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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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纽约了。”

“你们离婚了还是怎么着?”

“嗯,分居了。”

“哦,是吗?那可太糟糕了。”

他们尴尬地沉默着坐了一会儿车,直到她说:“哎,你想亲我还是怎么样没问题,只是别在车上太动手动脚,好吗?我真的不喜欢那样。”

只是在那时,亲吻她时,他才开始看清楚她的样子。她金黄色的头发弄成了长卷发,围着她的脸——经过每一盏街灯时,她的脸一下子被照亮,然后又暗下来;她的眼睛长得漂亮,尽管涂了睫毛膏;她的嘴巴挺好看;虽然他根本没有太动手动脚,他的手还是很快发现她长得苗条而结实。

打的走得不近——车一直开,直到沃伦开始担心会不会只是遇到一群等在那儿的流氓时,的士才会停下来,那些流氓会把他从的士后排座位上拖下来,揍他一顿,抢走他的钱,然后跟那个女孩一起坐车走掉——但是的士最终在一个安静的市内街区停了下来,他想是在伦敦的东北部。她领着他进了一幢房子,那幢房子在月光下看着粗糙,但是宁静。她这时嘘了一下,他们踮着脚走过一条铺了油地毡的吱嘎作响的走廊,进了她的房间,她把灯打开,关上了身后的门。

她去看了看那个婴儿,婴儿躺在墙边一张黄色的大婴儿床中间,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上面盖着东西。离婴儿床不到六英尺远,对面墙边摆了一张双人床,看样子还算干净,按说沃伦就要在这张床上享乐。

“我只是想确认她在呼吸。”那个女孩解释道,一边从婴儿床那里转过身;接着她看他数了正确张数的英镑和面值十先令的钞票放在梳妆台上。她关了吊灯,留下床头的一盏小灯,然后就开始脱衣服。他在紧张地脱掉自己的衣服时,眼睛却在看着她。她的棉布内裤廉价得让人同情,她的褐色阴毛让她的金发露了馅,她的腿短,膝盖那里有点粗,除此之外,她还可以。当然她岁数不大。

“你对这有没有喜欢过?”他们动作笨拙地躺到床上后,他问她。

“呃?你什么意思?”

“嗯,只是——你知道的——过上一阵子,肯定太那个了,让你不能真正——”他话说一半尴尬地停了下来。

“哦,不,”她让他放心。“嗯,我是说很大程度上得看是跟谁,可我不是——我不是块冰还是怎么样,你会知道的。”

结果,她因为他而成了一个真正的女孩,她表现出来的魅力和让人感到鼓舞这两方面,都完全出人意料。

她叫克丽斯汀·菲利普斯,二十二岁,来自格拉斯哥,已经在伦敦待了四年。那天晚上后来,他们坐在那里抽着烟,喝一瓶没冰冻过的一夸脱装啤酒时,她跟他说了些话,他知道如果他全盘相信,那就是容易上当。尽管这样,他还是想不抱成见。即使她说的话多数都在意料之中——例如,她解释说要是她愿意去哪家“俱乐部”当“舞女”,就根本不用当街头女孩,可是她拒绝了好多次那种邀请,因为“那种地方全是些宰人的破地方”——但是还有别的随随便便说的话,会让他温柔地搂紧她,例如这时,她说她给小孩起名为劳拉,“因为我一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女孩名字。你不觉得吗?”

他也开始明白为什么她说话几乎不带苏格兰或英国口音:她肯定认识了很多美国人、士兵、水手和偶尔堕落的平民,以至于他们进攻并且打劫了她的英语。

“哎,你是靠什么生活的,沃伦?”她问道。“家里汇钱来吗?”

“嗯,可以说吧。”他就再次解释了富布赖特项目。

“是吗?”她说,“你得聪明才可以吧?”

“哦,不一定。在美国,做什么都不再需要很聪明了。”

“你跟我开玩笑吗?”

“不完全是。”

“呃?”

