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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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如今菲利普认为是末日的那一天,他父亲负伤回家。

菲利普是第一个看到他的:骑马沿着迤逦的山侧小路,来到北威尔士的山中茅屋。六岁的菲利普跑出去迎接他,还和往常一样;但这一次爹没把他的小男孩甩上他身前的马鞍。他骑得很慢,在鞍上东倒西歪,用右手拽着缰绳,左臂受了伤垂着。他面色苍白,衣服上溅满血点。菲利普又好奇又害怕,因为他还从来没见过他父亲露出虚弱的样子。

爹说:“叫你妈来。”

他们扶他进屋后,妈撕下了他的衬衫。菲利普吓坏了:他一向节俭的母亲心甘情愿地撕毁了好好的衣服,实在比鲜血更让他震惊。“现在别为我担心了,”爹说,但平日里他那大嗓门已经虚弱得像是低声嘀咕,而且妈也没有理睬——这又令人震惊,因为素来他的话就是法律。“别管我,叫大伙儿都起来,到修道院去,”他说,“该死的英格兰人马上就要来了。”山顶上有一座带教堂的修道院,菲利普不明白,今天又不是礼拜天,干吗要到那儿去。妈说:“要是你再流血,你就哪也去不了了。”格温姑姑说,她要敲响警钟,跟着就出去了。

多年以后,当菲利普想起随后发生的事情时,他才明白,当时大家都把他和他四岁的弟弟弗朗西斯忘记了,没人想着要把他们带到修道院的安全地方。大人们都想着自己的孩子,而且以为菲利普和弗朗西斯和他们的父母在一起,不会出事;可是爹失血过多,奄奄一息,妈又忙着救护爹,结果,英格兰人把他们四个人全都抓住了。

菲利普小小年纪,他的生活经历还没有给他提供任何心理准备,就只看见两名武装士兵把门踢开,冲进了只有一间屋的房子。换一种场合,这两个士兵绝不会让人害怕,因为他们是那种又高大又蠢笨的大人,他们嘲弄老妇人,取笑犹太人,半夜都能在酒馆外面打架的。可是如今(菲利普多年以后终于能够客观地看待那天的事情时才明白)那两个年轻的士兵一心要杀人。他们刚打完仗,听到过人们绝望的尖叫,看到过朋友倒下死去,他们也当真吓得没了理智。但他们打胜了那一仗,并且活了下来,此时正在追击敌人,除去更多的流血、更多的尖叫、更多的伤口和更多的死亡,什么都无法使他们满足;当他们如同狐狸进了鸡舍似的冲进这间屋子里时,上述的一切都写在了他们扭曲的脸上。

他们的动作非常迅猛,然而菲利普依然能够记得随后发生的每一件事,就好像每一个动作都持续了很长时间。两个士兵都穿着盔甲,但只是一件锁子甲短背心和一个带铁条的皮盔。两个人都握着出鞘的剑。其中一个很丑,长着一个又大又弯的鼻子和一只斜眼,他像猩猩那样龇牙咧嘴。另一个留着浓密的胡子,上面溅着血——大概是别人的血,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挂彩的样子。两个人没动地方,只是用眼睛扫视着房间。他们那无情又自私的眼睛放过了菲利普和弗朗西斯,注意到妈,最后停留在爹身上。几乎不等别人做出反应,他们就扑向了爹。

妈原来正俯身在爹身上,把一条绷带缠到他左臂上。这时她直起腰,面对着两个闯过来的人,她的眼睛里闪着绝望的勇气。爹一跃而起,把未负伤的手放到剑柄上。菲利普吓得喊出了声。

那个丑男人把剑举过头顶,用剑柄砸妈的头,然后把她推到一边,他没有用剑刺她,大概是因为不想在爹还活着的时候,冒险把剑锋插进一个身体拔不出来。菲利普是多年后才琢磨出来的:当时他只是冲向母亲,并不懂她已经保护不了他了。妈跌跌撞撞,昏头昏脑,那个丑男人跟在她身边,又举起了他的剑。菲利普在她磕磕绊绊、头晕目眩之中一直拽着她的裙裾;但他还是禁不住要看他父亲。

爹的剑已经出鞘,举在手里防卫着。那个丑男人举剑劈下,两把剑锋相撞,发出敲钟一般的声音。菲利普和一切小男孩一样,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不可能战败的。这时他才看清真相,爹因为失血过多而虚弱了。当两剑相撞时,他的剑垂了下去;而那个进攻的人把剑稍稍一举就又迅速地劈了下来。那剑正砍到爹宽肩膀上肌肉粗壮的颈根上,菲利普看到锋利的剑刃割进他父亲的身体,开始尖叫起来。那个丑男人抽回胳膊,再往前一捅,剑尖就刺进了爹的肚子。

