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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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得最多的是谁?”

“阿瑟尔斯坦有两年没有交租了,但他非常倒霉,他的猪——”

威廉打断他的话,面对众人说:“你们当中谁是阿瑟尔斯坦?”

一个大约四十五岁的高个、拱肩的男人向前迈了一步。他头发稀疏,两眼水汪汪。

威廉说:“你为什么不给我交租?”

“老爷,那是一小块租地,如今我的儿子都到镇上干活儿去了,我没人手帮忙,后来就闹了猪瘟——”

“等一等,”威廉说,“你的儿子们到哪儿去了?”

“到王桥去了,老爷,去修那儿新的大教堂,因为他们要娶媳妇,年轻人理当如此嘛,我的地养活不了三家人。”

威廉把年轻人去修王桥大教堂的事先记下,留到将来再考虑这件事。“你的地反正足够养活一家人的,但你还是没交租。”

阿瑟尔斯坦又讲起他的猪。威廉恶狠狠地瞪着他,根本没听。他想,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交租;你知道你的东家病了,就存心趁他没法强制行使他的权力时欺瞒他。其他四个欠租的人也抱着同样的打算。你们趁我们软弱的时候掠夺我们!

他一时充满了自怜,觉得这五个人确确实实在为自己的如意算盘窃笑。好嘛,现在就让他们得到点教训。

“吉尔伯特和休,把这个农民按住,别让他动,”他平静地说。

阿瑟尔斯坦还在喋喋不休地饶舌。两名骑士下了马,朝他走去。他那套猪瘟的故事无济于事。那两名骑士拽住了他的臂膀。他吓得脸色煞白。

威廉还用那平静的声音对瓦尔特说:“你带着你那副锁子甲手套了吗?”

“带着呢,老爷。”

“把手套戴上。教训阿瑟尔斯坦一顿。可别让他死了说不成话。”

“遵命,老爷。”瓦尔特从鞍袋里取出一副带金属护手的皮手套,细密的锁子甲一直覆盖到指关节和指背上。他从容地戴好手套。全体村民都害怕地盯着,阿瑟尔斯坦吓得呻吟起来。

瓦尔特下了马,走到阿瑟尔斯坦跟前,用戴着锁子甲手套的拳头朝他肚子揍了一下。那一拳砰的一响,声音大得令人胆寒。阿瑟尔斯坦弯下腰,憋得叫喊不出了。吉尔伯特和休把他拽直,瓦尔特冲着他的脸又是一拳。鲜血从他的鼻孔和嘴里喷涌而出。旁观的人群中间有一个女人,大概是他老婆,尖叫一声,扑到瓦尔特跟前,哀求着:“住手吧!饶了他吧!别打死他!”

瓦尔特推开她,另外两个女人拽住她,把她拖了回去。她还在尖叫和挣扎。其余的农民敢怒不敢言,眼看着瓦尔特一下一下地打着阿瑟尔斯坦,直打得他身体瘫软,满脸是血,两眼紧闭,人事不知了。

“放开他吧,”威廉终于说了。

吉尔伯特和休松开了阿瑟尔斯坦。他摔倒在地,一动不动。女人们也松开了他老婆,她哭叫着跑过去,跪倒在他身边。瓦尔特脱下手套,从锁子甲上抹去鲜血和肉屑。

威廉对阿瑟尔斯坦已经不感兴趣了。他张望了一下村子,看到了在小溪边有一栋新盖的两层的木结构房子。他指着新房问亚瑟:“那是什么?”

“我以前没见过,老爷,”亚瑟紧张地说。

威廉认为他在说谎。“那是一座水磨坊,对吧?”

亚瑟耸了耸肩,但他那种不置可否的态度毫无说服力。“我想象不出还能是什么别的,刚好盖在水边嘛。”

他刚刚亲眼目睹了威廉下令把一个农夫打得半死,怎么还能如此傲慢无礼呢?威廉近乎无可奈何地说:“我的农奴未经我的允许,可以盖磨坊吗?”

“不行,老爷。”

“你知道为什么不准私建磨坊吗?”

