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信条:文艺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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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信条:文艺复兴
作者:(英)奥利弗·波登 著,朱佳文 译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年09月
ISBN:9787513315494
所属分类:图书>小说>科幻
图书>小说>外国小说>英国
编辑推荐
2015年,同名电影全球开映!
我会向背叛我家族的那些人复仇。
我是佛罗伦萨的埃齐奥·奥迪托雷。
我是个刺客……
被意大利的权贵背叛以后,这位年轻人展开了一场传奇般的复仇。为根绝腐败,恢复家族的荣誉,他将学习刺杀的艺术。
在此期间,埃齐奥将借助莱昂纳多·达·芬奇和尼科洛·马基雅维利等伟人的智慧——他将会得知,生存取决于那些必不可少的技巧。
对他的盟友而言,他将成为一股变革的力量——为自由和正义而战的力量。在他的敌人眼里,他将成为巨大的威胁,并致力为那些欺压意大利人民的暴君带去灭亡。
一段关于力量、复仇和阴谋的传奇故事就此展开。
真相将由鲜血来书写。
全面揭示游戏主角埃齐奥不为人知的爱恨情仇!
内容简介
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微妙的政治问题总是依靠毒药、暗杀、构陷来解决。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神秘的刺客组织在暗中依托各大贵族的势力日益壮大,而被视为“文艺复兴的先驱与强力支持者”的美第奇家族以及文艺巨匠莱昂纳多·达·芬奇,与这个刺客组织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暗杀、灭族、政坛纷争、教派矛盾,一系列从未被人所熟知的细节将在《刺客信条:文艺复兴》中被抽丝剥茧:美第奇家族如何逃过*接近灭门的全面围攻、达·芬奇缘何成为刺客组织的技术提供者、新任教皇为何企图统治整个欧洲大陆?翻开本书,历史的谜团将在你的眼前烟消云散!
作者简介
奥利弗·波登,科幻奇幻小说作家,曾创作过多部畅销作品,被《泰晤士报》盛赞为“高阶奇幻的先行者”。著名游戏公司“育碧”旗下的刺客信条游戏系列小说由其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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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支支火把在维奇奥宫的高塔上摇曳发光,而北方不远处的大教堂广场却只亮着几盏灯。还有几盏街灯照亮了亚诺河的岸堤码头,而在那里,在这座城市的大多数居民都已随着夜幕降临回到家中的时候,一群水手和搬运工却仍在昏暗的光线里忙碌着。其中几个水手匆匆修理着索具,并将缆绳整齐地卷好,放在擦洗过的甲板上,搬运工们则或拖或扛,忙碌地将货物送入附近的仓库。
酒馆和妓院里也闪耀着灯火,但街上的行人却寥寥无几。七年前,年方二十的洛伦佐·德·美第奇当选为这座城市的领袖,自此以后,他为不断明争暗斗的国际银行业者和商贩家族——正是他们让佛罗伦萨成为了全世界最富饶的城市之一——带去了某种程度的秩序和平静。尽管如此,这座城市也从未甘于沉寂,而是时不时地会爆发一番恶战,因为每一股势力都在争夺着城市的控制权,其中一些暂时成为了盟友,另一些从始至终都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1476年,佛罗伦萨正值甜美的春夜,只要风向合适,你甚至可以忘记亚诺河飘来的恶臭,但即便如此,在太阳落下之后,这儿的室外也绝非最安全的地方。
月亮在钴蓝色的天空中升起,君临于众星之上。它的光辉洒落在维奇奥桥与亚诺河北岸相接处的开阔广场上,拥挤的店铺不见灯火,寂静无声。月光也照亮了伫立在圣斯特凡诺教堂屋顶上的那个一袭黑衣的身影。那是个年轻人,只有十七岁,却高大而自负。他以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下方的街区,随后将手伸到嘴边,吹出一声低沉却尖锐的口哨。在他的注视下,先是一个、再是三个、接着是十来个人离开黑暗的街道和拱门,来到广场上。这总共二十人全都像他一样年轻,大都身穿黑衣,有些戴着血红、翠绿或天蓝色的兜帽或帽子,腰间全都挂着长剑和匕首。这群看起来相当危险的年轻人以扇形散开,一举一动都带着傲慢与自信。
年轻人低头看着他们渴望的神情,而那些被月光映照得格外苍白的脸也直直地对着他。他将拳头举到头顶,挑衅式地行了个礼。
“我们团结一致!”他大喊道,那些人也举起了拳头,有些还拔出武器挥舞起来,同时欢呼道:“团结一致!”
年轻人像猫儿那样飞快爬下尚未完工的教堂正墙的屋顶,踩到门廊上,随后从那里纵身一跃,带着飞扬的斗篷稳稳地落在年轻人之间,他们期待地围拢过来。
“安静,我的朋友们!”他抬起一只手,阻止最后的那一声叫喊。他露出阴沉的微笑。“我最亲密的盟友啊,你们可知我今晚为何召唤你们来此?是为了向诸位求助。长久以来,我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我们的敌人——你们知道我指的是谁,没错,就是维耶里·德·帕齐——却在城里四处散播我的家人的谣言,抹黑我们的声名,还用他那些可悲的手段来侮辱我们。换做平时,我可不会屈尊去对付这么个下流的畜生,但……”
桥那边飞来一块凹凸不平的大石头,落在他的脚边,也打断了他的话。
“你胡说得够多了,蠢货。”有个声音喊道。
年轻人和眼前这些人一起朝声音的来源转过头去。他对发话者的身份早已心知肚明。另一群年轻人正从南边穿过桥梁。为首者身披红色斗篷,别针上的图案是蓝色背景里的金色海豚与十字架,斗篷下则是一身黑色丝绒。他手按剑柄,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他那张脸算得上英俊,美中不足的则是透出残忍的嘴唇和偏小的下巴,虽然他稍稍有些发福,但他的双臂和双腿无疑十分有力。
“晚上好,维耶里,”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正说到你呢。”说完,他动作夸张地鞠了一躬,摆出惊讶的表情。“请一定要原谅我。我们没料到你会亲自前来。我还以为帕齐家族从来都是雇人来做脏活儿的呢。”
维耶里走上前来,让他的部队在几码远处停下。“埃齐奥·奥迪托雷!你这养尊处优的小崽子!我得说,分明是你那些摆弄笔杆子的家人成天捕风捉影。懦夫!”他握住剑柄,“我得说,是你们自己没有担当。”
“听着,维耶里,你这肥佬。我上次跟你姐姐维奥拉见面的时候,她倒是很喜欢我的‘担当’嘛。”埃齐奥·奥迪托雷朝对方露出欢快的笑容,满意地听着身后的同伴发出窃笑和欢呼。
埃齐奥知道自己说得过火了。维耶里已经气得脸色青紫。“我听得够多了,埃齐奥,你这混蛋!让我们看看你打起架来是不是也这么厉害!”他转头面对他的手下,举起了手里的剑。“杀了这些杂种!”他吼道。
立刻有块石头破空而来,只是这次不再是挑衅。这块石头斜斜地砸中埃齐奥的额头,划破了皮肤,血流了出来。埃齐奥蹒跚着退后了两步,这时雨点般的石头从维耶里的手下飞来。埃齐奥的手下还没来得及重整队形,维耶里的队伍就冲过桥面,扑了过来。搏斗开始得如此迅速,双方起初连拔出剑或匕首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以拳互殴。
搏斗激烈而又残酷——伴随着拳打脚踢的,是令人不快的骨骼碎裂声。有那么一阵子,双方相持不下,但埃齐奥随即透过有些模糊的视线——那是因为他额头流下的血——看到自己最强的两个手下蹒跚倒地,任由帕齐家的那些无赖蹂躏。维耶里大笑起来,他攥住一块沉重的石头,朝埃齐奥的头部砸了过去。埃齐奥坐倒在地,堪堪躲过这一击。这时候,奥迪托雷家这边的人已经渐渐不敌。埃齐奥在起身之前匆忙拔出匕首,胡乱一挥,却成功命中了那个正手持长剑与匕首朝他扑来的壮汉的大腿。埃齐奥的匕首划破衣物,深入肌肉和肌腱,那人发出一声痛呼,倒在地上,丢下他的武器,双手捂住正喷出鲜血的伤口。
埃齐奥不顾一切地爬起身来,扫视周围。他看到帕齐家的人团团包围了他的人,将他们围堵在教堂的一面墙边。他感到双腿恢复了些许气力,于是朝他的同伴那边走去。他俯身躲过另一把挥来的剑,一拳打中对方胡子拉碴的下巴,满意地看着那人脱落飞出的牙齿,看着他头晕目眩,跪倒在地。他大声给自己的手下鼓劲,心里却想着如何尽可能体面地宣布撤退。就在这时,有个响亮、愉快而又异常熟悉的声音从帕齐家的暴徒后方传来,盖过了嘈杂的打斗声。那个声音叫着他的名字。
“嘿,兄弟,你究竟在做什么呢?”
埃齐奥悬着的心放了下去,他喘着气说:“嘿,费德里克!你来这儿干嘛?我还以为你跟平时一样寻欢作乐去了!”
“胡说八道!我早知道你在盘算些什么,我还以为我亲爱的弟弟终于学会照顾自己了。不过看起来,你还需要再多学点儿!”
费德里克·奥迪托雷比埃齐奥年长几岁,也是奥迪托雷家的长子。他是个大块头,有一副好胃口——无论是对美酒,对爱情,还是对战斗。话音未落,他便加入了战局。他让两个敌人的脑袋来了个亲密接触,又一脚踢中了第三个对手,同时大步穿过人群,站到他的兄弟身旁,似乎对周围的混乱毫不在意。受此鼓舞,他们的同伴也比之前更加奋勇。另一方面,帕齐家的士气却开始溃散。几个船厂工人聚集在安全距离内观战,由于光线昏暗,帕齐家的人把他们当成了奥迪托雷家的援军。费德里克怒吼着挥出拳头,埃齐奥也不甘落后,令他们的对手迅速陷入恐慌之中。
维耶里·德·帕齐的怒吼盖过了周围的喧嚣。“后退!”他对着自己的手下大喊,嗓音因疲惫和愤怒而沙哑。他盯住埃齐奥的双眼,吼出几句难以分辨的威胁,接着退入夜色,穿过维奇奥桥,那些仍能步行的手下跟在他身后,埃齐奥的同伴则趁胜追击。
埃齐奥正想追上去,哥哥的大手却按住了他。“稍等一下。”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把他们打跑了!”
“别急。”费德里克皱起眉头,伸手轻轻碰了碰埃齐奥额头的伤口。
“只是擦伤而已。”
“这可不是擦伤,”哥哥斩钉截铁地摆出严肃的神情,“我们最好去给你找个医生。”
埃齐奥吐了口唾沫。“我可没时间去看医生。而且……”他不无悔恨地顿了顿,“我也没钱。”
“哈!你是把钱都浪费在女人和酒上了吧。”费德里克咧嘴一笑,温柔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我可不会用‘浪费’这个词儿。而且你看,是你给我树立的榜样。”埃齐奥咧嘴一笑,但又犹豫起来。他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不过去检查一下也没什么坏处。我想你应该也没法借我几个弗罗林[1]吧?”
费德里克拍拍钱包。听不见钱币碰撞的叮当响声。“事实上,眼下我自己也有点资金短缺。”他说。
埃齐奥对哥哥尴尬地笑了笑。“你的钱又浪费在哪儿了?是弥撒和赎罪券吧?”
费德里克大笑起来。“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扫视周围。到了最后,他们的人只有三四个人伤重倒地,这会儿他们也都坐了起来,一边呻吟一边露出笑容。先前的搏斗非常激烈,但没有人真正折断骨头。在另一方面,帕齐的追随者足有五六个倒地不起,而且至少有一两个衣着相当豪华。
“让我们看看那些倒下的敌人有没有可供分享的财富,”费德里克提议道,“毕竟,我们比他们更需要这些财产,而且我敢打赌,你完全能在不吵醒他们的情况下帮他们减轻负担!”
“我们试试看吧。”埃齐奥说着便动了手。没过几分钟,他就找到了足够装满两人钱包的金币。埃齐奥得意地转过头,看着哥哥,又晃了晃手里的金币作为强调。
“够了!”费德里克喊道,“最好给他们留点儿回家的路费。毕竟,我们不是窃贼——只是拿点儿战利品而已。而且你的伤让我很不放心。我们最好抓紧时间去看医生。”
埃齐奥点点头,又转身去再次审视奥迪托雷家的这次胜利。费德里克失去了耐心,一手按在弟弟的肩膀上。“走吧。”说完,他就转身大步离开,疲惫不堪的埃齐奥吃力地跟在后面,不过每当他落后太远,或者在哪条巷子里转错了弯,费德里克就会停下脚步,或者匆匆回来纠正他的方向。“抱歉,埃齐奥,我只是想尽快带你去看医生。”
这段路并不太长,却耗尽了埃齐奥的体力。最后他们来到了那个阴暗的房间,这里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的仪器以及玻璃和黄铜制的药瓶,或是摆放在深色的橡木桌上,或是自天花板垂下,除此之外还有大捆晒干的药草。这里是他们的家族医师做手术的地方。这时,埃齐奥光是站着都很勉强了。
半夜被人叫醒的切雷萨医生并不怎么愉快,但等他拿过蜡烛,近距离察看埃齐奥的伤口以后,他的不快就转变成了关切。“唔,”他严肃地说,“你这次可把自己伤得不轻,年轻人。你们就没有比互殴更好的事可做吗?”
“这事关荣誉,我的好医生。”费德里克插嘴道。
“我明白了。”医生不紧不慢地说。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埃齐奥忍着头晕说。
费德里克一如既往地用幽默来掩饰自己的关心。“尽量给他缝得好点儿,朋友。这张英俊的脸蛋是他仅有的财产了。”
“嘿,去你的!”埃齐奥对哥哥伸出了中指。
医生没理睬他们俩,他洗过手,轻轻碰了碰伤口,随后拿过一个瓶子,将少许清澈的液体倒在一块亚麻布上。他用那块布擦拭伤口,埃齐奥痛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脸也痛得拧成一团。等擦拭干净以后,医生取出一根针,穿上细细的肠线。
“留神,”他说,“这会有点疼。”
等到伤口缝合,又绑好绷带以后,埃齐奥看起来就像个包着头巾的土耳其人,这时医生鼓励地笑了笑。“收费暂时是三个弗罗林。几天之内,我就会去你们家,帮你拆线。到时候要再收三个弗罗林。你会出现剧烈的头痛,不过很快就会过去。尽量休息——像平时那样就好!别担心:这伤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而且好处是留不下什么伤疤,所以你将来不会让女士们太失望的!”
等他们回到街上,费德里克立刻勾住了弟弟的肩膀。他拿出一个瓶子,递给埃齐奥。“别担心,”他注意到埃齐奥的表情,于是说道,“这是父亲最好的格拉巴酒。这酒最适合受了伤的人喝。”
他们都喝了几口,感受着火辣辣的酒液带来的温暖。“今晚过得不错。”费德里克说。
“的确。我只希望能和那时候——”埃齐奥看到哥哥脸上大大的笑容,连忙打断了自己的话,“噢,等等!”他大笑着纠正自己,“就和那时候一样有趣!”
“尽管如此,我想我们回家前去吃喝一顿应该没什么不好的,”费德里克说,“我知道现在很晚了,不过附近有家酒馆直到早餐时间才会关门,而且……”
“而且你跟酒馆老板是好兄弟?”
“你怎么猜到的?”
埃齐奥喝着布鲁内洛酒吃着牛排配蔬菜豆汤,大约一个钟头以后,酒足饭饱的他觉得自己像是根本没受过伤一样。他年轻又健康,此时觉得失去的精力都回来了。当然了,打赢帕齐家那些暴徒的喜悦对他的恢复也作用不小。
“该回家了,弟弟,”费德里克说,“父亲肯定在揣摩我们去了哪儿,他还指望你帮他打理银行的生意呢。幸好我没有处理数字的天分,我猜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想让我从政!”
“要么做政客,要么去马戏团——你适合干的也就这两样。”
“这不是一回事吗?”
埃齐奥知道,尽管父亲在家族生意方面更信赖他,但费德里克并没有因此记恨自己。如果要费德里克一辈子在银行里度过,他会无聊得活不下去的。问题在于,埃齐奥觉得自己也跟哥哥一样。不过在眼下,距离他穿上佛罗伦萨银行家的黑色丝绒外衣、戴上金链子的那一天还有些时日,他决定尽可能地享受这段自由而无拘无束的时间。但他并不知道,这段日子将会多么短暂。
“我们最好抓紧时间了,”费德里克在说,“如果你不想挨一顿臭骂的话。”
“他也许会担心我们。”
“不会的——他知道我们能照看好自己,”费德里克好奇地看了眼埃齐奥,“但我们最好抓紧时间了,”他顿了顿,“要不要来比一场?赛跑之类的?”
“跑到哪里为止?”
“这样吧,”费德里克的目光越过月光照耀下的城区,看向不远处的一座塔楼,“以天主圣三大殿的屋顶为终点。如果你还有那个力气的话——反正那儿离家也不远了。只不过有个限制。”
“什么?”
“我们要走的不是街道,而是屋顶。”
埃齐奥深吸一口气。“好吧。我们走着瞧。”他说。
“很好,小乌龟——跑!”
费德里克二话不说便迈开步子,像蜥蜴那样灵活地爬上附近的一堵粗灰泥墙。他在屋顶停下脚步,在红色的圆形瓦片间显得摇摇欲坠,但他大笑几声,便再次迈开步子。等埃齐奥爬到屋顶时,哥哥已经领先了二十来码。埃齐奥加快速度,追了上去,追逐的兴奋让他忘记了伤痛。接着他看到,费德里克纵身一跃,跨过漆黑的虚空,轻巧地落在稍低处那座灰色宅邸的平坦屋顶上。他向前跑了几步,然后等待着。埃齐奥看着自己脚下足足八层楼高的深渊,不由得心生畏惧,但他宁死也不愿在哥哥面前示弱,于是他鼓足勇气,奋力跃出,在身体划过空中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自己下方远处、由月光照亮的花岗石街面。有那么一瞬间,他担心自己的判断出了错,因为那堵坚硬的灰色墙壁仿佛正迎面朝他扑来,但不知怎么的,它又突然间矮了下去,他落到了屋顶上,虽然姿势不太好看,但毕竟还是站着的。他呼吸粗重,心情却很愉快。
“我的弟弟啊,你还有很多要学的,”费德里克嘲笑完,便再次迈开步子,化作一道阴影,飞快地穿过烟囱之间。埃齐奥也跑了起来,在狂热的追逐中忘记了害怕。更多的深渊出现在他面前,有些只是小巷,还有些却是宽阔的大道。费德里克不见踪影。突然间,天主圣三大殿的塔楼耸立在他前方,塔楼下便是教堂那略带坡度的红色屋顶。但在接近的途中,他想起教堂坐落于广场中央,因此它的屋顶与周边房屋的距离远比他跃过的那些远得多。但他此时不敢迟疑,也不敢减慢速度——他只能祈祷教堂的屋顶比他的起跳点更矮些。只要他带着足够的冲力跳出去,跃入空中,剩下的事就让地心引力去操心吧。在开始的一两秒里,他会像鸟儿那样飞翔。他努力把所有失败的后果清出脑海。
脚下的屋顶边缘迅速向他接近,随后便是一片虚空。他的身体飞过空中,听着耳畔呼啸的风声,双眼也被吹出了泪水。教堂的屋顶仿佛无限远——他根本不可能到达那里,而且他再也没法大笑或是打架,又或是将女子拥入臂弯了。他无法呼吸。他闭上了眼睛,然后……
他发现自己弯下了腰,以双手和双脚稳住身子,但身下却是实实在在的屋顶——他成功了,尽管相差只有几英寸,但他成功落在了教堂的屋顶上!
可费德里克在哪儿?他爬到塔楼的底部,转头看向他来时的方向,恰好看到哥哥飞过空中的样子。费德里克稳稳地落在屋顶上,但他的重量使得一两块红色的陶土瓦片随之脱落,令他几乎立足不稳。那些瓦片顺着屋顶滑下,几秒钟之后,才在下方坚硬的卵石路面上摔得粉碎。不过费德里克已经恢复了平衡,他站直身子,气喘吁吁,脸上却挂着大大的、自豪的笑容。
“看来你也没那么慢嘛,”他说着走上前,拍了怕埃齐奥的肩膀,“你从我身边跑过去的时候,快得就像闪电。”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超过你了。”埃齐奥喘着气说。
“好吧,不过你别想比我更快爬到塔顶。”费德里克反驳道。他挤开埃齐奥,开始攀爬这座矮小敦实的塔楼——市议会的元老们正打算用更现代化的设计取而代之。这次费德里克最先爬到塔顶,甚至还得向他受伤的弟弟伸出援手——埃齐奥开始想念他的床了。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那里,一边平复呼吸,一边俯瞰这座在米灰色的晨光中显得寂静而安详的城市。
“我们的人生真美好啊,弟弟。”费德里克的语气一反常态地严肃。
“是最好的才对,”埃齐奥赞同道,“希望它永远不会改变。”
他们同时停了口,都不想打破此刻的美好。但过了一会儿,费德里克轻声说道:“希望它也永远不会改变我们,我的兄弟。来吧,我们该回家了。那边就是我们家的屋顶。上帝保佑,希望父亲没有整晚都醒着,否则我们就真得上屋顶待着去了。走吧。”
他走向塔的边缘,准备爬回到教堂屋顶上,但他看到埃齐奥站着没动,于是也停下了脚步。“怎么了?”
“稍等一下。”
“你在看什么?”费德里克说着,走到弟弟身边。他循着埃齐奥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这小滑头!你该不会想去那儿吧?别打扰那可怜的女孩儿睡觉!”
“不会的——我想克里斯蒂娜这时候已经起床了。”
埃齐奥与克里斯蒂娜·卡尔弗齐相识并不久,却已经如胶似漆,只是双方的父母都认为他们还太年轻,不适合谈婚论嫁。埃齐奥对此并不赞同,但克里斯蒂娜只有十七岁,她的父母也对埃齐奥印象不佳,希望他能好好收敛叛逆的举止。不用说,这反而让他变本加厉了。
当时他和费德里克为妹妹买完了作为圣徒纪念日礼物的小饰品,正在中央市场闲逛,看着城里的那些漂亮女孩来往于货摊之间,看看这边的蕾丝花边,再看看那边的缎带和丝绸。但有个女孩却显得鹤立鸡群,比埃齐奥见过的所有女孩更美丽、也更优雅。埃齐奥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最初见到她的那一天。
“噢,”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凉气,“看啊!她好美。”
“是啊,”向来讲求实际的哥哥说道,“你怎么不过去打个招呼呢?”
“什么?”埃齐奥吃了一惊,“可等打过招呼以后——我又该做什么?”
“噢,你可以跟她聊聊天。说说你买的东西,还有她买的东西——这些都没关系。你瞧,我的好弟弟,大部分男人都不敢接近漂亮的女孩,所以能真正鼓起勇气上前搭话的男人最有优势。怎么?你以为她们不想有人注意到自己,不想跟男人愉快地聊上几句?她们当然想了!何况你长得不差,还是奥迪托雷家的人。所以去吧——我去吸引她那些女伴的注意力。说到这个,她确实也长得不差。”
埃齐奥想起自己当时站在克里斯蒂娜面前,不知说什么才好,只顾欣赏她那双美丽的黑眼睛,她长而柔软的赤褐色头发,还有微微上翘的鼻子……
她盯着他。“怎么了?”她问。
“这话什么意思?”他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站在这儿?”
“噢……呃……因为我想问你些事。”
“你想问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她翻了翻白眼。见鬼,他心想,她肯定听过类似的话。“我叫什么都与你无关。”她说完,转身就走。埃齐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追了过去。
“等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好像跑了很远的路一样,“我刚才没准备好。我本来打算表现得非常迷人。而且文雅!而且诙谐!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她回头看着他,没有停下脚步,却露出了似有若无的微笑。埃齐奥满心失望,在旁观望的费德里克却轻声喊道:“别这样就放弃!我看到她对你笑了!她会记住你的。”
埃齐奥鼓起勇气,跟了上去——只是非常谨慎,不让她有所察觉。他有三四次不得不躲到市场的货摊后面,在她离开市场以后,还曾躲进某户人家的门廊里。不过他成功地一路尾随她,最后来到了她家的门口。这时有个他认识的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克里斯蒂娜生气地看着那个人。“我告诉过你了,维耶里,我对你不感兴趣。好了,让我过去。”
藏身暗处的埃齐奥深吸了一口气。维耶里·德·帕齐!果然是他!
“但小姐,我对你有兴趣。非常有兴趣。”维耶里说。
“那就排队去。”
克里斯蒂娜想要从维耶里身边挤过去,但他动了动身子,又拦住了她。“我可不这么想,亲爱的。我已经厌倦了等你自愿向我打开双腿。”他粗鲁地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近,又用另一条胳膊搂住挣扎的她。
“我想你恐怕没听懂她的话,”埃齐奥突然说道,然后他走上前去,对上维耶里的目光。
“噢,是奥迪托雷家的小崽子。癞皮狗!这他妈跟你有什么关系?有多远滚多远去。”
“你也日安,维耶里。抱歉打扰,不过我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你正在破坏这位年轻女士的好心情。”
“噢,是吗?请原谅,我最亲爱的,我得先去教训一下那个暴发户。”说完,维耶里便推开克里斯蒂娜,右拳打向埃齐奥。埃齐奥轻易地挡开他的拳头,随后让到一旁,让维耶里收势不及,四仰八叉地摔在泥土里。
“打够了没,朋友?”埃齐奥嘲笑道。但维耶里迅速爬起身来,愤怒地挥舞拳头扑向了他。他的一记重拳打中了埃齐奥的下颌侧面,但埃齐奥挡下了另一记左勾拳,随后还了两拳,一拳命中了维耶里的腹部,等他弯下腰以后,又一拳打中他的下巴。埃齐奥转过身,想要确认克里斯蒂娜有没有受伤。维耶里气喘吁吁地后退几步,手却伸向了随身的匕首。克里斯蒂娜看到维耶里用匕首刺向埃齐奥的背脊,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这一叫让埃齐奥在千钧一发之际转过身,牢牢地抓住维耶里的手腕,扭脱了他的匕首。匕首落在地上。两个年轻男人就这么面对着面,喘息不止。
“你就只有这点本事吗?”埃齐奥紧咬着牙关说。
“闭上你的嘴巴,否则,向天发誓,我会杀了你!”
埃齐奥大笑起来。“看到你强迫这个明显觉得你一钱不值的女孩接受自己,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就像你爸爸非要在佛罗伦萨推广他的银行利率一样!”
“胡说八道!你父亲才该学学什么叫谦逊!”
“你们帕齐家才该停止中伤我们。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只有嘴巴厉害而已。”
维耶里的嘴唇流血不止。他用袖子擦了擦。“你会付出代价的——你们全家人都会。我不会忘记这件事的,奥迪托雷!”他朝埃齐奥脚上吐了口唾沫,弯腰捡起他的匕首,然后转身跑开了。埃齐奥看着他离开。
站在教堂的塔楼上,看着克里斯蒂娜位于对街的家时,他想起了这一切。他想起自己得意地回过头,面对克里斯蒂娜,也看到了她温柔的眼神。
“你没事吧,小姐?”他说。
“现在没事了……多谢你,”她说起话来有些犹豫,嗓音仍然因惊恐而颤抖,“你问过我的名字……噢,我叫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卡尔弗齐。”
埃齐奥鞠了一躬。“很荣幸认识您,克里斯蒂娜小姐。我是埃齐奥·奥迪托雷。”
“你认识那个人?”
“维耶里?我们的确打过几次交道。我们彼此的家族向来不和。”
“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我会尽力而为。”
她羞涩地笑笑,然后说:“埃齐奥,我很感激你——因此我准备再给你一次机会,尽管你一开始表现不佳!”她轻轻地笑了几声,吻了下他的脸颊,随后走进自家的宅子里。
不用说,周围早就聚拢了一小群看客,这时他们纷纷向埃齐奥鼓掌喝彩。他微笑着鞠了一躬,但在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也许交到了一位新朋友,但也结下了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
“别打扰克里斯蒂娜睡觉了。”费德里克又说了一次,将沉思中的埃齐奥拖回了现实。
“过后她有的是时间睡觉,”他答道,“我得见见她。”
“好吧,如果你非去不可的话——我会帮你在父亲那边打掩护的。不过你得小心点儿——维耶里的手下恐怕还在附近。”说完,费德里克便爬下塔楼,来到屋顶上,随后跳进停在街边的那辆装满干草的货车——沿着那条街向前,就是奥迪托雷家的宅邸。
埃齐奥目送哥哥离开,随后决定效仿他。那辆运干草的货车看起来那么遥远,但他想起自己受过的那些教导,于是控制呼吸,镇定心神,集中注意力。
随后他跳向空中,做出了有生以来最远的一跃。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会偏离目标,但他压下短暂的恐慌,安然落进干草里。这是名副其实的信仰之跃!埃齐奥有些疲惫,但成功振奋了他的精神,让他轻快地跳到街上。
太阳已经从东方的山岭后升起,但街上仍然没几个行人。埃齐奥正要朝克里斯蒂娜家的方向走去,突然听到了脚步声。他急着想要藏身,于是躲进教堂门廊的阴影里,屏住呼吸。绕过转角的正是维耶里和帕齐家的两个卫兵。
“还是算了吧,头儿,”年长的那个卫兵说,“他们应该早就跑没影了。”
“我知道他们还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维耶里厉声道,“我能嗅到他们的气味。”他和他的手下在教堂广场里转了一圈,但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阳光令阴影一寸寸地缩短。埃齐奥小心翼翼地躲回干草里,在那里躺了很久,久到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他满心不耐烦,只想快点离开。有一次,维耶里从极近处经过,埃齐奥甚至能嗅到他的气味,但最后维耶里还是恼火地带着手下离开了。埃齐奥拍干净衣服,随后迅速朝克里斯蒂娜家走去,同时祈祷自己不会惊动她家里的人。
宅邸里还很安静,不过埃齐奥猜想仆人们多半正在后厨生火。他知道克里斯蒂娜房间的窗户是哪一扇,于是朝百叶窗上丢了一把小石子儿。那响声在他听来简直震耳欲聋,他只能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接着百叶窗打开,她出现在阳台上。他抬头望向她,只见她的睡衣将她曼妙的曲线展露无遗。他的身体顿时一阵燥热。
“是谁?”她轻声喊道。
他退后几步,让她能看见自己。“是我!”
克里斯蒂娜叹了口气,但语气并无不快。“埃齐奥!我早该知道会是你。”
“我能上来吗,我的小鸽子?”
她回头看了看,然后才低声答道:“好吧。但只能一小会儿。”
“一小会儿就足够了。”
她咧嘴笑了。“是吗?”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要让你见识一下……”他扫视周围,确认街上仍旧空无一人。然后他抓住宅邸的灰色石墙上用来拴马的大铁环,在粗糙的石墙上找到相对方便的支撑点,迅速向上爬去。不过眨眼的工夫,他就越过了阳台的栏杆,将她搂在怀里。
“噢,埃齐奥!”他们亲吻的时候,她叹了口气,“看看你的头。你这次又做了什么?”
“没事。只是擦伤,”埃齐奥犹豫了一下,随后笑着说,“既然我都上来了,应该也能进去吧?”他轻声说道。
“进去哪儿?”
他一脸无辜。“当然是去你的卧室啦。”
“噢,也许吧——如果你真的只需要一小会儿的话……”
他们搂着彼此,穿过那扇双开大门,步入克里斯蒂娜房间温暖的灯光里。
一个钟头之后,他们在照进房间的阳光中醒来,街上马车和行人的嘈杂声传来,最糟糕的是,他们听到了刚刚打开房门的克里斯蒂娜父亲的话声。
“克里斯蒂娜,”他说,“该起床了,孩子!你的导师随时都会——该死,这怎么回事?狗娘养的!”埃齐奥给了克里斯蒂娜一个匆忙却有力的吻。“我想我该走了。”他说着,抓起自己的衣服,冲到窗边。他爬下墙去,等安东尼奥·卡尔弗齐出现在阳台上时,他已经穿上了衣服。安东尼奥气得脸色发白。
“请原谅,先生。”埃齐奥说。
“看我怎么原谅你!”卡尔弗齐喊道,“守卫!守卫!抓住这个无赖!砍掉他的脑袋!还有他的卵蛋![2]”
“我都说了我很抱……”埃齐奥开口说着,但这时宅邸的大门打开,卡尔弗齐家的守卫冲了过来,拔剑在手。多少穿了件衣服的埃齐奥飞奔着穿过街道,他一边躲避马车,一边从路人身边挤过,路过有一身庄重黑色打扮的富有生意人,身穿棕色和红色衣物的商贩,穿着手织束腰外衣的平民,还与教会的队伍意外相遇,险些撞倒了那些身披黑色蒙头斗篷的修士们正在搬运的圣母像。最后,在穿过好些条小巷,翻过许多道围墙之后,他停下脚步,侧耳聆听。一片寂静。就连一路上与他如影随形的叫喊与谩骂声都听不见了。他非常肯定,自己早就甩掉了那些守卫。
他只希望卡尔弗齐先生不会认出他来。克里斯蒂娜不会背叛他,这点他可以确定。另外,她也可以和父亲商量,因为他很宠她。埃齐奥随即想到,就算卡尔弗齐发现真相,自己也并不是太差的人选。父亲经营着城里最大的银行之一,未来的某一天,他们的生意也许会做得比帕齐家更大,甚至——谁说不可能呢?——超过美第奇家。
他穿过后街小巷,回到家里。最先出来迎接他的是费德里克,他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摇头的动作像是带着不祥的预兆。“你这回麻烦大了,”他说,“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 * *
[1]当时在意大利使用的金币。
[2]此处原文均为意大利语。


第二章
乔凡尼·奥迪托雷的办公室位于二楼,透过宽阔的阳台上的那两扇双开大窗,可以俯瞰下方的后花园。房间里的黑色橡木材质墙板的旋涡状图案,散发出庄严肃穆的气氛,就连装饰华丽的灰泥天花板也无法将其缓和。房间里有两张面对面放着的书桌,大的那张属于乔凡尼。墙边摆着一排书柜,书柜里塞满了账簿和贴有红色火漆的羊皮纸文稿。这个房间的布置正是为了告诉来访者:你会在这里找到财富、尊重与信任。作为奥迪托雷国际银行的负责人——银行主要为名义上是神圣罗马帝国所属的日耳曼尼亚诸王国提供贷款——乔凡尼·奥迪托雷非常清楚自己的责任之重大。他希望自己的长子和次子能早点停止胡闹,帮他分担他从自己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这份重担,只是目前看来希望渺茫。不过……
他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愤怒地看向房间另一头的二儿子。埃齐奥站在另一张桌子旁边,那边空无一人——乔凡尼的秘书听从吩咐离开,让这对父子有机会私下谈话,而埃齐奥担心,这次对谈会让他非常痛苦。时间刚过中午。他整个早晨都提心吊胆地等着父亲的召唤,不过他还是利用那段时间补充了一两个钟头必要的睡眠,又梳洗了一番。他猜想父亲是有意在责骂他之前给他做这些事的时间的。
“我的儿子,你以为我又瞎又聋吗?”乔凡尼怒吼道,“你以为我没听说你昨晚在桥边跟维耶里·德·帕齐那伙人打架的事吗?有时候,埃齐奥,我真觉得你不比他好多少,而且帕齐家可不好惹。”埃齐奥正要说话,可父亲却抬起手作为警告。“麻烦让我说完!”他吸了口气,“你知道你让我想起了谁吗?”
埃齐奥垂下了头,但他惊讶地发现父亲站身起来,穿过房间来到他面前,然后搂住他的肩膀,咧嘴笑了起来。
“你这捣蛋鬼!你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但乔凡尼的表情随即转为严肃,“别以为我不想狠狠惩罚你,只不过眼下我还需要你的帮助。否则的话,你听好了,我会把你送到你的马里奥叔叔那里,让他把你招募进他的骑兵队去。这会让你开开窍!不过我现在还用得着你,而且眼下正是我们在这座城市发展的关键时刻,虽然凭你那愚钝的脑瓜肯定猜不出来。你的头感觉如何?我看到你把绷带解掉了。”
“好多了,父亲。”
“那么我猜,没什么能妨碍你去完成我为你安排的工作了?”
“保证完成,父亲。”
“你最好说到做到。”乔凡尼转身回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封盖着他的印章的信,递给埃齐奥,外加一个皮革匣子,匣子里装着两份羊皮纸公文。“我希望你把这些带到洛伦佐·德·美第奇的银行,送到洛伦佐本人手中,不能有任何拖延。”
“我能问问里面的内容吗,父亲?”
“如果你说的是那些公文的话,不行。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封信是为了把我们和米兰打交道的最新情况告知洛伦佐。我花了一整个早上的时间做准备。这些本来不该跟你多说,不过如果我不能信任你,你也就不会明白何谓责任。据说有人在密谋对付加莱亚佐公爵——那家伙是个讨厌鬼,这我可以向你保证,但佛罗伦萨没法承受米兰动乱带来的影响。”
“参与者都有谁?”
乔凡尼眯起眼睛看着他的儿子。“他们说主谋包括乔凡尼·兰普尼亚尼,杰罗拉莫·奥尔加第和卡洛·维斯康蒂,不过看起来我们亲爱的弗朗西斯科·德·帕齐也有份参与。最重要的是,他们计划的目标似乎不只是控制两个城邦的政治界而已。这儿的行政长官已经暂时拘捕了弗朗西斯科,但帕齐家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乔凡尼停了口。“好了。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尽快把这些送到洛伦佐那里——我听说他很快就要去卡勒基,呼吸乡下的新鲜空气。猫儿不在,老鼠可就……”
“我会尽快赶到那儿的。”
“好孩子。快出发吧!”
埃齐奥独自出发,尽可能地利用后街小巷前进,却没想到维耶里可能还在搜寻他。在距离美第奇银行只有几分钟路程的一条安静的街道上,维耶里突然挡住了他的去路。埃齐奥本想折返,却发现维耶里的其他手下封锁了退路。他再次转身。“抱歉,我的小猪儿,”他对维耶里喊道,“但我没空再痛打你一顿了。”
“要被痛打的人可不是我,”维耶里大吼着回答,“你已经走投无路了:不过别担心——在你的葬礼上,我会送上一只漂亮的花圈。”
帕齐家的打手们渐渐围拢过来。维耶里多半还不知道他父亲已经入狱的事。埃齐奥拼命地扫视周围。街道两旁高大的房屋和墙壁彻底包围了他。他背好那个装着重要公文的小包,选定了附近最矮的那栋屋子,冲到墙边,开始攀爬粗糙的石墙,很快爬到了屋顶。到了那儿以后,他停留了片刻,低头看着维耶里恼怒的表情。“我连对你撒尿的时间都没有了。”他说着,尽可能快地穿过屋顶,甩掉了追兵,然后以前所未有的灵巧动作稳稳落地。
没过多久,他就来到了银行门前。他走进银行,看到了洛伦佐最信任的仆人之一,波提奥。真是走运。埃齐奥连忙走上前去。
“嗨,埃齐奥!你怎么看起来急急忙忙的?”
“波提奥,没时间了。我这里有我父亲写给洛伦佐的信。”
波提奥露出严肃的表情,摊开双手。“哎呀,埃齐奥!你来得太迟了。他已经去卡勒基了。”
“那你就得把这些尽快送到他手上才行。”
“我相信他最多才走了一天时间。在这种时期……”
“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定要把这些交给他,波提奥,而且不能让别人看见!越快越好!”
回到自家宅邸后,他迅速来到父亲的办公室,既没在意花园树下的费德里克善意的揶揄,也没去理睬父亲的秘书朱利奥阻止他推门走进内室的企图。他发现父亲正和佛罗伦萨的首席法官——行政长官乌贝托·阿尔贝蒂——促膝深谈。这并不意外,因为他们两人是多年老友,埃齐奥也像对待自己的叔叔那样对待阿尔贝蒂,但他发现了他们脸上的严肃。
“埃齐奥,我的孩子!”乌贝托和蔼地说,“你还好吗?还是跟平常一样,上气不接下气的。”
埃齐奥急切地看向父亲。
“我正在努力让你父亲镇定下来,”乌贝托续道,“最近麻烦很多,你知道的,但……”他转身看着乔凡尼,语气更加诚挚。“威胁已经结束了。”
“你把公文送到了吗?”乔凡尼直截了当地问。
“送到了,父亲,但洛伦佐公爵已经离开了。”
乔凡尼皱了皱眉。“我没料到他会这么快离开。”
“我把公文交给波提奥了。”埃齐奥说,“他会尽快送去给他的。”
“这样也许还不够快。”乔凡尼脸色阴沉地说。
乌贝托拍拍他的背脊。“你看。”他说,“路上最多也就一两天。我们已经把弗兰西斯科关起来了。这么点时间里,还可能发生什么变故?”
乔凡尼似乎稍稍安心了些,但很明显,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商量,而且不希望埃齐奥在场。
“去见见你的母亲和妹妹吧,”乔凡尼说,“除了费德里克以外,你也该和其他家人多多相处才对!好好休息一下吧——回头我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他父亲又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他慢步穿过屋子,对一两个家族仆人点头致意,他向朱利奥也点了点头,但后者正匆忙赶回办公室去,手里拿着一张纸,看起来和平常一样,满脑子想的都是公事。埃齐奥朝仍在花园里闲逛的的哥哥挥挥手,却没有过去的打算。另外,父亲要他去陪陪母亲和姐姐,他明白还是别违逆父亲的好,尤其是在他们今早的谈话以后。
他发现妹妹正独自坐在与庭院相连的走廊里,手里拿着一本彼得拉克的书。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他知道她恋爱了。
“你好啊,克劳迪娅。”他说。
“你好,埃齐奥。你去哪儿了?”
埃齐奥摊开双手。“我为父亲跑了趟腿。”
“我听说不只是这样。”她反驳道,但她的脸上只有机械式的微笑。
“母亲在哪儿?”
克劳迪娅叹了口气。“她去见最近很热门的那位年轻画家了。你知道的,就是刚刚在韦罗基奥[1]门下学成出师的那位。”
“真的?”
“你就不能关心一下家里的事吗?她委托他画了几幅画。她相信这些画会是不错的投资。”
“听起来还真是母亲的作风!”
克劳迪娅没有回答,埃齐奥这才看清她脸上的悲伤。这让她看起来老成了许多,完全不像是十六岁的少女。
“怎么了,妹妹?”他说着,坐到她身边的石凳上。
她叹了口气,露出懊悔的笑容。“是因为杜乔。”她最后开口道。
“他怎么了?”
她双眼含泪。“我发现他对我不忠。”
埃齐奥皱起眉头。杜乔已经和克劳迪娅订了婚,虽然还没有公开宣布……
“谁告诉你的?”他说着伸出胳膊,搂住了她。
“别的女孩,”她擦了擦眼睛,抬头看着他,“我以为她们是我的朋友,但她们告诉我的时候似乎很高兴。”
埃齐奥气愤地站起身。“她们真恶毒!还是早点跟她们绝交的好。”
“可我爱过他!”
埃齐奥等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确定吗?也许你只是这么以为而已。你现在还爱他吗?”
克劳迪娅不再流泪。“我希望看到他受苦,就算只有一点点。他真的伤了我的心,埃齐奥。”
埃齐奥看着他的妹妹,看到了她眼里的悲伤,还有显而易见的愤怒。他下了决心。
“我想我该去拜访他一下。”
杜乔·多维奇不在家,但他的管家把他的去向告诉了埃齐奥。埃齐奥穿过维奇奥桥,随后沿着亚诺河的南岸向西,朝圣雅各布·索普拉诺教堂走去。附近有几座僻静的花园,情人们不时会在此幽会。埃齐奥一心想为妹妹出这口恶气,但对于杜乔的不忠行为,他需要更加确实的证据——而且他觉得,那些花园会是搜寻证据的理想场所。
果不其然,他很快发现金发的杜安一身光鲜打扮,坐在一条俯瞰河面的长凳上,搂着一个他不认识的黑发女孩。
“亲爱的,这可真美。”女孩说着,伸出手来。埃齐奥看到了钻石戒指的闪光。
“就要给作最好的,亲爱的。”杜乔得意地说着,把她抱向自己,想要吻她。
可那女孩却抽身退开。“别这么急。我可不是用钱就能买下的。我们相识还没有多久,而且我听说你已经跟克劳迪娅·奥迪托雷订了婚。”
杜乔吐了口唾沫。“已经结束了。反正父亲也常说,我能找到比奥迪托雷更好的妻子,”他捏了捏她的臀部,“比如你!”
“坏蛋!我们去走走吧。”
“我能想到一件比散步更有意思的事。”杜乔说着,把手伸向她的两腿之间。
埃齐奥看不下去了。“嘿,你这头肮脏的猪猡!”他吼道。
杜乔吓了一大跳。他转过身,放开了那个女孩。“嗨,埃齐奥,我的朋友,”他的语气有些紧张。埃齐奥看到了多少?“我想你还没见过我的……表妹吧?”
这句明目张胆的谎言惹恼了埃齐奥,他向前走去,一拳打在他从前的朋友的脸上。“杜乔,你真该感到羞耻!你侮辱了我妹妹,还找了这么个……这么个婊子!”
“你是什么东西,敢叫我婊子?”那女孩大吼道。但她随即站起身,让到一旁。
“我觉得就算是你这样的女孩,也能找到比这个混球更好的男人,”埃齐奥告诉她,“你真觉得他会让你成为贵妇人?”
“别这么跟她说话,”杜乔嘶声道,“至少她比你那死板的妹妹大方得多。我猜你妹妹那地方大概跟修女一样干巴巴的。真可惜,我本来可以教教她的。不过话说回来——”
埃齐奥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伤了她的心,杜乔——”
“是吗?真遗憾。”
“所以我要打断你的胳膊。”
女孩尖叫着逃跑了。埃齐奥抓住连连哀号的杜乔,狠狠地把他的胳膊砸向石头长凳的边缘,直到杜乔痛得眼里流泪。
“住手,埃齐奥!求求你!我是我父亲唯一的儿子!”
埃齐奥轻蔑地看着他,随后放开了手。杜乔倒在地上,侧过身子,一边呜咽一边揉搓自己青肿的手臂,他那身好衣服也变得脏污破碎。
“打你简直脏了我的手,”埃齐奥告诉他,“如果你不想让我改变主意,就离克劳迪娅远点儿。别再让我看到你。”
随后,埃齐奥沿着河堤向家的方向走去。他的影子越来越长,但思绪却越来越清晰。他告诉自己:如果他允许愤怒彻底控制自己,他就永远无法成为男人了。
在离家不远处,他看到了从昨天早上起就不见人影的弟弟。埃齐奥热情地向他问好:“你好啊,彼得鲁乔。你在忙什么呢?你是不是逃课了?而且话说回来,现在是不是已经过了你的睡觉时间了?”
“别说傻话了。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再过几年,我就能打得你满地找牙了!”兄弟俩咧开嘴,相视而笑。彼得鲁乔抱着个雕花梨木盒子。盒子没盖,埃齐奥注意到里面有一把棕白相间的羽毛。“这些是鹰的羽毛,”彼得鲁乔解释道。他指了指附近一栋建筑的塔楼。“上面有个旧鸟巢。那些雏鹰肯定已经长大飞走了。我看到有很多羽毛落在屋顶上。”彼得鲁乔恳求地看着哥哥,“埃齐奥,你能帮我再拿些来吗?”
“噢,你要羽毛做什么?”
彼得鲁乔低下头。“秘密。”他说。
“如果我帮你拿来,你会睡觉去吗?已经很晚了。”
“好。”
“你保证?”
“我保证。”
“那好吧。”埃齐奥说。既然我能帮克劳迪娅的忙,也就没理由不让彼得鲁乔开心一下,他心想。
爬上塔楼的过程并不轻松,因为墙面很光滑,他只能集中精神,在石料之间的接缝处寻找可以借力的位置。他花去了半个钟头,不过成功收集到了十五根左右的羽毛——那是他能找到的全部了——然后带去给了彼得鲁乔。
“你漏了一根。”彼得鲁乔说着,指了指。
“上床去!”埃齐奥吼道。
彼得鲁乔拔腿就跑。
埃齐奥希望他们的母亲会喜欢这份礼物。彼得鲁乔的秘密并不难猜。
他露出微笑,然后自己也走进了屋子。
* * *
[1]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的知名画家及雕刻家。


第三章
埃齐奥在第二天早晨醒来,却发现父亲并没有紧要事务让他去处理。他悠闲地走进花园,看到母亲正在监督园丁照料樱桃树——树上的花朵才刚开始凋谢。她看到他便笑了起来,还招呼他过去。玛莉亚·奥迪托雷是位高挑而威严的女子,刚刚四十出头,白色的棉布帽下是扎成辫子的黑色长发——帽子带着黑色和金色的镶边,代表奥迪托雷家族纹章的颜色。
“埃齐奥!日安。”
“母亲。”
“你还好吗?希望好些了。”她轻轻地碰了碰他头上的伤口。
“我很好。”
“你父亲说你应该尽量休息。”
“我用不着休息,妈妈!”
“噢,反正对你来说,今早也没什么刺激可找了。你父亲要我好好照看你。我知道你做过些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别想搪塞我,埃齐奥。我知道你跟维耶里打了架。”
“他一直在散播关于我们家族的坏话。我不能允许他这么逍遥法外。”
“维耶里也在面临压力,尤其是在他父亲被捕以后,”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弗兰西斯科·德·帕齐也许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不觉得他有胆量参与暗杀公爵的计划。”
“他会有什么下场?”
“等洛伦佐公爵回来以后,会进行审判。我想你父亲恐怕会是关键证人。”
埃齐奥面露不安之色。
“别担心,没什么可怕的。我也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事实上,我希望你陪我去办件事。花不了多少时间,你应该不会觉得无聊。”
“我很乐意帮你的忙,妈妈。”
“那就出发吧。不太远。”
他们手挽着手,徒步离开宅邸,朝着大教堂那边走去。在大教堂附近的一角,开设有许多佛罗伦萨艺术家的工作室和工坊。其中的一些,比如韦罗基奥和后起之秀亚历山德罗·迪·莫里阿诺·菲力佩皮(如今取了个“波提切利”的艺名)的工作室就庞大而繁忙,里面的助手和学徒们都在忙着研磨和混合颜料。其余那些就冷清多了。玛莉亚走到一间门可罗雀的工作室前,敲了敲门。很快有个衣着考究、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打开了门,他的外表像个花花公子,但看起来体格健壮,一头浓密的深棕色头发,还留着一副大胡子。他大概比埃齐奥年长六七岁的样子。
“奥迪托雷夫人!欢迎!我正等着您呢。”
“莱昂纳多,日安。”两人行了个正式的亲吻礼。他跟我母亲肯定关系很好,埃齐奥心想。但那个人的外表让他顿生好感。“这是我儿子埃齐奥。”玛莉亚续道。
那画家鞠了一躬。“莱昂纳多·达·芬奇,”他说,“很荣幸认识您,阁下。”
“我也一样,大师。”
“我还算不上什么大师,”莱昂纳多笑着说,“不过让两位站在门口也太失礼了!请进来吧!稍等,我去让我的助手拿些酒来,我这就去拿您的画。”
这间工作室并不大,但杂乱的陈设却令它更显狭小。桌上堆满了鸟儿和小型哺乳动物的骨架,玻璃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液体,液体里是各种生物的组织器官,不过埃齐奥一个也认不出来。在房间后方的一张宽阔的工作台上,摆放着好些古怪而细致的木制模型,还有两个放着未完成画作的画架,画的色调偏暗,线条也相对不那么清晰。埃齐奥和玛莉亚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这时有个英俊的年轻人用托盘端着葡萄酒和蛋糕走出了里间,他把东西放在他们身边的桌上,害羞地笑了笑,然后转身返回了里间。
“莱昂纳多很有天赋。”
“您说了算,母亲。我对艺术知之甚少。”埃齐奥相信自己的人生会追随父亲的脚步,虽然他相信在未来的那个佛罗伦萨银行家的心中,始终会有对叛逆与冒险人生的向往。总之,他把自己看成是哥哥那样的实干家,而不是艺术家或者鉴赏家。
“要知道,只有学会自我表达,才能真正领会与享受人生。”玛莉亚看了看儿子,“你应该为自己的情感找到宣泄的途径,我亲爱的。”
埃齐奥有些生气。“我不缺这种途径。”
“我是说除了打架以外。”他母亲平静地反驳道。
“母亲!”
玛莉亚却只是耸耸肩,抿紧了嘴唇。“如果你能跟莱昂纳多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就好了。我认为他很有前途。”
“看着这么乱的地方,我实在不能苟同。”
“别这么没礼貌!”
这时莱昂纳多抱着两只盒子走了出来。他把其中一只放到地上。“能请您帮忙搬这只盒子吗?”他问埃齐奥,“我本想找安格尼罗的,不过他还得留下来看店。而且我不认为他有干这种活儿的力气。”
埃齐奥弯腰去拿,可那盒子出奇的沉重,几乎令他失手松脱。
“当心!”莱昂纳多警告道,“里面的画很脆弱,而且您母亲刚刚为此付了一大笔钱!”
“我们能走了吗?”玛莉亚说,“我想快点把画挂起来。希望你喜欢我选的那些。”最后那句话是对莱昂纳多说的。埃齐奥有些吃惊:真的有必要对一个初出茅庐的画家如此尊重吗?
一路上,莱昂纳多亲切地和他们闲谈着,埃齐奥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折服于他的魅力,但这个画家仍然有种让埃齐奥本能地不安的特质,只是他暂时无法辨明。是冷静?还是他和其他人之间的那种超然?也许只是因为他像其他许多艺术家那样,总是心不在焉,至少埃齐奥是这么听说的,埃齐奥的心中还是对他油然升起了敬意。
“埃齐奥,您是做什么工作的?”莱昂纳多问他。
“他为他父亲干活。”玛莉亚回答。
“啊,一位金融家!那您出生在这座城市还真是合适!”
“这座城市也适合艺术家,”埃齐奥说,“有这么多有钱的主顾。”
“但艺术家的竞争也很激烈,”莱昂纳多抱怨道,“要引起关注太难了。所以我才如此感激您的母亲。说真的,她非常有鉴赏力!”
“您是以绘画为主业的吗?”埃齐奥问道。他想起了自己在工作室里看到的那些古怪的陈设。
莱昂纳多陷入了深思。“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说实话,在自立门户以后,我发现自己没法把所有精力投入到一件事上。我热爱绘画,也知道自己擅长绘画,只是……有时候我能提前想象到成果,这让我很难下决心去完成。我需要有人在我身后推一把!而且不仅如此。我总是觉得自己的工作缺乏……怎么说呢……目的性。绘画真的有意义吗?”
“你应该给自己多点信心,莱昂纳多。”玛莉亚说。
“谢谢您,但有时候,我希望自己做的是更加实际的工作,那种会直接影响人生的工作。我想要领会人生——我想要了解万物的运作之道。”
“那你得分身成一百个人才能办到。”埃齐奥说。
“要是那样该多好!我知道自己想要探索哪些领域:建筑学、解剖学,甚至是工程学。我不想用画笔捕捉世界,我想改变它!”
他的语气充满激情,让埃齐奥不禁深受感动——这个人明显不是在自吹自擂:倒不如说,充斥于他内心的那些想法让他深受折磨。接下来,埃齐奥心想,他就该告诉我们,他对音乐和诗歌也有所涉猎了!
“埃齐奥,您要不要把盒子放下来,稍微休息一会儿?”莱昂纳多问,“它对您来说恐怕也不轻。”
埃齐奥咬紧牙关。“不了,多谢。反正我们也快到了。”
等他们到达奥迪托雷宅邸后,他抱着盒子走进门厅,以酸痛的肌肉所能允许的极限,缓慢而谨慎地把它放到地上,随后偷偷地长出了一口气。
“谢谢你,埃齐奥,”他母亲说,“我想接下来不用麻烦你了,当然如果你愿意来帮忙挂这些画——”
“谢谢你,母亲——我想这件事还是留给你们俩来做吧。”
莱昂纳多伸出手。“能认识您真好,埃齐奥。希望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
“我也一样。”
“你可以叫个仆人来帮莱昂纳多一把。”玛莉亚叮嘱埃齐奥。
“不,”莱昂纳多说,“我更希望自己动手,万一有人把盒子弄掉该怎么办?”他弯下腰,单手抱起埃齐奥刚刚放下的盒子。“开始吧?”他对玛莉亚说。
“这边来,”玛莉亚说,“再见,埃齐奥,我们晚餐时见。来吧,莱昂纳多。”
埃齐奥看着他们离开走廊。这个莱昂纳多的确值得敬佩。
当天下午,朱利奥匆忙赶来告诉他,他父亲要他到办公室去一趟。埃齐奥跟着朱利奥,快步穿过橡木墙板的走廊,前往宅邸的后部。
“啊,埃齐奥!进来吧,孩子。”乔凡尼的语气严肃又认真。他站在办公桌后面,桌上放着两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
“他们说洛伦佐公爵最多明后天就能回来。”埃齐奥说。
“我知道。不过没时间可以浪费了。我希望你把这些交到我在城里的几位同伴手里。”他把那些信推了过来。
“好的,父亲。”
“你还得去街那头的广场鸽笼里,从信鸽那儿取一封信。取信的时候,尽量别让任何人看到你。”
“我会的。”
“很好。拿到信就立刻回来。我有些重要的事要和你讨论。”
“明白。”
“这次给我规矩点儿。别再惹是生非了。”
埃齐奥决定先去鸽子笼那边。黄昏即将到来,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广场最为冷清——再过一会儿,那儿就会挤满散步的佛罗伦萨市民。到达目的地后,他注意到鸽笼高处的墙壁上有一行文字。他有些困惑:这是最近才写上去的,还是他之前都没留意?他发现,那行工整地刻在墙上的文字摘自《传道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在那行字下面,有人用粗糙的笔记补充道:先知去向何方?
他很快把注意力转到眼前的任务上。他立刻认出了要找的那只信鸽——只有它的腿上卷着一张纸条。他迅速将纸条取下,把鸽子轻轻地放回笼子里,然后犹豫起来。他该不该看看上面的内容呢?毕竟纸条可没有封口。他迅速展开那张纸条,发现上面只写着一个名字——弗朗西斯科·德·帕齐。埃齐奥耸耸肩。也许这几个字对他父亲来说更有意义。他完全不明白纸条上为何会提到维耶里的父亲,毕竟乔凡尼已经知道他是企图推翻米兰公爵的密谋者之一。除非这代表着某种确认。
他必须抓紧时间了。埃齐奥把那张纸条塞进腰包里,然后朝着第一封信的地址走去。他有些吃惊,因为那地方位于红灯区。他经常和费德里克去那儿——当然是在他遇见克里斯蒂娜以前——但他始终没能习惯那儿。迈步走向那条肮脏小巷的同时,他一手按在匕首柄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个地址是家低矮昏暗的酒馆,里面供应陶土大酒杯盛着的廉价基安蒂葡萄酒。
他有些不知所措,因为酒馆里看起来空无一人。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让他吓了一跳。
“你是乔凡尼的儿子?看起来很英俊嘛。”
他转过身,看到一个满嘴洋葱味、相貌粗野的男人。他身边是个风韵不再的女人,似乎被常年的病痛夺走了绝大部分美貌。如果说她的魅力还有些许残留的话,也是在她那双清澈、睿智的眼睛里。
“不,你这蠢货,”她对那男人说,“他只是碰巧长得跟他老爸一样而已。”
“有东西要给我们?”那男人没理睬她,“拿来吧。”
埃齐奥犹豫起来。他确认了地址。的确是这儿。
“给我就好,朋友。”男人的身子凑近了点儿。埃齐奥清晰地闻到了他的口气。难道这人只吃洋葱和大蒜吗?
他把信放在那男人摊开的手掌里,后者立刻把它塞进身侧的一个皮包里。
“好孩子。”他说着,露出微笑。埃齐奥惊讶地看到,这笑容让他的脸透出了某种贵族般的风度。不过等他再次开口,那种风度就荡然无存了。“还有,别担心,”他补充道,“我们没有传染病。”他瞥了眼那个女人。“至少我没有!”
那女人大笑着捶了他的胳膊一拳。然后他们就走了。
埃齐奥走到外面的巷子里,松了一口气。第二封信上的地址指引他来到洗礼堂西边的一条街上。那儿的环境来说要好很多,只是在这个时间相当冷清。他加快了脚步。
横跨那条街的一座拱门下面,有个身材魁梧、外表像是士兵的男人正等待着他。他穿着乡下人常穿的那种皮衣,但身上没有异味,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
“这边。”他招呼道。
“我有东西要交给你,”埃齐奥说,“是——”
“——乔凡尼·奥迪托雷给我的?”那人用只比耳语高一点的音量说。
“没错。”
那人扫视了一圈周围。稍远处有个点灯人在点燃路灯,但仅此而已。“有人跟踪你吗?”
“没——为什么会有人跟踪我?”
“别介意。把信给我。快。”
埃齐奥把信交给了他。
“事态正在升级,”那人说,“告诉你父亲,他们今晚会有动作。他应该做些安全方面的应对措施。”
埃齐奥吃了一惊。“什么?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快回家吧。”说完,那人的身影便融入阴影之中。
“等等!”埃齐奥在他身后喊道,“你那话到底什么意思?回来!”
那人已经走远了。
埃齐奥飞快地穿过街道,来到那个点灯人身边。“几点了?”他问。那人揉揉眼睛,看了看天色。“我是大概一小时前上班的,”他说,“那现在就差不多二十点了。”
埃齐奥迅速计算起来。他离家以后差不多过了两个钟头,而且还要大概二十分钟才能到家。他跑了起来。他的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自家的宅邸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就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整栋屋子一片漆黑,正门也敞开着。他加快了步子,同时大喊道:“父亲!费德里克!”
宅邸的大厅昏暗无人,但这里的亮度足以让埃齐奥看清掀翻的桌子、砸碎的椅子、摔坏的陶器和玻璃器皿。有人把莱昂纳多的画扯下了墙壁,还用刀子划坏了。在黑暗中,他听到有人在哭泣——有个女人在哭泣:那是他母亲!
他正要朝哭声的来源走去,身后有个影子动了起来,还把某样东西举过了头顶。埃齐奥扭过身子,抓住了向他的头顶砸来的那只沉重的银烛台。他猛地从那人手里躲过了烛台,对方发出一声惊叫。他把那烛台丢到远处,抓住袭击者的胳膊,将那人拉到灯光下。他的心里起了杀意,匕首也已出鞘。
“噢!埃齐奥少爷!是您!感谢上帝!”
埃齐奥认出了那个声音,接着在灯光下看清了他的管家安妮塔的脸——她来自乡下,是个精力旺盛的女人,已经为他家效力多年。
“发生了什么事?”他抓住安妮塔的手腕,几乎在痛苦与恐慌中摇晃起她来。
“城市卫兵来了。他们逮捕了您的父亲和费德里克——他们甚至带走了小彼得鲁乔,是从您母亲的怀里硬生生拖走的!”
“我母亲在哪儿?克劳迪娅在哪儿?”
“我们在这儿。”阴影里有个颤抖的声音说。克劳迪娅搀扶着他母亲走出了阴影。埃齐奥扶起一把椅子,让母亲坐了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中,他看到克劳迪娅正在流血,衣服脏污碎裂。玛莉亚没有答话。她坐在椅子里,哭得全身发抖。她的手里攥着彼得鲁乔两天前给她的那盒子羽毛——但那感觉简直像是一辈子以前的事。
“天哪,克劳迪娅!你没事吧?”他看着她,愤怒在心中涌起,“他们是不是……”
“不——我没事。他们对我动粗,是因为他们以为我知道你去了哪儿。可母亲……噢,埃齐奥,他们把父亲、费德里克和彼得鲁乔带去了维奇奥宫!”
“你母亲受了惊,”安妮塔说,“她当时想要阻止,然后他们就——”她突然停了口。“那些混账东西!”
埃齐奥飞快地思考起来。“这儿不安全。安妮塔,你能带她们去别的地方吗?”
“噢,可以……去我姐姐那儿。她们在那儿会很安全。”安妮塔只能勉强说出这几个字来:恐惧和痛苦令她哽咽。
“我们得快点儿离开才行。那些卫兵肯定会回来找我的。克劳迪娅,母亲——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什么也别带,就这么跟着安妮塔离开。快!克劳迪娅,扶着妈妈。”
尽管自己也惊魂未定,他还是护送她们离开了一片狼藉的宅邸,等到忠实的安妮塔恢复了镇定,并领着他的妹妹和母亲出发后,他才转身离开。混乱的思绪占据了埃齐奥的脑海,急转直下的事态让他的世界为之动摇。他绝望地试图理清发生的一切,思索着自己要怎样才能救出父亲和兄弟……他首先想通了一件事:他必须想办法见到他父亲,弄清他的家族遭受袭击与暴行的来由。但那可是维奇奥宫啊!他们肯定把他的家人关进了宫殿塔楼的那些狭小的牢房里,这点他可以肯定。也许他能想办法……但那地方的防御设施简直就像要塞,而且在今晚,那儿的守卫肯定格外森严。
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和头脑清醒,一边穿过街巷来到领主广场。他紧贴着广场周围的墙壁,抬头看去。城垛和塔楼顶上满是点燃的火把,照亮了代表这座城市的鸢尾花旗,还有塔楼底部的那面大钟。埃齐奥眯起眼睛,看向更高处,他在接近塔顶的那扇装着铁栅的窗户里看到了微弱的烛光。宫殿那庞大的双开大门外有几个卫兵,城垛上的数量更多。埃齐奥没看到塔顶的城垛上有任何卫兵,只是那里比要去的窗口还要高。
他顺着广场的边缘前行,一直来到那条远离广场、通往宫殿北侧的小巷。幸运的是,周围仍然有相当数量的人,他们悠闲地散着步,享受着夜晚的空气。埃齐奥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尽管三四个钟头前,他还和这些人一样。他愤怒地想到,这些人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而他的家却四分五裂。他的心再次涌出几乎无法压抑的愤怒和恐惧,但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到手头的工作上,坚定的神情掠过他的脸庞。
他面前的城墙陡峭而又高得令人目眩,但城墙笼罩在黑暗中,这将成为他的优势。此外,建造宫殿的石料十分粗糙,让他在攀爬时有充足的支撑点。宫殿北部的城垛上可能会有卫兵,这是他爬上去以后必须解决的难题。他只能希望大部分卫兵都在宫殿西侧的正门那边。
他吸了口气,扫视周围——昏暗的巷子里空无一人——然后用力跃起,抓住墙面,开始向上攀爬。
爬上城垛以后,他立刻蹲下身子,小腿上的肌腱也随之绷紧。城垛上有两个卫兵,但他们都背对着他,正看向下方灯光照亮的广场。埃齐奥一动不动地等待了片刻,直到确认他们并未察觉自己的存在。他伏低身子,迅速接近,随后用两条胳膊分别勾住他们的脖子,用力一拉,利用他们身体的重量和出其不意让他们仰天倒下。接下来,他迅速摘下他们的头盔,狠狠地将两人的脑袋撞在一起——他们甚至来不及露出惊讶的表情,就已不省人事。埃齐奥知道,如果这招没能奏效,他会毫不犹豫地割开他们的喉咙。
他再次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塔楼用的石料要光滑得多,攀爬起来也会困难不少。更麻烦的是,他必须从塔楼的北侧爬到西侧,因为牢房的窗户在那边。他只能祈祷广场里和城垛上的那些人都不会抬头观察。他可不想因为飞来的弩箭而功亏一篑。
塔楼北侧和西侧墙壁的相交处坚硬而又陡峭,有那么一阵子,埃齐奥就这样愣在那儿,寻找着支撑点。他低下头,看到下方远处的城垛上,有个守卫抬起了头。他能清楚地看到那张苍白的脸。他能看到那个人的眼睛。他将身体紧贴墙壁。穿着这身黑衣,他就像爬在白色桌布上的蟑螂一样显眼。但令人费解的是,那人低下头,继续巡逻去了。他看到他了吗?埃齐奥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松下来,重新开始呼吸。
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踩在窗下的那道狭窄的壁架上,看向狭小的牢房。上帝是仁慈的,他心想。他认出了父亲的身影,后者背对着窗口,似乎正借着微弱的烛光读着什么。
“父亲!”他轻声唤道。
乔凡尼猛地转过身。“埃齐奥!以上帝的名义,你是怎么——”
“别管这些了,父亲,”乔凡尼接近之后,埃齐奥看到他的手上满是血迹和淤青,面孔也苍白憔悴。“上帝啊,父亲,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我受了拷打,不过没什么事。更重要的是,你母亲和妹妹怎样了?”
“她们安全了。”
“和安妮塔一起?”
“对。”
“赞美上帝。”
“发生了什么,父亲?这些在你意料之中吗?”
“我也没料到这么快。他们还逮捕了费德里克和彼得鲁乔——我想他们就在后面的牢房里。如果洛伦佐在这儿,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我早该做好防备的。”
“您在说什么?”
“没时间解释了!”乔凡尼几乎大吼起来,“现在,听我说,你必须回家去一趟。我的办公室里有道暗门。暗门后的房间里放着一口箱子。拿上箱子里的所有东西。听到了没?所有东西!有不少东西或许对你来说很陌生,但每一件都非常重要。”
“好的,父亲。”埃齐奥略微变换了一下身体的重心,他的性命如今全靠窗户上的铁栅维系。他不敢向下看,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在那些东西里,你会找到一封信和附带的几份文件。你必须把那些东西立即——就在今晚!带给阿尔贝蒂!”
“您是说行政长官?”
“没错。好了,快走!”
“可父亲……”埃齐奥犹豫不决地说,他希望自己所做的并不只是送几份文件而已,于是补充道,“幕后主使是帕齐家吗?我看了信鸽带着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
这时乔凡尼示意他噤声。埃齐奥能听到钥匙在牢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他们要带我去审讯,”乔凡尼脸色阴沉地说,“在他们发现你之前赶紧离开吧。上帝啊,你真是个勇敢的孩子。你配得上这样的命运。好了,我最后再说一遍——快走!”
埃齐奥将双脚挪下壁架,贴在远离窗口的墙壁上,听着卫兵们将他父亲带走。他几乎不忍心听下去了。接着,他硬着头皮准备往下爬。他知道爬向低处向来要比爬高更困难,但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他已经积累了很多攀爬建筑物的经验。在爬向地面的过程中,他的手滑脱了一两次,但及时抓住了支撑点。等他的双脚踏上墙头时,那两个守卫仍然躺在地上。又是意外的好运!他当时用尽全力把他们的脑袋撞到了一起,但如果他们碰巧在他爬上塔楼的时候苏醒过来,高声示警……噢,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的确,现在没时间思考这种事了。他把身子探出城垛,向下看去。时间宝贵。只要找到能阻止他下落的东西,他就会冒险跳下去。等他的双眼适应昏暗的光线以后,他看到墙边有个废弃货摊的雨蓬。他该不该冒这个险呢?如果他成功,就能节约几分钟的时间。如果他失败,最好的结果也是摔断一条腿。他必须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才行。
他深吸一口气,跃入黑暗之中。
雨蓬被他的重量彻底压垮,但它提供的阻力恰好抵消了他下坠的冲力。他喘息不定,肋部也多了几处瘀伤,但他毕竟是下来了!而且没有哪个卫兵出声示警。
他打起精神,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到达目的地以后,他才意识到,他父亲在匆忙中忘了告诉他暗门的位置。朱利奥应该知道,可他又去了哪儿?
幸好他家周围并没有埋伏着守卫,这让他一路上畅通无阻。他在屋外停留了片刻,没法下决心踏入黑洞洞的门口——这栋屋子变得不同了,它的圣洁已经遭到了玷污。埃齐奥再次收敛心神,他知道眼下自己的行动至关重要,整个家族此时正仰赖着自己。他强迫自己走进家里,踏入黑暗之中。没过多久,他便站在那间只有一根蜡烛照亮的办公室的中央,扫视周围。
这地方已经被那些守卫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显然查没了大量的银行票据,倾倒的书架、歪斜的椅子,丢在地上的抽屉和散落一地的纸张与书本也给埃齐奥增加了不少麻烦。但他了解这间办公室,而且他不光有过人的眼力,也善用头脑。四周的墙壁很厚,每道墙壁后面都可能藏着那间密室,但他选定了壁炉所在的墙壁,开始了搜寻——为了容纳烟囱,那儿的墙壁是最厚的。他举起蜡烛,搜寻着周围,同时留意着可能去而复返的卫兵。最后,在壁炉架的左边,他似乎看到墙板上有一扇门的模糊轮廓。这就意味着开门的机关就在附近。他开始仔细观察用双肩扛起大理石壁炉架的那两尊阿波罗神雕像。左边那尊雕像的鼻子看起来像是破损后又经过修复,其底部有一道细小的裂纹。他摸了摸那只鼻子,发现它不怎么牢固。他小心翼翼地轻轻一扭,墙上的暗门就在弹簧铰链的带动下无声地转向内侧,露出一条通向左方的石头走廊。
就在他走进去的同时,右脚下的一块石板开始移动,而走廊墙上的一盏油灯突然间亮了起来。通道很短,略微向下倾斜,尽头是个圆形的房间,其装饰风格像是来自叙利亚。埃齐奥突然想起了他父亲在马斯亚夫城堡——那里曾是古老的刺客组织的总部——的私人书房里挂着的那张画,但他没时间去考虑这种古怪的装饰有什么特殊意义了。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中间是个硕大的铁箍箱子,上面挂着两把沉重的锁。他寻找着钥匙,但房间里除了装饰和那只箱子以外别无他物。正在埃齐奥考虑是否要返回办公室或是父亲的书房寻找钥匙,以及时间是否足够的时候,他的手碰巧扫过一把锁,而它应手而开。另一把也同样轻易地打开了。难道是父亲给了他某种他并不了解的力量?还是说这些锁就是设计成会对特定人物的碰触产生反应的?这儿的谜团真是堆积如山,但眼下没时间去细想了。
他打开那只箱子,看到里面放着一副白色的兜帽,看起来相当陈旧,而且是用他从没见过的毛料织成。他不由自主地戴上了兜帽,顿时有股怪异的力量流遍他的全身。他拉低兜帽,但并没有将它取下。
箱子里有副皮革护腕;一柄带有裂纹的短刃,但它没有握柄,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古怪装置;一把剑;一张牛皮纸,纸上的符号和文字看起来像是某种计划的一部分;还有他父亲要他带去给乌贝托·阿尔贝蒂的信和文件。他拿出这些东西,合上箱盖,退回到他父亲的办公室里,小心翼翼地在身后关上了暗门。他在办公室里找到了朱利奥的一只文件袋,把箱子里的东西装了进去,然后将袋子挎在胸前。他把剑系在腰带上。他不知道该拿这些古怪的收藏品怎么办,也没时间去思索父亲为什么会把这些东西藏在密室里,只能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走向宅邸的正门。
就在进入宅邸前部的庭院时,他看到两名城市卫兵走了过来。现在再想躲藏已经迟了。他们已经看到他了。
“停下!”其中一人大喊道,随后开始快步朝他走去。他无路可退了。埃齐奥看到他们已经拔出了剑。
“你们来这儿做什么?逮捕我吗?”
“不,”先前说话的那个卫兵说,“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杀死你。”他话音才落,另一个卫兵就冲了过来。
卫兵们接近的同时,埃齐奥也拔出了剑。他并不熟悉这种武器,但它在他手中显得轻巧又称手,就好像他已经用过了一辈子似的。他挡下那两个卫兵同时从左右刺来的剑。三把剑上同时迸出火花,但埃齐奥的剑稳稳握在手中,锋利的剑刃闪烁寒光。这时第二个卫兵冲上前来,想要一剑砍下埃齐奥的胳膊,而埃齐奥向右虚刺一剑,弯腰躲过对方的攻击。他将身体的重心从后脚转到前脚,随后向前冲去。那卫兵一时间失去了平衡,持剑臂无害地撞在埃齐奥的肩膀上。埃齐奥借着前冲之势剑尖上挑,径直刺穿了那人的心脏。埃齐奥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抬起左脚,拔出剑来,随后及时转过身,面对另一个卫兵。对方咆哮着挥舞重剑冲了过来:“受死吧,叛徒!”
“我不是叛徒,我的家人也都不是。”
那卫兵挥剑砍来,割开了埃齐奥的左衣袖,剑上也见了血。埃齐奥一时间痛得龇牙咧嘴。那卫兵开始趁势追击,埃齐奥让他再次刺出一剑,接着后退两步,伸腿绊倒了他,随后坚定而有力地砍在失足倒下的卫兵脖子上,就让对方身首异处。
有那么一会儿,埃齐奥颤抖地伫立在激战后的寂静中,呼吸沉重。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杀人——但事实真是如此吗?因为他感到脑海里还藏着一段更久远的人生,而那段人生中不乏与死亡为伴的经历。
那种感觉令他惊恐。这一晚让他成长了许多——但这种感觉似乎唤醒了深藏在他心底的某种黑暗力量。这绝不只是过去几个钟头的痛苦经历带来的影响。他提心吊胆地穿过昏暗的街道,朝阿尔贝蒂的宅邸前进,时不时回头张望。最后,几乎精疲力竭的他到达了行政长官的家。他抬头打量屋子的正面,看到一扇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他用剑柄的圆头重重敲了敲门。
见无人应门,紧张而又不耐烦的他又敲了一次,这次敲得更重也更响,但仍然无人应门。
他第三次敲门的时候,门上的一扇小窗短暂地打开,随后又关上。门几乎在同时开启,有个手持武器的仆人让他进了门。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来意,随后被领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阿尔贝蒂就坐在那儿的一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边。在他身后,埃齐奥依稀看到了一个侧着身子,坐在将熄的壁炉边的人,他高大健壮,但外貌在昏暗中显得模糊不清。
“埃齐奥?”阿尔贝蒂惊讶地站起身,“你怎么这个时间到这儿来?”
“我……我不……”
阿尔贝蒂朝他走来,一手按上他的肩头。“等等,孩子。深呼吸。把要说的话整理清楚。”
埃齐奥点点头。现在他感到安全了不少,却也脆弱了许多。为父亲送信之后发生的一切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他看到,办公桌上的那只黄铜座钟的指针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他像个乖孩子那样陪母亲去工作室取画,真的只是十二个钟头之前的事吗?他觉得快要流泪了,但他振作精神,等再次开口时,语气也恢复了镇定和老成:“我的父亲和兄弟受到关押——我不知道这是谁下的命令——我的母亲和妹妹被迫避难,而我家的宅子也遭受了洗劫。我父亲吩咐把这封信和这些文件送给您……”埃齐奥从公文袋里拿出文件和信。
“谢谢。”阿尔贝蒂戴上一副眼镜,把乔凡尼的信拿到桌上的蜡烛旁边。房间里除了滴答的钟声与壁炉里不时的噼啪声以外,一片寂静。埃齐奥完全忘记了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阿尔贝蒂把注意力转到那些文件上。他花了点时间查看,最后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份塞进他黑色紧身上衣的内袋里。他把另一份放到一旁,和桌上的其他文件区分开来。
“这是一场非常严重的误会,我亲爱的埃齐奥,”他说着,取下了眼镜,“你的父亲的确受到了指控——严重的指控——而审判也预计将于明天早晨举行。不过看起来,有些人似乎积极得过了头——至于原因,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不过别担心。我会澄清一切的。”
埃齐奥几乎不敢相信。“怎么澄清?”
“你给我的这些文件包含了针对你父亲和这座城市的那桩阴谋的证据。我会在明早的听证会上把这些文件提交上去,乔凡尼和你的兄弟就会被无罪释放。我向你保证。”
埃齐奥松了一口气。他抓住行政长官的手。“我该如何感谢您?”
“确保司法公正就是我的职责,埃齐奥。我很重视我的职责,而且——”他犹豫了几分之一秒的时间,“——你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阿尔贝蒂笑了。“可我真是太失礼了,不是吗?我这就去让仆人送酒来。”他顿了顿,“你今晚要在哪儿过夜?我还有些紧要的事务得去处理,不过我的仆人会为你送来食物和酒,再为你铺好一张温暖的床。”
不知为什么,埃齐奥拒绝了如此慷慨的提议。
等他离开行政长官的宅邸时,时间早已过了午夜。他再度戴上兜帽,悄然穿过街巷,同时努力理清思绪。他知道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到达目的地以后,他立刻爬上了阳台,过程轻松得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也许是急切借给了他力量——然后轻轻地敲了敲窗扇,轻声唤道:“克里斯蒂娜!亲爱的!醒醒!是我。”他像猫儿那样竖起耳朵,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他听到了她起床的声音。然后是她在百叶窗那边惊恐的说话声。
“是谁?”
“埃齐奥。”
她迅速打开百叶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让我进去吧。”
他坐在她的床上,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她说,“我父亲今晚似乎很心烦。不过听起来,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需要在你这儿过夜——别担心,我黎明之前就会离开——而且我要把一些东西交给你保管。”他取下文件袋,放在他们之间。“可以吗?”
“噢,埃齐奥,当然可以。”
他躺在她怀中,不安地坠入了梦乡。


