年轻的女人共进午餐——她也很少叫爱米莉“亲爱的”,也不会经常在上班时间从她的私人办公室里出来,把她结实而又穿着讲究的臀部坐到爱米莉的办公桌边,闲聊浪费好几个钟头。她早就开始给她那种爱米莉向霍华德形容的“古怪眼神”——猜疑,不是很友好的眼神——她还会挑爱米莉工作上的茬。

“这份文案平平淡淡,”她有次这样说爱米莉花了好多天才完成的一份东西,“就是没生气,你没办法给它增添一点活力吗?”

在把一个瑞典进口商的名字印出来却漏了一处元音上方的变音符号时,汉娜相当露骨地暗示都是爱米莉的错。当爱米莉让人把一份国碳公司的广告制作出来,却没有注意到“泰诺尔”后面漏印了“正申请专利”时,汉娜表现得好像天塌了下来似的。“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这种事有可能涉及多么大的法律问题?”她质问道。

“汉娜,我肯定这不会有什么事,”爱米莉说,“我认识国碳公司的法律顾问。”

汉娜眨了眨眼睛又眯起来。“你‘认识’他?你什么意思,你‘认识’他?”

爱米莉感到自己的脸红了。“我是说我们是朋友。”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嗯,”汉娜最后说,“有朋友挺好,但是跟商业世界没多大关系。”

那天晚上吃饭时,爱米莉把这件事跟霍华德讲了,他说:“我听着好像她到了更年期,拿这也没他妈多少好招。”他切了片排骨,嚼得很仔细才咽下。然后他说:“你干吗不辞了这个破工作,爱米莉?你不用上班,咱们不需要那点钱。”

“不,不,”她马上说,“还没那么糟糕;我还没准备做那种事。”但是后来,她站在水池边准备洗盘子,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餐后酒时,她感到一种想哭的强烈冲动。她想走到他跟前,贴着他的衬衫动人地哭泣。他说“咱们不需要那点钱”,就好像他们已经结了婚似的。

有天晚上,萨拉死后过了一年,电话上是一个有气无力的女的声音,自称是艾斯利普总院打来的,说:“我们抱歉地通知您,埃斯特·格兰姆斯去世了。”

“哦,”爱米莉说,“我明白了。嗯,你能跟我说说程序要怎么走吗?”

“程序?”

“我是说——你知道——关于葬礼安排方面的。”

“那完全由您决定,格兰姆斯小姐。”

“我知道由我决定,我只是说——”

“如果您希望举行一个私人葬礼,我们可以推荐这儿附近的几家殡仪馆。”

“就推荐一家,好吗?”

“我得到的指示,是要推荐几家。”

“哦,那好吧,等一下——让我拿枝铅笔。”她从电话那里走开,经过霍华德坐的那张椅子时,她说:“我妈妈去世了,你知道吗?”

她忙完后,霍华德说:“爱米莉,你想让我明天跟你一起去吗?”

“哦,不,”她跟他说,“只会在那叫什么——太平间——的地方举行一个很糟糕的小仪式。我自己就能处理。”

第二天下午,爱米莉坐的的士在太平间外面停下时,普奇的三个外孙都在艾斯利普总院的树下等,只有他们在那儿。彼得从他的兄弟那边过来,微笑着扶她下的士。“见到你真高兴,爱米姨妈,”他说。他戴着教士领,他已经授了教职。“通常他们是派个神父来医院主持仪式,”他说,“不过我问能不能让我来主持,他们说可以。”

“嗯,那——那挺好的。彼得,”她说,“很好。”

那间光线阴暗的小教堂里,有灰尘和清漆的气味。爱米莉、埃里克和小托尼都坐在第一排,面对祭坛。祭坛那里,普奇那具盖上的棺材位于两座烛台之间。彼得从一扇侧门进来,披着圣公会的某种圣带,开始大声朗读祈祷书上的话:

“…我们无所带至世上,故当然亦无所带走。上帝所予,上帝所取;上帝圣名…”

结束后,爱米莉去办公室那里的出纳窗口,里面的一个人递给她一张列有细目的发票,在看过她的驾驶执照后,收下了她的支票。“您可以陪遗体去火葬场,”他说,“不过我不推荐那样做,没有什么可看的。”

“谢谢,”她说,同时想起了艾斯利普的地平线方向能看到的两根烟囱。

“谢谢您。”

威尔逊家的三个孩子在等她。“爱米姨妈,”彼得说,“我知道我爸爸想见见你。我可以开车送你去那儿吗,只待几分钟?”

