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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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另一个心怀不满的贵族呢?”

“就是我自己的格洛斯特的罗伯特。我跟你说了,他野心勃勃。他的灵魂受着这个念头的折磨:假如他是合法子嗣,他就会是国王了。他想拥立他的异母姐姐登基,相信她会大力依靠她这兄弟来辅佐和出主意,这样他就成了只缺名义的实际国王。”

“他是不是正打算对此采取什么行动呢?”

“我想是吧。”弗朗西斯压低了声音,虽说附近并没有别人,“罗伯特和巴塞洛缪,同莫德和她丈夫一起,准备发动一次叛变。他们计划推翻斯蒂芬,把莫德扶上宝座。”

菲利普站住了。“那可就要把温切斯特主教所取得的成就一风吹了!”他抓住弟弟的胳膊,“不过,弗朗西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弗朗西斯的全部趾高气扬瞬间踪影全无,他的样子焦虑而慌乱,“如果罗伯特伯爵知道我告诉了你,他一定会绞死我。他对我完全信赖。但我的最终忠诚是给教会的——只能如此。”

“你能怎么办呢?”

“我正在寻求一个新国王接见的机会,把一切都告诉他。当然啦,两个反叛的伯爵会矢口否认的,而我却要因背叛而被绞死;但叛乱会被挫败,我将升入天堂。”

菲利普摇起头。“我们受到的教诲是:寻求殉难,徒劳无益。”

“但我想上帝有更多的事情让我在这世间去做。我处于在一个大贵族的家中备受信任的地位,如果我留在那儿,并经过努力工作得到晋升,在推动教会权利和法制方面,我能大有作为。”

“有没有其他途径……?”

弗朗西斯直盯着菲利普的眼睛。“所以我才来这里。”

菲利普感到一阵战栗。弗朗西斯正要他参与,这是不用说的;否则他没有理由揭示这一可怕的秘密。

弗朗西斯接着说:“我不能出卖这次叛乱,可是你能。”

菲利普说:“耶稣基督和所有的圣徒,保佑我吧。”

“如果这一阴谋在这里,在南部给揭露出来,没人会怀疑到格洛斯特家中住着的人。没人知道我在这儿;甚至没人知道你是我哥哥。你可以想出个言之成理的解释,说你是怎么获得这一情报的:你可能看到了军队集结,或者可以是巴塞洛缪伯爵家中住的某个人在忏悔时揭出了这一阴谋,而你认识那个接受忏悔的教士。”

菲利普一边发抖,一边把外衣紧裹起来。天气好像突然变冷了。这可够危险的,危险极了。他们所谈干预了王家政治,连老练世故的人往往都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呢。像菲利普这样的局外人卷进去实在愚蠢。

然而,此事实在生死攸关。菲利普不能袖手旁观,眼看着一场叛乱指向了教会所选定的国王,而他并非没有机会来防止。虽说对菲利普相当危险,但如果由弗朗西斯出面去揭发,则无异于自杀。

菲利普说:“叛乱者的计划是什么呢?”

“巴塞洛缪伯爵现在正在返回夏陵的路上。他将从那里发出消息给他遍及英格兰南部的追随者。罗伯特伯爵会在一两天之后到达格洛斯特,并在西县纠集他的部队。最后,布莱恩·费茨康特会关闭他所控制的沃灵福德城堡的大门;这样,整个西南英格兰便兵不血刃地落于叛乱者之手了。”

“这么说,现在已经有点太晚了!”菲利普说。

“不见得。我们大概还有一星期的时间。但你必须迅速行动。”

菲利普心中一沉,意识到他多少已经打定主意要干了。“我不知道要跟谁去说,”他说,“人们通常都是去找伯爵,但在这件事情里,他就是罪犯。郡守很可能站在他的那一边。我们得想出个人,一定要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王桥的副院长怎么样?”

“我的副院长又老又懒。他可能什么也办不成。”

“总还有人吧。”

“那就是主教了。”菲利普其实从来没跟王桥的主教谈过话,但他肯定会接见菲利普并且听取他的报告,他会自动站在斯蒂芬一边,因为斯蒂芬是教会挑选的人;而且他也有足够的权势对此做出些举动。

弗朗西斯说:“主教住在哪儿?”

