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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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们可以在那儿祈祷,为阿道福斯圣徒的遗骸建一个新神龛。”

“真的。”菲利普这时当真激动起来了,“我原来一直在想,我们要建成新教堂,恐怕得几十年。”他用犀利的目光看着汤姆,“你以前建过大教堂吗?”

“没有,不过我设计和修建过小些的教堂。但是我在埃克塞特大教堂那儿做过好几年,结束时,我已经做到副建筑匠师了。”

“你想自己修这座大教堂,是吗?”

汤姆迟疑了。对菲利普最好实话实说,这个人对支吾其词没有耐心。“是的,神父。我想请你委派我做建筑匠师,”他尽量平静地说。

“为什么?”

汤姆没料到会问这个问题。理由可太多啦。因为我见过盖得不好的大教堂,而我知道我能做好。因为对一个建筑匠师来说,没有比施展他的技能更能让他满足的了,也许和一个漂亮的女人做爱除外。因为这样的工作给人的生活增添意义。这些答案哪一个是菲利普最想听的呢?副院长大概喜欢他说一些虔诚的话。他大着胆子决定说出真话。“因为它很美,”他说。

菲利普很奇怪地望着他,汤姆不确定他是生了气还是怎么的。“因为它很美,”菲利普重复了一次。汤姆开始感到这是个很蠢的理由,打算再说点什么,但一时拿不定主意说什么好。后来他明白过来,菲利普一点都没怀疑——他是受到感动了。汤姆的话触动了他的心。菲利普终于点了点头,似乎经过一番思考同意了。“是的。还有什么比能为上帝做些美的东西更好的事呢?”他说。

汤姆沉默着。菲利普还没有说:好吧,你就来担任建筑匠师吧。汤姆等待着。

菲利普似乎得出了结论。“三天之内我要和沃尔伦主教去温切斯特面见国王,”他说,“我不清楚主教的计划,但我确定我们会要求斯蒂芬国王帮我们出钱为王桥建一座新的大教堂。”

“咱们期待他能满足你的愿望吧,”汤姆说。

“他欠我们一个情,”菲利普莫测高深地一笑,“他非帮我们不可。”

“如果他帮了又怎么样呢?”汤姆说。

“我想,上帝派你到我这儿来是有个目的的,建筑匠汤姆,”菲利普说,“如果斯蒂芬国王给我们钱,你就盖这个教堂吧。”

这次轮到汤姆受感动了,他几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终身的愿望总算得到了满足——但还是有条件的。一切还要取决于菲利普能否从国王那里取得资助。他点点头,接受了这一许诺和冒险。“感谢您,神父,”他说。

晚祷钟响了。汤姆拿起他的石膏盘。

“你需要它吗?”菲利普说。

汤姆意识到,把石膏盘留在这儿是个好主意。这样可以不断提醒菲利普。“不,我不需要,”他说,“上面画的都在我脑子里了。”

“好极了。我想把它保存在这儿。”

汤姆点点头,朝门口走去。

他突然想到,他这时如果不为埃格妮丝请求点什么,以后怕再也没机会了。他又转回身来。“神父!”

“什么?”

“我的第一个妻子……埃格妮丝,这是她的名字……她死时没有教士,葬在没有献祭的地方。她没有罪孽,只是因为……环境。我不懂……有时候一个人盖一座圣坛,或是给一个修道院捐钱,希望在他死后,上帝会记住他的虔诚。你看,我的设计能够有助于保佑埃格妮丝的灵魂吗?”

菲利普皱起眉头。“亚伯拉罕曾奉命牺牲他的独子。上帝不再要求血祭,因为最高的牺牲已经做过了。但亚伯拉罕故事的训喻在于:上帝要求我们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对我们最珍贵的东西。这个设计是你能献给上帝的最好的东西吗?”