“嗯,我——好吧,没问题。”

“你们俩呢?”

他的兄弟都要回去上班,他们咕哝着说了再见之后,各自的汽车往不同方向呼啸而去。

“我爸爸又结婚了,”彼得开车载着她行驶在一条长长的直路上时说。“你知道吗?”

“不;不,我不知道。”

“这件事对他再好不过。他跟一个很好的女士结婚了,那位女士在圣查尔斯有家餐馆,是个寡妇。他们做了好几年朋友。”

“我明白了,他们还住在以前的——”

“哦,不;‘无敌树篱’早就没有了。我妈妈去世后不久,他卖给了一个开发商,现在那里除了灰尘和推土机,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不,他跟他的新太太——她叫薇拉——住在餐馆上面的一套房子里,挺好的。他从马格纳姆工厂退休了——你知道吗?”

“不。”

“嗯,他大约半年前经历了一次严重的车祸,头部重伤,肩部骨折,他就提前退休了。他现在可以说只是在养病,轻松过日子;我想等他准备好再干活时,会跟薇拉搭档,一块儿经营餐馆。”

“我明白了。”过了一会儿,她想到问问老杰弗里的情况。“你爷爷好吗,彼得?”

“哦,他去世了,爱米姨妈。他去年去世的。”

“嗯,我——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

两边的田地过渡为密密麻麻的房子和停了几英亩汽车的购物中心。“说说你自己吧,彼得,”她说,“你现在给派到哪儿了?”

“我运气好,得到一份特别好的工作,”他说着眼睛离开前方路面扫了一眼。“我是新罕布什尔州那边爱德华兹大学的助理牧师。你听说过爱德华兹大学吗?”

“当然。”

“对我来说,第一份工作能找到这样的,已经是最理想了,”他又说,“我的老板是个好人,一位好神父,我们的想法也差不多。这项工作很有挑战性,而且很能带来满足感。另外,我喜欢跟年轻人打交道。”

“嗯,”她说,“哎,那挺好的。祝贺你。”

“你怎么样,爱米姨妈?”

“哦,我基本上还是老样子。”

接着是一段久久的沉默。后来,在沉思地盯着前方道路时,他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崇拜你,爱米姨妈。我妈妈以前经常说:‘爱米是个具有自由精神的人。’我小的时候,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就问过她一次。她说:‘爱米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她有主见,走自己的路。’”

爱米莉的喉咙发紧。觉得开口没事时,她说:“她真的那么说过?”

“就我所记得的,那正是她的原话。”

他们这时在穿过人很多的郊区街道,他得一直因为红灯而踩刹车。“不太远了,”他说,“就在下个街角旁边…到了。”

那家餐馆的招牌上面,写着“牛排、龙虾、鸡尾酒”,但是餐馆有点破败的样子:前面的白色护墙板在掉漆,窗户也太小。这种地方,是一对开着车、腹内饥饿的男女有可能考虑上几分钟的地方。(“你觉得怎么样?”“嗯,我不知道;看样子好像不怎么样。也许往前有更好的地方。”“亲爱的,我跟你说过:再走几英里都找不到第二家。”“哦,那,既然这样——好吧,管他的。”)

彼得把车停在餐馆停车场那边野草丛生的砂砾地上,然后领着爱米莉绕到房子后面的一段木楼梯处,通向的是二楼上的一扇门。

“爸爸,”他叫道,“你在家吗?”

托尼·威尔逊来了,他打开那扇不牢靠的门让他们进去时,他看上去像是一位苍老的、糊里糊涂的劳伦斯·奥利佛。“我说,”他说,“你好,爱米。”

这套小房子有种凑合的样子——让爱米莉想到普奇在“无敌树篱”那边住过的车库上面的房子——里面的东西过多。乱糟糟的墙上,托尼的两位祖先在盯着看;别的画都是跟画框一起,从廉价商店买回来的。薇拉满面笑容地匆忙从厨房进来,她四十来岁,精力旺盛,骨架粗大,穿着短裤。

“我希望你们不会以为我的腿一直都这么粗,”她说,“我过敏得很厉害,有时候会让我的腿肿起来。”她用拳头捣了一侧在颤抖的大腿,以说明就是那里肿着。“你能找地方坐下吗?彼得,把那张蓝椅子上的盒子搬下来,让她坐那儿。”