“从这儿要走一天半。”

“你最好今天就启程。”

“对,”菲利普带着沉重的心情说。

弗朗西斯的样子很悔恨。“要是这事由别人去做就好了。”

“我也这样想,”菲利普由衷地说。

菲利普把修士们召集到小祈祷室,告诉他们国王已经驾崩。“我们应该为和平的继位和比故王亨利更爱教会的新王祈祷,”他说。但他没对他们讲,和平继位的关键在某种程度上落在了他的手中。相反,他却说:“还有别的消息,我得去王桥拜访我们的主修道院。我要马上出发。”

副院长将要诵读祈祷文,而司务将管理农场,但他们两人全不是韦勒姆的彼得的对手,菲利普担心,如果他离开的时间很长,彼得可能会大闹一场,等他回来,修道院就不复存在了。他一直未能想出一个办法,既不伤害彼得的自尊,又能控制他,此时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只好尽其所能了。

“今天早上,我们谈过贪吃的问题,”他停顿了一会儿以后说,“彼得兄弟值得我们感谢,因为他提醒我们,当上帝赐福给我们的农场,给我们财富时,我们不能因此就变得肥胖舒适,而是要为他增添更大的荣光。与穷人分享我们的富有,是我们神圣职责的一部分。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忽略了这一职责,主要因为在这座森林中,我们并没有什么人来与我们共享。彼得兄弟已经提醒我们,我们有责任走出去寻找穷苦人,以便解脱他们。”

修士们都惊讶了,他们原以为贪吃的题目已经结束了。彼得本人看上去也摸不透。他很高兴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但他很小心:菲利普可能暗中已有应急的打算——这倒没错。

“我已经决定,”菲利普接着说,“每星期我们要给穷人一便士,总数按我们修士的人头计算,范围在我们这个居民区。如果这样做意味着我们要少吃一点,我们将享有我们上天奖励的繁荣兴旺。更重要的是,我们应该确保我们的钱花在正道上。当你给一个穷人一便士去给他家买面包时,他会直接到酒馆去喝个烂醉,回家后再打老婆,因此,那些女人没有我们的好心也许反倒还过得好些。最好给他面包;把面包给到孩子手中更好。施赈是一项神圣的任务,应该像治愈病人和教育青年一样认真完成。出于这一理由,许多修道院都指定专人负责施赈。我们也要这样做。”

菲利普看了一圈。他们都提起精神,兴趣十足。彼得露出满意的神情,显然已经认为这是他的一个胜利。谁也猜不到下一步会是什么。

“施赈人的工作是件苦差。他得走到最近的村镇,常常要去温切斯特。他要到最卑贱、最肮脏、最丑陋和最刻毒的人们中去,因为他们都是穷人。当他们辱骂时,他要为他们祈祷;当他们生病时,他要去看望他们;当他们要欺骗和抢劫他时,他要原谅他们。他需要力量、人情和无休止的耐心。他会失去我们修道院中的舒适,因为他外出的时间要超过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他又看了一圈。这时大家都小心起来了,因为谁也不想做这份工作。他让他的目光停留在韦勒姆的彼得的身上。彼得意识到将要到来的是什么,他的脑袋垂下去了。

“是彼得提醒我们注意到我们在这一地区的不足,”菲利普缓缓地说,“所以我决定应该由彼得得到担任我们施赈人的荣誉。”他微笑着,“你就从今天开始吧。”

彼得的脸变得乌青。

你要经常在外,没法制造麻烦了,菲利普想;和温切斯特那些臭街脏巷中的邪恶害人的穷人紧密联系,会慢慢改变你对轻松生活的不屑。

然而,彼得显然把这一任命视为既纯粹又简单的惩罚,于是彼得带着憎恨的表情看着菲利普,使菲利普为之一震。

他移开目光,看着别人。“国王驾崩之后,总会有危险和不稳定的,”他说,“在我外出时,为我祈祷吧。”