菲利普吓呆了,他抬头看着他母亲。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另一个士兵,就是那个大胡子,刚刚把她打倒。她摔倒在菲利普的脚边,头上的伤口不停地往外流血。那大胡子把剑颠倒过来攥着,剑尖朝下;两手握着,高高举起,简直就像人要捅自己的姿势,然后狠狠往下戳去。剑尖插入妈的胸口时,骨头碎裂的声音痛人心肺。剑锋刺进去很深;深到(即使在当时,菲利普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根本看不清了,他还是注意到了)已经透过她的后背,插进了地里,像钉子似的把她钉在地上。

菲利普发疯似地又去看他父亲。他看到父亲肚子上还插着那丑男人的剑,向前蹒跚了几步喷出一大口血。刺杀他的那人后退着,猛拽手中的剑,想从父亲的肚子中拔出剑来,爹又迈了一步,和他对峙着。那丑男人狂叫一声,把剑在爹的肚子里乱搅。这次总算拔出来了。爹扑倒在地,两手去捂破开的肚子,像是要堵住伤口。菲利普总以为人的体内多少是实心的,这时看到那些难看的脏器、肠管从父亲的肚子里翻出来,又恶心又费解。那个人高举着剑,剑尖朝下,在爹的身子上方,和那个大胡子对付妈妈的姿势一样,然后用同样的方式戳下了最后一剑。

两个英格兰人对视着,菲利普没想到,他们的脸上居然露出放松的表情。他俩一起转过来看着菲利普和弗朗西斯。一个点了下头,另一个耸了耸肩,菲利普明白,他们打算用利剑把他们兄弟俩开膛,全都杀死,当他意识到那该有多疼时,恐惧在体内沸腾了,直到觉得脑袋就要裂了。

胡子溅满血的人迅速弯下腰,抓住弗朗西斯的一只脚踝,提了起来。他倒提着孩子,让他悬在半空,小男孩尖叫着妈妈,他还不懂得她已经死了。那个丑男人把剑从爸的身上拔出来,臂部后收,准备一剑刺穿弗朗西斯的心脏。

那一下没有刺下去。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把两个家伙惊呆了。尖叫声停止了,菲利普才明白,原来是他自己发出的。他往门口瞧去,看见修道院院长彼得,身穿家纺长袍,站在那里,眼中露出上帝的神谴,手里握着一个木制十字架,像是一把剑。

当菲利普在梦魇中又看到那天的情景,在黑夜中冒着冷汗,狂呼滥叫地惊醒时,他总能使自己平静下来,最后放宽心重新入睡,办法就是回忆一下那天最后的场面:一个没有武器、手拿十字架的人把惊叫和创伤扫开了。

彼得院长说话了。菲利普听不懂他用的语言——当然是英语——但意思却是清楚的,因为那两个家伙满面羞惭,大胡子相当轻柔地放下了弗朗西斯。那位修士一边说着,一边信心十足地大步走进屋里。那两名士兵往后退了一步,简直像是怕他——他们手持长剑,身穿盔甲,而他只是握着十字架,穿着羊毛长袍!他转身背对着那两个士兵,那是一种蔑视他们的姿态,弯下腰对菲利普说话。他的声音平淡无奇。

“你叫什么名字?”

“菲利普。”

“啊,对,我想起来了。你弟弟叫什么?”

“弗朗西斯。”

“不错。”院长看着地上两具流着血的尸体,“那是你妈,对吗?”

“对,”菲利普说,当他指着他父亲被开膛破肚的尸体时,感到身上掠过一阵恐怖,他说,“那是我爹!”

“我知道,”修士安慰着他说,“你不该再尖叫了,你要回答我的问题。你懂得他们已经死了吗?”

“我不知道,”菲利普难过地说,他明白动物死了是怎么回事,可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妈和爹身上呢?

彼得院长说:“就像是睡着了。”

“可是他们的眼睛是睁着的!”菲利普大声说。

“嘘,那我们最好还是给他们合上吧。”

“好的,”菲利普说。他觉得似乎这样会消除掉什么。

彼得院长站起身,用手拉着菲利普和弗朗西斯,领着他们走到他们父亲的尸体旁边。他跪下去,用他的手握住菲利普的右手。“我来教你怎么做,”他说。他拉着菲利普的手凑向他父亲的面孔,但菲利普害怕起来,不敢碰他的父亲,因为尸体看起来很怪,苍白、松弛,还有吓人的伤口,他立刻抽回了手。然后他忧虑地望着彼得院长——一个没人敢违抗他的人——但院长并没有对他生气。“来,”他轻柔地说,又拉住了菲利普的手。这次菲利普没有退缩。修士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菲利普的食指。去碰他父亲的眼皮,向下盖上那双瞪得骇人的眼珠。然后,院长松开菲利普的手,说:“合上他的另一只眼睛。”这次菲利普不用人帮忙,自己伸出手去,碰到他父亲的眼皮,合上了。这时他感觉好多了。

彼得院长说:“我们把你妈的眼睛也合上,好吗?”