“我是说,我只是跟你开一点点玩笑。”

她沉思了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她说:“嗯,我希望我多上了几年学。我希望我够聪明,能写出一本书,因为我可以写本很不一般的书。知道我会起什么书名吗?”她眯起眼睛,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正式的文字。“我会起名叫‘这就是皮卡迪利’。因为我是说,人们并不是真正了解这儿的事。哈,天哪,我可以跟你说些事,让你会——嗯,算了,不说了。”

“…嗨,克丽斯汀?”又过了一会儿他说,当时他们又回到了床上。

“呃?”

“想不想我们都来讲讲自己的人生?”

“好呀。”她带着孩子般的急切说,他只得不好意思地又跟她解释那只是跟她开个小玩笑。

第二天六点钟,婴儿的哭声把他们都吵醒了,可是克丽斯汀起了身,跟他说他可以再睡一会儿。他又醒来时,是一个人在房间里,这里隐隐有化妆品味和尿味。他能够听到隔得不远的几个女人说说笑笑的声音。除了他要起床,穿好衣服,想法离开这儿,他不知道自己按说还要怎样做。

后来克丽斯汀开门问他想不想喝杯茶。“要是你收拾好了,”她说着小心地递给他一杯热茶。“干吗不出来见见我的朋友,好吗?”

他跟着她走进一个厨房跟客厅连在一起的房间,从那里的窗户望出去,是块野草丛生的空地。一个又矮又壮的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那里熨衣服,插头插在天花板的一个插座上,另外一个跟克丽斯汀岁数差不多的女孩躺靠在一张安乐椅上,她穿了件长度及膝的浴袍,脚上是拖鞋,早晨的阳光把她漂亮的光腿照得亮亮的。一面带框的椭圆形镜子下方,烧煤气的壁炉在嘶嘶作响,到处弥漫着蒸汽和茶的好闻味道。

“沃伦,这是格雷丝·阿诺德。”克丽斯汀说的是熨衣服那个女的。她抬起头,说她很高兴认识他。“这是艾米。”艾米舔了下嘴唇,微笑着说:“嗨!”

“大概再过一分钟,你就能见到孩子们了。”克丽斯汀告诉他,“格雷丝有六个孩子,我是说格雷丝和阿尔弗雷德有六个孩子。阿尔弗雷德是这家的男人。”

沃伦呷着茶聆听着,并适当地点头、微笑、问话,他能够一点点把各项事实拼起来了。阿尔弗雷德·阿诺德是个室内油漆匠,要么应该说是“油漆匠兼装修工”。有那么多孩子要抚养,他和他妻子把房间租给克丽斯汀和艾米来平衡收支,他们也完全知道两个女孩以何为生,所以他们可以说成了一家人。

曾经有多少个文雅而焦虑的男人,第二天早上坐在这张沙发上,看着格雷丝·阿诺德的熨斗轻巧地滑动,难以抗拒地被阳光照到的艾米的腿部奇观所迷,听着三个女人说话,心里在琢磨多快才可以走掉,这样的男人有多少?但是沃伦·马修斯根本没什么家好回,所以他开始希望这个与人交往的愉快时刻可以拖得久一点。

“你的名字挺好,沃伦。”艾米跟他说,一边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我一直喜欢这个名字。”

“沃伦,”克丽斯汀说,“你能留下来一起吃早餐吗?”

很快,他们围坐在一张干净的餐桌前,每人一片抹了黄油的吐司,上面还有个煎蛋,又端上了更多的茶,他们都吃得斯斯文文,好像是在公共场合。克丽斯汀坐在他旁边,吃饭中间有一次,她腼腆地捏了一下他空着的那只手。

“你不着急走的话,”格雷丝在把盘子摞起来时,克丽斯汀说,“我们可以去喝杯啤酒。酒吧再过半个钟头就开门。”

“好啊。”他说,“可以啊。”因为他最不想的,就是急着走掉,即使六个孩子早上在街上玩了以后全回来了,每个都轮流想坐到他大腿上跟他逗着玩,把他们沾有果酱的手指往他的头发中间插。这几个小孩又是吵闹,又是尖叫,都是活力充沛的样子。年龄最大的是个聪明的女孩,名叫简,奇怪地长得像是黑人——肤色浅,却是非洲人面相,头发也是——她从他那里往后退时,笑得咯咯响,她说:“你是克丽斯汀的那位吗?”