菲利普院长上路后的第二天中午,离主教的宫殿就只有几英里了。随着他越走越近,他觉得肠胃湿漉漉的。他已经编出了一个故事,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一策划好的叛乱的。但主教也许不相信他的故事;如果相信了,可能还要求证据。更糟糕的是——直到他和弗朗西斯分手后,才想到这种可能性——尽管不大可能,但应该设想,万一主教是其中一个阴谋家,支持这场叛乱呢?他可能是夏陵伯爵的密友。主教们把自己个人的利益置于教会利益之上的例子并非没有。

主教可以拷问菲利普,逼他揭发出情报来源。他当然无权私设公堂,不过,照这么说他也没权利阴谋反对国王了。菲利普回忆着描绘地狱的图画中的各种刑具。这种图画本来就是按照贵族和主教们的地牢里的实情画出来的。菲利普觉得他并没有殉道者赴死的那种力量。

他看到一群步行的过路人走在他前面的大路上,他的第一个本能就是勒住马缰,避免超越他们,因为他是独自一人,有些徒步的拦路抢劫的强盗,在掠夺修士时是不会犹豫的。接着,他看到其中有两个是孩子,还有一个是女人。一家子总是安全的。他放马小跑赶了上去。

在他追到更近的时候,他看他们更清楚了。他们是一个高个子男人,一个小个子女人,一个和那男人差不多身材的小伙子,还有两个孩子。他们一看就知道是穷人:他们没有背着装值钱东西的小包袱,身上的衣服也很破烂。那个男人骨骼很大,但消瘦憔悴,似乎被一种慢性病折磨得奄奄一息——或者只是饿的。他警觉地看了看菲利普,就把孩子拉到身边,还拍拍他们,嘀咕了句什么话。菲利普起初以为他有五十多岁了,但这时才看清,那人也就三十几岁,只是他的面孔上有着劳苦忧伤的痕迹。

那女人说:“喂,修士。”

菲利普用锐利的目光瞧着她。一个女人在她丈夫之前开口很不寻常,而且,“修士”这种称呼也不够礼貌,更尊敬的叫法是“兄弟”或“神父”。那女人要比那男人小十岁的样子,她长着一双眼窝深陷、眼珠异常淡金的眼睛,使她的长相引人注目。菲利普觉得她很危险。

“日安,神父,”那男人说,似乎是对他妻子的唐突表示歉意。

“上帝赐福给你,”菲利普说,放慢了他的母马,“你是谁?”

“汤姆,一个建筑匠,正找活儿干呢。”

“还没找到吧,我猜。”

“这倒是实情。”

菲利普点点头。这种事很普遍。建筑工匠通常都要为找工作跑来跑去,有时候根本找不到,不是运气不好,就是因为没那么多人盖房子。这种人常常利用修道院的好客。如果他们最近一直有活儿干,他们临走时,会慷慨施舍给修道院,虽说上路之后不久,他们可能就拿不出什么来了。不管他们有钱没钱,对他们同样热情欢迎,有时这是对修道院慈善心肠的考验。

眼前这个建筑匠一定一文不名,虽说他妻子看起来蛮健康。菲利普说:“喂,我的鞍袋里有吃的东西,现在是午饭时间了,慈善是神圣的职责;要是你和你们全家愿意和我一起吃,我会得到上天的褒奖的,再说我吃饭时也有伴了。”

“你真好,”汤姆说。他看了看那女人。她稍稍耸了下肩,然后又稍稍点了下头。那男人立即说:“我们接受你的善心,谢谢你。”

“感谢上帝吧,别谢我,”菲利普的话自然地脱口而出。

那女人说:“感谢农民给教会缴的什一税,是他们的农产品提供了这些食物。”

