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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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娅·沃洛茨采娃正好也在。四年前,沃洛佳前往西班牙前夕,曾经在家里遇见过这个出奇美丽的物理学家。卓娅和安雅发现她们存在一个共同的兴趣爱好:都喜欢苏联的民族音乐,她们一起去听民乐演奏会,卓娅还会演奏苏联的民族乐器“古多克”——苏联独有的三弦琴。卓娅和安雅都买不起留声机,好在格雷戈里有一台。沃洛佳回家的时候,两个女人正围着留声机听一盘三弦琴的音乐专辑。格雷戈里不是什么音乐爱好者,但却觉得留声机里放出的音乐很好听。

卓娅的素色短袖裙,很衬她的淡蓝色眼睛。当沃洛佳聊家常地问她怎么样的时候,她像吃了枪药似的说:“我太生气了。”

时下的苏联人有非常多的理由发火。沃洛佳连忙问她:“为什么?”

“我对原子物理的研究项目被取消了。和我一同工作的其他物理学家都被分配了新任务。我正在进行炸弹瞄准器的改进工作。”

沃洛佳认为这事很正常:“毕竟是战争时期,你先忍忍。”

“你什么都不知道,”卓娅说,“这样跟你说吧,金属铀进行一个名叫裂变的过程时,会释放出大量的能量。我是说巨大的能量。我们掌握了这个知识,西方科学家同样也掌握了这个知识——我在科学月报上读到了他们的论文。”

“炸弹瞄准器的问题看似更加迫切,难道不是吗?”

卓娅生气地说:“裂变这个过程能创造出比目前任何炸弹破坏性大上百倍千倍的效应。一次原子爆炸能炸平整个莫斯科。如果德国拥有了原子弹而我们还没有,那该怎么办?这就好比我们用剑去抵挡他们的枪。”

沃洛佳狐疑地问:“可有没有证据表明别国的科学家也在研究会裂变的炸弹呢?”

“他们肯定在研究。裂变的理论自然而然地和炸弹联系在一起。我们能想到,他们同样也能想到。我这里还有另一个证据。起先,他们把所有关于裂变的研究成果都发表在科学月报上——大约一年以前,他们突然不再发表了。去年开始,我在西方科学月报上就再没看到过有关裂变的最新论文。”

“西方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意识到了这项研究的军事潜力,将其作为机密,你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

“我想不到还会有任何其他的理由。我想不通的是,在别的国家进行铀元素裂变的研究之时,苏联竟然还没起步。”

“嗯。”沃洛佳假装对此怀疑,但心里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即便斯大林的崇拜者——包括格雷戈里在内的一小部分人——都不敢宣称斯大林懂科学。独裁者很容易无视这类让他感到不舒服的事情。

“我告诉过你父亲,”卓娅说,“他认真地听了我的讲述,但没人听他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又能怎么办?我只能为我们的飞行员设计该死的炸弹瞄准器,希望能达到最好。”

沃洛佳点点头。他喜欢这种态度。他喜欢这个女孩。她聪明过人,精力充沛,还美妙得不可方物。他很想知道是否能约她去看场电影。

有关物理的谈论使他想起了柏林童子军的朋友威廉·伏龙芝。听沃纳·弗兰克说,威廉·伏龙芝正在英国进行研究工作,是个出色的物理学家。威廉也许知道一些卓娅担忧的核裂变炸弹的事情。如果威廉还是个共产主义者的话,也许会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沃洛佳。沃洛佳在心里记住,有空时给驻伦敦苏联大使馆的情报部门发封电报。

沃洛佳的父母回来了。格雷戈里穿着整齐的军装,沃洛佳的母亲穿着大衣,戴着帽子。他们刚去参加了红军向来热衷的阅兵仪式:尽管面临着德国的入侵,但因为有着提升士气的作用,斯大林要求这类仪式必须照常进行。