第四章
这个早上,天色灰暗阴沉——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这座城市显得格外压抑。埃齐奥到达领主广场时,震惊地看到庞大的人群早已聚集在那里。那里搭起了一座平台,而平台上放着一张桌子,桌布上的图案是这座城市的纹章。乌贝托·阿尔贝蒂就站在桌子后面,还有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站在他身边,那人长着一只鹰钩鼻,双眸透出精明与谨慎,身穿深红色的长袍——埃齐奥从没见过他。他的注意力被平台上的另外几个人吸引过去:那是他的父亲和哥哥、弟弟,全部戴着镣铐,在他们身后,是一座高大的绞刑架,架子上挂着三条绞索。
刚到广场的时候,埃齐奥还很乐观——行政长官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今天一切都会顺利解决。现在他的想法变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他想要挤到前面,却无法分开人群——那种幽闭恐惧感几乎压倒了他。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戴上兜帽,正了正腰间的佩剑。阿尔贝蒂肯定不会让他失望的。他注意到,那个高个子男人——从他的穿着、相貌和肤色来看,应该是西班牙人——自始至终都在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人群。他是谁?为什么埃齐奥觉得他莫名地眼熟?他以前见过他吗?
穿着光鲜官服的行政长官此时抬起双臂,示意人们安静,他们便立刻寂静无声。
“乔凡尼·奥迪托雷,”阿尔贝蒂用威严的语调说着,但埃齐奥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掩盖不住的恐惧,“你和你的共犯面临的是叛国罪的指控。你有能够反驳这一指控的证据吗?”
乔凡尼的表情突然显得惊讶而又不安。“有,昨晚送去给你的那些文件里就有充分的证据。”
阿尔贝蒂却说:“我可没收到什么文件,奥迪托雷。”
埃齐奥立刻看出这场审讯只是走个过场,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阿尔贝蒂能说出这样的弥天大谎?他大喊道:“他撒谎!”但他的声音被人们的咆哮声盖了过去。他奋力想要靠近,想把愤怒的民众推到一旁,但他们人数众多,让他动弹不得。
阿尔贝蒂再次开口:“对你们不利的证据堆积如山,而且均属事实。你无从抵赖。在缺乏反驳证据的情况下,我有责任向你和你的同党——费德里克、彼得鲁乔以及缺席审判的埃齐奥——宣布,你们的确犯下了叛国的罪行。”他顿了顿,这时人群再次陷入了沉默,“我在此宣判你们所有人死刑,并且立即执行!”
人们再次咆哮起来。阿尔贝蒂一声令下,刽子手便准备好了绞索,而他的两名助手首先将哭闹挣扎的小彼得鲁乔送去了绞架旁。就在旁边的牧师低声祈祷,将圣水浇在他头上的时候,绞索也围住了他的脖颈。接着刽子手拉动了绞刑架旁的一只拉杆,男孩悬挂在空中,踢打着空气,直到不再动弹。“不!”埃齐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上帝啊,请不要这样!”但他的话哽在了嗓子里,悲伤占据了他的心。
费德里克是下一个,他大声诉说着自己和家族的无辜,奋力想从那些押着他前往绞索的卫兵手中挣脱。埃齐奥发疯地挤向前去,这时,他看到父亲苍白的脸上滚落了一滴泪珠。埃齐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哥哥——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在绞索里不断抽搐,他支撑得比彼得鲁乔要久,但身体最终还是不再动弹了。埃齐奥甚至能听到木头横梁嘎吱作响的声音。埃齐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切是真的吗?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但随即有个坚定的声音响起,让他们沉默下来。乔凡尼·奥迪托雷在说:“你才是叛徒,乌贝托。你曾是我最亲近的伙伴和朋友,是我以性命相托的人!我真是个傻瓜。我没能看出你是他们的一员!”说到这里,他抬高了嗓音,语气中充满痛苦和愤怒,“你可以夺走我们的性命,但记住——我们会让你们血债血偿!”
他低下头,陷入了沉默。接着,在牧师喃喃的祈祷声中,乔凡尼·奥迪托雷昂首阔步地走向绞架,欣然面对死亡。
埃齐奥太过震惊,甚至忘记了悲伤。那感觉就像有一只巨大的钢铁拳头敲打在他身上。当乔凡尼脚下的活板门打开时,他再也忍不住了。“父亲!”他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
那个西班牙人的视线立刻转向了他。能在如此庞大的人群里辨认出他的身影,莫非那个人的双眼拥有超自然的力量?埃齐奥看到,那个西班牙人靠向阿尔贝蒂,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又指了指——而这一切在他眼中仿佛是某种慢动作。
“卫兵!”阿尔贝蒂指着他这边,大喊道,“那儿!那儿还有个犯人!抓住他!”
在人们反应过来并制住他之前,埃齐奥便挥舞拳头,挤到了人群外围。有个卫兵已经在那儿等待他了,他伸手去抓埃齐奥,拉下了他的兜帽。埃齐奥本能地挣脱卫兵的手,单手拔出剑来,用另一只手捏住那卫兵的喉咙。埃齐奥的反应比卫兵预料的要快得多,还没等他抬起双臂抵挡,埃齐奥便同时抓紧了对手的喉咙和自己的剑,干脆利落地刺穿了那个卫兵的身体,剑刃拔出时顺势一划,那人的肠子便落在了他的衣服和石板地上。他推开那具死尸,转身面对绞刑台,对上阿尔贝蒂的双眼。“我要杀了你!”他嘶吼着,嗓音充满憎恨与愤怒。
其他卫兵已经围拢过来。埃齐奥的求生本能开始占据上风,他迅速和他们拉开距离,朝广场那边相对安全的小巷跑去。令他惊慌的是,有两个卫兵飞快地赶了过来,想要截住他的去路。
他们在广场的边缘开始对峙。那两个卫兵挡在前方,面对着他,其他卫兵则紧跟在后。埃齐奥疯狂地与他们搏斗起来。在格挡攻击的时候,他的剑意外地脱了手,埃齐奥唯恐自己会命丧此地,于是转身就逃——但还没等他站稳脚跟,惊人的变故就发生了。在距离他几英尺远的那条小巷里,有个身穿粗布衣服的男人走了出来。他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向那两个卫兵身后,随后用一把长匕首狠狠地割开他们持剑臂的腋窝,割断了每一根肌腱,让他们再无抵抗之力。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埃齐奥的双眼只能勉强跟上他的动作。那人拾起他脱手落地的剑,丢还给他。埃齐奥立刻认出他来,也再次嗅到了洋葱和大蒜的气味。在那一刻,大马士革玫瑰的芬芳都无法与之相比。
“快走吧。”那人说道,然后就不见了。埃齐奥冲进那条小巷,飞快地在他和费德里克夜游时早已熟悉的那些后街窄巷中穿行。他身后的呼喊声渐渐远去。他一直跑到河边,躲进了属于克里斯蒂娜父亲的一栋仓库旁的废弃看守人小屋里。
在短短的一个钟头里,埃齐奥从男孩成长为了男人。他感受到了身为男人的职责:复仇与洗清冤屈的渴望仿佛一件沉重的斗篷,压在他的肩头。
他无力地躺在一堆废弃不用的麻袋上,整个身体开始颤抖。他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他父亲……费德里克……上帝啊,还有小彼得鲁乔……他们都已死去,都已遭到毒手。他双手抱头,失声痛哭——他无法控制那些悲伤、恐惧和憎恨。好几个钟头以后,他麻木的面孔才恢复正常——他的双眼充血,冷漠的复仇之火在其中燃烧。在那一刻,埃齐奥知道过去的人生已经结束——男孩埃齐奥已经不复存在了。从现在开始,他的人生将只有一个目的:复仇。
当天晚上,他取道小巷,前往克里斯蒂娜的家族宅邸。他知道卫兵们肯定还在搜寻他,他不希望让她陷入危险之中,但他需要拿走那袋宝贵的东西。他在一处散发尿骚味的昏暗凹室里等了很久,甚至连老鼠爬过脚边时都没有动弹。终于,她的窗户亮起了光,他知道她已经回房准备就寝了。
“埃齐奥!”看到他在阳台上的时候,她叫出了声,“感谢上帝,你还活着。”她的脸上写满了释然——但很快便被悲伤取代。“你的父亲和兄弟……”她低下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埃齐奥把她抱紧在怀,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这样站在那里,拥抱着。
最后她抽身退开。“你疯了!你为什么不离开佛罗伦萨?”
“我还有些事没办完,”他语气阴沉地说,“但我不能在这儿待太久,这样会给你的家族带来危险的。如果他们想到你在包庇我……”
克里斯蒂娜沉默不语。
“把那个袋子给我,我就离开。”
她把袋子拿给了他,但在递给他之前,她首先问道:“你的家人怎么办?”
“那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埋葬死者。我不能让他们像普通罪犯那样被人丢进石灰坑里。”
“我知道他们的遗体在哪儿。”
“你怎么知道的?”
“城里一整天都在传这事,不过现在那儿应该没人了。他们的遗体在圣尼科洛码头,和乞丐们的尸体堆在一起。他们挖好了一个大坑,就等明早送石灰的货车过来了。噢,埃齐奥……”
埃齐奥的语气既平静又无情。“我必须让父亲和兄弟体面地离开人世。我没法为他们安排一场安魂弥撒,但可以让他们的尸体免受侮辱。”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知道被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会有什么后果吗?”
克里斯蒂娜垂下了目光。
“我必须确保母亲和妹妹平安无事,还有个人要为这一切负责,”他犹豫了片刻,“随后我就会离开,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知道的是——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她抽身后退,他能看到她眼里那些相互矛盾的情感。她的确深爱着他,但他已经成长了许多,而她仍旧只是个少女。他怎么能指望她做出那样的牺牲?“我想跟你走,埃齐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但我的家人——我的父母会因此送命——”
埃齐奥温柔地看着她。尽管他们年龄相仿,但最近的经历让他的思想开始成熟。他不再有可以依靠的家人,只剩下艰难的责任与职责。“我不该问的。而且谁知道呢?也许等到这一切都过去以后——”他把手伸向脖颈,从领子里抽出一枚拴在细金链上的沉重银吊坠。他取下链子。吊坠上的图案很简单——只有他家族的首字母。“我希望你拿着这个。请收下吧。”
她颤抖着双手接过吊坠,轻声哭泣起来。她低头看着吊坠,然后又抬起头,想要感谢他,想要继续替自己辩解。
埃齐奥已经离开了。
在亚诺河的南岸,靠近圣尼科洛码头的地方,埃齐奥找到了那些堆放在巨大土坑旁边的尸体。两个闷闷不乐、看样子还是菜鸟的卫兵正在附近巡逻,有气无力地拖着手里的长戟。他们的制服引起了埃齐奥的怒火,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杀死他们,但他今天已经见过太多人死去,而这些卫兵也不过是想过个好日子的乡下男孩而已。他看到父亲和兄弟的尸体就在坑边,脖子上仍旧挂着绞索,心不由得痛了起来。他明白,一旦那两个卫兵睡着,他就能把尸体搬到河边,放到他准备的那只装满了柴火的小船上。
那时是凌晨三点,等到他大功告成时,黎明的第一道光线已经照亮了东方的天空。他独自站在河堤上,看着小艇承载着他亲手点燃的家人尸体,顺着河水缓缓地飘向大海。他目送着小艇,一直到闪烁的火光消失在远方……
随后,他转身返回城中。坚定的决心盖过了他的悲伤,还有很多事要做,但首先,必须休息。他回到看守人的小屋里,找了个还算舒适的位置躺下。他辗转难眠,但即使在那短暂的梦境中,克里斯蒂娜的倩影也徘徊不去。
他依稀记得安妮塔姐姐的住处,尽管他从没去过那儿,也没有和葆拉见过面。但安妮塔曾是他的乳母,他知道就算其他人都不可信任,他也可以相信她。他不知道她是否听说了他的父亲和兄弟们的命运——如果她听说了,又会不会告诉他的母亲和妹妹。
他以迂回的路线,谨慎地靠近那栋屋子,并且尽可能在屋顶上前进,以免经过大路。因为他相信乌贝托·阿尔贝蒂会派手下前来搜寻。埃齐奥无法忘记阿尔贝蒂的背叛。父亲死前提到的派系之争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尔贝蒂究竟为什么要把他最亲密的盟友送上绞架?
埃齐奥知道,葆拉的家就在大教堂北方的一条街上,但到了那里以后,他才发现自己不记得是哪一栋房子了。那些房子的正门上都挂着用以区分的铭牌,但他不能停留太久,以免被人认出来。他正打算离开时,看到安妮塔正从圣洛伦佐广场的方向走来。
他拉低兜帽,让面孔笼罩在阴影里,然后不紧不慢地朝她走去,尽可能融入周围的行人之中。他与安妮塔擦身而过,感激地看到她并没有表现出注意到他的样子。又走了几码远以后,他转身折回,跟在她身后。
“安妮塔……”
她明智地没有回头。“埃齐奥。你安然无恙。”
“这可不好说。我母亲和妹妹……”
“她们很安全。噢,埃齐奥,你可怜的父亲。还有费德里克。还有……”她压下一声呜咽,“……小彼得鲁乔。我刚刚从圣洛伦佐广场回来。我为圣安东尼奥点燃了一支蜡烛,为他们祈祷。他们说公爵很快就会回来。或许……”
“我母亲和玛莉亚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认为最好暂时先瞒着她们。”
埃齐奥思索了片刻。“这样最好。等时机合适,我会告诉她们的。”他顿了顿,又说:“你能带我去见她们吗?我认不出你姐姐的家了。”
“我正要去那儿呢。跟着我就好。”
他稍微退后了一点,但始终跟着她。
她走进的那栋宅子的正面和佛罗伦萨的其他大型建筑同样宏伟而沉闷,但走进门后,埃齐奥顿时吃了一惊。他看到的景象超乎他的预料。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装饰豪华而又异常宽敞的客厅里。这里的光线很暗,空气也很沉闷。暗红色和深棕色的丝绒盖着墙壁,中间点缀着东方式的挂毯,挂毯上描绘着各种放纵露骨的性爱场面。房间用烛光照明,空气里有熏香的气味。这里的家具大部分配有昂贵的织锦软垫的躺椅,躺椅边矮桌的托盘里放着用银瓶装着的葡萄酒、威尼斯产的玻璃杯,以及用金碗盛着的蜜饯。最令人惊讶的是房间里的那些人。十几个漂亮女孩,身穿绿色和黄色的丝绸与缎子衣服,剪裁成佛罗伦萨的流行式样,但裙子侧面的开口连大腿都一览无余,领口之深也格外引人遐想。在房间的三面墙壁上,在那些挂毯和帘布之间,排列着许多扇门。
埃齐奥扫视周围,有些不知所措。“你确定没走错地方?”他问安妮塔。
“当然没有!而且我姐姐已经来迎接我们了。”
一位优雅的女子正从房间的中央朝他们走来,看样子还不到三十岁(虽然按照安妮塔的年龄来计算,她应该已有三十八九了),她的容貌就像公主那样美丽,穿着比大多数公主还要华贵。但她的眼神里带着隐约的悲伤,莫名地增添了她的性感,埃齐奥尽管心事重重,也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
她朝他伸出那只戴满珠宝、手指纤长的手。“很荣幸认识您,奥迪托雷先生,”她以品评的目光打量着他,“安妮塔对你的评价相当高。我看得出她所言非虚。”
埃齐奥不由得红了脸。他答道:“感谢您的溢美之辞,女士——”
“请叫我葆拉。”她打断了埃齐奥的话。
埃齐奥鞠了一躬。“关于您对我母亲和妹妹给予的保护,我感激不尽,女——我是说,葆拉。”
“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她们在这儿吗?我能见见她们吗?”
“她们不在这儿——让她们留在这儿可不太合适,而且我的一些客户还是这座城市的高官。”
“请原谅,但这儿是我想象的那种地方吗?”
葆拉大笑起来。“当然!不过我希望这儿能和码头那儿的那些区分开来!现在还没到营业时间,不过我们习惯做好一切准备——经常会有官员在去办公室的路上顺道光顾。你们选择的时间恰到好处。”
“我母亲在哪儿?克劳迪娅呢?”
“她们很安全,埃齐奥,但现在带你去见她们就太危险了,我们可不能危害她们的安全。”她拉着他来到一张躺椅旁,和他一同坐下。而安妮塔消失在这栋屋子的内部,忙她自己的事去了。
“我想,”葆拉续道,“你最好还是一有机会就带她们离开佛罗伦萨。不过你必须先休息。你需要养精蓄锐,还有一条漫长坎坷的道路在等待着你。也许你会喜欢——”
“您太好了,葆拉,”他轻声打断道,“而且您的建议也很正确。但眼下我不能久留。”
“为什么?你要去哪儿?”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埃齐奥渐渐镇定下来,头脑里纷乱的思绪也聚拢到一起。最后,他发现自己摆脱了震惊和恐惧,因为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也找到了目标,他知道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了。“我要杀死乌贝托·阿尔贝蒂。”他说。
葆拉面露担忧之色。“我明白你渴望复仇,但行政长官是个有权势的人,你也并非天生的杀手,埃齐奥——”
命运正迫使我成为杀手,他心里这么想着,但说出口时却尽可能地礼貌:“请别对我说教了。”他已经下定决心。
葆拉没理睬他,继续说完了后半句:“——但我可以让你成为杀手。”
埃齐奥压下心中的疑虑。“您为什么要教我杀人的方法?”
她摇摇头。“为了让你学会如何生存。”
“我不太确定是否需要你的训练。”
她露出微笑:“我明白你的感受,但请允许我磨砺你与生俱来的技艺。就把我的教导当成你用来防身的另一件武器吧。”
她在当天便开始了训练,还找来了不当班的女孩儿和忠实的仆人来帮忙。在屋后高墙环绕的花园里,她将二十个人分为四组,每组五人。随后他们开始在花园里乱转,不时与其他小组擦身而过,同时交谈和大笑,其中几个女孩还面露微笑,朝埃齐奥投来大胆的目光。埃齐奥仍旧挎着他那只宝贵的袋子,对她们的魅力视若无睹。
“听着,”葆拉告诉他,“审慎在我这一行是最重要的品质。我们必须做到随意行走于街道上——既被人看见,又没人会留意。你必须学会融入我们之中,与城市里的其他行人融为一体。”埃齐奥正要抗议的时候,她抬起了手。“我知道!安妮塔告诉我,你的表现不算坏,不过你必须做到更好。我希望你挑选其中一组人,尝试融入进去。我可不想一眼就认出你来。回想一下你在刑场上遭遇的状况吧。”
那番话刺痛了埃齐奥,但这件事在他看来并不困难,只要他学会运用自己的审慎就好。但在她毫不留情的目光下,他发现自己过于乐观了。他会笨拙地撞上别人,或者被人绊倒,有时还会导致他挑选的那组人迅速散开,让他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这座花园风景宜人,阳光明媚,鸟儿在观赏树木的枝头唧唧喳喳地叫着,但在埃齐奥的头脑里,它却成了不友善的城市里仿佛迷宫般的街道,从旁经过的每个人都可能是敌人。葆拉从不间断的批评也令他恼火。“当心!”她会说,“你走起路来不能这么横冲直撞的!”“对我的姑娘们放尊重点儿!靠近她们的时候,走路要小心!”“你把别人撞得东倒西歪的,还怎么融入人群?”“噢,埃齐奥!你可以表现得更好的!”
到了第三天,那种恼人的评论开始减少,而在第四天早上,他已经能从葆拉的眼皮底下走过,甚至不会让她眨一下眼睛。终于,在整整十五分钟沉默不语以后,葆拉喊道:“好了,埃齐奥,我放弃了!你在哪儿?”
他满意地从一群女孩之中走出,举手投足跟那些年轻仆人一般无二。葆拉微笑着拍起手来,其他人也开始鼓掌喝彩。
训练并未就此结束。
“既然你已经学会了融入人群的技巧,”次日早晨,葆拉对埃齐奥说,“我接下来要教你如何利用这种技巧——用来偷窃。”
埃齐奥露出犹豫的神色,但葆拉解释道:“这是你在旅途中必须的生存技巧。人没了钱就寸步难行,而且有时候,你的处境不允许你用诚实的手段赚钱。我知道你不会去碰穷人或是朋友的东西。就把它看成是一把你很少使用的小折刀吧——有一技傍身总是好的。”
扒窃学起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他可以悄然接近某个女孩,但他的手才刚刚碰到她腰带上的钱包,她就会大喊“住手,小贼!”然后飞快地跑开。等他初次成功地摸到几枚钱币以后,他得意地伫立了片刻,随后便有一只沉重的大手按在他的肩头。“我要逮捕你!”扮演城市卫兵的那位男仆笑着说,但葆拉没有笑。“等你从别人那里偷到东西以后,埃齐奥,”她说,“就不该再继续逗留。”
埃齐奥学得很快,而且他开始认识到,这些技巧是他达成使命所必要的。一直到他能成功地摸走十个女孩的钱包——后五个甚至连葆拉都毫无察觉——的时候,她才宣布训练到此为止。
“回去工作吧,姑娘们,”她说,“游戏时间结束了。”
“我们非走不可吗?”女孩们嘀咕着,不愿离开埃齐奥,“他那么天真可爱……”但葆拉毫不动摇。
她和他在花园里走了一会儿。他的一只手一如既往地按在袋子上。“现在你学会接近敌人的方法了,”她说,“我们需要为你找一把合适的武器——比剑精巧得多的武器。”
“噢,你打算让我用什么?”
“答案早就在你那儿了!”说完,她拿出了一把带有裂纹的剑刃与一副护腕,与埃齐奥从父亲箱子里取出的一般无二。直到这时,他还以为那些东西正安全地存放在他身上的袋子里。他在震惊中打开袋子,翻找起来。那些东西果然不见了。
“葆拉!你究竟是怎么——”
葆拉大笑起来。“我是怎么拿到手的?就是用我刚才教你的那种技巧。不过你还有一课要上。既然你已经学会了如何偷窃,就该学会防范别人来偷你的东西!”
葆拉把那些东西交还给埃齐奥,而他脸色阴郁地看着破损的剑刃。“这上面配有某种机械装置。只不过都没法用了。”他说。
“噢,”她说,“的确。不过我想,你已经认识莱昂纳多先生了吧?”
“你说达·芬奇?对,我之前见过他——”他停了口,强迫自己不去想起那段痛苦的回忆,“但一个画家能帮上什么忙呢?”
“他可不仅仅是画家而已。把这些东西带给他,然后你就等着瞧吧。”
埃齐奥理解了她的意思,点头同意,然后说:“在离开之前,我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为何如此热心地帮助我——帮助素未谋面的我?”
葆拉露出悲伤的笑容。作为回答,她拉起长袍的一条袖子,露出苍白而纤细的前臂——它的美被上面纵横交错的黑色伤疤所破坏。埃齐奥明白了。在她过去的人生中,也曾遭受过拷打和折磨。
“我也知道遭到背叛的滋味。”葆拉说。
埃齐奥这才发现,眼前这个人有着与他相似的灵魂。


第五章
葆拉奢华的“愉悦之屋”距离莱昂纳多的工作室所在的繁忙街巷并不远,但埃齐奥必须穿过宽阔热闹的主教座堂广场,他发现新学会的融入人群的技巧格外有用。自行刑后已经过去了十天,阿尔贝蒂很可能认为埃齐奥早就离开了佛罗伦萨,但埃齐奥并不打算冒这个险,从安排在广场上的卫兵数量来看,阿尔贝蒂也一样。他肯定也安排了便衣的探子。埃齐奥始终低垂着头,尤其是在穿过大教堂和洗礼堂之间的时候——那里是广场最繁忙的地带。他经过一百五十年来始终俯视着这座城市的乔托[1]设计的钟楼,又经过布鲁内莱斯基[2]十五年前才建成的红色的大教堂圆顶,当他看到一群来自法兰西和西班牙的游客抬着头,以毫不掩饰的吃惊与羡慕打量这些建筑的时候,他的心里油然升起了自豪之情,但这座城市真的还属于他吗?
他压下那些阴郁的念头,飞快地通过广场南侧,前往莱昂纳多的工作室。工作室里的设备显得比上次更加混乱,虽然他依稀看出了几分条理。埃齐奥早先注意到的那些人造物件的数量又有所增加,有个古怪的木制装置自天花板垂下,形状像是等比放大后的蝙蝠骨架。在其中一只画架上,贴着一张宽大的羊皮纸,纸上画着庞大而又异常复杂的绳结设计图,纸的边角有莱昂纳多令人费解的潦草笔迹。这里除了安格尼罗以外,又多了位名叫因诺森托的助手,两人正在努力整理工作室,给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以便寻找。
“他在后院呢,”安格尼罗告诉埃齐奥,“直接过去就好。他不会介意的。”
埃齐奥发现莱昂纳多在做些非常古怪的事。佛罗伦萨到处都能买到鸣禽。人们会把鸟笼挂在窗口,为他们取乐,等鸟儿死后就换一只。莱昂纳多的身边足有十来只装着鸣禽的鸟笼,在埃齐奥的注视下,他选择了一只鸟笼,打开柳条编成的笼门,催促它钻出笼子,飞向自由。莱昂纳多热切地看着它飞远,随后转过身去挑选另一个笼子,这时他才注意到埃齐奥正站在这儿。
看到埃齐奥的时候,莱昂纳多露出迷人而又温暖的微笑,随后拥抱了他。接着他的神情严肃起来。“埃齐奥!我的朋友。发生了那种事以后,我真没想到你还会来。不过欢迎,欢迎。稍等我一下就好。不会很久的。”
埃齐奥看着莱昂纳多一只接一只地放飞那些画眉、红腹灰雀、百灵和昂贵得多的夜莺,他每次都会专注地看着它们飞远。
“你在做什么?”埃齐奥疑惑地问。
“所有生命都是宝贵的,”莱昂纳多回答,“我无法忍受看着它们遭受这样的囚禁,就因为它们有动听的歌喉。”
“这是你释放它们的唯一理由吗?”埃齐奥怀疑他还有更深的动机。
莱昂纳多咧嘴一笑,但没有给出正面回答。“我也已经不吃肉了。凭什么让那些可怜的动物为此送命呢?”
“那样的话,农夫们就没活可干了。”
“他们可以种谷物。”
“想象一下那会有多无聊吧。而且还会有供应过剩的问题。”
“噢,我都忘了你是个金融家了。我也忘了应有的礼节。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需要帮助,莱昂纳多。”
“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我这儿有一件……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东西,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帮我修理。”
莱昂纳多的眼睛亮了起来。“当然可以。这边走。我们去里间——那些孩子又在像平时那样弄乱工作室了。有时候我会想,我当初为什么要雇用他们?”
埃齐奥笑了。他也想到了同一件事,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莱昂纳多的最爱始终都是工作本身。
“这边来。”
狭小的里间比工作室里更加杂乱,但衣冠楚楚(也和周围格格不入)的莱昂纳多走到大堆的书籍和标本,以及写满令人费解的文字的纸张之中,小心翼翼地把一些东西堆到另一些东西上,最后将那张大号制图桌彻底清空。“请原谅,这儿乱糟糟的,”他说,“不过我们总算有了一片绿洲!让我看看你拿来的东西吧。还是说你想先喝一杯葡萄酒?”
“不,不用了。”
“很好,”莱昂纳多热切地说,“那就让我看看吧!”
埃齐奥小心翼翼地取出剑刃、护腕和那个机械装置,以及他用来裹住这些东西的画着神秘符号的牛皮纸。莱昂纳多徒劳地想把那些东西拼回去,但没能成功,一时间露出了气馁的表情。
“我不知道,埃齐奥,”他说,“这装置很老了——非常古老——但又十分复杂,可我敢说,它的构造甚至超前于我们当今的时代。它太迷人了,”他抬起头,“我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但如果没有原始的设计图,我恐怕没什么可做的。”
他正想把埃齐奥的东西重新包好的时候,注意力转到了那张牛皮纸上。“等等!”他大叫一声,专心地审视起来。然后他把剑刃和护腕放到一旁,摊开那张牛皮纸,随后对照着上面的文字,开始在附近架子上的旧书和手稿中翻找起来。他找出了两本书,放到桌上,然后仔细地翻阅起来。
“你在做什么?”埃齐奥有点儿不耐烦。
“真有意思,”莱昂纳多说,“这张纸似乎是一本古籍里的一页。”
“什么?”
“就是古书里的其中一页。这张纸上的文字不是印刷的,而是手抄的。它真的非常古老了。你还有类似的吗?”
“没了。”
“真可惜。他们不该把这种书的书页撕下来的,”莱昂纳多顿了顿,“不过也许,这些加起来才是——”
“什么?”
“没什么。你瞧,这一页上的内容是用密文写成的,但如果我的理论正确……根据这些图案来看,它很可能就是……”
埃齐奥等待着,但莱昂纳多已经沉醉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拖过一张椅子坐下,耐心地看着莱昂纳多去翻找、阅读那些书籍和卷轴,不时做着交叉引用和笔记,而且全部是用左手写成的镜像书写体[3]。埃齐奥猜想他应该是出于谨慎。从先前在工作室里看到的那些东西来判断,如果教会得知莱昂纳多在研究什么,那么这位朋友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终于,莱昂纳多抬起了头,但埃齐奥已经快睡着了。“了不起,”莱昂纳多喃喃自语着,然后又抬高了嗓门,“了不起!如果我们颠倒这些字母的顺序,再每隔两个字母……”
他把剑刃、护腕和那个装置拉到面前,开始动手修理。他从桌子下面拉出一只工具箱,拿起一把钳子,然后专心地投入了工作。一个钟头过去了,然后是两个钟头……在房间里沉闷而温暖的空气,以及莱昂纳多轻柔的敲打与刮擦声中,埃齐奥不由得沉沉睡去。终于——
“埃齐奥!醒醒!”
“呃?”
“看!”莱昂纳多指着桌子。那把剑刃修复完好,而且装在了那个古怪的装置上,而装置又固定在护腕上。一切都擦得干干净净,就像是崭新的一样,只是看不到任何反光。“这是哑光表面,”莱昂纳多说,“就像罗马盔甲。在太阳底下反光的东西只会让你暴露。”
埃齐奥用双手拿起那把武器,在手里掂量起来。它很轻,但平衡性绝佳。埃齐奥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这是一把能藏在袖口里的、装有弹簧的匕首。他只需要活动一下手腕,利刃就会弹出。
“我还以为你是个和平主义者呢。”埃齐奥说着,想起了那些鸟儿。
“创意优先于一切,”莱昂纳多斩钉截铁地说,“无论是怎样的创意。好了,”他说着,从工具箱里拿出锤子和凿子,“你是右撇子,对吧?很好。麻烦你把右手的无名指放在这块木头上。”
“你要做什么?”
“抱歉,但我必须这么做。这件武器设计很特殊。”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得砍掉那根手指,才能让你使用它。”
埃齐奥眨了眨眼。他的脑海中闪现出许多幅画面:他想起了阿尔贝蒂对父亲的虚情假意,想起了阿尔贝蒂在父亲被捕后对他的宽慰,然后是处决和逃亡。他咬紧牙关。“动手吧。”
“也许我该用切肉刀。这样伤口会平整些,”莱昂纳多说着,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好了——把你的手指放上去——就像这样。”
莱昂纳多举起切肉刀的时候,埃齐奥绷紧了身体。他闭紧双眼,听着它砍在木块上的声音,但他没有感到痛楚。他睁开了眼睛。那把切肉刀砍在木头里,与他的手相距几英寸,而他的那根手指却毫发无损。
“你这混蛋!”这毫无品味可言的恶作剧让埃齐奥又惊又怒。
莱昂纳多抬起双手。“冷静!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承认是有点残忍,不过我真的忍不住。我想看看你的决心有多坚定。你瞧,原本使用这件装置的时候,的确需要牺牲一根手指。我猜这跟某种古老的加入仪式有关。不过我做了些细微的调整。这样你就能保住你的手指了。瞧啊!剑刃弹出的时候毫无阻碍,而且我还添加了弹出后的握柄。你只需要记得弹出剑刃的时候摊开手掌就好!这样你才能保住你的手指。不过你用的时候最好戴上手套——它很锋利。”
埃齐奥看得入了迷,又对莱昂纳多满心感激,因此他的怒气很快就消了。“这可真是不同寻常。”他说着,将剑刃弹出和收回了几次,直到能熟练使用为止。“难以置信。”
“可不是嘛!”莱昂纳多赞同地说,“你确定你那儿没有类似的书页了吗?”
“抱歉,真的没了。”
“噢,听着,如果你碰巧找到了类似的东西,拜托带来给我。”
“我答应你。关于修理的费用——”
“我很乐意帮忙。而且我自己也获益良多。用不着——”
就在这时,工作室那边传来沉重的敲门声。莱昂纳多匆忙走了过去,安格尼罗和因诺森托也惊恐地抬头去看。门那边的人开始大吼:“开门,这是佛罗伦萨卫兵的命令!”
“稍等!”莱昂纳多大声回答,但随即又低声对埃齐奥说:“待在里间别出来。”
然后他开了门,并且站在门口,挡住了那名卫兵的去路。
“你是莱昂纳多·达·芬奇?”那卫兵用响亮、凶恶而又带着官腔的嗓音说。
“我能帮您什么忙吗?”莱昂纳多说着走到街上,迫使那卫兵向后退去。
“我有权向你询问几个问题。”莱昂纳多再次挪动脚步,使得那名卫兵背对着工作室的门口,但卫兵仍坚持要问话。
“您要问些什么呢?”
“我们收到报告,有人看到你与一名在逃的罪犯有来往。”
“什么?我?太荒谬了!”
“你上次见到埃齐奥·奥迪托雷是在什么时候?”
“谁?”
“别跟我装傻。我们知道你跟奥迪托雷家很亲密。还卖了好几张涂鸦给那家的母亲。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说完,那卫兵用长戟的尾端狠砸莱昂纳多的肚子。莱昂纳多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弯腰倒地,而那卫兵开始用脚踢他。“现在打算说话了吧?我不喜欢艺术家。一群同性恋。”
这些时间足够埃齐奥悄然穿过房门,站到那名卫兵身后。街道上空无一人。那人满是汗水的颈背暴露在外。这是试验他的新玩具的好机会。他抬起手,触动了机关,那把利刃便无声无息地弹了出来。埃齐奥的右手灵巧地一挥,便刺进了那卫兵的脖子。新近打磨过的剑刃异常锋利,毫无阻碍地刺穿了那人的颈静脉。那卫兵倒了下去,还没落地便已死去。
埃齐奥帮莱昂纳多站了起来。
“谢谢你。”艺术家发着抖说。
“很抱歉——我没想杀了他的——可没时间——”
“有时候我们别无选择。不过我已经开始习惯这种事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萨尔塔列里案的嫌疑人之一。”
这时埃齐奥想起来,几周之前,被人匿名告发一位年轻艺术家的模特——他名叫雅各布·萨尔塔列里——有卖淫行为,而莱昂纳多和另外三人则被指控为他的主顾。案子最后因为缺乏证据不了了之,但他的污名并未完全洗清。“只不过我们这儿并不会起诉同性恋,”他说,“哎,我记得德国人好像对那些人有个特别的称呼——‘佛罗伦萨佬’。”
“对于官方来说,同性恋还是违反法律的,”莱昂纳多干巴巴地说,“这种行为会被处以罚金。而且考虑到当权的是阿尔贝蒂这种人——”
“尸体该怎么办?”埃齐奥打断了莱昂纳多。
“噢,”莱昂纳多说,“这倒是意外收获。趁着还没人看到我们,帮我把尸体拖进去。跟其它那些放到一起。”
“意外收获?其它那些?”
“地窖里很冷。应该至少能保存一个礼拜。我时不时会从医院那边弄到一两具无人认领的死尸。当然了,是私下里。我会切开那些尸体,研究一下——这能帮助我改善我的研究。”
埃齐奥打量他朋友的目光已经不仅仅是好奇了。“什么?”
“我想我告诉过你了——我想要了解万物运作的方式。”
他们把尸体拖进屋里,莱昂纳多的两名助手接了手,把它搬进一段石阶下方的门里,然后消失在门后。
“可如果他们派人来找他,那该怎么办?”
莱昂纳多耸耸肩。“我会矢口否认,”他眨眨眼,“我在这儿也不缺有权有势的朋友,埃齐奥。”
埃齐奥有些困惑。他说。“好吧,你看起来很有信心……”
“只要别跟任何人提起这次意外就好。”
“我不会的——还有,谢谢你,莱昂纳多,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乐意之至。还有,别忘记——”他的双眸闪过渴望的神色,“——如果你再找到那本古籍里的其他书页,就带来给我。谁知道里面还有什么新奇的设计呢。”
“我会的!”
埃齐奥带着胜利的喜悦朝葆拉的“愉悦之屋”走去,不过在穿过镇子朝北方前进的路上,他并没有忘记始终融入人群。
看到他的时候,葆拉松了口气。“你去得比我预想中要久。”
“莱昂纳多很喜欢说话。”
“他该不是只顾跟你说话了吧?”
“哦,不是的。你瞧!”他将那把“腕刃”给她看,随后以夸张的动作启动机关,让剑刃弹出,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真了不起。”
“是啊,”埃齐奥赞赏地看着它,“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练习。我可不想因为它少掉几根手指。”
葆拉露出严肃的神色。“噢,埃齐奥,看起来你已经准备就绪了。我教给了你必要的技艺,莱昂纳多修好了你的武器,”她深吸一口气,“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付诸行动了。”
“是啊,”埃齐奥轻声说着,神色又暗了下来,“问题在于接近阿尔贝蒂的方法。”
葆拉陷入了深思。“洛伦佐公爵回来了,他对阿尔贝蒂在他缺席时批准的处决很不满,但他没有权力挑战行政长官。不过,明晚在圣十字教堂的回廊里,韦罗基奥大师的最新作品将会正式开始展出。佛罗伦萨的各界人士都会出席,包括阿尔贝蒂,”她看了看他,“我想你也应该去一趟。”
埃齐奥早就知道,那尊即将公开的雕像是青铜制成的大卫像——那是一位在圣经中与佛罗伦萨有关的英雄。这件作品由美第奇家族所委托,预计将布置在维奇奥宫里。韦罗基奥大师在三四年前就开始了雕刻的工作,从那时起就有传言说,雕像的头部是以韦罗基奥当时较为英俊的那名年轻学徒为范本——肯定是莱昂纳多·达·芬奇了。总而言之,这是件令人兴奋的大事,人们早就在考虑该穿什么衣服去出席了。
埃齐奥则有别的事要考虑。
“我不在的时候,请照顾我的母亲和妹妹。”他对葆拉说。
“我会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她们。”
“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
“对你自己要有信心。”
次日晚上,埃齐奥提前赶到了圣十字教堂。他需要时间做准备,以磨砺他在使用那把新武器方面的技巧,直到相信自己对它了如指掌为止。他一次次地回想起父亲和兄弟的死,而阿尔贝蒂宣判死刑时的话语也清晰地在他脑中响起。
接近教堂的时候,他认出了走在前方的两个身影,一小队卫士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那些人的制服图案是黄色背景上的五颗红球。他们似乎在争吵,而他连忙接近到能够听清的位置。他们在教堂门廊前停了下来,而他躲在他们视线之外,偷偷听着。那两个人说话的口气都带着不满。其中一个是乌贝托·阿尔贝蒂;另一个是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有一只大鼻子和坚定的五官,穿着华贵,头戴红色帽子,身披红色斗篷,在斗篷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束腰外衣。他是洛伦佐公爵——他的臣民们称他为“华丽公爵”,而这让帕齐家以及他们所属的派系极为不快。
“你不能为这件事指责我,”阿尔贝蒂说,“我只是根据得到的消息和无可辩驳的证据做出了行动而已——我的行为是符合法律、符合我的职权范围的!”
“不!你的行为越界了,行政长官,而且你还是趁着我不在佛罗伦萨的时候这么做的。这让我非常不愉快。”
“你有什么资格说越界?你掌控了这座城市,自封为公爵,甚至没有得到领主或者其他任何人的许可!”
“我可没做过这种事!”
阿尔贝蒂发出讥讽的大笑。“你当然会这么说!你永远都这么无辜!多方便的借口啊。在卡勒基,你还让我们认为的那些危险的自由思想家陪伴自己——费奇诺、米兰多拉,还有那个可怕的波利齐亚诺[4]!至少我们有机会看到你的势力范围能延伸到多远——看起来你根本没有势力范围可言!这对我和我的盟友们来说都是有价值的一课。”
“是啊。你的盟友帕齐家。这才是你真正的动机,对吧?”
阿尔贝蒂仔细审视了一番自己的指甲,然后才答道:“我会留意你这句话的,公爵大人。你恐怕说了不该说的话。”但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十分自信。
“你才是该管好嘴巴的那个人,行政长官。希望你把这条建议传达给你的同伙——就把它当成是友好的警告吧。”说完,洛伦佐便和他的护卫们朝回廊的方向扬长而去。片刻后,阿尔贝蒂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跟了上去。在埃齐奥听来,阿尔贝蒂咒骂的似乎是他自己。
回廊周围挂上了金丝帘布,帘布反射着数百支蜡烛耀眼的光。在回廊中央喷泉旁的高台上,有一群音乐家正在演奏乐曲。另一座高台上放着那尊青铜雕像,它足有半人高,看起来精致而美丽。埃齐奥走进门里,利用柱子和阴影藏匿身形,这时看到洛伦佐正在赞美雕像的做工。埃齐奥也认出了另一个身披蒙头斗篷的神秘身影:那是在绞刑台上站在阿尔贝蒂身边的那个西班牙人。
在不远处,一群本地贵族围住了阿尔贝蒂,对他毫不吝惜溢美之辞。根据听到的零碎片段,埃齐奥知道他们是在向行政长官道贺,因为他替这座城市消除了奥迪托雷家族这样的祸患。他从没想过他的父亲在佛罗伦萨会有这么多敌人——以及朋友——但他明白,他们在父亲的主要盟友洛伦佐不在城里的时候才敢下手。有位贵妇人对阿尔贝蒂说,她希望公爵能够理解他的正直与诚实,而埃齐奥不由得露出笑容。很显然,阿尔贝蒂并不喜欢她的言外之意。然后他听到了更多的对话。
“那家人的另一个儿子呢?”有个贵族问道,“是叫埃齐奥吧?他是彻底逃跑了吗?”
阿尔贝蒂挤出一丝微笑。“反正那男孩也没什么威胁。他手软,心更软。不出这个星期他就会落网,然后被送上刑场。”
他周围的贵族们大笑起来。
“那么——您接下来的目标是什么呢,乌贝托?”另一个贵族问,“还是领主的宝座?”
阿尔贝蒂摊开双手。“这就听凭上帝的旨意了。我想做的只是继续忠实而勤勉地为佛罗伦萨效命罢了。”
“噢,无论您如何选择,我们都会支持您的。”
“感激不尽。接下来就顺其自然吧。”阿尔贝蒂谨慎地露出笑容,“至于现在,我的朋友们,我建议我们把政治放到一边,专心去欣赏这件令人崇敬的艺术杰作,它可是高贵的美第奇家族的慷慨捐赠。”
埃齐奥等待着阿尔贝蒂的同伴全部朝大卫像那边走去。阿尔贝蒂则拿起一杯葡萄酒,扫视着周围,眼神里混合了满足与警惕。埃齐奥知道这正是他的机会。其他人都在看着雕像,而韦罗基奥正在雕像旁做着简短的演说。埃齐奥悄然走到阿尔贝蒂身边。
“能让你说出最后那句恭维可真不容易,”埃齐奥压低声音说,“不过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满嘴谎言,这倒是很适合你。”
阿尔贝蒂认出了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是你!”
“是啊,行政长官。是我,埃齐奥。我来为你亲手谋害的朋友——为我的父亲——以及我无辜的兄弟复仇。”
阿尔贝蒂听到了微弱的弹簧触动声和金属碰撞声,随后看到了抵着自己喉咙的利刃。
“再见了,行政长官大人。”埃齐奥冷冷地说。
“住手,”阿尔贝蒂喘息着说,“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来——为了保护你爱的人。原谅我,埃齐奥——我别无选择。”
埃齐奥凑得更近,对他的托辞充耳不闻。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有选择的——而且是种可贵的选择——但他太过软弱,不敢做出那种选择。“你以为我现在不是在保护我爱的人吗?如果我的母亲和妹妹落入你的手中,你会对她们留情吗?现在听着:我给你的那些文件在哪儿?你肯定放在什么安全的地方了。”
“你永远也找不到的。那些文件我从不离身!”阿尔贝蒂想要推开埃齐奥,再大声呼唤他的护卫,但埃齐奥径直将利刃刺进了他的喉咙,随后用力割断了他的颈动脉。阿尔贝蒂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跪倒在地,双手本能地攥住自己的脖子,徒劳地想要抑止泼洒在草地上的鲜血。等阿尔贝蒂侧身倒下之后,埃齐奥迅速弯下腰去,割断了他腰带上的钱包并打开看了一眼。阿尔贝蒂最后在傲慢中说出了实情。那些文件真的在里面。
周围突然变得一片寂静。韦罗基奥的演说戛然而止,宾客们开始回头张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埃齐奥站起身来,面对着他们。
“是的!你们看到的是真相!你们看到的是复仇!奥迪托雷家族没有灭亡。我还活着!埃齐奥·奥迪托雷!”
他正在喘息的时候,有个女人尖叫起来:“有刺客!”
混乱主宰了周围。洛伦佐的护卫们迅速围拢过来,拔剑在手。宾客们四散奔逃,比较勇敢的那些走上前去,试图制住埃齐奥,但没有人敢真正动手。埃齐奥注意到,那个穿着蒙头斗篷的身影消失在了阴影里。韦罗基奥站在那里,保护着他的雕像。女人们男人们都在呼喊,城市卫兵涌入走廊,却不清楚该追赶什么人。趁此机会,埃齐奥爬到回廊的顶上,跳进旁边的庭院里,那里敞开的大门通向教堂前方的广场。一群好奇的民众被回廊里的骚动吸引过来,聚集在那里。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问埃齐奥。
“正义得到了伸张。”埃齐奥答道,然后朝着西北方向穿过城市,前往葆拉的宅邸。
他在路上略微驻足,确认了阿尔贝蒂钱包里的东西。那家伙的遗言的确不假。所有文件都在里面。除此以外,还有些别的东西。是阿尔贝蒂的一封尚未寄出的信。为了确认里面的内容,埃齐奥撕开火漆,展开了那张信纸。
这是阿尔贝蒂写给妻子的私人信件。埃齐奥读着这封信,也渐渐明白,究竟是怎样的势力才能迫使一个人不再公正和诚实。
吾爱:
我将这些想法写进信里,希望有一天能有勇气与你分享。到那时,你肯定早已得知,我背叛了乔凡尼·奥迪托雷,将他冠以叛徒的罪名,并宣判了他的死刑。在后世的历史上,这一行为多半会被记载为出于政治立场或是贪婪,但你必须明白,迫使我做出这种事的并非命运,而是恐惧。
美第奇家族夺走我们家族的一切之时,我发现自己满心惧怕。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儿子,为了将来。如果一个男人失去了所有财产,他在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指望?至于其他那些人,他们提议给我金钱、土地和头衔,以此交换我的合作。
这就是我背叛我最亲密朋友的原因。
无论这种做法有多么不堪,在当时看来都是必要的。
即使到了现在,回顾当初,我还是看不到其他出路……
埃齐奥仔细叠好那封信,放进钱包里。他会重新把它封上火漆,然后再寄出去。他可不想做那种心胸狭隘的人。
* * *
[1]意大利画家、雕刻家和建筑师,被誉为“欧洲绘画之父”。
[2]意大利文艺复兴建筑的先驱之一。
[3]指以左右颠倒的方式写成的文字,因此在镜子里,这些文字会与正常书写方式相符。
[4]以上分别指哲学家马西里欧·费奇诺和皮科·德拉·米兰多拉,以及诗人波利齐亚诺。


第六章
“解决了。”埃齐奥简短地对葆拉说。
她拥抱了他一下,然后退开几步。“我知道。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很欣慰。”
“我想我该离开佛罗伦萨了。”
“你打算去哪儿?”
“我父亲的弟弟马里奥在蒙特里久尼[1]附近有个庄园。我们会去那儿。”
“他们已经展开了对你的大规模追捕,埃齐奥。他们在四处张贴通缉布告,布告上还有你的画像。公共发言人也会开始讲述对你不利的言论,”她顿了顿,陷入深思,“我会派人去尽可能撕掉布告,再花钱买通那些发言人,让他们说些别的话题,”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我最好再为你们准备好旅行证件。”
埃齐奥摇摇头,想起了阿尔贝蒂。“连信念都可以如此轻易地操纵,我们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啊?”
“阿尔贝蒂对那种处境无能为力,但他本该坚定地对抗才对,”她叹了口气,“真相就是一件可以买卖的商品。你最好早点习惯,埃齐奥。”
他握住她的双手。“谢谢你。”
“佛罗伦萨会变得更好,尤其是在洛伦佐公爵让自己的亲信当上行政长官以后。你得抓紧时间了,你的母亲和妹妹都在这儿。”她转过身,拍了拍手,然后说:“安妮塔!”
安妮塔从屋子的后方出现,带着玛莉亚和克劳迪娅一起。接下来便是感人的团圆场面。埃齐奥看到母亲的状况没有好转多少,手里仍旧抓着彼得鲁乔的那盒羽毛不放。她回应了他的拥抱,尽管有些心不在焉,而葆拉看着这一幕,露出悲伤的微笑。
克劳迪娅却紧紧地抱住了他。“埃齐奥!你去了哪儿?葆拉和安妮塔对我们很好,但她们不让我们回家。妈妈从那时以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她停了口,忍住泪水。“好吧,”她稍稍平复心情,然后说,“也许父亲可以帮我们解决问题。这整件事都是个可怕的误会,对吧?”
葆拉看看埃齐奥。“恐怕是时候了,”她轻声说,“还是早点让她们知道真相的好。”
克劳迪娅的目光从埃齐奥转到葆拉,再转回埃齐奥。玛莉亚在安妮塔身边坐了下来,后者搂住了她。玛莉亚注视着空气,面露微笑,同时轻柔地抚摸着那个梨木盒子。
“怎么了,埃齐奥?”克劳迪娅的语气里带上了恐惧。
“发生了一些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埃齐奥沉默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他的表情已经说出了一切。
“噢,上帝啊,不!”
“克劳迪娅——”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埃齐奥垂下了头。
“不,不,不,不,不!”克劳迪娅喊道。
“嘘,”他试图让她平静下来,“我已经尽我所能了,小家伙。”
克劳迪娅把头埋进他的胸口,发出冗长而嘶哑的呜咽,埃齐奥则尽他所能去安慰她。他的目光越过她看向母亲,但她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也许她早就用自己的方式知道了。在埃齐奥的人生遭遇了这场巨大的风波之后,眼看妹妹和母亲坠入绝望的深渊,这几乎令他崩溃。他站在那里,久久地抱着他的妹妹——整个世界的责任仿佛都压在他的肩头。现在他必须保护他的家人——奥迪托雷家的声誉要靠他来维护。男孩埃齐奥已经不复存在……他陷入了深思。
“听着,”等她安静了一些以后,他对克劳迪娅说,“现在最紧要的事就是离开这儿。到安全的地方去,让你和妈妈能远离危险。如果要这样做,你就必须勇敢起来。你必须学会坚强,学会照顾我们的母亲。明白了吗?”
她听完了他的话,清了清嗓子,然后稍微退开几步,抬头看着他。“明白了。”
“那我们就该开始准备了。去收拾好需要的东西,不过尽可能少带一些——我们只能徒步离开,安排马车的话风险太大。穿上你们最朴素的衣服,我们可不能引人注目。而且要快!”
克劳迪娅跟他们的母亲以及安妮塔一同离开。
“你应该去沐浴更衣,”葆拉对他说,“这样感觉会好些。”
两个钟头以后,葆拉为他们准备好了旅行证件,动身的时间终于到了。埃齐奥最后一次确认了那只文件袋里的东西。至于他从阿尔贝蒂手里拿回的文件,也许他叔叔可以帮他解读内容——那些文件显然非常重要。他的新武器固定在右前臂上,用袖子掩住。他系紧了腰带。克劳迪娅领着玛莉亚去了花园,靠着门边的墙壁上,强忍着眼泪的安妮塔陪在她们身边。
埃齐奥转身面对葆拉。“再会了。再次感谢您为我做过的一切。”
她伸出双臂拥抱了他,又亲吻了他的嘴边。“保重,埃齐奥,别忘了保持警惕。恐怕你要走的这条路会相当漫长。”
他严肃地鞠了一躬,随后戴上兜帽,走到母亲和妹妹身边,拿起他们收拾好的行李。他们亲吻了安妮塔,和她道别。片刻之后,他们来到街上,朝北方走去,克劳迪娅挽着母亲的手臂。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沉默不语,而埃齐奥思索着肩负着的沉重职责。他希望自己能独力撑起大局,虽然这么做并不轻松。他必须得保持坚定才行,不过他会办到的:为了克劳迪娅和可怜的、彻底封闭了内心的母亲。
等他们来到城市的中心地带时,克劳迪娅开口说话了——而且她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但他满意地发现,她的语气非常坚定。
“我们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她说。
“我不知道。”
“我们还有可能回来吗?”
“我不知道,克劳迪娅。”
“我们的家会怎样?”
他摇摇头。没时间安排一切,而且就算有,他又能让谁去执行呢?或许洛伦佐公爵可以把那里封锁起来,派人守卫,但这种希望太渺茫了。
“他们……他们有没有得到体面的葬礼?”
“是的。是……我亲自安排的。”埃齐奥朝亚诺河的下游看了一眼。
最后他们接近了城市的南门,埃齐奥庆幸这一路上都没人察觉,但眼下这一刻非常危险,因为城门的检查非常严格。幸好葆拉给他们提供的文件上的假名让他们顺利通过,而瞭望塔上的卫兵们留意的也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而非穿着朴素的一家人。
他们一整天都不紧不慢地向南方前进,直到远离城市以后,他们才停下脚步,从一户农家里买了些面包、奶酪和葡萄酒,随后在麦田边缘的一棵橡树的荫蔽下休息了一个钟头。埃齐奥不得不压抑自己的不耐烦,因为他们距离蒙特里久尼还有起码三十英里,而他们又必须按照他母亲的步调前进。她原本是个四十出头的坚强女人,这场可怕的变故让她苍老了许多。他再次祈祷,希望到了马里奥家以后,她就能康复,虽然他看得出这段康复期不会太短。他希望能在第二天下午顺利赶到马里奥的庄园。
晚上,他们在一座废弃的谷仓里过了夜:至少那儿干净又温暖,还铺着干草。他们吃完了午餐时剩下的食物,让玛莉亚尽可能舒适地躺下。她没有抱怨,事实上,她似乎对周围的环境毫无察觉,但在克劳迪娅想从她手里拿走彼得鲁乔的盒子,好让她躺下的时候,她大声抗议,还推开了克劳迪娅,像个卖鱼的妇人那样粗野地咒骂。兄妹俩简直惊呆了。
她安详地睡了过去,第二天早晨起来时,像是完全恢复了精力。他们用溪水洗漱了一番,喝了些清水,随后再次踏上了旅程。天空晴朗,温暖宜人,而且不时吹来一股凉爽的风。他们的脚步快了许多,一路上有好些货车从旁经过,不过一路上看到的只有在田地和果园里劳作的人。埃齐奥买了些水果,不过只有克劳迪娅和他母亲的份,因为他一点都不饿——他紧张得什么也吃不下。
终于,在午后三四点的时候,他兴奋地看到远方的小山上,沐浴着阳光的蒙特里久尼镇的围墙。镇子附近实际上都在马里奥的掌控之下。再向前走个一两英里,他们就能踏入他的领地。他们精神振奋,也加快了步子。
“就快到了。”他笑着告诉克劳迪娅。
“感谢上帝。”她说着,回以笑容。
他们才刚刚放松戒备,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道路的转弯处,身边还跟着几十个身着金蓝制服的人。其中一个护卫举着一面旗帜,旗帜上是埃齐奥既痛恨又熟悉的纹章:蓝色背景里的金色海豚和十字架。
“埃齐奥!”那人大声招呼道,“日安!还有你的家人——至少是剩下的那些!多么令人惊喜啊!”他对自己的手下点点头,后者在路上散开,举起长戟。
“维耶里!”
“正是。他们把我父亲放出来以后,他就欣然同意资助我这支小小的狩猎队。我很受伤。你竟然就这么离开了佛罗伦萨,连句像样的道别都没有!”
埃齐奥踏前了一步,又示意克劳迪娅和他母亲躲到他身后。
“你想怎样,维耶里?我还以为你们帕齐家应该对这种结果足够满意了。”
维耶里摊了摊手。“我想怎样?噢,这可真不好说。我有那么多的愿望!让我想想……我想要更大的宅邸,更漂亮的老婆,更多更多的钱——还有什么来着!哦,对,你的脑袋!”他拔出剑来,示意他的护卫做好准备,随后径直朝埃齐奥走去。
“我很吃惊,维耶里——你打算只靠自己来对付我吗?不过当然了,你那些打手就站在你身后!”
“我不觉得你有资格让我用剑,”维耶里反驳着,把剑收回鞘里,“我想我只用拳头就能解决你了。如果这会让你伤心,我的甜心,那么我很抱歉,”他对克劳迪娅补充道,“但别担心——要不了多久就会结束了,随后我会尽可能地安慰你——谁知道呢,或许连同你妈妈一起!”
埃齐奥迅速前进几步,一拳打在维耶里的下巴上,揍得他步履蹒跚,但维耶里很快站稳脚跟,挥手示意他的手下退后,接着发出一声怒吼,冲向埃齐奥,接二连三地挥出拳头。维耶里的攻势如此凶狠,让埃齐奥一时间只有招架之力,根本无法做出像样的还击。两人纠缠在一起,奋力想要压倒对方,时不时地蹒跚后退,但很快便会带着新生的狠劲儿扑向对方。到了最后,埃齐奥终于能够利用维耶里的愤怒来对付他——没有人在盛怒下还能长时间搏斗的。维耶里用右手掷出了一把大号的干草叉,这时埃齐奥前进几步,干草叉的长柄擦过他的肩膀,而维耶里无法阻止身体的前冲之势。埃齐奥伸腿扫倒了对手,让他在灰尘里打起滚来。鲜血直流,力不从心的维耶里匆忙躲到手下们身后,然后站起身,用擦破的双手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我受够了,”说完,他对护卫们大喊道,“解决他,还有那些女人。我可不想要那种骨瘦如柴的小不点,还有她跟死人没两样的母亲!”
“懦夫!”埃齐奥大喊一声,喘息着拔出剑来,但那些护卫已经团团包围了他们,同时伸出长戟。他知道自己恐怕连接近他们的机会都没有。
包围圈越收越小。埃齐奥不断绕着圈,努力保护身后的家人,但事态非常不妙,维耶里也发出了得意洋洋的恼人笑声。
突然间,一阵尖锐而难以捉摸的呼啸声传来,埃齐奥左边的两名护卫无力地跪下,然后向前倒地,放开了手里的武器。两人的背上都扎着一把直至末柄的飞刀,显然是一击毙命。鲜血从他们的衬衣里潺潺涌出,就像鲜红色的花朵。
其他人惊慌地退开,但在那之前又有一名卫兵倒了下去,背上插着一把刀子。
“这是什么巫术?”维耶里大叫着,语气中满是恐惧。他拔出剑来,疯狂地四下张望。
回答他的是一阵低沉而洪亮的大笑。“这跟巫术可没关系,孩子——一切全看技巧!”那声音是从附近的一片小树林里传来的。
“现身吧!”
一个穿着高筒靴和轻型护胸甲、魁梧蓄须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另外几个打扮相似的人。“如你所愿。”他讽刺地说。
“你们是雇佣兵!”维耶里大吼着,转身面对他的护卫们,“你们在等什么?杀了他们!杀光他们!”
那魁梧男子走上前去,用快得惊人的身手瞬间夺下了维耶里的剑,又轻巧地在膝盖上折断了它,就像在折断一根小树枝。“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小帕齐,不过我得说,你还真没有辜负你们家族的名声。”
维耶里没有答话,只顾催促手下上前。他们不情不愿地围住了那几个陌生人,而维耶里拿起一名死去护卫的长戟,愤怒地转向埃齐奥,打落了他手里的剑。
“嘿,埃齐奥,用这个!”魁梧男子说着,丢过来另一把剑。利剑划破空气,最后插进埃齐奥脚边的泥土里,颤抖不止。那把剑很沉重,埃齐奥得用上双手才能挥动,但又锋利到足以切断维耶里长戟的木柄。维耶里看到他的护卫被那些雇佣兵打得落花流水,又有两人已经倒地不起,于是连忙下令撤退。他抛下几句狠话,然后带着手下们逃之夭夭。魁梧男子走向埃齐奥和他的女眷,露出欢快的笑容。
“幸好我出来迎接你了,”他说,“看起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无论您是谁,请接受我的谢意。”
那人又大笑起来,嗓音在埃齐奥听来有些熟悉。
“我认识您吗?”埃齐奥问。
“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见了。但我还是很吃惊,你居然认不出你自己的叔叔了!”
“马里奥叔叔?”
“如假包换!”
他给了埃齐奥一个熊抱,随后朝玛莉亚和克劳迪娅走去。看到玛莉亚的样子,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痛苦的神色。“听着,孩子……”他对克劳迪娅说,“我现在要带埃齐奥回城堡去,不过我会留下手下保护你们,他们也会拿吃的喝的给你们。我会派一名骑手先出发,让他带马车来载你们过去。你们已经走了一整天,我能看出我可怜的嫂子已经……”他顿了顿,谨慎地补充道:“累坏了。”
“感谢您,马里奥叔叔。”
“那就这样吧。我们很快就能再见了。”他转过身,向手下们发号施令,随后勾住埃齐奥的肩膀,带着他朝小镇中央的那座城堡走去。
“您怎么知道我要来?”埃齐奥问。
马里奥看起来有些犹豫。“噢——有位佛罗伦萨的朋友事先派了人赶来送信。我的力量不足以攻打佛罗伦萨,不过现在洛伦佐回来了,我们可以祈祷他能打压帕齐家的气焰。你还是把我哥哥的命运——还有我的侄子们的命运告诉我吧。”
埃齐奥迟疑了片刻。亲人们死去的画面仍在他脑海最黑暗的角落徘徊不去。
“他们……他们都以叛国的罪名被处死了……”他顿了顿,“我能逃脱完全是因为运气。”
“上帝啊,”马里奥喃喃地说着,面孔因痛苦而扭曲,“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吗?”
“不——不过有件事,我希望您能帮我找到答案。”接着,埃齐奥把宅子里的密室和那只箱子的事告诉了他叔叔,随后是他对阿尔贝蒂的复仇,以及他从阿尔贝蒂手里拿回的那些文件。“看起来最重要的那一份是张名单,”他补充了一句,又悲叹道,“真没想到,这样的不幸竟然会降临在我们身上!”
马里奥拍拍埃齐奥的手臂。“我对你父亲的生意也有些了解,”他说。埃齐奥这才发现,马里奥对密室和那只箱子的事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我们会弄个明白的。不过我们得确保你的母亲和妹妹都得到妥善的安置。我的城堡不太适合女人居住,像我这样的士兵也很难真正安顿下来;不过距离这儿大概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女修道院,那里非常安全,对待客人也非常周到。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就把她们送到那儿去。你和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埃齐奥点点头。他会确保他们安顿下来,并且他会说服克劳迪娅,让她明白这是最合适的权宜之计:因为他能看出,她并不想在那样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太久。
他们朝那座小镇越走越近。
“我还以为蒙特里久尼跟佛罗伦萨是敌对关系。”埃齐奥说。
“比起佛罗伦萨人来说,我们更恨帕齐家,”他叔叔告诉他,“不过你已经是大人了,应该明白城邦之间的同盟关系,无论是大城邦还是小城邦。前一年还是朋友,后一年就成了敌人,再过一年就又恢复了友好。这种事会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就像一场疯狂的棋局。不过你会喜欢这儿的。这里的人诚实又勤劳,我们生产的商品可靠又耐用。这里的牧师是个好人,不怎么喝酒,从不多管闲事。我也不去管他的闲事——不过我对教堂向来不怎么热衷。这里最棒的就是葡萄酒,最好的基安蒂葡萄酒就是我家酿造的。来吧,再往前一点儿就到了。”
马里奥的城堡是奥迪托雷家族从前的大本营,建于1250年左右。只不过在建造城堡之前,就有一栋历史更加悠久的建筑伫立在那儿。马里奥修缮并增建了那栋建筑,如今那儿看起来就像一座豪华的别墅,虽然它的围墙很高很厚,而且经过加固。别墅的前方并非花园,而是一片宽阔的操练场,埃齐奥看到几十名手持武器的年轻人正以不同的方式磨炼着他们的搏斗技巧。
“家,甜蜜的家,”马里奥说,“你只在很小的时候来过这儿一次。从那时以后,这儿变了不少。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令人印象深刻,叔叔。”
这一天,埃齐奥过得相当忙碌。马里奥领着他在城堡里转了一圈,安排好了他的住处,又确保克劳迪娅和玛莉亚在附近的女修道院里安顿下来——那里的女院长是马里奥的老友(据说很久以前更是他的情人)。第二天早晨,便有人早早将他叫去了叔叔的工作室。那里的天花板很高,墙壁上挂满地图、盔甲和武器,宽敞的房间里摆放着沉重的橡木桌椅。
“你最好尽快去镇子里逛一圈,”马里奥认真地说,“给自己弄一身像样的行头。我会派一名手下跟着你。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
“开始什么,叔叔?”
马里奥面露惊讶。“我还以为你来这儿是为了接受训练呢。”
“不,叔叔——这不是我的目的。当我必须逃离佛罗伦萨的时候,我最先想到的安全场所就是这儿,但我并不打算让母亲和妹妹在这儿久留。”
马里奥露出严肃的神色。“可你父亲呢?你不觉得他希望你接手他的工作吗?”
“什么?您是说银行家的工作?家族的生意已经结束了——奥迪托雷家族已经不复存在,除非洛伦佐公爵能保护它不被帕齐家染指。”
“我说的不是这个,”马里奥开口说道,随后又犹豫起来,“你的意思是,乔凡尼从没跟你提起过?”
“抱歉,叔叔,但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马里奥摇摇头。“我真不明白你父亲在想什么。也许他觉得时机还没到。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用严厉的目光看着埃齐奥,“我们必须做一番长谈。把钱袋里的那些文件交给我吧。你去镇子上配备行头的时候,我要好好研究一下。这儿是你的购物清单,还有钱。”
埃齐奥稀里糊涂地去了镇子,马里奥手下的一名士官——他是个头发斑白的老兵,名叫奥拉齐奥——在旁陪同。在奥拉齐奥的指引下,他从武器商那里买了一把匕首和一件轻型护甲,又从当地的医生那里买了绷带和基本的医疗用品。他回到城堡时,发现马里奥正不耐烦地等着他。
“向您致意,”埃齐奥说,“我照您要求的去做了。”
“而且动作很快。做得好!现在,我们要教你正规的搏斗技巧。”
“请原谅,叔叔,但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打算久留。”
马里奥咬住了嘴唇。“听着,埃齐奥,你连面对维耶里都险些落败。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他顿了顿,又说:“好吧,如果你一定要走的话,就走吧。不过你至少该学会保护自己所必要的技巧和知识,否则你在路上根本撑不到一个星期。”
埃齐奥沉默不语。
“就算不是为了我,也该为了你母亲和妹妹着想。”马里奥劝说道。
埃齐奥考虑着自己的选择,最后不得不承认,他叔叔说的有道理。“那好吧,”他说,“既然您都好心为我添置了这身行头了。”
马里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伙子!你将来会感谢我的!”
在接下来的几星期里,埃齐奥接受了集中式的武器训练,而在学习搏斗技巧的同时,他也对家族的背景,以及父亲没来得及吐露的那些秘密有了更多了解。等到马里奥允许他随意使用藏书室以后,他渐渐意识到,他的命运恐怕远比想象的重要得多。
“您是说,我父亲不只是个银行家?”他问他叔叔。
“没错,”马里奥严肃地回答,“你父亲还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这不可能——我父亲从来都只是个金融家,是个生意人……他怎么可能去当杀手?”
“不,埃齐奥,他可没这么简单。他从小就开始学习杀人的技艺。他是刺客组织的资深成员之一,”马里奥犹豫了片刻,“我知道你肯定在图书馆里查到了什么,但我们必须先谈谈他交给你的那些文件,感谢上帝,你把它们拿回来了,这是非常明智的举动。那份名单——要知道,那上面列出的可不是什么债务人。那些是所有该为你父亲之死负责的人——而他们是某个庞大阴谋集团的一分子。”
埃齐奥努力理解这番话——他原本对父亲、对他家族的那些了解,如今看起来都半真半假。父亲怎么能向他隐瞒这些?这一切听起来都那么匪夷所思,那么陌生。埃齐奥谨慎地斟酌着词句——他父亲选择保密肯定是有理由的。“我对父亲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这点我接受,请原谅我质疑您的话,可他究竟为什么对这些秘密守口如瓶?”
马里奥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答道:“你知道圣殿骑士团吗?”
“我听说过。”
“他们是在好几个世纪以前成立的,就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之后,然后他们成为了为上帝而战的一支精英部队——事实上,他们都是穿盔戴甲的修士。他们发誓禁欲并安于贫穷。随着岁月流逝,他们的名声也变了。不知何时开始他们开始插手国际金融行业,而且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其他骑士团——医院骑士团和条顿骑士团——开始质疑他们,而他们的权势甚至引起了国王们的担忧。他们在法兰西南部建立了基地,打算成立他们自己的国家。他们不纳税,拥有私人军队,行为也开始专横跋扈。最后,在将近两百年前,法兰西的菲利普四世开始着手对付他们。在一场可怕的清洗后,圣殿骑士不是被捕就是被迫逃亡,剩下的则遭到屠杀,教皇也宣布将他们逐出教会。但法国国王没能彻底根除他们——整个欧罗巴有一万五千座他们的礼拜堂呢。不过,在地产和财富遭到查没以后,圣殿骑士团似乎销声匿迹了,他们的权势看起来也不复存在。”
“他们怎么了?”
马里奥摇摇头。“不用说,这只是他们确保生存的诡计而已。他们转入了地下,囤积抢救回来的财富,维持着组织的运作,也更加专注于真正的目的。”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马里奥的眼中闪现出怒火。“他们的目的正是支配这个世界。只有一个组织致力于阻挠他们。那就是刺客组织,也就是你父亲——还有我——有幸所属的组织。”
埃齐奥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理解。“阿尔贝蒂也是那个圣殿骑士团的一员?”
马里奥严肃地点点头。“没错。你父亲那张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是。”
“还有——维耶里?”
“他也是其中一员,还有他父亲弗朗西斯科,以及整个帕齐家族。”
埃齐奥思索起来。“这倒是解释了很多事……”他说,“有样东西我还没给您看过——”
他翻开袖子,露出他系在手腕上的那件武器。
“噢,”马里奥说,“你等到能彻底信任我才给我看,这么做很聪明。我还在想它去哪儿了呢。看起来你已经把它修好了。那是你父亲的东西,是我们的父亲传给他的,而我们的父亲又是从我们的祖父那里继承来的。它是你父亲在许多年前的……一次对峙中损坏的,但他始终没能找到既有技艺又足够可靠的手艺人来修理。你做得很好,孩子。”
“即便如此,”埃齐奥说,“所有这些刺客和圣殿骑士的事迹听起来就像古老的传说故事——透出一股幻想的气味。”
马里奥笑了。“就像一张写满了神秘文字的古老牛皮纸,对吧?”
“您知道古籍的事?”
马里奥耸耸肩。“你忘了吗?你把它和那些文件一起交给我了。”
“您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不知为什么,埃齐奥不想把莱昂纳多牵扯进来,除非真的非常有必要。
“噢,帮你修复这把武器的人肯定至少读懂了一部分文字,”马里奥说着抬起手,阻止了想要开口的埃齐奥,“不过我不会向你刨根问底的。我明白你想保护某个人,我尊重你的想法。但那张纸并不只是你这把武器的使用说明而已。这本古籍的书页散落在意大利各地。它是一份对刺客组织的起源、目的和相关技艺的指南。愿意的话,你可以把它称为‘刺客信条’。你父亲相信那本古书里蕴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能够改变世界的秘密。”想到这里,他沉默了片刻。“也许这正是他们找上他的原因。”
埃齐奥感到头昏脑涨——如此庞大的信息量让他一时间难以消化。“刺客,圣殿骑士,那本奇怪的古籍——”
“我会指导你的,埃齐奥。但你首先必须学会开拓思维,并且始终记住一件事:万事皆虚,万事皆允。”
在那时候,无论埃齐奥怎样追问,马里奥都不肯再吐露半个字。他叔叔只是继续催促他接受严苛的作战训练,而他发现自己从黎明到黄昏都在和操练场上的那些年轻雇佣兵一同练习,而晚上则疲惫得只剩下睡意。接着,在某一天……
“做得好,我的侄儿!”他叔叔对他说,“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了。”
埃齐奥很是高兴。“谢谢您,叔叔,感谢您教给我的这些。”
马里奥以一个熊抱作为回答。“你是我的家人!这些既是我的职责,也是我想做的事!”
“我很庆幸您说服我留下来了。”
马里奥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他。“这么说——你重新考虑过离开的事了吗?”
埃齐奥迎上他的目光。“很抱歉,叔叔,但我决心已定。为了妈妈和克劳迪娅的安全考虑——我打算到海岸那边去,然后坐船去西班牙。”
马里奥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请原谅,我的侄儿,但我教给你这些技艺既不是为了打发时间,也不是为了让你自身受益。我教你这些,是为了让你做好准备,以便对抗我们的敌人。”
“如果他们找到我的话,我会的。”
“这么说,”马里奥语气苦涩,“你真要离开?抛开你父亲为之奋斗,并为之付出生命的一切?否认你自身的血统?很好!我没法装作并不失望的样子——事实上,我非常失望。不过就这样吧。奥拉齐奥会带你去女修道院,等你确信你母亲的状况可以旅行以后,他会送你们离开。祝你好运。”
说完,马里奥转过身去,大步走远。
又过了几天,埃齐奥耐心等待母亲在平和宁静的环境里彻底康复,他自己则以沉重的心情做着出发的准备。最后,他再次造访那座女修道院,打算就这样带她们离开。他发现她们的状况比期望的要好很多。克劳迪娅和几位年轻修女成为了朋友,而埃齐奥惊讶而又不那么愉快地发现,她开始被女修道院的生活所吸引。他母亲的身体稳定却缓慢地恢复着,只是女院长对他的打算表示了反对,说他母亲仍然需要休养,暂时还不能动身旅行。
因此,他返回马里奥的城堡时感到满心忧虑,而且他明白这种忧虑只会与日俱增。
在那段时间里,蒙特里久尼正在进行某种军事准备,而此时正进行到紧要关头。这样的景象让他心烦意乱。他的叔叔踪影全无,不过他成功在地图室里找到了奥拉齐奥。
“出什么事了?”他问,“我叔叔在哪儿?”
“他在准备作战。”
“什么?和谁?”
“噢,如果你打算留下来的话,我想他会告诉你的。但我们都知道,你打算离开。”
“可是……”
“听着,你的老朋友维耶里·德·帕齐正在圣吉米亚诺招兵买马。他把那里的卫戍部队增加到了三倍,还放出话说,等他做好准备,就会来把蒙特里久尼夷为平地。所以我们打算先发制人,碾碎那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蛇,也给帕齐家一个不会太快忘记的教训。”
埃齐奥深吸一口气。这件事改变了一切。也许这正是命运——这正是他潜意识里渴求的刺激。“我叔叔在哪儿?”
“在马厩里。”
话音刚落,埃齐奥转身就走。
“嘿!你要去哪儿?”
“去马厩!那儿肯定也有属于我的一匹马!”
奥拉齐奥目送他离开,脸上浮现出微笑。
* * *
[1]位于意大利中部的一座小镇。