这女人可够厉害的,菲利普想;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一小块空地上站住了,菲利普的小马可以在这儿吃衰败的冬草。菲利普心中窃喜,有了这个借口,他可以延迟到达主教宫殿的时间,把和主教的可怕的会面延后一点。那个建筑匠说他也是到主教的宫殿那儿去的,希望主教会愿意修理甚至扩建一些房子。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菲利普不动声色地研究起这一家人。那女人看来过于年轻,不像是那大儿子的母亲。那小伙子像头小牛,强壮、笨拙,呆头呆脑的。另一个男孩是小个子,样子很怪,一头胡萝卜色的头发,雪白的皮肤和湛蓝的金鱼眼;他看东西时总要目不转睛地盯着,脸上的表情却茫然,这使菲利普想起了八便士约尼,不过,与约尼不同的是,当你与这男孩的目光相遇时,他会流露出一种成年人的机警的样子。在这一点上,他和他母亲一样令人不安,菲利普自忖。第三个孩子是个六岁左右的小姑娘。她隔一会儿就要哭一次,她父亲不时慈爱而关切地看看她,还时常轻轻拍着她,虽然他没跟她讲一句话。显而易见,他非常喜欢她。他也拍过他妻子一次,菲利普注意到当他们夫妻俩目光相遇时,闪过情欲的神色。

那女人打发孩子们去找宽大的叶子当浅盘用。菲利普打开了他的鞍袋。汤姆问:“你的修道院在哪儿,神父?”

“在森林里,从这儿往西,走一天的路程。”那女人敏锐地抬眼看了一下,汤姆的眉毛一扬。“你知道那儿吗?”菲利普问。

出于某种原因,汤姆的样子很尴尬。“我们在从索尔兹伯里来的路上,应该从那附近经过的,”他说。

“不错,你们应该走过的,不过那儿离大路很远,你们看不见的,除非你知道我们修道院在哪儿,专门去找。”

“啊,我明白了,”汤姆说,但他似乎心不在焉。

菲利普突然想起一件事。“告诉我一件事——你在大路上遇到过一个女人吗?可能很年轻,独自一人,还,啊,带着孩子?”

“没有,”汤姆说。他的声调很随便,但菲利普有一种感觉,他其实是有强烈的兴趣的。“你问这干吗?”

菲利普微微笑着。“我来告诉你。昨天一早,在林子里发现了一个婴儿,有人把他带回了我的修道院。是个男孩,依我看,他生下来连一天都不到,准是那天夜里生的。所以,那位母亲应该和你同时在那一带。”

“我们谁也没看见,”汤姆又说了一次,“你们把那个婴儿怎么办了?”

“用羊奶喂他。他看来吃得挺好的。”

他们俩都专注地看着菲利普。他想,这样的事会触动所有人的心弦的。过了一会儿,汤姆说:“所以你是出来找那母亲的?”

“噢,不是。我不过随便问问。如果我碰到她,当然,我会把婴儿还给她;不过,她显然不想要孩子,而且她会躲得好好的,不让人找到。”

“那样的话,婴儿又会怎么样呢?”

“我们就在修道院养着他。他会成为上帝的孩子。我自己就是这么长大的,我弟弟也是。我们小时候,父母就离开我们了,从那以后,院长就成了我们的父亲,修士们就成了我们的家庭成员。我们有东西吃,有衣服穿,我们还学会了读书写字。”

那女人说:“于是你们俩就成了修士了。”她的语气里有点嘲讽的意味,似乎证明了修道院的慈善说到底不过是自私自利。

菲利普很高兴能够和她争辩几句。“不是的,我弟弟就离开了修道院。”

孩子们回来了。他们没有找到什么宽大的叶子——在冬天是不容易找到的——这样他们只好不用浅盘吃了。菲利普给他们大家面包和乳酪。他们像饥饿的野兽一样狼吞虎咽。“这乳酪是我们在修道院里自己做的,”他说,“多数人喜欢吃新鲜乳酪,就像这种,但如果放久了,就更好吃。”他们饿得顾不上品尝滋味,三下两下就把面包和乳酪吃光了。菲利普有三个梨,他从袋子里掏出来,递给汤姆。汤姆分给三个孩子每人一个。

菲利普站起身。“我会祈祷,祝你找到工作。”

汤姆说:“要是你记得,神父,就跟主教提我一下。你知道我们的需要,你已经知道我们是老实人。”

“我会的。”

汤姆拽着马,让菲利普骑上去。“你是个好人,神父,”他说,菲利普惊奇地看到,汤姆的眼睛里有泪水。

“上帝与你同在,”菲利普说。

汤姆还拽着马头。“你跟我们讲起的那个婴儿——那个弃婴,”他轻声说,像是不想让孩子们听见,“你……给他取名了吗?”