“我当然是。”他告诉她。

他把克丽斯汀一个人带到街角的酒馆时,的确感觉很像是她的那位。他喜欢她走路的样子——她穿了件新的褐色雨衣,领子竖起,围着她的面颊,根本不像是个妓女——他也喜欢在那间褐色的老屋里,她挨着他坐在那条皮长凳上,靠着墙,那个房间里的一切——就连照进来的灰尘飞舞的道道阳光——都似乎浸在啤酒中。

“哎,沃伦,”过了一会儿她说,同时在桌上转动着亮晶晶的杯子。“你想留下来再住一晚上吗?”

“嗯,不,我真的——问题是我付不起钱了。”

“哦,我不是指那个。”她说着又捏了一下他的手。“我不是指钱,我是说——你就留一晚上呗,因为我想让你留下来。”

一个年轻的妓女主动提出免费献身,不用别人来告诉他,这是作为男人取得的非凡成功。他甚至不需要《走向永生》[3]来告诉他这一点,不过他一直记得他让她的脸贴近自己的脸时,他有多么快就想起了那本小说。她让他感到有力量。“哦,那挺好的。”他嗡声嗡气地说,然后他吻了她。就在再次亲吻她之前,他说:“哦,真是太好了,克丽斯汀。”

整个下午,他们俩都一再使用“好”这个字。克丽斯汀似乎离不开他半步,除了时不时她得迅速地去照顾一下孩子。有一次,沃伦一个人在客厅时,她似乎听着小提琴的音乐,慢慢地做梦一般舞蹈着过来,就像电影中的女孩一样,倒在他怀里。还有一次,她在沙发上蜷着身子紧紧贴着他,她轻轻地为他低唱一首名叫“难以忘记”的流行歌曲,每次唱到歌名那个词时,她都明显地垂下睫毛。

“哦,你挺好的,沃伦,”她一再说,“你知道吗?你真的挺好。”

他也一次又一次跟她说她也有多么好。

阿尔弗雷德下班回来后——他长得壮实,累了,看上去局促,但是和气——他的妻子和年轻的艾米马上忙着去欢迎他回来,按照已经习惯了的做法:接过他的外套,拉好椅子,为他端上一杯杜松子酒。可是克丽斯汀紧紧挽着沃伦的胳膊没动地方,直到该把他领过去,去跟这家的男人做正式的介绍。

“很高兴认识你,沃伦,”阿尔弗雷德说,“别拘束啊。”

晚餐吃的是腌牛肉和煮土豆,大家都说很好吃。在愉快的情绪下,阿尔弗雷德开始用词精炼地回忆他在缅甸当战俘的日子。“四年,”他说着用一只手屈着拇指比划。“四年啊。”

沃伦说那几年肯定很难熬。

“阿尔弗雷德?”格雷丝说,“给沃伦看看你的表彰信。”

“哦不,亲爱的;没人想费事看那个。”

“给他看看。”她坚持道。

阿尔弗雷德让步了,不好意思地从屁股口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黑色皮夹子,从其中一个夹层里抽出上面有污迹、叠了好几次的一张纸。折缝处几乎快要烂掉了,可是上面打出来的信息倒是能看清,表达的是英国军队认可二等兵A. J. 阿诺德在缅甸当日本人的战俘时,于一九四四年建造一座铁路桥的过程中,俘虏他的人表扬他干活一直兢兢业业。

“嗯,”沃伦说,“挺好的。”

“哈,你了解女人,”阿尔弗雷德在把那张纸放回原来的地方时,跟他交心道。“女人总是想让你把这玩意儿到处拿给人看。我宁愿把那场操蛋的事情全忘掉。”

在格雷丝·阿诺德挤眉弄眼的微笑下,克丽斯汀和沃伦设法提前离席,卧室门一关上,他们就紧紧搂着缠在一起,呼吸沉重,欲望让他们急不可耐、心无旁骛。他们脱衣服根本没费什么时间,却仍然显得极为麻烦,耽误事,接着他们就陷在床上,尽情享受对方,之后又抱在一起。