“除了我的孩子之外,这是最好的了。”

“那就安心吧,建筑匠汤姆,上帝会接受的。”

菲利普不明白沃尔伦·比戈德为什么要在巴塞洛缪伯爵的城堡废墟中会见他。

他只好先到夏陵镇,在那儿住了一夜,然后在今天一早,前往伯爵城堡。此时,他正策马缓步走向笼罩在晨雾中的城堡,他想,这样安排可能是出于方便,沃尔伦在从一处到另一处的路上,离这儿要比王桥近些,城堡是个最现成的落脚点。

菲利普巴不得能多了解一点沃尔伦的计划。自从那次视察大教堂的废墟以来,他还没见过这位当选主教。沃尔伦不知道菲利普需要多少钱来修建教堂,而菲利普也不知道沃尔伦打算向国王要求什么。沃尔伦喜欢把他的打算埋藏在心里,这让菲利普高度紧张。

他很高兴跟建筑匠汤姆学到了要建一座新的大教堂都需要些什么,尽管这些听起来有点让人沮丧。他又一次因为有汤姆在修道院而高兴。汤姆是个深沉得惊人的人,他几乎不会读书写字,但他可以设计一座大教堂,做出计划,计算出所需的人力和时间,还能估算出总共要花费多少钱。他沉默寡言,却是个可敬畏的人。他个子十分高大,有一张蓄着大胡子、饱经风霜的面孔,一双专注的眼睛和高高的额头。菲利普有时觉得有点怕他,只好用开心的说话腔调来掩饰。但汤姆非常诚挚,再说,他丝毫不知道菲利普怕他。关于他妻子的那番话感人至深,流露出了以前没看出来的虔诚。汤姆是那种把宗教深藏在心的人,有时候这种人才是最好的。

菲利普越接近伯爵城堡,越觉得不舒服。这座城堡曾经相当兴旺,保卫着周围的乡村,雇用和养活了一大批人。如今,城堡已经被毁弃,紧靠在周围的棚舍荒废了,如同冬天光秃秃的树枝上的空鸟窝。菲利普对此是有责任的,他曾经揭发了这里酝酿着的阴谋,招来了天谴,借珀西·汉姆雷之手,降罚于城堡及其居民。

他注意到,城墙和门楼没有在战斗中遭到严重破坏,这说明袭击者没等城门关上就冲了进去。他催马走过木桥,进了两道院子的头一道。这里有明显战斗过的迹象,除了石头盖的祈祷室,城堡里其余的建筑,都只剩下一些戳在地上烧焦的木头了,一阵小旋风吹着灰烬沿墙根飞舞。

这里没有主教的踪影。菲利普骑马走过院子,穿过另一头的木桥,进了上圈院子。这里有一座巨大的石头主楼,有一个看起来不稳的楼梯通向二楼的进口。菲利普抬头打量着带窄小的射箭窗口的石头碉楼,如此坚固强大的防御工事并没有保护住巴塞洛缪伯爵。

从上面那些窗子往外看,他就能仔细察看城墙,寻找主教。他把马拴在楼梯扶栏上,就往上走。

他一推,门就开了。他走了进去。大厅里黑乎乎的,到处都是尘土。地面上的灯芯草非常干燥。里面有一座冰冷的壁炉和一个螺旋形的楼梯通向上边。菲利普走到一个窗前,尘土呛得他直打喷嚏。他从窗子那儿看不到什么,于是打算再到上边一层楼去。

在螺旋形楼梯的顶上,他面对着两扇门。他猜想小门通厕所,大门通伯爵的卧室。他进了大门。

屋子里不是空的。

菲利普惊呆了,站着一动也不动。在房间当中,面对着他的是一个美貌非凡的女子。有一阵子他以为见到了幻影,心怦怦直跳。她迷人的脸蛋周围是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她那双大大的深色眼睛紧盯着他,他意识到,她和他一样吃惊。他松了口气,刚要往前迈步,就被人从后面抓住,脖子上感到一把长刀的冷刃勒住了喉咙;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这家伙是谁?”

那姑娘走上前来。“说出你的名字来,不然马修会杀掉你的,”她威风凛凛地说。

她的举止表明了她的贵族出身,但即使是贵族,也不准威胁修士的。“告诉马修,放开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否则对他绝没好处,”菲利普平静地说。

他给放开了。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身材细长,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这个马修大概是从厕所里出来的。

他转过身去对着那姑娘。她看上去有十七岁左右,虽然举止高傲,衣饰却很褴褛。就在他打量她的时候,她身后靠墙的一个橱柜的门开了,走出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样子很驯顺。他握着一把剑。他藏在暗处是埋伏还是躲避,菲利普判断不出。

“你是谁?”菲利普说。

“我是夏陵伯爵的女儿,我叫阿莲娜。”

