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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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鸡脖子还在往外冒血的时候,她把那无头的小公鸡朝黑发的教士扔去。鸡身在那教士面前落地,鸡血喷了他满身,也喷到了站在他两边的修士和骑士身上。那三个人厌恶地扭动着身子躲开,可是鸡血还是落到了每个人身上,把脸和罩袍全沾污了。

那少女起身就跑。

人群在她身前让开一条路,又在她身后合拢上。接着是一阵大乱。最后,郡守看到了武装士兵,气恼地吩咐他们快去追她。两个士兵开始挤过人群,粗暴地推挤着男人、妇女和小孩,要他们让开路。但是转眼之间那少女已无影无踪,虽说郡守想要搜出她,但他也明白是找不到她的。

他憎恶地转过身去。骑士、修士和教士还没看见那少女已经跑了。他们还死盯着绞架。郡守随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那绞死的窃贼吊在绞索的一端,苍白的年轻面孔已经发青,在他那轻轻摇晃的尸体下面,那只无头小公鸡还没有死透,在血渍斑斑的雪地上绕着乱糟糟的圈子跑。

?第一部分?

1135-1136

第一章

在一个斜坡山脚下宽阔的谷地里,一条清澈涟漪的小溪旁,汤姆在建造一所房子。

四壁已经有三英尺高了,还在迅速加高。汤姆雇的两个建筑工在太阳底下有节奏地工作着,手中的瓦刀嚓嚓嚓、咔咔咔地响着,那壮工在大石块的重压下已经汗湿了。汤姆的儿子阿尔弗雷德,正在搅拌灰浆,一边往一块硬板上铲沙子,一边出声地计着数。汤姆旁边的板凳处,还有一名木匠,仔细地用手斧把一截山毛榉木料削成形。

阿尔弗雷德只有十四岁,但已经和汤姆一般高了。汤姆比一般人高出一头,而阿尔弗雷德比他矮不了一两英寸,并且还在长。父子俩模样也很像:都长着浅褐色的头发和淡绿的眼睛,还有褐色的雀斑。大家都说他们是一对挺帅气的父子。两人的主要区别在于汤姆蓄着一把卷曲的褐色胡子,而阿尔弗雷德还只有金色的柔细绒毛。阿尔弗雷德的头发也曾经有一度是金黄色,汤姆想起来就挺痴迷的。如今阿尔弗雷德就要长大成人了,汤姆巴望他会对自己工作所需要的知识发生更多的兴趣,因为要想成为他父亲一样的建筑工,有很多东西得学呢。可是到目前为止,阿尔弗雷德对建筑原理仍感到乏味和困惑。

等这所房子盖好,就会是方圆几英里之内最舒适的住宅了。底层将是宽敞的半地下贮藏室,天花板是穹形拱顶,便于防火。上面是居住用的大厅,从户外的楼梯上去,其高度易守难攻。靠着大厅的一堵墙将是一个烟囱,把烟火排出室外。这是一个大胆的创新:汤姆过去只看过一户住宅带有烟囱,他觉得这办法实在太妙了,就决心照建一次。在房子的一头,在大厅的外面,将要盖一间小卧室,那是当今伯爵的郡主才要求有的——她们过于娇嫩,无法在大厅里和男人们、女仆们以及猎犬睡在一起。厨房单设在外,因为所有的厨房迟早总要起火的,既然别无办法,只好把它远远地隔在一边,不和别的东西靠近,单单用来贮藏半冷不热的食物。

汤姆正在给房子做大门。门框要做成圆形,看起来就像柱子——说明就要住在这里的新婚贵族有多么显赫。汤姆的眼睛落在用做标准的成型的木制模板上,手中的铁凿斜着对准石头,然后用大木锤轻轻地敲击着。石头表面飞起一片片碎屑,四散溅开,剩下的石头轮廓圆滑多了。他又敲了一阵。这一次光洁得足够大教堂使用了。

他曾经盖过一次大教堂——埃克塞特大教堂。起初他把那工作,当做别的建筑一样看待。当匠师警告他说,他的活儿不那么合标准时,他真是又气又恼:他深知自己比一般建筑工要仔细得多。后来他才明白,一座大教堂的四壁不能光是好,还要完美。那是因为大教堂是为上帝建的,还因为那建筑实在太大,墙壁稍有一点倾斜,比绝对的笔直和水平哪怕有一点点变动,都可能从根本上削弱结构的牢固。汤姆的恼火变成了着迷。宏大雄伟的建筑物与一丝不苟的精密细部相结合,打开了汤姆的眼界,让他看到了他的行业的奇妙之处。他从埃克塞特的匠师那里学到了比例的重要性、各种数字的象征意义,以及用来计算出墙壁正确宽度或螺旋形楼梯各级的角度的那些几乎是魔法的公式。这类事情让他入迷。他吃惊地发现,很多建筑工居然感到这类事情不可思议。