“好的。”

他们跪在她尸体旁。院长用他的衣袖擦去她脸上的血。菲利普说:“弗朗西斯怎么样?”

“也许他能帮一把呢,”院长说。

“照我刚才的样子做,弗朗西斯,”菲利普对弟弟说,“合上妈的眼睛,就像我刚才合上爹的眼睛那样,好让她睡觉。”

“他们睡着了吗?”弗朗西斯说。

“不是,可是像睡着了,”菲利普蛮懂事地说,“所以她得把眼睛闭上。”

“那好吧,”弗朗西斯说着,毫不迟疑地伸出胖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合上了他母亲的眼睛。

这时,院长一只手抱起一个孩子,再也没看那两个士兵一眼,就抱着他们走出屋门,一路沿着山坡的陡路,到了修道院的圣殿。

他在修道院的厨房里给他们吃了东西;然后,为了让他们不致闲得没事老想家里的事,他要他们帮助厨师为修士们准备晚餐。第二天,他带他俩去看他们父母的遗体:已经洗刷过,穿好了衣服,伤口都洗净、修饰过,还遮住了一部分,躺在棺材里,两口棺材并排停在教堂的中殿。那儿还有他们的好几位亲戚,因为总还是有些村民得以及时躲进修道院,逃避入侵的军队。彼得院长带着两个孩子去参加葬礼,一定要他们看着两口棺材放进同一个墓穴。菲利普一哭,弗朗西斯也哭了。有人要他们别做声,但彼得院长说:“让他们哭吧。”只是在这之后,当他俩从心里懂得他们的父母真的走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他才谈起未来的安排。

在他的亲戚当中,没有一家全家都活下来的,情况各种各样,有的是父亲,有的是母亲,被害了。没有亲戚能够照顾这两个孩子。只剩下了两种选择。他们可以被送给,甚至卖给某某农场主,给他当奴隶干活儿,直到他们长大成人能够逃跑。或者,他们可以被送给上帝。

小男孩进修道院并非闻所未闻,通常的年龄是十一岁,最低限度也得五岁,因为修士们不是培养出来带婴儿的。有时候小男孩是孤儿,有时候他们只失去了父母一方,有时候他们的父母儿子太多。通常,那家都要给修道院一件实实在在的礼物,和小孩子一起送去——一片农场、一座教堂,甚至整个村庄。遇到极其贫困潦倒的家庭,礼物可以豁免。然而,菲利普的父亲留下了一个太大的农场,所以两个男孩并不属慈善救济之列。彼得院长提议,修道院收留两个男孩,并接管农场;活着的亲戚都同意了;于是这项协议就由圭内斯亲王格鲁菲德·西农签署了,亨利国王的入侵军——他们杀了菲利普的父亲——虽然一时贬了他,但并没有永远废黜他。

院长对伤心的事知道得很多,但尽管他十分聪慧,他对菲利普遇到的悲痛仍没有准备。过了一年左右,悲伤似乎已经过去,两个男孩步入了修道院的生活方式,但菲利普却被不可化解的愤怒所笼罩。山顶上的生活环境还没有坏到让他这么气愤,那儿有吃有穿,冬天寝室中有火,甚至还有些慈爱;而严格的纪律和乏味的仪式至少是为秩序和稳定而定的;但菲利普却开始表现出像是很受委屈地被关了禁闭。他违反命令,利用每个机会诋毁修道院负责人的权威,偷窃食物,打破鸡蛋,放跑马匹,嘲弄老者,侮辱长者。但他绝不做亵渎神明的事情,为此,院长对他的其他不轨一概都宽恕了。终于,他彻底转变了。那年圣诞节,他回首以往的十二个月,发现整整一年从没在处罚室中关过一夜。

他恢复正常并非出于单一的原因。他对他的功课发生了兴趣可能有助于此。数学的精确理论使他着迷,甚至拉丁文动词的变化形式也有某种令人满意的逻辑。他曾被指派去帮助司务工作,那个修士得为修道院提供全部用品,从便鞋到种子;而这种事情也激发了他的兴趣。他对约翰兄弟产生了一种英雄崇拜式的依恋,约翰是个英俊、健壮的年轻修士,他有学识,圣洁、聪慧而仁慈。无论是由于模仿约翰还是出于他自己的追求,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从日常的祈祷和礼拜中,开始得到了某种安慰。于是,随着头脑中有了修道院的组织,耳朵里充满了神圣的和谐,他不知不觉地步入了青春期。

在学习成绩上,菲利普和弗朗西斯都比他们所认识的任何同龄男孩大大超前,但他们认为这是因为他们住在修道院,受到了更严谨的教育。在这期间,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的非凡。甚至当他们开始在小学校里做大量的教学工作,并且不再就教于见习修士的那些迂腐的老教师,而是接受院长的直接讲授时,他们仍认为他们领先的唯一原因是他们早就开始学习了。