女儿!菲利普想。我没想到她还住在这里。他看着那男孩,他大约十五岁,除了那个扁鼻子和那头短头发,长得和那姑娘很相像。菲利普冲他扬起眉毛,想询问什么。

“我是理查,伯爵的嗣子,”那男孩用正在变声的哑嗓子说。

菲利普身后的那人说:“我叫马修,是城堡的总管。”

菲利普明白了,自从巴塞洛缪伯爵被俘以来,他们三人一直躲在这儿。总管照顾两个孩子,他必定有一批食物或一笔钱藏在别处。菲利普对那姑娘开口说:“我知道你父亲在哪儿,可是你母亲怎么样了?”

“她好多年前就死了。”

菲利普感到一种罪恶感的刺痛。两个孩子实际上成了孤儿,部分是他造成的。“但你们没有亲戚来照顾你们吗?”

“我在照管这座城堡,直到我父亲回来,”她说。

菲利普意识到,他们还生活在一个梦幻的世界。她努力过着一种似乎仍属于有钱有势家庭的生活。由于她父亲遭到监禁,毫无尊贵可言,她已经成了另一种人了。这男孩也根本不是什么嗣子了。巴塞洛缪伯爵永远不会再回到这座城堡,除非国王决定在这里对他处以绞刑。他可怜这姑娘,但在一定程度上,也佩服她支撑着幻想并使其余两人也信服的那种意志力。他想,她本来可以成为王后的。

从外面传来一阵踏在木板上的马蹄声,好几匹马正在过桥。阿莲娜问菲利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不过是和别人有个约会,”菲利普说。他转过身,朝门口走了一步。马修挡着他的路,他俩就这样一动不动,面对面对站了一会儿。屋里的四个人形成了凝固的造型。菲利普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想捉住他不让他离开。后来,那总管站到了一边。

菲利普走了出去。他提起袍裾,匆匆走下螺旋梯。他走到楼下时听到后边有脚步声,马修追了上来。

“别跟任何人说我们在这儿,”他说。

菲利普看出,马修明白他们不真实的地位。“你们打算在这儿待多久?”他问。

“我们能待一天就待一天,”那总管说。

“到你们非离开不可的时候呢?到那时候你们做什么?”

“我不知道。”

菲利普点点头。“我为你们保密好了,”他说。

“多谢你啦,神父。”

菲利普穿过灰尘飞扬的大厅,走到外面。他往下望去,看到沃尔伦主教和另外两个人正在他的马旁勒住坐骑。沃尔伦穿着一件镶着黑色毛皮边的厚斗篷,戴了一顶黑色的毛皮帽子。他抬头往上看,菲利普与他的目光相遇了。“我的主教大人,”菲利普毕恭毕敬地说。他走下木梯,楼上那个纯真少女的形象还生动地留在他的脑海里,他想要摇摇头来甩掉那形象。

沃尔伦下了马。菲利普看到,他的随从还是那两个:鲍德温教长和那个士兵。他向他们点点头,然后跪下去,吻了沃尔伦的手。

沃尔伦接受了他的敬意,但没有沉迷于这种礼仪,过了一会儿就抽回了手。沃尔伦所爱的是权势而不是表面的形式。

“就你一个人,菲利普?”沃尔伦说。

“是的。修道院很穷,为我配扈从是不必要的浪费。我当林中圣约翰修道院院长时,就从来没有扈从,照样活得好好的。”

沃尔伦耸了耸肩。“跟我来,”他说,“我想给你看点东西。”他大步穿过院子,走向最近的一个塔楼。菲利普跟在后面。沃尔伦进了塔楼底下的矮门,爬上里边的楼梯。低矮的天花板下吊着蝙蝠,菲利普低着头,以免碰上它们。

他们到达塔楼顶上,站到雉堞跟前,向外面眺望着四野。“这是国内一个比较小的伯爵采邑,”沃尔伦说。

“的确是的。”菲利普打了个冷战,塔楼上有一股阴冷的风,他的斗篷没有沃尔伦的那么厚。他不清楚主教想引出什么。

“这片土地有些还不错,但多是森林和石头山坡。”

“是的,”如果是晴朗的日子,他们会看到大片的森林和农田,但此刻,虽然晨雾已经散去,他们几乎看不到南部森林的近处和城堡周围平川交界的边缘。

“这个伯爵采邑还有一座巨大的采石场,生产第一流的石灰石,”沃尔伦接着说,“它的森林有好几英亩的上等木材,它的农场生产着可观的财富。如果我们拥有了这个伯爵采邑,菲利普,我们就可以修建我们的大教堂了。”

“根本没这个可能,”菲利普说。

“噢,你太没信心了!”