“取名了。我们叫他乔纳森,意思是上帝的礼物。”

“乔纳森。我喜欢这名字。”汤姆松开了马。

菲利普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踢了一下马,小跑着走了。

王桥的主教并不住在王桥。他的宫殿矗立在一个葱郁的山谷里向南的山坡上,离开阴冷的大教堂和那些哭丧着脸的修士有整整一天的路程。他愿意这样单独住,因为到教堂去得太多会妨碍他的其他职责:收取租金、执行法律和到宫廷里走动。修士们也觉得这样合适,因为主教离得越远,对他们的干涉越少。

菲利普到达的那天下午,天气冷得可以下雪了。凛冽的寒风掠过主教的山谷,低垂的乌云堆积在他的山坡的采邑住宅上空。那儿没有城堡,但防卫得十分森严。周围一百码以内的树木全伐光了。住宅由足有一人多高的粗壮的圆木圈起,外面是一道雨水壕。大门口的卫兵样子懒散,但佩剑十分沉重。

宫殿是一座漂亮的石头建筑,外形像个“山”字。底层是个半地下室,厚实的墙上开了好几座沉重的大门,但没有窗子。一扇门是打开的,菲利普可以望见里面阴暗暗的,堆着木桶和袋子。其余的门都关着,还上了铁链。菲利普想不出门后是什么,当主教有犯人时,他们就在那儿受罪吧。

“山”字的中间一竖是一个户外台阶,直通半地下室上面的居室。主厅是“山”字的中间一横。两个房间构成了“山”字的左右两竖,一间是祈祷室,一间是卧室,菲利普猜测着。有一些小百叶窗,像是念珠眼一样,怀疑地窥视着外部世界。

院子里还有石头砌的厨房和面包房,以及木头造的马厩和谷仓。全部建筑都修葺一新——这对建筑匠汤姆来说就不走运了,菲利普想。

马厩里有好几匹好马,包括一对战马,一小撮士兵散布在四周,消磨着时间。大概主教有客人来访。

菲利普把马匹交给一个小马夫,带着一种预感爬上台阶。整个院子有一种令人心烦的军事气氛。那些一肚子委屈的请愿者的长队、那些带着孩子等待祝福的母亲们,都到哪里去了?他正进入一个不熟悉的世界,而心中却揣着一桩危险的秘密。我可能要在这里待上很长时间才能离开,他恐惧地想。要是弗朗西斯没到我那儿去就好了。

他走到了台阶的顶上。这些没价值的念头,他对自己说。这里,我有个机会为上帝和教会服务,而我的反应却是为自己的安全忧心。有些人每天都面对着危险:在战场上,在海洋上,在冒险的朝圣或十字军东征的旅途中。连修士有时都得经受恐惧和战栗之苦。

他深深吸了口气,便走了进去。

大厅里光线昏暗,烟雾腾腾。菲利普马上关上门,以免冷空气进来,然后往暗处注视。房间对面的壁炉里烧着一簇大火,火光和小窗为室内提供了光亮。在壁炉周围有一伙人,一些人身着教士的服装,另一些人穿着小乡绅的贵重又合身的甲胄。他们都聚精会神地讨论着一件严肃的事,用的是低沉的声音和公事公办的口气。他们的座位散在四周,但他们都看着一个教士并且对他讲话,那人坐在这伙人的中间,犹如蜘蛛在网的中央。他身材细长,两条长腿劈成八字形,两只长臂按在椅子的扶手上,整个姿势看上去像是准备纵身一跃。他头发平直,且乌黑发亮,苍白的脸上长着一个尖鼻子,身上穿的黑衣服使他集潇洒与威严于一身。

他还不是主教。

一位管家从门旁的座位上站起来,对菲利普说:“日安,神父。您想见谁?”与此同时,卧在火边的一条猎犬抬起头嗥叫着。那个身穿黑衣服的人迅速抬头一看,看见了菲利普,立即举起一只手制止了谈话。“怎么回事?”他粗暴地说。

“日安,”菲利普客气地说,“我来见主教。”

“他不在,”那教士打发他说。

菲利普的心沉下去了。他本来害怕这次会见,害怕有危险,但此时他感到沮丧。他现在要怎么处理他的那桩可怕的秘密呢?他对那教士说:“您看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们不知道。你找他有什么事?”