第七章
1477年春天的一个午夜,马里奥在埃齐奥的陪同下率领部队,来到圣吉米亚诺城的前方。这将是一场激战的开端。
“再告诉我一次,你为什么改变了想法。”马里奥快活地说。
“你还真是百听不厌。”
“是又怎么了?总之,我知道玛莉亚还有段时间才能康复,而且你也明白,她们在这儿会很安全。”
埃齐奥笑了。“我已经说过了,我想要担负起责任来。而且我也说过了,维耶里来找你麻烦是因为我。”
“我也说过了,年轻人,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事实在于,维耶里来找我们麻烦,是因为他是圣殿骑士,而我们是刺客。”
马里奥说话的时候,目光扫过圣吉米亚诺几乎紧挨着的塔楼。那些方方正正的建筑物几乎高耸入云,而埃齐奥有些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见过类似的景象,但那不是在梦里,就是在另一段人生中,因为他的脑海里并没有相关的清晰记忆。
每座塔楼的顶端都有点燃的火把,城镇围墙的城垛上和城门边也亮着许多火把。
“他在那儿布下了重兵,”马里奥说,“从那些火把来看,维耶里恐怕已经料到我们会来。真可惜,但我并不吃惊。毕竟他和我一样,手下也有探子。”他顿了顿,又说:“我看到防御土墙上有弓箭手,城门也守卫森严。”他继续扫视那座城市,“但即便如此,他的兵力似乎也不足以守住每座城门。南部的城门看起来就没什么守军——他肯定觉得那里受到攻击的可能性最小。所以我们要攻打的正是那儿。”
他抬起一条手臂,又踢了踢马腹。他的部队跟着他向前移动。埃齐奥骑马跟在他身边。“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马里奥语气紧迫,“我的部下和我会与那座城门的守军交战,而你要做的就是越过城墙,从内部打开城门。我们的行动必须无声而又迅速。”
他解下一条插着飞刀的皮制带子,递给埃齐奥。“拿上这个。用这些来解决弓箭手。”
等到足够接近之后,他们下了马。马里奥领着一支精锐部队,开始接近城镇南门外的守军。埃齐奥离开了大部队,飞奔着穿过这最后的几百码距离,利用灌木丛和小树林来遮掩行踪,最后来到城墙下。他戴着兜帽,借着城门边火把的光,他看到自己在墙壁上的影子就像一只老鹰的脑袋。他抬头看去,陡峭的城墙高耸在他面前,足有五十英尺,甚至更高。在这个位置,他不知道城垛上是否有人。他系紧装着飞刀的皮带,开始攀爬。墙壁用料石砌成,没有太多支撑点,爬起来相当费力,不过接近墙头的射击孔给了他稍事歇息的机会。他谨慎地越过城垛的边缘向里面观察:左边的防御土墙上有两名弓箭手,他们背对着他,身子前倾,手握着弓。他们看到了马里奥的部队,正准备朝那些刺客雇佣兵射击。埃齐奥没有犹豫。如果他们不死,他的朋友中就会有人送命,而在此刻,他格外感激叔叔坚持要教给他的那些新本领。他迅速集中精神,双眼注视着这片昏暗地带,随后抽出两把飞刀,以惊人的准头一把接一把地丢了出去。第一把飞刀刺中了一名弓手的颈背——一刀毙命。那人一声不吭地软瘫在垛口上。第二把飞刀飞得稍慢一些,却带着十足的力道刺中了第二个弓手的后背,对方发出沉闷的呼喊,一头栽进下方的黑暗里。
在埃齐奥的下方,在一段狭窄的石头阶梯的底部,正是那座城门。不过眼下,他开始庆幸维耶里没有足够的兵力守住每道城门,因为门的内侧连一个士兵都没有。他一次三级地走下阶梯,动作仿佛是在飞翔,很快,他就找到了能够控制沉重的铁制门闩的拉杆,只要打开门闩,这扇十英尺高的橡木城门就会打开。他被迫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去拉动拉杆,因为这种装置并不是设计成单人操作的,不过最后他还是办到了。接着他又用力去拉门上的那只齐肩高的巨大铁环。城门开始缓缓打开,而他看到,马里奥和他的手下也完成了他们血腥的使命。两名刺客倒地死去,但维耶里的二十名守军也去见了上帝。
“做得好,埃齐奥!”马里奥轻声喊道。到目前为止,似乎还没有人拉响警报,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走吧!”马里奥说,“放轻脚步!”他转过身,对他的一名士官说:“回去带大部队过来。”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带着部队,穿过寂静的街道——维耶里肯定是实施了宵禁之类的法令,因为街上空无一人。在途中,他们几乎与一支帕齐家的巡逻队正面遭遇,他们躲回阴影里,让敌人通过,随后再从后方发起攻击,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他们。
“接下来呢?”埃齐奥问他叔叔。
“我们需要确认卫兵队长的位置。他名叫罗伯托。他应该知道维耶里在哪儿。”马里奥一反常态地有些紧张,“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还是兵分两路的好。听着,我了解罗伯托。在这个时间,他不是在最喜欢的酒馆里喝得烂醉,就是在城堡里呼呼大睡。你去城堡那边。带上奥拉齐奥和十几个好手。”他看看开始亮起的天色,嗅了嗅变得凉爽的空气。“黎明前跟我在大教堂那边碰头汇报。别忘记——我可是把这群无赖交给你了!”他对手下们亲切地笑了笑,带上他自己的部队,消失在通向山顶的街道上。
“城堡在镇子的西北方——长官。”奥拉齐奥说。他咧嘴笑了,其他人也一样。埃齐奥既能感觉到他们对马里奥的顺从,也能感觉到他们对于他这样缺乏经验的指挥官的担忧。
“那我们就出发吧,”埃齐奥语气坚定地答道,“跟我来。留神我的信号。”
城堡位于城镇中央广场的一侧,距离大教堂不远,在镇子所在的小山山顶附近。他们畅通无阻地到达了那里,但在进入城堡之前,埃齐奥发现门口有几名帕齐家的士兵守卫在那里。他示意部下们退后,随后孤身接近,始终藏在阴影里,步履轻盈得就像狐狸,最后来到足以听清他们交谈的位置。很显然,他们并不喜欢维耶里的领导,比较激动的那个简直滔滔不绝。
“听着,提巴多,”卫兵之一说,“我可不喜欢那个小狗崽子维耶里。我觉得他连尿到桶子里的本事都没有,更别提抵挡来势汹汹的敌人了。至于罗伯托队长,他喝得太多了,简直像一瓶穿着制服的基安蒂葡萄酒!”
“你说得太多了,佐汉,”提巴多提醒他,“还记得口无遮拦的贝尔纳多有什么下场吗?”
佐汉闭上了嘴巴,严肃地点点头,然后说:“你说得对……我听说维耶里把他弄瞎了。”
“噢,多谢了,我还想保住眼睛,所以我们这些话还是打住吧。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跟我们的想法一样,维耶里的探子也无处不在。”
埃齐奥满意地回到自己的手下那边。闷闷不乐的守军可没什么战斗力,不过说不定维耶里还指挥着一支强大而忠诚的亲信部队。在维耶里其他的手下那里,埃齐奥明白了指挥官本身可以变得多么令人惧怕,但眼下的任务是进入城堡。埃齐奥扫视广场。除了那一小队帕齐家的士兵以外,广场上昏暗无光,空无一人。
“奥拉齐奥?”
“什么事,长官?”
“你能解决掉这些士兵吗?动作要快,而且别弄出动静。我要试着爬到城堡顶上,看看他们在庭院里安排了多少兵力。”
“我们来这儿为的就是这个,长官。”
埃齐奥留下奥拉齐奥和其他人去解决门口的卫兵,确认了一下皮带上还有充足的飞刀,随后跑了一小段路,来到与城堡毗邻的一条小巷里。他爬上附近的屋顶,又从屋顶跳到城堡顶上,下方便是城堡的内部庭院。维耶里显然忘了在当地大户人家的屋顶塔楼上部署哨兵,而在那样的制高点,他们能看清城里发生的一切——埃齐奥不禁为自己的幸运感谢上帝。不过他也知道,马里奥的大部队的首要目标就是控制那些塔楼。从城堡顶上,他看到庭院里空无一人,于是跳到柱廊顶上,再从那里跳到地上。接下来,他老练地打开城堡的铁门,指示手下躲进廊柱的阴影里——他们已经把卫兵的尸体拖到了隐蔽处。为了避免引起疑心,他们又把城堡的铁门重新关好。
不管怎么看,这座城堡都像是被废弃了似的。但没过多久,广场那边就传来了人声,另一群维耶里的手下出现,他们打开铁门,走进庭院,搀扶着一个身材粗壮、有些发福的男人,后者显然喝得烂醉。
“看门的那些混账东西哪去了?”那人质问道,“该不会是维耶里撤消了我的命令,又派他们去巡那该死的逻去了吧!”
“罗伯托长官,”搀扶着他的士兵之一恳求道,“您该去休息了吧?”
“你这话啥意思?我不是好好儿的回来了吗?而且今晚还长着呢!”
士兵们让他坐在庭院中央的喷泉边上,然后站在周围,不知该如何是好。
“谁都觉得我不是个好队长!”罗伯托自怨自艾地说。
“胡说八道,长官!”离他最近的那人说。
“维耶里觉得我不是,”罗伯托说,“你真该听听他跟我说话的口气!”他顿了顿,扫视周围,努力集中精神,然后又用伤感的语气说:“他撤我的职只是时间问题了——或许更糟!”他又停了口,抽了抽鼻子,“我的酒瓶呢?拿来!”他喝了一大口,看了看里面,确认已经喝光,然后再随手丢到一旁。“都是马里奥的错!真没想到,他竟然会从维耶里鼻子底下把他的侄子——把那个小杂种救走!这下子维耶里气昏了脑袋了,而我还得面对我的老战友!”他疲惫地四下张望,“亲爱的老马里奥!你们知道吗?我和他曾经并肩作战。可他拒绝跟我一起加入帕齐家,就算这儿的酬劳更多,住处更舒适,军备更好——还有许多好处!我真希望他就在这儿。我恨不得……”
“抱歉。”埃齐奥打断了他的话,随后走上前去。
“怎么?”罗伯托说,“你是谁?”
“请允许我介绍自己。我是马里奥的侄子。”
“什么?”罗伯托咆哮着,努力站起身,徒劳地去拔他的剑。“抓住这只小狗崽子!”他身子前倾,埃齐奥甚至能闻到他嘴里的酒味。还有洋葱的气味。“要知道,埃齐奥,”他笑着说,“我应该感谢你才对。既然你落到了我手里,维耶里就会答应我的任何要求。也许我可以退休。住到漂亮的海边别墅里去,或许……”
“别乐观得太早了,队长。”埃齐奥说。罗伯托转过身,看到了他的手下们现在就看到的事实:他们已经被武装到牙齿的敌人包围了。
“噢。”罗伯托说着,无力地倒了下去。他的所有斗志仿佛都消失了。
等帕齐家的士兵束手就擒,被关进城堡的地牢以后,埃齐奥给罗伯托拿来了另一瓶酒,让他坐进庭院旁那间屋子的桌边,跟他长谈了一番。最后,罗伯托被埃齐奥说服了。
“你想抓住维耶里?我会告诉你他在哪儿的。反正这事最后也会算到我头上。到城市北门附近的广场上的海豚宫去。那儿正在召开会议……”
“他在跟谁开会?你知道吗?”
罗伯托耸耸肩。“我猜是其他从佛罗伦萨来的帮手吧。按理说,他们应该会带着援军过来。”
奥拉齐奥神色担忧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埃齐奥!快点!大教堂那边开战了。我们最好快点赶过去!”
“好吧!我们走!”
“他该怎么办?”
埃齐奥看看罗伯托。“别管他了。我想他最后会选择正确的一方的。”
等埃齐奥赶到广场的时候,已经能清晰地听到大教堂前方的开阔地带传来的打斗声。接近以后,他看到叔叔的手下背朝着他,被帕齐家的大部队逼得节节后退。他用飞刀开出一条路来,赶到叔叔身边,把刚刚得知的事告诉了他。
“好个罗伯托!”马里奥说着,利落地砍倒了面前的对手,“我一直为他投靠帕齐的事感到遗憾,不过他这下成了我们的王牌。去吧!去弄清楚维耶里有什么企图。”
“可你们呢?你们能抵挡住他们吗?”
马里奥神色严峻。“至少暂时可以,不过我们的大部队应该已经占领了大部分的塔楼,他们很快就会过来支援我们。所以加快脚步,埃齐奥!别让维耶里逃走!”
那座宫殿位于城市的最北端,远离战场,但帕齐家在这儿的兵力却为数众多——或许他们正是罗伯托提到的援军。埃齐奥前进时只好谨慎地避开他们。
他来得正是时候:会议似乎已经结束,他看到四个身穿长袍的男人正朝着四匹拴好的马儿走去。埃齐奥认出了雅各布·德·帕齐,雅各布的侄子弗朗西斯科,维耶里本人,以及——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在他父亲的刑场上出现过的高大西班牙人。更令埃齐奥惊讶的是,他发现那人斗篷的肩膀处绣有红衣主教的标志。那些人在马儿旁边停下脚步,埃齐奥设法躲到附近的一棵树下,试图听清他们谈话的内容。他只听到零星的片段,不过这些已经足以激起他的兴趣了。
“那就这么定了,”那个西班牙人说,“维耶里,你留在这儿,尽快巩固我们的势力。弗朗西斯科会把我们在佛罗伦萨的部队集结起来,等待合适的进攻时机,至于你,雅各布,准备好在我们掌控大权以后安抚民众。别操之过急:我们的计划越完善,成功的可能性就越高。”
“可罗德里戈大人,”维耶里插嘴道,“我该拿那个混蛋马里奥怎么办?”
“解决他!不能让他得知我们的打算。”那个被他们叫作罗德里戈的人上了马。埃齐奥看清了他的长相,看到了他冰冷的双眸和那只鹰钩鼻,猜想他应该有四十四五岁了。
“他向来是个麻烦,”弗朗西斯科愤愤地说,“就像他的杂种哥哥一样。”
“别担心,大人,”维耶里说,“我很快就会让他们团聚——在地狱里!”
“走吧,”那个罗德里戈说,“我们不能逗留太久。”雅各布和弗朗西斯科也在他身边上了马,他们掉转马头,朝帕齐的卫兵刚刚打开的北门前进。“愿认知之父引导我们!”
他们策马离开,城门在他们身后合拢。埃齐奥正在考虑该不该下手杀死维耶里,但这儿守卫森严,而且他更希望能活捉并审问维耶里。不过他还是暗暗记下了刚才那几个人的名字,准备加到父亲列出的敌人名单上,因为他们显然正在酝酿某个阴谋。
就在这时,又有一队帕齐的士兵进入了广场,为首的那个跑到维耶里面前。
“什么事?”维耶里厉声道。
“指挥官,我带来了坏消息。马里奥·奥迪托雷的部队已经突破了我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维耶里冷笑起来。“只是他这么以为罢了。你瞧,”他朝周围的大军挥了挥手,“这里有来自佛罗伦萨的援军。在今天结束之前,我们就会把他们赶出圣吉米亚诺,就像赶走一只害虫!”他对集结的士兵抬高嗓门。“快去迎战!”他大喊道,“碾碎那群废物!”
帕齐家的军队发出一声嘶哑的战吼,在士官们的指挥下列队站好,随后朝城市的南方前进,准备与马里奥的部队交手。埃齐奥祈祷叔叔能做好充足的准备,因为眼下敌我实力相差悬殊,而且维耶里还留在后方,身边只有他的私人护卫,正朝着安全的宫内走去。毫无疑问,他还有些和会议相关的事务要办。又也许他是要回去穿上护甲,以防万一。失去这次机会,恐怕就不会有下一次了。埃齐奥走出暗处,掀起头上的兜帽。
“早上好啊,德·帕齐大人,”他说,“忙了一整晚吗?”
维耶里猛地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掠过混合了震惊和恐惧的表情。接着他恢复了镇定,大吼道:“我早该知道你会再次出现。见上帝去吧,埃齐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不过是棋盘上的一只小卒罢了。”
维耶里的护卫冲了过来,但埃齐奥早有准备。他用最后一把飞刀解决了第一名士兵——那把刀子划破空气,发出骇人的鸣响。接着他拔出长剑和匕首,与其余的护卫短兵相接。在飞溅的鲜血中,他像个狂战士那样劈砍不停,动作简练而致命,直到最后一名护卫也拖着重伤的身体蹒跚退开。这时,维耶里把手伸进唯一没有拴着的那匹马的鞍囊,取出一把看起来十分锋利的战斧,朝他冲了过来。埃齐奥扭转身体,避开锋芒,斧子虽然只是擦过护甲,却仍旧让他头晕目眩。他倒在地上,长剑脱手。维耶里立刻站到他身前,踢开了他的剑,将斧子高举过头。埃齐奥鼓起剩下的气力,一脚踢向对手的腹股沟,但维耶里早有防备,向后跳去。等埃齐奥趁此机会爬起身来以后,维耶里把斧子朝埃齐奥的左手丢去,打落了他的匕首,更在他的左手背上留下了一条深深的伤口。维耶里拔出了长剑和匕首。
“如果你想做好什么事,就自己动手,”维耶里说,“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花钱雇这些所谓保镖做什么。别了,埃齐奥!”说完,他便朝埃齐奥逼近过来。
那把斧子割开埃齐奥的手背时,剧痛让他头脑昏沉,视野模糊。现在,他回想起了所学的技巧,让本能接管了身体。埃齐奥振作精神,等到维耶里摆出架势,准备给他眼中这个手无寸铁的对手以致命一击的时候,埃齐奥扭动右腕,摊开手指。机关立刻触发,腕刃弹出,黯淡无光的外表掩盖了它致命的锋芒。维耶里抬起手臂。他的侧翼毫不设防。埃齐奥将腕刃刺进了维耶里的身侧——利刃刺入之时几乎畅通无阻。
维耶里呆立了片刻,随后抛下武器,跪倒在地。鲜血如同瀑布般自他的肋骨间流下。埃齐奥接住了倒向地面的维耶里。
“你没多少时间了,维耶里,”他急切地说,“现在要去见上帝的人是你了。告诉我,你们谈了些什么?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维耶里费力地笑了笑。“你永远没法打败我们,”他说,“你们永远战胜不了帕齐家,更不可能战胜罗德里戈·博尔吉亚。”
埃齐奥知道,他很快就只能跟一具尸体对话了。他的语气更加焦急。“告诉我,维耶里!我父亲是不是察觉了你们的计划?所以你们才会害死他,对不对?”
维耶里已经脸色苍白。他抓紧了埃齐奥的胳膊。他的嘴角流出鲜血,双眼也渐渐呆滞。但他仍然挤出一个讽刺的微笑。“埃齐奥,莫非你希望我向你彻底忏悔不成?很抱歉,但我没有……时间……”他挣扎着想要呼吸,嘴里流出了更多的鲜血。“真可惜。在另一个世界,我们也许还能做……朋友。”
埃齐奥感到维耶里的手松开了。
但这时,伤口的痛楚再次浮现,连同他的亲人死去的鲜明记忆一起,冰冷的狂怒几乎撕裂他的身体。“朋友?”他对那具尸体说,“朋友!你这坨狗屎!你的尸体应该被抛弃在路边,像一头死牛那样腐烂!没有人会想念你!我只希望你更加痛苦!我……”
“埃齐奥,”一个温柔而和蔼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够了!给他些尊重吧。”
埃齐奥站起身,转身面对他的叔叔。“尊重?发生了那种事,您还要我尊重他?您难道不觉得,如果他获胜,只会把我们在最近的树上吊死吗?”
马里奥浑身灰尘和鲜血,伤痕累累,但仍旧站得笔直。
“可他没有获胜,埃齐奥。而且你跟他不同。不要变成他那样的人。”他跪在那具尸体旁,用戴着手套的手为维耶里合上双眼。“愿死亡为你可悲而愤怒的灵魂带来渴求的安宁,”他说,“安息吧[1]。”
埃齐奥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等他叔叔起身后,他说:“结束了吗?”
“不,”马里奥回答,“战况仍然激烈。但局面变得对我们这边有利了,罗伯托带了他的一部分手下来协助我们,胜利只是时间问题。”他顿了顿,又说:“有个悲伤的消息要告诉你:奥拉齐奥阵亡了。”
“奥拉齐奥!”
“他在死前对我说,你是个非常勇敢的人。不要辜负他的赞美,埃齐奥。”
“我会努力的。”埃齐奥咬住了嘴唇。他在不知不觉间又上了一课。
“我要回到大部队那边去了。不过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它能让你对敌人更了解一些。这是我们从城里的某位牧师那儿截获的一封信。信是要给维耶里的父亲弗朗西斯科的,但他显然已经不在城里了。”他递出一张撕开了火漆的纸,“那位牧师将会负责主持葬礼。我会让手下的一名士官去做具体的安排。”
“我有些事要告诉您——”
马里奥抬起手来。“等这边的工作完成再说吧。经过这次挫败,我们的敌人没法按照预想那样开展行动,而佛罗伦萨的洛伦佐也会留神提防。我们暂时占据了上风,”他顿了顿,“但我必须回去了。读读那封信吧,埃齐奥,好好思考信里的内容。然后再考虑你该怎么做。”
他转身离去。埃齐奥走到先前藏身的那棵树旁,坐了下来。苍蝇开始在维耶里的面孔附近盘旋。埃齐奥打开那封信,读了起来:
弗朗西斯科大人:
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跟您的儿子谈过了。我同意您的评价,但只是一部分。是的,维耶里为人傲慢,而且往往行事冲动;而且他对待手下就像玩物,他对待他们的生命,就像对待棋盘上象牙或是木头做成的棋子。而且他对手下的惩罚也的确残酷:按照我收到的报告,至少有三个人因此遭到毁容。
但我并不认为他像您说的那样,不可救药。我甚至相信解决之道相当简单。他希望得到您的认可。您的关注。他的这些举动只是自卑所滋生的不安带来的结果。他经常敬仰地提起您,并表示希望能与您更加亲近。所以说,就算他吵闹、粗鲁而又暴躁,我相信也只是因为他希望得到注意。他希望得到您的关爱。
您尽可以根据我给出的信息做出合适的处理,但我必须请求终止这样的通信。如果他发现我们交流的内容,坦白说,我非常担心自己的下场。
此致
乔康多神父
读完这封信后,埃齐奥长久地坐在那里,思考着。他看了看维耶里的身体。他的腰带上挂着一只钱包,他先前没注意到。他走了过去,取下钱包,又回到树下去确认里面的东西。钱包里有一幅女人的微型画像,几枚装在小钱袋里的弗罗林,还有一本尚未使用过的笔记簿,以及一张仔细卷起的牛皮纸。埃齐奥用颤抖的双手展开那张纸,立刻明白过来。那是古籍抄本的其中一页……
太阳升得更高了些,几位修士拿着木制担架走了过来,他们把维耶里的尸体放在担架上,抬走了。
春去夏来,含羞草和杜鹃花为百合和玫瑰让道,托斯卡纳也恢复了脆弱的和平。埃齐奥满意地看着母亲渐渐好转,只是那场惨剧彻底摧毁了她的神经。在他看来,她或许再也离不开女修道院的平和安宁了。克劳迪娅正在考虑立誓成为见习修女,这件事让他更加不快,但他知道,她生来就和自己同样顽固,阻挠反而会坚定她的决心。
马里奥则用这些时间确保圣吉米亚诺(如今由他那改过自新,也不再酗酒的老战友罗伯托管理)及其周边区域不再构成威胁,并将帕齐家的势力连根拔起。蒙特里久尼安全了,在欢庆胜利之后,马里奥的雇佣兵们得到了应得的假期,他们用这段时间或是和家人团聚,或是饮酒作乐,但从未疏忽训练;他们的扈从为他们磨砺武器,擦亮护甲,而石匠和木匠们则负责维修城镇和城堡的防御工事。北方的法兰西也暂时无暇旁顾:国王路易正忙着对付英格兰侵略者,还要面对勃艮第公爵给他带来的麻烦。在南方,帕齐家的潜在盟友教皇西斯笃四世则在忙着提拔亲戚,并且监督梵蒂冈的那座宏伟礼拜堂的建造,没什么心思来干涉托斯卡纳的事务。
马里奥和埃齐奥进行了多次长谈:他们都知道,威胁并未就此消失。
“关于罗德里戈·博尔吉亚,我还有些事要告诉你,”马里奥告诉他的侄子,“他出生在瓦伦西亚[2],在博洛尼亚[3]学习法律,但从此再也没有返回西班牙,因为那里更适合他实现自己的野心。在那时,他是罗马教廷机构的重要成员之一,但他的目标始终水涨船高。他是全欧罗巴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但他并不只是教会里的狡猾政客而已,”他压低嗓音,“罗德里戈是圣殿骑士团的首脑。”
埃齐奥吃了一惊。“所以他才会出现在我可怜的父亲和兄弟们的刑场上。他就是幕后主使。”
“没错,他肯定没有忘记你,更何况多亏了你,他才会在托斯卡纳失去影响力。现在他得知了你的血统,以及你对他造成的威胁。千万小心,埃齐奥,只要他有机会,就一定会下手杀了你。”
“那么如果我想要自由,就必须挺身和他对抗了。”
“我们应当对他严加提防,但我们的身边还有麻烦需要解决,而且我们在家里待得够久的了。到我的书房来吧。”
他们离开花园,走进城堡的一间内室——就在通往地图室的那条走廊的尽头。房间很安静,光线昏暗却不阴郁,而且摆满了书本,看起来更像是学者而非军事指挥官的房间。这里的架子上还放着不少手工艺品,看起来像是土耳其或是叙利亚的制品,有些书的书脊上写着阿拉伯文字。埃齐奥向叔叔询问过这些书的事,但得到的只是非常含混的答案。
到了那里以后,马里奥打开一只箱子,拿出一只文件夹,又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叠文件来。埃齐奥立刻认出了其中几张。“这是你父亲的清单,孩子——虽然我不该再叫你孩子了,因为你已经长成了大人和出色的斗士——我把你在圣吉米亚诺告诉我的那些名字也加上去了。”他看着自己的侄子,把文件递了过去。“你也是时候开始工作了。”
“名单上的每一个圣殿骑士都会倒在我的剑下。”埃齐奥平静地说,看到弗朗西斯科·德·帕齐的时候,他目露精光,“就从他开始吧。他是帕齐家族里最坏的一个,又极度痛恨我们的盟友美第奇家族。”
“说得没错,”马里奥赞同道,“这么说,你准备动身去佛罗伦萨了?”
“我是这么打算的。”
“很好,但如果你想做好万全准备,有些事你就必须知道。来吧。”马里奥转向一只书架,按下侧面的隐藏按钮。书架悄无声息地转开,露出后方的一道石墙,石墙上开凿出了许多方形的凹口。其中五个凹口里放着东西。其余的空无一物。
看到这一幕,埃齐奥的双眼亮了起来。那五个凹口里放着的是那本古籍的书页!
“看来你认出来了,”马里奥说,“我并不吃惊。毕竟你父亲留给了你其中一张,你在佛罗伦萨的那位聪明朋友还破译了上面的内容——这些是乔凡尼在过世前找到并翻译过的书页。”
“还有我从维耶里的尸体上找到的那张,”埃齐奥补充道,“不过书里的内容仍然是个谜。”
“唉,你说得对。我不是你父亲那样的学者,不过有了这些书页,再凭借我的书房里那些书的帮助,我正在渐渐解开谜团。你看到这些重复出现的词语,还有这些符号相连的方式了吗?”
埃齐奥仔细打量,脑海中却浮现出怪异的熟悉感,就像是唤醒了自己遗传的某种本能——凭借这种本能,古籍抄本上的那些涂鸦变得生动起来,其含义在他眼中逐渐明了。“没错!而且这些文字和图案里似乎藏着某幅画的一部分——瞧啊,看起来就像地图!”
“乔凡尼——以及如今的我——得出的结论是,这些书页上似乎记载着某种预言,但预言的含义我还不清楚。书里提到了‘伊甸碎片’。这本古籍是很久以前,同样身为刺客组织一员的人写下的,他的名字好像叫阿泰尔。他接下来写道:‘某物藏于大地之下,某物古老而强大’——但我们还没弄清那是什么。”
“这是维耶里的那一页,”埃齐奥说,“放到墙壁上吧。”
“不着急!在你离开前,我会誊抄一份,不过你应该把原件拿去给你在佛罗伦萨的那位朋友看。你不必告诉他内情,至少暂时没必要,而且知道这些无疑会增加他的危险。我会在之后把维耶里的那张放上去,这样一来,我们距离解答谜题也就更近了一步。”
“其他的书页呢?”
“还散佚在各处,”马里奥说,“不过你就别操心这些了。眼前的任务还等着你去专心完成呢。”
* * *
[1]原文为拉丁语。
[2]西班牙东部城市。
[3]意大利北部城市,世界最古老的大学博洛尼亚大学就位于该城。


第八章
在离开蒙特里久尼之前,埃齐奥还有些准备要做。他需要向叔叔学习更多有关“刺客信条”的知识,以便更好地完成眼前的任务。他还要确保佛罗伦萨相对安全,另外还有住宿的场所需要考虑,因为马里奥的探子们回报说,奥迪托雷家族的宅邸已被查封,但处在美第奇家族的保护和看守下,因此并未遭到进一步破坏。出发时间的数次延后使得埃齐奥越来越不耐烦,终于,在三月的某一天,他叔叔告诉他可以收拾行李了。
“真是个漫长的冬天——”马里奥说。
“太漫长了。”埃齐奥插嘴道。
“现在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马里奥说,“而且我要提醒你,良好的准备是成功的基石。现在,听好了!我在佛罗伦萨有位朋友,她会在离自己家不远的地方为你准备好安全的住所。”
“叔叔,她是谁?”
马里奥露出谨慎的神情。“她的名字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可以像信任我那样信任她。总而言之,她目前不在城里。如果你需要帮助,就联系你从前的女管家安妮塔,她的住址没有变,如今为美第奇家族服务,不过知道你到佛罗伦萨的人还是越少越好。不过有个人你必须去联络,虽然要找到他并不容易。我把他的名字写在这儿了。打听他的时候务必小心。给你那位聪明朋友看古籍抄本的时候,试着问问他,但别告诉他太多,这是为了他好!顺便说一句,这是你住处的地址。”他递给埃齐奥两张纸,还有个鼓鼓囊囊的皮袋子。“这里是一百个弗罗林,还有你的旅行证件。最好的消息是,你明天就可以出发了!”
埃齐奥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去了女修道院,向母亲和妹妹辞行,随后收拾好必要的衣物和装备,跟叔叔和镇上的人们——他一直以来的战友和同伴——告别。但在次日早晨,他装上马鞍,骑马离开城堡大门的时候,心情既愉快又坚定。这一天的骑程漫长而又风平浪静,等到晚餐时,他已经在新的住处安顿下来,开始重新认识这座城市: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只是他这次实在离开太久了。但他没时间为此感伤,在稍事休息——并且远远地看了眼家族宅邸——之后,他径直去了莱昂纳多·达·芬奇的工作室,而且没忘记带上维耶里·德·帕齐的那张抄本书页。
在埃齐奥离开佛罗伦萨以后,莱昂纳多买下了工作室左边的那座庞大的仓库,那里的空间足以容纳他诸多创意的实际成果。两张长长的搁板桌从仓库这头排到另一头,用油灯和高处的窗户作为照明——莱昂纳多可不希望有人来窥探自己。摆在桌上,挂在墙上,以及房间中央的地上组装到一半的,是许多令人费解的装置、仪器以及工程设备的零件,墙壁上挂着几百幅图纸与素描。在这片混乱之中,五六个助手正忙碌地来来去去,年岁稍长——虽然魅力毫不逊色——的安格尼罗和因诺森托则负责监督。房间里有个四轮马车的模型,只不过它的外形是圆形的,而且车身上装满了武器,配有装甲的顶棚做成掀起的锅盖的模样,而且顶棚上有个开口,人可以从那里钻出头来,确认这台机械前进的方向。有幅画上画着一艘鲨鱼形状的船只,只是“鲨鱼”的背部有个奇怪的塔楼构造。更古怪的是,根据画面判断,这条船像是在水下行驶的。大量的解剖素描,描绘的内容从眼球的作用到性交,再到子宫里的胚胎——还有许多让埃齐奥根本无法理解——这些几乎占满了墙壁上的所有空间,而桌上的标本和杂物让埃齐奥想起了上次造访时那种有序的混乱,只不过现在放大了一百倍。墙上还有栩栩如生的动物画像,种类从常见的动物到超自然生物;以及各种设计图,从水泵到防御围墙,应有尽有。
真正吸引埃齐奥目光的,是从天花板垂下的那样东西。他见过小得多的原始版本,但眼前这东西足有真正机械的一半大小——如果它哪天能够制造出来的话。它看起来仍然像蝙蝠的骨架,木制的结构上紧紧蒙着某种耐用的动物皮革。附近的画架上夹着一张纸。除了笔记和演算以外,埃齐奥还在纸上看到了一行字:
……将角质或金属弹簧系于芦苇包裹的柳木之上。
这种动力能让鸟儿维持飞行,翅膀无需拍打空气,却能向高处爬升。
如果一个体重两百磅的人位于A点,背上是重量为一百五十磅的翅膀,那么只要拥有等同于三百磅的力量,就能让他飞上空中……
这些在埃齐奥看来简直就像天书,但至少每个字他都认识——这肯定是安格尼罗从莱昂纳多那难以理解的潦草文字转译过来的。就在这时,他看到安格尼罗正看着自己,于是匆忙转过头去。他知道莱昂纳多不喜欢被人打探隐私。
这时候,莱昂纳多才从老工作室那边赶来,匆匆走到埃齐奥面前,亲切地拥抱了他。“我亲爱的埃齐奥!你回来了!见到你可真高兴。发生了那些事以后,我们还以为……”但他没有把话说完,神色也有些不安。
埃齐奥努力想要活跃气氛。“看看这地方!虽然我看不出什么门道,不过我猜你的进展很顺利!你已经放弃绘画了吗?”
“没有,”莱昂纳多说,“只是在研究……让我感兴趣的东西。”
“看得出来。而且你还扩大了门面。你的生意肯定很兴隆。过去两年的岁月待你不薄啊。”
莱昂纳多也看出了潜藏在埃齐奥平静表情之下的悲伤与严肃。“也许,”莱昂纳多说,“岁月只是没来打扰我而已。它大概是觉得,无论将来谁能执掌大权,我都能在他们手下发挥作用……虽然我不觉得谁能办到。”他换了个话题:“你过得怎样,我的朋友?”
埃齐奥抬头看着他。“我很希望我们能坐下来,谈谈过去这几年里各自的经历。但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
莱昂纳多摊开双手。“尽管开口吧!”
“我有件东西想给你看,而且我觉得你会感兴趣的。”
“那你就最好到我的工作室去——那儿没这么杂乱。”
回到莱昂纳多的旧工作室以后,埃齐奥便从钱袋里拿出了那张书页,随后在桌上摊开。
莱昂纳多激动地睁大了双眼。
“还记得前一张吗?”埃齐奥问他。
“我怎么可能忘记?”莱昂纳多盯着那张纸,“太令人兴奋了!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
莱昂纳多仔细看着书页,手指拂过它的表面。随后,他拿来纸笔,开始临摹上面的文字和符号。他几乎立刻开始走来走去,翻阅书本和手稿,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来。埃齐奥以感激和耐心看着忙碌的他。
“真有意思,”莱昂纳多说,“这上面的语言相当陌生——至少对我来说——不过仍然具有某种规律。唔。没错,这里有条阿拉姆语[1]的注释能帮助我们理解内容。”他抬起头,“要知道,参照另一张抄本书页来看,你甚至会觉得它是某种指南——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是指导你以各种方式进行刺杀的指南。不过当然了,内容不止如此,虽然我对其他那些还没什么概念。我只知道我们现在看到的不过是皮毛,我们需要把整本书凑齐才行。你不知道其他那些书页在哪儿吗?”
“不知道。”
“那整本书又有多少页?”
“或许这一点……的确有人知道。”
“啊哈,”莱昂纳多说,“你要保密!噢,我会尊重你的隐私的。”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过来,“瞧瞧这个!”
埃齐奥越过他的肩头看去,但看到的只有一连串紧凑的楔形符号。“这是什么?”
“我还不太清楚,不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部分是一条制造某种未知金属或是合金的公式——而且从逻辑上来说,这种物质根本不可能存在!”
“还有别的什么吗?”
“有的——就是最容易解译的那部分。它基本上是另一件武器的蓝图,而且看起来能配合你现有的这把武器。不过这件武器我们只能从零做起了。”
“那是什么样的武器?”
“其实结构相当简单。就是一块包裹在皮制护腕里的金属板。你可以把它戴在左前臂上——如果你是我这样的左撇子,就戴在右臂上——并且用来格挡刀剑甚至是斧子的攻击。特别之处在于,虽然我们要制作的这块金属板非常结实,却轻巧得难以置信。它还包含有一把双刃匕首,和之前那把同样是弹簧加压结构。”
“你觉得我们能做出来吗?”
“可以,只不过需要一点儿时间。”
“我没多少时间。”
莱昂纳多思索起来。“我想必须的器具和材料我这儿都有,我的助手也懂得如何打造。”他思索了片刻,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做着计算。“我需要两天时间,”他断言道,“到时候再回来这儿,我们看看成果如何!”
埃齐奥鞠了一躬。“莱昂纳多,太感谢你了。我可以付你酬劳。”
“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你的这些古籍书页拓展了我的知识——我自以为是个创新者,可这些古老的书页却令我着迷。”他笑了笑,随后以自言自语般的口气说道:“至于你,埃齐奥,你根本想象不到它们给我带来的好处。如果你再找到这样的书页,就拿来给我——至于你从何处得来,我不会去过问。我只在乎里面的内容,而且我希望你除了自己的小圈子以外,不把这本古籍的事告诉其他人。这是我要求的唯一酬劳。”
“我向你保证。”
“多谢!那就一言为定,你周五过来——日落时怎么样?”
“一言为定。”
两天后。
莱昂纳多和他的助手们因此搁置了手头的工作。至于那件新武器,尽管其功能偏向于防守,却相当有用。莱昂纳多的年轻助手试着攻击埃齐奥,但就算用上真正的武器,包括双手剑和战斧,那只极其轻便的腕甲却能轻松挡开最沉重的攻击。
“莱昂纳多,这真是件了不起的武器。”
“的确。”
“它也许会救我的命。”
“希望你不会再留下左手背上那样的伤疤了。”莱昂纳多说。
“那是我的一位老……朋友给我留下的临别纪念,”埃齐奥说,“不过眼下,我需要你再给一点建议。”
莱昂纳多耸耸肩。“只要我能帮得上你,尽管说。”
埃齐奥瞥了眼莱昂纳多的助手们。“我们私下谈谈?”
“跟我来。”
回到工作室里,埃齐奥把马里奥给他的那张纸条展开,递给莱昂纳多。“我叔叔要我去见这个人。他说最好不要用直接的方式寻找他……”
莱昂纳多看着纸上的那个名字,瞪大了眼睛。等他抬起头时,脸上写满了焦虑。“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我看到名字了——狐狸。我猜这是个昵称。”
“没错!但别大声念出来,也别在公共场合提到。他的眼线无处不在,但他本人却从不现身。”
“我该去哪儿找他?”
“这很难说,不过如果你想碰碰运气的话,可以去旧集市区看看,不过记得千万小心……”
“每个还没上绞架也没在牢房里的窃贼都在那儿。”
“我说过了,你要千万小心,”莱昂纳多扫视周围,就像是担心有人偷听似的,“我……也许能给他带句话……明天的晚祷过后去找他……如果你走运的话,也许能见到他……也许不能。”
尽管叔叔警告在先,埃齐奥在佛罗伦萨还有个非见不可的人。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始终未曾远离他的心,与她身在同一座城市的此刻,爱情的痛楚变得更加剧烈。他不能太过冒险。他的面孔变了,变得更加有棱有角,他的阅历也和年岁一同增长,但熟悉他的人仍然能认出他来。他的兜帽能帮他“消失”在人群里,因此他始终戴着兜帽;他知道,尽管目前掌握大权的是美第奇家族,但帕齐家还没有一败涂地。他们正在等待时机,而且会保持警惕。这两点他可以确定,正如他确定如果自己大意失手,无论美第奇家还是帕齐家都会杀了他。尽管如此,在第二天早上,他却无法阻止自己走向卡尔弗齐家的宅邸。
临街的大门开着,露出门后阳光照耀的庭院,她正站在那里,身材比从前更苗条,或许还更高了些,她的头发盘起,外表比起女孩更像是个女人。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看到他的时候,脸色变得那么苍白,他还以为她会晕倒,但她恢复了镇定,对女伴说了些什么,将她遣走,然后朝他走来,伸出双手。他迅速拉着她离开街道,来到附近的一道隐蔽的拱道下,那里发黄的石料上爬满了常春藤。他轻抚她的脖子,发现她仍然戴着自己送的那条项链,虽然链坠如今埋在了她的双乳之间。
“埃齐奥!”她叫道。
“克里斯蒂娜!”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是为我父亲的生意而来的。”
“你去了哪儿?我已经两年没收到你的音讯了。”
“我去了……别的地方,也在为我父亲打理生意。”
“他们说你肯定已经死了——你的母亲和妹妹也一样。”
“命运并未如此对待我们,”他顿了顿,“我没法写信给你,但你从未离开过我的思绪。”
她的双眼原本充满了喜悦,这时突然阴云密布,脸上也露出不安的神色。
“怎么了,我亲爱的?”他问。
“没什么。”她想要挣脱他的手。但他不肯放开。
“肯定有什么。告诉我!”
她看着他的双眼,眼眶含泪。“哦,埃齐奥!我就要嫁人了!”
埃齐奥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放开了她的双臂,意识到刚才把她抱得太紧,弄痛了她。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孤独寂寞的未来。
“是因为我父亲,”她说,“他不断催我挑选合适的人。你当时不在。我还以为你死了。然后我的父母开始频繁招待曼弗雷德·迪·阿泽塔——他是个黄金商人的儿子。你离开佛罗伦萨后不久,他们就从卢卡搬来了。噢,上帝啊,埃齐奥,他们不断要求我别让家人失望,要我趁着青春年少找个好丈夫。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可现在……”
有个女孩在街那头的小广场上惊慌地大喊起来,打断了克里斯蒂娜的话。
克里斯蒂娜立刻紧张起来。“那是嘉妮塔——还记得她吗?”
他们听到了其他人的叫喊声,而嘉妮塔也大喊着一个名字:“曼弗雷德!”
“我们最好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埃齐奥说着,沿着街道朝喧闹处走去。广场上,他们看到了克里斯蒂娜的朋友嘉妮塔,还有个埃齐奥不认识的女孩,以及一个年长男子——他记得那是克里斯蒂娜父亲的首席办事员。
“发生什么事了?”埃齐奥问。
“是曼弗雷德!”嘉妮塔大叫道,“又是因为赌债!这次他们肯定会杀了他的!”
“什么?”克里斯蒂娜惊呼道。
“很抱歉,小姐,”那个办事员说,“他欠了两个男人的钱。他们把他拖到新桥的桥墩下面去了。他们说要揍到他还钱为止。我很抱歉,小姐。我无能为力。”
“没关系,桑迪欧。去叫我们家的护卫来。我该去——”
“稍等一下,”埃齐奥插嘴道,“曼弗雷德究竟是谁?”
克里斯蒂娜看着他,就像正站在监狱铁栅的另一边似的。“我的未婚夫。”她说。
“我会想点办法的。”埃齐奥说着,朝着新桥的方向跑去。没过多久,他就站在河堤上,看着位于第一道桥拱附近、与亚诺河缓缓流淌的泛黄河水相邻的狭长地带。有个年轻人——他穿着银黑相间的华贵衣物——正跪在地上。还有两个年轻人大汗淋漓地连声咒骂,或是用力踢他,或是弯腰用拳头殴打他。
“我会还钱的,我发誓!”一身银黑衣物的年轻人呻吟道。
“我们听够了你的借口,”殴打他的其中一个人说,“你让我们显得很蠢。所以我们现在要来个惩一儆百。”然后他抬起靴子,踩在那个年轻人的脖颈上,让年轻人脸朝下倒在烂泥里,他的同伙则踢向年轻人的肋骨。
说话的人正要踩向那年轻人的腰,这时感到有双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和衣服的后摆。有人把他抬了起来——接下来,他只知道自己飞过空中,几秒钟后落进桥下的污水和垃圾里。恶心的河水涌进他的嘴里,让他喘不过气来,因此没能注意到同伙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
埃齐奥朝浑身烂泥的年轻人伸出手,把他拉起来。
“感谢您,先生。我还以为他们这次真的要杀了我。可他们要是真这么做,那可太蠢了。我可以还他们钱的——我是说真的!”
“你不怕他们再来找你吗?”
“只要他们想到你是我的护卫,就不敢来找我麻烦了。”
“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埃齐奥——德·卡斯特罗诺沃。”
“曼弗雷德·迪·阿泽塔,听候您差遣。”
“我不是你的护卫,曼弗雷德。”
“没关系。您帮我赶走了那些小丑,我很感激。您肯定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事实上,请一定要允许我报答您。不过首先,我要去清洗一下,然后请您喝一杯。矢车菊街上有一家小赌馆——”
“噢,稍等一下。”埃齐奥说。他知道克里斯蒂娜和另外几个人就要过来了。
“什么事?”
“你经常赌博吗?”
“为什么不能?在我看来,这是最好的消遣方式了。”
“你爱她吗?”埃齐奥问。
“您这话什么意思?”
“你的未婚妻——克里斯蒂娜——你爱她吗?”
救命恩人激动的语气让曼弗雷德警惕起来。“我当然爱她——如果这跟您有关的话。就算我死在这儿,我对她的心也依旧不变。”
埃齐奥犹豫起来。听起来这个男人说的是实话。“那就听着:你再也不准去赌博了。听到了吗?”
“听到了!”曼弗雷德看上去吓坏了。
“你发誓?”
“我发誓!”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我要你答应我,做她的好丈夫。如果我听说你违背诺言,我就会找到你,然后亲手杀了你。”
曼弗雷德看得出,他的救命恩人是认真的。他看着那双冰冷的灰色眸子,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认识您吗?”他说,“您看起来有些眼熟。”
“我们素未谋面,”埃齐奥说,“而且以后也不会再见了,除非……”他没把话说下去。克里斯蒂娜正等在桥的另一边,朝桥墩下面打量。“回到她身边去吧。记得遵守你的承诺。”
“我会的。”曼弗雷德犹豫片刻,又说,“要知道,我真的爱她。或许我真的应该吸取今天的教训了。而且我会尽自己所能让她幸福的。您不威胁我的性命,我也会做出这样的承诺。”
“希望如此。好了,去吧!”
埃齐奥看着曼弗雷德爬上河堤,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克里斯蒂娜吸引过去。他们的目光交汇了片刻,然后他半抬起一只手,作为道别。接着他转身走开。自从家人死后,他的心情从未像此刻这样沉重过。
星期六夜晚到来时,他的情绪依然消沉。在最沮丧的时刻,他觉得自己像是失去了一切:父亲、兄弟、家园、地位、事业——现在他又失去了爱人!他又想起了马里奥对他的亲切和关怀,想起了他成功解救并保护的母亲和妹妹。他想到了未来和事业——这两者他仍然拥有,只不过和他从前想象的大相径庭。他有工作要做,而他思念克里斯蒂娜的行为对此有害无益。他的内心永远无法割舍对她的情意,但他会接受命运给予他的孤独人生。或许这正是刺客之道?也许这正是刺客需要遵守的信条?
他心情忧郁地朝旧集市区走去。他认识的大多数人都对这里唯恐避之不及,而他自己也只来过一次。这片从前的集市广场肮脏而又冷清,周围的街道和建筑也一样。不少人在这儿来来去去,但他们并不是在散步。这些人目标明确,步履匆忙,也始终低垂着头。埃齐奥特意穿着朴素的衣物,腰间没有佩剑,只是扣上了他的新腕甲和原先的腕刃,以备不时之需,但他知道,自己在这里的人群中会相当显眼,因此始终保持着警惕。
他正在思考接下来该走哪条路,并打算到广场一角的那个低矮酒馆里去,看看能不能旁敲侧击出联络“狐狸”的方法,这时有个苗条的年轻男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跟他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先生。”那年轻人礼貌地笑了笑,迅速从他身边挤过。埃齐奥本能地伸手去摸腰带。他把贵重物品都留在了住处,不过他还是在腰间的钱袋里放了几个弗罗林,这时钱袋不翼而飞了。他迅速转身,看到那个年轻人正朝广场边上的一条小巷走去,于是拔腿就追。看到埃齐奥的反应,那窃贼加快了步子,但埃齐奥始终紧追不舍,最后在窃贼正要踏入圣安杰洛街的一栋毫无特色的高大房屋之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还给我。”他吼道。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那窃贼反驳道,但眼中透出了惊恐。
埃齐奥正想弹出腕刃,却又压下了自己的怒气。他突然想到,这个人也许能提供给他想要的讯息。“我没兴趣伤害你,朋友,”埃齐奥说,“把我的钱包还给我,我们就两清了。”
那年轻人犹豫了片刻。“你赢了。”他不无悔恨地说着,把手伸向身侧的小包。
“还有一件事。”埃齐奥说。
那人立刻警惕起来。“什么?”
“你知道我去哪儿能找到一个自称为‘狐狸’的人吗?”
那人看起来真的吓坏了。“从来没听说过。好了,拿上你的钱,先生,放我走吧!”
“等你告诉我以后,我就放你走。”
“等一下,”他身后传来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也许我可以帮你。”
埃齐奥转过身,看到了一个双肩宽阔的男人,身高和他相仿,但起码比他年长十来岁。他的头上戴着兜帽,和埃齐奥的兜帽不无相似之处,也遮住了他的一部分面孔,但埃齐奥能看到兜帽下的那双目光锐利的紫色眸子——那双眸子仿佛蕴藏着古怪的力量,正紧盯着他。
“请放开我的同伴,”那人说,“我来替他回答。”他对那个小贼说,“把钱还给这位先生,科拉丁,然后赶紧消失。我们回头再谈这件事。”他语气里的威严让埃齐奥放开了手。科拉丁迅速把钱袋放回埃齐奥手里,消失在那栋屋子里。
“你是谁?”埃齐奥问。
那人缓缓地露出微笑。“我名叫吉尔伯托,但他们对我有很多称呼:比如‘谋杀犯’,还有‘杀手’;不过我的朋友只会叫我‘狐狸’。”他略微鞠了一躬,那双锐利的眼睛仍然盯着埃齐奥。“听候你差遣,奥迪托雷先生。的确,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了解这座城市的一切是我的分内之事。而且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帮助你。”
“我叔叔把你的名字给了我——”
狐狸又笑了笑,但未置一词。
“我需要找到一个人——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抢先一步赶过去,以逸待劳。”埃齐奥说。
“你要找的是谁?”
“弗朗西斯科·德·帕齐。”
“看来是个大猎物,”狐狸神情严肃,“也许我真的可以帮助你。”他思索了片刻,又说:“我听说最近有些罗马来客在码头下了船。他们来这儿是为了参加一场他们认为的机密会议,但他们并不了解我,更不明白我就是这座城市的耳目。那场会议的主持者正是你要找的人。”
“会议会在何时举行?”
“今晚!”狐狸又笑了起来,“别担心,埃齐奥——这不是什么命运。如果你没能找到我,我就会派人去接你——不过测试本身还是很有趣的。很少有人能成功找到我。”
“你是说,是你安排科拉丁来找我的?”
“请原谅我对制造戏剧化场合的爱好,但也必须确定没人跟踪你。他是个年轻人,因此这对他来说也是一次测试。你看,我也许安排了他来找你,但他并不知道我的真正用意。他还以为我只是在替他挑选目标而已!”他的语气变得更加严肃,也更冷酷,“现在你得想办法探听这场会议,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他看了看天色。“太阳就快落山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而赶过去的最短路线就是屋顶。跟我来!”
他二话不说,转身开始攀爬墙壁,动作快得连埃齐奥都很难跟上。他们在红色瓦片铺就的屋顶飞奔,在日落余晖中跃过街道上空,轻灵如猫,步履像奔跑的狐狸那样无声无息,朝着城市的西北方接近,直到视野中出现新圣母玛利亚大教堂的正墙为止。狐狸停下了脚步。埃齐奥在几秒之后赶到,但他在喘息之余发现,狐狸尽管比他年长不少,却显然游刃有余。
“你有个好老师。”狐狸说。埃齐奥有种强烈的感觉:只要愿意,他这位新朋友就能轻易地甩掉他。这让他涌起了继续磨砺技艺的决心。但眼下并非赛跑的好时机。
“弗朗西斯科先生会在这儿召开他的会议。”狐狸指着下面。
“在教堂里?”
“在教堂下。来吧!”
在这个时间,教堂前方的广场空无一人。狐狸跳下屋顶,以优雅的蹲姿落地,而埃齐奥也有样学样。他们绕过广场和教堂侧面,最后来到教堂墙上的一道侧门那里。狐狸催促埃齐奥走进去,门里便是鲁切拉伊礼拜堂。狐狸在礼拜堂中央的青铜坟墓那里停了下来。“这下面是个遍布整座城市地下墓穴网络。我发现它对我的工作很有帮助,可惜我没法独享它的好处。知道这个秘密,同时又能走明白下面那些路的人并不多,但弗朗西斯科·德·帕齐正是其中之一。他和那些罗马来客的会议就在下面举行。这儿是通向会议场所的最近的入口,但你只能自己找过去了。下去以后,往右五十码就是一座礼拜堂,它是废弃的地下室的一部分。千万小心,声音在下面传得很远。而且那儿很昏暗,所以先让你的眼睛熟悉那儿的光线吧——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循着礼拜堂的灯光找过去了。”
他把手伸向坟墓基座上的一处圆形凸饰,按了下去。在他脚边,有块看似牢固的石板翻向下方,露出一段石阶。他站到一旁。“祝你好运,埃齐奥。”
“你不来吗?”
“没这个必要。而且就算有我这样的身手,两个人发出的噪音还是比一个人大。我就在这儿等你。好了,去吧!”
进入地下以后,埃齐奥在通向右方的潮湿石廊里摸索着前进。一路上还算顺利,因为走廊很狭窄,他的双手能摸到两侧的墙壁,而且他的脚下是潮湿的泥土地面,走起路来悄无声息。通道时不时会出现分岔,只不过他不是看到的,而是触摸出来的:出现岔路时,他的手碰到的就不再是墙壁,而是空气。在这下面迷路将会是一场噩梦,因为没有人能再走出来。某种窸窸窣窣的动静起先吓了他一跳,直到他意识到,那些只是老鼠窜过的声音而已,虽然其中一只爬过他脚背的时候,他几乎忍不住叫出声来。墙上的壁龛里,他依稀瞥见多年前埋葬在此的尸体,那些颅骨包裹在蛛网里——这座地下墓穴给人一种原始而可怕的感觉,埃齐奥只能努力压下心中涌现的惊慌。
最后他看到了前方的昏暗光线,于是放慢脚步,朝它走去。他始终藏身在阴影里,一直来到能听清前方那五人交谈的位置:狭小而古老的礼拜堂的灯光照亮了他们的侧影。
他立刻认出了弗朗西斯科——埃齐奥看到,他矮小瘦削的身影正朝两个剃光头发的陌生牧师鞠躬。较为年长的那个正以浓重的鼻音做着祈福祷告:“愿全能的上帝,圣父、圣子与圣灵赐福于你,直到永远……”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这时埃齐奥认出了他:他是斯蒂法诺·达·巴科诺尼,弗朗西斯科的叔叔雅各布的书记。雅各布本人就站在他身边。
“感谢您,神父。”祈福结束后,弗朗西斯科说。他站直身子,对站在牧师们身旁的另一个人说:“贝尔纳多,开始你的汇报吧。”
“一切都准备就绪。我们的手里有剑、棍、斧、弓和弩。”
“干这种活儿的时候,普通的匕首才是最好的。”那个年轻牧师插嘴道。
“这取决于具体情况,安东尼奥。”弗朗西斯科说。
“毒药也不错,”年轻牧师续道,“不过这没关系,只要他能死掉就行。他毁了我的出生地和唯一的家园沃尔泰拉,我可不会轻易饶过他。”
“冷静点儿,”那个名叫贝尔纳多的人说,“我们的动机已经足够了。多亏了西斯笃教皇,现在我们连手段也有了。”
“的确,巴隆切里先生,”安东尼奥答道,“但这件事得到了他的认可吗?”
在礼拜堂后方,灯光也无法照亮的深沉阴影里,传来一个声音:“他认可了我们的行动,但‘前提是不能杀死任何人’。”
发话者走进灯光里,埃齐奥认出了那个身穿深红色蒙头斗篷的身影,虽然他的脸大半都被兜帽的阴影遮盖,只能看到挂着冷笑的嘴唇。这就是罗马来客里最有权势的那位:罗德里戈·博尔吉亚,那个西班牙人!
其他密谋者露出同样心照不宣的微笑。他们都知道,真正控制着教皇的正是面前的这位红衣主教。不过自然了,罗马教皇肯定不能公开纵容流血的行为。
“能办成这件事的确很好,”弗朗西斯科说,“我们已经承受了太多的挫折。只不过,在大教堂杀死他们会让我们受到严厉的谴责。”
“这是我们最后且仅有的选择,”罗德里戈威严地说,“而且我们的动机是正当的:我们是在执行上帝的意志,为佛罗伦萨摆脱这些渣滓。另外,等我们控制这座城市以后,那些人想怎么谴责我们都行——如果他们有那个胆子的话!”
“他们的计划总是在变,”贝尔纳多·巴隆切里说,“我甚至被迫找人去拜访他的弟弟朱利亚诺,确保他会在大弥撒时到场。”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除了雅各布以外——还有那个西班牙人,他注意到了雅各布脸上的严肃。
“怎么了,雅各布?”罗德里戈问他,“你是不是觉得他们起了疑心?”
还没等雅各布回答,他的外甥就不耐烦地插了嘴:“这不可能!美第奇家的人不是太自大就是太蠢,根本不可能注意得到!”
“别低估我们的敌人,”雅各布斥责道,“你难道不明白,攻打圣吉米亚诺的那支部队就是美第奇家在背后资助的吗?”
“这次可不会有类似的问题,”他的外甥大吼道。在同伙面前受到指责让他很是光火,而且他对儿子维耶里的死记忆犹新。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贝尔纳多转身看着斯蒂法诺·达·巴科诺尼。“我需要借一套你的牧师袍去参加明早的仪式,神父。他们越是觉得身边都是牧师,就越是会觉得安心。”
“由谁来动手?”罗德里戈问。
“我!”弗朗西斯科说。
“还有我!”斯蒂法诺、安东尼奥和贝尔纳多齐声道。
“很好。”罗德里戈顿了顿,又说,“我想总体来说,匕首应该是最合适的。容易隐藏,而且在狭窄的地方非常称手。不过能带上那些武器还是好的——相信等美第奇兄弟不复存在以后,我们还有残局需要收拾。”他抬起手,向他的同谋们画了个十字。“上帝与你们同在,先生们,”他说,“愿认知之父引领我们。”他扫视周围。“噢,那就这么说定了。请原谅,不过我现在得告辞了。在返回罗马之前,我还有几件事要做,而且我必须在黎明前出发。如果在美第奇家族土崩瓦解的同一天,有人看到我在佛罗伦萨,那对我可实在没什么好处。”
埃齐奥背靠墙壁等待着,直到六个人一同离去,只留下他在黑暗里。等到确信周围只剩下自己,他才拿出提灯,点燃了灯芯。
他沿着来时的路返回。狐狸正在阴影笼罩的鲁切拉伊礼拜堂等着他。埃齐奥心情沉重地把自己听到的事告诉了他。
“……要在明早的大弥撒时在大教堂里谋杀洛伦佐和朱利亚诺?”等埃齐奥说完以后,狐狸开口问道。埃齐奥看到他一时间几乎失语。“这是亵渎神明!更糟糕的是——如果佛罗伦萨落入帕齐家之手,就只有上帝能拯救我们了。”
埃齐奥陷入了深思。“您能在明早的大教堂里给我安排个位置吗?”他问,“靠近圣坛,靠近美第奇兄弟?”
狐狸面露严肃之色。“很难,但也许有这个可能。”他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埃齐奥,但这件事你只凭自己可办不到。”
“我可以试试看,而且我有出其不意的优势。并且前排的贵族里如果有好几张陌生的面孔,也许会引起帕齐家的疑心。你一定要把我安排在那儿,吉尔伯托。”
“叫我狐狸,”吉尔伯托说着,咧嘴笑了,“只有狐狸才能在狡猾方面与我相比,”他顿了顿,“在大弥撒的半小时前,和我在大教堂前碰头吧。”他看着埃齐奥的眼睛,目光带着敬意,“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帮你的,埃齐奥先生。你父亲会为你骄傲的。”
* * *
[1]一种在古代中东地区使用的语言。