“因为这样他们就会把麦子拿到老爷的磨坊,付钱磨面。”

“那么老爷就有收益。”

“是的,老爷。”亚瑟用那种向小孩子讲普通道理的俯就口吻说,“不过,如果他们出钱修了磨坊,东家同样赚了钱。”

威廉的火气越来越大了。“不,东家赚不到同样的钱。修磨坊出的钱绝对不如农民磨面的钱那么多,所以我父亲才绝不准他们建磨坊。”他不等亚瑟回答,就踢了一下马,向磨坊跑去。他的骑士们也催马跟上,村民们在他们后面拖拖拉拉地尾随着。

威廉下了马。毫无疑问,那是座磨坊。一个大水轮在湍急的溪水的冲刷下转动着,水轮带动着一个穿过磨坊侧壁的轴。那是牢靠的木头装置,做得经久耐用。建磨坊的人显然是想好好用上几年。

磨坊工站在敞开的门外,脸上已经扮就一副受害者的无辜表情。他身后的房子里,整齐地放着一袋袋粮食。威廉下了马。磨坊工毕恭毕敬地向他鞠躬,不过,他那副样子是不是隐含着嘲讽呢?威廉又一次痛苦地感到,这些人不把他放在眼里,而他无力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他们更使他感到技穷。气愤和沮丧同时涌上他心头,他朝磨坊工气势汹汹地叫嚷起来。“是什么念头让你以为你能逃避责任呢?你以为我是傻子吗?是不是?你是不是这么想的?”接着他冲那人的脸就是一拳。

那个磨坊工夸张地痛得大叫,还装模作样地倒在了地上。

威廉跨过他,进了磨坊。水轮的轴由一组木制齿轮相连着带动楼上磨盘的中轴。磨好的面粉通过一个斜槽,流到底层的脱粒地面。二层因为要承受磨盘的重量,由四根粗壮的木柱(不用说,也是未经允许,从威廉的树林里砍伐来的)支撑着。木柱一断,整个磨坊就会坍塌。

威廉走了出来。斧头休举着平时捆在马鞍上的武器,那是一柄大斧,他的绰号即由此而来。威廉说:“把你的战斧给我。”休听从了。威廉回到磨坊里,开始砍撑着上层的四根木柱。

农民们精心建起这座磨坊,以便免交他的磨钱,这时他一斧斧地砍着,那种斧刃砍进木头的感觉,给予他极大的满足。他恶狠狠地想着,如今他们不会笑话我了。

瓦尔特走进来,站在一边看着。威廉在一根木柱上砍出了一道深槽,又把第二根木柱砍断了一半。承受着磨盘巨大重量的上层地板,开始颤动了。威廉说:“拿根绳子来。”瓦尔特走了出去。

威廉大着胆子又把另两根木柱砍到还不致断的程度。磨坊眼看着就要塌了。瓦尔特拿了一根绳子回来了。威廉把绳子系到一根木柱子上,把绳子的另一头拽出磨坊,拴到他战马的脖子上。

农民们阴沉着脸,默默地观望着。

绳子系好以后,威廉说:“磨坊工跑到哪儿去了?”

那人走了过来,仍然摆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

威廉说:“格瓦斯,把他捆起来,放到磨坊里边。”

那磨坊工拔腿就跑,但吉尔伯特绊倒了他,骑在他身上,格瓦斯用皮条把他的手脚捆绑起来。两名骑士把他提起来,他挣扎着求饶。

一个村民走出人群,说:“你们不能这样做,这是谋杀。就是老爷也不能谋害百姓的。”

威廉用颤抖的手指点着他。“要是你再开口,我就把你和他一起扔进磨坊里。”

那人有一阵子满脸不服气,随后改了主意,转身回去了。

两名骑士走出了磨坊。威廉牵着马走到把绳子拽直的地方。他拍了马屁股一巴掌,马把绳子拽紧了。

磨坊工在磨坊里开始尖叫,那叫声让人听了全身的血液都会凝固。那是一个人濒死的恐惧的呼号,一个人眼看着就要被砸得粉身碎骨时发出的绝望的凄厉嘶叫。

那马摆着头,想挣开绕着它脖子的绳子。威廉冲它叫着,踢着它的屁股,催它往前拉,然后又朝他的骑士喊着:“拽着绳子,你们几个!”四名骑士攥住绷紧的绳子,和马一起使劲。村民们发出抗议的呼声,但他们都吓得不敢上前阻挠。亚瑟站在一边,样子很难看。