老人们和两个孙辈耳语了一会儿,但格雷戈里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他嘀咕着要去接电话,很快走进了书房。沃洛佳的母亲也转身去厨房烧晚饭去了。

沃洛佳在厨房里和三个女人说话,但他急切地想和父亲谈一谈。他大致能猜测出父亲所接电话的主题:推翻斯大林的企图不是正在策划就是已经被挫败,也许就发生在这幢大楼内。

过了一会儿,他决定冒着惹怒父亲的危险,闯到书房去看一看。他说了声打扰,走进书房。不巧父亲正好要出门。“我要到昆采沃去一次。”他说。

沃洛佳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晚去干吗?”他问。

格雷戈里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我调来了一辆车,但我的司机已经下班了,你送我去吧。”

沃洛佳非常激动。他从没去过斯大林的别墅,却在这个紧要时刻获得了这样的机会。

“愣着干吗,快和我一起去啊。”格雷戈里不耐烦地说。

他们在玄关说了声“走了”,就很快出门了。

格雷戈里的座驾是苏联模仿美国的帕卡德轿车生产出的黑色吉斯101-A,配备了三档自动变速档。这辆车最快能开到每小时八十英里。沃洛佳坐在方向盘后面,发动了汽车。

汽车穿过手艺人和知识分子住的阿尔巴特街,向西开上了莫扎伊斯克高速公路。“是斯大林同志召您去的吗?”他问父亲。

“不是,斯大林同志已经失联两天了。”

“这个我已经听说了。”

“你已经听说了吗?这件事本应该保密的啊!”

“这事才保不了密呢。现在你们准备怎么办?”

“我们准备派几个人去昆采沃见他。”

沃洛佳问了个异常关键的问题:“去那干什么呢?”

“去看看他活着还是死了。”

苏联的领袖死了却没人发现吗?这事怎么可能呢?“如果他还活着,你们会怎么办?”沃洛佳问。

“我不知道。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想去现场看个究竟,不想事后才知道消息。”

沃洛佳知道,窃听装置在移动的车里不能用——麦克风只收集得到马达轰鸣的声音——父子俩不用担心两人的对话会被窃听。但他还是胆战心惊地问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斯大林会被推翻吗?”

格雷戈里怒气冲冲地答道:“我告诉你,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沃洛佳非常吃惊。这类问题本应直截了当地被否定。其他一切回答都相当于肯定。但现在,父亲承认了斯大林被推翻的可能性。

沃洛佳心里燃起了希望。“那可就太好了,”他兴奋地说,“没有大清洗!没有劳改营!女孩们也不用担心被秘密警察从街上抓走遭到强暴了。”沃洛佳本以为父亲会打断他的话,但格雷戈里却只是半闭着眼听他说话。沃洛佳说:“‘托洛茨基-法西斯间谍’这个愚蠢的词汇终于要从我们的字典上消失了。弹尽粮绝的部队可以撤退,而不是送到敌军面前被对方杀戮。做决定的将是为苏联人民着想的一群专业人士。这才是三十年前的您所向往的那种社会主义。”

“蠢儿子,”格雷戈里轻蔑地说,“这个时候苏联不能失去自己的领袖。现在是战时,苏军又在节节败退。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苏联革命的成果。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斯大林。”

沃洛佳像被打了一记耳光那样难受。格雷戈里已经很多年没叫他“蠢儿子”了。

格雷戈里是对的吗?苏联还需要斯大林吗?斯大林做过那么多可能毁灭苏联的可怕决定,沃洛佳觉得任何其他人当权都比他要好。

他们抵达了目的地。虽然叫乡间别墅,但这幢房子并不是普通的乡间小屋。斯大林在昆采沃的房子是幢又长又宽的石头房子,两边有五扇落地长窗,房子外面还有个宽大的入口。斯大林的别墅坐落在一片松木林中,像是为了隐藏似的被漆成了暗灰色。别墅门外守卫着几百名士兵,别墅墙上安装着双层铁丝网。格雷戈里指着部分隐藏在伪装网里的一门高射炮对沃洛佳说:“是我设置在那的。”