那教士说话的语调有点无礼,菲利普感到刺痛。“上帝的公事,”他厉声说,“你是谁?”

那教士扬起了眉毛,似乎因受到挑战而吃惊,别的人一下子都安静下来,如同人们在期待一场爆炸;但一段停顿之后,他相当温和地说:“我是他的副主教。我叫沃尔伦·比戈德。”

对教士来说,这名字倒不错,菲利普想。他说:“我叫菲利普。我是林中圣约翰修道院的院长,那是王桥修道院的附属修道院。”

“我听说过你,”沃尔伦说,“你是圭内斯的菲利普。”

菲利普吃了一惊。他无法想象,为什么一位副主教会知道像他这样地位卑微的人的名字。不过,尽管他等级不高,但却足以改变沃尔伦的态度。副主教的脸上掠过不安的表情。“到炉边来吧,”他说,“要不要来杯热酒暖暖身子?”他向靠墙的一条板凳上坐着的一个人做了个手势,一个衣着褴褛的身影跳起来听他吩咐。

菲利普走近火边。沃尔伦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些人都站起身,纷纷离去。菲利普坐下,烤着火,这时沃尔伦陪着客人们走到门口。菲利普纳闷他们刚才在讨论些什么,而且,副主教为什么在结束会议时没有做祷告。

那个衣着褴褛的仆人递给了他一个木头酒杯。他喝着又热又香的酒,一边思考着下一步。如果主教不在,菲利普该找谁呢?他想到去见巴塞洛缪伯爵,干脆求他重新考虑他的叛乱。这念头实在荒唐可笑,伯爵会把他关进一间地牢,把钥匙扔掉。那就剩下郡守了,理论上他是国王在这一郡的代表。但是没消息说明郡守站在哪一边,何况,谁当国王还有些疑问呢。不过,菲利普想,我完全可以最后冒这一次险。他渴望回到修道院的简朴生活中去,在那儿他最危险的敌人不过是韦勒姆的彼得。

沃尔伦的客人们都走了,门关上,隔绝了院中的马嘶声。沃尔伦回到壁炉边,推过去一把大椅子。

菲利普全神贯注于他的问题,不大想和副主教谈话,但他觉得理应注重礼仪。“我希望没有打断你们的会议,”他说。

沃尔伦做了个表示否定的姿态。“本来就该散了,”他说,“这种事总要比需要的拖得长。我们在商议主教管区土地续租的事情——只要人们愿意果断些的话,这类事情只要几分钟就能定下来了。”他挥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像是要驱开所有的管区契约及其持有人似的。“好了,我听说你在森林里那座小修道院做出了一番成绩。”

“我很惊奇您居然知道这个,”菲利普回答说。

“主教在职务上还兼着王桥大修道院的院长,因此,他必然会有兴趣的。”

也许他是个消息灵通的副主教,菲利普想。他说:“啊,上帝为我们赐福。”

“当然。”

他们讲的是诺曼法语,刚才沃尔伦和他的客人们一直用这种语言,这是政府的语言;不过,沃尔伦的口音里多少有点怪,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明白了,沃尔伦有那种自幼就说英语的人的那种变音。这就是说,他并不是一位诺曼贵族,而是一个本地人,是靠自己努力升上来的——就像菲利普本人。

过了一会儿,沃尔伦改说英语,这点就更肯定了,他说:“我希望上帝会把类似的福祉赐给王桥大修道院。”

那么说,他菲利普并不是王桥这儿唯一为国家事务困扰的人。沃尔伦说不定比菲利普对一些事情知道得更多。菲利普说:“詹姆斯副院长可好吗?”