当菲利普回首他的青年时代时,他认为有一个简短的黄金年龄,也就是一年或不到一年吧,在他结束了反抗之后,肉体的欲望猛烈冲击他之前。随之到来的是备受折磨的时期:不纯洁的思想,夜间的遗精,和忏悔神父(就是院长)一起度过既可怕又尴尬的难熬时光,无穷尽的苦修和用刑罚磨炼肉体。

情欲从来没有完全停止困扰他,但最后确实不那么重要了,只是偶尔来打搅他一下,那种时候很少,都是在他身心闲得无聊的时候,就像旧伤会在阴天作痛一样。

弗朗西斯进行这场战斗还稍迟一些,显然他没有就此问题向菲利普讲过知心话,但菲利普有种印象:弗朗西斯对邪恶欲望的斗争不那么勇敢,对于他的失败简直过于愉快。然而,主要的是,他们俩都能做到平息激情,而激情可是修道院生活的最大敌人。

当菲利普和司务一起干活儿时,弗朗西斯为彼得院长的副手工作。司务去世时,菲利普才二十一岁,尽管年纪轻轻,却接手了这一工作。而当弗朗西斯到了二十一岁时,院长建议为他创设一个新职位:副院长助理。但这一建议促发了一场危机。弗朗西斯请求原谅他不能担负这一责任,并在他在任期间,要求离开修道院。他想被委任做教士,在外面的天地中为上帝服务。

菲利普又惊又怕。他从来都没想过,他们中间会有人离开修道院,如今他那份困窘就如同听说他是王储一般。然而,经过多次努力之后,弗朗西斯居然出了修道院,进入世俗天地,不久就成了格洛斯特伯爵的私人教士。

在此之前,菲利普即使偶尔想过自己的前途,也看得很单纯:他将要成为一位修士,过着简朴和服从的生活,到了老年,或许会成为一位修道院院长,努力不辜负彼得为他树立的榜样。如今他不知道上帝是否有意为他安排别的命运。他记起了智者的箴言:上帝期望他的仆人们扩大他的王国,而不仅仅是维持现状。他诚惶诚恐地和彼得院长分享这一思想,心里完全清楚,他在冒因忘形的骄傲被惩戒的风险。

出乎他的意料,院长说:“我一直在思索你需要多久才能悟出这点。当然,你注定要做别的事。诞生在一座修道院的视野之内,六岁成了孤儿,由修士养大,二十一岁就当了司务——对于一个准备终身在一个偏僻山区的凄凉山顶上的小修道院中度过的人来说,上帝不会对他的成长如此操心。这里对你来说天地太狭小了。你要离开这里。”

菲利普听完几乎不知所措了,但在离开院长之前,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脱口问道:“如果这座修道院如此无关紧要,为什么上帝把你安排在这里?”

彼得院长微微一笑。“大概是为了照顾你吧。”

那年的晚些时候,院长到坎特伯雷去拜谒大主教,他回来以后对菲利普说:“我已经把你转到了王桥修道院当副院长。”

菲利普惊呆了。王桥修道院是全国最大和最主要的修道院之一,那是一座大教堂附属的修道院,首座是大主教。理论上说,大主教就是修道院的院长,不过实际上,修道院由其副手管辖。

“詹姆斯副院长是一位老朋友,”彼得院长告诉菲利普,“最近几年,他变得十分委靡,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王桥需要年轻的血液。尤其,詹姆斯和他的一座附属修道院之间有些矛盾,那是在森林中的一个小地方,他急需一个完全可靠的人去接管那座附属修道院,将其引回神圣的道路。”

“那么说我要做那附属修道院的院长了?”菲利普惊讶地说。

院长点了点头。“如果我们想得不错,上帝有许多事情要你去做,我们可以期待他会帮你解决这座附属修道院可能存在的任何问题。”

“如果我们想错了呢?”

“你总可以回到这里来,还做我的司务。不过,我们没有错,我的孩子;你会看到的。”

他告别时热泪盈眶。他在这里度过了十七年,修士们就是他的家庭成员,如今他们对他而言比被野蛮地夺去生命的父母还要真实。他也许永远不会再看到这些修士了,他伤心极了。

王桥起初把他唬住了。由围墙圈着的修道院比许多村庄都大;大教堂是座宽大、阴暗的巨穴;副院长的住处是座小宫殿。但待他习惯了这里宏伟的规模,他就看出了彼得院长在他的老友詹姆斯副院长身上注意到的那种委靡迹象。一眼就看得出,教堂需要大修。祷告说得急促不清;肃静的规定时常遭到破坏;而且仆人太多,竟然比修士还多。菲利普很快就度过了受到震慑的阶段而变得气恼了。他真想掐住詹姆斯副院长的脖子,摇晃着他说:“你怎么敢这样做?你怎么敢对上帝匆匆祷告?你怎么敢默许见习修士玩骰子,让修士养爱犬?你怎么敢住在宫殿里,让仆人簇拥着,而任凭为上帝用的教堂坍塌?”当然,这种话他一句也没说。他和詹姆斯副院长作过一次简短而正式的会晤,副院长是个又高又瘦、拱腰曲背的人,仿佛全世界的烦恼都沉重地压在他那圆圆的肩头上了。随后他又和副院长助理雷米吉乌斯谈了话。谈话一开始,菲利普就暗示,他认为副院长可能早就想来一番变革了,希望他的副手能够全力支持;但雷米吉乌斯不把菲利普放在眼里,似乎想说你以为你算什么人呢?就此改变了话题。