过了一段时间,汤姆成了匠师的得力助手,也就在那时,他开始看出匠师的短处。匠师是个了不起的工匠,可惜不是个称职的管理者。如何得到恰当数量的石头来与建筑工的进度保持一致,如何确保铁匠造出足够的所需工具,烧好石灰,运好沙子供搅拌灰浆土之用,砍好树木供木匠用,以及如何向大教堂的修士大会要来充足的资金为各方面付款——这些问题搅得他一筹莫展。

假如汤姆在埃克塞特待到匠师去世,他本人很可能就当上匠师了;可是修士大会的钱用光了——部分原因就是匠师的管理不善——工匠们只好各奔东西,到别处另找工作。埃克塞特的城堡主人曾经邀汤姆担任工匠,修缮和改进城堡工事。这件工作只要不出事故,他可以做上一辈子。但是汤姆回绝了,因为他想再建一座大教堂。

他的妻子埃格妮丝始终不了解他的决定。本来他们会有一座不错的石头住宅,有仆人,有自己的牲口棚,而且吃饭时可以有餐桌的;因此她从来不肯原谅汤姆放弃了这样一个机会。她无法了解建造一座大教堂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需要全部投入的复杂的组织工作,需要应付各种计算挑战的智慧,需要尺寸绝对精确的墙壁,以及最后完工时大教堂那种令人叹为观止、博大雄浑之美。汤姆一旦尝过葡萄酒,就再也不满足于乏味的饮料了。

这都是十年以前的事了。从那时起,他们从来没在一处地方待上很久。他会给一家修道院设计一座修士会堂,在一座城堡干上一两年,或者为一位富商建一座镇上的住宅;可是只要他一存下些钱,就会立刻离开,带着妻子儿女,上路去找另一座大教堂。

他从板凳上抬起头,看见埃格妮丝站在工地边上,一只手提着一篮子食物,另一只手扶着架在胯上的一大罐啤酒。这时刚刚晌午。他柔情地看着她。从来没人说过她漂亮,但她的面孔却充满着力量:宽宽的额头,大大的褐色眼睛,直直的鼻子,有力的下巴。她那满头深色的硬发在中间分开,挽在脑后。她是汤姆灵魂的伴侣。

她给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倒好啤酒。三人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两个大汉和一个壮实的女人,从木杯里喝着啤酒;这时家中的第四个成员从麦地里一路蹦跳着过来:她叫玛莎,刚刚七岁,像黄水仙一样艳丽,可惜这株黄水仙缺了一片花瓣,因为她掉了两颗乳牙,而新牙还没有长出来,留下了一个缝隙。她跑到汤姆跟前,亲吻了他那满是尘土的胡子,要求喝一口他的啤酒。他搂住她那骨瘦如柴的身体。“别喝太多了,要不你会掉进沟里的,”他说。她摇摇晃晃地转了一圈,假装喝醉的样子。

全家人都坐在柴堆上。埃格妮丝递给汤姆一大块白面包,一厚条煮咸肉和一小片洋葱。给孩子们分发完食物,她自己也吃了起来。汤姆想,回绝了埃克塞特那份枯燥的工作,到处找建大教堂的差事也许不负责任;不过,尽管我考虑不周,但始终能养活全家。

他从他的皮围裙的前兜中取出餐刀,切下一片洋葱,就着一口面包吃起来。洋葱让他的嘴里有一种甜丝丝、辣酥酥的感觉。埃格妮丝说:“我又有孩子了。”

汤姆停住了口,瞪着她瞧。一阵喜悦的激情掠过他周身。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冲着她傻笑。过了一会儿,她脸红红地说:“用不着那么吃惊嘛。”

汤姆搂住她。“好啊,好啊,”他说着,仍然高兴地咧嘴笑着,“又会有个小宝宝扯我的胡子啦。我原以为下边该是阿尔弗雷德的孩子呢。”

“先别高兴得太早,”埃格妮丝小心地警告着,“孩子没生下来就起名不是好事。”

汤姆同意地点了点头。埃格妮丝曾经多次流产,还生过一次死胎,他们原来有过另一个小女孩,叫玛蒂尔达,只活了两岁。“我倒是想要个男孩。”他说,“如今阿尔弗雷德已经这么大了。什么时候生?”