门口的卫兵认出了格雷戈里,但还是要他出示了身份证明。尽管沃洛佳是情报部门的上尉,格雷戈里贵为将军,但卫兵还是搜了他们的身,看看有没有携带武器。

沃洛佳把车开到门前。房子前面没有停别的车。“等其他人来了再一起进去。”格雷戈里说。

过了一会儿,三辆简称为“ZIS”的吉斯豪华轿车开了过来。沃洛佳知道,“ZIS”代表扎沃德·伊姆尼·斯特林娜,是以斯大林的名字命名的工厂生产的。乘车而来的客人会成为汽车命名者的行刑者吗?

八个穿着西装,戴着礼帽的男人怀揣着苏联的未来从车上走了下来。沃洛佳在他们中间认出了外交部长莫洛托夫和秘密警察头子贝利亚。

“进去吧。”格雷戈里说。

沃洛佳惊呆了。“我能和你们一起进去吗?”

格雷戈里把手伸到车座底下,递给沃洛佳一支托卡列夫TT-33手枪。“放在你的口袋里,”他说,“如果该死的贝利亚想逮捕我,你就一枪毙了他。”

沃洛佳小心翼翼地接过手枪:TT-33没有保险栓。他顺手把七英寸的枪塞进兜里,和父亲一起下了车。沃洛佳记得,这种枪的弹匣里装有八发子弹。

众人一起走进屋子。沃洛佳生怕会有第二次搜身,被人发现武器。但房子里没有人检查武器。

屋里的墙是暗黑色的,灯光十分黯淡。有位军官把他们引进了一间像是小餐厅的房间。斯大林坐在房间里的扶手椅上。

东半球最强势的人看上去憔悴而沮丧。斯大林抬起头,问前来的众人:“你们来这干什么?”

沃洛佳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斯大林显然觉得他们不是来逮他走的,就是来要他命的。

一时间谁都没有回答斯大林的问题。沃洛佳意识到这群人事先没有做好计划。在不知道斯大林死活的情况下,他们又能做什么计划呢?

现在他们该怎么办?毙了斯大林吗?这个机会一过,他们就不可能找到别的机会了。

莫洛托夫上前一步说:“我们恳请您回去工作。”

沃洛佳抑制住抗议的冲动。

斯大林摇了摇头:“我能顺应苏联人民的期待吗?我能领导苏联走向胜利吗?”

沃洛佳吃了一惊。斯大林真想从领袖的位置上退下来吗?

斯大林说:“也许有比我更好的人选。”

斯大林又给了他们一次让他下台的机会。

又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沃洛佳转头一看,发现是伏罗希洛夫元帅。“没有任何人比您更称职。”伏罗希洛夫元帅说。

说这话干什么?这可不是阿谀奉承的时候啊!

沃洛佳的父亲开口了:“这句话说得很对!”

这些人不准备让斯大林下台吗?他们怎么能这么蠢啊!

莫洛托夫第一个说到了关键性的问题。“我们建议成立一个名叫国家防务委员会的战时内阁,一个权力超过政治局、人数较少、具有最终决定权的最高权力机构。”

斯大林急切地问:“谁将是这个委员会的首脑呢?”

“斯大林同志,当然是您啊!”

沃洛佳真想大喊一声:不要啊!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沉吟了一会儿,斯大林说话了。“很好,”他说,“告诉我,委员会里会有哪些人?”