雷米吉乌斯说,林中的圣约翰附属修道院三年多以前就建成了,有土地有产业,到如今早该自给自足了,但事实上仍要依靠主修道院来供给一切。还有别的问题呢:一个偶然在那儿过夜的副主祭批评了礼拜仪式的举止;过路人断言他们在那一带被修士掠夺过;还有不法行为的传闻……雷米吉乌斯不能或不肯摆出具体细节这一事实本身恰恰是另一个例证,说明整个管理系统是多么慵散。菲利普离开时气得直抖。修道院应该是为上帝增光添彩的,要是做不到这点,就什么也不是了。王桥修道院简直比什么都不是还要糟。它以其懒散亵渎了上帝。但菲利普对此无能为力。他所能希望的莫过于改革王桥的一个附属修道院了。

在赶往林中附属修道院的两天骑行中,他仔细思虑着他得到的一鳞半爪的情况,并且虔诚地琢磨着办法。他决定,开始要稳妥,不动声色地着手。通常,副院长都是由修士们选举产生的,但对一个附属修道院来说,它只是主修道院的下属,只需由主修道院的副院长挑选即可。因此,菲利普没有被要求提交选举他的职务,这就是说,他不能指望那些修士们会有好心。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谨慎从事。他需要了解更多败坏那里声誉的问题,然后再决定如何用最好的办法来解决。他得赢得修士们的尊敬和信任,尤其是那些比他年长并对他的地位不满的修士。然后,等他掌握了全部情况并坐稳了领导位子,他就采取坚决的行动。

不这样是办不好的。

第二天傍晚时分,他在林中一块空地边上勒住他的小马,巡视着他的新家。当时,那里只有一座石头建筑,就是祈祷室。(菲利普在第二年建起了新石头寝室。)其余的都是木头盖的房子,看上去摇摇欲坠。菲利普不满地想:由修士建造的一切都应该能保证长久使用,无论是大教堂还是猪圈。当他四下观望时,他又注意到了在王桥使他震惊的那种懒散:没有围篱,干草流撒到谷仓门外,鱼塘旁边就是粪堆。他觉得他的面孔由于强按下的不满而绷紧了,他叮嘱自己:要稳妥,要稳妥。

起初他没看见一个人。本来应该这样,因为这是晚祷的时间,大多数修士应该聚在祈祷室。他用鞭子触了触马肋,越过空地,来到一座像是马厩的草屋。一个头发上沾着草、脸上目光茫然的年轻人,从门里探出头来,惊奇地看着菲利普。

“你叫什么名字?”菲利普说,然后,有片刻不好意思,又补了一句,“我的孩子。”

“他们叫我八便士约尼,”小伙子说。

菲利普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他。“喂,八便士约尼,你把我的马鞍卸下来吧。”

“是,神父。”他把缰绳在栏杆上挽住,转身走开。

“你到哪儿去?”菲利普厉声说。

“去告诉兄弟们,来了个陌生人。”

“你应该学会服从,约尼。把马鞍卸下来。我会告诉兄弟们我来了。”

“是,神父。”约尼满脸害怕的神色,弯腰去执行命令。

菲利普向四周打量着。在空地的中间是一座长长的建筑,像是个大厅。附近是一座圆形小屋,有烟从屋顶的一个洞中冒出。那一定是厨房了。他决定去看看晚饭要吃什么。在严格的修道院中,每日只供应一餐,就是中餐;但这里显然并不严格,会在晚祷后有一顿清淡的晚餐,面包加乳酪或咸鱼,或许是一碗加作料的大麦粥。然而,当走近厨房时,他嗅到了确定无疑的、令人馋涎欲滴的烤肉香味。他站住脚,皱了皱眉,然后走了过去。

两个修士和一个男孩围坐在中间的一个灶边。就在菲利普看着的时候,一个修士把一个杯子递给另一个,那人接过来就喝。那男孩正在转动一只烤叉,上面是一只乳猪。

菲利普走进亮处时,他们惊奇地抬头看他。他一语不发,从那修士手中拿过杯子嗅了嗅。然后他说:“你们为什么喝葡萄酒?”