“哦,沃伦,”她说,“哦,天哪。哦,沃伦。哦,我爱你。”

他听到自己也说了好多遍他爱她,次数比他愿意相信或者记得的更多。

午夜后有段时间,他们安静地躺着时,他纳闷那些话怎么会从他嘴里那么容易、那么频繁就说了出来。差不多也是在那时,克丽斯汀又开始说话,他意识到她已经喝了很多酒。床边的地板上,有一瓶一夸脱装的杜松子酒和两个有指纹印的半透明的酒杯,证明他们经常使用这两个杯子,不过这时她好像领先他许多。在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后,她靠着枕头和墙壁舒服地坐着说起话来,语气让他想到她在为了戏剧效果字斟句酌,就像一个小女孩装作是个女演员一样。

“你知道吗,沃伦?我想要的一切都被从我手里夺走了。我一辈子都是这样。我十一岁时,最最想要一辆自行车,我爸爸后来给我买了一辆。哦,只是辆二手的,便宜,可是我很喜欢。后来还是在那年夏天,为什么事我忘记了,我爸爸生气了,想惩罚我,就把那辆自行车拿走了,我再也没有见到它。”

“是啊,那件事肯定让你难受。”沃伦说,可是接着,他又试着把谈话往没那么感伤的方向引。“你爸爸是干什么工作的?”

“哦,他是个煤气公司的办事员。我们根本合不来,我跟我妈也合不来。我从来不回家。可我说的是真的:我想要的一切都被——你知道——从我手里夺走了。”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要把她舞台化的声音再控制一下,她又开口时——多了点信心——用的是适合让一个亲密听众听的压低了的声音。

“沃伦?你想听听艾德里安的事吗?劳拉的爸爸?因为我真的想跟你说说,要是你有兴趣听的话。”

“当然想。”

“嗯,艾德里安是个美国军官。一个年轻的少校,要么现在也许是个中校了,不管他在哪儿。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滑稽的是,我也不关心了。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了。可是我和艾德里安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直到我跟他说我怀孕了,他就呆住了。他就那么呆住了。哦,我想我并没有真的以为他会向我求婚还是怎么样——他在美国国内有个上流社会的富女孩在等他,我知道。可是他变得很冷漠,要我去堕胎,我说不。我说:‘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艾德里安。’他说:‘好吧。’他说:‘好吧,可是你只能靠自己,克丽斯汀。你得能怎么养就怎么养这个孩子。’这时,我决定去找他的指挥官。”

“他的指挥官?”

“嗯,总得有人出面啊,”她说,“总得有人让他认清自己的责任。天哪,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那位团长很威严,叫马斯特斯上校,他只是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我,听我说,点几下头。艾德里安跟我在一起,一声不吭;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最后马斯特斯上校说:‘嗯,菲利普斯小姐,就我来看,可以这样总结:你犯了个错误。你犯了个错误,就得承担这个错误。’”

“是啊,”沃伦不自在地说。“是啊,嗯,那肯定是——”

但是他不用把那句话说完,或者说别的任何话,那些话也许能让她知道他对那个故事压根一个字都不相信,因为她在哭泣。她刚开始啜泣时,就蜷起了膝盖,把她头发乱了的头部一侧放在膝盖上;后来她小心地把空杯子放到地板上又推到床下,背对着他哭了又哭。

“嗨,好了,”他说,“好了,宝贝,别哭了。”他把她的身子扳过来,把她拥在怀里,直到她平静下来,他也只能这么做。

过了许久,她说:“还有酒吗?”

“有一点。”

“嗯,听着,我们把它喝完,好吗?格雷丝不会介意的,要么如果她想让我出钱,我会给她的。”

第二天早上,因为情绪波动和睡了一觉,她的脸很肿,她想用手指挡着。她说:“天哪,我想我昨天晚上喝得很醉。”

“没关系,我们都喝得很多。”

“嗯,对不起。”她就像习惯时常道歉的人那样,不耐烦到几乎是挑衅地说,“对不起。”她已经照看过孩子,这时穿着褪色的绿色浴袍,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摇摇晃晃地走着。“不管怎么样,听着,你还会来吧,沃伦?”