“圣诞节后。”

汤姆开始算计。第一场霜下来,房子的外形就可以完工,然后,石头构件得蒙上草保护过冬。建筑工们在冷天里要切割石料用来造窗框、顶棚、门限和壁炉,而木匠们要做地板、门板和百叶窗,汤姆自己则要给楼上搭楼架。到了春天,他们要给半地下室上顶,给楼上的大厅铺地,再架屋顶。这项工作够全家吃到圣灵降临节,到那时候,婴儿就该半岁了。他们又该搬家了。“好的,”他满意地说,“这样就好。”他又咬了一片洋葱。

“我岁数太大了,生孩子难了,”埃格妮丝说,“这是最后一个了。”

汤姆思索着这件事,他说不准她的确切岁数,不过很多妇女在她这种年纪还是生孩子的。然而,女人岁数大了,生孩子确实要受更多的苦,而且婴儿也不那么结实。她无疑是对的。可是怎么有把握她不会再怀孕呢?他不明白。后来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那晴朗的心情蒙上了一层乌云。

“我可以在一个镇子上找个活干,”他竭力平息着她说,“一座大教堂,或是一座宫殿。到时候我们就会有一所带木头地板的大房子,还可以雇个女仆帮你看孩子。”

她的脸色一沉,干脆地说:“也许吧。”她不喜欢听他说什么大教堂。她的面部表情流露出来的意思是说,要是汤姆从来没造过大教堂,她恐怕早就住进城里的房子了,他们可以把钱省下来,埋在壁炉下,就用不着操什么心了。

汤姆把目光移开,又咬了一口咸肉。他们值得庆贺一番的,但他们有点小别扭。他感到失望。他使劲嚼了一会儿糙肉,这时听到了马蹄声,他侧耳细听。骑马人来自大路方向,他躲开村落,抄着近路,正穿过树林朝这里走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骑着一匹小马,快步来到跟前,翻身下马。他的样子像是扈从,一种尚未取得资格的骑士。“你们的老爷来了,”他说。

汤姆站起身来。“你是说珀西老爷?”珀西·汉姆雷是全国一个很重要的大人物。他是这块谷地和许多其他地方的领主,而且是他花钱盖的这所房子。

“是他的公子,”那扈从说。

“威廉少爷。”珀西之子威廉将在婚后住进这所房子,他的未婚妻是夏陵伯爵的郡主阿莲娜。

“都一样,”那扈从说,“他正在大发雷霆。”

汤姆的心往下一沉。即使在最好的时刻,跟一所正在建造的房子的主人打交道都十分困难,而在他发脾气的时候,简直就无可奈何了。

“他为什么会生气呢?”

“他的新娘拒绝了他。”

“伯爵的郡主?”汤姆惊诧地说。他感到一阵恐惧:他刚刚还在想,他的前途多么有保障。“我原以为这事已经说定了。”

“我们大家原来也这么想——看来,不包括阿莲娜郡主,”那扈从说,“她一见到他,就宣称,她绝不会嫁给他和一只山鹬。”

汤姆忧心地蹙起了眉头。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就我的记忆,那小伙子长得不赖。”

埃格妮丝说:“在她的地位,似乎那没什么两样。要是伯爵家的小姐可以想嫁谁就嫁谁,我们大伙不是要让吟游诗人和黑眼强盗统治了嘛。”

“那姑娘也许还会变主意,”汤姆抱着一线希望说。

“要是她母亲用桦木棒教训她一顿,也许还可以,”埃格妮丝说。

那扈从说:“她母亲已经过世了。”

埃格妮丝点了点头。“所以嘛,她就不谙世事了。不过我想不通她父亲干吗不能强制她。”

那扈从说:“他好像有一次答应过,绝不把她嫁给她恨的人。”

“这种保证真蠢!”汤姆忿忿然地说,“一个有权势的男人怎么会这样把自己捆在一个女孩子的胡思乱想上?她的婚姻能够结成军事联盟,还能带来跟男爵一样的收入……甚至正建造的这所房子。”

那扈从说:“她有个兄弟,所以她嫁给谁没那么要紧。”

“即使这样……”

“何况伯爵是个犟脾气,”那扈从接着说,“他答应过的事绝不反悔,哪怕跟小孩子许下的诺言,”他耸了耸肩,“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汤姆看了看还没盖好的房子的矮墙。他还没有存下足够的钱让全家过冬,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也许小伙子会再找一位新娘跟他住在这里。他有整整一郡供他挑选呢。”

阿尔弗雷德用有点嘶哑的成人嗓音说道:“我的主,我想这就是他了。”大家全都随着他的目光越过田野望过去。一匹马从村里急驰而来,在小路上踏起一团尘土。马的高大和速度之快触发了阿尔弗雷德的惊叹。汤姆以前看过这么大的马,阿尔弗雷德大概还没有。那是一匹战马,肩高直到人的下颌,宽度也成比例。这样的战马不是英格兰本地种,而是越海运来的,价格极其昂贵。