“因为酒能让我心里痛快,陌生人,”那修士说,“来点——喝上一大口。”

显然,他们事先没接到警告,不知新院长要来。同样明显的是,他们不害怕一个过路的修士会向王桥报告他们的行为。菲利普有一种冲动,想把酒杯在那人的头上砸破,但他深深吸了口气,温和地说:“为了给我们提供酒肉,穷人的孩子们挨着饿呢,”他说,“这样做是为了上帝的荣光,而不是让我们心里痛快。今天晚上不要再喝了。”他端着酒杯走开了。

在他往外走的时候,他听到那修士在说:“你以为你是谁?”他没有回答。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他把酒杯放到厨房门外的地上,越过空地,走向祈祷室,他攥紧又放松拳头,竭力按捺下他的怒火。不可操之过急,他对自己说。要谨慎,慢慢来。

他在祈祷室的小小的前廊里站了一会儿,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轻轻推开橡木大门,悄悄走了进去。

有十多个修士和几个见习修士背对他不成行地站着。他们的对面是一个司铎,正在读着一本打开的书。他飞快地读着祷文,众修士敷衍着含糊应声。长短不齐的三支蜡烛照在肮脏的圣坛罩布上。

后面有两个年轻的修士在聊天,他们不管祈祷正在进行,顾自兴致勃勃地谈着什么。当菲利普走到和他们并排时,一个人说了件有趣的事,另一个笑出了声,淹没了司铎急促不清的诵读声。菲利普的最后一点点忍耐到头了,一切有关稳妥行事的念头从他头脑中一扫而光。他张开嘴,扯开喉咙叫道:“安静些!”

笑声停止了。司铎停止了诵读。整个祈祷室鸦雀无声,所有的修士都回过头来盯着菲利普。

他伸出手去揪住了那个放声大笑的修士的耳朵。他和菲利普年龄相仿,但个子更高大,但他一时惊慌得没来得及反抗,就被菲利普拽得低下了头。“跪下!”菲利普吼着。有一阵子,那修士似乎要挣开;但他知道自己没理,而且,正如菲利普事先估计到的,他的对抗也让负罪的良知泄了气;当菲利普用力扯着他的耳朵时,那年轻人就跪了下去。

“你们全体,”菲利普命令道,“都跪下!”

他们都曾宣誓要服从,他们近来虽然肆无忌惮地过着无视戒律的丢人现眼的生活,但还不足以抹煞经年养成的习惯。有一半修士和全体见习修士立刻跪了下去。

“你们全都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菲利普说着,发泄着他的轻蔑,“你们是亵渎神灵的人,全都是。”他的目光巡视四周,与他们面面相觑。“你们的忏悔从现在开始,”他最后说。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跪下去,直到只剩下司铎一个人还站着。他是个满身肥肉、睡眼惺忪的家伙,大概要比菲利普大上二十岁。菲利普绕过跪着的修士,走到他跟前。“把书给我,”他说。

那个司铎挑衅地回瞪着他,没有做声。

菲利普伸出手去,轻轻握住那本大书。那个司铎紧攥着不放。菲利普迟疑了。他花了两天时间决定要谨慎从事、慢慢行动,然而在这里,他脚上还带有行路的尘土,就和一个他一无了解的人孤注一掷地发生了面对面的冲突。“把书给我,你自己也跪下去,”他又说了一遍。

那个司铎的脸上暗含着轻蔑。“你是什么人?”他说。

菲利普又迟疑了。他的袍服和他的发式显然说明他是个修士;而且他们都会从他的举止上猜到,他有权威的地位,但还不清楚他的级别是否高于司铎。他只要说出来我是你们的新院长就成了,但他不想那样做。突然间,看来非常重要的,他应该只靠道义上的权威的分量来压倒一切。

那个司铎觉察到了他的迟疑,立刻就抓住了这一点。“请你告诉我们大家,”他表面彬彬有礼却暗含讥讽地说,“是什么人在命令我们当着他的面下跪?”

一切迟疑刹那间全都离开菲利普而去,他想道:上帝与我在一起,我有什么可怕的?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吼出,那声音在地板和石顶间回荡。“是上帝在命令你们当着他的面下跪!”他声如雷鸣。

那个司铎看上去少了一点信心。菲利普看准这机会,从他手中夺过了那本书。那个司铎此时失去了一切权威,终于不情愿地跪下了。

菲利普不让自己松了口气的样子流露出来,向四周扫了众人一眼,说:“我是你们的新院长。”

他诵读祷文时,依旧让他们跪着。时间用得很长,因为他让他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应答,直到他们能完全一致地齐声应答为止。然后他带着他们默默走出祈祷室,穿过空地,来到食堂。他让人把烤猪送回厨房,另要了面包和淡啤酒,他指定一个修士在大家就餐时高声诵读。他们一吃完,他立刻带他们依然静静地回到寝室。

他命令把院长的卧具从单独的院长房间搬来:他要和修士们同居一室。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防止不法罪行的方法。