“当然。我给你打电话,好吗?”

“不,这儿没电话,可是你很快还会再来吧?”她跟着他走出前门,在那里他转过身,从她眼里看到了确凿无疑的恳求之意。“你白天来的话,”她说,“我都在家。”

有几天时间,在书桌前无所事事时,或者在这年一个真正的春日去街上及公园里漫步时,沃伦发现除了克丽斯汀,他没法想别的事。万万没想到他这辈子竟会遇到这种事:一个年轻的苏格兰妓女爱上了他。他完全是一反常态地自信心高涨,开始视自己为一个少见而又得天独厚的心灵冒险者。想到克丽斯汀躺在他怀里悄声说“哦,我爱你”,他在阳光下像个傻子一样笑着。别的时候,在想到她身上那么多令人同情的方面——缺乏幽默感的无知,松松垮垮的廉价内衣,喝醉后的哭泣——时,他有了种不同的、更为微妙的快感。甚至她讲的“艾德里安”(这个名字几乎肯定是来自女性刊物)的故事也容易原谅——要么这样吧,等他一旦找到一个聪明而温和的方式,就会让她知道他早就知道那不是真的。他也许最终还是得想办法告诉她在他说自己也爱她时,并没有当真,但是那些都可以等等。完全不用着急,现在这个季节是春天。

“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沃伦?”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三个或者第四个夜晚很晚的时候,她问道。“知道我很爱你哪一点吗?就是我觉得我可以信任你。我这辈子只想这样:找个可以信任的人。你看我一再犯错,因为我信任人,到头来却发现他们——”

“嘘,嘘。”他说,“没关系,宝贝。我们这会儿睡吧。”

“嗯,等一下嘛。听一分钟好吗?因为我真的想跟你说件事,沃伦。我认识一个男孩叫杰克[4],他老是说他想娶我什么的,可是问题在这儿:杰克爱赌钱,他永远都会爱赌钱。我想你能猜到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指的是钱,就是这个意思。给他赌本,赌输了给他垫上,帮他熬过一个月,直到他发薪那天——哈,天哪,现在我想起来就觉得恶心。几乎有一年时间。你知道我总共拿回来多少钱吗?嗯,你不会相信的,我还是跟你说了吧。要么等等——我给你看看,等一下。”

她起了床,跌跌撞撞地过去开了吊灯;突然亮起来,把那个婴儿惊醒了,她睡梦中呜咽起来。“没事儿,劳拉。”克丽斯汀轻声细气地说,一边在梳妆台最上面的抽屉里翻;后来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拿到了床这边。“给你,”她说。“看看吧,读一下。”

那是一张廉价的带行的纸,是从某种给上学孩子用的拍纸簿上撕下来的,也没写日期。

亲爱的菲利普斯小姐:

附上两英镑十先令,现在我只能出这么多,也不会有更多,因为我下星期就要回美国了,因为要退伍。

我的指挥官说你上个月给他打了四次电话,这个月打了三次。一定别再这样了,因为他是个忙人,不能这样打电话来打扰他。一定别再给他打电话了,也别给军士长或者这里的任何人打电话。

一等兵约翰·F. 柯蒂斯

“这可不是最扯淡的事?”克丽斯汀说。“我是说真的,沃伦,这可不是最扯淡的事?”

“当然是。”他又读了一遍。那句以“我的指挥官”开头的话似乎让一切全露馅了,扫一眼就戳穿了“艾德里安”的事,沃伦在心里很大程度上,相信约翰·F. 柯蒂斯才是她的孩子的父亲。

“这会儿把灯关了好吗,克丽斯汀?”他说,一边把信递回给她。

“当然,亲爱的,我只是想让你看一看。”她无疑想看他会不会傻得也相信了这个故事。

房间里又暗下来后,她蜷着身子躺在那儿,贴着他的背,他不出声地准备了一段平心静气、合情合理的话。他会说,宝贝,别生气,可是听着,你千万别再拿这些故事糊弄我了。我不相信艾德里安那个故事,也不相信赌徒杰克的故事,所以别来这套了好不好?我们如果可以多少试试互相讲实话,那样不是更好?