菲利普盯着沃尔伦,“你说话当真吗?”

“非常认真。”

菲利普满腹狐疑,却巴不得有一线希望。这要真能实现就好了!但他嘴里还是说:“国王需要军事支持。他会把这个伯爵采邑交给能率领骑士投入战斗的人。”

“国王能戴上王冠全靠教会,而他挫败巴塞洛缪也全靠你我。骑士并不是全部的需要。”

菲利普看出来,沃尔伦是认真的。可能吗?国王会把夏陵伯爵采邑拱手让给教会,为重建王桥大教堂提供财源吗?尽管沃尔伦振振有词,也难以置信。但菲利普不由得要想,要是石头、木料和付给工匠的工钱,全部一下子给到他手里,该有多么来劲;他想起建筑匠汤姆说过,要是雇用六十名工匠,就可以在八到十年里盖成教堂。光这么想想都够激动的。

“原来的伯爵会怎么样呢?”他说。

“巴塞洛缪承认了他的叛逆。他从一开始就没否认他的所作所为,但有一段时间,他坚持说那不是叛逆,理由是斯蒂芬本来就是篡夺王位的。然而,国王的掌刑人最终还是让他服了罪。”

菲利普沉默着,他不敢去想,他们动用了什么刑罚迫使刚强的巴塞洛缪就范。

他把这种念头排除掉。“夏陵伯爵采邑,”他自言自语地喃喃着。这要求大得难以想象,但这主意够让人激动的,他感到充满了非分的乐观。

沃尔伦抬眼看了看天。“咱们出发吧,”他说,“国王希望后天能见到我们。”

威廉·汉姆雷从他藏身的另一个塔楼的雉堞后打量着这两位上帝的仆人。这两个人他都认识。那个长着尖鼻子、穿着黑斗篷,像只乌鸦的高个子,是王桥的新主教。那个剃着光头、长着明亮的蓝眼睛、精力充沛的小个子是菲利普副院长。威廉不知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眼看着那修士来到这里,东张西望,像是打算在这儿和什么人会面,然后就进了主楼。威廉猜不出菲利普是不是见到了住在主楼里的三个人——他只进去了一会儿,他们也许躲起来避开了他。主教一来,菲利普副院长就从主楼出来了,两个人爬上了塔楼。主教以一种主人的神气,指手画脚地说着城堡周围的土地。威廉从他们站的姿势和手势上看出来,主教有点忘形,而副院长却疑虑重重。他确定他们在策划什么阴谋。

不过,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盯他的梢的,他是来监视阿莲娜的。

他越来越常这么做了。她无时无刻不在他头脑中折磨他,他不由自主地做着白日梦:他碰上她被赤裸裸地捆在小麦地里,或是缩在他卧室的角落里像只吓坏的小狗似地发抖,或是黄昏后在森林里迷了路。结果他就要亲眼见一见她本人。他早早出发骑马到伯爵城堡去,把侍从瓦尔特留在树林里看着马匹,然后走过田野,进入城堡。他溜进去,找个地方藏起来,从那儿眺望着主楼和上圈院子。有时他要等很长时间才能见上她一眼。他的耐心经受着酸楚的考验,但要是不瞥上她一眼就走,实在是不能忍受,因此他总是等下去。到她终于露面的时候,他便喉咙发干,心跳加快,手心冒汗。她经常是和她弟弟或那个女人气的总管一起,但有时只有她独自一人。有一次,他从一早直等到午后,她来到井边,打了些水,然后脱下衣服洗澡。只要一想起那情景,他就全身冒火。当她抬起双臂往头发里揉肥皂时,她那两只丰满的乳房就会上下颤动,撩动人心。当她往身上泼冷水的时候,乳头就会勃起。她两腿间的鬈曲的深色阴毛居然有那么一大片,当她洗到那地方,用满是肥皂的手用力揉搓时,威廉控制不住自己,在裤子里泄了精。