那磨坊工的叫声更尖利了。威廉想象着,那个等待可怕的死亡的人内心一定充满茫然失措的恐惧。他想,这些农民谁也不会忘记汉姆雷家的报复了。

木柱发出断裂的声响,然后,随着一声巨响,木柱断了,马匹向前一跃,四名骑士松开了绳子。屋顶的一角倾斜了。女人们哭泣起来。磨坊的木墙似乎在颤抖,磨坊工的尖叫已经嘶竭,上层随着轰然坍倒而甩了出来,嘶叫声戛然而止,磨盘落到脱粒地面震得地面抖了一下。墙塌了,顶落了,刹那间磨坊成了一堆破木头,里面压着一个死人。

威廉感到舒服多了。

一些村民跑上前去,开始发狂地掏挖着破木头堆。如果他们想看到那磨坊工活着,只有失望了。他的尸体惨不忍睹,这样只有好处。

威廉四下张望,看到了那个抱着红脸蛋婴儿的红脸蛋女孩子就站在人群背后,似乎尽量不引人注意。他想起来,那个蓄着黑胡子的男人——大概是她父亲——刚才怎么急切地让她躲起来。他决定在离村前要解开这个谜,他和她目光相遇,招呼她前来。她回头去看,希望另有所指。“就是你,”威廉说,“过来。”

那个蓄黑胡子的男人看见了她,气得哼了一声。

威廉说:“谁是你的丈夫,丫头?”

那父亲说:“她没有——”

他太迟了,可惜,那女孩子已经说了:“爱德蒙。”

“噢,你已经出嫁了。你父亲是谁?”

“是我,”那个蓄黑胡子的男人说,“西奥博尔德。”

威廉转过脸问亚瑟。“西奥博尔德是自由民吗?”

“他是农奴,老爷。”

“农奴的女儿出嫁的时候,她的东家作为主人是不是享有初夜权呢?”

亚瑟震惊了。“老爷!那种原始的习俗在这块地方早就不再强制施行了!”

“不错,”威廉说,“那做父亲的就要出一笔钱来赎。西奥博尔德交了多少钱?”

“他还没交,老爷,不过——”

“没交!她倒已经有了个胖胖的红脸蛋孩子!”

西奥博尔德说:“我们一直没有那笔钱,老爷,她和爱德蒙有了孩子,而且想结婚,但我们现在交得起钱了,因为我们已经收了庄稼。”

威廉朝那女孩子笑着。“让我来看看这婴儿。”

她很害怕,但她不能不走过去把婴儿交给他。威廉走近她,轻轻地从她手里接过孩子。她眼睛里充满恐惧,但没有抗拒他。

那婴儿开始哭叫。威廉抱了一会儿,然后用一只手抓住孩子的两个脚踝,猛地尽力向空中一抛。

那女孩像是报凶信的女妖似的尖叫起来,看着孩子向空中飞上去。

她父亲伸出两臂向前跑着,准备在婴儿下落时接住。

就在女孩子看着天上,发出尖叫时,威廉一把抓住她的衣裙,撕开了。她露出了粉红色圆润的年轻胴体。

她父亲把婴儿平安地接住了。

那父亲把婴儿递给一个妇女,转过身来看着威廉。

威廉说:“既然我在新婚夜没有得到应有的权利,而且赎金也还没交,我现在就来取欠我的。”

那父亲朝他冲过去。

威廉拔出了剑。

那父亲站住了。

威廉看着那女孩子,她躺在地上,竭力用双手遮着赤裸的身体。她那恐惧的样子使他勃起了。“等我完事之后,我的骑士们也要玩玩她,”他露出得意的狞笑说。

三年之中,王桥变得难以辨认了。

自从那次圣灵降临,菲利普和他的自愿干活儿的大军挫败了沃尔伦主教的阴谋以来,威廉没再来过这儿。当年,从修道院的大门外直到那座桥的泥泞小路上,散乱地挤着四五十间木头房子,如今,当他穿过起伏的田野走近村子时,看到那儿起码有三倍以上的房子。这些房子围着修道院的灰色石墙,形成一道褐色的镶边,并且布满了修道院与河岸之间的空地。有好几栋房子看起来蛮大的。在修道院的围墙之内,有几栋新的石头建筑,而大教堂的墙壁看来也升高得很快。河边有两座新码头。王桥已经成了一座城镇。