“谢谢,”爱米莉说。

“你妈妈的事,我们很难过,”薇拉降低了声音说,一边坐到托尼旁边的一张小沙发上,爱米莉认出是从老房子那边搬过来的。“妈妈只有一个啊。”

“嗯,她一直——病得很重,也有很久了。”

“我知道。我妈也是那样。在医院里住了五年,一直疼。胰腺癌。我原先的丈夫也是——结肠癌,他死得痛苦。这一位呢,”她用力推了托尼的上臂一下,“天哪,他那会儿把我吓得够戗。彼得跟你说了那次车祸吗?哦,我忘了问你要什么。你想来点咖啡吗?要么喝点茶?”

“不,谢谢,茶、咖啡都不要,我没事。”

“不管怎么样,来块饼干吧。挺好的。”她指着咖啡桌上一碟上面洒有巧克力末的饼干。彼得伸手拿了一块,吃得津津有味,她又说:“不管怎么样,”她说,“公路巡警下午五点半打电话给我,我赶到医院,他们还没有开始给他动手术。他们让他躺在急诊室里的一张担架上,昏迷不醒,到处都是血,我向上帝发誓,当时我以为他死了。他的脑浆在往外流。”

“好了,薇拉,”彼得嘴里塞了一口饼干说。

她转而对着他,眼睛瞪得圆圆的,既是感到无辜,又是生气。“你不相信我的话?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向上帝发誓。我向上帝发誓,彼得,这人的脑浆从他头发中间往外流。”

彼得咽下嘴里的东西。“嗯,”他说,“至少他们总算把他的脑袋补好了。”说完他跟他爸爸说,“爸爸,我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我想你可能愿意读读。”他从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份小册子,用深褐色纸印得漂漂亮亮的,上面有那种老式英国图饰,标题中有“爱德华兹大学”几个字。

“什么?”薇拉问,她还在为彼得不相信头发里有脑浆的事不高兴。“布道词还是什么?”

“哦,好了,薇拉,”彼得说,“你知道我不会给你布道词看的。这只是我所在的教会印的一本小册子。”

“嗯,”托尼说。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翻了一下小册子,还眨了几下眼睛。

“第一篇文章是我的老板写的,”彼得解释道,“你可能也会喜欢读读那篇。我自己的那篇在内页上。”

“嗯,”托尼小心地把小册子和他的眼镜以及一包烟一起放进了衬衫口袋,他说,“很好,皮特。”

“哦,这个彼得,”薇拉信任地对爱米莉说,“他可不是太出色了?他可不是有一天会给哪个女孩子带来幸福?”

“他当然会。”

“小托尼跟我合不来,”她说,“埃里克吗,嗯,我不了解埃里克;可是这个彼得,他真是太出色了,不过你也知道,对吧?她们宠他,爱德华兹大学里那么多女的,把他给宠坏了。她们喂他东西吃;她们给他铺床,她们帮忙把衣物拿去洗。”

“好了,薇拉,”彼得说,接着他看看手表。“我想我们最好该准备走了,爱米姨妈,如果我们想赶上那班火车的话。”

接下来的冬季里,霍华德有一次又得去洛杉矶——她认识他之后,这是他第七次或者第八次去。

“我不需要这么多厚东西,”她在帮忙收拾行装时,他说,“你不知道那边有多暖和。”

“哦,”她说,“对,我忘了。”她就让他自己收拾完。

她进了厨房煮咖啡,却又改了主意,而是给自己倒了杯酒。这种出门,总是让人心烦意乱。她决心不问他会不会跟琳达见面,上一次她这样问了,在他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去的时候,结果差点吵了一架。另外,在酒精暖和了她的血液之后,她安慰自己事实上那种可能性很小。到现在,他和琳达已经分居快六年了——六年了,岂有此理——尽管他有时候还会以以前那种令人恼火的方式谈起她,但是到了现在,这桩婚姻已经解体的事,当然不应该再有疑问了。

但是这一点,又会引出一个很容易就会提出来的问题,从一开始,这个问题就一直烦扰着她,一次次简直要让她尖叫着扑向他,翻来覆去要求得到一个答案:既然这桩婚姻已经解体,他们干吗还不离婚?

“怎么了?”霍华德在厨房门口微笑着说,“你在一个人喝酒?”