汤姆把没吃完的面包放进皮围裙的前兜里,然后对着太阳眯起眼睛越过田野眺望。那马耳朵向后,鼻孔张开,但在汤姆看来,马头高扬,说明并没有完全失去控制。完全可以肯定,随着马越跑越近,骑手身体后仰,拉紧了缰绳,那匹高大的战马似乎减慢了一点速度。这时汤姆可以感到马蹄敲击地面在他脚下引起的震动。他四下张望寻找着玛莎,想把她抱起来,躲开危险的道路。埃格妮丝也想到了这点。可是到处都看不到玛莎的身影。

“在麦地里,”埃格妮丝说,汤姆已经猜到了,而且正大步跨过田边。他的目光搜寻着起伏的麦浪,心里直害怕,可是仍然看不见孩子。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想法让马慢下来。他跨上小路,朝着疾驰的马走去,一边大张开两臂。那马看见了他,昂起头以便看得更清楚,眼瞅着放慢了速度。接着,让汤姆揪心的是,骑手用马刺催马快跑。

“你这该死的蠢货!”汤姆吼叫着,不过那骑手并没听见。

就在这时,玛莎从麦地里走出来,在汤姆前面几步的地方,踏上了小路。

霎时间,汤姆站在那儿惊呆了。跟着,他往前一跃,边高声喊叫,边挥动手臂;然而那是一匹战马,训练的就是要向人群冲锋,此时当然不肯退缩。玛莎站在狭窄的小路当中,简直被那压顶而来的大马吓傻了。汤姆闪过一个念头,觉得他毫无希望赶在奔马之前救出她了。他猛地转向一边,胳膊触到了矗立的麦子;就在最后一瞬间,马突然拐向另一侧。骑手的马刺擦过玛莎的柔发;一只马蹄在她的光脚旁的地面上踏下一个圆坑;那马一掠而过,在他们父女身上溅下灰尘,汤姆一把抓过她,把她抱在怀里,紧靠着他那怦怦直跳的心。

他一动不动地站立了一会儿,松了一口气,四肢瘫软,衣服里都湿透了。他随即感到怒火直冲,憎恨那骑在高头大马上满不在乎的愚蠢年轻人。他气冲冲地抬起头来。这时威廉少爷正在放慢马匹的速度,向后挺坐在马鞍上,两脚的马刺向前提着,在缰绳上来回摆动。那马绕过工地。它一摆头,猛然跃起,不过威廉仍稳坐在鞍上。他放马踱着小步,然后指挥马小跑着转了一大圈。

玛莎放声大哭。汤姆把她交给埃格妮丝,等候着威廉。那少爷身高体健,大概有二十来岁,长着黄头发和细眼睛,那样子就像总在眯着眼睛看太阳。他穿着黑色紧身短上衣和黑色紧身裤,下着皮靴,靴带交错系着直到膝盖。他稳稳骑在马上,似乎对刚刚发生的事无动于衷。这个蠢小子甚至不晓得他刚才干了什么,汤姆想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真恨不得扭断他的脖子。

威廉在柴堆前勒住马,往下看着盖房子的人。“这里谁是头儿?”他说。

汤姆本想说,要是你刚才伤了我的小女儿,我早就把你杀了,但他压下了自己的怒气。真像是吞下了一口苦水。他走到马前,拽住马嚼子。“我是这里的匠师,”他硬邦邦地说,“我叫汤姆。”

“这所房子用不着了,”威廉说,“把你的人打发了吧。”

这正是汤姆担心害怕的事。但他仍然抱着希望,威廉只是由于一时气恼做出了鲁莽的决定,还是可以劝他改变主意的。他竭力用友好和理智的口气说话。“不过,已经干了这么些工作了,”他说,“何必把已经花费的白白废掉呢?你总有一天用得着这所房子的。”

“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处理我自己的事情,建筑匠汤姆,”威廉说,“你们全都给解雇了。”他猛地一提缰绳,但汤姆还拽着马嚼子。“松开我的马,”威廉用威胁的口吻说。

汤姆咽下了那口气。有一阵子威廉想让马抬起头来。汤姆伸手到围裙兜里,掏出了他吃了半截的那块面包。他把面包拿给马,马低下头咬了一口。“在你走之前,我还有话要说呢,我的老爷,”他和气地说。

威廉说:“放开我的马,不然我就要你的脑袋。”汤姆直视着他,尽量不露出怯懦的神气。他个头比威廉高,但是,如果这位少爷拔出剑来的话,任凭高矮都是一样的。

埃格妮丝畏惧地嗫嚅着:“照着老爷吩咐的做吧,当家的。”

一阵死寂。别的工匠都像石雕木刻般地呆立着观望。汤姆明白,谨慎的做法是屈服。可是刚才威廉差点骑马踩了他的小女孩,这事激得他狂怒了,于是带着再争一下的心理说道:“那你就得付我们工钱。”