这地方的外观证实了他从战场归来后脑中一直增长着的疑团。在他四下巡视,收敛欠租和恐吓不听话的农奴时,他不断地听人谈起王桥。无地的年轻人到那里去干活;富裕家庭送他们的儿子到修道院的学校去读书;小农到那里把鸡蛋和乳酪卖给在工地上干活儿的人;大家在节日都到那里去,尽管还没有大教堂。今天就是个节日——米迦勒节,今年刚好赶上星期日。那是个温和的早秋上午,是适合旅行的好天气,那里一定人山人海。威廉想弄清是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到王桥去。

他的五名亲信随同他一道骑马前行。他们在一个个村子里干下了件件骇人之事。威廉巡视的消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四乡,开始几天之后,人们就知道了会出现什么事情。在威廉要来时,人们把儿童和年轻妇女送到森林里藏匿起来。人们从内心感到恐惧,这让威廉感到很得意:这下他们总算知道要循规蹈矩了。他们当然都知道如今是他在主事!

他们一行人接近王桥时,威廉策马疾驰,那五个人紧紧相随。这种疾驰而至总会产生更深的印象。别人纷纷退到路边,或者跳到田里,给这些高头大马让路。

他们冲过木桥,蹄声震耳欲聋,根本不理睬收过桥费的修士,但他们前面的窄道被一辆满载着大桶石灰的牛车挡住了,两头硕大的公牛拉着车缓缓地走着;骑士们胯下的马匹被迫突然放慢了速度。

他们跟在牛车的后面走上山坡,威廉往四下看着。匆匆建起的新房子把旧房子间的空地都挤满了,他注意到一家饭馆、一家酒馆、一个铁匠铺和一个制鞋作坊。那种繁荣的气象是不容置疑的。威廉心中满怀嫉妒。

然而,街上人并不多。或许他们都上坡到修道院去了。

他率领着他的骑士,跟着牛车,穿过修道院的大门。这不是他喜欢走的那种大门,他忧心忡忡,唯恐人们会注意到他,嘲笑他,所幸根本没人正眼看他。

和墙外清清冷冷的城镇相反,修道院内却是一派忙碌景象。

威廉勒住马,四下张望,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里人头攒动,熙来攘往,活动众多,起初他感到目不暇接,有点眼花缭乱。后来才看出有三大活动区。

离他最近的是靠近修道院西头的市场。沿南北方向排列着整齐的摊位,好几百人在通道里转来转去,购买吃的、喝的、鞋帽、刀子、腰带、小鸭、小狗、罐子、耳环、毛毡、线、绳和几十种各色各样的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市场显然很繁荣,所有不断转手的便士、半便士和四分之一便士累积起来,是一笔很可观的款子。

威廉痛苦地想,难怪夏陵的市场日渐萧条,原来在王桥这儿有了日益兴旺的市场取而代之了。摊位的租金、供货人的赋税和销售的税金,原本要流进夏陵伯爵的财产的,现在却充实了王桥修道院的金库。

但市场是要有国王颁发的执照的,威廉确定菲利普副院长并没有。他大概打算一被抓住就马上申请执照,就像北溪的那个磨坊工似的。可惜,威廉要想教训菲利普可没那么容易。

市场过去就是一片宁静的地方。紧靠回廊,就是旧教堂交叉甬道的位置,有一座上有天篷的圣坛,一位白发修士正站在前面诵读一本经书。圣坛的远端,排成整齐队列的修士们正在唱赞美诗,不过离这里距离太远,歌声被市场的嘈杂声所淹没了。那里有一个小型的宗教集会。大概是九时课,一种专门为修士祈福的祈祷,威廉想:当然,为了米迦勒节的主要祈祷活动,一切工作和市场生意都要停下来的。

在修道院的最远端,大教堂的东翼正在修建。菲利普副院长从市场上搜刮来的钱就花在这墙上了,威廉酸溜溜地想。墙壁已经砌到三四十英尺高了,窗户和连拱廊顶的轮廓已然可见。工人们在整个工地上比比皆是。威廉觉得,他们看上去有点怪模怪样,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是他们穿的五颜六色的衣服。他们当然不是正规的工匠——付工钱的工匠在今天这样的节日是要休息的。这些都是自愿干活儿的人。

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自愿干活儿的人。好几百个男男女女在抬石头、劈木料、滚大桶和拉着整车的沙子从河边过来,他们在这里干活儿,只图的是宽恕他们的罪过。