第一夜他根本没睡,而是点着蜡烛,坐在那里默默祈祷,直到午夜时分,叫起修士们做早祷。他把祷告很快做完,以便让他们知道,他并非那么毫无慈悲心肠。大家都回去睡了,但菲利普仍然没睡。

黎明时别人还没醒,他就出去了,他眺望四周,盘算着到来的这一天的事情。有一块地最近刚从林中收回,就在那块地的中间有一个原先准是参天橡树的树桩。他有了主意。

做完六点钟的早课,吃完早饭,他带他们拿着绳子和斧头来到地里,他们用了一上午挖那个巨大的树桩,上半截用绳子捆结实,下半截用斧头砍,大家一齐喊着“吭唷吭唷”用劲儿。等树桩挖出后,菲利普给所有的人发了啤酒、面包和一片前一天晚餐他没让他们吃的猪肉。

问题并没有到此结束,但这都是解决的开端。从一开始,除了做面包的粮食和祈祷室的蜡烛,他就不向主修道院要任何东西。修士们得知除非靠自己豢养和捕捉动物之外不会再有肉吃之后,便精心喂养家畜和捕捉野鸟了;先前他们把祈祷看做是逃避工作的方式,如今他们都为菲利普减少花在祈祷室的时间而高兴,因为他们可以省出更多的时间在地里工作了。

两年以后,他们就自给自足了,又过了两年,他们反倒供应王桥主修道院肉类、野味和用羊奶制成的乳酪——那成了令人垂涎的美味。修道院繁荣起来,祈祷无可指责,修士兄弟们都健康而愉快。

菲利普该满意了——但主修道院,即王桥修道院却每况愈下。

那里原是全国一处重要宗教中心,各种活动热火朝天,图书馆有外国学者造访,修道院有贵族们来咨询,祭坛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朝圣者,其好客为贵客赞誉,其慈善被穷人称颂。但那教堂如今却在倾圮,修道院的一半建筑空空荡荡,修道院也负债累累。菲利普每年至少去一次王桥,每次回来都满肚子翻腾着怒气:由虔诚的教众奉献、由用心的修士增加的财富,正在被随随便便地挥霍着,简直是一群败家子!

部分问题在于修道院的地址。王桥是个哪也不通的僻路上的小村落。从第一位国王威廉——他被称做“征服者威廉”或“私生子威廉”,要看说话人而言——以来,大多数大教堂都发展成了大城镇;但王桥逃避了这种剧变。然而,在菲利普看来,这并非不可克服的问题:一个带有大教堂的兴隆的修道院理应本身就是一座城镇。

真正的麻烦在于老副院长詹姆斯的懒散。如果用一只软弱无力的手操纵舵柄,船就会在危险水域打转,哪儿也去不了。

而且,令菲利普痛心疾首的是,只要詹姆斯副院长还活着,王桥修道院就要继续衰败下去。

他们用干净的亚麻布把婴儿裹好,放进一个充当摇篮的大面包篮里。他小小的肚子里灌饱了羊奶,睡着了。菲利普指定八便士约尼负责照看孩子,因为约尼虽然有点半傻,却对弱小的生命温情脉脉。

菲利普急于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弗朗西斯来到修道院。他在吃午饭时几次暗示,但弗朗西斯却不予理会,菲利普只好把好奇心压下去。

午饭后是学习时间。他们这里没有适当的回廊,但修士们可以坐在祈祷室的前廊读书,或在空地上来回踱步。允许他们不时进入厨房,到火边暖和一下身子,这已成为习惯。菲利普和弗朗西斯绕着空地的边缘,并肩走着,就像他们原先在威尔士的修道院的回廊中踱步一样;这时弗朗西斯开始讲话了。

“亨利国王一向对待教会如同他的王国的附庸,”他这样开了场,“他对主教们发号施令,强征税款,还不准罗马教皇当局直接行使职权。”

“我知道,”菲利普说,“怎么样呢?”

“亨利国王死了。”

菲利普停住了脚步。他可没料到这事。

弗朗西斯接着说:“他死在诺曼底的里昂拉福雷,在他的狩猎行宫里,刚吃完一顿七鳃鳗,虽然他吃了反胃,可是他爱吃。”

“什么时候?”