威廉提了下缰绳,汤姆仍牢牢抓住马嚼子,而那马却直把鼻子伸进汤姆的围裙兜,还要再吃一点。“去找我父亲要你们的工钱去吧!”威廉气恼地说。

汤姆听到那木匠用害怕的声音说:“我们会这么做的,老爷,多谢你了。”

可怜的胆小鬼,汤姆心想,可是他自己也在打颤。然而,他还是强制自己说道:“如果你想解雇我们,你就必须付我们工钱,这是照规矩办事。你父亲住的地方从这里要走两天,等我们走到那儿,他也许不在呢。”

“有的人还没你这么犯上都给处死了,”威廉说。他气得满脸通红。

汤姆从眼角瞥见那扈从把手放到了剑柄上。他知道如今他得放弃了,委曲求全,但他肚子里憋着气,实在解不开那疙瘩,尽管他心慌得很,还是没法让自己松开马嚼子。“先付我们钱,然后杀掉我,”他不在乎地说,“你可能会为此受绞刑,也许不会;但你早晚总有一死,到时候,我会升天堂,而你要下地狱。”

威廉脸上轻蔑的表情凝住了,面色变得苍白。汤姆莫名其妙:是什么把这小子吓住了?当然不是因为提到绞刑:一个老爷杀害了一名工匠是不大可能受绞刑的。他是怕地狱吗?

他们互相盯视了一会儿。汤姆诧异地看着威廉那副气恼和轻蔑的表情化成了惊慌和担心,心里松了口气。最后,威廉从腰带上取下一个皮口袋,扔给他的扈从,说道:“给他们钱。”

到了这会儿,汤姆要进一步扩大他的好运。当威廉再次提起缰绳,那马抬起强有力的脑袋,往一旁走开时,汤姆跟着马往前走,手还拽着马嚼子,一边说道:“解雇要付一周的全工钱,这是规矩。”他听到就在他身后,埃格妮丝深深吸了口气,他明白,她认为他继续纠缠简直是发疯。但他一点不松口,“壮工六便士,木匠和每个建筑工十二便士,我是二十四便士。一共六十六便士。”他做起便士的加法来,比他认识的人全都快。

那扈从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的主人。威廉赌着气说:“好极了。”

汤姆松开了马嚼子,往后退开。

威廉掉转马头,猛踢马刺,那马往前一蹿,跳上小路,穿过麦地跑开了。

汤姆一屁股坐到了柴堆上。他纳闷他刚才从哪儿来了那股劲。那样子顶撞威廉老爷实在是发疯。他能活过这一关真是走运。

威廉的战马的蹄声渐渐在远处消失了,他的扈从在一块木板上倒光了那钱袋。当一块块银币在阳光下蹦跳着落下时,汤姆感到一阵胜利的激动。是有点发疯,然而却起了作用:他总算为自己和手下的工人挣来了工钱。“连老爷们也要按规矩办事,”他有点自言自语地说。

埃格妮丝听见了他的话。“我只希望你永远别想从威廉老爷手里找活干了。”她恼怒地说。

汤姆冲着她微笑着。他明白她因为刚才吓坏了,说话有点难听。“别老皱眉头了,要不,等孩子生下来,你就只有变味的奶喂孩子了。”

“除非你这一冬有活干,我可没东西给全家吃了。”

“冬天还早着呢,”汤姆说。

他们在那村子里待了整整一夏天。后来,他们才察觉这一决定是个可怕的失误,但当时看来还是蛮明智的,因为汤姆、埃格妮丝和阿尔弗雷德在地里收庄稼,每人每天都能挣一便士。秋天来了,得搬家时,他们已有了沉沉的一袋银便士,还养了一头肥猪。

他们第一夜在一个村庄教堂的前廊里度过,第二夜,他们发现了一家乡村小修道院,受到了修士们的热情接待。第三天,他们来到了楚特森林的腹心地带,那是一大片乱蓬蓬的矮树林,他们走的那条路比一辆牛车宽不了多少,上面在夏日曾长得挺茂盛的草,此时正在枯萎,路两边全是橡树。

汤姆背着的背包里装着他的小型工具,他的锤子都吊在他的腰带上。他左臂下夹着卷成一捆的斗篷,右手提着铁钎,当手杖用。他很高兴又走在大路上了。他的下一个工作说不定就是盖大教堂呢。他可能当上匠师,下半辈子就待在那儿,他盖的教堂是那么奇妙,可以保证他上天堂。

埃格妮丝用绳子把一口锅子背在背上,里面装着他们不多的一点家当。阿尔弗雷德提着他们盖新房子要用的工具:一把斧头、一把扁斧、一把锯子、一只小锤、一把在皮革和木头上钻孔的锥钻,还有一把铲子。玛莎太小拿不了什么东西,只是在腰里别着她自己的碗和餐刀,背上背着冬衣。不过,她有一个任务是赶猪,他们要在一个市场上卖的。