那个狡猾的副院长真够诡计多端的,威廉嫉妒地观察着。到大教堂来干活儿的人总要把钱花到市场上,而到市场来的人也要到大教堂工作一阵子,因为想赎罪。真是互为因果,相得益彰。

他策马前进,穿过墓地到工地,好奇地想靠近些看看。

连拱廊的八个巨大的扶壁,沿工地两侧排列下去,构成相向的四对。从远处看,威廉还以为他能看到把两面相邻的扶壁连在一起的圆形拱顶,但这时他才明白,拱顶还没有建呢——他刚看到的不过是木制临时支撑,外形和真的一样,在造拱顶和灰泥干燥这段时间,用来撑起石料的。临时支撑没放在地面,而是由扶壁顶端伸出的柱头模样的东西支撑着。

与扶壁平行的侧甬道外墙也在砌高,为窗子留出了规则的空洞。每个窗洞中间,都从墙线上伸出扶垛。从没砌好的墙的开口端看进去,威廉可以瞧见,墙不是实心的,而是由中空的两层石头墙构成的,中空处看来要填进沙子和灰浆。

脚手架由结实的木柱捆扎在一起构成,木柱之间是用有弹性的枝条和编织的草席搭成的栈桥。

威廉注意到,这里可花了不少钱。

他骑马绕着圣坛的外围转了一圈,后面跟着他的骑士。靠墙搭着一些木头的披屋,是工棚和匠人们的住处。大多数棚屋这会儿都锁着,因为今天没有建筑工砌石头,也没有木匠做临时支撑。不过,匠人中的工头们——建筑匠工头和木匠工头——正在指挥从河边运材料来的自愿干活儿的人,告诉他们在哪里堆放石头、木料、沙子和石灰。

威廉骑马绕过教堂的东端来到南侧,这里有些修道院的房子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好从原道往回走,心中想着菲利普副院长的鬼聪明着实让人吃惊,他居然能让他的工头们在星期日忙个不休,让这些干活儿的人自愿不要钱。

在他回顾他所看到的一切时,看来再清楚不过的是,夏陵采邑财富的减少,大都要归咎于菲利普副院长。农田没有了小伙子,他们到工地去干活儿挣钱了,而夏陵镇——这块伯爵采邑的珠宝——也因新崛起的王桥镇而黯然失色。这里的居民向菲利普而不向威廉交租,在这个市场买卖东西的人为修道院而不为伯爵采邑增加收入。何况菲利普还拥有曾经使伯爵致富的木材、牧地和采石场。

威廉和他的手下骑马穿过修道院,来到市场。他决定到近处看一看。他催马走进人群,只能一寸寸地向前挪动。人们并不吓得散开,给他让路。当他的马碰着人的时候,他们抬头看看威廉,那神色分明不是畏惧,而是气愤或厌烦,而且只是由于珍惜自己的时间,还带点优越感,才让开那条路。这里没人怕他,这让他有点心虚。要是人们不害怕,那就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了。

他沿着一排摊位走过去,再沿另一排摊位回来,他的骑士尾随着他。他因人群的缓慢移动而垂头丧气。下马步行倒可能会快些;可是那样一来,他确定,这些不肯屈从的王桥人很可能会不把他放在眼里,冲撞他。

他沿着回去的过道刚走过一半,就看到了阿莲娜。

他猛地勒住马,死死盯着她。

她不再是三年前圣灵降临节那天他在这儿见到的那个脚穿木底鞋,瘦削、紧张、惊恐的姑娘了。她那张当时因慌张而抽紧的面孔,如今重又舒展,而且还有一种幸福和健康的神采。她深色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她摇头的时候,鬈发在她脸蛋周围乱颤。

她实在太美了,她使威廉头晕目眩,欲火上升。

她穿着一件绣着斑斓图案的猩红色袍子,她那富有韵味的双手闪着戒指的金光。她身边有个年纪大些的女人,稍稍站在一侧,像是个仆妇。他母亲说过,她有很多的钱;所以理查才能成为乡绅,并装备着优良的武器,加入了斯蒂芬国王的军队。该死的。她曾经一度一贫如洗,无权无势——她是怎么发迹的呢?