贝利亚走上前,宣布了委员会的成员名单。

沃洛佳感到沮丧和挫败,他们失去了最好的机会,一切全完了。他们本可以废黜一个暴君,却没有这样的胆量。他们像是没了父亲就不知道怎么办的孩子那样接受了一个异常残暴的父亲。

事实情况比这还糟,他沮丧地意识到。斯大林也许的确有过信心尽失的那一刻——从进门时他的样子就可以看出——但却采取了最完美的政治举措进行挽回。所有可以替代他的人都在这个房间内。当他的灾难性判断被所有人目睹的这一时刻,他迫使对手齐集在他面前,恳求他重新出山。斯大林一笔勾销了此前犯下的令人膛目结舌的错误,使自己得到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斯大林不仅仅是回来了。

还比以前更强悍了。

谁有勇气公开抗议阿克尔堡正在发生的事情呢?卡拉和弗里达亲眼目睹了纳粹对残疾人的杀戮,并找到了依尔莎这个见证人,但现在她们需要一个为这事大肆鼓吹的人。德国没有了民选的议员:所有的议员都是纳粹党人。记者们也靠不住,他们沦为了谄媚奉承的伪君子。法官都由纳粹指定,秉承政府的意旨。卡拉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拥有自由意志的政治家、记者和律师多么重要。她现在才发现,没有了这些人,政府就能为所欲为,甚至可以毫无顾忌地屠杀百姓。

他们能依靠谁呢?弗里达的仰慕者海因里希·冯·凯塞尔有个做神父的朋友。“彼得是我们班上最聪明的男孩,”凯塞尔告诉她们,“他不太会和人打交道,为人过于耿直,但我想他会倾听我们的话的。”

卡拉觉得可以找这人试试。乌尔里希家所在教区的奥赫牧师就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只不过盖世太保吓得他闭紧了嘴。也许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彼得神父身上。可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七月的一个周日清晨,海因里希把卡拉、弗里达和依尔莎带到了舍恩贝格区彼得的教堂。海因里希穿着黑色的西装,显得非常英俊。女孩们都穿着象征诚信的护士制服。四人从侧门走进教堂,走进一个挂着巨大窗帘,配有几把旧椅子的昏暗的小房间。彼得神父正独自在房内祷告。他一定听到了他们进来的脚步声,但在起身与他们打招呼前还是继续跪地祷告了几分钟时间。

彼得又高又瘦,他剃着平头,相貌十分普通。如果是海因里希同龄人的话,他的年龄应该是在二十七岁上下。他皱着眉头看着他们,丝毫不掩饰被打扰的怒气。“我正在为弥撒做准备,”他严厉地说,“海因里希,很高兴在教堂见到你,但你现在必须离开,弥撒之后我再去找你。”

“彼得,我们发现了一件亵渎神灵的事情,”海因里希说,“快坐下,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没什么比弥撒更重要的事了。”

“相信我,彼得,给我五分钟就能讲完。”

“好吧。”

“这是我女朋友弗里达·弗兰克。”

卡拉非常惊讶。弗里达什么时候成了海因里希的女朋友?

弗里达说:“我有个天生脊柱裂纹的弟弟,今年早些时候,他被送到巴伐利亚阿克尔堡的一家医院进行特殊治疗。没多久我们就收到了他因阑尾炎而死的信件。”

弗里达转身看着卡拉,卡拉心领神会地接过了话:“我家的女仆有个智障的儿子。他也被送去了阿克尔堡。弗兰克家收到那封信的同一天,我家的女仆收到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信。”

彼得摊开手,做了个“那又如何”的手势。“我以前听过这种事。这是反政府的宣传。教会不会介入这种政治上的事情。”

你在蒙谁?卡拉心想,教会介入政治可深了!但她没有细究教会的是是非非,而是继续说明真相。“我们家女仆的儿子压根没有阑尾,”她说,“两年前他的阑尾就被手术割掉了。”

“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彼得问。

卡拉觉得非常气馁。彼得对他们明显抱有着偏见。

海因里希说:“彼得,我们还没说完呢,跟我们一起来的依尔莎就曾经在阿克尔堡的医院工作过。”

彼得表情期待地看着依尔莎。

“神父,我生长在一个天主教家庭。”依尔莎说。

卡拉没听依尔莎说起过这件事。

“我不配做个天主教徒。”依尔莎继续说。

“姊妹,没什么配与不配,天父对他的每个子女都是一样的。”彼得虔诚地说。

依尔莎说:“但我明知是罪却还去做,他们叫我那么去做,我怕他们,因此就照他们说的去做了。”她哭了起来。

“你做了什么?”