从那以后再没出现这么好的事了,她当然不会在冬天洗澡,但也还有些让人有兴味的事情。独自一人时,她就唱歌,甚至还会自言自语。威廉曾经看过她编辫子、跳舞,像小孩子似地把鸽子赶下城垛。威廉偷偷地看着她做着种种这类小事,觉得有一种控制她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当然,在主教和修士待在这儿的时候,她是不会出来的。所幸他俩没有逗留多久。他们很快就离开了雉堞,过不多久,就和他们的随从一起骑马出了城堡。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从雉堞上看看风景吗?若果真如此,他们一定让这天气扫了兴。

在那两个不速之客到来之前,总管早早地出来拿过一次柴火。他在主楼里烧饭,很快还会出来从井里打水的。威廉猜想他们只能吃粥,因为他们连烤面包的灶都没有。下午,总管会离开城堡,有时把男孩一起带走。只要他们一走,阿莲娜露面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事了。

威廉等得心烦时,就幻想着她洗澡时的情景,一想起来就历历在目,栩栩如生。但今天他安不下心了,主教和副院长的来访似乎煞了风景。在今天之前,城堡和住在里边的三个人始终令人神往,但这几个毫不神秘的人骑着征尘仆仆的马匹一来,就破坏了那种神效。犹如一场美梦被一阵吵闹所惊醒,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入睡了。

他有一阵子想揣摩出这几名不速之客来此的目的,但他探究不出。然而他有把握他们是在策划什么。有一个人大概可以分析出来:那就是他母亲。他决定今天先把阿莲娜放在一边,赶紧骑马回去把看到的情况报告母亲。

第二天傍晚时,他们到达了温切斯特。他们从南城墙的国王城门进了城,径直前往大教堂的院子。他们在那儿分了手。沃尔伦到温切斯特主教的住所——与大教堂院子毗邻的一座独立的宫殿。菲利普去拜会修道院的副院长,并在修士寝室中求得一席之地。

经过三天旅程之后,菲利普觉得平静、安宁的修道院犹如夏日的甘泉一样令人神清气爽。温切斯特的副院长是个鹤发童颜、待人和气的胖老头,他请菲利普在他的住所和他一起吃晚餐。他们边吃边谈各自的主教。温切斯特副院长显然对亨利主教深怀敬畏,对他俯首听命。菲利普自忖,当你的主教和亨利一样有钱有势时,跟他争论恐怕也是一无所获的。尽管如此,菲利普也不愿意被他的主教捏在手心里。

他睡得很熟,直到午夜起来做早祷。

走进温切斯特大教堂时,他才第一次感到什么叫敬服。

副院长已经告诉了他,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他眼见之后,相信此话不虚。大教堂足有八分之一英里长,菲利普见过的不少村庄都可以包在里边。大教堂有两座高高的塔楼,一座在十字交叉点上,另一座在西端。中间那座塔楼三十年前就倒了,压在威廉·卢福斯的坟上,那是个不敬上帝的国王,首先就不该葬在教堂里;不过那座塔楼又重修了。菲利普就站在新修的塔楼下,吟唱着早祷词,他感到整座教堂的气氛中有一种无限的威严和力量。汤姆设计的大教堂比起来要小多了——如果当真能修建起来的话。此时他意识到他正走进最高层的圈子,他感到一阵紧张。他不过是一个生在威尔士山村的孩子,有幸当上了修士,今天他却要面奏国王,是什么给了他这种权力?

早祷后他和别的修士一起回去,又上了床,但他却睁眼躺在那里忧虑起来。他担心自己会因不得体的言行触犯了斯蒂芬国王或亨利主教,使他们迁怒王桥。在法国出生的人常常嘲讽英国人说的法语,他们会怎么看待他的威尔士腔呢?在修士的圈子里,人们都用他的虔诚、他的服从和他勤于上帝使命来评价菲利普。但在这里,在世界上最伟大的王国之一的首都,这些都算不上什么。菲利普沉不住气了,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冒名顶替的人,一个硬充大人物的小角色,他确信不用多久就会露出马脚,丢人现眼地给打发回去,这种感觉让他很有压力。

天一亮他就起身去做晨祷,然后在食堂吃早餐。这儿的修士都喝浓啤酒,吃白面包,这是个富裕的修道院。早餐后修士们到会议室去了,菲利普来到主教的宫殿,那是一座有大窗子的精致的石头建筑,周围有好几英亩的花园,外面是围墙。