“今天是元旦,所以是在整整一个月之前。”

菲利普相当震惊。早在菲利普出生之前,亨利就是国王了。他还从未经历过国王驾崩的事,但他知道这意味着纠纷,可能还会打仗。“现在出什么事了吗?”他忧心忡忡地问。

他们又踱起步来。弗朗西斯说:“问题在于,国王的储君在海上遇难了,这事有许多年了——你可能还记得。”

“我记得。”菲利普当年十二岁。那是在他幼小的心灵上打下深刻印记的第一件具有举国重要性的大事,曾使他知道了修道院之外的天地。王子乘坐白船号,死于瑟堡附近海域一次触礁海难。把这一切讲给小菲利普的彼得院长,一直担心王储死后会有战争和混乱;但在那次事件中,有亨利王控制局面,对菲利普和弗朗西斯来说,生活依然宁静如故。

“国王当然还有许多别的子嗣,”弗朗西斯接着说,“至少有二十个,包括我自己的老爷,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伯爵在内。但如你所知,他们都是私生子。尽管他有旺盛的生育力,但他只有另外一个合法子嗣——是位公主,叫莫德。私生子是不能继承王位的,但一个女人也同样差劲。”

“亨利国王指定过王储吗?”菲利普说。

“指定过,他选了莫德。她有个儿子,也叫亨利。老王最大的希望就是他的外孙能够继承王位。可是那男孩还不满三岁。因此国王就让贵族们宣誓效忠莫德。”

菲利普困惑了。“既然国王指定莫德为继承人,而贵族们又已经宣誓效忠于她……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宫廷生活绝不这么简单,”弗朗西斯说,“莫德嫁给了安茹的杰弗里。安茹和诺曼底是世仇。我们的诺曼君主痛恨安茹人。坦率地说,老王过于乐观地期望一群盎格鲁-诺曼贵族会把英格兰和诺曼底拱手让给一个安茹人,宣誓也罢,不宣誓也罢。”

弟弟对国内这些最主要的人物的了解和藐视,使菲利普很感开心。“你怎么了解这一切的?”

“贵族们在诺伊堡聚会,决定该怎么办。不用说,我自己的老爷罗伯特伯爵也去了。我陪他去为他写信。”

菲利普好奇地打量着弟弟,心想,弗朗西斯的生活和自己的是多么不同。接着,他想起了一件事。“罗伯特伯爵是老王的长子,对吧?”

“不错,而且他野心勃勃,但他接受一般的观点,认为私生子只能征服王位,不得继承王位。”

“到场的还有谁?”

“亨利国王有三个外甥,都是他的一个姐姐所生。最大的是布卢瓦的西奥博尔德;接下来是斯蒂芬,深为老王所宠爱,所以赐给了他英格兰这儿的大片封地;那家最小的叫亨利,你知道的,他就是温切斯特的主教。贵族们最喜欢老大西奥博尔德,按照传统,你大概认为理由充分。”弗朗西斯看着菲利普,露齿笑了。

“理由充分,”菲利普微笑着说,“那么说,西奥博尔德是我们的新国王了?”

弗朗西斯摇了摇头。“他自以为如此,但那些不是长子的儿子们总要往前挤的。”他们走到了空地最远的角落,又往回走,“就在西奥博尔德优雅地接受贵族们的效忠时,斯蒂芬渡过海峡,到了英格兰,奔向温切斯特,在小弟亨利,那个主教的帮助下,占据了那里的城堡,还有——最主要的一招——皇家国库。”

菲利普刚要说出:那么说,斯蒂芬是我们的新君了,但他闭住了口:他已对莫德和西奥博尔德说过同样的话,然而两次都说错了。

弗朗西斯接着说:“斯蒂芬只要再做到一件事,就可以确保他的胜利了:教会的支持。因为只有等到他在西敏寺大教堂由大主教加冕后,他才是真正的国王。”

“不过,这实在不难,”菲利普说,“他弟弟亨利是国内最重要的教士之一——温切斯特主教,格拉斯顿伯里的修道院长,和所罗门王一样富有,和坎特伯雷大主教一样有权。而如果亨利主教无意支持他,干吗还要帮他占领温切斯特呢?”

弗朗西斯点了点头。“我应该说,亨利主教在整个这场危机中的行动是非常聪明的。你看,他并不是出于手足之情来帮助斯蒂芬。”

“那么,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刚才我曾向你提过,故王亨利对待教会就像是他的王国的另一部分。亨利主教想让新国王,不管他是谁,确认将好好地对待教会。因此,在他保证支持之前,亨利使斯蒂芬庄严宣誓确保教会的权利和特权。”

菲利普深受触动。斯蒂芬和教会的关系,就在他开始继位时,已经按照教会的条件,作了规定。不过,也许尤其重要的是开了一个先例。教会得给国王加冕,但直到这之前,始终无权制定条件。国王只能先和教会达成协议然后再登基的时代可能已经到来。“这下对我们意义可太大了,”菲利普说。

“斯蒂芬当然可能食言,”弗朗西斯说,“不过,你仍是对的。他绝不能再像亨利那样对教会为所欲为了。但还另有危险。两位贵族对斯蒂芬的做法愤愤不平。其中一个是巴塞洛缪,夏陵的伯爵。”

“我知道他。夏陵距这里只有一天的路程。巴塞洛缪据说是个虔诚的人。”

“他或许是吧。我只知道他是个自以为是、强硬顽固的贵族,他绝不违背他效忠莫德的誓言,哪怕有赦罪的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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