“我杀了人。神父,天父会原谅我吗?”

神父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护士。他无法把依尔莎的忏悔看成反政府的宣传:眼前站着的是一条饱受折磨的灵魂。他的脸色变得像纸一样的苍白。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卡拉更是屏住了呼吸。

依尔莎说:“身体有残疾的人被灰色的公共汽车送到医院。医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治疗方法。我们只是给他们打上一针让他们死。接着我们再把尸体焚化。”她抬头看着彼得,“天父会原谅我犯下的这些罪吗?”

彼得张开嘴想说话,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咳嗽了一声,然后问依尔莎:“医院杀了多少人?”

“通常是四辆公共汽车。每辆车上约有二十五名残疾人。”

“那就是一百个了?”

“是的,每周一百个。”

彼得不再像刚才那样高高在上了。他的脸色一块灰一块白,嘴巴吃惊地大张着:“每周杀害一百名残疾人吗?”

“是的,神父。”

“是哪类残疾人呢?”

“身残和智障的都有。还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出生畸形的婴儿、瘫痪在床的人、弱智者和单单生活不能自理的人。”

彼得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医院里的职员把他们全都杀害了吗?”

依尔莎哽咽着说:“抱歉,我知道这是错的。”

卡拉看着彼得。他刚才的傲慢神态全都不见了,这是个很好的转变。听了这么多年虔诚的天主教徒承认的小小过犯之后,彼得突然遇上了滥杀无辜这种天理难容的大罪。他内心所受到的震撼是可以想见的。

但他会怎么做呢?

彼得站起身。他拉住依尔莎的双手,把她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回你的教堂跟神父忏悔,”他说,“他会原谅你,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谢谢你。”她轻声说。

彼得放开依尔莎的手,看着海因里希。“对于我们这些余下的人,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说。

然后他背过身,跪下又一次做了祈祷。

卡拉看了看海因里希,海因里希对她耸了耸肩。他们站起身,离开了这个小房间。卡拉紧紧搂着痛哭流涕的依尔莎。

卡拉说:“做完弥撒再走吧,也许彼得神父想在弥撒之后找我们谈谈。”

四人走进教堂中殿。依尔莎不再哭泣,从痛悔中平静下来。弗里达扶住海因里希的胳膊。他们坐在虔诚的男男女女以及玩闹的孩子们之间,这些人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这些有信仰的人绝不会杀害残疾人,卡拉心想。但政府却以他们的名义滥杀无辜,这样的事怎么能听之任之呢?

她不知道是否能对彼得神父有所期待。显然,他最终相信了他们所说的话。彼得神父本以为他们是来做政治宣传的,但依尔莎的真诚打动了他。他被血淋淋的事实吓坏了。但除了告诉依尔莎上帝会原谅她之外,彼得神父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卡拉环顾教堂四周。这里的装饰比她所在的新教教堂更鲜艳。这里有更多的雕塑和画像,更多的烛台、旗帜和蜡烛。看着这些装饰,卡拉想起了新教徒和天主教徒间为这种芝麻绿豆小事进行的争战。在这样一个儿童被无辜杀戮的世界上,还有人为蜡烛而争斗是多么奇怪啊!