第九章
埃齐奥在次日的黎明前醒来——那一天是4月26日,星期日——随后朝大教堂的方向走去。周围很是冷清,只有几个前去做晨祷的修士和修女。他明白应该避免他人的注意,于是费力地爬到钟楼顶上,看着太阳升到城市上空。钟楼脚下的广场渐渐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市民,其中有陪着妻子的男人,也有人带着全家老幼,有商人,也有贵族,他们都想要参与这一天的重要仪式,因为公爵大人和他的弟弟——同时也是和他一同掌权的人——也将会出席。埃齐奥仔细打量着那些人,等他看到狐狸出现在大教堂前的台阶上时,便绕到塔楼边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爬了下去,动作灵活得像只猴子。埃齐奥来到狐狸身边,一路上尽量低着头,融入人群,以其他人作为掩护。他为这次盛会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也没有携带明显的武器,尽管有许多男性市民——比如那些富有商人和银行家——在腰带上都配着仪式用剑。他忍不住寻找克里斯蒂娜的倩影,却一无所获。
“你来了,”狐狸对走来的埃齐奥说,“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在过道的第三排给你留了个位置。”就在他说话时,台阶上的人们让出一条路来,一队传令官把喇叭举到嘴边,吹响了礼乐。“他们要来了。”他补充道。
洛伦佐·德·美第奇和他妻子克拉丽丝率先现身,从洗礼堂那边走来。她抱着他们的大女儿卢克雷齐娅,五岁大的皮耶罗自豪地走在他父亲右边。在他们身后,保姆带着三岁大的玛塔莲娜走来,而洛伦佐本人则抱着白色缎子包裹的婴儿里奥。他们的身后是朱利亚诺和他身怀六甲的情妇菲欧蕾塔。他们经过时,广场上的人们毕恭毕敬地弯下腰。两位负责接待的牧师在大教堂门口迎接他们,埃齐奥惊恐地认出了那两人——是斯蒂法诺·达·巴科诺尼和那个来自沃尔泰拉的家伙,狐狸告诉过他,那人的全名是安东尼奥·马菲。
美第奇一家走进大教堂,那些牧师跟在他们身后,佛罗伦萨的市民们也按照地位高低依次进入。狐狸用手肘碰碰埃齐奥,随后又指了指。在人群中,他认出了伪装成助祭的弗朗西斯科·德·帕齐和他的同谋,贝尔纳多·巴隆切里。“去吧,”他急切地向埃齐奥低语,“跟紧他们。”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大教堂,直到里面再也容不下任何人,后来的那些只好站在教堂外。集结在此的人数足有万人,狐狸一辈子都没见过佛罗伦萨有比这更大的场面。他暗自祈祷埃齐奥能够成功。
教堂里的人群在闷热中安顿下来。埃齐奥没法像希望的那样接近弗朗西斯科那伙人,但他的双眼紧盯着他们,一面在心里计算他们开始攻击后,他要怎样才能赶过去。与此同时,佛罗伦萨的主教在高高的圣坛前站定,弥撒仪式就此开始。
就在主教为圣餐赐福的时候,埃齐奥发现弗朗西斯科和贝尔纳多互相使了个眼色。美第奇一家就坐在他们前方。与此同时,站在圣坛的下部台阶上,离洛伦佐和朱利亚诺最近的巴科诺尼和马菲开始鬼鬼祟祟地扫视周围。主教转身面对人群,高举黄金圣餐杯,开口道:
“基督之血……”
说时迟那时快。巴隆切里跳了起来,大喊道:“死吧,叛徒!”随后用一把匕首刺进了朱利亚诺的颈背。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洒在菲欧蕾塔身上,后者尖叫着跪倒在地。
“让我来解决那个杂种!”佛朗西斯科大喊着,用手肘推开巴隆切里,又把正以双手捂住伤口的朱利亚诺按倒在地。弗朗西斯科跪在朱利亚诺身边,匕首一次又一次地扎进他的身体,在疯狂中,他似乎没注意到那把武器也刺进了自己的大腿。在弗朗西斯科刺出第十九刀——也是最后一刀——之前很久,朱利亚诺就已死去。
与此同时,洛伦佐发出警告的呼喊,转身面对袭击他弟弟的人,而克拉丽丝和保姆们则拉着孩子和菲欧蕾塔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周围一片混乱。洛伦佐本已放弃了等护卫赶来的想法——在教堂里的谋杀简直闻所未闻——但他们此时正奋力越过在恐慌中互相碰撞推搡、急于逃离这屠宰场的善男信女。闷热狭窄的环境让局面更加恶化。
只有圣坛前方的那一小块区域除外。主教和助祭们惊恐地站在那儿,动弹不得,但巴科诺尼和马菲看到洛伦佐背对着自己,于是抓住机会,从长袍下摸出匕首,朝他扑了过去。
牧师里少有技巧娴熟的杀手,而且无论他们相信自己的目的多么崇高,在洛伦佐甩开那两人之前,他们只给他留下了些皮肉伤,但在接下来的搏斗中,他们再次占了上风。此时弗朗西斯科带着自己造成的伤势一瘸一拐地走来,翻腾在心中的恨意为他提供了动力,他大声咒骂着,举起了匕首。在做出了那样的行径之后,巴科诺尼和马菲既愧疚又恐慌,转身朝后殿的方向跑去。但洛伦佐已经步履蹒跚,他的身上血如泉涌,右肩高处的一道割伤使得他连剑也举不起来了。
“你的时代结束了,洛伦佐!”弗朗西斯科尖叫道,“你们这可鄙的一家人会全部丧命在我的手里!”
“恶徒!”洛伦佐反驳道,“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就凭你那条手臂?”弗朗西斯科嗤笑着,举高了匕首。
就在利刃落下的同时,一只有力的手捏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它的动作,强迫他转过身来。弗朗西斯科发现自己正面对着另一名死敌。
“埃齐奥!”他咆哮道,“你!在这儿!”
“要死的是你,弗朗西斯科!”
人群渐渐散去,洛伦佐的护卫也随之接近。巴隆切里赶到弗朗西斯科的身边。“来吧,我们该走了。结束了!”他喊道。
“我要先解决这些狗崽子。”弗朗西斯科脸色苍白地说。他自己的伤口也在血流不止。
“不!我们必须撤退!”
弗朗西斯科神情愤怒,但同时也带上了妥协。“这事还没完。”他告诉埃齐奥。
“对,还没完。你走到哪儿都甩不掉我的,弗朗西斯科,直到我取走你的狗命为止。”
弗朗西斯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后转过身,跟着早已消失在圣坛后面的巴隆切里走去。后殿那里有一扇通往教堂外的门。埃齐奥正准备追上去。
“等等!”嘶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让他们走吧。他们跑不远的。我需要你留下。我需要你的帮助。”
埃齐奥转过身,看到公爵正摊开四肢躺在地上,就在两张翻倒的椅子之间。在不远处,他的家人瑟缩成一团,哭泣不止,克拉丽丝神情惊恐,紧紧抱住她年纪最大的两个孩子。菲欧蕾塔麻木地看着朱利亚诺扭曲而残破的尸体。
洛伦佐的护卫们赶到了。“看好我的家人,”他告诉他们,“整个城市都会陷入骚动的。送他们去宫殿里,锁好宫门。”
他转身面对埃齐奥。“你救了我的命。”
“我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现在该让帕齐家付出代价了!”埃齐奥帮助洛伦佐起身,尽量轻柔地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他抬起头,看到主教和另外几位牧师也没了影子。在他身后,人们仍在推搡不止,只想经由朝西的正门离开大教堂。“我该去追弗朗西斯科了!”他说。
“不!”洛伦佐说,“我没法只凭自己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你必须帮助我。带我去圣洛伦佐教堂。那儿有我的朋友。”
埃齐奥心急如焚,但他知道洛伦佐待他的家族不薄。他没法责怪他没能保护自己的家人,谁又能预料到如此突然的动作呢?现在洛伦佐还活着,但如果埃齐奥不尽快把他送去接受治疗,他也活不了多久。圣洛伦佐教堂就在洗礼堂的西北方,相距不远。
他撕下衬衣的布条,尽可能妥善地包好洛伦佐的伤口。然后他小心地扶着他站了起来。“左臂勾在我的肩上。很好。圣坛后面应该有一条离开的路……”
他们蹒跚着朝刺杀者们离开的方向走去,很快来到了一道敞开的门前,门口还留着血迹。毫无疑问,弗朗西斯科就是从这里离开的。他会不会正埋伏在路上?埃齐奥的右臂正扶着洛伦佐,没办法弹出他的腕刃,更别提战斗了。但他的左前臂上戴着那副金属护腕。
他们从大教堂的北墙走进广场,面前是一片混乱。埃齐奥停下脚步,用斗篷裹住洛伦佐的肩头权作伪装,随后两人沿着大教堂向西走去。在大教堂和洗礼堂之间的广场上,身着帕齐家和美第奇家服饰的人们正在短兵相接,他们全身贯注,完全没注意到悄然经过的埃齐奥和洛伦佐。等他们来到通往圣洛伦佐广场的那条街道时,有两个佩戴海豚与十字架纹章的男子挡在了他们面前。两人都佩着外观丑陋的弯刃大刀。
“停下!”守卫之一说,“你们要去哪儿?”
“我得把这个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埃齐奥说。
“你又是谁?”另一名守卫不快地说。他走上前来,看着洛伦佐的脸。神智有些模糊的洛伦佐转过脸去,但这个动作导致斗篷滑了下来,露出外衣上的美第奇纹章。
“啊哈,”另一个守卫转头对同伴说,“特扎格,看起来我们逮着了一条非常大的鱼!”
埃齐奥的大脑飞快运转。他不能放开流血不止的洛伦佐,但如果他不这么做,就没法使用武器。埃齐奥迅速抬起左脚,用力踢中了那守卫的屁股。他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几秒钟之后,他的同伴便冲了过来,举起了手里的弯刃大刀。刀刃砍下,而埃齐奥用他的腕甲挡开了这次攻击。与此同时,他挥舞左臂,甩开刀刃,又以连在金属护腕上的那把双刃匕首刺中了对方,只是力道不足以杀死那个人。这时候另一个守卫也站了起来,前来协助他的同伴,后者蹒跚后退,为自己没能砍断埃齐奥的手臂而吃惊。
埃齐奥用同样的方式挡下了第二把弯刃大刀,但这次他将腕甲贴着刀刃,向前滑到握柄处。他攥住对方的腕部,又快又重地一扭,让那人痛呼一声丢下了武器。埃齐奥飞快地弯下腰,几乎在刀子落地之前就握住了刀柄。在承受洛伦佐体重的同时使用左手相当困难,但他的猛力一挥还是几乎砍断了对手的脖子。另一个守卫再次朝他冲来,发出愤怒的吼叫。埃齐奥用那把大刀格挡,一时间和对方互有攻守。但那守卫仍旧未能发觉埃齐奥左臂上的金属腕甲,一次次地挥刀砍去。埃齐奥的手臂隐隐作痛,几乎立足不稳,但他找到了对手的空隙。那人的头盔有些松了,但仍旧毫无察觉地看向埃齐奥的手臂,准备再次攻向那里。埃齐奥的刀刃向上一挑,装作大失准头的样子,却成功挑落了那人的头盔。随后,在对手来得及反应之前,埃齐奥便将沉重的刀刃砍进了那人的颅骨,将其一分为二。刀子卡在了里面,埃齐奥也没力气将它拔出。那人在原地站定片刻,双眼惊讶地睁大,随后无力地倒进尘埃之中。埃齐奥迅速扫视周围,随后拖着洛伦佐走上了那条街。
“没多远了,阁下。”
他们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圣洛伦佐教堂,但教堂大门紧闭。埃齐奥回头张望,看到在街道的另一头,那些守卫的同伴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尸体。他用力敲了敲门,门上的窥视孔打开了,露出一只眼睛和一部分写着怀疑的脸。
“洛伦佐受伤了,”埃齐奥喘着气说,“他们就要追过来了!开门!”
“我需要口令。”里面那人说,埃齐奥不知所措,但洛伦佐认出了那人的声音,于是奋力打起精神。
“安杰洛!”他大声说道,“是洛伦佐!快打开这扇该死的门!”
“以赫尔墨斯之名!”里面那人说,“我们还以为你死了!”他转过身,对另一个人喊道:“把门打开!而且要快!”
窥视孔关上了,然后是拉动插销的响声。与此同时,正沿着街道接近的帕齐家守卫跑了起来。一扇沉重的门板骤然打开,等埃齐奥和洛伦佐进去以后,又同样迅速地关上,负责看门的那人又将插销插了回去。门外传来可怕的打斗声。埃齐奥发现自己正看着一双冷静的绿色眸子,那是个彬彬有礼的男人,外表大概二十三四岁。
“安杰洛·波利齐亚诺,”那人介绍自己说,“我派了一些人从后门绕出去,截住了帕齐家的那些鼠辈。他们没法再给我们添麻烦了。”
“我是埃齐奥·奥迪托雷。”
“啊——洛伦佐说起过你,”他欲言又止,“有些事还是回头再说吧。我们先扶他到躺椅上去,察看一下伤势。”
“他现在安全了。”埃齐奥说着,搀扶着洛伦佐走向两名随从,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他送到了靠着教堂北墙的那张长椅上。
“我们会为他包扎止血,等他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就把他送回他的宫殿去。别担心,埃齐奥,他现在真的安全了,我们也不会忘记你所做的一切。”
但埃齐奥想着的却是弗朗西斯科·德·帕齐。那家伙恐怕早就用这些时间溜之大吉了。“我该走了。”他说。
“等等!”洛伦佐喊道。埃齐奥对波利齐亚诺点点头,随后走了过去,跪在洛伦佐身边。
“我欠您一命,先生,”洛伦佐说,“我不知道您为何帮助我,也不知道您如何是得知这桩阴谋的,就连我的探子都不知情。”他顿了顿,痛得眯起了眼睛——随从之一正在处理他的肩伤。“您是什么人?”等到痛楚稍减,他才续道。
“他是埃齐奥·奥迪托雷。”波利齐亚诺说着走上前,一只手按上埃齐奥的肩头。
“埃齐奥!”洛伦佐感动地看着他,“你父亲是个伟大的人,也是我的好友。他是我最有力的盟友之一。他明白何谓荣誉和忠诚,也从不将他自己的利益置于佛罗伦萨的利益之前。但……”他顿了顿,露出微笑,“阿尔贝蒂死的时候,我也在场。那是你吗?”
“对。”
“你的复仇迅速而又正当。如你所见,我就没那么成功了。不过现在,在自负与野心的驱使下,帕齐家终于自取灭亡了。我祈祷……”
前去对付帕齐家追兵的美第奇护卫之一匆忙走上前来,脸上满是血迹和汗水。
“什么事?”波利齐亚诺问。
“坏消息,阁下。帕齐家集结了大军,正在猛攻维奇奥宫。我们支撑不了多久了。”
波利齐亚诺脸色发白。“这的确是个坏消息。如果他们夺下宫殿,就会杀死抓到的每一个我方的支持者,而且等他们掌控大权——”
“如果他们掌控大权,”洛伦佐说,“我的幸存就毫无意义了。我们就会全部死去。”他试图起身,却又躺倒回去,发出痛苦的呻吟。“安杰洛!你必须带上我们这儿的兵力,去——”
“不!我不能离开您身边。我们必须尽快把您送去美第奇宫。到了那儿以后,我们就能重整旗鼓,开始反击。”
“我去吧,”埃齐奥说,“反正我和弗朗西斯科先生还有些未了的恩怨。”
洛伦佐看着他。“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我得有始有终才行,阁下。而且安杰洛说得对,他有更重要的职责在身,那就是把您安全送回宫殿去。”
“阁下,”美第奇家的信使插嘴道,“我这儿还有些消息。我看到弗朗西斯科·德·帕齐带领了一支部队前往维奇奥宫的后部。他想要攻打防守部队的死角。”
波利齐亚诺看着埃齐奥。“去吧。挑选些武器,再带一部分兵力,然后尽快赶去。这个人会陪你一同前往,为你充当向导。他会告诉你离开这座教堂最安全的途径。从这里,只需要十分钟就能赶到维奇奥宫。”
埃齐奥鞠了一躬,转身要走。
“佛罗伦萨永远不会忘记你为它所做的一切,”洛伦佐说,“愿上帝与你同在。”
大部分教堂的钟声都已敲响,与刺耳的金铁交击声、呼喊声、呻吟声交织为一。城市陷入混乱,街上的货车被人放火点燃,来自双方阵营的小队士兵来来往往,或是相互厮杀。无论是广场还是路面上,到处都尸横遍野,但周围的喧闹让乌鸦不敢落下用餐,只能在屋顶用它们漆黑的眸子打量着。
维奇奥宫的西门敞开着,打斗声从宫内的庭院里传来。埃齐奥让他身后为数不多的士兵停下脚步,叫住了一位正带着另一支小队冲向宫殿的美第奇军官。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帕齐家突破了后方,接着从宫里打开了大门。不过我们在宫里的兵力正在抵挡他们。他们还没能越过庭院。运气好的话,我们或许可以来个前后夹击!”
“有弗朗西斯科·德·帕齐的消息吗?”
“他和他的手下正在把守宫殿的后门。如果我们能拿下那里,就能把敌人彻底困住了。”
埃齐奥转身看着他的手下。“我们出发!”他大喊道。
他们快步穿过广场,沿着宫殿北墙外的小巷前进——很久以前,那个截然不同的埃齐奥就是从这里爬到了父亲牢房的窗边——随后向右转去,很快便与宫殿后门由弗朗西斯科率领的帕齐家部队遭遇。
对方立刻摆出了迎战的架势,接着弗朗西斯科认出了埃齐奥,于是大吼道:“又是你!你怎么还没死?你杀了我的儿子!”
“是他想杀我!”
“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
双方立刻展开了激战,他们在狂怒中几乎不顾一切地厮杀,因为帕齐家的部队非常清楚这条退路的重要性。冰冷的怒火在埃齐奥的心中燃烧,他杀出一条血路,朝着背靠着宫门的弗朗西斯科前进。埃齐奥拿来的那把美第奇家的长剑平衡性良好,剑身更以托莱多钢制成,但他并不熟悉这种武器,因此用起来稍有些不趁手。与他交手的那些人大多只是重伤,并没有丢掉性命,而这点弗朗西斯科也看在眼里。
“你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剑客了,是吧,孩子?你连一剑毙命都办不到。让我来演示给你看吧。”
他们立刻冲向彼此,交击的剑刃上迸出火花,但弗朗西斯科不像埃齐奥有那么多闪躲腾挪的空间,而且他比埃齐奥年长二十岁,体力也开始不支,尽管他今天实际动手的次数比他的对手要少。
“卫兵!”他最后大吼道,“来我身边!”
但他的手下早就在美第奇家的猛攻面前节节败退。他和埃齐奥的周围一时间空了出来。弗朗西斯科绝望地扫视周围,想要寻找退路,但他想要后退,就只有穿过宫殿本身一途。他推开身后的门,爬上一段通往内部护墙上方的石头阶梯。埃齐奥意识到,美第奇家的大多数守卫都在专心抵御从正门攻来的敌人,多半没有充足的兵力掩护后方。埃齐奥紧跟在他身后,来到了宫殿三楼。
这儿的房间空无一人,因为宫殿里的每一个人——除了五六个见到他们就逃之夭夭的书记员以外——都在庭院里奋力抵挡帕齐家的攻击。弗朗西斯科和埃齐奥一路穿过墙上贴着金箔、高大宽敞的大厅,最后来到一座俯瞰领主广场的阳台上。打斗声从下方传来,弗朗西斯科绝望地呼喊着救兵,但没有人能听到,而他也退无可退了。
“拿起武器,跟我好好打一场,”埃齐奥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
“该死的!”
埃齐奥挥剑砍去,在他的左臂上留下了一道伤口。“来吧,弗朗西斯科,你害死我父亲时的勇气哪去了?你刺死朱利亚诺时的勇气哪去了?”
“给我滚远点儿,你这魔鬼的孽种!”弗朗西斯科猛冲过来,但他已经很疲劳了,挥臂的动作也大过了头。他步履蹒跚,失去了平衡,而埃齐奥迅速闪到一旁,抬起脚来,重重地踩住了弗朗西斯科的剑,让对手的身体也随之倒地。
没等弗朗西斯科恢复过来,埃齐奥就踩在他的手上,强迫他放开剑柄,又攥住他的肩膀,强迫他翻过身来。弗朗西斯科挣扎着起身,而埃齐奥狠狠踢中了他的脸。弗朗西斯科翻起白眼,渐渐失去了意识。埃齐奥跪在地上,开始搜弗朗西斯科的身,他脱下这个老人的护甲和束腰外衣,露出下面那具苍白而结实的身体。但他找不到任何文件,也看不到什么重要的物件。只有钱包里的一把金币。
埃齐奥丢开他的剑,弹出腕刃。他把手臂伸到弗朗西斯科的脖子下面,把他拉了起来,两人几乎脸贴着脸。
弗朗西斯科睁开眼睛。他的眼里满是惊恐与畏惧。“放过我吧!”他用嘶哑的嗓音说。
在那一刻,下方的庭院里传来胜利的欢呼。埃齐奥听着那些人兴奋的呼喊,意识到帕齐家已被击溃。“放过你?”他说,“我还不如放过一头恶狼。”
“不!”弗朗西斯科尖叫道,“求求你!”
“这一刀是为了我父亲,”埃齐奥刺中了他的腹部,“这一刀是为了费德里克,”他又刺出一刀,“这一刀是为了彼得鲁乔,这一刀是为了朱利亚诺!”
鲜血自弗朗西斯科的伤口喷出,泼溅在埃齐奥的脸上。这时埃齐奥想起了马里奥的那句话:“别成为他那样的人。”他放开了匕首,坐回自己的脚踝上。弗朗西斯科眼中的光芒开始黯淡。他低声说着什么。埃齐奥俯身去听。
“牧师……牧师……发发慈悲,给我找个牧师来吧。”
埃齐奥的怒火退去,此时不禁为自己的暴行而震惊。这样的行为违反了信条。“没时间了,”他说,“我会为你做弥撒的。”
弗朗西斯科的喉咙里嘎嘎作响。接着他的四肢开始僵硬和颤抖,逐渐跨入死亡的疆域,他的头颅向后仰去,嘴巴张开,和所有人终需面对的那位不可战胜的敌人进行着绝望的战斗。接着他瘫倒在地,像一只掏空的口袋,变得苍白而了无生气。
“安息吧。”埃齐奥喃喃道。
这时广场那边又传来一阵呼喊。在广场的西南角,有五六十人飞奔而来,为首的是个埃齐奥熟悉的人——那是弗朗西斯科的叔叔,雅各布!他们高举着帕齐家的旗帜。
“自由!自由!人民与自由!”他们的口中呼喊着这句话。与此同时,美第奇家族的士兵冲出宫殿,前往迎敌,但他们早已疲倦不堪,而且埃齐奥看得出他们寡不敌众。
他转身面对那具尸体。“噢,弗朗西斯科,”他说,“我想我找到了让你偿还罪行的方法。”他迅速把手伸到尸体的肩膀下,将其抬起——它轻得出奇——随后带到阳台边。在那儿,他找到了一条用来悬挂旗帜的绳索,将它系在那生机全无的脖子上。他迅速将另一头捆在坚固的石柱上,随后用上了全部的力气将尸体抬起,抛出阳台外。绳索发出啪的声音,随即绷紧。弗朗西斯科无力的身体悬挂在那儿,脚趾对着楼下的地面。
埃齐奥藏身在石柱后面。“雅各布!”他以雷霆般的嗓音大喊道,“雅各布·德·帕齐!瞧啊!你们的首领已死!你们的气数已尽!”
他看到下方的雅各布抬起头来,浑身颤抖。在他身后,他的手下也犹豫起来。美第奇的部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后在欢呼声中向前攻去。但帕齐家早已溃不成军,开始各自逃命。
几天的时间里,一切就都结束了。帕齐家在佛罗伦萨的势力不复存在。他们的财物和地产遭到查没,他们的纹章被人撕下,放在地上践踏。尽管洛伦佐希望他们表现出宽容,但佛罗伦萨的暴民们还是寻获并杀死了所有帕齐家的支持者,尽管有一些重要人物侥幸逃脱。只有一名被捕的帕齐家成员得到了宽大处理——那是教皇的侄子拉法埃莱·利拉奥,洛伦佐认为他太过天真轻信,不可能参与任何严重的罪行。不过公爵的大部分顾问都认为,洛伦佐做出这样的决定更多是出于仁慈,而非政治手腕。
西斯笃四世仍然大为震怒,宣布停止佛罗伦萨的教权,但他本就没什么影响力,佛罗伦萨人对此不屑一顾。
至于埃齐奥,他是首先被公爵接见的几人之一。他发现洛伦佐站在俯瞰亚诺河的阳台上,看着河面。洛伦佐的伤口还缠着绷带,但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脸上的苍白也不见了。他自豪地挺直背脊,看起来丝毫无愧于佛罗伦萨人给他的那个外号——“华丽公爵”。
互相问候之后,洛伦佐指了指河水。“你知道吗,埃齐奥,我六岁大的时候,掉进过亚诺河。我发现自己漂向黑暗之中,认定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向终结。但我却在母亲的哭泣声中醒来。她的身边站着个浑身湿透,面带微笑的陌生人。她对我解释说,那个人救了我的命。那个陌生人的姓氏是奥迪托雷。这就是我们两家交好的开端。”他转过身,严肃地看着埃齐奥,“很抱歉,我没能救下你的亲人。”
埃齐奥一时间无言以对。在冰冷的政治世界里,对和错的界限往往是模糊的,他知道那个世界的存在,却拒绝去承认。“我知道,如果你有能力救下他们,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他说。
“至少你的家族宅邸还处在这座城市的保护之下。我让你的旧管家安妮塔去打理宅邸,还配备了仆人和守卫,开销由我承担。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你想回去,它就永远等待着你。”
“您真是太慷慨了,阁下。”埃齐奥顿了顿。他想起了克里斯蒂娜。也许现在还来得及说服她解除婚约并嫁给她,帮助他复兴奥迪托雷家族?但这短短的两年已经让他面目全非,而且他又有了一项职责——对刺客组织的职责。
“我们取得了一场伟大的胜利,”他最后说,“但战争尚未结束。我们的许多敌人都逃脱了。”
“佛罗伦萨的安全已经得到确保。西斯笃四世想要说服那不勒斯和我们为敌,但我已经劝说费迪南多别这么做,博洛尼亚和米兰也一样。”
埃齐奥无法将他真正的胜利与公爵分享,因为他不太确定洛伦佐是否了解刺客组织的秘密。“为了进一步的安全考虑,”他说,“我需要您允许我去追捕雅各布·德·帕齐。”
阴云掠过洛伦佐的面庞。“那个懦夫!”他愤怒地说,“我们刚想去抓他,他就逃得不见踪影了。”
“有关于他去向的消息吗?”
洛伦佐摇摇头。“没有。他们藏得很好。我的探子们回报说,巴隆切里也许正在返回君士坦丁堡的路上,但其他人……”
埃齐奥说:“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他语气中的坚定让洛伦佐明白,触怒这个人将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怎么可能忘记谋害我兄弟的那些人?如果你找到了他们,我这辈子都会欠你的人情。他们是牧师安东尼奥·马菲和斯蒂法诺·达,巴科诺尼。还有我提到过的贝尔纳多·巴隆切里。以及另一个人,他并未直接参与谋杀,却是我们敌人的强大盟友。他是比萨的大主教弗朗西斯科·萨尔维亚蒂——他也是利拉奥家族的成员,教皇的另一条走狗。我宽恕了他的堂弟。我可不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但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不太明智。”
“我有张名单。”埃齐奥说,“我会把他们的名字加上去。”他转身准备离开。
“你现在要去哪儿?”洛伦佐问。
“回我在蒙特里久尼的叔叔马里奥那里。那儿是我的大本营。”
“愿上帝与你同在,吾友埃齐奥。我这儿有些东西,你或许有兴趣在离开前看一看……”洛伦佐打开腰带上的一只皮革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牛皮纸。还没等他展开那张纸,埃齐奥就猜到了那是什么。
“我记得几年前跟你父亲聊过古代文献的事,”洛伦佐平静地说,“我们都对此很有兴趣。我知道他还翻译过其中一些。这是给你的——我是在弗朗西斯科,德·帕齐家的文件里找到的,既然他已经用不上了,我想你或许会喜欢——这让我想起了你的父亲。或许你可以把它加入他的……收藏里?”
“我由衷地感谢您,阁下。”
“我也觉得你会的,”洛伦佐说着,语气让埃齐奥不禁怀疑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希望它能帮得上你。”
在收拾行李,准备出发之前,埃齐奥带着洛伦佐给他的那张古籍书页,匆忙赶到了他的朋友莱昂纳多·达·芬奇那儿。尽管上个星期发生了那样的动乱,莱昂纳多的工作室却运作如常。
“看到你平安无事真让我高兴,埃齐奥。”莱昂纳多问候道。
“看起来你也没受什么伤。”埃齐奥答道。
“我告诉过你了——他们没来打扰我。他们肯定是觉得我要么是太过疯狂,要么就是太过危险!还是来喝点酒吧,我这儿应该还有些蛋糕,如果还没坏掉的话——我的管家太没用了——然后你再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要离开佛罗伦萨了。”
“这么快?可他们告诉我,你是当下的英雄!为什么不留下来好好享受呢?”
“我没时间。”
“还有敌人要追赶,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
莱昂纳多笑了。“多谢你来向我道别。”他说。
“在我离开之前,”埃齐奥说,“我为你带来了另一张古籍书页。”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
莱昂纳多仔细地打量着那张纸。“我渐渐摸到窍门了,”他说,“我还是不清楚这本古籍的真正主旨,不过我对上面的文字倒是越来越熟悉了。看起来像是对另一把武器的描述。”他站起身,将一叠看起来颇为脆弱的古籍放到桌上。“让我看看……我得说,无论写下这些文字的人是谁,他的想法肯定大大超前了自己的时代。光是这种结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随后陷入了沉思。“噢!我明白了!埃齐奥,这是另一把武器的设计图——需要的话,它可以替代你手臂上的那把武器的剑身。”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件武器相当可怕——它的中间是空心的,看到了吗?通过藏在剑刃里的那根导管,使用者可以将毒液注入受害者的体内。真正的一剑毙命!这东西能让你名副其实地所向披靡!”
“你能做出来吗?”
“要求还跟上次一样?”
“当然。”
“好!这次我有多长时间?”
“到本周结束为止?我还有些准备要做,而且……我还有个人要去见面……以及道别。不过我需要尽快离开。”
“时间可真够赶的。不过我上次制作时的工具都还留着,我的助手也会帮忙,所以应该没问题吧。”
埃齐奥用这段时间去处理他在佛罗伦萨的事务,收拾好行囊,又让人带了封信去蒙特里久尼。他将那件事一再推迟,但他知道自己非做不可。最后,在预定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他走到卡尔弗齐家的宅邸前。他的双脚沉重得就像铅。
但他来到那里,才发现屋子里看不到灯光,而且门窗紧闭。他知道自己在外人眼中肯定像是个疯子,但他还是爬上了克里斯蒂娜的阳台,却发现她的窗户也紧紧关着。阳台花盆里的旱金莲已经枯死。他疲惫地爬了下来,感到自己的心沉甸甸的。他恍惚地站在大门前,不知道站了多久,但肯定有人看到了他,因为旁边的二楼终于打开了一扇窗户,有个女人探出头来。
“要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卡尔弗齐先生看到情形不对,就带着家人搬去了卢卡——就是他女儿未婚夫的故乡。”
“卢卡?”
“对。我听说他们两家关系很好。”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那女人看着他,“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我想没有。”埃齐奥说。
那天晚上,他不断地梦见克里斯蒂娜,以及弗朗西斯科惨死的情景。
早晨的天空阴云密布,却很是符合埃齐奥的心境。他去了莱昂纳多的工作室,为自己选在今天离开佛罗伦萨而庆幸。新的剑身准备就绪,以哑光灰色的金属制成,十分牢固,剑刃之锋利,足以将落在上面的丝绸手帕切成两半。剑尖上的孔洞也非常细小。
“毒液贮藏在握柄里,你只需要舒展手臂的肌肉,碰触内侧的按钮,就能注入毒液。小心点,它是很灵敏的。”
“我该用什么样的毒?”
“我替你加进去的是毒芹萃取物,毒性相当强,不过等用完以后,你可以随便找个医师去要。”
“找医师要毒药?”
“只要浓度够高,能治病的那些药物也能致命。”
埃齐奥悲伤地点点头。“我又欠了你一份人情。”
“这是你的古籍书页。你非得这么快离开吗?”
“佛罗伦萨安全了——暂时安全了。可我还有工作要做。”


第十章
“埃齐奥!”马里奥笑着说。他的胡须比从前更加浓密,他的面孔也被托斯卡纳的阳光晒得黝黑。“欢迎回来!”
“叔叔。”
马里奥的神情严肃了些。“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出来,你这几个月经历了很多。等洗个澡,再睡上一觉以后,你可得把一切都告诉我。”他顿了顿,又说,“我们听说了许多关于佛罗伦萨的消息,而我——即使是我——也在祈祷你能奇迹般地幸存下来。可你不仅活下来了,还打得帕齐家落花流水!圣殿骑士团会恨你入骨的,埃齐奥。”
“这正是我希望的。”
“先去休息吧——然后再说给我听。”
那天晚上,两人在马里奥的书房里坐了下来。马里奥专心地听着埃齐奥讲述佛罗伦萨发生的那些事。他把维耶里的古籍书页还给了叔叔,又把从洛伦佐那里拿来的那张交了出去,将那把毒刃的构造描述了一番,又演示给他看。那把武器给马里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他很快把注意力转到了书页本身上。
“我的朋友只能解译出上面对武器本身的描述。”埃齐奥说。
“这样也好。不是每一页上都有类似的描述的,而且他感兴趣的只有那些设计图而已。”马里奥说着,语气却带上了一丝谨慎,“总而言之,只有等所有书页凑齐,我们才能完全理解这本古籍的意义。但这一页,再加上维耶里的那一页,应该能帮助我们离目标更进一步。”
他站起身,走到那只书柜前,按下开关,在后方的石墙上寻找着合适的位置。他将其中一张放在与其他书页相邻的位置。另一张则放在旁边。“真有意思,维耶里和他父亲拥有的那两张书页显然是相连的,”他说,“好了,让我们看看……”他停了口,思索起来。“唔。”他最后开了口,但语气很是困惑。
“叔叔,我们离目标更近了吗?”
“我不太确定。我们也许仍在黑暗中摸索,但这里显然提到了某位先知——不是圣经里的先知,但要么是在世的,要么就是尚未出生的……”
“那会是谁呢?”
“我们还是别操之过急了,”马里奥专注地看着书页,嘴唇翕动,说着埃齐奥听不懂的某种语言,“在我看来,这里的文字可以粗略地翻译成‘仅有先知方能开启……’这儿还提到了两块‘伊甸碎片’,但我不明白指的是什么。我们必须耐心,直到取得更多的古籍书页为止。”
“我知道那本古籍很重要,叔叔,但我还有比解开它的谜团更紧要的事要做。我在寻找逃亡中的雅各布·德·帕齐。”
“逃出佛罗伦萨以后,他去的肯定是南方,”马里奥犹豫了片刻,随后续道,“我本不想在今晚和你谈起这些,埃齐奥,但这件事对我和对你都同样重要,我们也必须尽快开始准备。我的老朋友罗伯托被赶出了圣吉米亚诺,那里再次成为了圣殿骑士团的据点。它离佛罗伦萨和我们都太近了,我们不能坐视不理。我想雅各布多半也是在那里藏身。”
“我的手上有其他同谋者的名单,”埃齐奥说着,从钱包里拿出那张纸,递给他叔叔。
“很好。其中一些人的靠山没有雅各布这么硬,也更容易被我们除掉。明天黎明时,我会派探子到乡间去寻找他们的踪迹,与此同时,我们必须做好夺回圣吉米亚诺的准备。”
“您大可以让部下去准备,但我不能浪费时间——我必须将这些凶手全部消灭。”
马里奥思索了片刻。“也许你说得对——独自一人往往能越过军队也望而兴叹的高墙。我们也应该趁着他们麻痹大意的时候尽快动手。”他思索了片刻,又说,“因此,我会给你许可。你尽管去吧,去看看能有什么发现。我知道你已经比从前更能照顾好自己了。”
“叔叔,非常感谢!”
“别急着谢我,埃齐奥!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必须在一周后出发。”
“一周?”
“如果你打算孤身踏上战场,而且不要后援,你就需要古籍上这些武器以外的助力。你已经是个男人了,也是刺客组织的勇敢战士。但你的声名使得圣殿骑士们对你虎视眈眈,而且我知道,你还欠缺一些技巧。”
埃齐奥不耐烦地摇摇头。“不,叔叔,很抱歉,但要等上一周!”
马里奥皱起眉头,但嗓音只是略微抬高了些。这就足够了。“我听说了你的不少壮举,埃齐奥,但也有些不好的事。你在杀死弗朗西斯科的时候让自己失了控。你又几乎出于对克里斯蒂娜的感情而偏离了脚下的路。你如今的全部职责都是为刺客组织效命,因为如果你忽视这份职责,世界恐怕会转变成你并不喜欢的样子,”他挺直背脊,“我以你父亲的名义要求你服从。”
叔叔说这番话的时候,埃齐奥只觉得他越来越高大。而且尽管不愿承认,但他知道马里奥所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他苦涩地低下了头。
“很好,”马里奥的语气和蔼了些,“你会为此感谢我的。新的搏斗训练会在明早开始。记住,充分的准备比什么都重要!”
一周之后,全副武装、做好万全准备的埃齐奥朝圣吉米亚诺出发了。先前,马里奥要埃齐奥和他安排在镇子周边地区、对来往人员进行监视的佣兵巡逻队进行联络。于是在离开蒙特里久尼后的第一晚,埃齐奥便是在他们的一座宿营地里度过的。
为首的那位军士是个二十来岁的强壮男人,身上有不少战斗中留下的伤疤,名叫甘巴尔托。甘巴尔托给了他厚厚的一块面包和羊乳干酪,以及一大杯维奈西卡葡萄酒,就在他吃喝的时候,他把最近的新鲜事告诉了他。
“我觉得安东尼奥·马菲真不该离开沃尔泰拉的。他脑子里进了水,总觉得公爵毁了他的家乡,可洛伦佐只不过是把那里纳入了庇护范围而已。现在马菲已经彻底疯了。他躲在大教堂钟楼的顶上,用一群帕齐家的弓箭手包围自己,每天不是宣扬《圣经》里的句子,就是让人胡乱放箭。只有上帝知道他有什么打算——是用布道让市民们皈依他的理念,还是用箭矢杀光他们。圣吉米亚诺的普通民众痛恨他,但只要他维持着这种恐怖统治,那座城市就无力与他对抗。”
“这么说应该有人去对付他。”
“噢,这无疑也会削弱帕齐家在那座城市的权力基础。”
“他们的防守有多牢固?”
“瞭望塔上和城门边有很多守卫。但他们会在黎明时换班。这么一来,像你这样的人就能爬过城墙,潜入城市,而且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埃齐奥沉思了片刻,思索着这会不会影响他追捕雅各布的使命。但他意识到自己应当放眼全局——这个马菲也是帕齐家的支持者,而埃齐奥作为刺客组织的一员,有责任推翻这个疯子的统治。
次日早晨的日出时分,圣吉米亚诺的那些特别细心的市民或许会注意到,有个灰色双眸、头戴兜帽的苗条身影正像幽灵一般穿行于通往大教堂广场的街巷间。市集的商贩已经架起了货摊,但此时正是日夜循环中的低潮期,疲倦而萎靡的守卫们纷纷拄着他们的长戟,打起了瞌睡。钟楼的西侧笼罩在深邃的阴影里,没有人看到那个黑色的身影以蜘蛛般的敏捷和轻巧爬了上去。
那位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头发蓬乱的牧师已经来到了塔楼顶上。四名疲惫的帕齐弩手各自在塔楼的一角就位。但安东尼奥·马菲就好像不相信这些弩手能够保护他似的:尽管他的左手攥着一本圣经,右手里却拿着一把匕首。他已经开始滔滔不绝,而接近塔顶的埃齐奥也听到了他的话。
“圣吉米亚诺的市民们,仔细听好我的话!你们必须忏悔。忏悔!并且寻求宽恕……与我一同祈祷吧,我的孩子们,与我一同抵御笼罩着我们深爱的托斯卡纳的黑暗!哦天堂啊,请留意我的话语;哦大地啊,请倾听我的言辞。让我的教诲如同雨点般落下,让我的言语之精粹如同甘露,如同打落在草叶上的雨水,如同浇灌在草地上的暴雨。因为我将以上帝之名宣示!他坚定不移!他的造物完美,如同他行事之公正!他正义而又诚实,但那些自甘堕落之人,他们并非他的子民——是污秽、反常而又扭曲的一代!圣吉米亚诺的市民们——你们是否曾如此对待上帝?噢,愚蠢而又轻率的人们啊!若他不是天父,你们又从何而来?在他的仁慈之光里求得洁净吧!”
埃齐奥轻巧地翻过塔楼的护墙,落在通向下方的活板门附近。那些弩手奋力想用弩瞄准他,可这里空间狭小,他又有出其不意的优势。他俯下身去,抓住其中一个的脚踝,把他丢出了护墙,让他哀号着落向两百尺下方的卵石路上。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他便转向了第二个弩手,刺中了他的胳膊。那人惊讶地看着那道细小的伤口,随后面色灰白,倒地不起,生命在瞬间离他而去。埃齐奥先前将那把毒刃系在了手臂上,因为他没时间做什么公平的生死搏斗了。他旋身面对第三人,那家伙丢下了弩,想要从他身边挤过去,跑到楼梯那里。等他跑到活板门旁边,埃齐奥一脚踢中了他的屁股,让他头朝下摔在木头阶梯上,骨头也折断了好几根。最后那个举起双手,嘟囔了一句什么。埃齐奥低下头,看到那人尿了裤子。他退到一旁,讽刺地鞠了个躬,让那个吓坏了的弩手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
这时候一把匕首沉重的铁制圆头重重地撞上了他的颈背。马菲早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并且摸到了他的背后。埃齐奥摇摇晃晃地前进了几步。
“我会让你跪地求饶,罪人!”那牧师尖叫着,嘴角泛出白沫,“乞求宽恕吧!”
为什么人们总要浪费时间说话呢?埃齐奥想着。趁着牧师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平衡,并且转过身来。
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对峙着。马菲用他沉重的匕首劈砍突刺。他在搏斗方面显然算不上技艺精湛,但绝望和狂热让他非常危险,而且埃齐奥不止一次被迫躲避那把胡乱挥舞的匕首,没时间做出还击。但最后,他成功地抓住了那牧师的手腕,向前一拉,他们的身体几乎撞到了一起。
“我会让你哭着下地狱的。”马菲吼道。
“我的朋友,面对死亡的时候,你还是放尊重点吧。”埃齐奥反驳道。
“我会给你留个全尸!”
“算了吧!我会给你时间祈祷的。”
马菲朝埃齐奥的眼睛里吐了口唾沫,强迫他放开手。随后他尖叫着将匕首刺向埃齐奥的左前臂,却发现他的武器滑开了——衣服下面的金属护腕挡开了它。“有恶魔在保护你吗?”他厉声道。
“你的话太多了。”埃齐奥说着,将剑尖稍稍刺进那牧师的脖子,又绷紧了前臂的肌肉。就在毒素流入颈静脉的同时,马菲身体僵硬,张开了嘴巴,却只是呼出了一口臭气。他抽身退开,蹒跚着回到护墙边,靠着墙站立了片刻,随后便落入了死神的怀抱之中。
埃齐奥站在马菲的尸体上。他从对方的长袍里取出一封信来,打开封口,随后迅速浏览了一遍。
大团长:
全因我心中的恐惧,我才写下这些文字。先知已至。我感受得到。鸟儿们的行为开始异常。它们在空中漫无目的地盘旋。我能从我的塔楼上看到它们。我不会按您的要求出席会议,只因我不能再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之下,以免恶魔找到我。请原谅,但我必须聆听我内心的声音。愿认知之父引导您。也引导我。
修士
甘巴尔托说得对,埃齐奥心想,这家伙已经失去理智了。他阴郁地想起了叔叔的警告,于是合上这位牧师的双眼,同时说道:“安息吧。”
他意识到自己放过的那名弩手很可能会向其他人示警,于是从护墙向下看去,却看不到任何值得担忧的变化。帕齐家的卫兵们仍旧在岗位上偷懒,集市已经开放,虽然顾客还很少。毫无疑问,那名弩手此时正逃往乡下老家,因为做逃兵总比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以及可能的拷打要好。他伸出戴着手套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将利刃收起,掩盖在衣袖里,随后沿着塔楼的楼梯一路向下。太阳已经升起,如果他还是选择从钟楼的外墙爬下去,其他人就会轻易发现他。
与马里奥的佣兵部队会合之后,甘巴尔托激动地向他致意。“你的出现带给了我们好运气,”他说,“我们的侦察兵找到了萨尔维亚蒂大主教!”
“他在哪儿?”
“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看到那边山上的宅邸了吗?”
“看到了。”
“他就在那儿,”甘巴尔托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过队长,首先我必须问问,你在城里的进展如何?”
“那座塔楼再也不会传出充满憎恨的布道声了。”
“人民会祝福你的,队长。”
“我不是什么队长。”
“对我们来说,你就是,”甘巴尔托简略地答道,“请带上一支分遣队吧。萨尔维亚蒂的身边有许多卫兵,那栋宅子虽然老旧,围墙却很牢固。”
“很好,”埃齐奥说,“他们离得这么近,这可真是件好事。”
“其他人应该也没走多远,埃齐奥。在你离开的时候,我们会努力找到他们的。”
埃齐奥选出了甘巴尔托手下最擅长近战搏斗的十二个士兵,领着他们穿过田野,朝萨尔维亚蒂藏身的那栋宅邸接近。他让手下成扇形散开,但保持在能听见其他人喊声的距离内,他们轻松地避开或是解决了萨尔维亚蒂安插在那里的哨兵。不过在接近的过程中,埃齐奥还是损失了两名手下。
埃齐奥本打算在敌人毫无察觉之下,出其不意地攻下那座宅邸,但等他接近那扇坚固的大门时,墙头上出现了一个穿着大主教长袍的身影,用爪子一般的双手攥着城垛。他那张贪婪的面孔向下窥视,但很快便把身子收了回去。
“那就是萨尔维亚蒂。”埃齐奥对自己说。
门外没有安排其他卫兵。埃齐奥挥手示意他的手下贴近墙壁,让那些弓手没有射击他们的角度。毫无疑问,萨尔维亚蒂把其余的护卫都集中在那堵又高又厚、看起来牢不可破的围墙之内。埃齐奥思索着要不要爬过这道墙,从内部打开大门,让部下进入,但他知道里面的士兵肯定会发现他。
他示意部下贴紧墙壁,以免打草惊蛇,自己矮身穿过高高的草丛,前往近处的一名敌人的陈尸之处。他迅速脱下那人的制服,穿到自己身上,又把自己的衣物包成一团,夹在腋下。
他回到部下身边——他们看到帕齐服色的人接近,起先吃了一惊——然后把衣服递给其中一个人。随后他用剑柄的圆头重重敲打起大门来。
“开门!”他喊道,“以认知之父的名义!”
紧张的一分钟过去了。埃齐奥退后几步,以便墙头上的人能看到自己。接着,他听到了沉重的插销拉开的声音。
就在大门开启的那一瞬间,埃齐奥和他的手下发起了猛攻,将里面的卫兵打得节节败退。他们发现自己身在一片庭院里,周围的宅邸分为左、右和中央三个区域。萨尔维亚蒂就站在中央区域的一段楼梯顶上。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魁梧男子站在他和埃齐奥之间。庭院里的士兵更多。
“肮脏的诡计!”大主教吼道,“但你们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了。”他语气威严地咆哮道:“杀死他们!杀光他们!”
帕齐家的部队步步逼近,将埃齐奥他们团团围住。但帕齐家的士兵并没有在马里奥·奥迪托雷的手下受训过,尽管人数相差悬殊,埃齐奥手下的雇佣兵却和庭院里的敌人打了个旗鼓相当。埃齐奥趁此机会冲上了楼梯。他弹出那把毒刃,砍向萨尔维亚蒂周围的卫兵。伤到哪里根本不重要:只要他的利刃见血,就算只是划破脸颊,对方也会瞬间死去。
“你的确是个恶魔——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恶魔!”萨尔维亚蒂用颤抖的声音说。这时候,楼梯上的活人已经只剩下了他和埃齐奥两个。
埃齐奥收起毒刃,却拔出了匕首。他抓住萨尔维亚蒂长袍的衣领,把匕首举到大主教的脖子前面。“圣殿骑士团在发现银行业的好处之时,就已经抛弃了基督教的教义,”他不紧不慢地说,“你忘了你们的福音书里的话吗?‘汝等不可既侍奉上帝,又膜拜金钱!’不过现在就是你救赎自我的机会。告诉我——雅各布在哪儿?”
萨尔维亚蒂轻蔑地瞪着他。“你永远也别想找到他!”
埃齐奥的匕尖轻柔而又坚定地划过那人的咽喉,流出几滴血来。“这样的回答可不够好,大主教。”
“我们只会在夜色的保护下见面——好了,下手吧!”
“这么说,你们借着黑夜的掩护,像谋杀犯那样鬼鬼祟祟地行动。多谢你告诉我。我再问你一次。他在哪儿?”
“认知之父知道,我此时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大局着想,”萨尔维亚蒂冷冷地说着,突然用双手攥住了埃齐奥的手腕,强行将匕尖刺入自己的喉咙。
“告诉我!”埃齐奥叫道。但那位大主教的嘴里吐出血沫,倒在了他的脚边,那件黄白相间的华丽衣袍上绽开了红色的花朵。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其他同谋者都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在这段时间里,他和马里奥则在制订计划:他们要夺回圣吉米亚诺,将那里的居民从圣殿骑士团的残酷统治中解救出来的。但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以后,圣殿骑士团牢牢控制住了那座城市。埃齐奥知道,那些圣殿骑士正在寻找古籍遗失的书页,于是他也四处去搜寻,却徒劳无功。刺客组织已经拥有的书页全都处在马里奥的严密保护之下,因为如果失去了这些,就等于将刺客组织的秘密拱手交给了圣殿骑士团。
几个月后的某天,有位来自佛罗伦萨的信使骑着马来到蒙特里久尼,身上带着一封莱昂纳多写给埃齐奥的信。他飞快地找来一面镜子,因为他知道他这位朋友习惯用左手反向书写——虽然他的笔迹龙飞凤舞,就连最擅长阅读的人也很难看懂,更别提做任何形式的解读了。埃齐奥撕开火漆,急切地读了起来,心中的喜悦也随着一行行文字而愈加高昂:
埃齐奥先生:
洛伦佐公爵要我转告你一些消息——关于贝尔纳多·巴隆切里的消息!看起来,那家伙坐船去了威尼斯,又改名换姓去了土耳其苏丹在君士坦丁堡的宫廷,打算寻求庇护。但他在威尼斯待的时间并不久,并不知道威尼斯人最近和土耳其人签订了和平条约——他们甚至派出了全威尼斯第二优秀的画家见里尼先生去给穆罕默德苏丹画像。因此他才刚刚抵达那里,真实的身份就被揭穿,进而被捕。
你肯定想象得出接下来土耳其宫廷和威尼斯之间往来书信的内容。不过威尼斯人也是我们的盟友——至少暂时是——而洛伦佐公爵又是当之无愧的外交大师。巴隆切里戴着镣铐回到了佛罗伦萨,对他的审问也立刻展开。但他很顽固,或者说愚蠢,又或者是勇敢,这我说不清——他承受了拷问台、滚烫的火钳、鞭子和啃咬脚跟的老鼠,却只告诉我们,那些密谋者过去常常在入夜后,去圣玛利亚教堂下的旧地窖里碰面。接下来自然有一场搜查,但一无所获。于是他上了绞架。我就那个场景画了一幅素描,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拿给你看的。在我看来,那幅画就解剖学而言相当准确。
你诚挚的朋友,
莱昂纳多·达·芬奇
“那家伙死掉是件好事,”看完埃齐奥拿来的信以后,马里奥评论说,“他是那种会从自己妈妈的狗窝里偷稻草的人。不过很可惜,我们没能弄清圣殿骑士团下一步的计划,甚至连雅各布的去向都没问出来。”
埃齐奥抽出时间去探望他的母亲和妹妹,她们仍在女修道院里过着平静的生活,由那位亲切的女院长负责照看。他悲伤地看到,玛莉亚的状况已经比从前好得多了。她的头发过早地转为灰白,眼角也出现了细小的鱼尾纹,但她的内心获得了安宁,说起死去的丈夫和儿子们的时候,语气总是充满深情和自豪。但看到床头柜上小彼得鲁乔的那只装着鹰羽的梨花木盒子时,泪水便会充盈她的眼眶。克劳迪娅已经成为了一名见习修女,尽管埃齐奥觉得她这是在浪费青春美貌和充沛的活力,但她脸上的光彩让他没有反驳她的决定,也为她感到开心。他在圣诞节时又去见了她们一次,新年到来时,他重新开始了训练,尽管不耐烦的情绪正在他的内心翻涌。为了帮助他抵消这种情绪,马里奥让他协助指挥这座城堡,而埃齐奥便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派出手下的探子和侦察兵,去乡间搜寻他始终未能寻获的猎物。
终于,他的手下打探到了消息。晚春的某个早晨,甘巴尔托出现在埃齐奥和马里奥所在的地图室门口,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
“阁下!我们找到了斯蒂法诺·达·巴科诺尼!他正藏身在阿斯莫迪欧修道院里,就在北方几里格远的地方。他从始自终都躲在我们鼻子底下!”
“这些家伙喜欢像野狗一样结伴游荡,”马里奥厉声说着,他工匠般的粗壮手指飞快地在面前的地图上画出一条小路。他看着埃齐奥。“但他是领头的那一只。雅各布的书记!要是我们没法从他嘴里逼问出什么来——!”
但埃齐奥已经下令要人为他备马了。他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古籍上记录的那些武器,这次选择了那把普通的腕刃。在蒙特里久尼的医生的建议下,他用天仙子替代了原本的毒芹萃取物,装满了握柄里的毒囊。他决定谨慎地使用那把毒刃,毕竟误伤自己的可能性始终存在。出于这一点,也因为他的手指上满是细小的伤疤,他现在无论使用哪种腕刃,都会戴着厚实的皮手套。
修道院地处蒙蒂西亚诺附近,有座古老的城堡坐落于山丘小镇的高处。修道院本身位于阳光充足的缓坡上,周围生长着浓密的柏树。它的年代并不久,或许只有百来年的岁月,以昂贵的进口黄色砂岩石材建成,围墙之内是一片广阔的庭院,而其中央则是一座教堂。修道院的铁门敞开着,那里的修士们穿着惯常的赭色衣袍,在周围的田野和果园里、在高处的葡萄园里随处可见;修道院出产的葡萄酒非常有名,甚至出口到了巴黎。埃齐奥事先准备好了一套修士的衣袍,在把马匹交给旅店的马夫之后,他以信使的假身份租了个房间,在那里换上了他的伪装。
进入修道院后不久,他就发现了斯蒂法诺——后者正专注地和修道院的接待负责人谈话,那位修士看起来经常痛饮美酒,身材也因此成了酒桶的形状。埃齐奥设法挪到近处,并在偷听谈话内容的同时避免引人注目。
“让我们祈祷吧,我的弟兄。”那位修士说。
“祈祷?”斯蒂法诺那身黑色与周围明媚的色彩截然相反。他看起来就像薄烤饼上的一只蜘蛛。“祈祷什么?”他讽刺地补充道。
那修士面露惊讶之色。“祈祷主的庇佑!”
“如果你认为上帝对我们的事务有任何兴趣,吉罗拉莫兄弟,你就大错特错了!不过,如果你只想浑浑噩噩地过日子,那就请继续欺骗自己吧。”
吉罗拉莫修士面露震惊之色。“你所说的是在亵渎神明!”
“不。我只是说出了真相。”
“可否认上帝至高无上的存在……”
“面对那种‘天上住着个看不见的疯子’的说法,否认才是唯一的理性回答。而且相信我,如果我们宝贵的《圣经》里有任何可信之处,那么上帝早就彻底失去了理智。”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自己也是个牧师!”
“我只是个执行者。我穿上这身牧师长袍,只是为了接近该死的美第奇家族,让我为真正的主人将他们拦腰砍断。但首先,我们要对付那个叫埃齐奥的刺客。一直以来,他都是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们必须将他拔除。”
“这倒是不假。那个邪恶的恶魔!”
“没错,”斯蒂法诺坏笑着说,“至少我们在这件事上看法一致。”
吉罗拉莫压低了声音。“他们说魔鬼本人赐予了他非凡的速度和力量。”
斯蒂法诺看着他。“魔鬼?不,我的朋友。那些是他用经年累月的严苛训练换来的天赋。”他顿了顿,俯下瘦削的身体,陷入了沉思。然后他开口道:“要知道,吉罗拉莫,你总是不愿把人们的成果归功于他们自身的努力,这让我深感不安。我觉得,你甚至会把整个世界当做怪责的对象。”
“我原谅你的缺乏信仰和连篇谎言,”吉罗拉莫虔诚地答道,“你仍旧是上帝的子民之一。”
“我告诉过你了……”斯蒂芬开口想说些什么,但随后摊开双手,放弃了反驳。“噢,这又有什么用呢?我真是受够了!感觉就像在跟风说话!”
“我会为你祈祷的。”
“随便你吧。不过别出声。我必须保持警惕。在我们彻底解决那个刺客之前,所有圣殿骑士都不能有片刻分心。”
那位修士鞠了一躬,随后离去,庭院里只剩下斯蒂法诺一个人。祈祷的钟声响起,所有修士和修女都在教堂里集结。埃齐奥仿佛幽灵般钻出阴影。正午的阳光无声而沉重。斯蒂法诺就像一只乌鸦,在北部的墙边心事重重地来回踱步。
看到埃齐奥的时候,他没有表露出丝毫惊讶。
“我手无寸铁,”他说,“我用头脑战斗。”
“要使用头脑,你就必须活着。你保护得了自己吗?”
“你会无情地杀死我吗?”
“我会杀死你,因为你非死不可。”
“答得好!可你不认为我知道些对你有用的秘密吗?”
“我看得出,你不会因为拷打而屈服。”
斯蒂法诺审视着他。“我就把你这句话当成是赞美好了,虽然我自己也没法确定。不过这也只有学术方面的意义而已。”他顿了顿,随后用他尖细的嗓音续道:“你已经错失了良机,埃齐奥。结局已经注定。刺客组织已经失败了。我知道无论我说或做什么,你都会杀死我,而且我必须在正午的弥撒结束前死去;但我的死亡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圣殿骑士团已经盯上你了,你很快就会走投无路。”
“你不可能知道这种事。”
“我就要去见造物主了——如果他真的存在的话。能得知真相的确令人振奋。我又有什么理由说谎呢?”
埃齐奥放开了匕首。
“聪明,”斯蒂法诺评论道,“接下来呢?”
“弥补你的过错,”埃齐奥说,“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
“你想知道些什么?我的主人雅各布的所在?”斯蒂法诺笑了,“这很容易回答。他很快就会在夜色中,于罗马众神的阴影下与我们的盟友会面。”他顿了顿。“希望你能满意,因为你无论做什么都没法让我说下去了。而且这并不重要,因为我非常清楚,你已经太迟了。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法看到你自身的毁灭——可谁又知道呢?或许人在死后真的有灵魂,而我也将俯视你死亡的情景。不过眼下——我们还是赶快把这桩麻烦事了结了吧。”
修道院的钟声再次敲响。埃齐奥的时间不多了。“我想你还有很多可以告诉我的。”他说。
斯蒂法诺悲伤地看着他。“这辈子恐怕不行了。”他说。他敞开衣袍的领口。“帮我个忙,动作利索点儿吧。”
埃齐奥精准而有力地刺出匕首,直至没柄。
“圣吉米亚诺的西南方有一座密特拉神[1]的神殿废墟,”埃齐奥回来以后,马里奥思索着说,“那是方圆几英里之内仅有的罗马废墟,可他说的却是‘罗马诸神的阴影’?”
“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那些圣殿骑士会在那儿见面——就在不久后?”
“没错。”
“那我们就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必须从今晚开始派人去监视那里。”
埃齐奥神情沮丧。“巴科诺尼告诉我说,现在想阻止他们已经晚了。”
马里奥咧嘴笑了。“那我们就来证明他是错的。”
监视开始后的第三个晚上,马里奥返回大本营去制订对抗圣吉米亚诺的圣殿骑士的计划,留下埃齐奥和五个可靠的手下——其中包括甘巴尔托——继续藏身在密特拉神殿废墟周围的浓密树林中。这片建筑群经历了数世纪的扩建,最后敬奉的神明的确是罗马士兵们崇拜的密特拉,但神殿也包括了几座更加古老的礼拜堂,敬奉的则是密涅瓦、维纳斯和墨丘利。神殿还附带了一座剧院,那里的舞台仍旧牢固,只是面对着的那些由低到高的石制长椅早已残破不堪,沦为了蝎子和老鼠的居所,周围是崩塌的墙壁,以及破碎的圆柱——好些猫头鹰已经在上面筑了巢。到处都攀爬着常春藤,脏污腐朽的大理石的裂缝间探出醉鱼草的叶片。高空的月亮洒下惨白的光,尽管他的部下面对人类敌手时毫无畏惧,但其中一两个的脸上显然透出了紧张。
埃齐奥告诉自己,他们至少应该监视一个星期,但他知道让这些人保持那么久的镇定相当困难,因为古老的异教鬼魂在这里的存在感格外强烈。不过快到午夜的时候,等得四肢酸痛的刺客们听到了挽具的叮当响声。埃齐奥和他的部下绷紧了身体。没过多久,便有十来个手持火把的士兵在三个人的率领下走进了这片废墟。他们径直朝剧院接近。埃齐奥和他的部下悄然跟随在后。
士兵们下了马,在三位领袖身边围成保护圈。埃齐奥满意地认出了自己搜寻已久的那个人的脸——那是雅各布·德·帕齐,年届六十的他胡须灰白,面容疲惫。雅各布身边的两人中,有一个看起来很陌生,但埃齐奥认出了另一个人——鹰钩鼻、穿着深红色的蒙头斗篷,无疑正是罗德里戈·博尔吉亚!埃齐奥脸色阴沉地将毒刃装在了右腕上。
“你知道我为何要求会面,”罗德里戈开口道,“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久了,雅各布。可你仍未弥补自己的疏失。”
“很抱歉,首领。我已经做了能力范围内的一切。那些刺客太狡猾了。”
“你还没有夺回佛罗伦萨。”
雅各布低下了头。
“你甚至没能砍下埃齐奥·奥迪托雷的头颅,而他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而且他每次挫败我们,都会获得力量,变得更加危险!”
“这是我的侄子弗朗西斯科的错,”雅各布含混不清地说,“他的缺乏耐性导致了鲁莽的行为!我本想充当他的理性之声——”
“懦弱之声还差不多。”第三个人用沙哑的嗓音插嘴道。
雅各布转身看向他,表现出的敬意远少于面对罗德里戈的时候。“噢,艾米利欧先生。要是你给我们送来真正优质的武器,而不是你们这些威尼斯人叫作‘军备品’的垃圾,我们表现得恐怕也能更好些。不过你们巴巴伊格家向来都是吝啬鬼。”
“够了!”罗德里戈吼道。他再度转身,面对雅各布。“我们信任你和你的家族,可你又是如何回报我们的?只有无为和无能。你们夺回了圣吉米亚诺!精彩!可接下来你们就按兵不动了。你们甚至纵容他们渗透城市。马菲弟兄可是我们组织的重要成员。而且你连自己的书记都救不了——他的头脑可胜过你十倍有余!”
“大人!请给我补救的机会,您会看到——”雅各布看着那两张变得冷硬的脸,“我会让您看到——”
罗德里戈努力换上柔和的表情。他甚至挤出了一个微笑。“雅各布,我们知道应该怎么做,你就别操心了。过来,让我拥抱你。”
雅各布犹豫不决地服从了命令。罗德里戈用左臂搂住他的肩膀,然后用右手从衣袍里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刺进了雅各布的肋骨之间。雅各布抽身推开,而罗德里戈看着他的目光就像父亲看着误入歧途的儿子。雅各布捂住伤口。罗德里戈也许没有刺穿任何重要器官,只是也许——
这时艾米利欧·巴巴伊格走上前来。雅各布本能地抬起满是鲜血的双手自卫,因为艾米利欧抽出了一把看起来十分危险的尖刀:它的一边刀刃带着粗糙的锯齿,而另一边有条深深的血槽。
“不,”雅各布呜咽着说,“我已经尽了全力。我一辈子都对骑士团忠心耿耿。请……请不要……”
艾米利欧发出残忍的大笑。“你这哭哭啼啼的废物,请不要什么?”他说着扯开雅各布的外衣,锯齿刀刃立刻撕开了雅各布的胸口。
雅各布尖叫着跪倒在地,又侧身躺下,在血泊中抽搐不止。他抬起头,看着罗德里戈·博尔吉亚站在他身前,手里握着一把细长的剑。
“大团长——行行好吧!”雅各布勉强吐出这句话来,“还不算太晚!再给我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但他随即被自己的血呛得说不出话来。
“噢,雅各布,”罗德里戈柔声说道,“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他抬起匕首,凶狠地刺向雅各布的脖子,力道之猛烈甚至让匕尖从颈背钻了出来,看起来切断了脊髓。他用力扭动匕首,随后才缓缓拔出。雅各布仰起身子,满嘴鲜血,但随后便倒在地上,抽搐了一阵,最后不再动弹。
罗德里戈用死人的衣服擦去匕首上的血迹,随后拉开斗篷,将匕首还入鞘中。“真是一团糟。”他喃喃道。接着他转过身,径直看向埃齐奥那边,咧嘴一笑,随后大喊道:“你可以出来了,刺客!抱歉抢走了你的战利品!”
埃齐奥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两个卫兵制住了他——他们外衣上的纹章是黄色盾牌上的红色十字,那是他的大敌的标志。他高声呼唤甘巴尔托,却听不到任何回应。他被拉到了那座古老剧院的舞台上。
“你好啊,埃齐奥!”罗德里戈说,“我对你的部下深表同情,但你真觉得我料不到你们会来?你真觉得我不会做好准备?你真觉得斯蒂法诺·达·巴科诺尼不是在我知晓并许可的前提下把会面的时间和地点透露给你的?当然了,我们不能让过程太过轻松,免得你察觉这是个陷阱,”他大笑起来,“可怜的埃齐奥!要知道,我们准备的时间比你久得多。我的卫兵在你们到来之前就藏在了林子里。只怕你的部下和你一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我打算在杀你之前再看看活着的你。就算是一时兴起吧。现在我满意了。”罗德里戈笑了笑,对那些抓住埃齐奥手臂的卫兵说:“谢谢你们,你们可以动手了。”
他和艾米利欧·巴巴伊格跨上马背,带着随行的卫兵一同离去。埃齐奥目送他离开。他飞快地思索起来。有两个魁梧的男子按着他——藏在森林里的又有多少?博尔吉亚安排了多少兵力伏击他的部下?
“开始祈祷吧,孩子。”其中一个人说道。
“你瞧,”埃齐奥说,“我知道你们只是在服从命令。所以如果你们放了我,我就饶你们活命。如何?”
那卫兵笑了起来。“噢!听听你说的话!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幽默感的……”
可他没机会把话说完了。埃齐奥弹出了腕刃,趁着他们毫无防备的机会,刺中了右边那个人。毒药开始生效,而那人蹒跚后退,在不远处倒下。还没等另一个卫兵反应过来,埃齐奥的匕首就深深刺进了他的腋下——他身上仅有的没被护甲遮盖的位置。重获自由之后,他跃入舞台边缘的阴影里,等待着。他没有等待太久。森林里走出了罗德里戈事先安排的十名卫兵,其中几个警惕地扫视剧院边缘,其他人则弯腰察看倒地的同伴。埃齐奥以山猫般的速度飞快地冲进他们之间,瞄准他们未被护甲遮盖的部位,接连挥出腕刃。惊恐又慌乱的卫兵们连连后退,等埃齐奥砍倒了五人之后,其余的敌人发出恐慌的叫声,掉头逃进了森林里。埃齐奥看着他们离开。他们不会向罗德里戈回报,除非他们希望因为无能而被绞死。罗德里戈也需要一段时间才会意识到他们的失踪,从而得知自己邪恶的计划早已破产的事实。
埃齐奥跪在雅各布·德·帕齐的身边。他遍体鳞伤,所有尊严也付诸流水,剩下的只有那副可悲、绝望而又苍老的躯壳。
“你真是可怜又可憎,”他说,“看到罗德里戈夺走了我的猎物时,我很生气,可现在,现在……”
他陷入了沉默,伸手想为雅各布合拢双眼。这时他才意识到,那双眼睛正在看着他。雅各布奇迹般地尚未死去——暂时还没有。他张嘴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很明显,他正忍受着巨大的痛楚。埃齐奥最先想到的是留下他慢慢死去,但那双眼睛在恳求着他。他想起了那句话:即使曾遭受无情的对待,也该予敌人以仁慈。这也是刺客信条的一部分。
“愿上帝赐你安宁。”埃齐奥说着,亲吻了他的宿敌雅各布的额头,同时用匕首刺入了对方的心脏。
* * *
[1]原本为古老的印度—伊朗宗教系统的神,在公元前一世纪左右传入罗马,并广为流传。


第十一章
等埃齐奥返回佛罗伦萨,并将帕齐家最后一名成员的死讯告知洛伦佐公爵之后,洛伦佐既高兴又悲伤:佛罗伦萨和美第奇家族的安全竟然要用这么多的鲜血来换取。洛伦佐倾向于使用外交手段来消弭分歧,但正是这种想法使得他成为了意大利的自由城邦统治者之中的异类。
他奖赏给埃齐奥一件仪式斗篷,并授予了他“佛罗伦萨自由捍卫者”的称号。
“这真是一件无比慷慨的礼物,阁下,”埃齐奥说,“但恐怕我没有闲暇去享受它带来的好处了。”
洛伦佐很是惊讶。“什么?你打算这么快就再次离开吗?我原本还希望你会留下来,住回你的家族宅邸里,再接受城市管理层的职位,和我共事。”
埃齐奥鞠躬向他致谢,却开口道:“非常抱歉,但我相信我们的麻烦并不会因为帕齐家的覆灭而画上句号。他们只是一头庞大野兽的爪牙罢了。我眼下要去的地方是威尼斯。”
“威尼斯?”
“是的。那个和罗德里戈·博尔吉亚一起去见弗朗西斯科的人,他是巴巴伊格家族的成员。”
“巴巴伊格是威尼斯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你是说这个人很危险吗?”
“他是罗德里戈的盟友。”
洛伦佐思索了片刻,随后摊开双手。“我带着最深切的遗憾放你离去,埃齐奥,但我知道自己始终欠你的情,这就意味着我没有权力去命令你。此外,我觉得你做的这件事从长远来看对我们的城市有益,虽然我可能活不到那一天了。”
“别这么说,阁下。”
洛伦佐笑了。“我很希望自己错了,但住在这个国家就像住在维苏威火山口——随时都在生死关头!”
在离开前,埃齐奥带了些礼物给安妮塔,又向她讲述了自己的近况,虽然对他来说,重游自己家族的宅邸令人痛苦,几乎没法下决心踏进门里。他有意绕开卡尔弗齐家的屋子,拜访了葆拉,却发现她尽管态度亲切,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最后造访的是他的朋友莱昂纳多的工坊,但来到那里的时候,他看到的只有安格尼罗和因诺森托,那地方也像是已经打烊了。莱昂纳多不见踪影。
安格尼罗笑着向他打招呼。“你好啊,埃齐奥!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
埃齐奥用询问的目光扫视周围。
“你想知道莱昂纳多去了哪儿。”
“他离开了吗?”
“对,但他会回来的。他带上了一些东西,但不是全部,所以因诺森托和我正在为他照看其余那些。”
“他去了哪儿?”
“说来好笑。师傅一直在和米兰的斯福尔扎家族打交道,可接下来达·佩萨罗伯爵就邀请他去威尼斯待一段时间——他要在那里完成五张全家福画像……”安格尼罗露出狡黠的笑容,“要是只有这些就好了,可威尼斯的城市议会似乎对他的建筑技艺很有兴趣,并且为他提供了一间工作室和相应的人手。所以,亲爱的埃齐奥,如果你想找他的话,就只能去威尼斯一趟了。”
“可我要去的正是那儿!”埃齐奥大声说道,“真是个好消息。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两天前。不过你要追上他应该毫无困难。他带了一辆装满东西的大货车,让两头牛来拉。”
“有人跟他同行吗?”
“只有车夫,还有几个骑马护卫,免得路上遇到麻烦。他们走的是通向拉文纳的那条路。
埃齐奥只带上了那些能够装进鞍囊的东西,而在骑马前行了一天半以后,他在道路的转弯处遇见了一辆沉重的、配有帆布顶棚的牛拉货车,大量机械和模型小心翼翼地装在车里。
车夫们站在道路的一侧,他们挠着头,看起来汗流浃背、心烦意乱,而那些护卫只是两个身材瘦弱的大男孩,手里拿着弩弓和长枪,正不断打量附近的一座小山。莱昂纳多就在附近,似乎正在设置某种杠杆装置。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埃齐奥。
“噢,埃齐奥!真巧!”
“莱昂纳多!出什么事了?”
“我似乎遇上了一些麻烦。其中一只车轮……”他指了指一只几乎脱出轮轴的后车轮,“问题在于,我们得把马车抬起来,这样才能修理车轮,但我们几个的力气不太够,而我临时组装的杠杆又没法把车子抬到足够高的位置。你能不能……?”
“当然可以。”
埃齐奥朝那两个车夫招了招手,他们身材魁梧,要比那两个瘦弱的护卫有用多了。他们三人合力,将货车抬到足够高的位置,让莱昂纳多把车轮装回原位,又仔细地钉上钉子。等他做完这些以后,埃齐奥和其他人一起把货车放了下来,看着里面的东西。其中无疑就有他见过的那个蝙蝠形状的模型。看起来它又经过了不少修改。
等货车修好以后,莱昂纳多和车夫在货车的前排座位落座,其他人则骑马跟在货车两旁。护卫们一刻不停地来回巡视着。埃齐奥让马儿保持在莱昂纳多身边,和他说起话来。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们也有很多话题可谈。埃齐奥把近来的事告诉了莱昂纳多,而莱昂纳多说起了他的新工作,以及对威尼斯风光的期待。
“旅途中能有你作伴真好!不过我要提醒你,跟我同行会大大拖慢你的速度。”
“我很乐意。而且我要确保你安全抵达。”
“可我有护卫保护我。”
“莱昂纳多,别误解我的话,不过就算是初出茅庐的强盗也能解决他们,而且就像捏死一只虫子那么简单。”
莱昂纳多的脸上先是浮现出惊讶,随后是恼火,最后笑了起来。“那么我会加倍地感谢你的陪伴,”他露出狡黠的神情,“而且我有种感觉,你希望我安全抵达并不只是出于跟我的交情。”
埃齐奥笑了笑,但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我注意到你还在改进那个蝙蝠装置。”
“什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
“哦,你说那个啊。我只是没事就拿来捣鼓几下而已。只不过我不能把它留下。”
“它是做什么用的?”
莱昂纳多有些不情愿。“我不太想在完成之前谈这个……”
“莱昂纳多!你可以相信我,”埃齐奥压低嗓音说,“毕竟我也把我的秘密托付给了你。”
在经历了一番内心的挣扎后,莱昂纳多开了口:“好吧,但你不能告诉别人。”
“我答应你。”
“就算你告诉别人,他们也只会以为你疯了,”莱昂纳多的语气显得很兴奋,“听着。我想我找到了让人飞上天空的方法!”
埃齐奥看着他,难以置信地大笑起来。
“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收起这样的笑容的。”不过莱昂纳多的口气并没有恶意。
他很快改了话题,谈起了与威尼斯:这座城市与意大利的其他城邦关系疏远,而且亲近东方大于西方——这既是出于商业利益,也是考虑到自身的安危,因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势力已经扩张到了亚德里亚海的北部海岸。他谈到了威尼斯的美好与险恶,谈到了那座城市对贸易的推崇,谈到了它的富饶,它那离奇的建筑构造——那是一座在发源于沼泽地的运河上方,以数十万根粗大的木桩为基础而建起的城市——以及它惊人的独立性以及政治力量:不到三百年前,威尼斯总督曾让圣地耶路撒冷的一支十字军部队为自己效命,摧毁了所有在商业和军事上与他的城邦对抗的竞争对手,更让拜占庭帝国俯首称臣。他谈到了漆黑而神秘的死水,以及那座巍然耸立、以蜡烛照明的总督府邸;他谈起了他们说意大利语时的古怪口音,那种在对话间的长长沉默,还有他们华丽而俗气的穿着,他们技艺超卓出色的画家,其中的佼佼者当属乔凡尼·贝里尼,莱昂纳多很希望能与他见面。他谈起了他们的音乐,他们戴上面具庆祝节日的习俗,他们炫耀的习惯,以及他们对于下毒的精通。“所有这些,”他总结道,“我都是从书上看来的。想象一下真正的威尼斯会是什么样子吧。”
那里会很脏,会有很多人,埃齐奥冷冷地想着。就跟别的地方一样。但他还是向他的朋友露出了赞同的微笑。莱昂纳多是个梦想家。梦想家有做梦的权利。
他们进入了一座峡谷,说话声开始在两旁的峭壁间回荡。埃齐奥扫视着两边几乎看不见的崖顶,突然绷紧了身子。那些骑马护卫去了前方,但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他本该能听到他们的马蹄声才对。可他什么也听不到。峡谷里升起一片薄雾,周围突然冷了起来,这些都让他无法安心。莱昂纳多对这些浑然不觉,但埃齐奥能看出,车夫们也紧张起来,开始警惕地扫视周围。
突然,峭壁上落下一片小石子儿,吓得埃齐奥的马儿连连后退。他抬起头,眯着眼睛注视空中黯淡的太阳,他看到有只鹰正在那里翱翔。
这下就连莱昂纳多也警觉起来了。“出什么事了?”他问。
“有人来和我们作伴了,”埃齐奥说,“高处的悬崖上恐怕埋伏着敌人的弓箭手。”
但这时他听到了雷鸣般的马蹄声:好几匹马正从后方接近。
埃齐奥掉转马头,看到五六名骑手正朝这边赶来。他们手里的旗帜图案是黄色盾牌上的红色十字架。
“博尔吉亚!”他低声说着拔出剑来,这时有一枚弩箭嵌进了货车的侧面。车夫们早已下车逃跑,就连那两头牛都受了感染,它们正自行拖着车子,缓缓前进。
“拿起缰绳,让车子继续前进!”埃齐奥对莱昂纳多吼道,“他们追的是我,不是你。无论发生什么,继续往前就好!”
莱昂纳多匆忙照做,而埃齐奥转身迎向了那些骑手。他这把剑是马里奥给他的,手感均匀,他的坐骑也比敌人的那些更轻巧、更灵活。但他们全都穿着精良的盔甲,令他的腕刃全无用武之地。埃齐奥用双脚踢了踢马腹,催促它迎向敌人。埃齐奥在马鞍上伏低身子,径直撞进敌方的队伍,前冲之力使得两匹马儿猛地人立而起。接下来剑斗开始了。他戴在左臂上的护腕挡开了许多攻击,让他有机会借着一名敌人错愕的机会狠狠地予以还击。
没过多久,他就将四名敌人打落马下,剩下两人掉转马头,飞快地向来时的路跑去。然而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不能允许任何人去回报罗德里戈。他策马追去,先是砍倒了其中一人,随后是另一人,接着让马儿停下脚步。
他迅速搜寻了一番,但他们没有带着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接着他把那两具尸体拖到路边,搬来石头盖住。他重新跨上马背,迅速返回,中途再次停下,把其余的尸体搬离路面,用他能找到的石块和木柴草草掩埋了他们。他们的马儿早就逃得不见踪影,他对此无能为力。
埃齐奥又一次挫败了罗德里戈的复仇计划,但他知道那位红衣主教在确认他死前都不会放弃。他踢了踢马腹,开始追赶莱昂纳多。追上牛车以后,他们徒劳地喊着那些车夫的名字,寻找着他们。
“我为这辆货车和这两头牛预付了他们一大笔钱,”莱昂纳多抱怨道,“我想这笔钱恐怕是拿不回来了。”
“把牛和车在威尼斯卖掉吧。”
“他们那儿不是都用贡多拉的吗?”
“大陆那边有很多农场。”
莱昂纳多看着他。“上帝啊,埃齐奥,我真喜欢你这种实际的人!”
他们继续着这场漫长的乡间旅行,经过了古镇弗利——如今的它已经是一座小型城邦了——随后来到了拉文纳和几英里前方的港口。他们在那里乘上了一艘沿着海岸线从安科纳驶向威尼斯的单甲板大帆船,等埃齐奥确信船上没有危险人物以后,他才放松了些许。不过他也明白,即使是在这样相对较小的船上,要趁着夜色割开某个人的喉咙,并将尸体投入深蓝色的海水,也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于是每当船只入港的时候,他就会警惕地留意上船的人。
几天后,这条船抵达了威尼斯,而且途中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但到达了目的地以后,埃齐奥遭遇了另一次挫折,而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上了岸,等待当地的渡船将他们送往城中。渡船准时到来,水手们帮助莱昂纳多将货车推上了船,重量压得船身明显向下一沉。渡船的船长告诉莱昂纳多,达·佩萨罗伯爵的仆人正等在码头那边,准备把他送去他的新住所,然后他笑着鞠了一躬,拉着他上了船。“阁下,您肯定带着通行证件吧?”
“当然。”莱昂纳多说着,递给那人一张纸。
“那您呢,先生?”船长礼貌地转向埃齐奥,询问道。
埃齐奥吃了一惊。他是个不速之客,并不了解当地的法规。“可——我没有通行证件。”他说。
“没关系的,”莱昂纳多插嘴道,“他是跟我一起的。我可以为他做担保,而且我相信伯爵大人……”
那船长抬起了一只手。“很抱歉,阁下。城市议会的规定非常明确。任何没有通行证件的人都不能进入威尼斯城。”
莱昂纳多正想抗议,可埃齐奥阻止了他。“别担心,莱昂纳多。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我也很想帮您,先生,”船长说,“但我必须遵守规定。”他又抬高嗓门,对周围的行人宣布说:“请注意!请注意!渡船将在十点的钟声响起时出发!”埃齐奥知道,他必须抓紧时间了。
他的注意力被一对穿着极其奢华的男女吸引了过去:他们先前和他坐的是同一条船,住的是船上最好的船舱,而且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眼下他们正站在一座停泊着几艘私人贡多拉的码头旁边,显然正在进行激烈的争吵。
“亲爱的,请……”那男人开口道。他看起来性格软弱,比他那位眼神锐利的红发女伴年长起码二十岁。
“吉罗拉莫——你就是个蠢货!只有上帝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你,也只有他知道我受了多少罪!你成天挑三拣四,像圈养小鸡那样把我圈养在那个可怕的乡下镇子上,现在——现在!你就连一条能带我们去威尼斯的贡多拉都找不到!我当时还想,既然你叔叔是教皇,你也总该有点影响力吧!可看看你——你就跟鼻涕虫一样软弱无能!”
“卡特琳娜……
“别叫我‘卡特琳娜’,你这癞蛤蟆!赶紧找人来搬行李,看在上帝的份上,想办法把我送到威尼斯去。我需要洗澡,还有酒!”
吉罗拉莫生气了。“我真想把你丢在这儿,自己到波代诺内去。”
“我们本来就该走陆路的。”
“走陆路太危险了。”
“没错!对你这样没有脊梁骨的家伙太危险了!”
埃齐奥看到吉罗拉莫突然闷声不响。然后他狡猾地说:“不如你先上那条贡多拉去……”他指了指,“我这就去找几个船夫来。”
“哈!你终于说点人话了!”她气冲冲地说着,让他扶着自己上了船。但刚等她在船上坐稳,吉罗拉莫飞快地解开缆绳,用力一推船首,让贡多拉飘向潟湖中央。
“一路顺风!”他恶毒地大喊道。
“你这混蛋!”她吼了回去。接着,她像是察觉了自己的窘境,开始大喊:“救命!救命!”但吉罗拉莫已经朝围着行李堆乱转的那些仆人走了过去,开始发号施令。他带着仆人和行李来到码头的另一边,开始为自己安排渡船。
这时候,埃齐奥看着不幸的卡特琳娜,有些想笑,当然也有些为她担心。她的双眼看向了他。
“嘿,你!别光是站在那儿了!我需要帮助!”
埃齐奥解下佩剑,脱下靴子和外衣,跳进了湖里。
回到码头,卡特琳娜笑着向湿淋淋的埃齐奥伸出手来。“我的英雄。”她说。
“举手之劳而已。”
“我也许会溺水的!那头猪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她感激地看着埃齐奥,“可你!我的天哪,你肯定很强壮。我真不敢相信你能一边拖着贡多拉的缆绳一边游回去。”
“就像羽毛那么轻巧。”埃齐奥说。
“你真会奉承人!”
“我是说,这些小艇的平衡性良好……”
卡特琳娜皱起眉头。
“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女士。”埃齐奥笨拙地接上了后半句。
“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她说着,眼中流转着的却不是这句话的字面含义,“你叫什么名字?”
“奥迪托雷家的埃齐奥。”
“我是卡特琳娜,”她顿了顿,“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威尼斯,可我没有通行证件,所以渡船……”
“我知道了!”她打断他的话,“所以那个芝麻小官不让你上船,是吗?”
“对。”
“我们走着瞧吧!”她没等埃齐奥穿上鞋子和外衣,就转身走远了。等他跟上去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渡船边,正在狠狠地数落那位船长。他只能听到那位船长毕恭毕敬地嘟囔着:“好的,女士;当然,女士;您说了算,女士。”
“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我就让人砍了你的脑袋示众!他就在这儿!自己去把他的马匹和行李弄上船!快去!别怠慢了他!如果你办不到,就别怪我发火了!”船长匆忙走开了。卡特琳娜转身看着埃齐奥。“看到没?问题解决了!”
“感谢您,女士。”
“善有善报,”她看着他,“希望我们能有再见的一天。”她伸出手。“我的家乡在弗利。有空去那儿转转吧。我很愿意做你的东道主。”她让他吻了手,然后转过身,准备离开。
“您不是也要去威尼斯吗?”
她又看了看他,再看看那条渡船。“坐这条破船?别说笑了!”然后她迈开步子,朝着她丈夫那边走去,后者刚刚把他们的最后一件行李放到船上。
船长匆忙上前牵过埃齐奥的马。“请上船吧,先生。向您致以由衷的歉意,先生。如果我早知道……”
“等我们抵达目的地以后,我需要把马匹存进马厩。”
“乐意为您效劳,先生。”
等渡船离开岸边,开始跨越浅灰色的潟湖水面时,目睹了这段插曲的莱昂纳多做了个鬼脸,说道:“你知道她是谁吧?”
“我倒是不介意让她成为我的新欢。”埃齐奥笑着说。
“那就小心点儿!那是卡特琳娜·斯福尔扎,米兰公爵之女。她的丈夫是弗利公爵,也是教皇的侄子。”
“他叫什么?”
“吉罗拉莫·利拉奥。”
埃齐奥沉默不语。那个姓氏很耳熟。然后他说:“噢,他可真是娶了个火药桶。”
“我说过了,”莱昂纳多答道,“你要小心点儿。”