“病了,”沃尔伦简短地回答。

这时,他确定不能就巴塞洛缪伯爵的暴乱有所作为了,菲利普忧郁地想。他准备去夏陵,找郡守碰碰运气。

他忽然想到,沃尔伦这种人会认识国内所有的大人物。“夏陵的郡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沃尔伦耸耸肩。“不虔敬,自以为是,贪心又腐化。所有的郡守都是这样。你干吗问这个?”

“如果我不能和主教谈话,我可能得去见郡守。”

“我是主教所信任的人,你知道,”沃尔伦微微带笑地说,“要是我能帮得上忙……”他做了个慷慨的姿势,如同一个大方的人知道他可能会被回绝。

菲利普放松了一些,心想,危机的时间已被延迟了一两天,而如今他又一次感到内心发冷。他能不能相信沃尔伦副主教呢?沃尔伦的若无其事是装出来的,他想:这位副主教表面上慢条斯理,但实际上可能急于想知道菲利普要说的何以如此重要。然而,毫无理由不信任他。他似乎是个有见识的家伙。他有没有足够的权势对叛乱有所作为呢?如果他本人没法做什么,他也许能够告诉你,主教在什么地方。菲利普认为,事实上,信任沃尔伦有一个极大的有利之处;因为主教或许会坚持弄清菲利普情报的来源,但副主教并无那样做的权威,反倒会因为菲利普告诉他的情况而得意,不管他相信与否。

沃尔伦脸上又堆起了笑容。“如果你还要再犹豫下去,我会认为你不信任我!”

菲利普觉得他了解沃尔伦了。沃尔伦这个人有点像他自己:年轻,受过良好教育,出身贫寒,聪明透顶。在菲利普的心目中,他或许有点过于世俗了,但对于一个得花费大量时间同老爷贵妇周旋的教士来说,这是可以原谅的,他没有修士那种与世隔离生活的有利条件。沃尔伦内心是个虔诚的人,菲利普想。他会为了教会做出正确的举措。

菲利普在决定的边缘举棋不定。到目前为止,只有弗朗西斯和他知道这秘密。他一旦告诉第三个人,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他深吸了口气。

“三天以前,一个受伤的人来到森林中我的修道院,”他开口说,默默在心中祈祷原谅他说谎话,“他是一个武士,骑着一匹快马,在一两英里之外摔了下来。他摔的时候一定骑得很快,因为他摔折了胳膊,摔断了肋骨。我们接上了他的胳膊,但对他的肋骨却无能为力,他还一直咯血,显然他有内伤。”菲利普边说边观察沃尔伦的脸色:到此为止,对方依然露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别无其他。“我劝告他忏悔他的罪过,因为他就要死了。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他迟疑了,不确定沃尔伦可能听到了多少政治新闻。“我估计,你知道布卢瓦的斯蒂芬经教会同意,已经宣布为英格兰国王了。”

沃尔伦知道得比菲利普多。“而且在圣诞节前三天已经在西敏寺加冕了,”他说。

“已经!”弗朗西斯可还不知道。

“那秘密是什么呢?”沃尔伦有点不耐烦地说。

菲利普冒险一试了。“那骑马人临死之前告诉我,他的主人夏陵的伯爵巴塞洛缪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密谋发动一场反对斯蒂芬的叛乱。”他屏住呼吸,研究着沃尔伦的表情。

沃尔伦苍白的两颊变得更白了。他在椅子里向前倾着身子。“你认为他说的是实情吗?”他急切地说。

“一个将死的人通常对听他忏悔的神父都说实话。”

“也许他是在重复流行于伯爵家中的一条流言。”

菲利普没料到沃尔伦会怀疑。他匆忙临时拼凑着说下去。“噢,不,”他说,“他是巴塞洛缪伯爵派去纠集伯爵在汉普郡的部队的传令人。”

沃尔伦聪慧的目光掠过菲利普的脸上。“他身上有没有书面命令?”

“没有。”

“有什么印信之类可以证明伯爵的权威的东西吗?”

“什么也没有。”菲利普开始冒出冷汗,“我揣摩,他要去见的人们都认识他,知道他是伯爵的指定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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