全家在无边无际的树林里走着,汤姆一直关照着埃格妮丝。她的怀孕期已经过半,不但背上背着重负,肚子里也相当沉重。可是她的样子一点也不累。阿尔弗雷德也没问题:他正处在有力气没处发的年龄。只有玛莎累坏了,她的两条细腿还只是用来蹦跳着玩的,不是用来走远路的,她不时落在后面,因此别人只好停下来等她和那头猪赶上来。

汤姆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有朝一日他要建造的大教堂。他像往常一样先画出一条拱廊,这很简单:两根立柱支撑一个半圆。然后他又想象第二个,和第一个完全一样。他在脑子里把这两个凑在一起,就构成了一条深深的拱廊。随后再加一个,加一个,加上好多,直到形成一整排,全都连结在一起,就组成了一条通道。这是一座建筑的本体,上面再盖上屋顶遮雨,还有两堵墙来支撑屋顶。一座教堂就是一条通道,再加上一些加工改进就是了。

通道是黑暗的,所以第一项改进是窗户。如果墙壁很结实,上面就可以掏洞。这些洞上面要圆,两侧要直,窗台要平——和原先的拱廊一个形状。在拱顶、门、窗上都用类似的轮廓,是增加建筑物美观的一种办法。整齐划一是另一种办法,汤姆设想了十二个一式的窗户,间距相等,沿着拱廊的两侧排列下去。

汤姆努力想象着窗户上的装饰,但他的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来,因为他觉得有人正盯着他,他想,这种念头真蠢,既然森林里飞禽走兽成群结队,那些鸟啦、狐狸啦、山猫啦、松鼠啦、兔子啦、野鼠啦、黄鼬啦什么的,当然都在看着他哪。

中午时分,全家在一条小溪旁坐了下来。他们喝着清纯的溪水,吃着冷咸肉和在林中地上拣来的酸苹果。

下午,玛莎累得走不动了。在一处地方,她落在后面有一百步远了。汤姆停住脚步等她赶上来,想起了阿尔弗雷德在这个年龄时的情景。他当时是个漂亮的金发男孩,又结实又勇敢。汤姆看着玛莎赶着猪慢慢地走,心中夹杂着疼爱和怜惜。这时从她前面的低矮的树丛中蹿出一个影子。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太突然,汤姆简直无法相信。那个在路上猛然出现的人举着一根木棒。汤姆喉咙里就要发出一声骇人的呼叫,但还没来得及喊出,那人已经抡起木棒朝玛莎打去。木棒正击中她的头的侧面,汤姆同时听到一声闷响,她像个布娃娃似的摔倒在地。

汤姆往回沿着大路朝他们跑去,他的脚步蹬踏在坚硬的地面上,如同威廉的战马的蹄子,像是要让他的两条腿尽快地带着身子朝前奔。他一边跑,一边看着前面发生的一切,犹如看着画在教堂墙顶上的画,因为他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却无力去改变什么。那个袭击者无疑是个强盗,他身材短粗,穿一件紧身短上衣,下面光着双脚。他看了一阵子汤姆,汤姆看清他的脸破了相,十分丑陋:他的双唇给切掉了,大概是因为犯了撒谎之类的罪名而遭到刑罚,他的嘴如今就成了周围布满刀疤经常咧着的怪样子。要不是玛莎躺倒在地的小身躯,汤姆看到那副可怕的丑相恐怕就要止步不前了。

那强盗的目光从汤姆身上移开,盯住了那头猪。他飞快地蹲下身去,把猪提起来,夹在腋下不容那牲畜扭动挣扎,就箭一般地跑回盘根错节的矮树丛中去了,汤姆全家唯一值钱的家当就这么给抢走了。

汤姆随即跪在了玛莎身边。他把他那宽大的手掌放在她那小胸脯上试她的心跳,心脏跳得平稳而有力,他最怕的事总算没发生;可是她的眼睛闭着,金发里闪着殷红的鲜血。

埃格妮丝随后也跪在了她身旁。她摸了摸玛莎的胸口、手腕和前额,然后狠狠地瞪了汤姆一眼。“她不会死的,”她勉强挤出了这句话,“去把猪抢回来。”