第十二章
1481年的威尼斯总督是乔凡尼·莫塞尼戈,在他稳健的治理方针下,那座城市总体来说相当宜人。他们和土耳其人和平相处,城市日渐繁荣,无论是海上还是陆上的贸易路线都得到了保障,银行开出的利息众所周知地高,但投资的行情仍然看好,储户也相当满意。那里的教会也很富有,艺术家们也拥有精神和物质双方面的支持。这座城市因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后掠夺君士坦丁堡而起家,当时的丹多罗总督借由十字军的力量征服了拜占庭帝国,更不知羞耻地展示他们夺来的战利品:其中最显眼的,就是沿着圣马可大教堂正墙上方一字排开的那四尊青铜骏马雕像。
在那个初夏的早晨,初次造访威尼斯的莱昂纳多和埃齐奥并不清楚这座城市卑劣而又奸诈的过去。他们看到的只有华丽的总督府那粉红色的大理石与砖石,向前方和左方延伸的宽阔广场,高得惊人的砖砌钟楼,以及身材苗条,穿着深色衣物的威尼斯人:他们仿佛阴影般穿梭于陆地上,又或是在那散发着臭气、纷繁如迷宫的运河上驾船往来,他们乘坐的有优雅的贡多拉,也有丑陋的驳船,而驳船上装着各式各样的货物,从水果到砖块,不一而足。
达·佩萨罗伯爵的仆人们接管了莱昂纳多的行李,又在他的暗示下接过了埃齐奥的马匹,更答应为这位来自佛罗伦萨的银行家之子安排合适的住处。然后仆人们各自散去,只留下一个脸色蜡黄、身材肥胖、有一双水泡眼的年轻男人,他的衬衣被汗水浸湿,笑容连糖蜜都会自愧不如。
“阁下,”他假笑着走上前来,“请允许我做自我介绍。我是尼罗,专门为伯爵大人接待来客。我的职责是带两位短暂地游览一下我们引以为豪的城市,随后伯爵大人会……”说到这里,尼罗的目光紧张地在莱昂纳多和埃齐奥之间移动,试图确认谁才是接受委任的那位艺术家,最后他选择了看起来不那么像行动派的莱昂纳多。“……接待您,莱昂纳多先生,并和您在晚餐前喝上一杯,位置就选在仆役大厅。”他鞠了一躬,又补充道:“我们的贡多拉正等着您……”
在接下来的半个钟头里,埃齐奥和莱昂纳多在半强迫下开始欣赏威尼斯的美景。他们坐在一条由船首和船尾的船夫娴熟地驾驶着的贡多拉上,以最佳的角度游览这座城市。但这份乐趣却被尼罗的滔滔不绝给破坏了。尽管埃齐奥对这里独特而美丽的建筑很感兴趣,但先前救助卡特琳娜女士的行为让他浑身湿透,疲惫不堪。他本想趁着尼罗沉闷的独白小睡一会儿,突然又惊醒过来。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埃齐奥听到,从运河的河堤那边,距离德·费拉拉侯爵宫不远的地方,传来了叫喊声。两个手持武器的卫兵正在骚扰一名商贩。
“先生,你应该留在家里才对。”卫兵之一说。
“我已经付过租金了。我有权在这儿贩卖商品。”
“抱歉,先生,但这违反了艾米利欧大人的新规定。恐怕您违规的情况相当严重。”
“我要向十人议会上诉!”
“你可没这个时间了,先生。”另一个卫兵说着,一脚踢翻了货摊的雨蓬。那人卖的是皮革制品,而那些卫兵把最好的那些塞进口袋,其余的则丢进运河里。
“下次可别再说这种荒谬的话了,先生。”说完,两个卫兵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埃齐奥问尼罗。
“没什么,阁下。只是本地的一点小问题而已。请您当作没看见吧。现在我们即将经过著名的里亚尔托木桥的下方,它是大运河上仅有的一座桥梁,以……”
埃齐奥并不介意这个可怜虫继续口若悬河,不过他看到的景象令他不安,而且他也听到了“艾米利欧”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在基督教徒里相当常见,但却让他想起了一个人:艾米利欧·巴巴伊格。
没过多久,莱昂纳多坚持要船停下来,好让他去那个贩卖儿童玩具的市场上看一看。他径直朝吸引了他的那个货摊走去。“看啊,埃齐奥!”他喊道。
“你找到了什么?”
“那是个人体模型。是手工制造的小型模型,我们画画时用它来当模特。我想买上一两个。能不能麻烦你——我好像把钱包和行李一起送到新的工作室去了。”
可就在埃齐奥伸手去拿钱包的时候,一群年轻人从他们身边挤过,其中一个还试图割下他腰带上的钱包。
“嘿!”埃齐奥喊道,“混蛋!停下!”说完,他便追了上去。他认准的那个人短暂地回了次头,拨开面前的一缕赤褐色的发丝。那是张女人的脸!她随即和同伴一起钻进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在沉默中继续观光,只是莱昂纳多抱着两只人体模型,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埃齐奥满心的不耐烦,想要摆脱作为向导的那个小丑,甚至也包括莱昂纳多。他需要时间去独处,去思考。
“现在我们的前方是著名的塞塔宫,”尼罗还在讲个没完,“那是艾米利欧,巴巴伊格大人的住所。巴巴伊格大人目前以致力于对城里的商贩进行统一管理而闻名。这是一项值得赞赏的工作,只可惜面临着城里那些下层民众的阻力……”
运河边耸立着一座高墙环绕的可怕建筑,前方是石板铺成的空地,那里的码头边停泊着三条贡多拉。就在他们经过的时候,埃齐奥注意到他先前看到的那个商贩想要进入那栋屋子。门口的两名卫兵拦住了他,埃齐奥注意到,他们肩膀上的纹章是黄底上的红色V型图案,其下方是一匹黑马,黑马的头顶是海豚、星辰和榴弹。肯定是巴巴伊格家族的人!
“我的货摊被人毁掉,我的货物也完蛋了。我要求补偿!”那商贩用愤怒的口气说。
“抱歉,先生,我们要关门了。”卫兵之一用长戟捅了捅那个可怜人。
“这事没完。我要向议会控告你们!”
“想去就去吧!”另一个较为年长的卫兵厉声道。但这时候,有个官员带着另外三人出现了。
“你在寻衅滋事,是不是?”那官员说。
“不,我……”
“逮捕他!”那官员吼道。
“你在做什么?”商贩惊恐地说。埃齐奥愤怒却又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一幕,但他在脑海中记下了那个地方。卫兵们将商贩拖向了那栋建筑物,那里有一扇包铁的小门随之开启,等他进去以后又迅速关上。
“你选的这地方也许是最美的,但肯定算不上最好的。”埃齐奥对莱昂纳多说。
“我开始希望自己选的是米兰了。”莱昂纳多回答,“但工作就是工作。”


第十三章
在告别了莱昂纳多,又在自己的住处安顿下来以后,他没有浪费时间,径直去了塞塔宫,虽然在这座充斥着复杂的街巷、曲折的河道、低矮的拱廊、窄小的广场和死胡同的城市里,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不过所有人都知道那座宫殿,本地人也很乐意在他迷路时为他指引方向——虽然他们都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自愿到那样的地方去。有一两个人提议说,最简单的方法是坐贡多拉去,但埃齐奥希望能熟悉这座城市,到达目的地时也不想引人注目。
下午的时候,他来到了塞塔宫前,尽管那儿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要塞或是监狱,因为中央的建筑群耸立在带有城垛的高墙之内。城墙两侧的其他房屋由两条小巷分隔开来,但其后部似乎有一座高墙围绕的大花园,而前方面朝着运河的,正是埃齐奥先前看到的那片开阔区域。但就在那儿,巴巴伊格家的卫兵和一群服色杂乱的年轻人似乎正在激烈地冲突,那些年轻人似乎在嘲笑他们,随后又轻巧地避开他们挥来的长戟和长矛,朝那些恼火的卫兵投掷砖块、石子、臭鸡蛋和烂水果。不过他们恐怕只是在吸引那些卫兵的注意力而已,因为埃齐奥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到有个身影正在攀爬塞塔宫的围墙。埃齐奥非常吃惊——宫殿的外墙十分陡峭,就连他在攀爬之前也会有些犹豫。但那个人轻松地爬上了城垛,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随后令人震惊地一跃而起,落在其中一座瞭望塔的塔顶。埃齐奥看得出,那人打算从那里再次起跳,落在宫殿顶上,再从那儿想办法进入内部。埃齐奥在心里记下了这条路线,以备不时之需。但瞭望塔上的卫兵听到了那人落下的动静,向宫内的卫兵同伴发出了警告。一名弓手出现在宫殿屋檐下的窗户里,射出了箭。那身影优雅地一跃,箭矢偏离了目标,在瓦片上弹开,但他的第二箭正中目标,于是伴随着微弱的叫喊声,那身影捂着受伤的大腿,步履蹒跚起来。
那弓手再次射出箭来,但没能命中,因为那身影已经原路返回,从瞭望塔顶跳到城垛上——几名卫兵已经追赶过来——随后再翻过墙头,半是滑落、半是坠落地回到地上。
在宫殿前方的空地上,巴巴伊格家族的卫兵将袭击者逼退到了小巷里,开始追赶他们。趁此机会,埃齐奥跟上了那个正一瘸一拐地逃向相反方向的身影。
等他追上以后,惊讶地发现那人个头小巧,像是个男孩,但体格健美。他刚想要提议帮忙,那人就转过身来,而他认出了那张脸:是先前在市场想要偷他钱包的那个女孩。
他发现自己既惊讶又困惑,而且莫名其妙地有些沮丧。
“快扶着我。”那女孩急切地说。
“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应该记得你吗?”
“你今天还在市场想要偷我的钱包。”
“很抱歉,不过没时间轻松地叙旧了。如果我们不快点逃走,就都死定了。”
仿佛要印证她的说法一样,一支箭呼啸着从他们中间飞过。埃齐奥连忙架起她的胳膊,搂住她的腰,就像从前扶着洛伦佐那样扶着她。“要去哪儿?”
“运河。”
“当然,”他讽刺地说,“反正威尼斯的运河就那么一条,对吧?”
“对于外乡人来说,你还真是够自大的。这边走——我来指路——不过要快!看——他们已经追过来了。”的确,有一小队卫兵正沿着卵石路面朝他们走来。
她一只手捂着受伤的大腿,身体因痛楚而绷紧,一面指引埃齐奥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最后埃齐奥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在他们身后,那些追兵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
“他们是从大陆那边雇来的打手,”女孩用极其轻蔑的口气说,“面对我们这些本地人根本没机会。他们太容易迷路了。来吧!”
他们来到了慈悲运河的码头边。一条平凡无奇的小船停泊在那里,小船上坐着两个人。看到埃齐奥和那女孩的时候,其中一个人立刻开始解开系船索,而另一个人则扶着他们上了船。
“他是谁?”扶他们上船的那人问女孩。
“不清楚,不过他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了合适的地点,而且他显然不是艾米利欧的朋友。”
她这时已经快要晕过去了。
“她的大腿中箭了。”埃齐奥说。
“我现在没法把它取出来,”那人看着嵌在她腿上的箭,“我手边没有香膏,也没有绷带。我们得快点把她带出去,趁着艾米利欧的那些走狗还没找到我们,”他看了看埃齐奥,“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名叫埃齐奥·奥迪托雷。来自佛罗伦萨。”
“唔。我叫乌戈。她是罗莎,划桨的那家伙是帕加尼诺。我们不喜欢外乡人。”
“你是做什么的?”埃齐奥没理会他的最后一句评论。
“我擅长解放他人的财产。”乌戈说。
“也就是窃贼。”帕加尼诺大笑着解释道。
“什么事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一点诗意都没了。”乌戈悲伤地说。接着他突然警觉起来:“当心!”他大叫的时候,两支箭接连从上方射来,刺进了船壳。他们抬起头,看到两个巴巴伊格家的弓手正站在附近的屋顶上,将箭搭在长弓上。乌戈在小船里匆忙地摸索了一番,拿起一把粗糙短小的弩,他飞快地装上弩箭,瞄准射击,与此同时,埃齐奥飞快地朝另一名弓手先后掷出两把飞刀。两个弓手尖叫着掉进了下方的运河。
“那杂种的爪牙真是无处不在。”乌戈平静地对帕加尼诺说。
他们都二十来岁,个子矮小,肩膀宽阔,外貌凶狠。他们娴熟地操纵着小船,显然就像熟悉自己的手背那样熟悉复杂的运河网络,因为埃齐奥不止一次觉得他们来到了水路意义上的“死胡同”,却发现其尽头并非砖墙,而是一道低矮的拱门,只要他们全都俯下身,小船就能勉强通过。
“你们为什么要攻击塞塔宫?”埃齐奥问。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乌戈反问道。
“艾米利欧·巴巴伊格不是我的朋友。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你从哪儿看出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乌戈反驳道。
“好啦,乌戈,”罗莎说,“别忘记他刚才做过什么。而且你忽略了一个事实:是他救了我的命。我是我们之中最擅长攀爬的人。没有了我,我们根本没法进到那条毒蛇的巢穴里。”她转头看着埃齐奥。“艾米利欧想要垄断这座城市的贸易。他有权有势,还有几个议员听他使唤。现在只要有哪个商人敢挑战他的权威,希望保持独立,艾米利欧就会直接让他闭嘴。”
“可你们不是商人——你们是窃贼。”
“我们是职业窃贼,”她纠正道,“独立业务,独立店铺,独立雇员——这些比垄断企业好下手得多。而且他们有保险,保险公司会在收取巨额保险费以后进行赔付。这样一来就皆大欢喜了。艾米利欧会让威尼斯变成我们这种人的沙漠。”
“更别提那个混蛋想要接管的不只是本地的贸易,还有这座城市本身,”乌戈插嘴道,“不过安东尼奥会解释的。”
“安东尼奥?他是谁?”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佛罗伦萨先生’。”
最后他们来到另一座码头边,系好缆绳,飞快地上了岸,因为罗莎的伤口需要尽快清洗和处理,否则她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帕加尼诺留在小船上,而乌戈和埃齐奥半是拖拽、半是搀扶着因为失血过多而几乎昏迷的罗莎。他们穿过又一条深红色砖石和木头砌成的曲折小巷,来到一座小广场上,广场的中央有一口井和一棵树,周围的房屋脏兮兮的,墙上的灰泥早已剥落。
他们走向其中一栋屋子那脏兮兮的深红色房门,乌戈以颇为复杂的方式在门上轻叩了几下。窥视孔打开又合上,而那扇门迅速开启,又迅速在他们身后合拢。埃齐奥注意到,尽管其他东西都缺乏保养,但铰链、门锁和插销都没忘记上油,而且看不到丝毫锈迹。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破旧的庭院里,周围是灰色条纹的高墙,墙上开着几扇窗。两条木头楼梯通向两边,与围绕着二楼和三楼的木制走廊相连,而走廊两边有不少房门。
一群人聚拢过来,埃齐奥认出其中几个先前在塞塔宫外参与了那场混战。乌戈已经开始发号施令了。“安东尼奥在哪儿?去把他找来!——再给罗莎腾出点地方,再拿条毛毯,找些香膏、热水、刀子和绷带……”
有个人跑上楼梯,消失在二楼的走廊里。另外两个人铺开一块勉强算是干净的垫子,轻手轻脚地把罗莎放在上面。第三个人拿着个医药箱回来了。罗莎恢复了意识,看到埃齐奥,于是朝他伸出手去。他握住她的手,跪在她身边。
“我们在哪儿?”
“我想这儿应该是你的同伴们的总部。不管怎么说,你都安全了。”
她捏了捏他的手。“很抱歉,那时候我想偷你的钱包。”
“别提这个了。”
“谢谢你救我一命。”
埃齐奥露出焦虑的神情。她脸色惨白。如果他们真的想救她的话,就得抓紧时间了。
“别担心,安东尼奥知道该怎么做。”乌戈说着,站起身来。
有个三十八九,穿着讲究的男人匆忙走下楼梯,他的左耳垂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金耳环,头上围着头巾。他径直朝罗莎走去,跪在她身边,又打了个响指要人递过他的医药箱。
“安东尼奥!”她说。
“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小宝贝儿?”他用本地威尼斯人的沙哑口音说。
“快帮我把这东西弄下来!”罗莎咆哮道。
“让我先看看情况。”安东尼奥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他仔细检查了一番伤口。“干净利落地穿透了大腿,完全没碰到骨头。幸好这根不是弩箭。”
罗莎咬紧牙关。“赶紧弄下来!”
“给她些能咬的东西。”安东尼奥说。他折下箭羽,用布包住箭头,将大腿两侧的伤口涂上香膏,然后用力一拉。
罗莎吐出他们放进她嘴里的塞口物,尖叫起来。
“很抱歉,小家伙。”安东尼奥说着,用双手捂住那两处伤口。
“让你和你的道歉见鬼去吧,安东尼奥!”罗莎大叫道,那些女人连忙按住了她。
安东尼奥抬头看向他的随从之一。“米希尔!去找碧安卡来!”他用锐利的目光看向埃齐奥,“还有你!帮我拿着这些敷布!等我移开双手,你就马上把敷布按到伤口上去。这样我们才能给她好好包扎。”
埃齐奥连忙照做了。他的双手感受着罗莎大腿的温度,也察觉到她身体的反应,只能努力不去迎上她的目光。与此同时,安东尼奥忙碌起来,甚至用手肘挤开了埃齐奥,最后满意地看着罗莎的腿上整整齐齐的绷带。“很好,”他说,“你可得等上一阵子才能再爬墙了,不过我想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耐心点就好。我了解你!”
“你就非得让我这么痛吗,你这笨手笨脚的蠢货?”她恶狠狠地瞪着他,“真希望你染上瘟疫,你这混蛋!你和你的婊子妈妈!”
“把她带进去,”安东尼奥笑着说,“乌戈,跟她一起去。确保她好好休息。”
四个女人各自拎起垫子的一角,带着不断抗议的罗莎走进底楼的一扇门。安东尼奥目送她们离去,然后转身看向埃齐奥。“谢谢你,”他说,“那个小泼妇是我最亲的人。如果我失去了她……”
埃齐奥耸耸肩。“我的弱点就是会忍不住救助危难中的少女。”
“幸好罗莎没听到你这么说,埃齐奥·奥迪托雷。不过你的名声早就传到这里了。”
“我可没听到乌戈把我的名字告诉你。”埃齐奥警惕起来。
“他的确没有。不过我们都清楚你在佛罗伦萨和圣吉米亚诺做了些什么。干得不错,只是略显粗糙。”
“你们是什么人?”
安东尼奥摊开双手。“欢迎来到威尼斯职业盗贼与皮条客的总部,”他说,“我是安东尼奥·德·麦坚尼斯——这里的首领。”他讽刺地鞠了一躬,又说:“不过当然了,我们只会劫富济贫,我们这里的妓女也喜欢自称为交际花。”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安东尼奥笑了。“我的确有个想法——但我不打算和我的这些……雇员们分享。来吧!我们去我的办公室谈。”
那间办公室和马里奥的书房非常相似,让埃齐奥起初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那个房间会摆满了书架,架子上放着装订良好的昂贵书籍,上好的土耳其地毯,胡桃木和黄杨木的家具,以及镀银的壁式烛台和枝状大烛台。
房间的中央是一张桌子,桌子是塞塔宫及其周边地貌的大比例模型。无数木制的模型小人散布其间。安东尼奥挥挥手,示意埃齐奥坐在椅子上,又匆忙来到角落里那只看起来相当温暖的火炉边,一股陌生却格外诱人的香味飘了过来。
“想吃些什么吗?”安东尼奥说。他那种神秘的气质让埃齐奥想起了他的马里奥叔叔。“几块饼干?或许再喝点儿咖啡?[1]”
“抱歉——你说什么?”
“咖啡,”安东尼奥站直身子,“那是种有趣的调制品,是一位土耳其商人带给我的。来吧,尝尝看。”说完,他递给埃齐奥一只小巧的白色瓷杯,杯子里是种滚烫的黑色液体——它就是先前那种香气的源头。
埃齐奥尝了一口。他的嘴唇有点烫着了,不过味道并不坏。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只是又唐突地补充了一句:“或许加些奶油和糖会更好。”
“那样的话味道就全毁了。”安东尼奥生气地说。他们喝完了咖啡,而埃齐奥突然感到全身涌起一股全新的精力。等他再见到莱昂纳多的时候,肯定会把这种饮料的事讲给他听。不过眼下,安东尼奥指了指塞塔宫的模型。
“我们本打算等罗莎进入宫殿,打开其中一扇侧门以后,就拿下那几个位置。不过你也明白,她被人发现,然后又中了箭,我们只好撤退。现在我们需要重整兵力,而艾米利欧也会有时间加固防守。更糟的是,这场行动耗资不菲。我几乎连一个铜子儿都没剩下。”
“艾米利欧肯定很有钱,”埃齐奥说,“为什么不现在就动手,帮他减轻金钱的负担呢?”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我们的收入吃紧,而他又起了戒心。没有出其不意的优势,我们根本不可能打败他。除此以外,他还有两个有权的亲戚支持他,他们是马可和阿戈斯蒂诺兄弟——虽然我相信阿戈斯蒂诺至少心地不坏。至于莫塞尼戈,好吧,总督大人是个好人,但他太天真,总把事情交给其他人去办——而那些‘其他人’早就对艾米利欧唯命是从了。”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埃齐奥,说道:“我们需要有人帮忙塞满我们的钱柜。我想你也许能提供这样的帮助。如果你能做到,我想这代表你是个值得帮助的盟友。你愿意接受这样的任务吗,奶油和糖先生?”
埃齐奥笑了。“我会试试看。”他说。
* * *
[1]此两处原文为意大利语。


第十四章
尽管花去了不少时间,和盗贼公会财务负责人的那场谈话也算不上愉快,不过埃齐奥还是运用他从葆拉那里学来的技巧,与最优秀的那些成员尽可能地偷走了那些与艾米利欧结盟的威尼斯市民的钱财。几个月以后,他在其他盗贼的帮助下——这时的他已经成为了公会的荣誉成员——带回了两千枚杜卡特,让安东尼奥能够重新启动对抗艾米利欧的计划。但他们的成功并非毫无代价。有些公会成员遭到了巴巴伊格家的卫兵们的逮捕。因此,盗贼公会虽然有了必要的资金,人手方面却出现了短缺。
不过艾米利欧·巴巴伊格在自大中犯下了错误。为了杀一儆百,他把被捕的盗贼关进狭窄的铁笼里,又把铁笼挂在他控制的那些地区进行示众。如果他把这些人关进宫殿的地牢里,就连上帝本人也没法把他们救出来,但艾米利欧为了炫耀,不让他们进食喝水,又让他的卫兵一等这些囚犯睡着就用棍子捅醒他们,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们饿死。
“不喝水的话他们连六天也撑不了,更别提还没有食物了。”乌戈对埃齐奥说。
“安东尼奥怎么说?”
“他说营救计划由你来安排。”
他到底要我证明自己多少次?埃齐奥心想。然后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得到了安东尼奥的信任,那位盗贼亲王甚至把最重要的使命交给了他。只是他没多少时间了。
乌戈和他躲在暗处,仔细审视着来来往往的卫兵。看起来有一组卫兵会不停地在几只笼子之间走来走去。虽然每个笼子旁边都围着一群好奇的看客,而其中或许有巴巴伊格的探子,不过埃齐奥和乌戈决定冒这个险。到了晚上,看客们散去了大半,而他们趁着卫兵走向第二只笼子的时候,朝第一只笼子接近。等到卫兵们走到视野之外,他们成功撬开了锁,这份勇气赢得了几个看客的欢呼:他们只是想找些乐子,并不在乎谁占上风。那些看客跟着埃齐奥和乌戈来到了第二个、甚至是第三个笼子前方。他们救出的那些男女总数二十七人,经过了两天半的折磨以后,他们的状况很糟,但至少不是各自戴着镣铐,因此埃齐奥领着他们来到几乎每个广场都有的水井旁边,让他们最重要的需求得到了满足。
完成使命时已是黎明时分,乌戈和他重获自由的同伴都满怀敬意地看着埃齐奥。“解救我的兄弟姐妹可不仅仅是代表仁慈的举动,埃齐奥,”乌戈说,“我的这些……同僚会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扮演重要角色。而且——”他的语气严肃起来,“——我们的公会永远对你感激不尽。”
他们一行人回到了公会总部。安东尼奥拥抱了埃齐奥,但神情却很是严肃。
“罗莎怎样了?”埃齐奥问。
“好多了,不过她的伤比我们想象的要重,而且她太心急了,还没站稳就想跑!”
“听起来真像她。”
“的确,”安东尼奥顿了顿,“她想见你。”
“我受宠若惊。”
“有必要吗?你可是我们的英雄!”
几天之后,在安东尼奥的要求下,埃齐奥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发现安东尼奥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塞塔宫的模型。宫殿的周围又放上了那些木头小人,旁边的桌上还放着一叠写满算式和笔记的纸。
“噢!埃齐奥!”
“阁下。”
“我刚刚参与了一次对敌人领地的袭击行动。我们成功解放了三条船的军械,这些原定是要送去亲爱的艾米利欧的小宫殿的。所以我想,我们可以组织起一小支装备精良的部队,打扮成巴巴伊格家的弓箭手的样子。”
“棒极了。这样一来,我们就能轻而易举地进入他的要塞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安东尼奥抬起一只手。“别着急,我亲爱的。还有个问题,我希望能向你寻求建议。”
“您太高看我了。”
“不,我只是相信你的判断力。事实上,我通过可靠的来源得知,我手下的一些人已经受到了艾米利欧的收买,现在成了他的探子。”他顿了顿,又说,“在解决掉那些叛徒之前,我们不能进攻。你瞧,我知道你是个靠得住的人,而你在公会里又算不上熟面孔。如果我告诉你叛徒所在位置的线索,你觉得你能对付他们吗?你可以带上乌戈作为后援,外加你需要的任何人手。”
“安东尼奥先生,艾米利欧的垮台对你和我同样重要。让我们携手合作吧。”
安东尼奥笑了。“这正是我想听到的答案!”他示意埃齐奥到窗户附近的地图桌那边去。“这是这座城市的平面图。我可靠的探子们告诉我,我那些变节的手下会在这儿的一家小酒馆碰头。那家酒馆的名字叫‘老镜子’。他们会在那儿和艾米利欧的探子联络,交换信息,接受命令。”
“他们有多少人?”
“五个。”
“你打算让我如何处置他们?”
安东尼奥看了看他。“当然是杀掉他们了,我的朋友。”
次日的日落时分,埃齐奥召集了他为这次任务亲手挑选的公会成员。他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他让他们全部穿上了安东尼奥扣押的巴巴伊格家的制服。埃齐奥从安东尼奥那里得知,艾米利欧以为这些失窃的装备全部在海上丢失了,因此不会对他们起任何疑心。他带着乌戈和另外四个人,在天黑后不久进入了老镜子酒馆。那儿是巴巴伊格家的人常去的地方,但那里晚上的顾客很少,只有那些叛徒和他们在巴巴伊格家的联络人。一群巴巴伊格卫兵走进酒馆时,他们几乎连头都没抬,直到那群卫兵将他们包围起来,他们才将目光转了过去。乌戈掀起兜帽,在酒馆昏暗的灯光中露出了真容。那些叛徒站起身来,脸上满是吃惊和恐惧。埃齐奥将一只有力的手按在最近处那名叛徒的肩膀上,随后冷漠而轻巧地将弹出的腕刃刺进那人的两眼之间。乌戈和其他几人纷纷效仿,处决了他们背信弃义的旧同僚。
在此期间,罗莎继续着她缓慢却焦躁的恢复。她已经能下床走动,但必须拄着拐杖,她那条伤腿也仍然包着绷带。埃齐奥几乎用了所有的空余时间去陪伴她,同时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向克里斯蒂娜·卡尔弗齐道歉。
“日安,罗莎,”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他说,“情况如何?我看你的腿已经快好了。”
罗莎耸耸肩。“虽然花了很久,不过我确实快好了。你呢?你在我们的小镇子上有何发现?”
“这座城市很大。可你们是怎么忍受运河的臭味的?”
“我们习惯了。我们也不喜欢佛罗伦萨的尘埃和烂泥,”她顿了顿,“好了,这次你找我有什么事?”
埃齐奥笑了。“你应该知道原因。”他顿了顿,再次开口道,“我希望你能教我攀爬的诀窍。”
她拍拍自己的腿。“现在恐怕不行啦,”她说,“如果你急着想学的话,我朋友弗兰科的攀爬技巧也差不多跟我一样好,”她抬高了嗓门,“弗兰科!”
有个身手灵活的黑发年轻人几乎立刻出现在门口,埃齐奥羞愧地发现,自己的心里不由得生起一股强烈的妒意,甚至连罗莎也察觉到了。她笑了。“别担心,甜心,他和圣塞巴斯蒂安一样是个同性恋。但他也像旧靴子一样结实。弗兰科!我希望你教埃齐奥一些技巧。”她看向窗外。对面有一栋无人的建筑物,周围是用皮绳扎起的竹制脚手架。她指了指。“就先从带他爬那个开始吧。”
埃齐奥用早晨剩下的时间——整整三个小时——去追赶弗兰科,而罗莎则在窗边向他大声地做出指示。到了最后,他已经能用和弗兰科几乎相同的速度和灵巧爬上令人头晕的高度,又学会了从一处支撑点跳向下一处,只不过他怀疑自己永远达不到罗莎的标准。
“少吃点午餐,”罗莎半句夸奖也没给他,“今天还有得要练呢。”
到了午休时间,她领着他来到了红色砖石砌成的弗拉里教堂前方的广场上。他们一起看着高大的教堂。“去爬那个,”罗莎说,“一直爬到最顶上。我希望你在我数到三百之前回到这儿。”
埃齐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疲劳让他头晕脑涨。
“四百三十九,”罗莎宣布说,“再来一次!”
到了第五次尝试结束的时候,埃齐奥已经筋疲力尽,只想朝罗莎的脸上打上一拳,但那想法随着她的笑容和随后的那句话而消失无踪。她说:“两百九十三。你勉强办到了。”
聚集在周围的那一小群人鼓起掌来。


第十五章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盗贼公会继续着整顿与改良的工作。终于在某天早上,乌戈来到埃齐奥的住处,邀请他参与会议。埃齐奥把他的古籍武器装进一只小背包里,跟着乌戈来到了盗贼公会的总部,他们看到,安东尼奥正热情洋溢地摆弄着他的塞塔宫模型周围的木头小人。埃齐奥不禁觉得他有些痴迷得过了头。罗莎、弗兰科和公会的两三名资深成员也在场。
“噢,埃齐奥!”他笑着说,“多亏了你持续不断的成功,我们终于可以开始反击了。我们的目标是艾米利欧的仓库,那儿离他的宫殿不远。这就是计划。看!”他拍拍那只模型,指了指分布在仓库周边的那一排排蓝色的木头士兵。“这些是艾米利欧的弓手。他们对我们的威胁最大。我希望你和另外几个人借助夜色的掩护,爬到毗邻仓库的那些建筑物的顶上——多亏了罗莎近来的训练,我知道你能胜任这个任务——然后出其不意地解决那些弓手。避免弄出声响。与此同时,我们的人会穿上抢来的巴巴伊格制服,从周围的小巷进入并接替他们的位置。”
埃齐奥指了指仓库内部的那些红色小人。“里面的这些卫兵呢?”
“等你们解决了弓手以后,我们会集结在这儿……”安东尼奥指了指附近的一座广场,埃齐奥认出莱昂纳多的新工作室就在那边——不知道他的工作进展如何,他的脑海里掠过这个想法。“……然后我们再讨论下一步。”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埃齐奥问。
“今晚!”
“好极了!让我挑选几个好手吧。乌戈,弗兰科,你们愿意跟我一起来吗?”两人咧嘴笑着点点头。“我们会按照你的提议解决那些弓手,然后和你们会合。”
“只要用我们的人来代替他们的弓手,他们就不会起疑心了。”
“下一步呢?”
“等我们夺下了仓库,就会开始攻击宫殿!但要记住!千万别弄出动静!不能让他们起疑!”安东尼奥咧嘴一笑,又吐了口唾沫。“祝好运,我的朋友们!”他拍了拍埃齐奥的肩膀。
“愿那头恶狼死去。”埃齐奥说完,也吐了口唾沫。
那天晚上的行动十分顺利。巴巴伊格家的弓手们在毫无知觉中送了命,整个过程几乎悄无声息。因此当他们用安东尼奥的部下替代那些弓手以后,仓库内部的卫兵面对盗贼们的猛攻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他们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同袍早已倒下。
按照安东尼奥原本的计划,接下来就是进攻宫殿,但埃齐奥坚持要先去那儿察看地形。罗莎的腿已经几近痊愈——这要归功于安东尼奥和碧安卡精湛的医术——现在几乎能和从前一样灵活地攀爬和跑跳。她想要陪他一起去,但令她生气的是,安东尼奥否决了她的提议。埃齐奥的脑海里掠过一个想法:归根结底,安东尼奥还是认为她的生命比他要重要。但他把那个想法赶出脑海,开始为这次侦察任务做准备,他将连着双刃匕首的护腕系在左臂上,右臂则是那把普通的腕刃。他接下来要面对艰难的攀爬过程,而他不希望冒险戴着那把毒刃,毕竟它可是名副其实的致命武器,一不小心就会让他自己送命。
他戴上兜帽,运用罗莎和弗兰克新传授给他的技巧,飞快地爬上宫殿的外墙,安静得就像一道影子,而且尽量避免引起注意。最后他爬上墙头,俯瞰下方的花园。在那里,他看到两个男人正专注地谈着话。他们正朝着宫殿的一扇侧门走去,门外是一条狭小而隐秘的运河,河道绕过了宫殿的后部。埃齐奥在墙头注视着他们的动向,看到一条贡多拉正停泊在那儿的码头边,也看到了两名身穿黑衣的船夫和船上那盏熄灭了的提灯。他像壁虎那样稳稳地爬在墙面上,迅速爬向下方,在树枝的掩蔽下偷听谈话的内容。那两个男人分别是艾米利欧·巴巴伊格,而埃齐奥惊讶地发现,另一个男人正是卡洛·格里马尔迪,莫塞尼戈总督的随从之一。他们身边还有第三个人,那是艾米利欧的书记,一个身穿灰衣,身材细长的男人,那副沉重的眼镜不时从他的鼻梁上滑下。
“……你的空中楼阁已经快要坍塌了,艾米利欧。”格里马尔迪说。
“这只是一次小小的挫败而已。要不了多久,那些违抗我的商人,还有那个混蛋安东尼奥·德·麦坚尼斯就会死去或是入狱,又或者去土耳其人的奴隶船上划桨。”
“我说的是那个刺客。他在这儿,你知道的。所以安东尼奥才这么胆大妄为。你瞧,我们遭到了偷窃和抢掠,我们的卫兵不敌他们的诡计,而我也只能勉强阻止总督插手而已。”
“刺客?他在这儿?”
“艾米利欧,你这蠢货!如果大团长知道你有这么蠢,你就死定了。你很清楚他在佛罗伦萨和圣吉米亚诺对我们的组织造成的破坏。”
艾米利欧的右手攥成了拳头。“我会像碾碎一只跳蚤那样碾碎他!”他怒吼道。
“噢,如果他是跳蚤,就肯定会吸光你的血。谁知道呢?也许他就在这儿,听着我们的谈话。”
“好了,卡洛——接下来你就该告诉我,你相信鬼魂的存在了。”
格里马尔迪盯着他的双眼。“自大让你变蠢了,艾米利欧。你看不到事情的全貌。你充其量只是这个小地方的大人物而已。”
艾米利欧抓住他的外衣,愤怒地把他拉到面前。“威尼斯会是我的,格里马尔迪!佛罗伦萨那边的军备都是我提供的!那蠢货雅各布不会善用可不是我的错。还有,别在大团长面前说我的坏话。我完全可以告诉他一些关于你的事……”
“别浪费口舌了!我该走了。记住!会议将在十天后召开,地点在圣斯蒂法诺广场。”
“我会记住的,”艾米利欧恼怒地说,“到时候,大团长会听我说……”
“大团长说话的时候,你只要倾听就好,”格里马尔迪反驳道,“再会了!”
在埃齐奥的注视下,格里马尔迪踏上那条黑暗笼罩的贡多拉,小船随即漂向夜色之中。
“见鬼,”等那条贡多拉消失在大运河的方向后,艾米利欧对他的书记说,“如果他没弄错呢?如果那个该死的埃齐奥·奥迪托雷真的在这儿呢?”他思索了片刻,“赶快让船夫准备好。叫醒那些混蛋也没关系。我希望他们现在就把这些板条箱搬上船,并且尽快准备好那条小船,以你的水钟的半个小时为限。如果格里马尔迪说的是真的,我就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至少躲到会议那天为止。大团长会有办法对付那个刺客的……”
“他跟安东尼奥·德·麦坚尼斯肯定是一伙的。”那书记插了嘴。
“这我知道,你这蠢货!”艾米利欧吼道,“跟我来,帮我把刚才提到的那些文件装好,不然我们亲爱的朋友格里马尔迪会来催促的。”
他们回到了宫殿内部,埃齐奥跟随在后,像鬼魂那样无声无息。他与阴影融合为一,脚步比猫儿更轻。他知道安东尼奥会等到他发出信号才进攻塞塔宫,但首先他需要弄清艾米利欧的打算——他说的那些文件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人们都对真理充耳不闻?”艾米利欧对他的书记说,“所谓的自由机遇只会导致更多的罪行!我们必须确保这座城邦掌控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同时任由银行家和私人金融业者发展壮大。这样一来,社会才会繁荣。如果必须让那些反对者闭嘴,那么这就是进步的代价。刺客组织属于过去的时代。他们不明白重要的是城邦,不是个人。”他摇摇头,又说:“就像乔凡尼·奥迪托雷,而且他自己还是个银行家!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愚蠢。”
听到他父亲的名字,埃齐奥猛地吸了口气,但仍然继续跟着艾米利欧和那名书记去了他们的办公室,看着他们在那里拣选文件并装好,然后回到花园大门边的那个小小的码头前,另一条更大的贡多拉正在那儿等待着它的主人。
艾米利欧从他的书记手里接过那包文件,厉声下达了最后一条命令。“回头把过夜的衣物寄给我。你知道地址。”
那书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周围没有其他人了。船头和船尾的船夫做好了划桨的准备。
埃齐奥从高处跳上了那条贡多拉,船身猛烈地摇晃了几下。他的手肘连续挥动了两次,将两个船夫撞下了水,紧接着抓住了艾米利欧的喉咙。
“卫兵!卫兵!”艾米利欧含混不清地说着,伸手去拿腰带上的匕首。就在匕尖刺进埃齐奥的腹部之前,埃齐奥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
“别着急。”埃齐奥说。
“你!你是那个刺客!”艾米利欧咆哮道。
“没错。”
“我杀了你的敌人!”
“这不代表你就是我的朋友。”
“杀了我也不会解决你的任何问题,埃齐奥。”
“我想这会让威尼斯摆脱一只恼人的……臭虫。”埃齐奥说着,弹出了腕刃,“安息吧。”埃齐奥的利刃几乎毫无阻碍地刺进了艾米利欧的肩胛骨之间——死亡迅速而又安静地到来。埃齐奥的杀戮技艺之娴熟,只有与他的天职相符的冷硬决心可以相提并论。
埃齐奥把艾米利欧的尸体丢进水里,开始翻阅那只背包里的文件。他没时间仔细察看,只能飞快地浏览一遍。他看得出,安东尼奥会对大部分文件很感兴趣,但引起他注意的只有其中一张——那是张卷好并封上火漆的牛皮纸。肯定是另一张古籍书页!
他正要撕开火漆的时候——咻!——一支箭伴随着沉闷的响声刺进了他双腿之间的船底木板。埃齐奥立刻警觉地俯下身,朝着那支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在宫殿的城垛上,一大群巴巴伊格弓手正一字排开。
随后其中之一挥了挥手,又以杂技般的身手翻下了高高的墙头。转眼之间,她便扑进了他的怀里。
“抱歉,埃齐奥——这个玩笑太愚蠢了!但我们忍不住。”
“罗莎!”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我的腿已经没问题了!”她用闪闪发光的双眼看着他,“塞塔宫也已经被我们攻下!我们释放了那些反对艾米利欧的商人,彻底控制了这个地区。好了,来吧!安东尼奥正在准备庆祝,而且艾米利欧的酒窖藏品可是非常有名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威尼斯也似乎归于平静。没有人为艾米利欧的失踪而哀悼:事实上,很多人相信他仍然活着,还有些人信誓旦旦地说,他只是去了海外旅行,到那不勒斯王国去照看他在那边的生意。安东尼奥把塞塔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由于威尼斯商人们的整体利益并未受到影响,也没有人会真正关心一个商人的命运,无论他过去有多么成功,又多么野心勃勃。
埃齐奥和罗莎越走越近,但他们之间仍然存在强烈的竞争意识。彻底痊愈之后,她很想证明自己,于是在某个早上,她来到他的房间,说道:“听着埃齐奥,我认为你需要调整一下状态。我想知道你是否还跟弗兰科和我当初训练你的时候一样出色。所以——来场比赛如何?”
“比赛?”
“对!”
“在哪儿比?”
“从这儿到海关角。从现在开始!”没等埃齐奥反应过来,她就跳出了窗户。他看着她爬过红色的屋顶,仿佛舞蹈般越过阻隔在房屋间的运河上空。他脱掉外衣,追了上去。
最后他们同时爬上了多尔索杜罗区尽头的那座木制大楼的顶端,俯瞰远处的圣马可运河和潟湖。对岸耸立着圣乔治马焦雷修道院的低矮房屋,还有修道院对面的那座闪烁微光的粉红色石制大楼:那就是总督府。
“看起来我赢了。”埃齐奥说。
她皱起眉头。“胡说八道。而且说出这种话就代表你不是个绅士,更不是威尼斯人。但谁又能指望佛罗伦萨人做得多好呢?”她顿了顿,“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个骗子。赢的是我。”
埃齐奥耸耸肩,笑了。“你说了算,我最亲爱的。”
“那么胜利者要拿她的战利品了。”她说着,拉着他低下头,随后热情地吻上了他的双唇。她此时的身体柔软而温暖,而且无比顺从。


第十六章
艾米利欧·巴巴伊格或许没法亲自去圣斯蒂法诺广场赴约,但埃齐奥可不打算错过。1485年的那个明亮的早晨,他来到了那座早已人头攒动的广场。对抗圣殿骑士团的这场战斗将会艰辛而又漫长。埃齐奥渐渐认识到了这一点,因为除了他的父亲和叔叔以外,他自己恐怕也得终生为之奋斗。
他用兜帽盖住脑袋,融入人群之中。但他仍然跟在近处,看着卡洛·格里马尔迪走向另一个男人:那人体格健壮,浓密的赤褐色头发和胡须与他略带青色的苍白皮肤不太相衬,还穿着城邦审判官的红色长袍。埃齐奥知道,那是西尔维奥·巴巴伊格,艾米利欧的堂兄弟,别名是“红衣人”。他的心情看起来算不上太好。
“艾米利欧在哪儿?”他不耐烦地问。
格里马尔迪耸耸肩。“我跟他说过到这儿来的。”
“你是自己告诉他的?亲口说的?”
“对!”格里马尔迪大声答道,“我亲口告诉他的!我觉得你根本不相信我。”
“我也有同感。”西尔维奥嘟哝道。格里马尔迪咬牙切齿,但西尔维奥只是茫然地扫视周围。“好吧,或许他会跟其他人一起来。我们在附近走走吧。”
他们绕着矩形的广场散起步来,经过圣维戴尔教堂和大运河那边的那些宫殿,来到另一边的圣斯蒂法诺教堂,时不时地停下脚步,看看摊主开始摆放在货摊上的商品。埃齐奥尾随在后,但这并不轻松。格里马尔迪心情紧张,时不时怀疑地转身张望。有好几次,埃齐奥只能勉强保持能听到他们谈话的距离。
“既然我们要等人,不如你给我讲讲总督宫那边的最新情况吧。”西尔维奥说。
格里马尔迪摊开双手。“噢,跟你说实话,这可不太容易。莫塞尼戈交际的圈子很小。我本想像你说的那样打好基础,做些有利于我们组织的建议,但还有其他人在和我争夺他的关注,而且他老归老,却狡猾得要命。”
西尔维奥从一处货摊上拿起一只外观复杂的玻璃小雕像,审视了一番,随后放了回去。“那你就必须更加努力才行,格里马尔迪。你必须成为他的心腹。”
“我已经是他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伙伴之一了。我花了好些年才成功办到。多年的耐心计划和等待,还有忍辱负重。”
“是啊是啊,”西尔维奥不耐烦地说,“可你又取得了怎样的进展?”
“这事比我预料的要难。”
“这又是什么?”
格里马尔迪恼火地做了个手势。“我不知道。我为城邦努力工作,尽我所能……可事实是,莫塞尼戈并不喜欢我。”
“我想知道为什么。”西尔维奥冷冷地说。
格里马尔迪沉浸在思绪中,对他冷漠的语气毫无察觉。“这不是我的错!我一直在努力取悦那个杂种!我会找到他最想要的东西,然后呈上给他——撒丁王国最好的果酱,米兰最新的流行品……”
“也许总督只是不喜欢马屁精。”
“你觉得我是马屁精?”
“对。还有出气筒、哈巴狗、舔鞋人——还需要我继续说吗?”
格里马尔迪看着他。“别侮辱我,审判官。你根本不明白那种感受。你根本不理解那种压力……”
“哦,你觉得我不懂压力?”
“对!你根本一无所知。你的确是城邦官员,但我每天醒着的时候,距离总督永远只有两步之遥。真希望你能跟我易地而处,你以为自己能做得更好,可——”
“你说完了吗?”
“没有!听着。我离那个人很近。我付出了一生才确立这样的地位,而且我要告诉我,我相信自己能说服莫塞尼戈加入我们的组织。”格里马尔迪顿了顿,又说,“我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
“在我看来,你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了。”西尔维奥停了口,埃齐奥看到他抬起一只手,招呼一个留着白胡子、穿着昂贵服装的老人,那老人身边跟着一名护卫——埃齐奥从没见过那么高大的人。
“早上好,我的堂弟,”那老人向西尔维奥打着招呼,“还有格里马尔迪。”
“你好啊,马克堂兄。”西尔维奥答道。他扫视周围。“艾米利欧在哪儿?他没跟你一起来吗?”
马可·巴巴伊格的神色先是惊讶,然后是严肃。“噢,看来你们还没听说那个消息。”
“什么消息?”
“艾米利欧已经死了!”
“什么?”和以往一样,西尔维奥为堂兄比他的消息更灵通而恼火,“怎么会?”
“我能猜到原因,”格里马尔迪苦涩地说,“那个刺客。”
马可用锐利的目光看向他。“的确如此。他们昨晚从一条运河里捞出了他的尸体。他已经在河底沉了很久了。他们说尸体肿胀到了原本的两倍大。所以他才会漂到水面上。”
“那个刺客究竟藏在哪儿?”格里马尔迪说,“我必须找到他,在他带来更多的破坏之前杀死他。”
“他可能在任何地方,”马可说,“所以我无论到哪儿都会带上但丁。没有他陪着,我觉得很不安全。”他顿了顿,又说:“噢,谁知道呢,或许他就在这儿。”
“我们必须迅速行动。”西尔维奥说。
“你说得对。”马可答道。
“可是马可,我已经快成功了。我能感觉得到。再给我几天时间吧。”格里马尔迪恳求道。
“不,卡洛,我们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时间。我们已经没有小心行事的闲暇了。如果莫塞尼戈不肯加入我们,我们就必须除掉他,用我们自己的人取而代之,而且必须在本周之内办到!”
那位名叫但丁的高大护卫——自从陪伴马克·巴巴伊格到来后,他的目光就不停地扫视着人群——此时开了口:“我们该继续前进了,大人们。”
“是啊,”马可赞同道,“大团长应该在等着我们了。来吧!”
埃齐奥悄然前进,仿佛人群和货摊之间的一道阴影,他努力保持在能听清那些人说话的距离,跟着他们穿过广场,走上那条通往圣马可广场的街道。
“大团长会同意我们的新计划吗?”西尔维奥问。
“如果他不同意,那他就是个傻瓜。”
“你说得对,我们别无选择,”西尔维奥赞同地说着,又转头看着格里马尔迪,“这样一来,你就显得多余了。”他不快地补充道。
“这要由大团长来决定,”格里马尔迪反驳道,“就像他会决定谁来接替莫塞尼戈的位置——是你,还是你的堂兄马可。在这件事上,最适合给他建议的人是我!”
“我可不觉得他需要做什么决定,”马可说,“谁更合适再明显不过了。”
“我同意,”西尔维奥语气尖锐地说,“他会选择安排了整场行动的那个人,也是提出用这样的方法拯救这座城市的人!”
马可迅速答道:“我可不会低估战术手段的价值,我的好西尔维奥。不过归根结底,统治城市需要的还是智慧。别无其他。”
“先生们,拜托,”格里马尔迪说,“大团长也许能建议四十一人委员会挑选怎样的新总督,但他没法左右他们的决定。而且就我们所知,大团长也许会想到你们之外的某个人选……”
“你是说你自己?”西尔维奥怀疑地说,而马可干脆轻蔑地大笑起来。
“为什么不能?那些脏活累活可全是我一个人干的!”
“大人们,拜托,请继续走,”但丁插嘴道,“回到室内以后,你们会更安全些。”
“当然。”马可赞同道,随后加快了步子。其他人也照做了。
“他是个好家伙,你的但丁,”西尔维奥说,“你付给他多少酬劳?”
“比他价值的要少,”马可答道,“他忠诚又可靠——已经两次救了我的命。不过他的话真的不多。”
“谁又需要护卫滔滔不绝?”
“我们到了。”格里马尔迪说。他们几个来到了百合圣母教堂附近的一栋屋子前面,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门。埃齐奥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以免引起格外警惕的但丁的注意,他绕过广场的转角时,恰好看到他们进门。他扫视周围,确认没人会看见,随后便爬上那栋屋子的侧面,落到房门上方的阳台上。连接阳台的那个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房间里放着一把沉重的橡木椅子,椅子后面是一张满是纸张的长餐桌,那个西班牙人身穿紫色的丝绒长袍,正坐在桌边。埃齐奥融入阴影,等待着,准备聆听他们的谈话。
罗德里戈·博尔吉亚心情欠佳。那个刺客已经数次破坏了他的重要计划,更一次次在他手下死里逃生。现在他来到了威尼斯,并且消灭了他在那儿的主要盟友之一。就好像这些还不够似的,在这次会议的头十五分钟里,罗德里戈还得被迫聆听那些饭桶手下为谁该成为下一任总督而争吵。对于他早已做出选择,并且贿赂了所有四十一人委员会的主要成员的事实,那些蠢货就像不知道一样。而且他选择的是这三人中最年长、最自负也最圆滑的那个。
“闭嘴,你们几个,”他最后忍不住责骂道,“我要的是你们服从组织,并毫不动摇地为之效命,不是这种为自身利益的愚蠢争执。我已经做了决定,而且会这么执行。马可·巴巴伊格会在乔凡尼·莫塞尼戈死去的一周后,被选为下一任的总督。考虑到那家伙已经有七十六岁高龄,只要他看起来是自然死亡的,没有人会觉得意外。格里马尔迪,你觉得你有能力做好相应的安排吗?”
格里马尔迪看向那两个巴巴伊格。马可洋洋得意,而西尔维奥尽管满心失望,却努力维持着尊严。真是一群蠢货,他心想。无论是不是总督,他们都只是大团长的傀儡,而大团长此时正将真正的职责交给他。格里马尔迪想象着自己的光明未来,同时答道:“当然,大团长。”
“你什么时候离他最近?”
格里马尔迪思索起来。“我负责管理总督府。莫塞尼戈也许不怎么喜欢我,但他非常信任我,时不时就会传唤我去见他。”
“很好。一有机会就给他下毒。”
“他有专人试毒。”
“老天爷啊,伙计,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谁都知道你们威尼斯人善于下毒。等他们试完毒以后,再往肉里加点儿东西。或者往他传闻中非常喜爱的撒丁果酱里放点什么。好好想想吧,不然你的下场恐怕会很惨!”
“交给我吧,阁下。”
罗德里戈恼火地看向马可。“我想你应该能找来合适的毒药吧?”
马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种事我的堂弟比较擅长。”
“我应该能弄到足够的‘坎塔雷拉’。”西尔维奥说。
“那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种效果极为显著的砒霜,而且几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很好!那就交给你了!”
“我得说,阁下,”马可说,“您亲力亲为的举动令我们赞叹。但您难道不怕危险吗?”
“那个刺客根本不敢来杀我。他很聪明,但他在智慧方面无法与我匹敌。无论如何,我都更希望直接参与计划。帕齐家在佛罗伦萨让我失望了。我真切地希望巴巴伊格家族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他盯着他们俩。
西尔维奥窃笑起来。“帕齐家就是一群外行……”
“帕齐家族,”罗德里戈打断道,“是个强大而又值得尊敬的家族,可区区一名年轻刺客就彻底打垮了他们。别低估这个麻烦的敌人,否则巴巴伊格家族也会毁在他手上。”他顿了顿,让他们好好消化这番话。“现在走吧,去办好这件事。我们不能承受又一次失败了!”
“大团长,您的打算呢?”
“我会回罗马去。时间紧迫!”
罗德里戈猛地站起身,离开了房间。埃齐奥藏在阳台上的隐蔽处,看到他独自离开,穿过广场,大步朝着莫洛区的方向走去,吓得一群鸽子四散飞远。其他人很快跟在他身后,随后各自分开,离开了广场。等一切归于寂静,他才跳到下方的石板路上,匆匆朝安东尼奥的总部赶去。
才刚到那里,罗莎便用一个长长的吻欢迎了他。“把你的刀子收回去吧。”她笑着说道,身体和他贴得更紧了。
“让我拔出刀子的人是你。让它收回去的,”他狡黠地补充道,“也是你。”
她拉住了他的手。“那就来吧。”
“不行,罗莎,真的很抱歉,可我不能去。”
“噢——你已经厌倦我了!”
“你知道不是这样的!我要去见安东尼奥。这事很紧急。”
罗莎看着他,也看到了他的脸上、还有那对灰蓝色眸子里的紧张。“好吧。这次我就宽恕你。他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想他又想念塞塔宫的模型了,毕竟现在真货也在他手里了!来吧!”
“埃齐奥!”安东尼奥看到他,立刻说道,“我不喜欢你那样的表情。一切都还好吗?”
“我也希望一切都好,只是我刚刚得知卡洛·格里马尔迪以及巴巴伊格家的堂兄弟西尔维奥和马可,跟我……非常熟悉的某个人是一伙的,大家都叫他‘西班牙人’。他们打算谋害莫塞尼戈总督,并让他们之中的一员取而代之。”
“这真是个可怕的消息。如果他们的人当上了总督,威尼斯舰队和这个贸易帝国就会落入他们的掌心,”他顿了顿,“而且他们还会宣称我是罪犯!”
“这么说——你愿意帮我阻止他们喽?”
安东尼奥伸出手来。“我会帮助你,我的兄弟。还有我手下的每一个男人。”
“还有女人。”罗莎插嘴道。
埃齐奥笑了。“多谢了,我的朋友们。”
安东尼奥似乎陷入了深思。“可埃齐奥,我们需要先做些安排。总督府防守森严,相比起来,塞塔宫就像毫不设防的公园。我们也没时间做一套微缩模型,以便我们配置……”
埃齐奥抬起手,坚定地说。“没有什么无法突破的防守。”
两人都看着他。接着安东尼奥大笑起来,而罗莎也露出了顽皮的笑容。“说得好!——难怪我们都喜欢你,埃齐奥!”
当天晚些时候,等到行人变得稀少以后,安东尼奥和埃齐奥走向了总督府。“我已经不会为这样的背叛而惊讶了,”安东尼奥一边走一边说,“莫塞尼戈是个好人,我也没想到他能当这么久的总督。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接受的教育是‘贵族都是公正又和蔼的好人’。我深信不疑。尽管我父亲是个补鞋匠,我母亲是个帮厨女仆,我却立志成为伟大得多的人。我刻苦学习,坚持不懈,但我还是没法让自己跻身统治阶级。如果你不是生来就是贵族,他们就不可能接纳你。所以——我问你,埃齐奥,威尼斯的哪些人才是真正的贵族?是格里马尔迪、马可和西尔维奥那种人吗?不!我们才是!盗贼、商人和妓女才是。我们维持着这座城市的运作,我们的一根小指头里的荣誉就比那些所谓统治者加起来还要多!我们爱威尼斯。那些人只把它当作牟利的工具。”
埃齐奥未置一词,因为他想象不出安东尼奥这样的好人戴上公爵帽的样子。他们很快来到了圣马可广场,又绕过广场朝那座粉红色的宫殿走去。那里明显有重兵把守,尽管他们两个在无人察觉之下成功爬上了与宫殿相邻的大教堂侧墙上的脚手架,但当他们站在脚手架的最顶上,才发现他们虽然可以——而且他们确实这么做了——跳到宫殿的屋顶上,甚至可以从那儿进入庭院,但却有一道高大的铁栅阻挡在前方,铁栅顶上的尖钉向外弯曲。在他们下方的庭院里,他们能看到总督乔凡尼·莫塞尼戈本人:他是个庄严的老人,但穿戴着象征城邦领袖权势的华丽长袍和帽子,却显得干瘪又瘦小。那位总督正在和罗德里戈任命的凶手,卡洛·格里马尔迪说话。
埃齐奥仔细听着。
“您明不明白我在提议什么,阁下?”卡洛在说,“请听我的话吧,因为这是您最后的机会了!”
“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你怎么敢威胁我?”总督反驳道。
卡洛立刻面露歉意。“请原谅我,大人。我没有威胁您的意思。但请相信我,我最关心的就是您的安全……”
说完,那两人便走进了室内,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安东尼奥看透了埃齐奥的想法,“而且我们没办法通过这道铁栅。就算我们能进去,你也该看到周围卫兵的数量了。魔鬼!”他恼火地拍打着空气,吓得一群鸽子飞上了天。“看看它们!那些鸟儿!要是我们能飞,这件事该有多简单啊!”
突然间,埃齐奥自顾笑了起来。是时候去拜访他的朋友莱昂纳多·达·芬奇了。


第十七章
“埃齐奥!我们有多久没见了?”莱昂纳多亲切地问候着他,就像问候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他在威尼斯的工作室已经和佛罗伦萨那边一般无二,只是中央是一台完整大小的蝙蝠状机械,埃齐奥现在才认识到它的用途。但首先,他得向莱昂纳多说明情况。
“听着,埃齐奥,你让那个很有礼貌的、名叫乌戈的人送来了另一张古籍书页,但你一直没跟我打听它的事。你有这么忙吗?”
“有事忙总比闲着要好。”埃齐奥答道。他想起了自己从艾米利欧·巴巴伊格的文件里找到的那张书页。
“好吧,它在这儿。”莱昂纳多飞快地在看似混乱的房间里翻找起来,但很快就取出了那张卷得整整齐齐的古籍书页,火漆也重新封上了。“这张书页上没有新的武器设计,但从上面的符号和文字来判断——我相信那些应该是阿拉姆语,甚至是巴比伦语——它会是这张拼图里相当关键的一块。我想我看出了地图的痕迹,”他抬起手,“但什么也别告诉我!我感兴趣的只有你带给我的这些书页上的发明。而且我根本不想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只是因为自身的用途才不会遭遇危险,但如果有人发现我知道得太多——”莱昂纳多意味深长地用手指划过自己的脖子。“噢,就是这样,”他续道,“我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埃齐奥,你每次造访从来都不只是出于社交目的。喝上一杯这糟糕的威尼托酒——我真想念基安蒂红酒——如果你饿了的话,我这儿应该还有些鱼饼之类的。”
“你的使命完成了吗?”
“伯爵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干杯!”莱昂纳多举起了杯子。
“莱昂——你的这台机器能真正使用吗?”埃齐奥问。
“你是说它能不能飞?”
“对。”
莱昂纳多揉了揉下巴。“噢,它还只有个雏形。我是说,它还算不上成品——不过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错!它当然可以飞了。上帝作证,我可是花了大把时间的!我几乎每天都在想它的事!”
“莱昂——我能试试吗?”
莱昂纳多一脸震惊。“当然不能!你疯了吗?这太危险了。首先,我们得把它弄到一座塔楼顶上,让你起飞……”
第二天,在第一道粉灰色的天光照亮东边的地平线之前,莱昂纳多和他的助手们便将飞行机械拆卸成零件,搬运到佩萨罗伯爵宫平坦的屋顶上,莱昂纳多的雇主对此毫不知情。埃齐奥和他们一起上了屋顶。下方的城市静静沉睡着。总督府的屋顶一个卫兵都没有,因为此时是“狼之时刻”,是吸血鬼和幽灵力量最强的时间。只有疯子和学者才会在这种时候冒险出门。
“准备好了,”莱昂纳多说,“感谢上帝,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如果有人看见这东西,他们肯定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他们知道这是我的发明,我就死定了。”
“我会快去快回。”埃齐奥说。
“尽量别弄坏了。”莱昂纳多说。
“这只是试飞而已,”埃齐奥说,“我会有分寸的。再告诉我一遍,该怎么操纵你的宝贝儿。”
“你见过鸟儿飞翔的样子吗?”莱昂纳多问他,“重要的不是比空气更轻,而是优雅和平衡!你必须运用自己的体重,控制自己的高度和方向,这双翅膀会载着你前进的。”莱昂纳多一脸严肃。他捏了捏埃齐奥的胳膊。“祝好运,我的朋友。我就要书写历史了——至少我是这么期望的。”
莱昂纳多的助手们仔细地将埃齐奥绑在机械下方。蝙蝠翼在他头顶伸展开来。在皮制托架的固定下,他只能面向前方,但他的双臂和双腿都是自由的,而他的面前是一根水平朝向的木条,与支撑那双翅膀的木制框架相连。“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左右是控制方向舵,前后是控制翅膀的角度。”莱昂纳多认真地解释道。
“多谢。”埃齐奥说着,用力吸了口气。他知道如果这台机械没法使用,这一跃就会是他人生里最后的一跃了。
“愿上帝与你同在。”莱昂纳多说。
“回头见。”埃齐奥的语气带着强装出来的自信。他调整了一下姿势,随后跑向屋顶的边缘。
他先是心向下一沉,随后涌起的是一股怪异的愉悦感。整个威尼斯在他的下方铺展开来,可那台机械随即颤抖起来,随后便向下坠去。幸好埃齐奥仍然保持着冷静,并且牢记着莱昂纳多对于那根“操纵杆”的使用说明。他成功地让飞行机器恢复了平衡,并且引导它向回飞去——飞向佩萨罗宫的屋顶。落在屋顶上的时候,他向前跑了几步——并且动用全身的力量和灵巧去维持它的平衡。
“万能的基督啊,成功了!”莱昂纳多大叫着,一时间把安全抛到了脑后。他帮埃齐奥解开身上的系索,随后热情地拥抱了他。“你真了不起!你飞起来了!”
“是啊,看在上帝的份上,我飞起来了,”埃齐奥气喘吁吁地说,“只是没飞到必要的距离。”他的目光望向他的目的地:总督府和那片庭院。他知道,如果他还想阻止谋杀莫塞尼戈的阴谋,他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
等回到莱昂纳多的工作室以后,埃齐奥和这位艺术家兼发明家把那台机器彻底拆开了。莱昂纳多把他的蓝图铺在一张宽大的搁板桌上。
“让我看看我的设计图。或许我能找到某些方法,某些能延长飞行时间的方法。”
匆匆赶来的安东尼奥打断了他们的研究。“埃齐奥!很抱歉打扰你们,但这事很重要!我的探子报告说,西尔维奥已经取得了他们需要的毒药,而且已经交给了格里马尔迪。”
但就在这时,莱昂纳多自暴自弃地大喊起来。“没用的!我研究了一遍又一遍,可这没用!我不知道该怎么延长飞行时间。噢,见鬼去吧!”他恼火地把那些纸拂下桌子。其中几张飘到旁边的壁炉里,纸张着火,而灰烬飘到了空中。莱昂纳多看着这一幕,表情明朗起来,愉快的笑容将他脸上的愤怒一扫而空。“上帝啊!”他大叫道,“我想到了!当然!太棒了!”
他将那几张尚未烧光的纸从壁炉里抢救出来,踩熄了火苗。“永远不要屈服于你的脾气,”他对那几张纸忠告道,“因为后果只会更糟。”
“你又是为什么不生气了?”安东尼奥问他。
“瞧啊!”莱昂纳多说,“看到升起的灰烬了吗?热气能让物体上升!我有多少次看到老鹰翱翔于高空,完全不去拍打翅膀,却能维持在空中!原理很简单!我们要做的就是加以应用!”
他伸手拿过一张威尼斯地图,在桌上铺开。他手拿铅笔,朝着地图前倾身子,标出了佩萨罗宫和总督府之间的路线,并在这两栋建筑之间的关键点画上十字记号。“安东尼奥!”他大喊道,“你能不能安排你的人在我标记的每个地方准备好篝火,并按照顺序接连点燃?”
安东尼奥打量了一番地图。“我想我们可以做到——可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那是埃齐奥的飞行路线!那些篝火会为我的飞行机器提供浮力,让他一路飞向目的地!热气会上升!”
“那些卫兵怎么办?”埃齐奥说。
安东尼奥看了看他。“你来驾驶这东西。卫兵就交给我们吧。不管怎么说,”他补充道,“有一部分卫兵应该在别的地方忙活。我的探子告诉我,有一艘来自某个遥远东方的国家——叫作‘中国’——的船刚刚抵达,船上载着很多古怪的、装在小型圆管里的彩色粉末。天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看肯定很值钱,因为他们对那船货物相当重视。”
“烟火。”莱昂纳多自语道。
“什么?”
“没什么!”
黄昏时分,安东尼奥的手下按照莱昂纳多的吩咐堆起了木柴。他们还赶走了闲杂人等,确保周边没有守夜人或是可能警告当权者的无聊看客。在此期间,莱昂纳多的助手们再次将飞行机器运到了佩萨罗宫的屋顶,而埃齐奥装好了他的腕刃和护腕,在机器里就位。安东尼奥站在旁边。
“你真是了不起。”他说。
“这是进入总督府的唯一方法。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但我可没想到这种事真能办到。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如果上帝希望我们飞翔……”
“你准备好向你的手下发信号了吗,安东尼奥?”莱昂纳多问。
“准备好了。”
“那就发信号吧,我们这就要让埃齐奥飞起来了。”
安东尼奥走到屋顶边缘,向下看去。随后他取出一块大号的红色手帕,挥舞起来。他们看到,下方有一处、两处、最后足有五处篝火熊熊燃烧起来。
“干得漂亮,安东尼奥。非常感谢。”莱昂纳多转身看向埃齐奥。“好了,记住我告诉你的话。你必须从一处篝火飞到下一处篝火。每一处的热气会确保你能够顺利飞到总督府。”
“而且要小心,”安东尼奥说,“屋顶上配备了不少弓手,他们看到你的同时肯定会开始射箭。他们会觉得你是从地狱来的恶魔。”
“真希望我在用这东西飞行的同时还能使用我的剑。”
“你的双脚是自由的,”莱昂纳多思索着说,“如果你能离那些弓手够近,并且避开他们的箭矢,你应该能把他们从屋顶上踢下去。”
“我会记住的。”
“那就出发吧。祝好运!”
埃齐奥离开屋顶,飞入夜空,朝着第一堆篝火的方向飞去。他接近火堆时已经在逐渐下降,但到达篝火上空的那一刻,他感觉飞行机器被热气抬了起来。莱昂纳多的理论奏效了!在飞行的过程中,他看到负责照看篝火的盗贼们纷纷抬起头,欢呼起来。埃齐奥能看到安排在大教堂顶上和总督府附近建筑上的巴巴伊格射手。他操纵飞行机器避开了大多数箭矢,虽然有一两支箭刺进了机器的木制框架,而他又试着低空掠过屋顶,把好几个弓手成功踢了下去。但靠近总督府的时候,总督的卫兵聚集起来朝他射箭,而且他们用的是火箭。其中一支射中了机器的右翼,它立刻燃烧起来。埃齐奥只能尽量沿着路线前进,飞行的高度也在迅速下降。他看到一个年轻的贵族女性抬起头,尖叫着“魔鬼来抓我了”之类的话,但他很快飞了过去。他放开了操纵杆,手忙脚乱地解开固定着身体的背带扣。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获得了自由,随后向前方跃去,以蹲伏的姿势完美地降落在内庭的屋顶上,越过了保护宫殿内部的铁栅。他抬起头来,看到那架飞行机器撞上了圣马可教堂的钟楼,残骸落到下方的广场上,使得那里的人群陷入了恐慌和骚乱。就连总督府的弓手们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埃齐奥趁此机会,迅速地爬下屋顶,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外。就在这时,他看到莫塞尼戈总督出现在二楼的窗口边。
“那是什么东西?”总督说。
卡洛·格里马尔迪出现在他的身旁。“也许只是几个年轻人在放鞭炮。好了,继续喝酒吧。”
听到这句话,埃齐奥连忙越过屋顶和墙壁,一边尽可能地避开那些弓手的视线,前往那扇敞开的窗户旁边的某个位置。他看向窗内,只见总督正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他翻身越过窗沿,来到室内,大喊道:“停下,大人!别喝——!”
总督吃惊地看着他,而埃齐奥意识到自己来迟了一步。格里马尔迪无力地笑了笑。“你可不像平时那么准时啊,年轻的刺客!莫塞尼戈先生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他喝下的毒药足以毒死一头公牛。”
莫塞尼戈转头看着他。“什么?你做了什么?”
格里马尔迪做了个遗憾的手势。“你真该听我的话的。”
总督的身体摇晃起来,要不是埃齐奥冲向前去扶着他,让他沉重地坐进椅子里,他恐怕已经摔倒在地了。
“我觉得很累……”总督说,“……天暗下来了……”
“很抱歉,大人。”埃齐奥无助地说。
“你也该尝尝失败的滋味了。”格里马尔迪对埃齐奥说,接着他用力打开了门,大吼道:“卫兵!卫兵!总督被人下了毒!杀手就在这儿!”
埃齐奥冲过房间,抓住格里马尔迪的领口,拖着他回到房间里,重重地关上房门,随后又上了锁。几秒钟过后,他听到卫兵们跑上楼用力砸门的声音。他转向格里马尔迪。“你说失败?那我最好做点什么来弥补。”他弹出了腕刃。
格里马尔迪笑了。“你可以杀了我,”他说,“但你永远没法击败圣殿骑士团。”
埃齐奥将利刃刺进了格里马尔迪的心脏。“安息吧。”他冷冷地说。
“很好。”他的身后传来一个无力的声音。埃齐奥转过头去,看到总督尽管脸色惨白,却仍然活着。
“我去找人来——找医生来。”他说。
“不——已经太迟了。但看到杀死我的人比我先走一步,我会死得更愉快些。谢谢你。”莫塞尼戈挣扎着想要呼吸。“我一直怀疑他是个圣殿骑士,可我太软弱,太轻信……看看他的钱包里。拿走他的那些文件。我相信你会从中找到些对你的组织有用的东西,好为我的死复仇。”
莫塞尼戈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容。埃齐奥看着那笑容在他的嘴唇上凝结,他双眼呆滞,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埃齐奥伸手按在总督的脖子侧面,确认他已经死去,那里已经没了脉搏。埃齐奥又伸出手,为他合拢双眼,低声念出几句祝福,随后匆匆拿起并打开了格里马尔迪的钱包。在一小捆文件里,有另一张古籍书页。
卫兵们仍然捶打着房门,而门扇渐渐松动了。埃齐奥跑向窗边,向下看去。庭院里满是卫兵。他只能去屋顶上碰运气了。他爬出窗户,沿着墙壁向上爬去,箭矢呼啸着掠过他的身边,伴随着金属响声射中一旁的墙壁。等他爬到屋顶以后,不得不面对更多的弓手,只不过他们都毫无防备,而他利用出其不意的优势解决了他们。但他还要面对另一个难题。那扇曾经挡住他的铁栅如今又把他困在里面了!他跑向铁栅,这才意识到它的设计只能阻止外面的人进来——它顶部的尖头是朝外弯曲的。只要他能爬到顶上,就能毫无阻碍地翻过去。他能听到许多卫兵顺着楼梯跑向屋顶的脚步声,于是助跑了一段,随后飞身一跃,迅速爬到了铁栅顶上。接下来他安然地落到铁栅对面,而其他卫兵则被困在了里头。他们的装甲和武器太过沉重,无法爬上铁栅,而埃齐奥很清楚,他们也没有他那样的身手。他跑到屋顶边缘,向下看去,随后跳到大教堂墙壁边的脚手架上,顺着它滑向地面。随后,他飞快地跑到圣马可广场上,消失在人群里。