“当然。你出这种差,我总是一个人喝酒。我在练习,准备你去了加利福尼亚一去不回。再给我几年时间,我就是你在街上看到的那种可怕的老太太,拎着四个购物袋,在垃圾桶里翻,自言自语。”

“别说了,爱米莉。你生我气吗?你生我什么气?”

“我当然不‘生气’。你想喝杯酒吗?”

他那一趟加利福尼亚之行,她完全没有生气的理由,在外期间,他给她打了四次电话。第四次,他说他感到累时,她说:“哎,霍华德,别去费那么大劲儿从机场打的回家了,我开车去接你。”

“不,不,”他说,“你不用那样做。”

“我知道我不用,只是我想那样做。”

有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似乎他在考虑。后来他说:“好吧,很好。你是个甜心,爱米莉。”

她不习惯开他那辆大而安静的汽车,特别是晚上,又在下雨。这辆车的马力和流畅的特点让她感到害怕——她经常没必要地踩刹车,让后面的司机按喇叭——但是她喜欢这辆车昂贵和块头大的感觉,颜色很深、很深的宽宽的绿色车头盖上,镶着颤抖的雨珠,也让她喜欢。

霍华德出现在飞机舷梯上时,显得憔悴、精疲力竭——他的样子显老,但是看到她时,他脸上放出光芒,几乎像个男孩子一样。“要命,”他说,“看到你在这儿,真让人开心。”

不到一年后,他又去了加利福尼亚——这次他不在时,充满了沉默的恐惧。她甚至没法计划开车去接他,因为她拿不准他回家是哪天,是在白天还是在夜里,更别说哪个航班了。她只能等待——上班时,尽量平息汉娜·鲍德温的不满,晚上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屈服于把自己灌醉睡觉的诱惑。

那段时间有一次,在吃完午餐回办公室时,她看到一张形容枯槁而任性的脸——这张脸,谁都会说很衰老(有皱纹,眼圈很黑,嘴巴松弛,显得自怜自哀)——而后震惊地发现那是她自己,不觉间,映在一块厚玻璃板橱窗上面。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待在浴室,试尽各种办法想让那张脸好看一点:含蓄地微笑,让眼角起皱纹,然后是开心地满面笑容,不同程度地绷紧和放松嘴唇,用一个手持的镜子来从不同角度估量侧面的效果,不辞辛苦地变换不同发型来让脸型更漂亮些。后来在前厅的穿衣镜前,她脱光衣服,在明亮的灯光下仔细看自己的身体。她的腹部得吸气吸平了才看着可以,但是到了现在,小胸脯几乎成了优点,年龄并没有对那有太大影响。转过身子,她扭头看,确认了以前就知道的,即她的臀部下垂,大腿后侧有皱纹;但是总体上说,再次面对镜子时,她根本不算糟糕。她踱开了十英尺,直到站在客厅的地毯上。在那里,她做了她在巴纳德大学的现代舞课上学的一套舞步和姿势。这种练习不错,给了她一种令她自豪的色情感觉。远处镜子里照出的,是一个身材苗条、自然优雅的女孩,动作毫不费力,直到她一步踏错,动作难看地僵在那里。她喘着气,汗往外冒。这是犯傻啊。

要做的是洗个澡。可是当她走进浴室时,药柜镜子像那天街上的橱窗一样,残酷地照出了她的样子,还是那样:一张中年妇女的脸,不可救药,急需收拾一下。

有天夜里,她不再期盼他回来,第三天夜里,他还是回来了,她一看到他——如果说不是从他的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她就知道一切全结束了。

“…我本来要给你打电话,”他解释道,“可是我看没什么道理把你吵醒,只为告诉你我会晚点回来。你怎么样?”

“挺好。你这一趟怎么样?”

“哦,这一趟——这一趟很不简单。我去给我们都倒杯酒吧,我们谈谈。”从厨房那里,他大声说话的声音盖过了冰块磕碰玻璃杯的声音,“事实上,爱米莉,有很多要谈的。”他拿着两份里面咔嗒作响的高杯酒[4]。他显得内疚。“首先,”他先是呷了几口,长叹一声后开口了,“在过去——不管有多久了——这种出差时,我偶尔会跟琳达见面,我想这对你来说,并不真正算是新闻。”

“对,”她说,“并不真正算是新闻。”