汤姆利落地解开工具袋,甩到地上。他的左手抽出了别在腰带上的铁头锤子。他的右手还拿着铁钎。他能看见那贼踩倒的灌木,他能听见那猪在林中嚎叫。他猛冲进矮树林。

地上的踪迹引着他很容易地追了下去。那强盗块头不小,又挟着一头挣扎扭动的猪跑着,所以在一路踩倒的花草、灌木和幼树上留下一条宽宽的小路。汤姆在他后面紧追,一心要狠狠地抓住那人,打他个半死。他快步踩过一丛小白桦,猛冲下一个山坡,溅着水跨过一片水洼,来到一条窄路上。他在这儿站住了脚。那贼可能往左跑,也许往右跑了,这里没有踩倒的花草来指路了;但汤姆聆听一下,就听到猪在他左边的什么地方嚎叫。他还听到身后有人穿过树林跑来——准是阿尔弗雷德。他朝着猪的方向追去。

小路把他引到一处低地,然后拐了个急弯并且开始爬坡。他这时能清楚地听到猪叫了。他朝山上跑,喘着粗气——成年累月地吸进石头粉尘伤害了他的肺。小路突然平缓,他看见了那贼,就在二三十码以外,像是有鬼追着似的在拼命跑。汤姆抖擞精神就要直冲上去。只要他继续追,一定能追上,因为一个挟着猪的人没法跑得和空手的人一样快。可是在这时候,他的肺难受起来。离那贼还有十五步远,然后还有十二步。汤姆把铁钎高举在头顶当做一根长矛。再近一点,他就投出去。十一步,十步——

他的铁钎还没有出手,他从眼角瞥见了一个戴着绿帽子的瘦脸小子,从路边的灌木丛中钻了出来。要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一根沉重的木棒拦在他面前,他就像故意似的扑到了棒上,跟着就摔倒了。

他的铁钎掉了,但还握着大锤。他就势一滚,单膝跪地立起了身。这时他看到了他们是两个人:一个戴绿帽子的,还有一个秃顶,留着乱糟糟的白胡子。他们朝汤姆跑来。

他侧跨了一步,抡起大锤朝绿帽子打去。那人躲了一下,但大铁锤着实地砸在他肩上,他疼得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一手握着那条胳膊,像是断了。汤姆还没来得及举起大锤再狠狠地砸第二下,那秃顶人已经来到跟前,于是他把大锤朝那人脸上挥去,砸裂了秃顶的腮帮。

两个人都捂着伤处跌倒在地。汤姆看得出那两人都没法再起来打他了。他转过身来。那贼还在小路上奔跑。汤姆又去追他,顾不得自己胸口的闷痛。但他刚迈了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叫喊,声音很熟悉。

阿尔弗雷德。

他收住脚步,回头去看。

阿尔弗雷德在对那两人拳打脚踢。他猛揍戴绿帽人的脑袋,接连打了三四拳,然后又踢那秃顶的小腿。但那两个人钻到他跟前,让他无法施展开拳脚狠揍。汤姆犹豫起来,不知是去追猪还是回去救儿子。这时,秃顶在后边踹了阿尔弗雷德腿上一脚,绊倒了他,小伙子摔在地上,两个人就压在他身上,接连不断地打他的脸和身子。

汤姆跑了回来。他全身冲向秃顶,把那家伙直摔到灌木丛中,然后转过身朝绿帽子抡起大锤。那人已经被狠砸过一次,只能用一条胳膊。他闪过第一锤,不等第二锤到来,就一头钻进矮树林去了。

汤姆转身看到秃顶沿路跑走了。他又瞧相反方向:挟着猪的贼已经不知去向。他咒骂了一句刻毒的难听话,那猪是他这个夏季全部积蓄的一半啊。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喘着气。

“我们打了他们三个!”阿尔弗雷德兴致勃勃地说。

汤姆看着他。“可是他们抢走了咱们的猪,”他说。他气得像是酸苹果酒在烧胃。春天时他们刚省下了足够的钱就买了猪仔,喂了整整一夏天。一头肥猪能卖到六十便士。再加上一点白菜和一口袋粮食,够全家过一冬,还能做上一双皮鞋和一两个钱袋。这笔损失可是场大灾难。

汤姆忌妒地看着阿尔弗雷德,这小子已经恢复了追赶和打斗的疲劳,正不耐烦地等着。汤姆想,那是多久以前了?我当时跑得像风一样快,简直感觉不出心跳加速,从我像他那么大年纪以来……已经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啊。仿佛就在昨天。

他站起身来。

他搂着儿子的宽肩膀,一路往回走。小伙子比他父亲还要矮一头,但用不了多久就会赶上,可能还会长得更高大。汤姆想,但愿他的智慧也能增长。他说:“连傻子也会打架,但聪明人懂得怎么躲得远远的。”阿尔弗雷德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走下小路,越过那片小洼,开始爬坡,沿着那贼留下的踪迹往回走。他们穿过那丛小白桦时,汤姆想到了玛莎,又憋了一肚子气。那强盗居然把一个对他毫无威胁的小孩子打得昏死过去。