第十八章
总督死去当晚出现在空中的怪鸟在威尼斯引发了严重的骚动,更持续了许多个星期。莱昂纳多的飞行机器在圣马可广场坠毁时已经着了火,最后烧成了灰烬,因为没人敢接近这台怪异的装置。在此期间,马可·巴巴伊格正式当选为新总督,并走马上任。他在公众面前郑重宣誓,要找到那个侥幸脱逃的刺客,因为他谋杀了城邦的高尚公仆卡洛·格里马尔迪,恐怕还谋害了老总督本人。巴巴伊格家和总督府的卫兵出现在每一个街角,并日以继夜地在运河上巡逻。
在安东尼奥的建议下,埃齐奥躲藏在盗贼公会的总部里,他感到满心气馁,而莱昂纳多陪同赞助人佩萨罗伯爵暂时出城的事实对此并无助益。就连罗莎也没法让他打起精神。
很快,在新年到来前的某一天,安东尼奥把他叫到了办公室,脸上挂着欢快的笑容。“埃齐奥!我有两条好消息要告诉你。首先是你的朋友莱昂纳多回来了。其次是狂欢节开始了!所有人都会戴上面具,因此你……”但埃齐奥已经走到了门口。
“嘿!你要去哪儿?”安东尼奥喊住了埃齐奥。
“去见莱昂纳多!”
“噢,早点回来——我希望你见一个人。”
“什么人?”
“西奥多拉修女。”
“修女?”
“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埃齐奥用兜帽盖着头,穿过街道,在街道和运河上那些身穿奇装异服、戴着古怪面具的男女之中显得毫不起眼。他能清晰地意识到那些正在巡逻的卫兵。马可·巴巴伊格对格里马尔迪以及前任总督的死亡同样毫不在意;而现在,他既然已经表现出了尽责追查罪犯的态度,就可以在公众认可的前提下让事情不了了之——他显然已经停止了耗资不菲的大规模搜捕。但埃齐奥很清楚,如果有办法设下陷阱并杀死自己,马可·巴巴伊格肯定不会有丝毫犹豫。只要他活着,他就是圣殿骑士团的心腹大患,是他们最可怕的敌人之一。他必须时刻警惕才行。
他成功抵达了莱昂纳多的工作室,并且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走了进去。
“能再见到你可真好,”莱昂纳多招呼他说,“这次我还以为你死定了。我一直没听到你的音讯,然后所有人都开始说莫塞尼戈和格里马尔迪的事,再然后我的雇主突然想要旅游,又坚持要我陪他一起去——最后我们去了米兰——结果我一直没时间重建我的飞行机器,因为威尼斯海军打算让我为他们做设计——真是太令人苦恼了!”然后他笑了起来,“不过重要的是你还活着,而且完好无损!”
“而且我还成了威尼斯的头号通缉犯!”
“没错。双重谋杀犯,杀的还是这个城邦最著名的两位市民。”
“你肯定不会相信这些的。”
“如果我相信这种事,你也就不会来找我了。你知道你可以信任我,埃齐奥,而且你可以信任这儿的每一个人。毕竟,我们正是那天把你送进总督府的人。”莱昂纳多拍了拍手,一位助手便端来了酒。“卢卡,你能为我们这位朋友找一副狂欢节面具来吗?我总觉得他早晚会用得上。”
“多谢了,我的朋友。我也有样东西要给你。”埃齐奥把那张古籍书页递给了他。
“太棒了。”莱昂纳多立刻认了出来。他在附近的桌上腾出些位置,铺开那张纸,察看起来。
“唔,”他皱起眉头,专注地看着,“这一页上倒是有新武器的设计图样,而且相当复杂。看起来又是能装到你的护腕上的,不过这把不是剑刃。”他又盯着那张书页看了一会儿,“我知道这是什么了!这是把火器,只不过很小——事实上,就跟蜂鸟一样大小。”
“听起来简直不可能存在。”埃齐奥说。
“只有一种方法能弄清楚,那就是把它造出来,”莱昂纳多说,“幸好我的这些威尼斯人助手都是设计制造方面的专家。我们会立刻动手制作的。”
“那你的其他工作怎么办?”
“噢,那些可以等,”莱昂纳多轻描淡写地说,“他们都觉得我是个天才,让他们继续这么觉得也没有坏处——事实上,这反而代表他们不太可能来打扰我!”
没过几天,那把火枪就已完工,交由埃齐奥测试。就大小而言,它的射程和火力都相当出色。就和那两把剑刃一样,它也是设计成能装在护腕的弹簧装置上的,可以收入护腕,需要使用时也可以瞬间弹出。
“我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过类似的设计?”莱昂纳多说。
“更让人费解的是,”埃齐奥惊讶地说,“数百年前的人竟然能想出这样的发明。”
“噢,不管是谁想出来的,它都是件杰出的作品,希望它能帮得上你。”
“我想这件新玩具来得正是时候。”埃齐奥由衷地说。
“我明白,”莱昂纳多说,“虽然我知道得越少越好,但我斗胆猜想,你的打算应该跟那位新总督有关。我算不上什么政客,不过有时候我能嗅出诡计的气味。”
埃齐奥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噢,这件事你最好找安东尼奥去谈。而且你最好保管好那副面具——只要狂欢节还没结束,你在街上就是安全的。但要记住——别把武器亮出来!千万在袖子里藏好。”
“我这就去找安东尼奥,”埃齐奥告诉他,“他想让我见一个人——一个名叫西奥多拉的修女,就在多尔索杜罗区那边。”
“噢!西奥多拉修女!”莱昂纳多笑了起来。
“你认识她吗?”
“她是安东尼奥和我共同的朋友。你会喜欢她的。”
“她究竟是什么人?”
“你很快就知道了。”莱昂纳多笑着说。
埃齐奥朝安东尼奥给他的地址走去。那栋屋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女修道院。进门以后,他顿时确信自己来错了地方,因为那个房间让他想起了葆拉在佛罗伦萨的“愉悦之屋”。来来去去的那些优雅的年轻女子也绝对不是修女。他正要戴上面具,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了安东尼奥的声音。片刻后,安东尼奥出现了,还挽着一位高雅美丽的女性。那位女性有丰满的嘴唇和撩人的眼神,打扮倒确实像是修女。
“埃齐奥!你来了。”安东尼奥说。他看起来有点醉了。“请允许我介绍……西奥多拉修女。西奥多拉,来见见——我该怎么说呢?——来见见全威尼斯最才华横溢的男人!”
“修女。”埃齐奥说着,鞠了一躬。然后他看了眼安东尼奥。“我是不是看错了?我可从没见过你这么虔诚。”
安东尼奥大笑起来,可西奥多拉修女的语气却严肃得出奇。“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宗教,埃齐奥。男人需要抚慰的可不只是心灵而已。”
“喝一杯吧,埃齐奥!”安东尼奥说,“我们得谈谈,不过你首先要放松!你在这儿非常安全。见过那些女孩没有?有没有称你心意的?别担心,我不会告诉罗莎的。而且你得告诉我……”
安东尼奥的话被附近某个房间里传来的尖叫声打断了。房门猛地打开,有个挥舞尖刀、眼神狂乱的男人冲了出来。他身后的那张床被鲜血浸湿,还有个女孩痛苦地扭动身子。“阻止他!”她尖叫道,“他伤了我,还抢了我的钱!”
那疯子发出一声怒吼,抓住了另一个没能及时逃开的女孩,随后拉着她贴近自己,刀子抵住了她的喉咙。“放我走,否则我就连这个一起砍了!”他大叫着,用刀尖刺破了那女孩的皮肤,一滴血涌了出来。“我说到做到!”
安东尼奥立刻恢复了清醒,他的目光从西奥多拉转到了埃齐奥身上。西奥多拉也看着埃齐奥。“噢,埃齐奥,”她语气里的冷静让他吃了一惊,“现在是你表现的时候了。”
那疯子走向房门,一小群女孩站在旁边。他来到门边,对她们吼道:“打开!”但她们似乎都吓得动弹不得了。“打开这扇见鬼的门,要不她就得尝尝刀子!”他把刀尖刺得更深了些。鲜血顺着她的脖颈流下。
“放开她!”埃齐奥命令道。
那人转身看着他,表情扭曲起来。“你又是什么东西?别逼我杀死她!”
埃齐奥看看那人,又看看房门。他抓住的那个女孩已经晕厥过去,完全成了累赘。埃齐奥能看到那人在犹豫,但他早晚是得放开她的。他做好了准备。其他女孩离得太近,他必须抓住时机,迅速行动,而且他对那件新武器还知之甚少。“把门打开吧。”他用坚定的口气对其中一个女孩说。
她转身开门的同时,那疯子放开了那个血流不止的女孩。他的目光从埃齐奥身上移开,正打算跑出门外。埃齐奥趁机弹出了那把微型火器,扣动了扳机。
伴随着一声巨响,埃齐奥右手的指间喷出一团伴随着青烟的火焰。那个疯子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跪倒在地,额头中央多了个整齐的小孔,他的脑浆洒落在身后的门框上。女孩们尖叫起来,连忙躲避向前倒下的他。西奥多拉大声下令,仆人们连忙赶来照看两个受伤的女孩,但卧室里那个流了太多的血,已经没救了。
“请接受我的感激,埃齐奥。”等到周围恢复秩序以后,西奥多拉说。
“我没来得及救她的命。”
“你救了其他人的命。如果你不在场阻止,他恐怕会杀死更多人。”
“你是用什么巫术杀死他的?”安东尼奥的语气充满敬畏。
“不是巫术。只是一把秘密武器。就像某种飞刀,只是威力更强。”
“噢,我看得出你迟早能用上它。我们的新总督现在成天提心吊胆的。他的身边永远有一群卫兵,而且他从不离开总督府。”安东尼奥顿了顿,又说:“我猜你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马可·巴巴伊格了吧?”
“他跟他的堂弟艾米利欧一样,是我的大敌。”
“我们会帮助你的,”西奥多拉插嘴道,“而且我们的机会很快就会到来。总督要为狂欢节召开一场盛大的派对,而且他本人也会出席。为了收买人心,他不打算节约任何开销。按照我的探子们的说法,他甚至还从中国订购了烟火!”
“所以我才要求你今天来这儿,”安东尼奥向埃齐奥解释道,“西奥多拉修女是我们的一员,而且她掌握着威尼斯的命脉。”
“我要怎样才能受邀出席派对?”埃齐奥问她。
“这并不简单,”她答道,“你需要有一副黄金面具才能入场。”
“噢,想弄到一副应该不太难。”
“别着急——每副面具都是一封请帖,而且都有编号,”但紧接着,西奥多拉笑了起来,“别担心,我有个主意。跟我来吧。”她领着他来到屋子后部的一个安静的小庭院里,那里的观赏池中央有一座喷泉。
“到了明天,他们会举行一些特别的狂欢节竞赛,而且向所有人开放。竞赛共有四个项目,获胜者可以得到一副黄金面具,并且成为派对上的贵宾。你必须在竞赛中获胜,因为只有出席派对,你才能接近马可·巴巴伊格。”她看着他,继续道,“我建议你带上那个会喷火的小东西,因为你没法接近到能用刀刺死他的距离。”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尽管问,但我不保证一定会回答。”
“我很好奇。你穿着修女的服装,可你显然并不是修女。”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我向你保证,孩子,我嫁给了上帝。”
“可我不明白。你也是个交际花。说真的,你还开着一家妓院。”
西奥多拉笑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矛盾的。我信仰什么,以及对自己的身体做些什么——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有这么做的自由。”她思索了片刻。“你看,”她继续道,“就像许多年轻女人那样,我被教会所吸引,但渐渐地,我看透了这座城市里的所谓‘信徒’。他们只把上帝当作头脑里的一个概念,而他们的内心和身体从来都没有上帝的一席之地。埃齐奥,你知道我明白了什么吗?男人想要获得救赎,就必须学会如何去爱。我的女孩和我会教顾客们何谓爱。当然了,没有任何教会的宗派会赞同我的想法,所以我只能选择自立宗派。也许这看起来违背传统,但的确有效:男人们的心灵在我的关怀下更坚定了。”
“恐怕坚定的不只是心灵吧,我猜。”
“你真是愤世嫉俗啊,埃齐奥,”她朝他伸出手去,“明天再来这儿,我们来研究一下那些竞赛。在此期间,你要照看好自己,也别弄丢了你的面具。我知道你很可靠,但我们的敌人可不会手下留情。”
埃齐奥希望对他的新武器做些细微调整,因此在返回盗贼公会总部的路上,他顺路去了莱昂纳多的工作室。
“见到你真让我高兴,埃齐奥。”
“莱昂纳多,你对西奥多拉修女的评价很对。她是个名副其实的自由思想者。”
“要不是她受到重重保护,教会早就来找她麻烦了;但她的一些仰慕者很有权势。”
“我想象得出来。”埃齐奥发现莱昂纳多有些心烦意乱,于是好奇地看着他。“怎么了,莱昂?”
“也许我不该告诉你,但如果你自己碰巧发现,结果恐怕会更糟。听着,埃齐奥,克里斯蒂娜·卡尔弗齐跟她丈夫一起来威尼斯参加狂欢节庆祝了。当然了,她现在已经是克里斯蒂娜·迪·阿泽塔了。”
“她现在在哪儿?”
“她和曼弗雷德是我的雇主的客人。所以我才知道这回事的。”
“我得去见她!”
“埃齐奥——你真觉得这么做明智吗?”
“我会在明早来拿我的火器。我想我会用得上它的——现在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处理。”
“埃齐奥,我可不会手无寸铁地外出。”
“我还有我的腕刃。”
埃齐奥朝佩萨罗宫走去,心脏狂跳。他付钱给一位抄写员,让他写了一张短小的便条,内容是:
我亲爱的克里斯蒂娜:
我必须在今晚的十九时和你在主人家外单独碰头。我会在圣徒广场的日冕下等你——
他在后面写下了“曼弗雷德”几个字。然后他让人把便条送进伯爵宫里,等待起来。
虽然希望渺茫,但结果却奏效了。她很快在一名女仆的陪伴下现身,并且匆忙朝多尔索杜罗区走去。他跟在她身后。等她出现在指定的位置以后,女仆谨慎地退到了远处,而他走上前去。他们都戴着狂欢节面具,但他看得出她还和从前一样美丽。他情不自禁地将她抱进怀里,给了她一个温柔的长吻。
最后她挣脱开来,取下自己的面具,不解地看着他。紧接着,她伸出手,除下了他的面具,他甚至都来不及阻止。
“埃齐奥!”
“原谅我,克里斯蒂娜,我——”他这才发现,她的脖子上已经没有了他那条项链的踪影。这也是当然的。
“你究竟在这儿做什么?你怎么敢像那样吻我?”
“克里斯蒂娜,没关系的……”
“没关系?我足足有八年没见过你,也没听到过你的音讯了!”
“如果不用点儿借口,我担心你根本不会来见我。”
“你说得没错——我当然不会来了!我还记得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在街上吻了我,然后又泰然自若地救了我的未婚夫一命,还要他娶我。”
“这是正确的选择。他爱你,而我……”
“谁在乎他想要什么?我爱的是你!”
埃齐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他面前分崩离析。
“别再来找我了,埃齐奥,”克里斯蒂娜双眼含泪地说,“我承受不了这样的事,而你显然也有自己的人生了。”
“克里斯蒂娜……”
“在那个时候,你所要做的只是勾一勾手指,我就会——”她没再说下去。“再见了,埃齐奥。”
他无助地看着她离开,回到女仆身边,两人一起消失在街角。她没有回头。
埃齐奥咒骂着自己和自己的命运,转身朝着盗贼公会的总部走去。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心情阴郁而又坚定。他从莱昂纳多那里取回了他的火器,感谢了他,又拿回了那张古籍书页,希望自己能尽快连同艾米利欧的那张一起带回给他叔叔马里奥。随后他回到了西奥多拉的妓院。她领着他去了圣保罗广场,竞赛就在那里举行。广场的中央竖起了一座高台,两三个官员坐在高台上的一张书桌后,负责记录参赛者的姓名。在周围的人群中,埃齐奥注意到了西尔维奥·巴巴伊格那病怏怏的身影。他惊讶地看到,那个体格魁梧的护卫但丁也站在西尔维奥身边。
“你的对手将会是他,”西奥多拉说,“你觉得自己能打败他吗?”
“有必要的话,我会的。”
最后,等所有参赛者的姓名全部记录在册以后(埃齐奥给的是假名),有个身披亮红色斗篷的高个子男人在高台上站定。他就是这次竞赛的司仪。
竞赛共有四场。参赛者将会两两对抗,最后由评审团选出总冠军。许多参赛者都出于节庆精神选择戴着面具,这让埃齐奥暗自庆幸。
第一场竞赛的内容是赛跑,埃齐奥轻松获胜,也让西尔维奥和但丁十分懊恼。第二场竞赛则要复杂些,牵涉到策略的运用:主办者会向每位参赛者发放一面旗帜,但他们必须夺取他人的旗帜才能获胜。
埃齐奥在这场竞赛中也取得了胜利,但看到但丁和西尔维奥脸上的表情时,他感到有些不安。
“第三场竞赛,”司仪宣布说,“将结合前两场的元素,并添加新的内容。这一次,你们必须运用速度和技巧,以及你们的魅力!”他伸展双臂,指了指广场上的几名衣着入时的女子,她们对他的话回以迷人的笑声。“几位女士自愿来帮助我们进行这场竞赛,”司仪续道,“其中一些就在广场上。另一些正在附近的街道上漫步。你们甚至会在贡多拉上看到她们。你们也看到系在这些女士头发上的缎带了。光荣的参赛者们,你们的任务就是在我这只沙漏的沙子流尽之前,收集尽可能多的缎带。我们会以教堂的钟声宣告竞赛结束,不过我可以断言说,无论你们的运气是好是坏,这都会是今天最令人愉快的一场竞赛!带回最多缎带的人就将获胜,距离赢得黄金面具也就更近了一步。不过要记住,如果这几场竞赛中没有力压群雄的赢家,就将由评审团决定出席派对的幸运儿!现在——竞赛开始!”
正如司仪的承诺那样,这段时光既短暂又愉快。圣保罗大教堂的钟声在他的命令下敲响,最后一粒沙子已经落下,而参赛者们回到了广场上,将缎带交给评审员,有些面露微笑,另一些则神色羞愧。只有但丁仍然面无表情,虽然等到清点结束,司仪又一次高高举起埃齐奥的手臂时,他气得脸色通红。
“噢,这位神秘的年轻人,你今天很走运,”司仪说,“希望你的好运气不会在最后一刻弃你而去。”他转身面对周围的观众,而这时仆人们搬走了高台上的杂物,在周围系上绳索,看起来俨然是一座拳击台。“女士们先生们,最后一场竞赛将是正面对抗。所考验的也将只有纯粹的力量。竞赛者们将会相互对抗,直到只剩下最后两人为止。最后的对抗以一方失去意识作为结束。紧接着你们期待已久的时刻也将到来!我们将宣布黄金面具的真正赢家,下注的时候可要当心——最后的胜负还是未知之数呢!”
蛮力对抗是但丁最擅长的,但埃齐奥凭借多变的技巧和灵活的脚步,成功晋级了最后的决胜。他朝埃齐奥挥出一记记重拳,但埃齐奥敏捷地避开了那些真正沉重的打击,更还以几记相当有力的左上勾拳和右勾拳。
这场最后的较量没有休息时间,过了一会儿,埃齐奥看出了但丁的疲态。但他也用眼角注意到,西尔维奥·巴巴伊格正在不远处的遮阳蓬下,急切地向司仪和评审团说着什么。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钱包易手的过程,而司仪迅速将它塞进衣袋。但他不能确定。埃齐奥把注意力转回但丁身上,发现他愤怒地挥舞双臂,朝他冲了过来。埃齐奥蹲下身子,朝但丁的下巴和身体挥出两拳,那壮汉终于倒下了。埃齐奥站在他身前,而但丁愤怒地抬起头。“这事还没完。”他咆哮着,却发现自己没有了起身的力气。
埃齐奥看向司仪,抬起手臂,但对方却面无表情。“我们是否确定所有参赛者都已落败?”司仪喊道,“还有没有剩下的人?在确定之前,我们不能宣布最后的赢家!”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这时两个面容冷酷的男子走出人群,钻进拳击场。埃齐奥看向评审员,可他们却避开了他的目光。那两个人渐渐逼近,埃齐奥看到他们的手里各自握着一把几乎看不见的短刀。
“不打算讲什么规则了,是吗?”他对他们说,“那就这样吧。”
他闪身避开但丁朝他的脚踝抓来的手,随后跃向空中,一脚踢中了对手之一的脸。那人吐出几颗牙齿,蹒跚后退。埃齐奥在落下时重重踩在另一个人的左脚上,踩碎了他的骨头。随后埃齐奥狠狠地一拳打中了对方的腹部,等那人弯腰时,又用膝盖撞上了他的下巴。那家伙痛呼着倒下了。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鲜血从嘴唇间涌了出来。
埃齐奥头也不回地钻出拳击场,面对司仪和那些一脸局促的评审员。他身后的人群欢呼起来。
“我想获胜者已经揭晓了。”埃齐奥告诉司仪。那人和评审团以及一旁的西尔维奥·巴巴伊格交换了几个眼神。司仪爬上拳击台,尽可能地绕开地上的血迹,向着人群大声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他有些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宣布道,“我想你们会一致同意,我们今天欣赏了一场激烈而又公平的较量。”
人群欢呼起来。
“正因如此,我们很难选出真正的冠军……”
人们露出困惑的神色。埃齐奥和站在人群边缘的西奥多拉对视了一眼。
“这对评审团和我来说都不容易,”司仪说着,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水,“但我们必须选出一位冠军,因此在讨论过后,我们做出了选择。”说到这里,他弯下腰,费力地让但丁坐起身来。“女士们先生们——这位就是黄金面具的获得者——但丁·莫洛先生!”
人们喝起了倒彩,指责之声此起彼伏,而司仪和评审团不得不匆忙离开,躲避那些观众朝他们抛掷的垃圾。埃齐奥匆忙来到西奥多拉身旁,两人看着西尔维奥——他青灰色的脸上带着扭曲的笑容——拉起高台上的但丁,随后扶着他走进了一条小巷。


第十九章
回到西奥多拉的“女修道院”以后,埃齐奥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而西奥多拉和安东尼奥则以关切的目光看着他。
“我看到西尔维奥贿赂了司仪,”西奥多拉说,“不用说,他也填满了那些评审员的腰包。我无能为力。”
安东尼奥嘲弄地大笑起来,埃齐奥恼火地看了他一眼。
“西尔维奥一心想让他们的人赢得黄金面具,原因不难猜到,”西奥多拉续道,“他们仍然保持着警惕,不希望让马可总督出现任何意外。”她看了看埃齐奥,又说:“直到你死去之前,他们都没法安心。”
“那他们就该有很多个不眠之夜了。”
“我们得想个办法。派对就在明天。”
“我们得找个方法跟着但丁去参加派对,”埃齐奥断然道,“我会想办法弄走他的面具,然后……”
“用什么办法?”安东尼奥追问道,“杀了那个可怜的混球?”
埃齐奥愤怒地看向他。“你有更好的主意吗?你也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
安东尼奥不以为然地抬起双手。“你瞧,埃齐奥——如果你杀了他,他们就会取消派对,马可也会躲回他的总督府里。我们就只能继续浪费时间了!不,你该做的是悄悄地偷走他的面具。”
“我手下的姑娘们可以帮助你,”西奥多拉插嘴道,“她们有很多也会出席派对——去那里进行表演!她们会吸引但丁的注意力,而你只要拿走面具就好。等到了派对会场以后,你不用担心。我也会到场。”
埃齐奥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不喜欢听人指挥,但他知道安东尼奥和西奥多拉的看法是正确的。“好吧。”他说。
次日的日落时分,埃齐奥埋伏在但丁前往派对的必经之路上。西奥多拉手下的几个女孩也在附近闲逛。最后那壮汉出现了。他在服饰上下了番工夫,一身装束显得昂贵却俗气,黄金面具挂在他的腰带上。女孩们看到他,立刻朝他欢快地挥起手,走到他两边。其中两人勾住他的双臂,确保面具在他身后摇晃,陪他走向莫洛区封锁起来的宽大会场:派对已经开始了。埃齐奥又耐心等了片刻,这才出手偷走了但丁腰带上的面具。他迅速戴上面具,低头走到但丁的前方,出现在看守会场入口的卫兵面前。他们看到面具,便放埃齐奥进了门。片刻后,但丁走了过来,他伸手去摸腰带上的面具,却发现它不见了。陪同他前来的女孩们融入到周围人群里,也各自戴上了面具,以免被他认出。
但丁还在跟门口那些不肯通融的卫兵争吵,埃齐奥已经穿过狂欢的人群,来到了西奥多拉身边。她温和地招呼他。“你办到了!祝贺你!现在,听好了。马可还是非常谨慎。他一直待在总督礼舟上,就在莫洛区外的河面上。你没办法太接近他,但你应该去寻找适合攻击的最佳位置。”她转过身,叫来了她手下的三四个交际花。“在你穿过会场的时候,这些女孩会帮忙掩饰你的行动。”
埃齐奥迈步走开,但就在那些身穿银红相间、闪闪发光的缎子和丝绸长裙的女孩穿梭于诸多宾客之间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却被一个高大而威严,看起来六十四五岁的男子吸引住了:那人有一双清澈而充满智慧的双眼,还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正和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威尼斯贵族说着话。他们都戴着小巧的面具,遮住了面孔的一部分,但埃齐奥认出,前者是阿戈斯蒂诺·巴巴伊格,马可的弟弟。如果马可出什么意外,阿戈斯蒂诺就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威尼斯的命运,埃齐奥觉得自己应该走到能听清他们交谈的位置。
埃齐奥接近后,阿戈斯蒂诺轻声笑了起来。“说真的,我哥哥的这番表演简直是在让自己蒙羞。”
“你可没资格这么评价他,”那贵族答道,“他可是总督!”
“是啊是啊。他是总督。”阿戈斯蒂诺摸着胡子说。
“这是他的派对。他的狂欢节,他想花多少自己的钱都行。”
“他只是名义上的总督,”阿戈斯蒂诺语气尖锐地说,“而且他花的是威尼斯的钱,不是他自己的,”他压低了声音,“你也明白,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操心。”
“马可是他们挑选出来的领袖。的确,你父亲也许觉得自己永远没法出人头地,因此才对你的政客前途寄予厚望,但考虑到现在的情况,这些都不重要了,不是吗?”
“我就从来不想当什么总督……”
“那么我要祝贺你的成功。”那贵族冷冷地说。
“你看,”阿戈斯蒂诺压抑着火气,“权力比财富更重要。我的哥哥难道真的相信,他被选为总督是出于财富以外的原因?”
“他获选是因为他的智慧和领导才能!”
烟火表演在此时开始,也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阿戈斯蒂诺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这就是他凭借智慧做出的事吗?一场烟火表演?在整个城市面临分裂的时候,他却躲在总督府里,以为只靠些昂贵的异国玩意儿就能让人们忘掉所有的问题。”
那贵族轻蔑地做了个手势。“人们就是喜欢看热闹。这是人类的天性。等着瞧吧……”
在这时候,埃齐奥看到但丁那魁梧的身影在一队卫兵的陪同下大步穿过会场,无疑正在找他。他继续寻找着隐蔽的位置,准备等总督走出那条礼舟的时候——它就停泊在距离码头几码远的水面上——就立刻设法接近。
嘹亮的喇叭声响起,烟火表演也停止了。人群安静下来,等马可出现在礼舟的左舷时便鼓起掌来。有名侍者为他做着介绍:“女士们先生们!威尼斯总督驾到!”
马可开始了他的致辞:“我的朋友们,欢迎参加本季最重要的盛会!无论和平还是战时,无论富饶或贫困,威尼斯的狂欢节永远会如期举行!”
就在总督继续演讲的时候,西奥多拉来到埃齐奥身边。
“太远了,”埃齐奥告诉她,“而且他不打算离开那条船。我只能游过去了。见鬼!”
“我可不会这么做,”西奥多拉压低声音说,“很快就会被人发现的。”
“那我就只好杀出一条……”
“等等!”
总督继续说着:“今晚,我们将为自己的伟大而庆祝。我们的光辉将会明媚地照耀这个世界!”他摊开双臂,又一场短暂的烟火表演开始了。人们欢呼起来,高声赞美着他。
“是时候了!”西奥多拉说,“使用你的火器!就是你阻止那个谋杀犯的时候用的武器。利用烟火的声响掩盖火器的响声。抓准时机,你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
埃齐奥看了看她。“我喜欢你思考的方式,修女。”
“只不过你瞄准的时候得非常小心。你只会有一次机会。”她捏了捏他的胳膊。“祝好运,孩子。我会在妓院里等着你的。”
她消失在宾客之中,埃齐奥能看到但丁和那些卫兵仍然在寻找他。他像幽灵那样,无声无息地来到码头上,尽可能地接近站在礼舟上的马可。幸好他华丽的长袍沐浴在周围五颜六色的光芒中,让瞄准变得非常轻松。
总督的演讲还在继续,而埃齐奥趁机做着准备,等待着烟火表演再次开始的时机。如果他不希望别人听见枪声,就必须抓准时机才行。
“我们都清楚过去的时日曾经多么艰难,”马可在说,“但我们选择了共同面对,这也让威尼斯更加强大……权力过渡对任何人来说都非常艰难,但我们体面而又平静地面对了这一过程。失去一位年富力强的总督的确令人悲伤——而看到杀死我们亲爱的莫塞尼戈的凶手仍旧逍遥法外,也着实令人懊恼。然而我们也有些可以安慰的事:我们之中的许多人早已对前任总督的政策感到不满和不安,并且质疑他带领我们前行的方向。”人群中有人出声赞同,而马可笑着抬起双手,示意人们安静。“噢,我的朋友们,我敢断言,我已经为你们找到了正确的道路!我能看见前方的风景,也知道我们要去往何方!那是个美丽的地方,我们将会一同前往!我看到的威尼斯的未来,是强大而富有的未来。我们会建立一支令所有敌人闻风丧胆的舰队!我们会将贸易路线拓展到海外,带回比马可·波罗那时更多的财宝和香料!”马可目露精光,语气也带上了恐吓。“我要告诉那些反抗我们的人:注意你们选择的阵营,因为与我们为敌的皆为邪恶。我们也不会容忍敌人的存在!我们会追捕你们,我们会将你们连根拔起,我们会摧毁你们!”他又抬起双手,慷慨陈词:“威尼斯永远都会是——所有文明中最璀璨的珍宝!”
就在他得意洋洋地垂下双臂的时候,绚丽的烟花在天空亮起——盛大的压轴表演让黑夜几乎亮如白昼。爆炸声震耳欲聋——也几乎完全盖过了埃齐奥那致命的枪声。他随即离开人群,这时人们才注意到马可·巴巴伊格——威尼斯历史上在位最短的总督之一——摇晃着捂住自己的心口,在总督礼舟的甲板上倒地死去。
“安息吧。”埃齐奥自语着,并未放慢脚步。
消息传开的速度异常迅速,甚至在埃齐奥返回前就传到了妓院。西奥多拉和她的交际花们对他报以钦佩的欢呼。
“你肯定累坏了,”西奥多拉说着,挽起他的胳膊,领着他走向内室。“来吧,好好休息一下!”
首先,安东尼奥要表达他的感谢。“威尼斯的救星!”他大喊道,“我该说什么呢?或许我不该这么快质疑你的。至少现在,我们有机会静观后效……”
“现在别说这个了,”西奥多拉说,“来吧,埃齐奥。你已经很努力了,孩子。我能感觉得到,你疲惫的身体需要抚慰。”
埃齐奥很快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于是顺着她说了下去:“的确,修女。我的身体酸痛难忍,恐怕需要相当程度的抚慰才行。希望您能为我提供这样的抚慰。”
“噢,”西奥多拉笑着说,“我可不打算独自为你缓解痛苦!姑娘们!”
一群交际花微笑着从埃齐奥身边挤过,来到内室里,他看到房间的中央有一张大得出奇的床,床的侧面有个类似躺椅的奇妙装置,只是配有滑轮、锁链和皮带。这让他想起了莱昂纳多的工作室,但他想象不出那东西可能的用途。
他和西奥多拉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跟着她来到那间卧室里,又在身后关紧了房门。
几天以后,埃齐奥精神奕奕地站在里亚尔托大桥上,看着来往的行人。他正打算在午餐前去喝上几杯威尼托酒,却看到有个熟人匆忙朝他走来——那是安东尼奥的信使之一。
“埃齐奥,埃齐奥,”那人走上前来,说道,“安东尼奥大人想要见您——这件事很重要。”
“那我们就赶紧走吧。”埃齐奥说着,跟着他下了桥。
他们发现安东尼奥正在他的办公室里,那儿还有一个人。埃齐奥惊讶地发现,那是阿戈斯蒂诺·巴巴伊格。安东尼奥为他们做了介绍。
“很荣幸认识您,先生。我为您兄长的过世感到惋惜。”
阿戈斯蒂诺摆摆手。“多谢你的同情,但说实话,我哥哥是个傻瓜,而且完全处于罗马的博尔吉亚派系的掌控之下——那是我最不希望出现在威尼斯的势力。幸好某位有公德心的市民刺杀了他,为我们规避了这一风险。而且用的手段非常新颖……当然了,他们会对此展开调查,但我个人不认为他们会有任何发现……”
“阿戈斯蒂诺先生很快就要当选总督了,”安东尼奥插嘴道,“这对威尼斯来说是个好消息。”
“四十一人委员会这次的动作可真快。”埃齐奥干巴巴地说。
“我想他们已经从先前的错误中吸取了教训,”阿戈斯蒂诺讽刺地笑了笑,“但我不想像我哥哥那样,当一个空有其名的总督。这就让我们必须关注眼前的事务。我那位恶毒的堂弟西尔维奥占据了兵工厂,还让两百名雇佣兵驻守在那儿!”
“但等您成为总督以后,难道就不能撤走他们吗?”埃齐奥问。
“要是能这样就好了,”阿戈斯蒂诺说,“但我兄长的奢侈和铺张几乎耗尽了这座城市的财力,我们很难抵挡一支掌控了兵工厂的精锐部队。如果没有兵工厂,就算我成为总督,也无法真正掌控威尼斯!”
“那么,”埃齐奥说,“我们也应该组织一支属于我们自己的精锐部队。”
“说得好!”安东尼奥笑着说,“我想这事交给我来办就再合适不过了。你听说过巴托罗缪·德·艾尔维亚诺吗?”
“当然。他从前是为教皇国服务的雇佣兵首领!我听说他已经和教皇国反目成仇了。”
“他目前就在这儿。他对西尔维奥没什么好感,因为你们都知道,西尔维奥也是红衣主教博尔吉亚的走狗,”阿戈斯蒂诺说,“巴托罗缪目前正在圣彼得教堂,就在兵工厂的东方。”
“我会去见见他。”
“在你出发之前,埃齐奥,”安东尼奥说,“阿戈斯蒂诺先生有样东西要给你。”
阿戈斯蒂诺从长袍里取出一张卷起的古老牛皮纸,上面有一块沉甸甸的黑色火漆,火漆已经破开,上面连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红色缎带。“这是在我哥哥的文件里找到的。安东尼奥认为你会对它很感兴趣。就把它当作这次……服务的报酬吧。”
埃齐奥接过那张纸。他立刻明白了它是什么。“感谢您,大人。我很确定它会在那场无法避免的战斗中起到巨大的作用。”
埃齐奥只是花了点时间备好武器,随后便朝莱昂纳多的工作室走去,在那里,他惊讶地发现他的朋友正在收拾行李。
“你这是要去哪儿?”埃齐奥问。
“去米兰。我本打算在离开前送个口信给你的。再附上一盒你那把火器使用的弹丸。”
“噢,幸好我来找你了。你瞧,我得到了另一张古籍书页!”
“太棒了。我对这些书页非常感兴趣。进来吧。我的仆人卢卡和其他人可以负责制作这张书页上的发明。我已经把他们训练得很出色了。真可惜,我没法把他们全部带走。”
“你打算去米兰做什么?”
“洛多维科·斯福扎开出了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那你在这儿的工作怎么办?”
“海军的委托被迫取消了。他们没有做新项目的资金了。看起来,上一任总督把大部分财富都挥霍光了。其实我也可以为他们制作烟火,没必要千里迢迢去中国运回来。不过反正威尼斯和土耳其正处在和平期,他们也说随时都欢迎我回去——事实上,我想他们也希望我能回来。在此期间,我会把卢卡留下——离开威尼斯,他就像没了水的鱼儿——外加几项基础设计供他们改进。伯爵大人也对那几张全家福很满意——虽然就我个人看来,还有不少改善的余地。”莱昂纳多说着,铺开了那张牛皮纸。“好了,让我们来看看吧。”
“答应我,一等你回到这儿,就立刻送个口信给我。”
“我答应你,我的朋友。你也是——可以的话,请把你的动向写信告诉我。”
“我会的。”
“好吧……”莱昂纳多审视起书页的内容来,“这上面的图案像是和你的金属护腕搭配的那把双刃匕首的蓝图,但并没有完成,看起来更像是早期草图。其余的部分和其他书页有明显的关联——你看,这儿有更多类似地图的记号,那些复杂的绳结图案让我想起了自己思考时的那些涂鸦!”莱昂纳多卷起牛皮纸,看向埃齐奥,“我会把你给我的另外两页放在威尼斯的某个安全场所。这些东西显然十分重要。”
“事实上,莱昂,如果你要去米兰的话,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尽管开口。”
“等你路过帕多瓦的时候,能不能安排一位可靠的信使,把这些书页送给我在蒙特里久尼的叔叔马里奥?他是一位……古圣物研究者……我知道他会觉得这些书页非常有趣。但我需要自己信得过的人来帮我办这件事。”
莱昂纳多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要不是埃齐奥心事重重,他多半会觉得这是会意的笑容。“我会把行李直接送到米兰去,但我自己会短暂地拜访一次佛罗伦萨,看看安格尼罗和因诺森托的近况,所以放心吧,我会帮你把东西带过去,然后让安格尼罗和因诺森托送到蒙特里久尼。”
“那就再好不过了,”埃齐奥握住了他的手,“我真庆幸自己能有你这样的朋友,莱昂。”
“我也这么想,埃齐奥。有时候,我觉得你就是需要一个真正替你着想的人。”他顿了顿,又说,“祝你的工作进展顺利。希望有一天,你的这些工作能画上句号,让你好好休息一下。”
埃齐奥铁灰色的双眼透出了茫然,但他没有回答,而是说:“你提醒了我——我还有另一项使命要去完成。我会让安东尼奥的手下把另外两张书页给你送来。再会了!”


第二十章
从莱昂纳多的工作室到圣彼得大教堂,最快的路线就是从城市的北岸乘渡船或是雇小艇向东去。但埃齐奥惊讶地发现,他找不到几个愿意接活的船夫。定期渡轮也暂时停了航,最后他掏了一大笔钱,才说服两个年轻船夫送他前去。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他们。
“听说那边打得很激烈,”船尾的船夫奋力划开起伏的水面,说道,“只是地方上的斗殴而已,现在好像已经没事了。不过渡船暂时还不会冒险通航。我们会把你送到北岸的海滩上。自己当心吧。”
埃齐奥很快便站在泥泞的浅滩上,朝着那面挡土砖墙走去。到了那里以后,他看到了位于不远处的圣彼得教堂的尖顶。他还能看到,教堂东南方的几座低矮的砖石房屋那里飘起了几缕烟雾。那些是巴托罗缪的兵营。埃齐奥的心脏狂跳起来,连忙朝那边走去。
最先令他吃惊的是这里的安静,等到靠近之后,他开始看到散落在周围的死尸,有些人身上有西尔维奥·巴巴伊格的纹章,另外那些他不认得。最后他遇见了一位身负重伤,但仍然幸存的士官,后者正靠着一堵矮墙,支撑着起身。
“请……帮帮我。”埃齐奥走进以后,那士官说。
埃齐奥很快在周围找到了水井,从井里取了些水来,一面祈祷袭击者没有在井里下毒,虽然井水看起来非常清澈。他往找来的杯子里倒了些水,轻轻地递到那人的唇边,随后又沾湿了一块布料,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谢谢你,朋友。”那士官说。埃齐奥注意到他身上是那种陌生的图案,猜想那应该是巴托罗缪的纹章。很显然,巴托罗缪的部队被西尔维奥的雇佣兵击败了。
“他们突然发起了攻击,”军士证实道,“有几个杂种背叛了我们。”
“他们现在去了哪儿?”
“你说审判官的那些部下?回到兵工厂了。他们抢在新总督过来接管之前,在那儿建立了根据地。西尔维奥痛恨他的堂兄阿戈斯蒂诺,因为阿戈斯蒂诺没有参与他的某种阴谋。”那人开始咳血,但还是尽量继续说着,“他们俘虏了我们的队长,还把他带走了。说来有意思,我们正准备袭击他们呢。巴托罗缪只是在等待……信使的回音而已。”
“你们其他的人哪去了?”
士官费力地四下张望。“那些没有被杀或是被俘的人为了保住性命都逃走了。他们应该正藏在威尼斯城或者潟湖里的那些小岛上。需要有人把他们集结起来。他们应该都在等待队长的命令。”
“可他成了西尔维奥的囚犯?”
“对。他……”那位不幸的士官开始呼吸困难。最后他停止了动作,嘴巴张开,鲜血流了出来,浸湿了他身前大概三码方圆的草地。在最后一刻,那人无神的双眼看向了潟湖的方向。
埃齐奥为他合上眼皮,又将他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安息吧。”他庄严地说。
他将剑带系得紧了些——他先前将金属护腕绑在了左前臂上,但没有装上双刃匕首。他在右前臂上配备了毒刃,那是面对大量敌人时的利器。那把火器在面对视野范围内的单独目标时非常有用,因为每次射击后都必须重新装弹,他的腰包装着火药和弹丸,还有当作备用的普通腕刃。他戴上了兜帽,朝着连接圣彼得教堂和城堡之间的那座木桥走去。从那里,他迅速而又不引人注目地穿过主干道,朝兵工厂的方向前进。他注意到周围的人都沉默寡言,不过仍然一如既往地做着日常工作。一场小规模战斗可没法阻止威尼斯人做生意,不过当然了,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场冲突的后果对城市有多么重要。
埃齐奥那时还不知道,这场冲突将会持续许多个月,直到第二年才会结束。他想起了克里斯蒂娜,想起了母亲玛莉亚和妹妹克劳迪娅。他觉得自己漂泊无定,年岁也日渐增长。但他要为刺客组织服务,这比任何事都要重要。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刺客组织曾经阻止了圣殿骑士团掌控世界的野心——只有他们宣誓与圣殿骑士团的邪恶霸权对抗。
他最初的任务显然就是找到并且——如果有可能的话——释放巴托罗缪·德·艾尔维亚诺,但想进入兵工厂可是相当困难的。兵工厂的周围是高大坚固的砖墙,内部则是拥挤的房屋和船坞,它坐落于主城区的东部边缘,由西尔维奥的私人部队重兵把守,看起来远远不止是安东尼奥告诉埃齐奥的那两百个雇佣兵。埃齐奥经过建筑师甘巴洛新近建造的正门,绕着兵工厂的周边前进,最后看到了一扇嵌进墙壁里的沉重侧门。他在远处观察,发现这个不起眼的入口是外部的守卫换班时才会使用的。他被迫在暗处等待了四个钟头,但到了下次换班时,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午后的太阳酷热难耐,空气也很潮湿,除了埃齐奥以外的所有人也都懒洋洋的。他看着那些交班后的守卫走出只有一个人把守的正门,于是跟在那些雇佣兵身后,尽可能地融入其中。等到最后一名士兵通过以后,他割开了那个站岗的卫兵的喉咙,在其他人察觉之前就进入了兵工厂。就像多年前在圣吉米亚诺那样,西尔维奥的兵力虽多,却不足以守住整个区域。这儿毕竟是这座城市的军事中心。难怪阿戈斯蒂诺一定要夺下这儿才算掌握实权。
进门以后,再在那些高大建筑物之间的开阔地带移动就简单多了。埃齐奥躲藏在下午的阴影里,谨慎地避开巡逻队,他知道自己没有被发现的危险,但他仍然维持着高度警惕。
最后,在欢快与嘲弄的笑声的指引下,他来到一座大型干船坞的侧面,那里连着一条宽大的走廊。在船坞的一面高大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只铁笼子。巴托罗缪就在笼子里,看起来刚刚三十出头——只比埃齐奥年长四五岁——长得虎背熊腰。他的周围是西尔维奥手下的一群雇佣兵,埃齐奥不禁觉得,他们与其在这里羞辱无力反抗的敌人,倒不如去巡逻的好。但他随即想到,西尔维奥·巴巴伊格虽然是大审判官,却并不擅长管理军队。
埃齐奥并不知道巴托罗缪在笼子里挂了多久,不过肯定有好些个钟头了。但巴托罗缪的愤怒和精力似乎并未受到丝毫影响。考虑到他们多半没给过他食物和水,他的表现的确值得钦佩。
“肮脏的懦夫!”他对着折磨他的那些人吼道。埃齐奥注意到,其中一个人把海绵浸在醋里,随后用长枪的尖头把海绵挑到巴托罗缪的嘴边,指望他以为那是水。巴托罗缪把它一把甩开。“我一个人就能干掉你们全部!你们一起上都行!我可以把两条胳膊都反绑在背后!我会生吞了你们!”他大笑起来。“你们肯定会想,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只要放我出来,我很乐意展示给你们看!可悲的畜生们!”
审判官的手下们大声嘲笑起来,用枪杆对巴托罗缪又戳又捅,令铁笼摇晃起来。笼底很滑,巴托罗缪只能把双脚卡在铁栏杆之间,以此维持平衡。
“你们根本不懂荣誉!还有英勇和美德!”他聚起口腔里仅有的口水,吐在他们身上。“难怪人们都觉得威尼斯开始走下坡路了。”然后他换上了近乎恳求的语气:“我会宽恕任何敢于释放我的人。你们其他人全都得死!我会亲手杀死你们!我发誓!”
“别白费口舌了,”卫兵之一大喊道,“今天除了你以外没有人会死,你这该死的废物。”
埃齐奥自始至终躲在一条砖石柱廊的阴影里他盯着旁边的水池上停泊着几艘小型战舰,思索着救出巴托罗缪的方法。笼子周围有十个卫兵,全都背对着他,视野里也看不到其他人。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交了班,身上没穿护甲。埃齐奥检查着他的毒刃。解决那些卫兵应该毫无困难才对。他计算了当班卫兵的巡逻间隔,知道他们每次到来时,岸壁的影子就会变长三英寸。但他还要考虑如何迅速释放巴托罗缪,并且在过程中让他保持安静。他努力思索着,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
“什么样的人会为了几块银币出卖荣誉和尊严?”巴托罗缪怒吼道,但他的喉咙开始沙哑,而且即便拥有钢铁般的意志,他的精力也快要耗尽了。
“蠢货,你不也一样吗?你难道不是跟我们一样的雇佣兵吗?”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可从没在叛徒和懦夫手下卖过命!”巴托罗缪目露精光。站在笼子下面的那些人一时间有些惊恐。“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没给我戴上镣铐的原因?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操纵你们的傀儡头儿西尔维奥的人是谁?你们还没断奶的时候,我就在对付那头黄鼠狼了!”
埃齐奥仔细听着他的话。其中有个士兵捡起半块砖头,愤怒地丢了出去。砖头无害地在笼子的铁栏上弹开了。
“这才像话,你们这些混蛋!”巴托罗缪嗓音沙哑地吼道,“就继续这么对我无礼吧!我发誓,等我离开这只笼子,我肯定会砍掉你们每一个人的脑袋,再塞进你们的屁眼里去!我还会打乱脑袋和屁股的搭配,反正你们这些乡巴佬也没什么脑子可言!”
那些士兵看起来真的动了火气。很明显,他们是碍于命令才没有用长矛刺死、或者用弓射死巴托罗缪,毕竟他被关在笼子里,毫无还手之力。但这时候,埃齐奥看到笼门上的那把挂锁相当之小。在关押巴托罗缪的那些人看来,只要笼子挂得够高就够了。毫无疑问,他们打算让白天的烈日与夜晚的寒意——外加干渴与饥饿——来结束他的性命,除非他在那之前放弃抵抗,并且开口交代。但从巴托罗缪的表情来看,这是他绝对不会做出的选择。
埃齐奥知道自己的行动必须够快。当班的巡逻队很快就会经过这儿。他弹出毒刃,以狼一般的速度和优雅走向前去,在几秒钟之内便跨过了这段距离。他的毒刃连连挥出,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就杀死了五个人。他拔出自己的佩剑,凶狠地杀死了剩下的士兵,同时用左臂上的金属护腕挡开他们徒劳的攻击,而巴托罗缪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最后周围安静下来,埃齐奥转过身,抬起头。
“你能从那儿跳下来吗?”他问道。
“如果你能打开笼门,我就能像跳蚤那样跳下去。”
埃齐奥拿起一名死去士兵的长矛。它的尖头不是钢做的,而是生铁。但这也足够了。他左手握住长矛,蹲下身子,随后跃上空中,最后抓住了笼子上的铁栏杆。
巴托罗缪瞪大眼睛看着他。“活见鬼,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多加练习。”埃齐奥微微一笑。他将长矛的尖头塞进挂锁的铁扣,随后一拧。铁扣抵抗了片刻,随后便断开了。埃齐奥拉开笼门,同时放开了铁栏杆,以猫儿般的优雅落在地上。“该你跳了,”他用命令的口气说,“快点儿。”
“你是谁?”
“抓紧时间!”
巴托罗缪紧张地抓住开启的笼门,向前跃出。他重重地落在地上,一时间喘不过气来,但等埃齐奥帮助他站起身以后,他又骄傲地甩开了埃齐奥的手。“我没事,”他喘着气说,“我只是不习惯做这些愚蠢的马戏团把戏。”
“这么说你没摔断骨头喽?”
“见你的鬼去,不管你是谁,”巴托罗缪说着,笑了起来,“不过我要感谢你!”令埃齐奥惊讶的是,巴托罗缪给了他一个熊抱。“不过你到底是什么人?是那个该死的大天使加百列之类的?”
“我是埃齐奥·奥迪托雷。”
“巴托罗缪·德·艾尔维亚诺。幸会。”
“我们没时间寒暄了,”埃齐奥厉声道,“你也很清楚。”
“别跟我班门弄斧了,杂技演员老兄,”巴托罗缪快活地说,“总之,我欠你一个人情!”
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护墙上肯定有人看到了这边的情况,因为警钟响了起来,附近的建筑物里涌出一群士兵,朝他们逼近。
“来啊,你们这些杂种!”巴托罗缪大吼着。他挥舞拳头的力道足以让但丁·莫洛自惭形秽。这回换成埃齐奥露出钦佩的神色了,因为巴托罗缪径直冲向了那些士兵。他们一起杀出了一条血路,最后来到了那扇侧门边。
“我们走吧!”埃齐奥大声说道。
“我们难道不该再砸碎几颗脑袋吗?”
“或许我们应该暂时避免冲突?”
“你怕了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我知道你现在热血沸腾,不过他们的数量可是我们的一百倍。”
巴托罗缪思索片刻。“你说得有道理,毕竟我是个指挥官。我应该用指挥官的方式思考,而不是让你这样傲慢的家伙来教我道理。”紧接着他压低嗓音,用关切的口气说,“我只希望我的小碧安卡平安无事。”
埃齐奥没空去询问巴托罗缪的自言自语,就连揣摩的时间都没有。他们被迫飞奔着穿过城镇,返回巴托罗缪位于圣彼得大教堂的总部。但在那之前,巴托罗缪顺道去了两个地方,找到他安排在那里的探子,告诉他们自己还活着并且重获自由的消息,并让他们把溃散的部队集结起来。
黄昏时分,他们回到圣彼得大教堂前的广场上,发现巴托罗缪手下的几个雇佣兵在那次袭击中幸存下来,此时离开了藏身之地,正朝着苍蝇围绕的死尸走去,试图埋葬他们并清理残局。看到队长现身,他们兴高采烈,但巴托罗缪自己却心烦意乱地在营地里跑来跑去,悲伤地喊道:“碧安卡!碧安卡!你在哪儿?”
“他在找谁?”埃齐奥向一名军士询问道,“她肯定对他非常重要。”
“没错,先生,”那军士咧嘴笑了,“而且比她的大多数同胞都要可靠。”
埃齐奥跑到他的新盟友身边。“一切都还好吗?”
“你是怎么想的?看看这地方的状况!还有可怜的碧安卡!如果她出了什么事……”
巴托罗缪用肩膀挤开一扇几乎脱落的门,走进门里。从这里的布置看来,它在敌人袭击之前应该是间地图室。昂贵的地图不是损毁就是被人夺走,但巴托罗缪仍然在这堆残骸里翻找着,最后发出一声胜利的呼喊——
“碧安卡!噢,我亲爱的!感谢上帝,你平安无事!”
他从瓦砾堆里抽出一把巨剑,咆哮着挥舞了几下。“啊哈!你没事!我一直相信你不会有事的,碧安卡!来见见……你叫什么来着?”
“埃齐奥·奥迪托雷。”
巴托罗缪露出思索的神色。“当然。你已经声名远播了,埃齐奥。”
“我很荣幸。”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我也和西尔维奥·巴巴伊格有些未了的恩怨。我想他已经在威尼斯待得够久了。”
“西尔维奥!那个废物!他真该被冲进阴沟里去!”
“我想我也许要仰赖你的帮助。”
“在你的救援以后?我欠你一条命,帮助就更没问题了。”
“你还有多少人手?”
“军士,这儿有多少幸存者?”
早先跟埃齐奥说话的那位军士跑上前来,敬了个礼。“十二个,队长,包括你和我,还有这位先生。”
“是十三个!”巴托罗缪挥舞着碧安卡,大吼道。
“对付足足两百名敌人。”埃齐奥说。他转身看着那位军士。“他们又俘虏了多少你们的人?”
“大部分人都被俘了,”那人答道,“我们完全没料到他们的攻击。有些人逃脱了,但西尔维奥给更多的人戴上了镣铐。”
“你瞧,埃齐奥,”巴托罗缪说,“我得亲自去把那些成功脱逃的部下聚集起来。我会打扫战场,埋葬我们这边的死者,并且重整部队。在这段时间里,你能不能去救出被西尔维奥关押的那些人?你看起来非常擅长这种事,对吧?”
“的确。”
“尽快带他们回来。祝好运!”
埃齐奥绑上他的古籍武器,朝着西方的兵工厂走去,但他怀疑西尔维奥没有把巴托罗缪的部下都关在那儿。在营救巴托罗缪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到任何其他囚犯。来到兵工厂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他躲在阴影里,听着守卫在外墙周围的士兵们的谈话。
“你见过更大的笼子吗?”其中一个人说。
“没有。而且那些可怜虫都像沙丁鱼一样挤在笼子里,我可不觉得巴托队长会像那样对待我们,如果胜利者是他的话。”他的同伴说。
“他当然会。还有,把那些伟大的想法留给你自己吧,如果你还想保住肩膀上那颗脑袋的话。要我说,还不如直接解决了他们。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把笼子降到水池里去,淹死他们所有人?”
听到这儿,埃齐奥绷紧了身体。兵工厂内部有三个宽阔的矩形水池,每一个都足以容纳三十艘战舰。那些水池位于兵工厂的北端,用厚厚的砖墙和沉重的木制屋顶围住。不用说,那些笼子——巴托罗缪的牢笼的大号版本——就用铁链挂在其中一个或者几个水池上方。
“淹死一百五十个训练有素的士兵?那可太浪费了。在我看来,西尔维奥肯定是打算劝降他们。”第二个士兵说。
“好吧,他们也是跟我们一样的雇佣兵。所以有何不可?”
“没错!我们只需要让他们的态度软化一点儿。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头儿。”
“希望如此。”
“感谢上帝,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头儿已经逃走了。”
第一个卫兵吐了口唾沫。“他逃不了多远的。”
埃齐奥转身走开,去了他先前找到的那扇侧门。没时间等待换班了,但他可以根据月亮和地平线的距离判断出来,他还有几个钟头的时间。他弹出了腕刃——他最爱用的仍然是那把普通剑刃——割开了西尔维奥安排在那儿的那个肥胖的老卫兵的喉咙,在那人的血洒到他的衣服上之前就推开了他。他对着那具尸体画了个十字,然后匆忙用野草擦干剑刃上的血迹,随后换上了毒刃。
在新月和零落星辰的光芒照耀下,兵工厂内部显得与白天截然不同,但埃齐奥知道那些水池的位置,于是径直朝那边走去。他绕着墙壁走着,同时留意着西尔维奥的部下们的踪影,最后来到了第一片水池边。他透过敞开的宽大拱门,看着前方昏暗的水池,但除了那些在黯淡星光中浮浮沉沉的战舰以外,他什么也看不到。第二片水池也一样,但等他来到第三片水池旁边的时候,听到了人声。
“现在弃暗投明还不算太晚。只要说出那几个字,你们就能保住性命。”审判官手下一名军士用嘲讽的口气喊道。
埃齐奥将身子紧贴墙壁,看到十几个士兵丢下武器,手握酒瓶,看向昏暗的天花板,那里吊着三只巨大的铁笼。他发现,有某种看不见的装置正在将笼子缓缓降向下方的水面。而且这个水池里没有战舰。只有黝黑油腻的水,里面像是游着某种可怕的生物。
这些士兵里有个人没有喝酒,而且似乎时刻警惕着周围,看起来高大而又可怕。埃齐奥立刻认了出来,那是但丁·莫洛!也就是说,在他的主子马可死后,那个巨人转而投靠了马可的堂弟、审判官西尔维奥——毕竟后者早就明确表示过对但丁的青睐。
埃齐奥小心翼翼地绕着墙壁,最后来到一只硕大的敞口箱子边:里面装着一系列齿轮、滑轮和绳索,看起来像是莱昂纳多的设计。这台装置正在水力驱动下将笼子放低。埃齐奥将那把普通剑刃从腰带左侧的皮鞘里抽了出来,塞进两只齿轮之间。装置停下了,但那几只笼子距离水面已经只有几英寸了。那些士兵立刻注意到笼子的下降停止了,其中几个跑向了控制它的那台机器。埃齐奥弹出毒刃,砍向来者。其中两个掉进了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接着便沉入油腻的黑水之中。与此同时,埃齐奥沿着水池边缘跑向其他人,他们都惊慌逃窜,只有但丁仍然保持戒备,仿佛一座高塔般耸立在埃齐奥前方。
“现在你成了西尔维奥的走狗了,是吗?”埃齐奥说。
“活着的狗儿好过死掉的狮子。”但丁说着伸出手,想把埃齐奥打落水中。
“等等!”埃齐奥矮身躲过这一击,“我和你无冤无仇!”
“噢,闭嘴吧,”但丁说着,抓起埃齐奥的后脖颈,把他砸在一旁的墙壁上。“我是跟你没什么仇。”他看到埃齐奥像是晕过去了。“待着别动。我得去提醒我的主人,但要是你再给我惹麻烦,我就回来把你送去喂鱼!”
然后他就走了。埃齐奥摇晃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无力地站起身。笼子里的那些人大喊大叫,而埃齐奥看到其中一个士兵又悄悄摸了回来,准备取出他卡在那个装置里的剑刃。他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忘记在蒙特里久尼学会的飞刀技巧,于是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刀子,以致命的精准掷了出去。那士兵倒在地上,呻吟起来,他的手徒劳地伸向那把嵌在他两眼之间的飞刀。
埃齐奥从身后的墙上取下一把倒钩鱼叉,随后将身子探向水面上方,惊险地把最近处的那只笼子拽了过来。笼门上只用一根插销锁着,他拉开插销,放出了里面的人,让他们纷纷掉在岸边。在他们的帮助下,他拉过剩下的两只铁笼,也放出了里面的囚犯。
尽管饱受折磨,身心俱疲,他们还是朝他欢呼起来。
“走吧!”他大喊道,“我这就带你们回队长那里去!”
他们以压倒性的优势突破了守卫水池的敌军,随后顺利地回到了圣彼得广场,让巴托罗缪和他的部下来了一次感动的重逢。埃齐奥离开期间,所有逃脱了西尔维奥屠杀的雇佣兵都回来了,这座营地也再次变回了原本井然有序的样子。
“你好啊,埃齐奥!”巴托罗缪说,“欢迎回来!看在上帝的份上,做得好!我就知道你靠得住!”他握住埃齐奥的双手。“你的确是最强大的盟友。我简直觉得——”但他没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多亏了你,我的部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荣光。我们的朋友西尔维奥很快就会知道,他犯下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我们现在该怎么做?直接攻击兵工厂吗?”
“不。正面攻击就意味着我们全都会死在大门口。我想我们应该在兵工厂附近安排一些人,让他们在当地引起足够多的麻烦,这样一来,西尔维奥的大部分手下就都脱不开身了。”
“所以——如果兵工厂防守空虚——”
“你就能带着精锐部队攻下它。”
“希望他会上钩吧。”
“他是个审判官。他只知道如何欺凌那些无力反抗他的人。他不是军人。见鬼,他根本算不上像样的对手!”
巴托罗缪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在城堡和兵工厂附近安排人手。等一切准备就绪以后,巴托罗缪和埃齐奥集结起了那支精锐部队,准备进攻西尔维奥的大本营。埃齐奥亲自挑选出了那些身手敏捷,又擅长武器的士兵。
他们慎重地制订了进攻计划。在接下来的那个周五之夜,一切都准备就绪。巴托罗缪的手下之一去了圣马丁教堂的钟塔顶上,等到月亮升到最高点的时候,他点燃了莱昂纳多的工作室设计并准备的一支巨大的罗马烟花筒。这是进攻的讯号。身穿黑色皮革护甲的精锐部队从四个方向爬上了兵工厂的围墙。翻过城垛以后,他们就像幽灵一样穿过这座缺乏人手、寂静无声的要塞,迅速制服了少得可怜的卫兵。没过多久,埃齐奥和巴托罗缪就来到了他们最可怕的敌人——西尔维奥和但丁面前。
但丁戴着铁指虎,挥舞一把巨大的连枷,保护着他的主人。埃齐奥和巴托罗缪一时间难以近身,而他们的部下正在和其余的敌人交手。
“他真是个优秀的样本,不是吗?”西尔维奥站在安全的城垛上,吹嘘道,“能死在他的手上,你们应该感到光荣才对!”
“见鬼去吧,混蛋!”巴托罗缪大吼道。他用手里的长棍缠住了那把连枷,用力一拉。但丁武器脱手,连忙向后退去。“上啊,埃齐奥!我们得抓住那个肥胖的杂种!”
但丁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根缀满扭曲长钉的铁棒,再次冲了过来。他朝巴托罗缪挥出铁棒,其中一枚钉子在他的肩膀上划出了一道伤口。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你这头没用的猪猡!”巴托罗缪吼道。
这时埃齐奥已经装好了他的火器和弹丸,朝西尔维奥开了一枪,但没能命中目标。弹丸击中了砖墙,在雨点般的火花和碎片中弹开了。
“奥迪托雷,你以为我不清楚你的来意吗?”西尔维奥大吼道,虽然那一枪显然吓得他不轻。“但你已经太迟了!现在你做什么都没法阻止我们了!”
埃齐奥装上弹丸,又开了一枪。但他太过愤怒,西尔维奥的话又令他不解,这一枪又射偏了。
“哈!”西尔维奥朝城垛下吐了口唾沫,但丁和巴托罗缪则在一旁打得不可开交。“你还假装不知道!不过这也不重要了,但丁很快就会解决你和你肌肉发达的朋友。你只是在走你的蠢货父亲的老路而已!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那就是我没能亲自绞死乔凡尼。我多想拉下拉杆,看着你可悲的父亲在绞索里挣扎喘息的样子啊!当然了,我们还会有很多时间去对付你那个饭桶叔叔马里奥,还有你那半疯不疯的老母亲玛莉亚,以及你美妙的妹妹小克劳迪娅。我都多少年没干过二十五岁以下的女人了!听好了,我会把最后两个留在坐船的时候享用——海上的生活可是很容易寂寞的!”
尽管怒不可遏,埃齐奥还是记下了西尔维奥连同侮辱一起不经意地透露出的那些讯息。
到了这时候,西尔维奥的手下凭借人数优势,渐渐挽回了劣势。但丁朝巴托罗缪猛地挥出一拳,戴着铁指虎的那只拳头砸在巴托罗缪的肋部,逼得他蹒跚退后。埃齐奥朝西尔维奥射出了第三枚弹丸,这次它穿透了审判官那身长袍贴近脖颈的位置,西尔维奥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流出几滴血来,但他并没有倒下。他对但丁高声下令,后者连忙转身返回,爬上城垛,来到他的主子身边,和他一起消失在墙壁的另一边。埃齐奥知道墙那边肯定有条通向码头的梯子,于是他高声呼唤巴托罗缪跟上自己,随后离开了战局,前去追击。
他看到他们爬上了一条大船,却也看到了他们脸上的愤怒和绝望。他循着他们的目光,看到一艘庞大的黑色帆船消失在潟湖的南部。
“我们遭到了背叛!”埃齐奥听到西尔维奥在说,“那条船没带我们就启航了!愿他们都下地狱!我一直都忠心耿耿,可他们给我的却是这样——这样!——的报答!”
“我们用这条船追上他们吧。”但丁说。
“已经太迟了——而且乘着这么小的船,我们永远也到不了岛上:不过至少我们能用它来逃离这场惨败!”
“那我们赶紧出发吧,大人。”
“说得没错。”
但丁转向那些瑟瑟发抖的船员。“解开缆绳!升起船帆!打起精神来!”
在那一刻,埃齐奥的阴影穿过码头,踏上了那条船。惊恐的水手们四散奔逃,纷纷跃入浑浊的潟湖之中。
“离我远点儿,你这恶徒!”西尔维奥尖叫道。
“这句侮辱就是你的遗言了。”埃齐奥说着,刺中了他的腹部,又拖动利刃,扩大了伤口。“就凭你对我的家人的侮辱,我就该割掉你的卵蛋。”
但丁站定在当场。埃齐奥对上他的双眼。那壮汉一脸倦容。
“结束了,”埃齐奥告诉他,“你站错了边。”
“也许是吧,”但丁说,“但我还是能杀死你。你这肮脏的刺客。我已经受够你了。”
埃齐奥扣动了火器的扳机。弹丸正中但丁的面孔。他倒了下去。
埃齐奥跪在西尔维奥身边,为他念出赦罪祷文。
“你原本要去哪儿,西尔维奥?那条船是谁的?你不是要争夺总督的位置吗?”
西尔维奥无力地笑了笑。“那只是个假象……我们要去……”
“哪儿?”
“太迟了。”西尔维奥笑了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埃齐奥转身面对但丁,让他狮子般的头颅靠在自己的臂弯里。
“他们的目的地是塞浦路斯,奥迪托雷,”但丁嗓音沙哑地说,“希望告诉你这些能让我的灵魂得到救赎。他们想……他们想……”但鲜血哽住了他的气管,他的生命也随之消逝。
埃齐奥把那两人的钱包翻了个底朝天,却只找到一封但丁妻子的信。他羞愧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
希望有一天,你会真正明白我这封信里的话。很抱歉,我做了那样的事——让马可把我从你身边夺走,跟你离婚,并且成为他的妻子。但他现在已经死了,我或许能找到让我们破镜重圆的方法。但我想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还是说你在战斗中受到的伤太重了?我的这些话如果没能勾起你的回忆,又是否牵动了你的心?不过无论他们怎么说都没关系,因为我知道你仍然在我的心里。我会找到方法的,我的爱人。为了让你想起来。为了让你痊愈……
永远属于你的,
格洛丽亚
信上没写地址。埃齐奥小心翼翼地折起那封信,放进钱包里。他会问西奥多拉是否知道这段奇怪的过去,又能否把这封信还给寄信人,连同那个不忠女子的真正丈夫死去的消息一起。
他看了看那两具尸体,朝他们画了个十字。“安息吧。”他悲伤地说。
埃齐奥还站在那里的时候,巴托罗缪喘着粗气出现了。“看来还是老样子,你一个人就解决了。”他说。
“你们占领兵工厂了没有?”
“你觉得如果没有的话,我还会来这儿吗?”
“祝贺你!”
“万岁!”
但埃齐奥却看向大海那边。“我们夺回了威尼斯,我的朋友,”他说,“阿戈斯蒂诺可以统治这儿,不必再担心圣殿骑士团的威胁。但我恐怕没时间休息了。你看到海平线上的那艘大帆船了吗?”
“看到了。”
“但丁在死前告诉我说,那条船要去塞浦路斯。”
“去干什么?”
“这就是我必须弄清楚的事了,我的朋友。”