沃尔伦很有信心赢得亨利主教对他的非分计划的支持。亨利权势极大,有了他的帮助,就不愁整个事情办不成。他是布卢瓦的亨利,国王的弟弟。他还是英格兰最广交权贵的教士,由于他又是富裕的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的院长,也是最富有的教士。人们都预计他将是下一任坎特伯雷大主教。王桥不会再有比他更强大的支持者了。菲利普想,也许这事能够实现,国王会让我们有能力修建一座新的大教堂。当他想到这里时,他觉得他的心似乎要让希望撑破了。

一位管家告诉菲利普,亨利主教不到上午十点是不可能露面的。菲利普经过了紧张和兴奋,不想再回修道院去了。他既然安定不下来,干脆浏览一下他平生所到过的最大的城镇。

主教的宫殿在城市的东南角。菲利普沿着东墙走,穿过另一座修道院——圣玛丽修道院的院子,来到了一片似乎是专事皮革和羊毛生意的街区。这一带河网交错,到近处一看,菲利普才明白,原来并非天然河道,而是人工水渠,把部分伊钦河水引出,流过街道,以供鞣革和洗毛的大量用水之需。这类行业通常都建在河边,而这里的人居然反过来,把河水引进他们的作坊,菲利普对人们这种大胆惊叹不已。

尽管作坊密集,但整个城镇比起菲利普见过的其他地方反倒安静,人烟也不那么稠密。像索尔兹伯里或赫里福德那些地方,墙壁林立,犹如一个胖子穿着一件瘦上衣,住房鳞次栉比,后院太小,市场太挤,街道太窄;人和动物摩肩接踵,让人觉得随时会因碰撞而打起架来。但温切斯特实在太大,似乎人人都有足够的空间。菲利普在四下走着,逐渐明白了,让人感到宽敞的部分原因是街道成棋盘形。街道大多是笔直的,纵横交错都是直角。他以前还没见过。这座城镇必定是按照一定规划修建的。

教堂不下十座。外观各异,规模不同,有木头的,有石头的,各自为其小街区服务。这座城镇养得起这么多教士,想必是够富裕的。

他沿肉贩街走着的时候,感到有点难受,他从来没见过在一个地方有这么多生肉。鲜血从屠夫的店铺里流到街上,肥硕的老鼠就躲在买主的脚边。

肉贩街的南端通向高街的中间,正对着旧王宫。自从城堡中建起新主楼以来,国王就不使用这座旧王宫了,菲利普听人说起过,但王家铸币人还在这座建筑的半地下室里铸造便士,外面受到厚墙和铁皮大门的保护。菲利普站在栅栏外,看了一会儿,锤子砸到冲模上迸得火花飞溅,他眼前这白花花的财富让他目瞪口呆。

还有几个人也在看着这景象,不用说,这是到温切斯特来的人都要一饱眼福的景观。站在附近的一个年轻女人向菲利普微微一笑,他也报以微笑。她说:“只要一个便士,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含糊地笑了笑。接着她就敞开了她的斗篷,他吓了一跳,看到她在斗篷里完全赤身裸体。“你想干什么都行,只要一便士。”

他感到情欲微动,犹如早已淹没的一个记忆中的魔鬼又冒了出来;这时他才意识到她是个妓女。他觉得自己的脸窘得通红,赶紧转过身,匆忙走开了。“别害怕,”她叫道,“我喜欢一个好的圆脑袋。”她那捉弄人的笑声尾随着他。

他感到心荡神摇,赶紧离开高街,拐进一条巷子,发现到了市场。他可以看到大教堂的塔楼高耸在货摊之上。他急匆匆地穿过人群,不顾小贩们讨好的叫卖,一路回到了院里。

他感到教堂院子里那种井然的平静如同一股清凉的和风。他既愧又气。她怎么敢勾引一个穿修士长袍的男人?她显然看出了他不是本地人……离开本修道院外出的修士会不会是她的顾客呢?他悟出来一定是这么回事,修士和普通人犯同样的罪孽。他刚才被那女人的厚颜无耻所震慑,她赤身裸体的形象还历历在目,如同你盯着看一会儿烛焰的亮光,闭上眼后烛光还会在眼前继续燃着。