再次考虑之下,让他没说出口的,是如果把那些话全说出来,会让她恼羞成怒,会马上跳下床大喊大叫,用她这一行最脏的话辱骂他,直到那个婴儿醒了哭很久以后。除了不可收拾,不会有别的。

还是可能会有合适的时候问问她实情如何——一定会有,而且很快——他面朝墙躺在那里,她可爱的胳膊搂着他的腰部时,无论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懦弱,他必须承认现在还不是时候。

几个晚上后他在家里接了个电话,听到她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嗨,亲爱的。”

“克丽斯汀?嗯,嗨,可是你怎么——你怎么有这个号码?”

“你给我的。不记得了吗?你写下的。”

“哦,对,没错。”他说,一面对着话筒傻傻地微笑,可是这件事让人警惕。地下室的电话只是楼上朱迪思的电话的分机,两个电话一起响,朱迪思在家时,总是在第一声或者第二声铃响时就接电话。

“哎,听着,”克丽斯汀在说,“你提前一天,星期四来好吗?因为是简的生日,我们要开一个派对。她九岁了…”

他挂上电话后,又弯着腰坐了很久,就像一个人在心里反复考虑重要而秘密的问题。他怎么能傻得把朱迪思的电话号码给她?很快他又想起别的事,另外还有件傻事,让他站了起来,紧张而有戏剧性地在地板上踱来踱去:他的地址她也知道。有一次在酒馆,他没有现金付啤酒钱,就给了克丽斯汀一张支票来付钱。

“在每张支票的名字下面都印上自己的街道地址,很多顾客觉得这样挺方便。”沃伦和卡罗尔去年去开支票账户时,银行里的一位副经理解释道。“我也这样给你们定做好吗?”

“当然,我想是吧。”卡罗尔说过,“干吗不呢?”

星期四时,他几乎一直到了阿诺德家,才意识到忘了给简买礼物。不过他找到了一间糖果店,他让售货女孩把什锦水果硬糖往一个纸袋子里舀了又舀,直到他买了沉甸甸的一包那种玩意儿,他只能希望能让一个九岁的孩子对那有一点点兴趣。

无论是不是这样,为简开的派对结果大获成功。在那间明亮而破旧不堪的房子里,到处都是孩子,他们都坐到桌前时——三张桌子拼在一起——沃伦站在后面微笑着,搂着克丽斯汀旁观,他想起了彼得·潘俱乐部上次那场派对。阿尔弗雷德下班回来时,把一个很大的熊猫填充玩具塞到了简的怀里,他哈哈大笑,然后蹲下来,简真心真意地抱了他很久。不过很快,简又得把她欣喜若狂的心情控制一下,因为蛋糕放在她面前。她皱了皱眉头,闭上眼睛,许了个心愿,勇敢地一口气把九根蜡烛全吹灭了,全屋的人都放声欢呼。

之后有很多酒给大人喝,甚至在派对的最后一位客人回家之前,阿诺德家的孩子们都去睡觉后还有。克丽斯汀离开房间去把她的孩子放下睡觉,还带了一瓶酒。格雷丝已经开始在做晚餐了,显然不大情愿,等到阿尔弗雷德抽身去休息一下时,她把煤气炉关得很小,不管炉子就跟他一起去了。

这让沃伦独自和艾米在房间里,后者在对着壁炉上方的椭圆形镜子一丝不苟地化妆。她真的比克丽斯汀好看得多,沃伦手里端着一杯酒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时,心里这样想。她个子高,腿长,动作极为优雅,屁股结实而且线条好,让人很想用力捏一把,她的小乳房鼓鼓尖尖的,她的黑发垂到了锁骨那儿。这天晚上,她挑了件紧身黑裙,配一件桃色的衬衫。她是个骄傲而可爱的女孩,他不愿意去想那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他当天晚上最后会出钱占有她。