第二十一章
公元1487年的仲夏日到了。埃齐奥简直不敢相信:他就要过二十八岁生日了。此时的他正在站在拳斗者之桥上,靠着栏杆,阴郁地看着下方运河里浑浊的河水。在他的注视下,一只老鼠出现在河水里,它嘴里叼着一块从附近蔬菜摊上偷来的卷心菜叶子,朝着河堤上的那个窟窿游去。
“你在这儿,埃齐奥!”欢快的声音传来,他还没转身招呼,就闻到了罗莎身上的麝香气息。“好久不见!我都快以为你在故意躲着我了!”
“我最近……很忙。”
“那是当然的。威尼斯没了你可怎么办!”
埃齐奥悲伤地摇摇头,而罗莎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身边的栏杆上。
“为什么板着脸,美男子?”她问。
埃齐奥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耸耸肩。“祝我生日快乐。”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说真的?哇喔!恭喜你!这真是太好了!”
“我可不觉得多好,”埃齐奥叹了口气,“自从我亲眼看着父亲和兄弟死去,已经过去了十年。我也花了十年的时间去追捕那些凶手,追捕我父亲的名单上的人,以及后来我加上去的那些人。我知道,这项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埃齐奥,你这一生都在为伟大的目标努力。这让你孤独又孤僻,不过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你的天职。尽管你朝目标迈进的手段是杀戮,但你从没杀过不该死的人。威尼斯已经比过去美好了许多,这全都是你的功劳。所以开心点儿吧。话说回来,既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你一份礼物。看起来我的时机选得正好!”她拿出一本看起来相当正式的日志。
“谢谢你,罗莎。我可没想到你会送我这样的生日礼物。这是什么?”
“只是一件我碰巧……得到的东西。这是兵工厂里的货运日志。去年你那条驶向塞浦路斯的黑色帆船也列在上面……”
“你说真的?”埃齐奥伸手去接,但罗莎却故意把日志收了回去。“给我吧,罗莎。别恶作剧了。”
“想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代价……”她轻声说。
“好吧,你说了算。”
他温柔而长久地拥抱了她。她的身体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他趁机飞快地抢走了那本日志。
“嘿!这不公平!”她大笑起来,“不过我还是给你省点时间吧。你那条帆船预定将要返回威尼斯——就在明天!”
“我很好奇,他们的船上会有些什么呢?”
“我倒是觉得我面前的那个人很快就会知道了,不是吗?”
埃齐奥笑了。“我们还是先去庆祝吧!”
就在这时,有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走来。
“莱昂纳多!”埃齐奥很是吃惊,“我还以为你在米兰呢!”
“我刚回来,”莱昂纳多答道,“他们说我在这儿就能找到你。你好啊,罗莎。抱歉,埃齐奥,但我们真的得谈谈。”
“现在?一刻也不能等?”
“抱歉。”
罗莎笑了。“去吧男孩们,玩得开心点,我就等在这儿!”
莱昂纳多拉着不情不愿的埃齐奥走到一旁。
“最好是件好事。”埃齐奥嘀咕说。
“噢,确实是好事。”莱昂纳多安慰他。他领着埃齐奥穿过了几条小巷,最后回到了他的工作室。莱昂纳多匆忙转了一圈,拿来了些葡萄酒和陈旧的蛋糕,还有一叠文件,他把最后那些丢到书桌中央的一张宽大的搁板桌上。
“我按照约定,把你的古籍书页送到了蒙特里久尼,但我忍不住又自己做了些研究,并且把自己的发现记录下来了。我不知道自己先前为什么没发现这些关联,但把那些书页拼在一起以后,我才意识到上面的那些记号、符号和古代字母都是可以解译的。这的确是个重大发现——这代表那些书页是连贯的!”他自己中断了讲述。“这酒温过头了!我要提醒你,我已经习惯了圣科隆巴诺酒,威尼托酒比起来简直就像蚊子尿。”
“继续。”埃齐奥耐心地说。
“听听这个。”莱昂纳多拿出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他翻阅着那些文件,说道,“先知……会在……第二枚碎片被带到漂浮之城时……现身……”
听到那几个字,埃齐奥猛地吸了口气。“先知?”他复述起来:“‘仅有先知方能开启……’‘两块伊甸碎片……’”
“埃齐奥?”莱昂纳多取下了眼镜,露出探询的表情,“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埃齐奥看着他。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我们已经相识很久了,莱昂纳多。如果我不能信任你,也就没什么人值得我相信了……听着!我叔叔马里奥在很久以前提到过。他和我父亲乔凡尼都解译过这本古籍的其中几页。其中隐藏着某种预言,关于某个秘密的古代墓穴的预言,那里藏着某样东西——某样力量强大的东西!”
“真的?这太惊人了!”但莱昂纳多随即想到了什么,“你瞧,埃齐奥,如果说我们都能发现古籍上的这些秘密,那你解决掉的那些人又知道多少呢?也许他们也知道你提到的那个墓穴的存在。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就不太好了。”
“等等!”埃齐奥思绪飞转,“如果这就是他们派那条帆船去塞浦路斯的原因呢?为了找到那块‘伊甸碎片’!并且带回威尼斯来!”
“‘第二枚碎片被带到漂浮之城时’——没错!”
“我想起来了!‘先知将会现身……’‘……仅有先知方能开启墓穴!’……上帝啊,莱昂,我叔叔早就告诉过我这本古籍的事,可我那时太过年轻自大,还以为那不过是个老头子的幻想。但现在我明白了!乔凡尼·莫塞尼戈的遇害,我的亲人的死亡,洛伦佐公爵的死里逃生,以及他弟弟的惨死——这都是他的计划的一部分——为了找出墓穴——他的名字就在我的名单的最上面!我还没能划去的那个名字——‘西班牙人’!”
莱昂纳多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埃齐奥说的是谁。“罗德里戈·博尔吉亚。”他的话声近乎耳语。
“正是他!”埃齐奥顿了顿。“那艘帆船明天就会回来。我打算去欢迎他们一下。”
莱昂纳多拥抱了他。“祝好运,我亲爱的朋友。”他说。
第二天的清晨,埃齐奥佩上古籍武器,系上装飞刀的袋子,站在码头附近的柱廊的阴影里,仔细打量着那群人:他们身穿避免引起注意的朴素制服,只是上面都有红衣主教罗德里戈·博尔吉亚的纹章。那些人搬着一只外观普通的小号板条箱,正从那条刚从塞浦路斯返回的黑色帆船上走下来。他们搬运箱子的时候都戴着羔皮手套,其中一个人在监视下把箱子扛到肩上,准备离开。但这时埃齐奥注意到,另外几个士兵也在肩头扛着类似的箱子,这样的人共有五个。莫非这五只箱子里都装着某种珍贵的圣物,比如第二块“伊甸碎片”,还是说其中有四只箱子只是诱饵?而且那些士兵的外表几乎一模一样,至少从埃齐奥所在的远处看来是这样。
就在埃齐奥打算离开暗处,尾随在后的时候,他注意到另一个人正在类似的隐蔽处看着他们。他压下一声惊呼:他认出那人是他的叔叔马里奥·奥迪托雷。但他没时间打招呼了,因为那些扛着箱子的博尔吉亚士兵已经在其他人的护卫下出发了。埃齐奥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只是有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那个人真的是他叔叔吗?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要来威尼斯,又为什么选在这种时候?
他被迫放下这些念头,跟在博尔吉亚士兵们身后,尽量让扛着最初那个箱子的士兵保持在他的视野之内——如果那块“伊甸碎片”真的藏在里面就好了。
那些士兵来到了一座广场,而前方有五条路可以离开广场。每个扛着箱子的士兵都在护送下走上了不同的路。埃齐奥爬上附近那栋建筑,从屋顶看着他们的路线。凭借敏锐的目光,他发现其中一名士兵离开了护卫队,转进了一栋砖石房屋的庭院,把那只板条箱放到地上,随后打开。一名军士很快跟了过去。埃齐奥跳到附近的屋顶上,随后仔细聆听他们的交谈。
“大团长在等着呢,”那军士说,“仔细装好。快点!”
埃齐奥看着那士兵从箱子里拿出某个用稻草包着的东西,随后放进那屋子里的一名仆人拿来的柚木盒子里。他说“大团长”!以埃齐奥的经验,圣殿骑士团的喽啰提到这个头衔,所指的只可能是一个人——罗德里戈·博尔吉亚!他们显然正为真正的圣物更换容器,进一步掩人耳目。但现在,埃齐奥已经知道该向谁下手了。
他回到地面上,拦住了那个搬着柚木盒子的士兵。那个军士已经回到了护卫队里,正在庭院外等待着。埃齐奥有充足的时间割开那士兵的喉咙,把尸体拖到隐蔽处,再穿戴好他的制服、斗篷和头盔。
他正要扛起那只箱子的时候,突然忍不住想看看里面的东西,于是掀开了盖子。但就在这时,那军士再次出现在庭院门口。
“抓紧时间!”
“遵命长官!”埃齐奥说。
“该死的,打起精神来。这恐怕会是你这辈子做过的最重要的事。你明白吗?”
“是的长官。”
埃齐奥回到了护卫队中央,和其他士兵一起迈开步子。
他们穿过城市北部,从莫洛区一直来到圣乔凡尼及保罗大教堂广场,韦罗基奥大师最新的作品,雇佣兵队长科里欧尼的骑马雕像就耸立在广场中央。他们转向北方,最后来到一座俯瞰着运河的房屋。屋子位于阶地上,外观很不起眼。那军士用剑柄源头敲了敲门,它便立刻打开。那群士兵让埃齐奥先进去,然后跟在后面,关上了房门,随后插上了沉重的插销。
他们的前方是一条爬满常春藤的凉廊,有个五十七八岁的鹰钩鼻男子坐在那儿,身披一件灰紫色的丝绒长袍。士兵们敬了礼。在照做的同时,埃齐奥尽量避开了那双他无比熟悉的冰蓝色眼睛。是“西班牙人”!
罗德里戈·博尔吉亚对那军士说。“它真的在盒子里吗?你们没被跟踪?”
“没有,阁下。一切都顺利……”
“继续!”
那军士清了清嗓子。“我们完全按照您的命令去做了。前往塞浦路斯的任务比我们预想中要困难得多。开始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麻烦。为了成功考虑,我们不得不抛弃了某些……追随者。但我们带着那件圣物回来了,而且按照大人您的指示,以十分谨慎的方式送到了您这儿。根据我们的协议,大人,我们很期待您慷慨的酬谢。”
埃齐奥知道,他不能允许那只柚木盒子和里面的东西落入红衣主教之手。不过就像很多富人那样,红衣主教在需要掏钱的时候也有些不情愿。埃齐奥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弹出了右臂的毒刃和左臂的双刃匕首,朝着那军士暴露在外的脖颈轻轻一刺,但足以将致命的毒液送入他的血管。埃齐奥飞快地转过身,面对着那五个负责护卫的士兵,一手锐匕,一手毒刃,以迅速而精准的动作做出一次又一次致命的攻击。片刻过后,所有卫兵都倒在了他的脚边。
罗德里戈·博尔吉亚盯着他,呼出一口长气。“埃齐奥·奥迪托雷。很好,很好。好久不见了。”那位红衣主教似乎仍旧镇定自若。
“红衣主教大人。”埃齐奥讽刺地朝他鞠了一躬。
“给我。”罗德里戈指了指那个盒子。
“先告诉我他在哪儿。”
“什么他?”
“你那位先知!”埃齐奥扫视周围,“看起来不会再有人过来了。”他顿了顿,随后用严肃的口气说:“有多少人为了它送掉了性命?就为了那盒子里的东西!看啊!这儿一个人都没有!”
罗德里戈轻声笑了起来。那声音就像骨头在咔嗒作响。“你声称自己不相信预言,”他说,“可你却来了这儿。你难道没看到先知吗?他早就来了!我就是先知!”
埃齐奥瞪大了双眼。这人疯了!但这究竟是多么古怪的疯狂,仿佛能胜过理性和生命的规律本身?可惜的是,埃齐奥的沉思让敌人有了可趁之机。那个西班牙人从长袍里抽出一把轻巧却锋利的长剑,剑柄圆头是猫首的形状,一跃而起,剑尖对准了埃齐奥的喉咙。“把苹果给我!”他大吼道。
“这盒子里装着的只是个苹果?那它肯定相当特别。”埃齐奥说。这时他叔叔的话声再次在他脑海中回响起来:伊甸碎片。“过来自己拿啊!”
罗德里戈用那把剑砍向埃齐奥,头一剑就劈开了他的束腰外衣,剑刃也见了血。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埃齐奥?你的刺客朋友们都哪去了?”
“不需要他们帮忙,我也能对付你!”
埃齐奥用他的两把匕首劈砍突刺,又用左臂上的护腕挡开罗德里戈的攻击。尽管他的毒刃没能命中,他的双刃匕首却刺穿了红衣主教的丝绒长袍,匕尖沾上了血。
“你这小杂种,”罗德里戈痛呼道,“看来我需要帮手才能制服你!卫兵!卫兵!”
突然间,一群外衣上有博尔吉亚家纹章的士兵冲进庭院,围住了正在对峙的埃齐奥和红衣主教。埃齐奥知道毒刃里的毒液所剩无几了。他向后退去,以便抵挡罗德里戈的增援,就在这时,一名士兵弯下腰,拣起了那只柚木盒子,递给了他的主人。
“多谢你,勇士!”
尽管敌人数量众多,但埃齐奥仍然冷静而理智地搏斗着,因为他决心要夺回那只盒子以及里面的东西。他收起了两把古籍武器,将手伸向他的飞刀带,以致命的精准掷出,先是击倒了那位“勇士”,又用第二把飞刀击落了罗德里戈粗糙的双手捧着的那只盒子。
那西班牙人弯下腰,捡起了盒子,随后转身逃跑,这时——咻!——另一把飞刀划破空气,叮当一声击中了那根和罗德里戈的脸只差几寸的石柱。但那把飞刀并不是埃齐奥掷出的。
埃齐奥猛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熟悉身影正站在他身后,面带笑容。他似乎老了些,头发花白,体重也增加了,但他的身手不减当年。“马里奥叔叔!”他惊叫道,“我就知道我先前看到的是你!”
“可不能把乐子全留给你了,”马里奥说,“别担心,我的侄儿。你不是独自一人!”
这时有个士兵举起长戟,朝埃齐奥冲了过来。还没等这沉重的一击将埃齐奥送入长眠,就有一支弩箭仿佛魔法般埋进了那人的额头。他丢下武器,向前倒下,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埃齐奥转过头去,看到了——那是狐狸!
“你怎么会在这儿,狐狸?”
“我们听说你可能需要帮手。”狐狸说着,迅速装上了另一支弩箭。更多的士兵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但与此同时,安东尼奥和巴托罗缪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埃齐奥这边。
“别让博尔吉亚带着那盒子离开!”安东尼奥大喊道。
巴托罗缪挥舞着他的巨剑碧安卡,就像在挥舞镰刀,那些企图以数量制服他的士兵在他面前接连倒下。渐渐地,胜利的天平倒向了刺客以及他们的盟友那一边。
“有我们来对付他们就行了,侄儿,”马里奥喊道,“你去照看西班牙人!”
埃齐奥转过身,看到罗德里戈正跑向凉廊后部的出口,于是迅速追了上去。但红衣主教握剑在手,正等着他的到来。“孩子,这场战斗你不可能获胜!”他咆哮道,“你无法阻止已经写下的事实!你会像你的父亲和兄弟一样死在我的手里——因为所有违抗圣殿骑士团的人,他们的命运唯有死亡。”
罗德里戈的语气中并没有多少自信,而埃齐奥转头看去,发现红衣主教的最后一名卫兵也已倒下。他在出口那里挡住了罗德里戈的去路,说道:“这一剑是为了我父亲!”但红衣主教俯身避开了这一击,更撞得埃齐奥失去了平衡。但为了保住性命,罗德里戈只能抛下那只宝贝盒子,匆忙挤过埃齐奥身边。
“别搞错了,”他在离开时恶狠狠地说,“我总有一天会卷土重来!到时候,我会保证让你缓慢而痛苦地死去。”
说完,他便跑得没了踪影。
埃齐奥喘着粗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这时有个女人伸手扶起了他。他抬起头,看到了那只手的主人——那是葆拉!
“他逃走了,”她笑着说,“但这没关系。我们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不!你没听到他的话吗?我必须追上去,彻底解决他!”
“冷静点儿。”另一个女人说着,走上前来。那是西奥多拉。埃齐奥扫视着那群人,发现他的全部盟友都来了这儿:马里奥、狐狸、安东尼奥、巴托罗缪、葆拉和西奥多拉。而且还有一个人。那是个黑色头发、皮肤苍白的年轻男子,正面露深思之色。
“你们怎么全都来了?”埃齐奥问道。他能感觉到他们的紧张。
“恐怕和你的目的一样,埃齐奥,”那个陌生的年轻人说,“希望见证先知的现身。”
埃齐奥既困惑又恼火。“不!我是来这儿杀那个西班牙人的!我一点也不在乎你们的什么先知——如果他真的存在的话。他肯定不在这儿。”
“不是吗?”那年轻人顿了顿,又坚定地看向埃齐奥,“你就是。”
“什么?”
“预言中提到了先知的到来。你早就来到了我们之中,可我们却没有猜到真相。没有发现你就是我们找寻的那个人。”
“我不明白。可你究竟是谁?”
那年轻人鞠了一躬。“我的名字是尼科洛·迪·贝尔纳多·代·马基雅维利。我是刺客组织的一员,以古老的方式受训,为保护人类的未来而战。就和你一样,也和这儿的所有男人和女人一样。”
埃齐奥吃了一惊,目光掠过这几个人的面孔。“这是真的吗,马里奥叔叔?”他最后开口道。
“是的,孩子,”马里奥说着,向前走来,“我们多年来一直在指引你,教导你加入我们的行列所需要的技艺。”
埃齐奥的脑袋里满是疑问。他不知道该从何处问起。“我必须向您询问我的家人的消息,”他对马里奥说,“我的母亲,我的妹妹……”
马里奥笑了。“你有权这么做。她们都安全又健康。而且她们已经离开了女修道院,和我一起住在蒙特里久尼的家里。玛莉亚恐怕永远无法摆脱失去亲人的悲伤,但她找到了慰藉的方法,现在正和女院长致力于慈善工作。至于克劳迪娅,女院长很早就看出,修女的生活并不适合她的性格——她本人现在也明白了——不过她或许会找到其他的方式来侍奉上帝。她已经解除了誓言。她很快就要和我手下的一名上尉结婚了,埃齐奥,你也很快就会多个外甥或者外甥女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叔叔。我一直不觉得让克劳迪娅在女修道院里过一辈子是个好主意。不过我还有很多别的问题要问你。”
“你可以回头再问这些问题。”马基雅维利说。
“在我们回去和我们所爱的人见面和庆祝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马里奥说,“我们也可能永远也回不去了。我们迫使罗德里戈丢下了他的盒子,但他在夺回它之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我们必须用生命来保护它。”
埃齐奥打量着那些刺客,这才注意到他们左手食指的根部附近都有一块烙印。但现在显然没时间问问题了。马里奥对他的同伴们说:“我想是时候……”他们严肃地点头赞成,接着安东尼奥取出并展开了一张地图,将上面的一处标记指给埃齐奥看。
“日落时和我们在那儿碰头。”他用郑重而威严的语气说。
“来吧。”马里奥对其他人说。
马基雅维利拿起那只盒子,以及里面那件珍贵而神秘的圣物。刺客们悄无声息地列队走上街道,各自离去,留下埃齐奥独自一人。
那天晚上,威尼斯异常空旷,长方形大教堂前的庞大广场寂静无人,只有鸽子还留在这儿。埃齐奥开始攀爬那座高得吓人的钟塔,但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这次会面肯定会让他的某些疑惑得到解答,他明白其中一些答案会令他恐惧,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选择逃避。
当他接近顶部时,听到了模糊的人声。最后他爬了塔顶,钻进挂着大钟的阁楼。那里清理出了一片圆形区域,而那七位头戴兜帽的刺客就站在这片区域的边缘,中央处放着一只小小的火盆,里面生起了火。
葆拉拉起他的手,领着他来到中央,而马里奥低声念诵起来:
“有些话是我们的先祖说过的话语,也是我们信条的核心……”
马基雅维利走上前去,严肃地看着埃齐奥。“当他人盲目遵循真理之时,记住——”
这时埃齐奥不由自主替他说出了下半句——就好像这几个字从出生起就铭刻在他的脑海里似的。“——万事皆虚。”
“在他人受道德或法律约束之处,”马基雅维利续道,“记住——”
“——万事皆允。”
马基雅维利说:“我们在黑暗中奋斗,只为侍奉光明。我们是刺客。”
其他人也异口同声地开始了吟诵:“万事皆虚,万事皆允。万事皆虚,万事皆允。万事皆虚,万事皆允……”
等到他们吟诵完毕,马里奥拉起了埃齐奥的左手。“是时候了,”他告诉他,“现在的我们没有古人那么死板。我们不要求牺牲一根手指。但我们会给自己留下永久的标记。”他吸了口气。“你准备好加入我们了吗?”
埃齐奥仿佛仍在梦中,但不知为何,他知道该怎么做,也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我准备好了。”他说。
安东尼奥走到火盆边上,从里面拿出一只烧得通红的烙铁,烙铁那头的形状是两个小巧的半圆形,可以通过握柄上的控制杆并拢。接着他拉起埃齐奥的手,单独挑出了无名指。“痛苦很快就会消退,我的兄弟,”他说,“就像很多时候那样。”
他将烙铁靠近那根食指,将那两个滚烫的金属半圆贴在手指的根部。烙铁烤焦的血肉,燃烧的气味传来,但埃齐奥并未退缩。安东尼奥飞快地抽走了烙铁,放到一旁。这时那些刺客们除下兜帽,围拢过来。马里奥叔叔骄傲地拍了拍他的背脊。西奥多拉拿出一只玻璃小瓶,里面装着某种浓稠透明的液体,随后她将那液体涂抹在埃齐奥无名指的圆形灼痕上。“这会舒缓你的疼痛,”她说,“我们为你骄傲。”
这时马基雅维利站到他面前,对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欢迎你,埃齐奥。你现在是我们的一员了。你的入门仪式到此结束——接下来,我的朋友,我们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
说完,他的目光越过了钟塔的边缘。在遥远的地面上,几捆干草正堆放在钟楼附近的不同位置——那是即将送去总督府的马饲料。在埃齐奥看来,没有人能从这样的高度准确地落在那么细小的目标上,但马基雅维利却跳了去,他的斗篷随风飘舞起来。他的同伴们也纷纷跃下,埃齐奥以混合了惊恐和羡慕的目光看着他们完美地落在干草上,随后聚拢起来,抬头看着他,脸上似乎挂着期待的神情。
他过去也经常从屋顶一跃而下,但从未面临过在这样的高空进行信仰之跃的情况。那一捆捆干草看起来只有玉米片大小,但他知道,这是回到地面上的唯一方法,而且他犹豫得越久,也就越难成功。他深吸了几口气,纵身跃入夜空,双臂高举,做出燕子俯冲一般的姿势。
坠落仿佛花去了几个钟头,狂风掠过他的耳边,吹乱了他的衣服和头发。紧接着那捆干草朝他迎面扑来。在最后一刻,他闭上了双眼……
……随后径直撞进了干草里!他一时间无法呼吸,但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才发现身体完好无损,而心情则充满喜悦。
马里奥走上前来,西奥多拉陪在他身边。“我说他会同意的,你说呢?”马里奥问西奥多拉。
那天晚上,马里奥、马基雅维利和埃齐奥坐在莱昂纳多工作室的那张宽大的搁板桌旁。罗德里戈·博尔吉亚视若珍宝的那件圣物就放在他们面前,而他们都以好奇和敬畏的目光打量着它。
“真迷人,”莱昂纳多在说,“太迷人了。”
“这是什么,莱昂纳多?”埃齐奥问,“它有什么用处?”
莱昂纳多说:“噢,目前我还毫无头绪。它蕴藏着巨大的秘密,要我说的话,它的设计跟地球上的所有事物都不一样——我肯定从没见过这么繁复的设计……我没法再给你更多的解释,就像我没法向你解释地球为何会绕着太阳运转。”
“你说的应该是‘太阳绕着地球运转’吧?”马里奥说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莱昂纳多。但莱昂纳多继续研究起了那台仪器,小心翼翼地用双手转动它,就在这时,它从内部发出了某种朦胧的光。
“制造它的那些物质,按照逻辑来说应该是不存在的,”莱昂纳多惊讶地续道,“而且这显然是台非常古老的装置。”
“它显然跟我们拥有的古籍书页有关,”马里奥插嘴道,“这段描述写的就是它。古籍上叫它‘伊甸碎片’。”
“罗德里戈叫它‘苹果’。”埃齐奥补充道。
莱昂纳多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智慧之树上的苹果?夏娃给亚当的那颗苹果?”
他们又转头打量起那东西来。它的光芒明亮了些,还带上了催眠般的效果。埃齐奥的心里有股越来越强烈的冲动,想要伸出手去触摸它,但他并不明白缘由。他感觉不到它的任何热量,但伴随着那种诱惑的还有挥之不去的惧怕感,就好像碰触它的同时,他的全身就会被电流贯穿。他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仿佛他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变得黑暗而冰冷,仿佛除了他和那样……东西以外,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看着他的手伸向前去,仿佛它不再是自己的一部分,仿佛他已经失去了对那只手的控制,最后它坚定地按在那件圣物光滑的表面。
他最初的反应是震惊。那只“苹果”像是金属材质,但触感却温暖柔软,仿佛女人的皮肤,仿佛是某种活物!但他没时间去细想了,因为他的手突然被甩开,下一瞬间,从那装置内部发出的光芒突然化作万花筒一般的耀眼色彩,在这片不断旋转的混乱之中,埃齐奥看到了某些形体。他勉强移开目光,看向他的同伴们。马里奥和马基雅维利转过头去,眼神烦乱,双手捂着脑袋,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痛楚。莱昂纳多站定在原地,瞪大眼睛,又在敬畏中张大了嘴。埃齐奥回头看去,只见那些形体开始合为一体。一座庞大的花园随之出现,里面塞满了怪异的生物;黑暗的城市燃起熊熊大火,蘑菇状的云团比大教堂和宫殿更加庞大;一支军队正在行进,但那是一支埃齐奥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的军队;身穿条纹制服、饥肠辘辘的人们被手持皮鞭的人像驱使狗似的赶进砖石房屋;螺旋状旋转着的恒星和行星;身穿怪异盔甲的人在黑色的空间里打着转——还有另一个埃齐奥,另一个莱昂纳多、马里奥和马基雅维利,还有更多更多的人在空气中无助地翻腾,化作一股强风的玩物,而这时,那股强风仿佛真的在房间里咆哮起来。
“让它停下!”有人大吼道。
埃齐奥咬紧牙关,随后用左手握住右腕——虽然他并不清楚这么做的原因——强迫自己的右手摸上了那个东西。
风立刻停止了。房间也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众人面面相觑。一切都分毫未动。莱昂纳多的眼镜还架在他的鼻梁上。那只“苹果”也好好地放在桌上,看起来毫无特色,甚至没几个人会多看它一眼。
莱昂纳多首先发话了。“这件东西绝对不能落入恶人的手中,”他说,“它完全可以让心灵软弱的人发疯……”
“我同意,”马基雅维利说,“我也几乎没能抵挡住它的力量——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拿起那只“苹果”,放回到盒子里,随后仔细盖好盖子。
“你们认为西班牙人知道这东西的作用吗?你们认为他能控制它吗?”
“绝不能让他得到它。”马基雅维利的语气无比坚定。他把盒子递给埃齐奥。“你必须接管这只盒子,并且用我们教给你的那些技巧来保护它。”
埃齐奥小心翼翼接过盒子,随后点点头。
“把它带到弗利去,”马里奥说,“那边的城堡高墙环绕,有加农炮的保护,而且由我们最为强大的盟友之一控制着。”
“那位盟友又是谁?”埃齐奥问。
“她名叫卡特琳娜·斯福扎。”
埃齐奥笑了。“我想起来了……她是我的老相识,我倒是很乐意跟她叙叙旧。”
“那就去做出发的准备吧。”
“我会陪你一起去。”马基雅维利说。
“不胜感激。”埃齐奥笑着说。他转身看着莱昂纳多。“那你呢,我的朋友?”
“我?等我完成在这儿的工作,我就会回米兰去。米兰的公爵对我很好。”
“如果你再去佛罗伦萨,并且有时间的话,你一定要再来蒙特里久尼坐坐。”马里奥说。
埃齐奥看着他的好友。“再见了,莱昂纳多。希望我们有朝一日能够再见。”
“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莱昂纳多说,“如果你想找我,可以找佛罗伦萨的安格尼罗打听我的去向。”
埃齐奥拥抱了他。“再会。”
“这是临别礼物,”莱昂纳多递给他一个小包,“是你那把小火器的弹丸和火药,还有你那把匕首使用的一大瓶上好的毒药。我希望你没机会用上这些东西,不过在我看来,准备万全总是没错的。”
埃齐奥感动地看着他。“感谢你——感谢你所做的一切,我的挚友。”


第二十二章
一段漫长而平静的海上之旅终于结束,埃齐奥和马基雅维利乘坐的帆船抵达了拉文纳附近的湿地港口,而卡特琳娜带着几名仆从亲自前来迎接。
“他们派信使送来了口信,说你们正在路上,所以我觉得自己应该过来带你们到弗利去,”她说,“你们是坐阿戈斯蒂诺总督的一艘帆船来的,这么做很聪明,因为道路上不太安全,我们也面临着强盗的麻烦。不过,”她欣赏地看了埃齐奥一眼,“我不觉得他们能给你添多少麻烦。”
“您还记得我,真让我受宠若惊,女士。”
“噢,的确过了很久了,不过你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她转头看向马基雅维利,“能再见到你真好,尼科洛。”
“你们两个也早就认识?”埃齐奥问。
“尼科洛曾经在城邦的……某些事务方面给予我建议。”她转换了话题。“我听说你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刺客。恭喜你。”
他们来到卡特琳娜的马车边,但她却告诉仆人,说天气很好,路途又不远,她宁愿骑马过去。仆人们装上马鞍,等他们上马以后,卡特琳娜又要埃齐奥骑马陪在她身旁。
“你们会喜欢上弗利的。而且你们在那儿会很安全。我们的加农炮已经保护了城市一个多世纪,城堡也固若金汤。”
“请原谅,女士,我有件事很感兴趣……”
“尽管问吧。”
“我从没听说过哪位女子治理过自由城邦。这让我很吃惊。”
卡特琳娜笑了。“噢,当然了,弗利以前是在我丈夫的统治下。你还记得他吗?记得那个吉罗拉莫吗?”她顿了顿,又说,“噢,他死于……”
“很抱歉。”
“不用道歉,”她简短地回答,“是我派人刺杀了他。”
埃齐奥努力想要掩饰自己的惊讶。
“正是如此,”马基雅维利插嘴道,“我们发现吉罗拉莫·利拉奥为圣殿骑士团卖命。他当时正在制作一张地图,上面标出了那些散佚的古籍书页的位置……”
“反正我也从来没喜欢过那个天杀的畜生,”卡特琳娜断然道,“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在床上也很无趣,而且处处都惹人讨厌。”她思索了片刻,随后续道:“顺带一提,我后来又有过几任丈夫——要我说的话,我是对他们期望过高了。”
一匹没有骑手的马儿突然朝他们飞奔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卡特琳娜派出手下的一名护卫去追赶那匹马,其余的人则继续朝弗利接近,但她的随行人员纷纷拔出了剑。很快,他们的前方就出现了一辆倾覆的马车,它的轮子仍在空中打转,周围尸骸遍地。
卡特琳娜沉下了脸,催促马儿前进,埃齐奥和马基雅维利紧跟在后。
又前进了一段以后,他们遇见了一群当地的农夫,其中一些还受了伤。农夫们朝他们走来。
“出什么事了?”卡特琳娜对为首的那个女人说。
“大人,”那女人说着,泪水流了下来,“您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跟来了。他们正在准备攻城呢!”
“谁来了?”
“是奥尔西兄弟,女士!”
“该死的叛徒!”
“奥尔西兄弟是什么人?”埃齐奥问。
“就是我雇来刺杀吉罗拉莫的那些杂种。”卡特琳娜狠狠地说。
“奥尔西兄弟会为任何付得起钱的雇主卖命,”马基雅维利评论道,“他们不怎么聪明,但不幸的是,他们有‘从不失手’的名声。”他顿了顿,思索起来。“幕后主使肯定是那个西班牙人。”
“但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把伊甸苹果带去哪儿?”
“他们的目标不是伊甸苹果,埃齐奥,他们想要的是利拉奥的地图。地图还在弗利。罗德里戈想知道其他古籍书页藏在哪儿,我们不能让他得到那张地图!”
“别管什么地图了,”卡特琳娜喊道,“我的孩子们还在城里。噢,那些恶棍!”
他们催促马儿小跑起来,最后弗利城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烟雾从城墙里飘起,他们能看到城市大门关上了。外部护墙上的士兵都佩戴着奥尔西家族“熊与灌木”图案的纹章。但在城内的那座小山上,城堡仍然飘扬着斯福扎家族的旗帜。
“看起来他们至少已经控制了弗利城的一部分,但不包括城堡。”马基雅维利说。
“背信弃义的杂种!”卡特琳娜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有办法能让我在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进到城里去吗?”埃齐奥说着,取出他的古籍武器,迅速绑在手臂上,把火器和普通腕刃留在背包里。
“的确有个办法,亲爱的,”卡特琳娜说,“只不过相当困难。运河那边有条旧隧道,能从西方的墙壁下通过。”
“那我就去试试看,”埃齐奥说,“做好准备。如果我能从内部打开城门,你们就得拼命赶过去才行。如果我们能赶到城堡那边,你在那儿的部下也能看到你的徽章放你进去,我们就能在安全的地方谋划下一步行动了。”
“下一步行动就是吊死那些白痴,看着他们随风晃荡!”卡特琳娜咆哮道,“去吧,埃齐奥,祝你好运!我会想些办法吸引奥尔西那些部下的注意力的。”
埃齐奥下了马,飞奔着绕到西部的城墙边,同时压低身子,躲藏在小丘和灌木丛后。这时候,卡特琳娜在马镫上站起身来,对着城墙里的敌人大吼道:“嘿,我在跟你们说话,你们这群没胆子的畜生。你们敢占领我的城市?我的家?你们以为我会什么都不做?噢,我会过去扯掉你们的卵蛋——如果你们有卵蛋的话!”
一群士兵出现在护墙上,看向卡特琳娜,半是好笑、半是害怕地听着她继续:“你们是什么样的男人?为了那么点小钱就听凭你们的雇主呼来喝去!等我过去砍掉你们的脑袋,在你们的脖子上撒尿,坐在你们的脸上的时候,再想想值不值得吧!我会把你们的卵蛋插在叉子上,放到炉火上烤!听起来怎么样?”
到了这时候,西侧的护墙上已经没有了卫兵。埃齐奥发现运河无人把守,于是顺着它游了一段,找到了那个杂草丛生的隧道入口。他浮上水面,走进黑洞洞的隧道里。
隧道内部保养良好,而且很干燥,他所做的只是沿着隧道向前,最后在另一头看到了光线。他小心翼翼地接近那里,与此同时,卡特琳娜的声音再次传来。隧道的尽头是一小段石头阶梯,通向弗利城西侧塔楼最底层的一间内室。那里空无一人,看来卡特琳娜吸引了相当数量的观众。他透过窗户,看到奥尔西兄弟的大部分部下都在墙头上看着卡特琳娜的表演,不时喝彩叫好。
埃齐奥趁机来到街道上。他能看到最接近卡特琳娜和马基雅维利的那扇城门的位置。在拱门的上方,有个弓手站在沉重的操纵杆旁。他尽可能轻巧而迅速地靠近过去,爬到拱门的顶上,朝那弓手的脖子上轻轻一刺,对方便一命呜呼。接着他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操纵杆上,下方的城门伴随着吱呀声缓缓打开。
马基雅维利自始至终密切注意着城门,看到它开启的那一瞬间,他便探出身子,对卡特琳娜轻声说了些什么,而她立刻拍马疯狂地向前冲去,马基雅维利和她的护卫们紧随在后。奥尔西在护墙上的手下们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们怒吼一声,开始前去堵截,但卡特琳娜和其他人的动作非常迅速。埃齐奥从死去的卫兵身边拿起弓和箭,放倒了三名敌人,这才迅速爬上附近那栋屋子的墙壁,开始在这座城市里飞檐走壁,跟着骑马在小巷上穿行的卡特琳娜一行人,向城堡接近。
他们越是深入这座城市,混乱的程度就越严重。显然这场争夺弗利的战斗远未结束,一队队斯福扎士兵正在“蓝色与黑鹰”图案的旗帜下与奥尔西兄弟的雇佣兵们战斗,而一般民众不是躲进自己的屋子里避难,就是在这片混乱中漫无目的地乱跑。集市的货摊倾覆;小鸡在脚边叽叽地叫着;有个小孩子坐在泥浆里,哭喊着要妈妈,后者飞奔过来,把那孩子抱到了安全的地方;搏斗的响声此起彼伏。埃齐奥在屋顶上穿行,对周围的地形看得更清楚,于是每当奥尔西的手下靠拢过来,他就会用精准而致命的箭术保护卡特琳娜和马基雅维利。
最后,他们来到了城堡前方的一片宽阔的广场。那儿空无一人,附近街道也空荡荡的。埃齐奥回到地面上,和其他人会合。城堡的城垛上一个人都没有,庞大的城门也关得严严实实。它看起来的确像卡特琳娜所说的那样固若金汤。
她抬头看去,然后说:“开门,你们这些蠢货!是我!你们的公爵夫人!动作快点儿!”
这时城堡上终于出现了她的手下,其中有位卫兵队长说道:“马上,大人!”随后向三个人下达了命令,而他们立即离开墙头,前来开启城门。但在这一瞬间,几十名奥尔西兄弟的士兵从附近的街道冲进广场,堵住了所有退路,让卡特琳娜一行人进退两难:他们后面是追兵,前方则是无情的城墙。
“该死的埋伏!”马基雅维利大喊道,和埃齐奥领着他们屈指可数的护卫,阻挡在卡特琳娜和敌人之间。
“快开门!快!”卡特琳娜大喊道。沉重的城门终于打开了。斯福扎卫兵们匆匆赶来援助他们,朝奥尔西兄弟的手下发起了猛攻,暂时逼退了他们,随后退入城堡,又迅速关紧了城门。埃齐奥和马基雅维利(他们已经下了马)肩并肩地靠着墙壁,大口喘息。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办到了。卡特琳娜也下了马,但片刻也没有休息。她跑进内庭,来到一扇门边,两个小男孩和一名怀抱婴儿的奶妈正惊恐地等待在那里。
孩子们朝她跑来,而她拥抱了他们,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塞萨雷、乔凡尼——不用担心。”她摸了摸那婴儿的头,柔声道:“你好啊,加莱亚佐。”随后她扫视周围,又看向那个奶妈。
“内泽塔!碧安卡和奥塔维亚诺哪去了?”
“原谅我,女士。敌人进攻的时候,他们正在外面玩,之后我们就找不到他们了。”
卡特琳娜面露惊恐之色,她正要回答,这时城堡外的奥尔西士兵发出一阵嘹亮的咆哮。那名斯福扎家的卫兵队长跑到埃齐奥和马基雅维利身边。“他们从山那边带来了援兵,”他回报道,“我不知道我们还能抵挡多久。”他转身对一名副官说:“到城垛上去!操纵加农炮!”
那副官连忙赶去安排炮手,后者匆匆赶往各自的岗位,这时敌人的弓手射出了一轮箭雨,落向内庭和上方的护墙。卡特琳娜催促她的孩子们躲到安全的地方,同时对埃齐奥大喊道:“照看好加农炮!它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别让那些杂种攻破城堡!”
“来吧!”马基雅维利大喊道。埃齐奥跟着他跑向那门加农炮所在的位置。
几名炮手已经中箭身亡,连同那位队长和那名副官一起。其他人也都受了伤。幸存的那些正努力调整沉重的炮身,将炮口对准下方广场上的奥尔西士兵。大队援军正在赶来,埃齐奥看到他们将攻城器械和投石车推到了街道上。与此同时,正下方的一队奥尔西士兵搬来了攻城槌。如果他和马基雅维利不快点想出对策,这座城堡就必将沦陷。但要压制敌人的攻势,他就必须让加农炮瞄准弗利城内的目标发射,这么一来,他就可能会伤害甚至杀死一部分无辜的市民。他让马基雅维利去指挥炮手,自己跑向庭院,寻找卡特琳娜。
“他们正在猛攻城区。为了阻止他们,我必须朝围墙内的一些目标开炮。”
她平静地看着他。“做你该做的事吧。”
他抬头看向护墙,马基雅维利正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信号。埃齐奥抬起手臂,又用力挥了下去。
加农炮咆哮起来,与此同时,埃齐奥飞快地回到了护墙上。他命令炮手们自由开炮,看到那些攻城器械一台接一台地化作碎片,接着投石车也步了它们的后尘。奥尔西兄弟的部队在狭小的街巷里难以躲闪,而在加农炮大显神威之后,斯福扎家族的弓手和弩手们开始接连消灭那些幸存的入侵者。最后残存的敌军彻底被赶出了弗利城,那些在城堡外幸存下来的斯福扎士兵也顺势夺回了外部护墙。但这场胜利不无代价。城市里的好几座房屋化作了闷燃的废墟,为了夺回城市,卡特琳娜的炮手无可避免地杀死了他们的一部分同胞。而且正如马基雅维利所指出的,他们还有别的麻烦要面对:他们将敌人赶出了城市,但他们并未撤退。弗利城仍在处在奥尔西部队的包围之下,食物和饮水的来源也被切断——而卡特琳娜那两个年岁较长的孩子也仍然下落不明。
不久之后,卡特琳娜、马基雅维利和埃齐奥站在外部护墙上,审视着在附近扎营的那支大军。在他们身后,弗利城的市民正尽他们所能让城市恢复秩序,但食物和饮水支撑不了太久,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卡特琳娜面容憔悴,为她失踪的儿女满心担忧——较为年长的碧安卡九岁,而奥塔维亚诺比碧安卡小一岁。
他们尚未遭遇奥尔西兄弟本人,但就在那一天,敌人的军队中央出现了一名传令官,吹响了号角。士兵们退向两边,仿佛分开的海水,让两个骑着栗色马、身穿锁子甲的男子从中经过,他们身边的随从们佩戴着熊与灌木的纹章。他们在远离长弓射程的位置停了下来。
其中一名骑手在马镫上站起身,高声喊道:“卡特琳娜!卡特琳娜·斯福扎!我们猜你还躲在你的宝贝小城里,卡特琳娜——那就回答我的话!”
卡特琳娜把身子探出城垛,脸上挂着狂怒的表情。“你们想怎样?”
那人露骨地笑了起来。“噢,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弄丢……几个孩子!”
埃齐奥站到卡特琳娜身边。说话的那人惊讶地看着他。“哎呀哎呀,”他说,“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埃齐奥·奥迪托雷吧。能见到你真让我高兴。我听说过很多你的事迹。”
“照我看,你们就是奥尔西兄弟吧。”埃齐奥说。
还没说过话的那人抬起一只手。“正是。洛多维科……”
“——以及切科,”另一个人说,“听凭您使唤!”他干笑起来。
“杂种!”卡特琳娜大喊道,“我听够了!我的孩子们在哪儿?快放了他们!”
洛多维科在马鞍上讽刺地鞠了一躬。“当然可以,女士。作为交换,我们想要您的一样东西。更确切地说,是属于您已故的不幸丈夫的。那是他为……我们的一些朋友做的研究。”他的语气突然坚定起来,“我指的是某张地图!”
“还有某只苹果,”切科补充道,“噢,没错,我们都知道这回事。你们以为我们是傻瓜吗?你们以为我们的雇主就没有探子吗?”
“没错,”洛多维科说,“伊甸苹果也得给我们。还是说我应该割开那些孩子的喉咙,让他们去陪爸爸?”
卡特琳娜站在那儿,听着他们的话。她的情绪恢复了平静。等他们说完以后,她大喊道:“杂种!你们以为能用这种下流手段威胁我?渣滓!我什么都不会给你们的!你们想要我的孩子?那就拿去吧!我有的是办法再生几个!”她说着,朝着他们掀起了裙子。
“我没兴趣看你演戏,卡特琳娜,”切科说着,转过马头,“我对你的那地方也不感兴趣。你会改变主意的,我们只会给你一个小时。在那之前,你的崽子们会安全地待在路边那个肮脏的小村里。别忘记——我们完全可以杀了他们,再回来粉碎你的城市,抢走我们要的东西——所以你不妨接受我们慷慨的提议,给我们双方都省点事吧。”
说完,奥尔西兄弟骑马远去。卡特琳娜靠着护墙的粗糙墙壁瘫倒下来,喘着粗气,为自己所说和所做的一切而吃惊。
埃齐奥来到她身边。“你不会牺牲你的儿女的,卡特琳娜。没有什么事业值得付出这样的牺牲。”
“为了拯救世界也不行?”她看着他,双唇分开,淡蓝色的眼珠在浓密的红发下张大。
“我们不能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埃齐奥简短地说,“有些事是绝对不能妥协的。”
“噢,埃齐奥!这正是我希望听到的话!”她搂住了他的脖子,“我们当然不能牺牲他们,我亲爱的!”她站起身来。“但我也不能要求你冒险救他们回来。”
“让我试试看吧。”埃齐奥说。他转身对马基雅维利说:“我不会离开太久——希望如此。但无论我遇到什么意外,我知道你会以生命守护伊甸苹果。还有,卡特琳娜……”
“什么?”
“你知道吉罗拉莫把地图藏在哪儿吗?”
“我会去找出来的。”
“找到它,并且保护好它。”
“你打算怎么处置奥尔西兄弟?”马基雅维利问。
“他们已经在我的名单上了,”埃齐奥说,“他们和让我家破人亡的那些人是一丘之貉。但我现在明白,我要做的并非复仇,而是为更伟大的目标而努力。”两人双手紧握,四目相对。
“祝好运,我的朋友。”马基雅维利坚定地说。
“也祝你好运。”
接近切科粗心大意之下提到的那个村子并不难,尽管他很没教养地把那儿形容成了贫民窟。那座村子又小又穷,就像罗马涅地区的大部分村子那样,而且看起来,那儿最近才经受过附近河水的泛滥。不过总体而言,它还是既干净又整洁,房屋大致上都粉刷过,茅草屋顶也是新换的。尽管积水的道路将十几栋仍旧被泥泞包围的房屋分隔开来,但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只是看起来和满足与幸福无缘。唯一将圣萨尔瓦扎与和平村落区分开来的那一点就是,这里挤满了奥尔西兄弟手下的士兵。埃齐奥思索起来:难怪切科觉得,就算说出碧安卡和奥塔维亚诺的关押地点也没关系。下一个问题是,卡特琳娜的子女会被关在村子的什么地方呢?
埃齐奥这次在左臂的护腕上装上了双刃匕首,右臂则是那把火器,他的腰带上挂着一柄轻巧的长剑,身上只披着一件农夫的羊毛斗篷,斗篷的下摆一直垂到膝盖以下。他拉上了兜帽,以免有人认出自己,随后在距离村子不远处下了马,机警地留意着奥尔西兄弟手下的侦察兵,从一栋外屋里抱住一捆柴禾,背在背上。随后他低头弯腰,走进了圣萨尔瓦扎村。
村子里的居民们试图像平常那样干活,却无法对那些士兵视而不见。不用说,他们对奥尔西的雇佣兵都没什么好感,而且几乎立刻认出埃齐奥不是村里人——虽然那些士兵毫无察觉——因此对他尽可能地提供了支持。埃齐奥成功地来到了村子尽头的一栋屋子,那儿比其他的屋子都要大,庭院也更宽阔些。一个从河边打水回家的老女人告诉他,其中一个孩子就被关在那儿。敌人士兵的分布相当零散,这点让埃齐奥很是庆幸。大部分士兵都在忙着进攻弗利城呢。
埃齐奥知道自己如果想救那些孩子,就必须抓紧时间了。
那栋屋子门窗紧闭,但等埃齐奥绕到屋后的庭院那里时,听到一个年轻而坚定的声音正在大声斥骂。他爬上屋顶,朝庭院里看去,发现碧安卡·斯福扎——就像她母亲的缩小版——正在狠狠地训斥两个面色阴沉的奥尔西卫兵。
“他们就只能找到你们这两个哭丧着脸的家伙来看守我?”她庄严地说着,挺直背脊,和她的母亲一样不表露出丝毫畏惧。“蠢货!就凭你们俩可不行!我妈妈很厉害,她可不会允许你们伤害我。要知道,我们斯福扎家的女人从不胆小怕事!我们也许看起来漂亮,可眼睛是会欺骗人的。我爸爸就知道得太晚了!”她吸了口气,那两个卫兵困惑地对视了一眼。“希望你们也别以为我害怕你们,因为那样的话,你们就大错特错了。如果你们敢碰我的弟弟一根头发,我妈妈就会追你们到天涯海角,再把你们当早餐吃掉!明白了吗?”
“闭嘴吧,你这小傻瓜,”年长的那个卫兵吼道,“除非你想尝尝拎耳朵的滋味!”
“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不管怎么说,这都太荒谬了。你们别想有好下场,而我这个钟头之内就会回到家里。事实上,我已经开始厌烦了。你们在等死的时候就没别的事可做了吗?”
“好吧,我真的受够了。”那年长的士兵说着,伸手想要抓她。但在那一瞬间,埃齐奥在屋顶上扣动了火器的扳机,那发弹丸正中那士兵的胸口。那人被打得双脚离地——还没等他身体落地,他的外衣就被鲜血浸透。埃齐奥惊讶了片刻,不过他猜想莱昂纳多的火药调配技术又进步了。在那名士兵突然死去带来的混乱中,埃齐奥跳下屋顶,以豹子般的优雅和力量落在地上,用他的双刃匕首迅速攻向那名年轻的士兵,后者慌乱地抽出一把外观丑陋的匕首。埃齐奥的匕首精准挥向那人的前臂,切断了他的肌腱,就像切断一条条缎带。那人的武器脱手落地,尖头朝下地陷进泥里——没等他伸手抵挡,埃齐奥的双刃匕首便刺进了他的下巴,穿透了口部的软组织和舌头,刺进颅腔。埃齐奥冷静地拔出匕首,让那具尸体无力地倒在地上。
“只有他们两个吗?”他向毫不慌乱的碧安卡询问着,同时迅速装上下一枚弹丸。
“没错!感谢你,无论你是谁。我母亲会给你丰厚的奖赏。但他们也抓走了我弟弟奥塔维亚诺……”
“你知道他被关在哪儿吗?”埃齐奥问。
“他们把他关在了瞭望塔里——就在断桥那边!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带我过去,但别跑得太快!”
他跟着她跑出屋子,沿着道路前进,最后看到了那座瞭望塔。他们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洛多维科本人正拖着抽泣不止的奥塔维亚诺走着。埃齐奥看到小男孩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肯定扭伤了脚踝。
“你!”看到埃齐奥,洛多维科大喊道,“你最好把那女孩交给我,再回到你的情妇那儿去——告诉她,如果她不把我们要的东西交出来,我们就解决他们俩!”
“我要妈妈,”奥塔维亚诺哭泣着说,“放开我,你这大坏蛋!”
“闭嘴,小崽子!”洛多维科咆哮起来,“埃齐奥!去拿你的伊甸苹果和地图来,否则这孩子就死定了!”
“我想尿尿!”奥塔维亚诺哭喊着。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闭嘴吧!”
“放开他。”埃齐奥坚定地说。
“我不放,你又能怎样!你根本没法接近我,你这蠢货!只要你做出任何动作,我就割断他的喉咙,而且就像眨眼那么轻松!”
洛多维科用双手将小男孩拖到面前,随后空出了一只手,想要拔出他的剑。就在那时,奥塔维亚诺试图挣脱,但洛多维科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但奥塔维亚诺已经不再挡在洛多维科和埃齐奥之间了。埃齐奥抓住机会,弹出火器,随后开了火。
洛多维科狂怒的神情变成了难以置信。那发弹丸命中了他的脖子——切断了颈动脉。他的双眼凸出,放开了奥塔维亚诺,随后跪倒在地,攥住自己的喉咙——鲜血从指缝间潺潺流出。男孩飞奔过来,扑进他姐姐的怀里。
“奥塔维亚诺!没事了!”
埃齐奥走上前去,但依然和洛多维科保持着距离。那人尚未死透,剑也仍然握在手中。鲜血浸湿了他的短上衣,而且毫无停止的迹象。
“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样的恶毒伎俩打败我的,埃齐奥,”他喘着气说,“但我要抱歉地告诉你,无论你怎么做,都会输掉这场游戏。我们奥尔西兄弟不是你们以为的傻瓜。如果说有谁是傻瓜,那就是你们——你和卡特琳娜!”
“你们才是傻瓜,”埃齐奥的语气冰冷而轻蔑,“为了一袋银币送命,你们觉得值得吗?”
洛多维科做了个鬼脸。“你是不会明白的,朋友。你们全都上当了。无论你现在做什么,大团长都会拿走他的战利品!”他的面孔因痛楚而扭曲。血迹蔓延开来。“你最好杀了我,埃齐奥,如果你还知道什么是仁慈的话。”
“那就带着你的自尊死去吧,奥尔西。它根本毫无意义。”埃齐奥走上前去,将洛多维科脖颈上的伤口扩得更大。片刻之后,他的生命便不复存在。埃齐奥走到他身前,为他合上了双眼。“安息吧。”他说。
但他没时间可以浪费了。他转身面对那两个孩子,他们正瞪大眼睛看着这边。“你能走路吗?”他问奥塔维亚诺。
“我可以试试看,不过真的很痛。”
埃齐奥跪下察看。他的脚踝没有骨折,但的确扭伤了。他让奥塔维亚诺骑在自己的肩头。“勇敢点,小家伙,”他说,“我会把你们俩平安送回家的。”
“我能先尿尿吗?我真的忍不住了。”
“快点。”
埃齐奥知道,想带着这两个孩子穿过村子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他没办法让他们乔装打扮,他们的穿着太华丽了——而且不管怎么说,那些士兵应该已经发现了碧安卡的逃脱。他把手腕上的火器换成了毒刃,随后将火器收回背包里。他用左手拉起碧安卡的右手,走向村子西侧的树林。他爬上一座小山,从那里俯视圣萨尔瓦扎村,看到奥尔西兄弟的士兵正朝着瞭望塔的方向跑去,但似乎没人想到往树林这边寻找。埃齐奥庆幸自己有了喘息的机会,在一段漫长的跋涉过后,他带着孩子们回到了自己拴马的位置,把他们放在鞍座上,自己也上了马。
接着他朝着北方的弗利城赶去。那座城市一片寂静。太静了些。奥尔西的部队又去了哪儿?他们不是在准备攻城吗?这一切都显得难以置信。他踢了踢马腹,让它加快脚步。
“走北面的桥,先生,”坐在靠前的位置,扶着鞍桥的碧安卡说,“那里是回家最近的路线。”
奥塔维亚诺依偎在他怀里。
就在他们靠近城市的围墙时,他看到南部的城门打开了。一小队斯福扎士兵护送者卡特琳娜走了出来,马基雅维利紧随在后。埃齐奥立刻发现他的刺客同伴受了伤。他催促坐骑前进,来到那队人马旁边的时候,他飞快地下了马,把孩子们送进卡特琳娜的臂弯里。
“以圣母玛利亚之名,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目光从卡特琳娜转到马基雅维利,又转了回去。“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噢,埃齐奥,”卡特琳娜说,“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发生了什么事?”
“整件事都是个骗局!为了让我们失去戒心!”卡特琳娜绝望地说,“他们掳走我的孩子,只是在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埃齐奥将目光转回马基雅维利身上。“但城市平安无事?”他说。
马基雅维利叹了口气。“没错,城市平安无事。奥尔西的手下已经对这儿失去兴趣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把他们赶走以后,放松了一会儿——但只是一会儿,是为了重整部队,照料伤者。就在这时,切科开始了反击。他们肯定是早就计划好的!他攻进了城市。我跟他一对一地交手,可他的士兵从我身后偷袭了我,我只能勉强脱身。埃齐奥,现在我需要你拿出勇气来:因为切科夺走了伊甸苹果!”
埃齐奥在震惊中沉默了许久。然后他缓缓地说:“什么?不……这不可能。”他狂乱地扫视周围。“他去了哪儿?”
“他拿到想要的东西以后,就和他的手下撤退了,他的军队也兵分两路。我们不知道是哪支部队夺走了伊甸苹果,而且我们已经很累了,没办法进行真正有效的追击。不过切科自己带着一支部队进入了西面的群山……”
“这么说一切都完了?”埃齐奥大叫道。他想到,洛多维科或许所言不假——他真的低估了奥尔西兄弟。
“感谢上帝,地图还在我们手上,”卡特琳娜说,“他没敢花太多时间去找它。”
“可如果他有了伊甸苹果,就不再需要地图了呢?”
“我们不能坐视圣殿骑士团凯旋,”马基雅维利严肃地说,“绝对不行!我们必须去阻止他们!”
埃齐奥看到,他的朋友面色灰白,显然伤得不轻。“不——你留下。卡特琳娜!照看好他。我该出发了!或许还有时间!”


第二十三章
埃齐奥白天骑马赶路,只用更换马匹的时间稍事休息,但仍旧花了很长时间才赶到亚平宁山脉。到达那里以后,他立刻明白这段搜索切科·奥尔西的漫长旅途还将继续。但他也明白,如果切科返回了他的家族位于努比拉利亚的大本营,他就能在通向罗马的那条漫长曲折的道路上截住切科。没人能保证切科不会直接赶往罗马教廷,不过埃齐奥认为,他的对手既然带着像伊甸苹果这样的贵重货物,应该首先会去他认为的安全场所避避风头,再从那里派出信使,去确认西班牙人回到了梵蒂冈,然后才会前往那里和红衣主教会面。
因此埃齐奥决定自己也去努比拉利亚走一趟,他在暗中进入城市,开始调查切科所在的位置。但切科本人的探子无处不在,没过多久,埃齐奥就得知切科听说了自己追来的消息,准备组织一支两辆马车的车队,带着伊甸苹果离开,用这种方式躲避埃齐奥的追捕,并且破坏他的计划。
在切科计划离开的那天早上,埃齐奥做好了准备,紧盯着努比拉利亚的南部城门,很快,他预料中的那两辆马车便驶出了城市。埃齐奥爬上马背,准备追击,但在最后一刻,奥尔西的走狗驾驶的第三辆较为轻便的马车从侧面的巷子里冲了出来,故意挡住了埃齐奥的去路,让他的马儿人立而起,将他甩到地上。埃齐奥知道时间紧迫,只好抛下坐骑,随后爬上了那辆马车,一拳将车夫打落车下。他甩动马鞭,追了上去。
没过多久,他的视野中就出现了他的敌人的车子,但他们也看到了他,于是加快了车速。就在他们驶上崎岖不平的山路时,切科那辆装满了持弩士兵、负责护送的马车在转弯时没能及时减速。拉扯的马儿们挣脱了缰绳,飞驰着转过了弯,但马车却失去了转向的手段,径直落进几百英尺深的山谷里。埃齐奥压低声音,感谢命运对他的眷顾。他催促马儿前进,一边担心把它们逼得太狠,导致心脏破裂。不过它们拉着的重量比切科的马车更少,也因此稳步缩短着埃齐奥和他的猎物之间的距离。
等到两辆马车齐头并进的时候,切科的车夫挥动马鞭朝他打来,但埃齐奥伸手接住,一把扯脱。随后埃齐奥看准时机,放开缰绳,跃上了切科那辆马车的车顶。他那辆车的马儿突然间没了驾驶者,在惊恐下加快了脚步,驶向前方的道路。
“给我滚下去!”那车夫慌乱地喊道,“以上帝的名义,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你疯了吗?”但没了马鞭,他连控制马匹都很困难。他已经没有搏斗的余裕了。
切科在马车里大喊道:“别做蠢事,埃齐奥!不然你自己也别想脱身!”他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用他的剑刺向埃齐奥,而车夫疯狂地试图控制他的马儿。“快滚下我的马车!”
那车夫本想摇晃马车,把埃齐奥甩下去,但又顾忌自己的性命。马车惊险地左摇右摆,在经过一座废弃的大理石采石场的时候,它彻底失去了控制,侧翻过来,将车夫重重地摔在一堆大小不一的弃置石板上。马匹被车身拖着倒下,恐慌地用蹄子刨着地面。埃齐奥及时跃起,以蹲姿落地,随后拔出剑来,迎向爬出车子,神情狂怒的切科——他喘着粗气,但并未受伤。
“把伊甸苹果交给我,切科。一切都结束了。”
“愚蠢!等你死掉,一切才会结束!”切科挥剑砍向埃齐奥,他们立刻在危险的道路边缘开始了激烈的交手。
“交出伊甸苹果,切科,我就饶了你。你根本不知道它的力量有多可怕!”
“你别想得到它。等它回到大团长的手上,他就会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洛多维科和我也能分一杯羹!”
“洛多维科已经死了!难道你真觉得,等你失去利用价值以后,你的大团长还会留你活命吗?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你杀了我哥哥?我要为他报仇!”切科朝他扑来。
他们双剑交击,随后切科再次攻向埃齐奥,但剑刃却被金属护腕弹开。酝酿良久的一击却徒劳无功的事实让切科一时间不知所措,但他很快恢复过来,刺向埃齐奥的右臂,这一剑刺进了他的二头肌,让他武器脱手。
切科发出一声得意洋洋的大吼。他的剑尖对准了埃齐奥的喉咙。“别向我求饶,”他说,“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随后他摆出架势,准备刺出致命的一剑。在那一瞬间,埃齐奥弹出了左臂的双刃匕首,以闪电般的速度挥出,正中切科的胸口。
切科在震惊中站定良久,低头看着滴落到白色路面上的血液。他丢下了剑,倒向埃齐奥,双手抓住他的身体作为支撑。他们的面孔只相差几英寸。切科笑了。“看来你又能拿回你的宝贝了。”他低声说着,代表生命的血液自他的胸口泉涌而出。
“这样真的值得吗?”埃齐奥问,“要这么多人为此送命!”
切科发出既像是轻笑,又像是咳嗽的声音,鲜血从他的嘴边流出:“瞧啊,埃齐奥,你也知道带着这么贵重的东西会带来多少麻烦,”他挣扎着想要呼吸,“我今天就会死,但明天死的可就是你啦。”他脸上的笑容褪去,双眼上翻,身体无力地倒在埃齐奥脚边的地上。
“我们走着瞧吧,朋友,”埃齐奥告诉他,“安息吧。”
他感到一阵头晕。鲜血从他手臂上的伤口流出,但他还是勉强走到马车边,抚慰了马儿,随后割断了挽绳。接着他在马车内部寻找起来,很快找到了那只柚木盒子。他迅速打开盒子,确保里面的东西安然无恙,接着盖上盖子,夹在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下面。埃齐奥的目光看向采石场,那车夫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没必要确认他是生是死了:他身体那可怕的弯折告诉了埃齐奥一切。
拉车的马儿跑得并不远,埃齐奥走了过去,思索着自己是否有力气骑上马背,随后乘着它走完返回弗利的至少一部分路程。他希望自己的东西都还留在原处,因为追踪切科所花费的时间比他预料中更长。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使命会很轻松,不过伊甸苹果已经回到了刺客组织的手里。他的时间并没有白费。
他又看着那些马儿,决定选择那匹领头马。他抓住它的缰绳,想要借力爬上马背,因为它身上没有马镫,但就在这时,他的身体摇晃起来。
他失血的程度比想象中更加严重。在继续前进之前,他得先包扎伤口才行。他把马匹拴在树上,从切科的衬衣上割下一块布料,用作绷带。接着,他把那具尸体拖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如果有人经过,只要不仔细打量,多半只会以为埃齐奥和那名车夫遭遇了不幸的车祸。但天色已经晚了,这个时间过往的行人也会大为减少。
但包扎伤口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就算是我也需要休息,他想着,不禁觉得这个念头格外诱人。他坐在树荫里,听着马儿轻声吃草的声响。他把那个柚木盒子放在身旁的地上,最后一次警惕地扫视周围,因为他恐怕会在这儿待上好一阵子:但他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没能看到身后那座土丘上的树边,有个人正静静地看着他。
埃齐奥醒来时,黑暗已经降临,但周围的月光足以让他看到在他身边悄然移动的那个身影。
埃齐奥右臂的二头肌隐隐作痛,但他本想用左臂支撑着起身,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有人从采石场里搬来了一块大理石,压在了他的胳膊上。他挣扎着,想要用自己的双腿站起,却办不到。他看向那只装着伊甸苹果的盒子。
盒子不见了。
埃齐奥看到,那个身影戴着黑色的兜帽,身穿多明我会的白色修士袍。那人注意到埃齐奥醒来,便转过身,正了正他身上的大理石板。埃齐奥注意到那位修士的一只手上缺了一根手指。
“等等!”他说,“你是谁?你在做什么?”
那修士没有回答。埃齐奥看到那修士弯下腰,拾起了地上的柚木盒子。“别碰它!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别……”
那修士已经打开了盒子,如同太阳般明亮的光芒照射出来。
埃齐奥觉得自己听到了那修士满足的叹息声,随后便再次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到了早上。那几匹马都走得没影了,但随着阳光到来,他也恢复了一部分力气。他看着那块大理石板。它相当沉重,但它的确随着他手臂的动作稍微移动了些。他扫视周围。就在右手边上,他看到了一根粗大的树枝,应该是从树上掉下来的,但树枝并没有干枯,因此相当结实。他咬紧牙关,拿起那根树枝,伸到石板下面。他用力撬着石板,这时右臂传来剧痛,伤口也重新渗出血来。在学校里听过的那句名言依稀浮现于他的脑海:给我一根杠杆,我能抬起地球……他的手更用力了。石板开始移动,但他后继乏力,石板也落回了原处。他躺倒下去,休息了片刻,随后又试了一次。
到了第三次尝试的时候,他在心里高声痛呼,右臂的肌肉也仿佛要撕裂皮肤似的,但他这次拿出了拼命的力气,最后石板终于滚落在地上。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他的左臂又酸又痛,但骨头并未折断。
至于那个修士为何没在他睡着的时候杀死他,他毫无头绪。或许那位上帝的信徒并不打算杀人。但有件事可以确定——那位多明我会的修士和伊甸苹果都不见了。
他挣扎着起身,来到了附近的一条溪流边,大口喝着溪水,又清洗并重新包扎了自己的伤口。随后他向东出发,朝着弗利方向的群山走去。
最后,在许多天的旅途之后,他看到了远处的那座城镇的塔楼。但接连不断的使命,还有他的失败和孤独都让他身心俱疲。在返回的路上,他用了很多时间去思考克里斯蒂娜的事,以及他如果没有背负这样的重担,他们又会有怎样的生活。但他无法改变自己的过去,而且他明白,将来也是一样。
他来到了通向南部城门的桥梁上,近到能看清城垛上的守卫,就在这时,疲惫彻底压垮了他,让他晕厥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盖着一条崭新的亚麻被单,周围是一座阳光充足的阳台,只有藤蔓为他提供荫蔽。一只冰凉的手轻抚他的额头,将一杯水递到他的唇边。
“埃齐奥!感谢上帝,你回到我们身边了。你还好吗?你出了什么事?”卡特琳娜用她一贯的急躁语气问道。
“我……我不知道……”
“城垛上的人看到了你。我亲自出去接回了你。你离开的时间久到我都记不清了,而且身上还带着可怕的伤。”
埃齐奥努力回忆起来。“现在我想起来了……我从切科那里取回了伊甸苹果……可没过多久,就出现了另一个人——他拿走了苹果!”
“谁?”
“他戴着黑色兜帽,就像个修士——我想……他还少了一根手指!”埃齐奥挣扎着想要坐起。“我躺了多久了?我该走了——现在就得走!”他坐起身来,但四肢却像是灌了铅似的,他才刚刚有所动作,一阵晕眩便随即袭来,让他不得不躺倒下去。
“呃!那修士对我做了什么?”
卡特琳娜俯下身来。“你现在哪儿也不能去,埃齐奥。就算是你也需要恢复的时间,而且我看得出,还有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旅途等待着你。不过开心点吧!尼科洛已经返回了佛罗伦萨。他会负责那儿的事务。你的其他刺客同伴也很警惕。所以多留一会儿吧……”她亲吻了他的额头,随后试探地吻了他的嘴唇。“如果我有什么可以……让你更快恢复的办法,请你尽管开口。”她的手轻柔地在床单下摸索着,最后找到了她的目标。“哇哦,”她笑着说,“我想我已经成功了——一点点。”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卡特琳娜·斯福扎。”
她大笑起来。“宝贝儿,如果我写下自己的生平故事,肯定会震惊整个世界的。”
埃齐奥身强力壮,而且年方三十,正值盛年。此外,他还受过某些极为严苛的训练,所以没过多久,他就恢复到了能够下床走动的程度。但他的右臂还是比从前虚弱了不少,他知道自己必须努力恢复到最佳状态,以便继续他的使命。他强迫自己耐心等待,在卡特琳娜严格却善解人意的指引下,他把被迫驻留弗利的一部分时间用于思考,时常端着波利齐亚诺的某本著作在葡萄藤下入神地看着,不过在更多的情况下,他所做的还是各式各样的训练。
随后在某天早晨,卡特琳娜来到他的房间,发现他穿好了旅行装束,还有位男仆在帮他套上马靴。她坐在他身旁的床上。
“时候到了?”她说。
“对。我不能再耽搁了。”
她露出悲伤的表情,离开了房间。不久后她拿着一张卷轴回来了。“好吧,时候的确到了,”她说,“上帝作证,你的使命比我们的享受更重要——但我希望将来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她把那张卷轴递给他。“拿着——我带来了给你的临别礼物。”
“这是什么?”
“是你用得上的东西。”
她摊开那张羊皮纸,埃齐奥看到,那是一张整个半岛的地图,从伦巴第一直到卡拉布里亚。而在地图上的道路、城镇以及其他区域,有着许多红色墨水画上的十字型标记。
埃齐奥抬头看着她。“这是马基雅维利提到的那张地图。你丈夫的——”
“是我已故的丈夫,亲爱的。在你外出期间,尼科洛和我发现了两个重要的事实。首先是我们……除掉亲爱的吉罗拉莫的时机非常合适,因为他那时就要完成这项工作了。其次是,这张地图的价值难以估量,因为即使圣殿骑士团得到了伊甸苹果,如果没有地图,他们也不可能找到墓穴。”
“你知道墓穴的事?”
“亲爱的,有时候你真的有点天真。我当然知道了。”她的口气认真了些。“但想要彻底挫败我们的敌人,你就必须夺回伊甸苹果。这张地图能帮助你完成这项重大的使命。”
就在她递出地图的时候,他们的手指相触,恋恋不舍地缠绕在一起。他们久久地注视彼此的眼睛。
“附近的湿地那里有一座修道院,”卡特琳娜最后开了口,“多明我会的修道院。他们习惯头戴黑色兜帽。如果是我的话,就会从那儿找起。”她的双眼闪烁泪光,随后转过脸去。“快走吧!去找到那个可恶的修士!”
埃齐奥笑了。“我会想你的,卡特琳娜。”
她回以微笑,只是笑容里的欢快有些勉强。在她的一生里,她头一次感到自己难以鼓起勇气。“噢,我知道你会的。”


第二十四章
在湿地修道院迎接埃齐奥的那个人完全是位典型的修士——他体态丰满、脸颊红润,却有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和顽皮而精明的双眼,说话的口音让埃齐奥想起了马里奥麾下的某个雇佣兵:那个爱尔兰人。
“祝福您,我的兄弟。”
“多谢,修士。”
“我是奥卡拉翰修士。”
“您能帮我个忙吗?”
“所以我们才会在这儿,我的兄弟。当然了,眼下世道艰难。胃里空空可很难思考问题。”
“你是说你的钱包很空吧。”
“您误会了。我不是在向您索取什么,”那僧侣摊开双手,“但上帝会帮助那些慷慨的人。”
埃齐奥掏出几枚弗罗林,递了过去。“如果这些还不够……”
那修士看了看,思索起来。“噢,很好,我已经开始思考了。不过事实上,上帝真正会帮助的是那些更慷慨些的人。”
埃齐奥又拿出几枚金币,直到奥卡拉翰修士的表情明朗起来。“修道会感谢您的慷慨奉献,我的兄弟,”他交叠双手,放在肚子上,“您想找什么?”
“一位头戴黑色兜帽的修士——他少了一根手指。”
“唔。圭多修士只有九根脚趾。你确定少的不是脚趾?”
“相当确定。”
“那还有多米尼克修士,但他缺少的是整个左臂。”
“不对。抱歉,但我肯定他只少了一根手指。”
“唔。”那修士说着,陷入了深思。“噢,等等!我的确见过一位只有九根手指、戴着黑色斗篷的修士……对!没错!我们上次去托斯卡纳的修道院过圣维琴佐节的时候见过他。”
埃齐奥笑了。“噢,我认识那地方。我会去那儿看看的。多谢了。”
“路上小心,我的兄弟。”
“我会的。”
埃齐奥穿过群山,向西面的托斯卡纳走去。尽管这段旅途漫长而又艰难,因为秋天即将到来,气候也越来越冷,但接近那座修道院的时候,他心中的不安达到了最高点:许久以前,暗杀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同谋者之一——雅各布·德·帕齐的秘书斯蒂法诺·达·巴科诺尼——就是在那里死在埃齐奥手上的。
不幸的是,前来迎接他的院长就是当初目睹了杀戮的那个人。
“抱歉,”埃齐奥首先开口道,“您能否……”
那位院长认出了他,这时惊恐地向后退去,大喊道:“愿所有大天使——乌列、拉斐尔、米迦勒、萨拉奎尔、加百列、雷米尔和拉贵尔——愿他们展现威能,护佑我们!”他将仿佛来自天堂一般的炽热目光转向埃齐奥。“邪恶的恶魔!滚开!”
“怎么了?”埃齐奥惊愕地说。
“怎么了?怎么了?你就是谋杀了斯蒂法诺修士的那个人。在这片圣地上!”一群修士在远处紧张地聚在一起,院长转身看向他们。“他回来了!修士和牧师的屠杀者回来了!”他以雷鸣般的嗓音宣布道,随后逃之夭夭,那些修士跟在他身后。
那家伙显然是吓坏了。埃齐奥别无选择,只好追了上去,但他并不像院长和那些修士一样熟悉这座修道院。最后他受够了在陌生的走廊和回廊里乱转,于是跳上屋顶,想要看清那些修士的去向,但这反而让他们陷入了更强烈的恐慌,他们开始尖叫:“他来了!他来了!别西卜来了!”他只好爬了下来,换回了普通的追踪方式。
最后他追上了他们。修道院长喘着粗气,用嘶哑的嗓音责骂道:“滚开,恶魔!离我们远点儿!我们从未犯下过你那样的罪行!”
“不,等等,听着,”埃齐奥几乎同样喘不过气来,“我只想问你们一个问题。”
“我们没有呼唤过恶魔!我们还不想前往死后的世界!”
埃齐奥抬起双手,掌心向下。“拜托,冷静!我没想伤害你们!”
那位院长根本没在听。他翻了个白眼。“上帝啊,上帝啊,您为何要抛弃我们?我还没准备好加入您的天使的行列!”
说完,他转身就跑。
埃齐奥只好把他扑倒在地。他们两个一起起身,在一群大眼瞪小眼的修士的包围下拍打身上的灰尘。
“拜托,别再跑了!”埃齐奥恳求道。
院长发起抖来。“不!发发慈悲吧!我不想死!”他语无伦次地说。
埃齐奥努力板起面孔,开口道:“听着,院长先生,我杀的都是那些犯下过杀人罪行的人。您那位斯蒂法诺修士就是个杀人犯。他在1478年企图谋杀洛伦佐公爵。”他顿了顿,喘了几口气。“请放心,院长先生,我相信您并不是杀人犯。”
院长的表情冷静了些,但他的眼里仍有怀疑。
“那你想怎样?”他说。
“好吧,听我说。我在寻找一位打扮和你们相似的修士——一位多明我会修士——他缺少了一根手指。”
院长转过脸去。“你说少了一根手指?就像萨佛纳罗拉修士那样?”
埃齐奥记下了那个名字。“萨佛纳罗拉?他是谁?您认识他吗?”
我认识他,先生。他是我们……曾经是我们的一员。”
“然后呢?”
院长耸耸肩。“我们建议他去山里隐居一段时间。他不太……适合这儿。”
“就我所知,院长先生,他的隐居生涯恐怕已经结束了。您知道他可能会去哪儿吗?”
“噢,天哪……”院长努力思索起来。“如果他结束了隐居,他就很可能回到了佛罗伦萨的圣母堂。他从前在那里做过研究。或许他会回那里去。”
埃齐奥长出了一口气。“感谢您,院长。愿上帝与您同在。”
在这么久以后返回故乡,埃齐奥有种古怪的感觉。他有那么多的回忆要应付。但这次他必须独自行动。他不能联络旧日的朋友或是盟友,以免惊动他的敌人。
很明显,尽管这座城市维持着平静,他要找的那座教堂却陷入了混乱。有位僧侣惊恐地跑了出来。
他上前搭话。“好了,修士。没事了!”
那修士瞪大眼睛看着他。“快走吧,朋友。如果你重视你的性命的话!”
“这儿出了什么事?”
“来自罗马的士兵占领了我们的教堂!他们赶走了我的修士弟兄,还问了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他们不停地要求我们交出果实!”
“什么果实?”
“苹果!”
“苹果?见鬼!罗德里戈抢在我前头了!”埃齐奥低声自语。
“他们还把我们的一位圣衣会[1]同胞拖到了教堂后面!我敢肯定,他们想杀了他!”
“圣衣会?你们不是多明我会的修士?”埃齐奥转身离开,小心翼翼地绕过圣母堂的外墙。他就像和眼镜蛇对峙的猫鼬那样,悄无声息地挪动脚步。来到教堂花园的墙边时,他迅速爬上了墙头。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他一时间都屏住了呼吸。几个博尔吉亚的卫兵正在拼命殴打一名高大的修士。他看起来三十五岁上下。
“告诉我们!”为首的那名卫兵喊道,“告诉我们,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自己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苹果在哪儿?”
“拜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为首的卫兵凑近过去。“坦白吧!你名叫萨佛纳罗拉!”
“对!我告诉过你了!但你快打得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告诉我们,你的痛苦就会结束。那该死的苹果在哪儿?”为首的卫兵凶狠地踢在修士的腹股沟上。修士痛呼起来。“反正你们这样的教士也用不着那地方。”那守卫讥笑道。
埃齐奥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一幕。如果那位修士真的是萨佛纳罗拉,博尔吉亚手下的这些恶棍恐怕会在埃齐奥问出真相之前就杀死他。
“为什么你总是不肯说实话?”那卫兵讥笑道,“如果我的主人听说我们把你折磨至死,他肯定不会高兴的!你是想让我有麻烦吗?”
“我没什么苹果,”那修士呜咽着说,“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修士。请放了我吧!”
“没门儿!”
“我什么也不知道!”修士可怜巴巴地喊道。
“如果你想要我停手,”那卫兵说着,又一次踢中了他的腹股沟,“那就告诉我实话,吉罗拉莫·萨佛纳罗拉修士!”
修士咬着嘴唇,但仍然顽固地回答:“我已经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那卫兵又踢了他一脚,随后让帮凶们抓住他的脚踝,无情地拖着那修士穿过卵石路面,让他的脑袋一次次地撞在坚硬的石头上。那修士尖叫一声,徒劳地挣扎起来。
“蠢货,受够了没有?”为首的卫兵又凑过脸去,“你一再地撒谎,就是想去见你的造物主了,是不是?”
“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修士,”那位圣衣会修士说着,他的长袍从剪裁到颜色都像极了多明我会修士。“我什么果实都没有!请……”
那卫兵又踢了他一脚,仍然瞄准了相同的位置。然后又是一次。修士的身体痛苦地抽搐起来,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埃齐奥已经受够了。他跳下墙去,化身为复仇的幽灵,愤怒地挥舞着毒刃和双刃匕首。不过一分钟的功夫,那些博尔吉亚恶棍不是倒地死去,就是和那名修士同样痛苦地躺在庭院的地上,呻吟不止。
那修士哭泣着抱住了埃齐奥的双膝。“感谢您,感谢您,我的救星。”
埃齐奥轻抚他的头颅。“镇定点,镇定点。现在没事了,我的兄弟。”但埃齐奥看了看那修士的手指。
十根手指完好无损。
“你有十根手指。”他失望地低声说道。
“是啊,”那修士哭泣着说,“我有十根手指。而且除了每周四送到修道院的那些苹果以外,我什么苹果都没有!”他站起身,拍打身上的灰尘,稍微清醒了些,随后愤怒地说:“以上帝的名义!难道整个世界都发了疯吗?”
“你是谁?为什么他们会找上你?”埃齐奥问。
“因为他们发现我的姓氏真的是萨佛纳罗拉!可我又怎么会把我的堂兄出卖给那些无赖呢?”
“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我一无所知!他就像我一样,是个修士。的确,他选择了更加严苛的多明我会教派,但……”
“他是不是少了根手指?”
“是的,可怎么会有人……”那位修士的眼里闪现出一丝光彩。
“谁是吉罗拉莫·萨佛纳罗拉?”埃齐奥追问道。
“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位虔诚的信徒。我谦卑地感谢您的搭救,并且愿意以任何方式报答您,但您可否告诉我您的尊姓大名?”
“我……只是个无名之辈,”埃齐奥说,“但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马赛罗·萨佛纳罗拉修士。”那修士顺从地答道。
埃齐奥记在心里。他思绪飞转。“你的堂兄吉罗拉莫去了哪儿?”
马赛罗思索着,显然内心正在挣扎。“我的堂兄的确……在侍奉上帝的角度方面见解独特……他在传播自己的教条……你应该能在威尼斯找到他。”
“他在那儿做什么?”
马赛罗挺直了背脊。“我认为他走上了歧途。他宣扬地狱烈火的到来。他声称自己能窥见未来。”马赛罗用通红的眼眶里那双痛苦的眼睛看着埃齐奥。“如果您真的想听我的看法的话:他简直满口胡言!”
* * *
[1]又译加尔默罗会,因传说圣母曾授以“圣衣”而得名。