他叹了口气,这一早上可见识了不少新鲜事:人工水渠,肉铺里的老鼠,成堆新铸出的银便士,然后是女人的私处。他知道,这些画面会在一段时间里回到他眼前,扰乱他的静思。

他走进了大教堂。他觉得自己太卑琐,无法跪下去祈祷,于是便沿中殿走下去,从南门出去,多少净化了一下自己的灵魂。他穿过修道院,走进主教的宫殿。

底层是个小教堂。菲利普走上台阶,进了大厅。门边有一小群仆人和年轻的教士,有的站在一旁,有的坐在靠墙的板凳上。在房间的尽头,沃尔伦和亨利主教坐在一张餐桌旁。一位管家拦住菲利普,说:“二位主教正在吃早餐,”似乎是不让菲利普过去见他们。

“我要和他们一起坐到桌边,”菲利普说。

“你最好等一等,”那位管家说。

菲利普知道,那管家把他当做普通修士了。“我是王桥的副院长,”他说。

那管家耸耸肩,退到了一旁。

菲利普走近餐桌。亨利主教坐在上端,沃尔伦在他的右手。亨利个子不高,肩膀很宽,有一张好斗的面孔。他和沃尔伦年纪相仿,比菲利普大一两岁,不会超过三十。然而,与沃尔伦苍白的肤色和菲利普骨瘦如柴的身架相比,亨利有着美食家的那种红润的面孔和圆滚滚的四肢。他的目光警觉而聪慧,他面容的表情总是那么坚定。作为四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他大概注定要经过一生奋斗来获得一切。出乎菲利普意料的是,他看到亨利的脑袋是剃光的,这表明他曾在修道院宣过誓,而且至今还认为自己是修士。然而,他并没穿家纺的衣服;事实上,他穿的是用紫色丝绸做的最豪华的外衣。沃尔伦穿的是一件洁白的亚麻布衬衫,外面罩着他常穿的黑色外衣,菲利普意识到,他们俩都已穿戴整齐准备国王的接见。他们正在吃冷牛排,喝红葡萄酒。菲利普走了这一圈,肚子已经饿了,这时嘴里涌出了口水。

沃尔伦抬起眼来,看见了他,脸上掠过一阵轻微的烦躁。

“早安,”菲利普说。

沃尔伦对亨利说:“这是我的副院长。”

菲利普不怎么喜欢被说成是沃尔伦的副院长。他说:“圭内斯的菲利普,王桥的副院长,我的主教大人。”

他准备亲吻主教戴着指环的手,但亨利只说了声,“好极了,”就又咬了一口牛排。菲利普站在那儿很尴尬。他们难道不打算请他入座吗?

沃尔伦说:“我们一会儿就跟你走,菲利普。”

菲利普明白了这是打发他出去。他转过身走开,感到受了羞辱。他回到门边那一伙人中,刚才想拦住他的那个管家这时对他假笑着,那副样子是在说:我告诉过你嘛。菲利普离开别人一点,独自站着。他忽然为自己半年以来日夜都穿在身上的已经脏污的褐色袍服感到羞愧了。本笃派的修士们常把自己的袍服染成黑色,但王桥的修士们几年前就放弃了这道手续,为的是省钱。菲利普始终相信,衣着漂亮只是出于虚荣,对上帝的任何仆人都是完全不恰当的,不管他的地位有多高;但如今他看到了其中的奥妙。如果他穿着丝绸和毛皮衣服,也许今天就不会被人挥来挥去的了。

啊,好嘛,他想,修士本应寒酸一点,这样对我的灵魂是有好处的。

两位主教从餐桌旁站起身,朝门口走来。一个侍仆拿出一件带精美刺绣和丝边的猩红袍子给亨利。亨利一边穿一边说:“你今天用不着说什么,菲利普。”

沃尔伦又补了一句:“由我们来谈。”

亨利说:“由我来谈,”他在我字上稍稍加重了些语气,“如果国王问到你一两句,你就明确回答,用不着扯太多的事实。你用不着哭哭啼啼的,他会明白你需要一座新教堂的。”

菲利普不需要对他做这番叮嘱,亨利在令人不快地屈尊赐教。然而,菲利普还是点头同意,掩饰着他的不满。

“我们还是动身吧,”亨利说,“我哥哥起得早,通常都要很快地处理完一天的公事,然后到新森林去狩猎。”