艾米已经把眼部化好了妆,这时到了唇部,她把口红慢慢画过两瓣饱满的嘴唇上柔软的范围,直到嘴唇就像杏仁蛋白软糖一样闪着光,然后她噘起嘴唇,好让上下嘴唇可以互相碰到和摩擦,然后又张开嘴,来看她完美的年轻人的牙齿上是不是可能沾上了红色痕迹。化完妆,她把化妆用品全放进一个小塑料盒,啪的一声合上后,她又在镜子前面似乎站了至少有半分钟,什么都没做,这时沃伦才意识到在这段隐秘而没有出声的时间里,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一直都知道。最后,她很快地耸着肩膀转过身,脸上带着克服恐惧后的勇敢样子,好像他正在扑向她,就快到她跟前。

“你打扮得挺漂亮的啊,艾米,”他坐在沙发上说。

她的肩膀放松下来,松了口气,可是脸上没带笑。“天哪,”她说,“你把我吓坏了。”

她穿上外套出了门后,克丽斯汀又进了这个房间,显得懒洋洋的,自我放纵,就像一个找到好理由待在家里不去上班的女孩那样。

“过去点。”她说,然后挨着他坐下。“你这两天怎么样?”

“哦,还行吧。你呢?”

“还行。”她这时迟疑了一下,似乎因为找不到话聊而感觉不自在。“看了什么好电影没有?”

“没有。”

她抓过他的手放在她的两手中间。“你想我吗?”

“我当然想。”

“想我才怪呢。”她一把扔开他的手,好像那是什么脏东西。“最近有天晚上,我去过你那儿,想让你吃一惊,我看到你跟一个女孩进去了。”

“不,你没有。”他跟她说,“好了,克丽斯汀,你知道你根本没有那样做。你干吗老是想告诉我这些——”

她威胁地眯起眼睛,也绷起了嘴唇。“你说我是个骗子?”

“哦,天哪。”他说,“别这样。你干吗要这样?我们别说了,好不好?”

她似乎考虑了一下。“好吧。”她说,“你看,当时天黑,我在街对面;我不可能弄错房子;我看到跟那个女孩在一起的不可能是别人。好吧,我们不说了。可是我想告诉你:永远别说我是骗子,沃伦。我警告你,因为我向上帝发誓”——她提高嗓门,指着她的卧室——“我以那个孩子的性命来发誓,我不是骗子。”

“嗬,看看这对恩爱人儿。”格雷丝·阿诺德说,她搂着丈夫出现在门口。“我才不会嫉妒你们呢。我和阿尔弗雷德也是对恩爱人儿,不是吗,亲爱的?结婚这么多年,还是恩爱人儿。”

接下来是晚餐时间,主要是烧煳了的豆子,格雷丝滔滔不绝地说着她跟阿尔弗雷德第一次认识时那个无法忘怀的夜晚。当时有场派对,阿尔弗雷德一个人来了,很腼腆,谁都不认识,还穿着军装;格雷丝隔着房间第一眼看到他就想道,哦,他,哦,对,就是他。他们随着唱片音乐跳了一会儿舞,不过阿尔弗雷德跳舞不怎么样;然后他们去了外面,一起坐在一道石头矮墙上聊天,只是聊天。

“我们聊了什么,阿尔弗雷德?”她问,同时似乎在徒劳地想回忆起来。

“哦,我不知道,亲爱的。”他说。他用叉子在豆子中间搅动,因为高兴和尴尬而变得脸色通红。“我想也没聊什么。”

格雷丝又转过身压低声音亲切地跟她别的听众说:“我们聊了——嗯,什么都聊,又什么都没聊。”她说,“你们知道怎么可能那样吗?就好像我们都知道——你们知道吗?——就像我们都知道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最后一句话相对于格雷丝的品位,也似乎有点感情用事了,她忍不住哈哈大笑。“哦,好玩的是,”她笑着说,“我们走后,我的这些朋友也离开了派对一会儿,是去看电影?她们去看了电影,把电影全看完了,后来她们又回到那间酒馆,在那儿一直待到打烊,等到她们又走到那条路上,已经快到第二天早上了,她们发现我和阿尔弗雷德还坐在那道墙上,还在聊天。哈,天哪,她们现在还为那件事跟我开玩笑,我见到我的朋友们时,她们还会,甚至是现在。她们说:‘你们俩到底聊了些什么,格雷丝?’我只是哈哈大笑,我说:‘哦,没什么。我们只是在聊天,如此而已。’”

餐桌上的人一时都相当安静。

“可不是很棒吗?”克丽斯汀语气平静地问。“你们俩就那样找到了对方,可不是很棒吗?”