第二十五章
在埃齐奥看来,他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但目前为止却毫无收获。寻找萨佛纳罗拉就像是追逐鬼火,或是空想中的怪物,又或是自己的尾巴。但他必须继续寻找,因为那位九根手指的修士拥有伊甸苹果——那是通往无法想象的可怕世界的钥匙,而那名修士又是个危险的宗教疯子,是一门失控的加农炮,伊甸苹果落在他的手上,恐怕要比落入大团长罗德里戈·博尔吉亚之手更加危险。
当他离开那条来自拉文纳的帆船,踏上威尼斯码头的时候,前来迎接他的是西奥多拉。
1492年的威尼斯仍然处在阿戈斯蒂诺·巴巴伊格总督相对公正的统治之下。最近城市里的热门话题是一位名叫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热那亚海员,他制定了疯狂的航海计划,打算向西航行,跨越整座大洋。威尼斯拒绝了他的提议,但他得到了西班牙国王的资助,即将出发。威尼斯政府莫非是疯了,才会拒绝资助这样的远征?如果哥伦布成功,通往东西印度群岛的安全航路就将得以确定,并且绕开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如今占据的陆上线路。但埃齐奥有太多的事要考虑,没心思去关注这些政治和贸易话题。
“我们收到了你的消息,”西奥多拉说,“但你能确定吗?”
“这是我仅有的一条线索,看起来也相当可信。我确信伊甸苹果又回到了这儿,就在那个名叫萨佛纳罗拉的僧侣手里。我听说他正在向大众宣扬,说地狱和烈火即将来临。”
“我听说过那个人。”
“你知道去哪儿能找到他吗,西奥多拉?”
“不。但我看到有位传道者正在工业区鼓吹你提到的那些地狱烈火之类的胡言乱语。也许他是你提到的那位修士的信徒。跟我来吧。在威尼斯期间,你就住在我那里吧——等你安顿下来以后,我们就直接去找那个为他布道的人。”
埃齐奥和西奥多拉——以及所有聪明且理性的人——都知道这种耸人听闻的鬼话为什么会逐渐吸引人们的关注。1500年即将到来,许多人深信那会是基督再临的日子,基督将会“伴随云朵而来,沐浴在他自身与天父的光荣之中,由上万圣徒与无数天使随侍,将坐上他荣耀的宝座。全部王国将集结于他面前;他要把他们彼此分开,将羔羊与得拯救者置于右边,将山羊与下地狱者置于左边。”
圣马迪奥的这段关于“最终审判”的描述也将在许多人的脑海中不断重现。
“这位传道者和他的头儿真是抓住了世纪末狂热的好机会,”西奥多拉说,“不过就我所知,他们自己也真的相信。”
“我也认为他们相信,”埃齐奥说,“问题在于,伊甸苹果在他们的手里,他们真的可能会为这个世界带来危险,尽管这危险与上帝丝毫无关,却与魔鬼息息相关。”他顿了顿,又说:“但在眼下,他们还没有释放出伊甸苹果的力量,感谢上帝,因为我怀疑他们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控制。至少目前看来,他们似乎满足于预言末日审判——而这套说辞——”他苦笑起来,“——向来容易令大众信服。”
“但情况正越来越严重,”西奥多拉说,“几乎会让你相信末日审判近在眼前。你听说那些坏消息了吗?”
“我从离开弗利以后就什么都没听说。”
“洛伦佐·德·美第奇在卡勒基的别墅里死去了。”
埃齐奥神色一黯。“这的确是个不幸的消息。洛伦佐是我的家族的真正朋友,没有了他的庇护,只怕我永远没法拿回奥迪托雷府邸了。但这只是小事,因为他的死亡恐怕意味着他在自由城邦之间维持的和平也会付诸东流。就算是他在世时,城邦间的和平关系也相当脆弱。”
“坏消息不止这一条,”西奥多拉说,“而且这条恐怕比洛伦佐的死更糟。”她犹豫了片刻,又开口道:“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埃齐奥。‘西班牙人’,也就是罗德里戈·博尔吉亚,被选为了教皇。他将作为亚历山大六世统治梵蒂冈和罗马!”
“什么!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
“教皇选举会议刚刚结束——就在这个月。传闻说罗德里戈靠金钱买来了绝大部分选票。就连他最有力的竞争对手,阿斯卡尼奥·斯福扎也投了他一票!据说他的贿赂是整整四头骡子背着的银币。”
“他成为教皇又能有什么好处?他有什么目的?”
“庞大的影响力还不够吗?”西奥多拉看着他,“现在我们要受一头恶狼的摆布了,埃齐奥。他恐怕是前所未有的最贪婪的恶狼。”
“你所说不假,西奥多拉。但他追求的权势就连教皇的地位也无法满足。如果他控制了梵蒂冈,就离找到墓穴更近了一步;而且他仍然在寻找伊甸苹果,因为那件‘伊甸碎片’会让他拥有上帝般的力量!”
“就让我们祈祷你能让苹果回到刺客组织的手中吧——作为教皇和圣殿骑士团大团长的罗德里戈已经够危险了。如果他连伊甸苹果也得到了……”她没有说下去。“就像你所说的,他会变得坚不可摧。”
“真奇怪。”埃齐奥说。
“什么奇怪?”
“有两个人在追捕他,可我们的朋友萨佛纳罗拉却一无所知。”
西奥多拉把埃齐奥送到了威尼斯工业区的那座庞大的露天广场,然后离开了。那位传道者就将在这座广场上布道。埃齐奥戴上兜帽,警惕地低着头,融入周围聚集起来的人群之中。没过多久,广场就挤得水泄不通,人们簇拥着一座小巧的木头舞台,有个苦行僧似的男人走了上去,他有一双冰冷的蓝色眸子,凹陷的脸颊,铁灰色的头发和粗糙的双手,身穿淡灰色的羊毛长袍。他说起话来,只在人们疯狂的欢呼盖过他的话声时稍微停顿片刻。埃齐奥明白,精通此道的人完全可以让数百人陷入盲目的歇斯底里状态。
“围拢过来,孩子们,听我哭泣!因末日即将到来。你们做好准备了吗?你们准备面对我的修士弟兄萨佛纳罗拉赐予我们的光明了吗?”他抬起双手,埃齐奥知道这位传道者所说的光明是什么,脸色严肃起来。“黑暗的时代已经降临,”传道者说,“但我的弟兄指点了我一条明路:这条路通向救赎、通向等待着我们的天堂之光。但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必须彻底接受他。就让萨佛纳罗拉充当我们的向导吧,因为只有他知道未来的景象。他不会带领我们走入歧途。”这时那位传道者朝着面前的讲台弯下腰去。“你们准备好迎接最后的审判了吗,兄弟姐妹们?等那一天到来,你们会追随何人的脚步?”为了加强效果,他刻意停顿了片刻。“教会里有许多人声称能提供救赎……可孩子们,这是一派胡言!他们都是那位博尔吉亚教皇的奴隶,是第六位、也是最腐败堕落的亚历山大‘教皇’的奴隶!”
人们尖叫起来。埃齐奥在心里吃了一惊。他想起了记忆里那只苹果投射出的预言景象。在遥远的未来,地狱将会真正降临到大地上——除非他能够加以阻止。
“我们的新教皇亚历山大并非属灵之人,也并非灵魂高洁之人。像他那样的人会花钱收买人心,再出售有俸圣职以此牟利。教会的牧师全都是见钱眼开的商人!我们之中仅有一位受灵感说话的人,我们之中仅有一人能窥见未来,与主交谈!他就是我的修士弟兄,萨佛纳罗拉!他会引领我们!”
埃齐奥心想:那位疯修士是否也像他一样,开启了伊甸苹果?他是否释放出了同样的幻象?这是否正应了莱昂纳多对伊甸苹果的评价——对心灵软弱的人来说很危险?
“萨佛纳罗拉会引领我们走向光明,”传道者总结道,“萨佛纳罗拉会告诉我们未来的景象!萨佛纳罗拉会带我们走进天国的大门!我们可不想待在萨佛纳罗拉所目睹的新世界里。萨佛纳罗拉修士所走的正是我们追寻的,通往上帝身边的道路!”
他又抬起双手,人们纷纷大喊欢呼。
埃齐奥知道,想要找到萨佛纳罗拉,唯一的方法就是通过这位门徒。但他必须找到方法接近那个人,同时又不会引起周围狂热民众的猜疑。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扮演着想要和其他信众搭话的软弱男人的形象。
这并不容易。他遭到了挑衅式的推搡,那些人能看出他是个陌生人,是个新来者,是个不值得尊重的人。但他面露笑容,鞠躬行礼,甚至作为最后的手段,丢下了钱币,说着:“我想对萨佛纳罗拉的事业和那些支持他并相信他的人给予奉献。”而金钱一如既往地发挥了作用。事实上,埃齐奥心想,金钱才是让人改变信仰的最佳手段。
那位传道者以混合了愉快和轻蔑的情绪看着埃齐奥接近,最后示意信众们让到一旁,招呼他走上舞台,又领着他来到不远处的那座寂静的小广场,在那里和他做私下交谈。埃齐奥愉快地看到,他显然是觉得自己招募到了一位富有且有地位的支持者。
“萨佛纳罗拉在哪儿?”他问。
“他无处不在,弟兄,”传道者答道,“他陪伴在我们所有人身边,而我们所有人也都陪伴着他。”
“听着,朋友,”埃齐奥急切地说,“我是来找人的,不是来猜谜的。请告诉我他在哪儿。”
那传道者斜眼看着他,埃齐奥明显看到了他眼里的疯狂。“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瞧,萨佛纳罗拉爱你,就像你爱自己。他会为你展现光明。他会为你展现未来!”
“但我必须跟他本人谈谈。我要见领袖!而且我有庞大的财富,可以支持他这场宏大的远征!”
传道者露出狡猾的神色。“我懂了,”他说,“耐心点。时候还没到。但你可以加入我们的朝圣之旅,我的兄弟。”
于是埃齐奥耐心等待。他等待了很久。最后在某一天,埃齐奥接到了那位传道者的召唤,要他黄昏时去威尼斯码头和他碰面。埃齐奥早早赶到那儿,耐心又紧张地等待着,最后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在暮霭中渐渐接近。
“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他招呼道。
传道者露出欢快的神情。“你对真理的探寻充满热忱,我的兄弟,它也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现在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的领袖也终于获取了应得的地位!来吧!”
他示意他向前走,随后带着埃齐奥来到码头上,一艘大帆船正停泊在那儿。一群信徒正在附近等待着。传道者对他们说:
“孩子们!到了我们离开的时刻了。我们的弟兄和精神领袖,吉罗拉莫·萨佛纳罗拉正在属于他的那座城市等待着我们!”
“是啊,没错!那个狗娘养的畜生让我的城市和家乡向他臣服——向疯狂臣服!”
人们和埃齐奥转过头,看向那个发话者。那是个头戴黑帽的长发年轻男子,嘴唇丰满,瘦削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
“我刚刚逃离那儿,”他续道,“该死的法兰西国王查尔斯把我赶出了我的公爵领地,让那个上帝的走狗萨佛纳罗拉取代了我!”
人们的情绪开始激动,要不是那位传道者的阻止,他们早就抓住那个年轻人,把他丢进潟湖里去了。
“让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吧,”传道者命令着,随后转向那个年轻人,问道:“我的兄弟,你为什么要侮辱萨佛纳罗拉的声名?”
“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他对佛罗伦萨所做的一切!他控制了城市!那些贵族不是支持他,就是无力反抗他。他煽动民众,就连那些本该明白事理的人——比如波提切利大师——都盲目地追随他。他们焚烧书籍和艺术品,还有那个疯子认为的所有不道德的事物!”
“萨佛纳罗拉正在佛罗伦萨?”埃齐奥急切地问,“你确定?”
“要是他不在就好了!要是他在月亮上或是地狱里就好了!我都差点死在那儿!”
“我的兄弟,你究竟是什么人?”传道者不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那年轻人挺起胸脯。“我是皮耶罗·德·美第奇。‘华丽公爵’洛伦佐之子,也是佛罗伦萨的合法统治者!”
埃齐奥握住了他的手。“幸会,皮耶罗。我是你父亲忠实的朋友。”
皮耶罗看着他。“多谢你,无论你是谁。至于我父亲,幸好他在疯狂仿佛巨浪般席卷整个城市之前就死了。”他满不在乎地转过身,面对愤怒的人群。“别去支持那个恶毒的修士!他是个充满野心和危险的傻瓜!他应该像条疯狗那样被人杀死!”
这时人们发出愤慨的大吼。传道者转身面对皮耶罗,大喊道:“异端!你这是在散播邪恶的思想!”他对人群喊道:“你们必须制服他!让他闭嘴!把他送上火刑架!”
皮耶罗和埃齐奥此时都拔出剑来,面对来势汹汹的人群。
“你是谁?”皮耶罗问。
“埃齐奥·奥迪托雷。”他答道。
“噢!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我父亲经常提起你。”他的目光转向那些暴民,“我们还有机会脱身吗?”
“希望有吧。但你的做法实在不够明智。”
“我又怎么会知道?”
“你让我长久以来的努力和准备都付诸流水了——不过算了。拿稳你的剑!”
战斗激烈却短暂。他们两人在暴民的猛攻下退入一栋废弃的仓库,在那里站定迎敌。幸好那些信徒尽管怒气冲冲,却远远算不上擅长打斗。没过多久,其中最大胆的那些人就纷纷后退,照看埃齐奥和皮耶罗的长剑留下的伤口,而其余人开始转身逃跑。只有面色阴沉的传道者还站在当场。
“骗子!”他对埃齐奥说,“你会在地狱中承受永世冻结之苦。我也会亲手把你送去那儿!”他从长袍下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剑,高举过头,冲向埃齐奥,作势欲刺。埃齐奥向后退去,几乎倒在地上,也无从抵挡那传道者的攻击,但皮耶罗一剑刺伤了那人的腿,而埃齐奥站起身来,弹出了他的双刃匕首——锋利的匕尖刺进了那人的腹部。那传道者的整个身体颤抖起来。他倒在地上,双手抓挠着地面,抽搐了好一会儿,最后不再动弹。
“希望这能弥补我给你带来的麻烦,”皮耶罗沮丧地笑着说,“来吧!我们到总督府去,让阿戈斯蒂诺派人留意一群散布在四处的疯子,确保他们不会再惹事。”
“多谢了,”埃齐奥说,“但我要去的不是总督府。我得去佛罗伦萨。”
皮耶罗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什么?你要自己踏入地狱之门?”
“我必须找到萨佛纳罗拉。但或许,我已经来不及抹除他对我们的家乡造成的破坏了。”
“那么我祝你好运,”皮耶罗说,“无论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第二十六章
1494年,42岁的吉罗拉莫·萨佛纳罗拉修士已经成了佛罗伦萨实际上的统治者。他的灵魂承受过折磨,是位扭曲的天才,也是最糟糕的那种狂信徒;但他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人们不仅愿意追随他,更会在他的煽动下做出最荒唐也最具破坏性的愚行。这些全都出于对地狱之火的畏惧,以及对他那些教条的深信不疑:所有享受、所有俗世财富和人类的作品全都值得摒弃,只有通过彻底的克己自律方能找到真正的信仰之光。
难怪莱昂纳多还留在米兰,在返回自己家乡的路上,埃齐奥心想。其他的姑且不论,埃齐奥从他的朋友那里还听说,原本纵容或者只是处以小额罚款的同性恋行为,如今在佛罗伦萨将会处以死刑。难怪曾在洛伦佐的关怀和鼓励下聚集在此的唯物主义与人文主义思想家和诗人,如今都选择了离开,因为佛罗伦萨正在迅速转变为一片文化的沙漠。
就在接近城市的时候,埃齐奥注意到,有一群黑色长袍的修士和衣着肃穆的普通信徒也在朝相同的方向前进。他们显得庄严而又正直。所有人都低着头。
“你们要去哪儿?”他问其中一名过路者。
“去佛罗伦萨。去匍匐在领袖的脚下。”一名脸色苍白的商人答道,随后才继续前进。
道路很宽,埃齐奥看到,另一群人正朝着这边走来,显然是要离开城市。他们走路时也都低着头,表情严肃而又沮丧。他们经过的时候,埃齐奥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只言片语,意识到这些人是在自我流放。他们或是推着堆满了东西的手推车,或是背着袋子和包裹。他们是在那名修士的法令下遭到驱逐的人,又或是自愿离开家园的人——他们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的统治了。
“如果皮耶罗有他父亲十分之一的才能,我们就不会无家可归了……”其中一个人说。
“我们不该让那个疯子在我们的城市站稳脚跟的,”另一个人嘀咕道,“瞧瞧他带来的这些灾难……”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么多人情愿接受他的压迫。”一个女人说。
“噢,现在哪儿都比佛罗伦萨好了,”另一个女人说,“就因为我们不愿意把拥有的一切都交给他的宝贝圣马可教堂,他们就把我们赶出来了。”
“是巫术,这是唯一我觉得合理的解释。就连波提切利大师也中了萨佛纳罗拉的咒语……别忘记,那家伙年纪已经大了,大概都快有五十岁了,也许他是想在天堂之类的事上赌一把。”
“焚书,逮捕异己,还有那些无休无止的愚蠢布道!想想两年前的佛罗伦萨吧……那可是一座知识的灯塔!现在我们又回到黑暗时代了。”
接着有个女人的话让埃齐奥竖起了耳朵。“有时候我真希望那位刺客回到佛罗伦萨来,这样我们就能摆脱他的暴政了。”
“做梦去吧!”她的朋友答道,“那位‘刺客’是虚构出来的!就像父母吓唬小孩用的鬼怪!”
“你错了——我父亲在圣吉米亚诺见过他,”先前那个女人叹了口气,“但那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是啊是啊——你说是就是吧。”
埃齐奥骑着马从他们身边经过,心情沉重。但看到那个前来迎接他的熟悉身影时,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你好,埃齐奥,”马基雅维利说。他那张严肃却又诙谐的面孔显得更加老成,但岁月为他增添了更多的魅力。
“你好啊,尼科洛。”
“你这次回来可正是选对了时候。”
“你很了解我。哪里有病痛,我就会赶去医治。”
“我们现在的确需要你的帮助,”马基雅维利叹了口气,“毫无疑问,萨佛纳罗拉如果没有借助伊甸苹果的力量,根本无法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抬起手来。“我知道我们上次见面后,你经历了什么。卡特琳娜在两年前派信使送来过一封信,威尼斯的皮耶罗的信使最近也找到了我。”
“我是为了伊甸苹果而来的。它脱离我们的掌握已经太久了。”
“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应该感谢那位可怕的吉罗拉莫,”马基雅维利说,“至少他没把苹果交给那位新教皇。”
“新教皇做了些什么吗?”
“他一直在想办法。据说亚历山大六世打算开除萨佛纳罗拉的教籍。不过这也不能改变什么。”
埃齐奥说:“我们应该尽快将它取回。”
“你说伊甸苹果?当然——只不过情况恐怕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
“哈!什么时候简单过?”埃齐奥看着他,“不如你来为我解释一下情况?”
“走吧,我们回城里去。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能告诉你的东西不多。简而言之,法国的查尔斯八世终于成功让佛罗伦萨对他俯首称臣了。皮耶罗逃走了。向来渴望扩大领土的查尔斯——他们居然会给他冠以‘和蔼者’的称号,真是让我想不明白——向那不勒斯进军,于是丑小鸭萨佛纳罗拉突然抓住了机会,填补了佛罗伦萨的权力真空。他和所有独裁者一样,毫无幽默感,充满自信,而且坚定地认为自己无比重要。是你所能想象的最高效、也最糟糕的领袖。”他顿了顿,又说:“总有一天,我要写本关于这些的书。”
“他的手段就是伊甸苹果?”
马基雅维利摊开双手。“只有一部分是。我很不想这么说,但他能够成功,相当大的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的个人魅力。他迷惑的并非这座城市本身,而是其统治阶层,是那些拥有权力和影响力的人。当然了,起初还有些贵族反抗他,但现在——”马基雅维利露出担忧的神色,“现在他们已经被他捏在了掌心。所有人痛骂的那个人突然间变成了所有人都顶礼膜拜的人。如果有人反对他,就会被逐出这座城市。这种事直到今天还在发生,你应该也看到了。现在佛罗伦萨议会开始压迫民众,以确保那个疯修士的意愿得到实现。”
“但那些正派的一般民众呢?他们真的会装出毫无意见的样子吗?”
马基雅维利露出悲哀的微笑。“你和我一样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埃齐奥。人们往往倾向于维持现状。正因如此,帮他们看清真相的重担就落在了我们的身上。”
这时候,那两位刺客已经来到了城市的大门前。而这座城市的武装卫兵,就像其他城市的治安人员那样,在为城邦的利益服务的时候,并不会在乎它的道德是否高尚。那些卫兵检查了他们的证件,挥手示意他们通过,不过才走了几步,埃齐奥就注意到另一队卫兵正在忙着堆积其他身穿制服的尸体,那些尸体佩戴着博尔吉亚的纹章。他指给尼科洛看。
“噢,没错,”马基雅维利说,“就像我说过的,我们的朋友罗德里戈——我还是不习惯叫那个杂种‘亚历山大’——一直在想办法。他派他的士兵来佛罗伦萨,佛罗伦萨再把砍成碎片的士兵还给他。”
“这么说他知道伊甸苹果在这儿?”
“他当然知道!我必须承认,这让事态更复杂了。”
“萨佛纳罗拉在哪儿?”
“他在圣马可修道院统治这座城市。他几乎寸步不离那儿。感谢上帝,安杰力科修士[1]没有活到吉罗拉莫修士搬进去的那一天!”
他们下了马,把坐骑存进马厩,马基雅维利为埃齐奥安排了住处。葆拉从前的“愉悦之屋”已经关门大吉,连同所有其他的妓院一起。马基雅维利解释说,性爱和赌博,舞蹈与盛会,这些都是萨佛纳罗拉的禁止名单上的前几位。但在另一方面,正义的杀戮和压迫却是允许的。
埃齐奥安顿下来以后,马基雅维利陪着他朝着庞大的圣马可修道院走去。埃齐奥以估量的眼光扫视着那几栋建筑。“直接攻击萨佛纳罗拉会很危险,”他断言说,“尤其是考虑到苹果还在他的手里。”
“的确,”马基雅维利赞同道,“可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除了城市的统治阶层以外——他们无疑是既得利益者——你相信普通民众的想法是自行产生的吗?”
“只有乐观主义者才会把赌注压在这种因素上。”马基雅维利说。
“我想说的是,他们追随那位修士不是出于选择,而是暴力和恐惧的驱使。”
“除了多明我会修士或是政客以外,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
“那么我提议,我们好好利用这一点。如果我们能让他那些帮凶闭嘴,再挑起民众的不满,萨佛纳罗拉就会分心,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可趁之机。”
马基雅维利笑了。“这招高明。真该有种形容词来描述你这样的人。我会跟狐狸和葆拉谈谈——是的,他们还在这儿,不过他们的活动已经转入了地下。他们会帮助我们组织一场起义,让民众重获自由。”
“那就这么定了。”但埃齐奥心烦意乱,马基雅维利也看得出来。他领着他去了附近一座小教堂安静的回廊里,让他坐了下来。
“怎么了,我的朋友?”他问。
“我在担心两件事,但都是私人事务。”
“告诉我吧。”
“我的家族旧宅——它变成什么样子了?我都不敢去看。”
马基雅维利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我亲爱的埃齐奥,坚强点。你的家族宅邸还在,但洛伦佐没办法在死后继续保护它。皮耶罗本想效仿他父亲,但法国人把他赶下台后,奥迪托雷府邸就遭到了征用,作为查尔斯六世的瑞士佣兵部队的临时住所。等他们去了南方以后,萨佛纳罗拉的手下抢走了里面剩下的所有东西,然后把那地方查封了。勇敢点儿。总有一天,它会回到你手里的。”
“那安妮塔呢?”
“感谢上帝,她逃走了,现在正在蒙特里久尼,和你的母亲在一起。”
“至少这算是个好消息。”
一段沉默过后,马基雅维利问:“第二件事呢?”
埃齐奥低声说:“克里斯蒂娜……”
“你的问题真是一个比一个难回答,我的朋友,”马基雅维利皱起了眉头,“但你必须知道真相。”他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的朋友,她死了。面对法国人和萨佛纳罗拉带来的灾难,曼弗雷德不愿像他们的朋友那样离开。他相信皮耶罗会组织反攻部队,并且夺回城市。但就在那名修士掌权后不久,有个可怕的夜晚随之到来:那些不愿将自己的财产投入那名修士为了焚烧和毁灭所有奢侈与世俗事物而燃起的‘虚荣之火’的人,他们的家都会遭受洗劫,并且被付之一炬。”
埃齐奥静静地听着,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但他的心脏却狂跳不止。
“萨佛纳罗拉的狂热信徒,”马基雅维利续道,“闯进了迪阿泽塔的家族宅邸。曼弗雷德想要自卫,但暴民的数量实在太多……克里斯蒂娜也陪在他身边。”马基雅维利停顿了许久,自己也在强忍泪水。“那些宗教疯子在疯狂中连她一起杀死了。”
埃齐奥久久地看着面前那堵粉刷过的墙壁,盯着墙上的每一处细节,每一条裂缝,甚至是上面爬过的蚂蚁。
* * *
[1]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的画家,卒于1455年,生前便居住在圣马可修道院。


第二十七章
克里斯蒂娜的死让埃齐奥的决心更加坚定。他的家乡已经被萨佛纳罗拉折磨得太久,又有太多他的同胞——无论他们从事何种行业——落入了他的魔掌,至于违抗者不是遭到排斥、从此不再抛头露面,就是被迫流亡。是时候行动了。
“有很多可能帮助我们的人遭到了流放,”马基雅维利解释说,“但即便萨佛纳罗拉在这座城市以外的主要敌人——我指的是米兰公爵,以及我们的老朋友罗德里戈,或者说亚历山大六世——也没法扳倒他。”
“那些篝火是什么?”
“那些是最疯狂的东西。萨佛纳罗拉和他的亲密伙伴组织起一群追随者,挨家挨户地要求人们交出所有从道德角度来看值得质疑的东西,甚至包括美容用品和镜子,更别提绘画、书籍这些‘不道德’的东西了。他们还没收了各种各样的游戏,包括象棋,老天爷啊,还有乐器——你说得出来的都有;只要是那位修士和他的追随者认为会影响宗教热忱的东西,他们就会带到领主广场上,投入那堆庞大的篝火,把它焚烧殆尽。”马基雅维利摇了摇头,又说,“就这样,佛罗伦萨失去了很多有价值和美好的东西。”
“但这座城市肯定已经受够了这样的行为了,对吧?”
马基雅维利的脸色明朗起来。“的确如此,而这种感觉就是我们最佳的助力。我认为萨佛纳罗拉由衷地相信审判日即将到来——唯一的问题在于,我们看不到丝毫的迹象,就算是某些起初狂热地相信他的人,现在也开始动摇了。不幸的是,许多有权势的人仍然会不假思索地支持他。如果能解决他们……”
于是埃齐奥开始搜寻和抹除萨佛纳罗拉的支持者,他们也的确来自各行各业——其中有一位著名画家、一名老兵、一个商人、几位牧师、一个医生、一个农夫,还有一两个贵族,他们都是那位修士的狂热支持者。有些人在死前明白了自己的愚蠢,有些人的信仰却毫不动摇。除了任务本身令埃齐奥不快以外,他也时常面临死亡的威胁。但很快,谣言就开始在这座城市里流传——在夜深人静之时,在非法酒馆和后街小巷里。刺客回来了。刺客将会拯救佛罗伦萨……
埃齐奥看着自己出生的城市遭受宗教狂热的憎恨与疯狂的荼毒,不禁心如刀绞。他硬着心肠为那些人带去死亡——就像一股冰冷的风,吹走了那些让这座城市风光不再的渣滓。他在杀戮时一如既往地带着怜悯,心里知道对这些早已偏离正道的人来说,这是唯一的结局。即使在这样黑暗的时刻,他也从未偏离过作为刺客的信条。
在这座城市里,公众的立场发生了变化,萨佛纳罗拉明白自己的地位正在动摇。而马基雅维利、狐狸、葆拉和埃齐奥联起手来,开始组织一场起义,一场由人们缓慢却不可阻挡的领悟所指引的起义。
埃齐奥的最后一个“目标”是位牧师,埃齐奥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圣灵教堂前向一群人布道。
他慷慨陈词,但本就稀疏的人群渐渐失去了兴趣,很快最后几人也转身离去。埃齐奥走上前,对那牧师说:“你刚才那番话,我觉得那是你自己的想法。”
那牧师大笑起来。“我们并不全都需要劝说或者胁迫才会信服。我已经相信了。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理!”
“万事皆虚。”埃齐奥答道。他弹出腕刃,刺穿了那牧师的身体。“安息吧。”他说。他转身背对着死者,戴上了兜帽。
这段路漫长而又艰辛,但到了最后,萨佛纳罗拉本人也在不知情下帮了刺客们一把,因为佛罗伦萨的财力出现了严重衰退。这并不奇怪,那位修士痛恨一切商业活动,而商业正是让佛罗伦萨强大的原因。而且最后审判仍未到来。反而有位方济各会修士对萨佛纳罗拉做出了火之审判[1]的挑战。但萨佛纳罗拉拒绝了挑战,他的权威也再次受到了重创。到了1497年3月初,城市里的许多年轻人开始游行抗议,抗议又演变成了暴乱。在那之后,酒馆重新开业,人们恢复了从前唱歌跳舞、赌博嫖妓的习惯——开始享受生活。店铺和银行也纷纷开张,尽管起初数量不多;遭到流放的人也回到了城市里不再受萨佛纳罗拉控制的区域。这些并不是一夜之间的变化,不过到了最后,在那场暴乱的大约一年之后,尽管萨佛纳罗拉仍在苦苦支撑,但他垮台的时刻看起来已经不远了。
“你做得很好,埃齐奥。”葆拉对埃齐奥说。他们正和狐狸以及马基雅维利一起,等在圣马可修道院的大门口,身后是一大群来自各个自由区域,满心期待却难以驾驭的民众。
“谢谢。可现在该做什么?”
“看着就好。”马基雅维利说。
随着响亮的碰撞声,他们头顶的一扇门打开了,有个身着黑衣的瘦削身影出现在阳台上。萨佛纳罗拉怒视着聚集在下方的民众。“安静!”他命令道,“我要你们安静!”
在敬畏中,人们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你们为何来此?”萨佛纳罗拉质问道,“你们为何打扰我?你们本该清洁自己的住所!”
人们却大吼着反对。“清洁什么?”有个男人喊道,“你把所有东西都拿走了!”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萨佛纳罗拉大喊着回答,“现在你们要照我的吩咐去做!你们必须服从!”
他从衣袍里取出伊甸苹果,高高举起。埃齐奥看到那只手少了一根手指。那只苹果立刻开始发光,人们惊呼着纷纷后退。但埃齐奥仍然保持着镇定,他站稳脚跟,毫不犹豫地掷出一把飞刀,贯穿了那修士的前臂。萨佛纳罗拉发出愤怒而痛苦的叫声,放开了那只苹果,后者从阳台掉到了下方的人群里。
“不……”他尖叫道。但突然之间,他仿佛缩小了,他的举止变得既笨拙又可悲。这对暴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们集结起来,冲进了圣马可修道院。
“快点,埃齐奥,”狐狸说,“找到那只苹果。它应该就在不远处。”
埃齐奥看到它正在人们的脚边滚动,却没人低头看它一眼。他冲进人群里,被重重地推挤了好几下,但最后还是拾起了苹果。他迅速将伊甸苹果放进安全的腰包里。圣马可修道院的大门已经打开——也许是修道院里的某些修士相信“谨慎即大勇”的说法,希望通过向无可避免的结果屈服来保全他们的教堂和修道院,当然还有他们自己的性命。而且他们之中也有不少人受够了萨佛纳罗拉的暴政。人们涌入大门,又在几分钟后再次涌出,身上抬着挣扎嘶喊的萨佛纳罗拉。
“带他到领主广场去,”马基雅维利下令道,“让他在那里受审!”
“白痴!亵渎者!”萨佛纳罗拉喊道,“上帝将会见证你们的亵渎之举!你们怎敢如此对待他的先知!”他的一部分话声被人群愤怒的呼喊淹没过去,但他的恐惧和愤怒同样强烈,因此他没有停止咒骂——因为萨佛纳罗拉知道(虽然他想到的肯定多半不是这几个字)他除了孤注一掷以外别无他法了。“异端!你们都会因此在地狱里被烈火焚烧!你们听见了吗?焚烧!”
埃齐奥和他的刺客同伴远远跟在那些暴民身后,而萨佛纳罗拉仍然大声说着他半是恳求、半是威胁的话语。“上帝的利剑将会迅速而突然地降临在大地上。放开我,因为只有我能拯救你们免受他的怒火!我的孩子们,听我的话吧,趁着一切还不算太迟!真正的救赎之道只有一条,你们却要为了物质享受而抛弃它!如果你们不再听我号令,整个佛罗伦萨都将尝到上帝的愤怒——这座城市也会像索多玛和蛾摩拉那样陷落,因为他将会知晓你们的背信弃义。上帝助我!我就要被一万个犹大杀死了!”
埃齐奥离得够近,能听到其中一个抬着萨佛纳罗拉的市民在说:“噢,省省你的谎言吧。从你来到我们身边之后,就一直在散播痛苦与憎恨!”
“也许你的头脑里有上帝,修士,”另一个人说,“但他离你的心灵很远。”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领主广场,人群发出胜利的欢呼。
“我们受够了苦难!我们要再次成为自由的人!”
“生命之光很快就会回到我们的城市!”
“我们必须惩罚这个叛徒!他才是真正的异端!他扭曲了上帝的言语,用来谋取私利!”有个女人大叫道。
“你的宗教暴政的枷锁终于打破了,”另一个人宣布道,“萨佛纳罗拉终会受到惩罚。”
“真理之光照耀我们,恐惧早已远离!”第三个人大喊道,“你别想再发号施令了,修士!”
“你自称是上帝的先知,可你的话语却黑暗而又残忍。你声称我们是魔鬼的傀儡——但我想,真正的傀儡恐怕是你!”
埃齐奥和他的朋友们不需要进一步插手了——他们开启的这台机械将会代替他们完成工作。这座城市的统治者们既渴望保住性命,又不想失去权力,于是纷纷前来表示他们的支持。高台架起,三根木桩周围堆起了薪柴和木头,而萨佛纳罗拉和他的两名最为狂热的副手被拖到了广场上,进行了一场短暂而残忍的审判。既然他从不留情,人们也不会对他留情。很快他们就戴上了镣铐,被领到木桩前,绑在了上面。
“噢上帝啊,请怜悯我,”萨佛纳罗拉高声恳求,“请带我远离邪恶的拥抱!罪人围绕在我身边,我请求您予我救赎!”
“你曾想烧死我,”有个男人讥笑道,“现在情况反过来了!”
行刑者将火炬投入木桩周围的木柴中。埃齐奥看着这一幕,脑海里想着的却是多年以前,他那些在同样的地点失去生命的家人。
“可悲的我,”木柴燃起火焰,而萨佛纳罗拉以嘹亮而痛苦的声音祈祷起来,“孤单无助[2]……我违背了天堂与尘世的律法。我该何去何从?我该向何人求助?谁又会怜悯我?我不敢仰望天堂,只因我的罪孽乃天堂所不容。我亦无法于尘世安身,只因我在尘世早已声名狼藉……”
埃齐奥走上前去,尽可能地靠近他。尽管他为我带来了深切的悲伤,但没有任何人,即便是他,应当在如此的痛苦中死去,他心想。他取出上好子弹的火器,装在右臂的护腕上。就在那时,萨佛纳罗拉注意到了他,目光半是惊恐,半是期待。
“是你,”他抬高嗓门,想要盖过燃烧的响声,但他们的交谈更接近于头脑中思想的交流。“我早知道这一天会来。我的兄弟,请给予我怜悯,尽管我并未给予过你。我把你留给了恶狼和野狗。”
埃齐奥抬起了手臂。“别了,修士。”他说着,开了枪。在火堆周围的骚动中,他的行动和枪声都无人察觉。萨佛纳罗拉的头颅垂在胸前。“平平安安地去吧,愿你的上帝来评判你,”埃齐奥轻声说道,“安息吧。”他看着另外两名修士——多梅尼科和西尔维斯托——但他们已经死去,破裂的肠子撒在嘶嘶作响的火堆里。血肉灼烧的恶臭充斥于每个人的鼻腔。人群开始平静下来。很快,周围就只剩下噼啪作响的火焰声了。
埃齐奥转身离开火刑架。他站在不远处,看到马基雅维利、葆拉和狐狸正看着他。马基雅维利对上他的目光,做了个不起眼的鼓励手势。埃齐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爬上火刑架另一头的高台,所有人都转向了他。
“佛罗伦萨的市民们!”他以嘹亮的嗓音说道,“二十二年前,我也曾站在这里,看着我挚爱的亲人死去,遭受我认为的朋友的背叛。复仇蒙蔽了我的心灵。它原本会将我吞噬殆尽,但有几位陌生人为我指点迷津,教会我如何超越自己的本能。他们从不向我灌输答案,却指引我自行学习。”埃齐奥看向他的刺客同伴,此时他叔叔马里奥也站在了那儿,他抬起手来,微笑着向他打招呼。“我的朋友们,”他续道,“我们不需要其他人告诉我们该做什么。我们要听从的不是萨佛纳罗拉,不是帕齐家族,甚至不是美第奇家族。我们有遵循自己道路的自由。”他顿了顿,随后续道:“有些人想要从我们手中夺走那份自由,可悲的是,你们之中——我们之中——有太多的人把自由欣然交给了他们。但我们拥有选择的权力——选择我们所认定的真实的权力——而正是通过运用这种权力,我们才成其为人。没有书籍或是老师会给予我们答案,会为我们指明道路。所以——自己选择前进的路吧!不要追随我,也不要追随任何人!”
他看到某些贵族脸上不安的表情,不禁在心里笑了起来。或许人类永远不会改变,但稍微推他们一把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他跳下高台,戴上兜帽,走出了广场,顺着领主宫北墙边的那条道路——他过去曾经两次走过这条路,还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回忆——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这便是埃齐奥人生中最后一次漫长而艰难的使命的开始,而他明白,自己终将面对那场无可避免的对决。除了陪伴他的马基雅维利之外,他安排刺客组织在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的其他成员前往意大利半岛的各处,所有人都配备着吉罗拉莫那张地图的备份,费尽辛苦收集着那本古籍剩下的散佚书页。他们搜寻了皮德蒙特、特伦特、利古里亚、安布里亚、威尼托、弗里乌利、伦巴第;还有艾米利亚-罗马涅、马尔凯、托斯卡纳、拉齐奥、阿布鲁佐;以及莫利塞、阿普利亚、坎帕尼亚和巴斯利卡塔;甚至还有危险的卡拉布里亚地区。他们在卡普里岛浪费了不少时间,又横跨第勒尼安海,前往绑匪之乡撒丁岛,以及匪徒肆虐的西西里岛。他们拜访了国王和公爵,与担负同样使命的圣殿骑士战斗,但最后他们赢得了胜利。
他们在蒙特里久尼集结。这场搜寻花去了漫长的五年,而罗德里戈·博尔吉亚——即亚历山大六世——尽管年事已高,但仍然身体健壮,也仍旧坐在罗马教皇的宝座上。圣殿骑士团的力量尽管有所减弱,却依然是个严重的威胁。
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 * *
[1]一种宗教审判方式,受审者需手持烧得通红的犁铧或其他铁器,行走约9英尺的距离,若结果毫发无伤,则视为无罪。
[2]此两处原文为拉丁语,这段祷告词是萨佛纳罗拉流传后世的作品之一,在十六世纪翻译成多种语言,传播到整个欧洲。


第二十八章
1503年8月的一个清晨,埃齐奥应他叔叔的要求,前去蒙特里久尼城堡的书房,去和其他刺客组织的成员碰面。他已经四十四岁了,两鬓开始斑白,但胡须仍然是深栗色的。来到书房的有葆拉、马基雅维利和狐狸,以及西奥多拉、安东尼奥与巴托罗缪。
“是时候了,埃齐奥,”马里奥庄严地说,“我们拥有伊甸苹果,所有失落的古籍书页也已收集在此。让我们完成你的父亲,我的兄弟在多年前开始的工作吧……也许我们终于可以弄清古籍里藏着的那条预言的意义,并彻底瓦解圣殿骑士团强大的权势。”
“那么,叔叔,我们应当从寻找墓穴开始。你们收集的这些古籍书页应该能帮助我们找到它。”
马里奥转开书柜,露出放置古籍书页的那面墙壁——现在每个凹口里都有一张书页。在附近的一处底座上,放着伊甸苹果。
“这就是书页之间的联系方式,”他们看着书页组成的复杂图案,而马里奥继续解释,“它似乎是一张世界地图,只是这个世界比我们所知的要大,西方和南方的大陆都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但我相信它们的存在。”
“还有些别的东西,”马基雅维利说,“在左边,你们应该能看到一根权杖的轮廓,实际上,那应该是教皇的权杖。右边显然是苹果的图案。在这些书页的中间,我们能看到十来个小点,但它们组成的形状我们还无法理解。”
就在他说话时,伊甸苹果自行亮了起来,最后闪烁着刺眼的光芒,照亮了那些古籍书页,仿佛要拥抱它们似的。随后,它又变回了黯淡而不起眼的样子。
“它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发光?”埃齐奥问道。他真希望莱昂纳多能在场解释,至少给出推论。埃齐奥试图回忆他的朋友口中的这个“奇异装置”的非凡特质,但他并不觉得伊甸苹果究竟是什么——它看起来既像是机械,又像是活物。不过本能告诉他,他可以相信这东西。
“又是一个待解之谜。”狐狸说。
“这张地图怎么可能存在?”葆拉问,“尚未发现的大陆……!”
“或许是等待重新发现的大陆。”埃齐奥提议说,但他的语气也满是敬畏。
“这怎么可能?”西奥多拉说。
马基雅维利答道:“或许答案就在那座墓穴里。”
“我们能找到它的位置了吗?”始终讲求实用的安东尼奥说。
“让我们看看……”埃齐奥审视着整本古籍,“如果我们把这些点连成线……”他这么做了,“看,这些线相交于同一点!”他后退了几步,“不!这不可能!墓穴!看起来墓穴就在罗马!”他扫视周围的众人,而他们看出了他的想法。
“这就解释了罗德里戈为什么如此渴望成为教皇,”马里奥说,“他已经统治教廷十一年,但仍旧缺乏发掘它最黑暗秘密的手段,但他显然知道墓穴就在罗马。”
“当然!”马基雅维利说,“从某种意义来说,他值得钦佩。他不仅成功找到了墓穴,而且成为教皇以后,他也拥有了权杖!”
“权杖?”西奥多拉问。
马里奥开了口:“古籍里始终提到那两件‘伊甸碎片’,说那是两把钥匙。第一把钥匙——”他转头看向它,“——就是伊甸苹果。”
“另一把钥匙就是教皇权杖!”埃齐奥醒悟过来,“教皇权杖就是第二把‘伊甸碎片’!”
“正是如此。”马基雅维利说。
“上帝啊,你说得对!”马里奥叔叔大声说道。他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多年以来——几十年以来——我们都在寻找这些答案。”
“如今我们找到了答案。”葆拉补充道。
“但‘西班牙人’恐怕也一样,”安东尼奥插嘴道,“我们不知道古籍还有没有其他抄本——或许就算他收集到的古籍并不完整,也能为他提供足够的信息……”他没说下去。“如果他已经有所发现,如果他找到了进入墓穴的方法……”他压低了嗓音,“和里面的东西相比,伊甸苹果根本算不了什么。”
“两把钥匙,”马里奥提醒他们,“墓穴需要两把钥匙才能开启。”
“但我们不能冒险,”埃齐奥急切地说,“我必须现在就赶去罗马,找到墓穴!”没有人反对。埃齐奥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面孔。“你们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巴托罗缪此时开了口,但还是像以往那样直言不讳。“我会尽我所能——在那座永恒之城制造些麻烦和骚动——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让你能够顺利达成你的使命。”
“我们会尽可能地帮你解决那些不必要的麻烦,我的朋友。”马基雅维利说。
“等你准备好了就告诉我,我的侄儿,我们会跟着你一起去,”马里奥说,“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多谢了,我的朋友们,”埃齐奥说,“我知道你们在我需要的时候会从旁协助。但请让我独自完成这最后的使命——独行的鱼儿能钻过渔网,一群鱼儿往往无法脱身。而且那些圣殿骑士多半正在提防我们。”
他们迅速做着准备。时间进入下半月以后不久,埃齐奥带着宝贵的伊甸苹果,乘船沿台伯河来到了罗马的圣安杰洛城堡附近的码头。他一路上都小心谨慎,但不知是因为巫术,还是罗德里戈无孔不入的探子的努力,总之他的到来引起了敌人的注意,码头的大门那里有一整队博尔吉亚士兵在等待着他。他们阻挡在埃齐奥和波尔戈通道——那条连接城堡和梵蒂冈的、半英里长的密道——之间,但时间紧迫,而罗德里戈肯定已经知道了他的到来,埃齐奥明白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进行一次迅速而精准的攻击。他像猞猁那样跳上一辆装满木桶的牛车,又从车里最高的桶子跳到了上方的龙门架。那些卫兵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位刺客从龙门架一跃而起,斗篷在身后随风飘扬。他弹出腕刃,杀死了坐在马背上的那名军士,夺取了他的坐骑。他的动作如此之快,其余的士兵甚至都来不及拔出剑来。埃齐奥没有回头张望,径直朝着密道的方向赶去,把那些博尔吉亚士兵远远甩在身后。
到达目的地以后,埃齐奥发现通道的入口太窄又太矮,没法让骑马的人通过,于是他只好下了马,开始步行。他的腕刃和匕首迅疾地一挥,就解决了守卫入口的那两个人。尽管年岁渐长,埃齐奥的训练强度却有增无减,而他的权力也达到了顶峰——他如今是刺客组织的领袖,“至高刺客”。
入口的大门后是一片狭长的庭院,另一边则是另一道大门。那里看起来无人守卫,但当他走近那根看起来能够打开大门的操纵杆时,上方的护墙处传来一声高喊:“阻止入侵者!”他看向身后,发现入口处的那道门也重重关上了。他被困在里面了!
他用力推动控制第二道大门的操纵杆,这时上方的弓手们做好了射击的准备。就在他冲出那道门的同时,箭矢也伴随着咔嗒声撞在他身后的地面上。
他终于踏入了梵蒂冈。他像猫儿一样穿梭于迷宫般的长廊之间,每当警惕的卫兵经过,他便融入阴影,因为如果他出手迎敌,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最后,他来到了庞大而空旷的西斯廷教堂。
完工于二十年前,由巴西奥·庞泰利为刺客组织从前的敌人西斯笃四世建造的这座杰作高耸于他的头顶和周围,那许多支点燃的蜡烛只能勉强穿透昏暗。埃齐奥依稀辨认出周围的墙壁上挂着吉兰达约、波提切利、佩鲁吉诺和罗塞利的绘画作品,但宽大的天花板上却看不到任何装饰。
他是通过那扇正在维修的彩色玻璃窗进来的,此时正蹲伏在内侧的窗台上,俯瞰整个教堂。在下方,亚历山大六世身穿金色礼袍,正在主持弥撒仪式。
埃齐奥一直等到仪式接近尾声,会众纷纷离开教堂,只留下教皇和他的红衣主教们,以及那些随侍的牧师。“西班牙人”知道埃齐奥已经来了吗?他是不是准备好与他对峙了?埃齐奥并不知道,但他看得出,眼下正是让世界摆脱这位最为恶毒的圣殿骑士的绝好机会。他下定决心,纵身离开窗台。没等随侍的众人和教皇本人来得及反应或是呼救,他的腕刃就深深地刺进了亚历山大臃肿的身体。教皇无声无息地倒在埃齐奥的脚边,不再动弹。
埃齐奥站在他身前,呼吸粗重。“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已经看开了。我还以为我已经抛下了复仇之心。但我办不到。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等待了太久,又失去了太多……而你却是这个世界的祸害,为了所有人的利益,我必须杀死你——安息吧,不幸的家伙。”
他转身想走,但接下来,奇怪的事发生了。教皇的手握住了那根权杖。它立刻散发出耀眼的白光,那光芒让整个教堂都仿佛旋转起来。教皇冰冷的蓝色双眼突然睁开了。
“我还没准备好安息呢,你这可悲的恶棍。”罗德里戈说。接下来又是一道强光闪过,那些随侍的牧师和红衣主教,连同尚未离开教堂的会众全部倒在地上,高声痛呼,这时细小而怪异的半透明光束仿佛烟雾般盘卷着,涌出他们的身体,流入教皇紧握着的那把发光的权杖里——他此时已经站了起来。
埃齐奥朝他冲去,那西班牙人喊道:“想都别想,刺客!”随后将权杖挥向了他。它发出怪异的噼啪声——就像是闪电——而埃齐奥发觉自己被甩到了教堂的另一边,落在那些呻吟抽搐的牧师和信徒身上。罗德里戈·博尔吉亚将权杖轻轻地敲打圣坛边的地面,更多烟雾般的能量便离开他们无力的身躯,涌入权杖——以及他的身体。
埃齐奥爬起身来,再度面对他的大敌。
“你真是个恶魔!”罗德里戈惊叫道,“你怎么能够抵挡它的力量?”接着他低下头,看到埃齐奥身侧的腰包发出了明亮的光——伊甸苹果就装在里面。
“我懂了!”罗德里戈目露精光,“苹果在你那里!倒是省了我不少功夫。快把它给我!”
“见你的鬼去吧!”
罗德里戈大笑起来。“真粗野!而且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肯屈服!就像你父亲。高兴点吧,我的孩子,因为你很快就要再见到他了!”
他再次挥出权杖,上面的钩子砸在埃齐奥手背的伤疤上。埃齐奥全身发颤,他蹒跚后退,但并未倒下。
“你会把苹果交给我的。”罗德里戈咆哮着,渐渐逼近。
埃齐奥飞快地思考起来。他知道伊甸苹果的能力,而他现在必须冒着生命危险去使用它。“如你所愿。”他答道。他从腰包里取出伊甸苹果,高高举起。它发出无比耀眼的光辉,整个教堂都亮如白昼,等到周围又只剩下黯淡的烛光时,罗德里戈看到八个埃齐奥在他面前一字排开。
罗德里戈毫不慌张。“它能制造你的复制品!”他说,“真了不起。很难看出哪个是你的真身,哪个又只是假象——但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能给我添些麻烦而已。如果你以为这样廉价的戏法就能救你的命,那你就错了!”
罗德里戈挥舞权杖,砸向那些复制体,每当他命中其中之一,它就会化作一股青烟,消失不见。复制出来的埃齐奥闪躲腾挪,不时朝着开始面露担忧的罗德里戈虚晃一招,但他们无法伤害西班牙人,只能令他分心而已。只有真正的埃齐奥能够刺中对手——但他的攻击无法与权杖的力量相比,也无法接近那恶毒的教皇。但埃齐奥很快发现,这场搏斗正在消磨罗德里戈的气力。等到七个幻影都消失不见,教皇已经疲惫不堪,气喘吁吁。罗德里戈凭借疯狂驱使着自己的动作,但除了权杖灌注给他的力量以外,罗德里戈只是个七十二岁高龄、为梅毒所苦的肥胖老人。埃齐奥把苹果放回到腰包里。
在与幻影搏斗之后,教皇跪倒在地。埃齐奥几乎和他同样喘不过气来,因为那些幻影在活动时消耗的是他的精力。他站到罗德里戈前面,后者抬起头,攥住权杖。“你别想把它从我手里夺走。”他说。
“已经结束了,罗德里戈。放下权杖,我会让你没有痛苦地死去。”
“真是慷慨啊,”罗德里戈讥笑道,“如果易地而处,你会愿意就这么放弃吗?”
教皇聚集起全身的力气,突然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他将权杖的尾端重重砸在地上。在远处的昏暗中,那些牧师和信徒再次呻吟起来,新生的能量自权杖涌出,仿佛一把重锤那样砸在埃齐奥身上,让他整个身体飞了起来。
“这招如何?”教皇露出邪恶的笑容。他走向倒在地上,喘息不已的埃齐奥。埃齐奥取出了伊甸苹果,但为时已晚,因为罗德里戈用靴子踩住了他的那只手,苹果滚到了一旁。博尔吉亚弯下腰,捡起了它。
“终于!”他笑着说,“现在……该对付你了!”
他举起伊甸苹果,后者发出骇人的光芒。埃齐奥的身体仿佛冻结了似的,无法动弹分毫。教皇愤怒地弯下腰去,但看到对手彻底无力抵抗以后,他的表情平静下来。他从长袍里抽出一把匕首,随后看着他匍匐在地的敌人,从容地将短剑刺入了他的身侧,脸上露出混杂了轻蔑和怜悯的表情。
但伤口的痛楚似乎削弱了伊甸苹果的力量。埃齐奥俯卧在地,透过痛苦的阴霾看着罗德里戈大摇大摆地转过身,面对波提切利的那幅湿壁画《耶稣基督的诱惑》。他靠近壁画,举起了权杖。庞大的能量呈弧形涌出,弥漫在壁画上,它的一部分开始旋转,露出后方的一道暗门。罗德里戈转过头,得意洋洋地最后看了他落败的敌人一眼,然后才走进门去。埃齐奥无助地看着那扇门在教皇身后合拢,他才刚刚记住暗门的位置,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醒来。但那些蜡烛已经快要燃尽,牧师和信徒们也消失不见。他发现他尽管倒在自己的血泊中,罗德里戈在他身侧留下的伤口却没有碰到任何重要器官。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倚靠着墙壁,随后有规律地做着深呼吸,直到头脑清醒为止。他撕下一块衬衣的布料,为伤口止了血。他备好了他的古籍武器——左前臂上的双刃匕首,还有右臂的毒刃——随后接近了波提切利的那幅湿壁画。
他记得那道暗门藏在图案的右侧,就在那个背负薪柴的女子所在之处。他凑上前去,仔细检查那幅画,最后找到了那条很不起眼的轮廓。随后他仔细察看画上那名那女子左右两边的细节。在她的双脚附近,画着个抬起右手的孩子,就在那根手指的指尖,埃齐奥找到了打开暗门的按钮。暗门打开以后,他轻巧走了进去,毫不惊讶地看到它在自己身后迅速合拢。反正他现在也不会考虑什么退路了。
他发现自己似乎身在地下墓穴的长廊里,但他小心翼翼地前进了一段以后,粗糙的墙壁和泥土地面便换成了平坦的石壁和大理石地板,豪华的程度堪比宫殿。而且墙壁还散发出某种超自然的暗淡光芒。
伤口让他虚弱无力,但他仍然强迫自己前进。两旁的景色让他看入了迷,心里的敬畏大于恐惧,但他仍然保持戒备,因为他知道,博尔吉亚就是从这条路通过的。
最后那条通道转入了一个大房间。这里的墙壁就像玻璃那样光滑,也散发着他先前看到的那种带有虹彩的蓝光,只不过比之前更加强烈。房间的中央是一只底座,上方那明显是为此设计的托架上放着伊甸苹果和教皇权杖。
房间后方的墙壁上有数百个间隔均匀的孔洞,西班牙人就站在那儿,绝望地对着墙壁又拍又打,丝毫没有察觉埃齐奥的到来。
“开啊,该死的,快打开!”他沮丧而又愤怒地喊道。
埃齐奥走上前去。“结束了,罗德里戈,”他说,“放弃吧。已经没有意义了。”
罗德里戈猛地转过身,面对着他。
“我们都别再耍花样了,”埃齐奥说着,解开自己的腕刃,丢到地上,“也别再用什么古代圣物。还有武器。现在……让我看看你的能耐吧,老家伙。”
罗德里戈那张因纵欲而苍白的脸上缓缓浮现出笑容。“好吧——如果你想这么玩的话。”
他脱掉那件沉重的长袍,只穿束腰外衣和马裤。他的身体肥胖却有力,不时能看到掠过的细小闪电——那是权杖赋予他的力量。他走上前来,挥出了第一拳——这记凶狠的上勾拳打中了埃齐奥的下巴,让他头晕目眩。“你父亲为什么就不能别管闲事呢?”罗德里戈悲伤地说着,抬起他的靴子,狠狠地踢向埃齐奥的腹部。“他就是不肯罢手,然而……你也跟他一样。你们刺客就像一群烦人的蚊子。要是二十七年前,那个白痴阿尔贝蒂把你连同你的家人一起吊死就好了。”
“邪恶的不是我们,而是你,是你们圣殿骑士团,”埃齐奥吐出一颗牙齿,反驳道,“你们认为民众——那些正派的普通人——都是你们的玩物,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我亲爱的朋友,”罗德里戈说着,一拳打中了埃齐奥的肋骨,“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渣滓就该受人统治和利用。过去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算了吧,”埃齐奥喘着气说,“这种争吵根本毫无意义。我们是在生死相搏。不过先告诉我,你想拿这面墙壁后面的墓穴做什么?你不是已经得到了所有必须的力量了吗?”
罗德里戈一脸惊讶。“你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伟大而强盛的刺客兄弟会难道连这都不清楚?”
罗德里戈的语气让埃齐奥停了下来。“你在说什么?”
罗德里戈的眼睛亮了起来。“是上帝!上帝本人就住在这座墓穴里!”
埃齐奥太过惊讶,一时间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个危险的疯子。“听着,你真以为我会相信上帝就住在梵蒂冈的地下?”
“噢,这难道不是比云上的王国更符合逻辑吗?‘在歌唱的天使和小天使的环绕之下’?这一幕听起来的确很迷人,不过真相要比这有趣得多。”
“可上帝又在这儿做什么?”
“他希望有人放他自由。”
埃齐奥深吸了一口气。“就算我相信你好了——你觉得如果你真的打开了门,他会怎么做?”
罗德里戈笑了。“我不在乎。我为的当然不是他的赞许——而是他的力量!”
“你觉得他会甘愿放弃力量?”
“无论这堵墙壁后面是什么东西,都无法抵挡权杖和苹果结合的力量,”罗德里戈顿了顿,“它们是用来屠戮神明的——无论是哪个宗教里的神明。”
“但我们的上帝应该是全知全能的。你真觉得两件古代圣物就能伤害他?”
罗德里戈露出傲慢的微笑。“你真是无知,孩子。对你来说,造物主的形象来自一本古老的书——我要提醒你,那是人撰写的书。”
“可你是教皇!你怎么能否认基督教的核心著作?”
罗德里戈大笑起来。“你真的这么幼稚吗?我成为教皇,只是为了获取权势。它能给我力量!你真以为我相信那本荒谬的书上哪怕一个见鬼的字吗?那里面全都是谎言和迷信。就像人类学会写字以后的每一本宗教典籍那样!”
“就为了你这些话,有些人会杀了你的。”
“也许吧。但我不会因为这些想法而睡不安稳。”他顿了顿,又说,“埃齐奥,正因为我们圣殿骑士理解何谓人性,所以才会对它如此轻蔑!”
埃齐奥说不出话来,只是继续听着教皇的大吼大叫。
“等我在这儿的工作结束,”罗德里戈续道,“我想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散教会,让那些男男女女最终担负起自己行为的后果,并且得到恰如其分的审判!”他露出幸福的笑容。“那美丽的,属于圣殿骑士团的新世界——由理性和秩序统治……”
“你的整个人生都充斥着暴力和不道德,”埃齐奥打断了他的话,“你有什么资格谈论理性和秩序?”
“噢,我知道自己是不完美的,埃齐奥,”教皇矫揉造作地笑着说,“我也不会去伪装自己。但你要明白,道德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你应该抓紧你能得到的一切——无论用什么方法。毕竟,”他摊开双手,“你只有一次人生!”
“如果所有人都以你的准则生活,”埃齐奥惊恐地说,“整个世界就会被疯狂所吞没。”
“正是如此!但世界早就被疯狂吞没了!”罗德里戈指着他,“你上历史课的时候都在打瞌睡吗?就在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还生活在泥潭里,无知和宗教狂热主宰着他们——畏惧一切,甚至害怕影子。”
“但我们早就摆脱了那个时代,变得更加睿智,也更加强大。”
罗德里戈又大笑起来。“多美好的梦啊!但看看你周围吧。你生活在现实里。这里有杀戮和暴力。还有贫富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宽的鸿沟。”他盯着埃齐奥的眼睛,“平等永远不会到来。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你也应该这么做。”
“绝不!刺客永远会为人性的改良而奋斗。也许它是无法实现的目标,就像乌托邦,就像俗世的天堂,但每一天,我们都会继续奋斗,也继续远离泥潭。”
罗德里戈叹了口气。“你真是单纯得让人吃惊!请原谅,不过我已经受够了等待人类自行觉醒。我老了,见过很多东西,现在也没多少年可活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阴险地笑了起来:“谁又知道呢?也许墓穴能改变这个事实,不是吗?”
伊甸苹果开始发光,而且越来越明亮,直到它的光辉充斥着整个房间,让他们睁不开眼睛。教皇跪倒在地。埃齐奥尽量遮挡着光芒,看到古籍上的那张地图投射在了满是空洞的墙壁上。他向前走去,抓起了教皇权杖。
“不!”罗德里戈枯瘦的双手徒劳地抓着空气,“你不能!你不能!这是我的命运。我的!我才是先知!”
在这确凿的真相面前,埃齐奥惊恐地意识到,在许多年前的威尼斯,他的刺客同伴就看出了他不愿承认的事实。先知的确在这儿,在这个房间里,而且即将达成他的宿命。他近乎怜悯地看着罗德里戈。“你从来就不是先知,”他说,“你这可悲又愚蠢的人。”
教皇坐回地上,显得苍老、臃肿而又可怜。随后他用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失败的代价就是死亡。至少让我体面地死去吧。”
埃齐奥看着他,摇了摇头。“不,你这老傻瓜。杀了你也没法让我的家人活过来。所有那些或是因为反抗你、或是因为你无能的领导而死去的人也都一样。至于我自己,我已经受够了杀戮了。”他看着教皇的双眼,如今那双眼睛变成了乳白色,显得惊恐而苍老,从前的咄咄逼人不见了踪影。“万事皆虚,”埃齐奥说,“万事皆允。是时候让你去寻找自身的安宁了。”
他转过身去,朝着墙壁举起权杖,按照地图上的标记,将其尖端以特定的顺序戳进那些孔洞里。
就在这时,一道大门的轮廓在墙上浮现。
等埃齐奥碰触最后一个孔洞以后,门打开了。
门后是一条宽敞的走廊,墙壁用玻璃制成,内部嵌有古老的雕塑,材质包括普通石头、大理石和青铜。墙上的凹室里放着石棺,每只石棺上都有如尼文字,埃齐奥发现自己能够看懂——那些是古老的罗马诸神的名字,但所有石棺都是封死的。
在通道中穿行之时,这里陌生的建筑与装饰风格让埃齐奥很是吃惊:就像是怪异地混合了远古与现代的式样——还有些形状和造型他从未见过,但他的本能告诉他,那些或许属于遥远的未来。墙壁上有关于古代重大事件的浮雕,看起来不仅展示了人类的进化过程,还有引领人们进化的那股力量。
浮雕上描绘的轮廓,有许多在埃齐奥看来像是人类,但其衣着却是他从未见过的。他还看到了另一些图案,但并不知道那些是雕刻、绘画还是虚无的影像——落入海洋的森林,猿猴,苹果,权杖,男人和女人,裹尸布,长剑,金字塔和巨像,塔庙与神像,在水下行进的船只,闪闪发光的怪异屏幕,仿佛在传达着所有知识,所有信息……
埃齐奥认出的不仅是苹果和权杖,还有一把巨剑,以及耶稣的裹尸布,这些都握在外观像是人类,却又并非人类的身影手里。他辨认出了对原初文明的描绘。
最后,在墓穴的深处,他发现了一口硕大的花岗石棺材。就在埃齐奥接近之时,它开始发光,那是种充满欢迎之意的光。他碰了碰那庞大的棺盖,它便在响亮的嘶嘶声中抬起,仿佛轻若羽毛,又仿佛粘在了他的手指上。随后棺盖滑开了。石棺里传来令人愉悦的黄色光辉——它温暖而又关切,就像阳光。埃齐奥遮住了眼睛。
紧接着,石棺里有个身影站了起来。埃齐奥看不清那身影的五官,但他知道自己面前是位女性。她用不断变幻的炽热双眼看着埃齐奥,说起话来——那话声起初像是鸟鸣,最后转变成了他的语言。
埃齐奥看到她戴着头盔。肩膀上停着一只猫头鹰。他低下头。
“欢迎你,先知,”女神说,“我已经等待了你无数岁月。”
埃齐奥不敢抬头去看。
“你能来这儿真好,”那身影续道,“你也带来了苹果。让我看看。”
埃齐奥谦卑地递出了苹果。
“啊。”她的手拂过苹果上方的空气,但并未碰触它。它散发光芒,脉动起来。她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我们必须谈谈。”她侧过头去,仿佛在思考什么,而埃齐奥觉得自己在那张散发虹光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笑意。
“你是谁?”他壮着胆子问。
她叹了口气。“噢——我有很多名字……我死去的时候,名叫密涅瓦。在那之前,是梅瓦和梅拉……还有很多很多……看!”她指着埃齐奥经过的那一排石棺。每当她指向其中之一,它就会散发出苍白的月光。“还有我的家人……朱诺,从前叫作朱尼……朱庇特,从前名为提尼亚……”
埃齐奥惊呆了。“你们是古代的诸神……”
接下来的声音就像远处的玻璃碎裂声,又像是陨落的星辰——那是她的笑声。“不——不是神。我们只是来得……更早些。当我们行走于世上之时,你们的种族还在努力理解我们的存在。我们更加……超前于时间……你们的头脑那时并没有做好迎接我们的准备……”她顿了顿,“或许现在也没有……或许永远都不会。但这没关系。”她的语气严肃了些。“就算你们无法理解我们的话,也能理解我们的警告……
“她陷入了沉默。在这阵沉默中,埃齐奥说:”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明白。”
“我的孩子,这些话不是讲给你听的……这些是……”说着,她看向墓穴彼端的黑暗,那是墙壁和时间本身所无法束缚的黑暗。
“是什么?”埃齐奥恭敬而又惊恐地问,“你在说什么?这儿没有别人了!”
密涅瓦朝他弯下腰来,贴近了他,他感觉到母亲般的温暖笼罩着自己,他的疲惫和痛楚也一扫而空。“我不是在跟你说话,而是在通过你说话。你是先知。”她抬起双臂,墓穴的天花板就变成了天空。密涅瓦闪闪发光的虚幻面孔浮现出无限悲哀的神情。“你已经扮演了你的角色……你确定了他的位置……但现在请安静吧……让我们可以交谈。”她面露悲伤。“听着!”
埃齐奥能看到天空和群星,听到它们的欢唱。他能看到大地在旋转,仿佛他正从太空俯瞰大地。他能辨认出大陆,甚至是大陆上的几座城市。
“当我们仍是血肉之躯,我们的家园仍然完整之时,你们的种族背叛了我们。是我们创造了你们。是我们给了你们生命!”她停了口,如果说女神能够流泪,她恐怕已经流下泪水了。战争的景象浮现,尚未开化的人类以手制武器对抗他们从前的主人。
“我们很强大。但你们人数众多。而且我们都渴望战争。”
地球的景象浮现出来,看起来距离很近,但视角仍然是从太空俯瞰。地球渐渐远去,越来越小,埃齐奥能看到它只是几颗环绕那颗巨大恒星——太阳——运转的行星之一。
“我们忙于地上的事务,忘记了天空。等我们注意到的时候……”
密涅瓦说话的时候,埃齐奥看到太阳周围出现了巨大的日冕,放射出难以忍受的光辉,那光辉舔舐着地球。
“我们给了你们伊甸园。但我们双方创造了战争和死亡,让伊甸变成了地狱。世界熊熊焚烧,直到一切只剩灰烬。一切本该如此结束。但我们以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你们。我们创造了你们,让你们能够幸存!”
埃齐奥看到,在由太阳带给地球的彻底毁灭之后,有一条满是灰烬的手臂从残骸中伸向了天空。接着墓穴的天花板化作的天空上,浮现出一片狂风吹拂下的平原的影像。人们正在平原上行走——他们伤痕累累,寿命短暂,却充满勇气。
“我们重建了世界,”密涅瓦续道,“尽管费尽辛苦,但我们重建了它!随着地球缓缓痊愈,生命也回到了这个世界,慷慨的大地上再次萌生了绿意……我们竭力确保这样的悲剧永远不会重演。”
埃齐奥又看向天空。那里出现了地平线。地平线上出现了神殿和房屋,文字般的雕刻,堆满纸卷的图书馆,船只,城市,音乐和舞蹈——来自他所不知道的远古时代和远古文明的形体和身影,但他能够认出,那些都是他的同胞的作品……
“但现在我们将要死去,”密涅瓦说,“时间也在和我们作对……真相会转变为神话和传说。我们创造的东西也会遭到误解。但埃齐奥,就让我的话语保存这些讯息,永久地记下我们的逝去。”
天花板上出现了这座墓穴的画面,以及其他类似的地方。
埃齐奥看着这一幕,仿佛身在梦中。
“但请让我的话语为你们带去希望。你必须找到其他神殿。像这样的神殿。由那些厌恶战争的人所建造。他们所做的努力是为了保护我们,让我们免于烈火。如果你能找到他们,如果你能挽救他们的作品,那么这个世界或许也能得到拯救。”
这时埃齐奥又看到了地球。墓穴天花板化作的天空上展示着一座城市,它就像是圣吉米亚诺,只是更加庞大;随后是一座未来的城市;一座高楼林立、令街道仿佛笼罩在黄昏中的城市;一座位于远方岛屿上的城市。随后一切融合为一,化作太阳的影像。
“但你必须尽快,”密涅瓦说,“因为时间紧迫。提防圣殿十字——有许多人会阻挡你的前进。”
埃齐奥抬起头。他能看到太阳在愤怒地燃烧,仿佛等待着什么。接着它突然像是炸开了,而在爆炸中,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代表圣殿骑士团的白底红十字。
他面前的影像渐渐褪去。最后只剩下密涅瓦和埃齐奥,女神的声音也变得隐隐约约,仿佛是从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里传来的。“结束了……我的同胞现在必须离开这个世界……我们所有人……但讯息已经传达……现在就看你的了。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接下来,周围只剩下黑暗和寂静,墓穴也变回了黑暗而空无一物的地下房间。
埃齐奥转身离开。他回到墓穴的前厅那里,看到罗德里戈倒在一场躺椅上,嘴角渗出绿色的胆汁。
“我快死了,”罗德里戈说,“我服下了为失败的时刻准备的毒药,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处。但告诉我——在我永远离开这个充满愤怒和泪水的世界之前——告诉我,你在墓穴里看到了什么?你遇到了什么人?”
埃齐奥看着他。“那里什么都没有。”他说。
他原路返回,穿过西斯廷教堂,来到阳光下,发现他的朋友正在那儿等待着他。
新世界正等待他去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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