弥撒开始了。神父们穿着袍子走进正殿,彼得神父是他们之间最高的一个。他表情严肃,面露虔诚之色,卡拉实在无法猜透他在想些什么。

她麻木地听完了赞美诗和祷告词。她曾为父亲祈祷过,但两个小时候后却在家里的地上看到了被残酷虐待而死的父亲。她每天都会想到他,有时每一刻都会想到他。祷告救不了卡拉的父亲,也同样救不了被政府视为无用的弱势群体。需要的是果敢的行动,而不是无用的言语。

卡拉从父亲想到了哥哥埃里克。埃里克正在苏联的什么地方参战。埃里克写过封家信,信里炫耀了德军在苏联的闪电深入,愤怒地拒绝相信父亲被盖世太保所杀的事实。他说,父亲肯定是毫发无损地被盖世太保放回来了,害死他的是街上流窜的共产党人或犹太人罪犯。他完全生活在幻想中,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彼得神父也是这样的吗?

彼得神父走上讲道坛。卡拉先前不知道他会在这天的弥撒中布道,他会在布道中说些什么呢?他会被这天早上听到的事情感染吗?会由此展开话题,谈到谦虚的美德和妒忌的罪恶吗?还是会罔顾良心,为德军在苏联的迅速挺进而感谢上帝呢?

他高大威严地站在讲道坛上,用卡拉分不清是骄傲还是蔑视的目光俯视着教堂里聚集着的会众。

“第五条诫命:不可杀生!”

卡拉侧过头,和海因里希的目光交会了。彼得准备说什么?

彼得神父的声音在正殿的石板间回荡。“巴伐利亚有个叫阿克尔堡的地方,我们的政府每周在那违背一百次这条诫命。”

卡拉惊呆了。彼得神父正在布道,揭露、声讨政府残害残疾儿童和弱势群体,他真的做到了!事态也许会因此而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与受害者是残疾人、弱智、生活无法自理者还是瘫痪者无关,”彼得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他们和天生畸形的婴儿、垂暮的老人一样,都是上帝的孩子,他们的生命和你我一样宝贵。”他提高了声音继续说,“杀害这些人是十恶不赦的罪过!”他抬起右臂,捏起拳头,声音动情地颤抖着,“我想告诉你们,如果我们继续对此听之任之的话,那我们也会像实施这种罪恶注射的医生和护士一样犯罪……”他顿了顿,又继续说,“如果保持沉默的话,那我们也同样是杀人犯!”

托马斯·马赫支队长非常生气。四号项目的外泄使他在克林勒恩督察和其他上司面前成了个傻子。他曾向他们保证过,这个项目绝对不会出岔子。他说,阿克尔堡和德国其他地方的同类型医院绝不会泄密。他追踪了沃纳·弗兰克、奥赫神父和沃尔特·冯·乌尔里希这三个无事生非的家伙,用不同的方式使他们闭了嘴。

但是,突然间,他处心积虑保守的秘密大白于天下了。

捅出这个秘密的是年轻傲慢的彼得神父。

彼得神父正赤身裸体地坐在马赫面前,手腕和膝盖被绑在一把特制的椅子上。彼得的耳朵、鼻子和嘴巴向外冒血,胸膛上都是呕吐出来的污物。他的嘴唇、乳头和睾丸上通着电线,前额上绑着根防止他在痉挛时把脖子扭断的皮带。

坐在旁边的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彼得神父的心率,露出犹疑之色。“他已经受不住了。”医生用实事求是的口气说。

彼得神父煽动性的布道传到了德国各地。地位极高的明斯特主教也在布道时痛斥四号项目,内容和彼得神父的布道大致相仿。主教呼吁希特勒从盖世太保手里拯救百姓,聪明地暗示希特勒也许不知道这件事,在把希特勒和这件事撇开的前提下要求政府停止这个项目。

明斯特主教的布道文被打印和复写,在德国各地传递。

盖世太保逮捕了所有被发现握有文件副本的德国百姓,但收效甚微。第三帝国政府第一次遇到了对政府意志的强大挑战。

盖世太保的镇压是残暴的,可没起到作用:布道文的传播越来越广,更多的牧师开声为死难的残疾儿童祈祷。阿克尔堡甚至发生了一次抗议游行。盖世太保完全失去了对局势的主导权。

会出这种事都是因为马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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