沃伦说那当然。

那天夜里晚些时候,他和克丽斯汀光着身子坐在床边喝酒时,她说:“嗯,我还是跟你说件事吧:我一点也不介意拥有格雷丝那样的生活。我是说在她遇到阿尔弗雷德之后的那段,而不是以前。”她顿了一下又说,“我想你不会想到,从她现在的样子——我想你不会想到她自己就当过皮卡迪利广场上的女孩。”

“是吗?”

“哈,‘是吗。’她当然是。做了好几年,那还是在战争期间。她进了这一行,因为她那时跟我们别的人都一样,根本不懂事;后来她有了简,不知道怎样离开这行。”克丽斯汀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中间还挤了一下眼睛。“没人知道简的爸爸是谁。”

“哦。”如果简今天是九岁,那就意味着怀上她和她出生时,是几万个美国黑人士兵驻扎在英国时,据说那些人在英国女孩那儿很吃香,惹得白人部队打架、骚乱——只是在进攻诺曼底地区时带来剧变,让一切都不再重要时才停止。阿尔弗雷德当时应该还在缅甸当战俘,还要等足足一年多才获释。

“哦,她从来没试过否认这件事。”克丽斯汀说,“她从来没在这件事上撒谎,我佩服她。阿尔弗雷德从一开始就知道怎么回事。他们认识的第一天晚上,她就很可能跟他说了,因为她知道瞒不住的——要么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因为那群人可能全是皮卡迪利女孩儿;我说不准。但是我知道他清楚。他带她离开了街头,他要了她,他收养了她的孩子。你找不到有多少男人能那样做。我是说格雷丝是我最好的朋友,帮了我很多忙,可是有时候,她表现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有时候——哦,不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她是在你面前炫耀——可是有时候,她根本不拿阿尔弗雷德当回事。你想象得出吗?像阿尔弗雷德那样的男人?那可真的让我着急。”

她伸手下去把他们的杯子倒满,等她坐好开始小口呷酒时,他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该怎么做。

“嗯,所以我想你可以说也在寻找丈夫,对吧,宝贝。”他说,“那当然可以理解,我想让你知道我希望我可以——你知道——向你求婚,可事实上我不能,真的不能。”

“没错。”她平静地说,一边低头看着她手指捏的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没关系,别提了。”

他对两人最后这样说了几句话而感到高兴——即使在他这一方,说了“希望”这样的大谎话。他往这个陌生女孩生活中令人困惑、不无危险的涉足结束了,他现在可以准备有条不紊地撤退。“我知道你会找到合适的人,克丽斯汀,”他跟她说,话说得好心好意,让自己也感觉暖洋洋的。“肯定很快就会实现,因为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同时呢,我想你知道我会永远…”

“哎,我说过别提了,好吗?天哪,你以为我会在乎吗?你以为我他妈在乎你吗?听着。”她站了起来,赤身裸体,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强壮。她晃动一根伸得直直的食指,差一英寸就戳到他往后避开的脸上。“听着,瘦鬼。我想找谁都能找到,不论什么时候,你最好搞清楚了。你在这儿,只是因为我可怜你,你最好把这点也搞清楚。”

“可怜我?”

“哼,没错,都是因为你的老婆和你的小女儿那些惨兮兮的破事儿,我可怜你,我想哎,干吗不这样做呢?我就是这个毛病,从来不长记性。我总是迟早会想,干吗不这样做呢?然后我他妈就倒霉了。听着:你究竟知不知道这段时间我能挣多少钱?呃?不,你从来根本没想过那方面,对吧。噢,不,你总是好心好意,花言巧语,不是吗。哼,你知道我怎么看你吗?我看你是个‘庞斯’。”

“什么叫‘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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