“有时候,我会提前一两天完成工作,”他又说,听着像是受到了鼓励。“我会飞到圣弗朗西斯科,我们会共进晚餐,别的没什么了。她跟我说说她过得怎么样——事实上,她过得很好:她和另外一个女孩自己做生意,设计服装——我只是坐在那里,显得可以说像是她的爸爸。有一两次,我问她有没有遇到什么好男人,等到她跟我说起‘见面’或者‘约会’的男的时,我感觉我的心脏开始猛烈跳动,像是个疯狂的——我说不好。我感觉血一下子冲了起来,一直冲到了我的指尖,我感觉——”

“有话直说吧,霍华德。”

“好吧。”他几乎一口气把他那杯兑水威士忌喝完,然后又叹了口气,似乎因为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而松了口气。“问题是事实上这一趟去,根本跟国碳公司的事情无关。”他说,“我在这件事上,确实跟你撒了谎,爱米莉,对不起。我讨厌撒谎。我一直跟琳达待在一起。她现在快三十五岁了——没有谁还会说她是个容易受影响的小孩子了——她决定她想回到我身边。”

后来的几个星期、几个月里,爱米莉想到过很多义愤填膺、措词得体的反驳话,本来可以在听他那么说了之后用上的;然而当时,她能说出口的,只是她从小就讨厌自己爱用的那个软弱而顺从的小短语:“我明白了。”

只用两天,霍华德就把他的东西从这里搬走了。他对这一切感到很抱歉。只是有一次,他把像根分量重的丝绳的那束领带从衣橱里拿走时,才总算出现了一幕,进而演变成可怕而不堪入目的一幕——最后她跪下来抱着他的腿哀求他,求他留下来——爱米莉尽了最大努力,想忘掉这一幕。

世界上还有比一个人待着更糟糕的事,她每天都对自己说,她有效率地做好上班准备、在鲍德温广告公司忍耐着度过八个钟头、熬过晚上的时间,直到能睡着觉。

曼哈顿地区的电话号码簿上,不再有迈克尔·霍根的名字,也没有他那家公关公司。他以前总是说要搬回得克萨斯州,他的家在那儿,很可能他真的搬了。

泰德·班克斯的名字还有,还是原来的地址,但是当她打电话给他,他似乎是过分尴尬地解释说他已经娶了一位很棒的太太。

她又试着找别人——以前她的生活中,似乎总是有男的——却一个都找不到。

电话簿上没有约翰·弗兰德斯的名字,她试着找西区大街的J. 弗兰德斯时,却发现是个女的。

有一年时间,她在好像是无所谓地面对世界时,感受到了剧痛——几乎成了种快感。看看我吧,在艰苦的一天中间,她会对自己说,看着我吧,我活下来了,我在应付,一切在我控制之下。

但是有些日子比其他时候更糟糕,有天下午——她四十八岁生日前没几天——结果特别糟糕。她本来拿着一摞已经完工的文案和版面设计去了上城让客户认可,回来时,直到她走进汉娜的办公室时,才发现自己把东西全忘在的士座位上了。

“哦,我的天!”汉娜大叫大嚷,同时她坐在带轮脚的办公椅上转着往后一退,像是被一枪穿心。接着她又往前滑,两肘支在办公桌上,十指捧头,弄乱了精心梳过的头发。“你肯定是开玩笑,”她说,“这份是完成了的文案,是已经认可的文案,上面有客户的签字…”

爱米莉站在那儿看着她,最后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讨厌她,她也知道这很可能是她最后一次面对这种羞辱。

“…完全、彻底的粗心大意,”汉娜在说,“这种事情能交给一个小孩去做,这就是典型的你啊,爱米莉。并不是好像我没有提醒过你,机会我全给你了。我一直在维护你——我维护了你好多年——我真的再也维护不起了。”

“我有几件事情要告诉你,汉娜,”爱米莉说。对于自己只有一点点哆嗦,说话声音几乎是从从容容的,她感到自豪。“首先是我在这儿工作得够久的了,不能被‘炒’掉。我想辞职,从今天开始。”

汉娜把手从她揉乱的头发中拿开,第一次抬头看着爱米莉的眼睛。“哦,爱米莉,你真是个小孩子。你难道看不出我在想帮你一个忙吗?你辞职的话,会一无所有。如果你让我炒掉你,你还可以领失业救济。你难道不明白吗?你是昨天才出生的吗?”

* * *

[1] 托尼记错了霍华德·邓尼格的姓。

[2] 用肝泥灌制的香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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