汤姆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他和阿尔弗雷德就出现在大路上了。玛莎还躺在原处,没动过地方。她的眼睛还闭着,不过头发上的血已经干了。埃格妮丝跪在她旁边——让汤姆惊讶的是,母女俩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他突然想到难怪今天早上他曾经觉得被人盯着,原来这森林里有不少人呢。他弯下身子,又把手放到玛莎的胸口上。她的呼吸正常。

“她很快就会醒过来的,”那陌生妇人用内行的口气说,“她会呕吐一阵子。然后就没事了。”

汤姆好奇地打量着她。她跪着俯身向玛莎。她相当年轻,大概比汤姆要小十来岁,穿着短皮衣,露出了褐色的柔软四肢。她的面孔姣好,深棕色的头发在额前留着刘海。汤姆感到一阵欲望。她抬起眼看着他,让他吃了一惊:她长着一双蜜金色的异常的眼睛,眼窝深陷,目光专注,使她的整个面容有一种神秘的样子,他觉得她一定明白了他刚才的想法。

他移开目光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却碰上了埃格妮丝的视线。她不满地看着他,说:“猪呢?”

“还有另外两个强盗,”汤姆说。

阿尔弗雷德说:“我们揍了他们,可是抢猪的那个跑了。”

埃格妮丝面色严峻,但是再也没说什么。

那陌生妇人说:“我们可以把这小姑娘挪到阴凉地方,不过手脚要轻点。”说完就站起身,汤姆这才注意到她的矮小,至少比他矮一英尺。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玛莎。她那幼小的身体在他怀里简直没有分量。他抱着她沿路走了几步,把她放在一棵老橡树下的一片草地上。她还是软弱无力。

阿尔弗雷德捡起追人时散在路上的工具。那陌生女人的男孩睁大眼睛望着,张着嘴,不过没说话。他比阿尔弗雷德小三岁左右,模样很特别,汤姆注意到,他一点也没有他妈妈那种性感的美。他肤色白皙,头发棕红,湛蓝的眼睛有点暴出。汤姆认为,他有一种傻子似的又警觉又呆滞的样子;那种孩子不是早夭就是长成白痴。阿尔弗雷德在那孩子的盯视下显然挺不舒服。

就在汤姆看着的时候,那孩子从阿尔弗雷德的手里把锯子抓过去,一声不响地察看着,像是那玩意让他诧异。阿尔弗雷德被这种不礼貌的行为弄得很生气,把锯子又夺了回来,那孩子也就无所谓地松了手。那母亲说:“杰克!注意点你的举止。”她好像很尴尬。

汤姆看着她。那男孩一点都不像母亲。“你是他妈妈吗?”汤姆问。

“是的。我叫艾伦。”

“你丈夫呢?”

“死了。”

汤姆很奇怪。“你一个人走路?”他不相信地说。这森林对他这样的汉子都很危险;一个孤身女人几乎难以活命。

“我们不是过路人,”艾伦说,“我们就住在这林子里。”

汤姆大为震惊。“你是说你是——”他闭上了嘴,不想得罪她。

“是强盗,”她说,“不错。你以为所有的强盗都像偷你们猪的那个豁嘴法拉蒙吗?”

“是的,”汤姆说,他原想说的是我从来没想到强盗居然是个美妇人。他禁不住好奇地问:“你犯过什么罪?”

“我诅咒过一个教士,”她说着,移开了目光。

汤姆觉得这听起来算不上什么罪名,不过也许那教士特别有权势或者特别敏感;也许艾伦根本不想道出实情。

他看着玛莎。她一会儿就睁开了眼。她觉得莫名其妙,还有点害怕。埃格妮丝跪在她身旁。“别害怕,”她说,“什么事也没有。”

玛莎坐起来,呕吐了一阵。埃格妮丝搂着她,等着那阵痉挛过去。汤姆心服了:艾伦的预言还真灵验。她还说过玛莎一会儿就好了;大概也会兑现的。他全身一阵松快,对自己这么动情感到奇怪。要是我的小女儿没有了,我可受不了,他想;他还得把泪水憋回去。他注意到艾伦同情的神色,他又一次感到她那双淡金色的眼睛能够看透他的心思。

他拽断一根橡树的嫩枝,捋下上面的叶子,用来擦玛莎的脸。她的脸色依旧很苍白。

“她需要休息,”艾伦说,“让她躺一会儿,躺够一个男子走上三英里的时间。”

汤姆瞥了一眼太阳。离天黑还早呢。他安顿下来等着。埃格妮丝搂着玛莎轻轻地摇着。那小男孩杰克这时把注意力转向了玛莎,还是用那种痴呆的目光盯着她看。汤姆想多了解艾伦。他想不出怎么样才能说服她讲自己的故事。他不想让她走开。“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他含糊其辞地问她。

她又盯着他眼睛看了,后来她就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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