他们走了出去。一名佩剑的士兵举着一支权杖,走在亨利的前边。他们一行人走上高街,再上山,走向西门。人们纷纷给两位主教让路,但没有菲利普的份,他只好跟在后边押队。不时有人叫嚷着要求赐福,而亨利只是在空中画着十字,脚下并不停步。走到门楼跟前,他们从边上绕过一座横在城壕上的木桥。尽管菲利普遵嘱无需多说话,心中仍然惴惴不安:他就要见到国王了。

城堡占据了城镇的西南角,其西、南两面围墙,就是城墙的一部分。但把城堡后面和城镇隔开的围墙,同外圈的城墙一样高大和牢固,似乎国王不但要防范外部世界,对城里的市民也要防范。

他们从围墙中的一个低矮的门楼进去,眼前就是高踞于院子这一端的高大主楼,是一座令人望而却步的方形塔楼。菲利普从一排排的射箭孔计算,知道共有四层,和别处一样,底层由贮藏室组成,一条外架扶梯通到上一层的人口。亨利走过时,扶梯脚下的两名卫兵向他鞠躬敬礼。

他们走进了大厅。地面上铺着灯芯草,壁凹处放着一些座位,厅里还有一些木凳和一座壁炉。角落里两名士兵护卫着一部嵌进墙中、直通楼上的楼梯,其中一个士兵马上和亨利目光相遇。他点了下头就上了楼,大概是禀告国王,他弟弟正在等候召见。

菲利普感到心慌意乱,他的整个前程可能要在接下来的时刻里予以定夺,他觉得要是对他的两位同伴有点好感就好了。他后悔清晨没有为成功做祈祷,而是去逛温切斯特城。他要是穿一件干净的袍服就好了。

房间里有二三十人,几乎全是男人。他们似乎都是些骑士、教士和富有的城镇市民。菲利普突然大吃一惊,在火那边正跟一个女人和一个年轻人谈话的是珀西·汉姆雷。他在这儿有何贵干?和他在一起的两个人是他丑陋的妻子和粗野的儿子。他们是沃尔伦的合作者,而且事实上一起击败了巴塞洛缪,他们今天来到这里,绝不会是巧合。菲利普不知道,沃尔伦是不是料到会见到他们。

菲利普对沃尔伦说:“你看见——”

“我看见他们了,”沃尔伦急忙说,显然很不痛快。

菲利普觉得他们在这儿是个不祥之兆,虽然他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打量着他们,父子二人很相像:高大结实的身体,黄色的头发和阴沉的脸。那位夫人很像描绘地狱的绘画中对罪人施刑的魔鬼。她不停地摸脸上的疮,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动个不停。她穿了一件黄色的袍子,使她的模样更难以入目。她两脚换来换去,一双眼睛始终扫视着房间,她的目光与菲利普相遇,他赶紧看着别处。

亨利主教在周围走来走去,向他认识的人打着招呼,向不认识的人祝福,但他显然一直用一只眼盯着楼梯,因为等那士兵一从楼上下来,他就隔着人群望着他,看到那人点了下头,就马上中断了和别人的谈话。

沃尔伦随着亨利走上楼梯,菲利普提心吊胆地跟在后边。

楼上房间的大小跟形状和楼下的门厅完全一样,但给人的感觉却大不相同。墙上挂着壁毯,擦得干净的地板上铺着羊皮地毯。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十几支蜡烛把房间照得十分明亮。门边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笔、墨水和一叠羊皮信纸,旁边坐着一名文书,等候着记下国王的旨意。在壁炉旁边有一把蒙着毛皮的大木椅,上面坐着国王。

菲利普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他没戴王冠,他上身穿紫色的紧身衣,下面是皮护腿,像是就要骑马出去。两条大猎犬宠臣似地蹲伏在他的脚边。他和他弟弟亨利主教很像,但斯蒂芬的五官要小巧些,使他更英俊,满头都是茶褐色的浓发,然而,他眼睛中同样露出睿智的目光。他向后靠在他的大椅子上——菲利普猜那就是御座——神情很松弛;两条腿伸在身前,两只臂肘靠在坐椅的扶手上。尽管他坐姿随便,但房间里自有一种紧张气氛。只有国王一人是放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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