她在一个出售骨针、丝线、木顶针和别的缝纫必需品的摊位跟前,和矮个子、黑头发的犹太商贩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货品。她的神态自信、果断而轻松。她已恢复了原先做郡主时的那种沉着镇静。

她看上去比以前大多了。她当然已经大了:威廉现在二十四岁,她应该是二十一岁了。但她的变化不只在模样上,她身上毫无孩子的稚气了,她成熟了。

她抬起头来,遇到了他的目光。

上次他死盯着她看,她羞红了脸,跑开了。这次她坚定地站在原地,回眸盯着他。

他挤出一个表示相识的微笑。

她脸上掠过一种冷峻而轻蔑的表情。

威廉感到自己脸上发烧。她还像过去一样高傲,她现在还像五年前那样蔑视他。他羞辱了她,强奸了她,但她不再怕他了。他想和她说话,告诉她,他还可以照以前那样再次糟蹋她;但他不愿隔着那么多人的脑袋把这话喊出来。她那毫不畏缩的盯视使他自觉渺小。他想嘲笑她,但又不能,而且他知道自己正扮着愚蠢的鬼脸。他狼狈不堪,转过身来,踢着马往前走;但人群拥挤着,他骑不快,他痛苦地一步步躲开她,仍然感到那令他畏缩的目光烧灼着他的后颈。

他总算逃出了市场,却又面对面地碰到了菲利普副院长。

这个小个子威尔士人,两手叉腰,下颌咄咄逼人地向前伸着。他仍像以前那样瘦,威廉看出来,他那不多的一圈头发,已经过早地由黑变灰。就他的职务来说,他的模样不再显得过于年轻了。此刻他的一双蓝眼睛正闪着愤怒的光芒。“威廉老爷!”他用一种挑战的声调叫着。

威廉摆脱关于阿莲娜的念头,想起他还有个理由要控告菲利普。“我很高兴碰上了你,副院长。”

“我也一样,”菲利普气愤地说,但他眉间显出了怀疑的阴影。

“你在这儿办了个市场,”威廉指责地说。

“那又怎么样?”

“我不信斯蒂芬给王桥开设市场发过执照。就我所知,别的国王也没有过。”

“你怎么敢?”菲利普说。

“我或者任何人——”

“你!”菲利普用盖过他的声音喊着,“你怎么敢跑到这里来,侈谈什么执照——你,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你在这个郡里到处放火、抢掠、强奸,而且至少还有一桩谋杀——”

“那碍不着你什么——”

“你怎么敢跑到修道院里,侈谈什么执照!”菲利普叫道。他向前迈了一步,向威廉摇晃着一个指头,吓得威廉的坐骑惊慌地直往一边躲。菲利普的嗓门比威廉的更响亮,威廉连一个词也插不进去。一群修士、自愿来干活儿的人和市场上的顾客围了上来,看着这两个吵嚷的人。菲利普益发不可收。“你干下这种种罪行之后,你只该说一件事:‘神父,我犯了罪!’你应该在修道院中下跪!你应该请求宽恕,如果你还想逃避地狱之火的话。”

威廉脸色苍白。一提起地狱,他内心就充满了难以遏制的恐惧。他竭力打断菲利普滔滔不绝的责难,说着:“你的市场又怎么解释?你的市场又怎么解释?”

菲利普几乎没听见。他已经义愤填膺。“为你干下的可怕罪过请求宽恕吧!”他叫道,“跪下!跪下!否则你就会在地狱中遭火烧!”

威廉吓得完全相信了;他要是此刻不跪下来在菲利普面前祈祷,他就非遭地狱之火的炼烧不可了。他知道他早就该忏悔了,因为除了他在巡视伯爵采邑时犯下的罪行之外,还在战争中杀死了许多人。要是没等他忏悔就死了可怎么办?他想到地狱中的永恒之火和手握利刃的魔鬼,就开始心惊胆战了。

菲利普又朝他迈了一步,伸出手指点着,叫道:“跪下!”

威廉骑着马向后退。他绝望地四下看了看。人群围拢上来。他的骑士就在他身后,个个目瞪口呆:他们不晓得该怎么对付来自一名手无寸铁的修士心灵上的威胁。威廉从来受不得任何羞辱。在挨了阿莲娜的蔑视后,又遇到这种责难,实在太过分了。他拉紧缰绳,让他那匹硕大的战马危险地倒退着。人群在那强大的马蹄前闪开了一条路。等马的前蹄再次落地时,他狠踢了它一下,马又往前一蹿。围观的人散开了。他又踢了它一下,马便奔跑起来。他为羞辱之火烧灼着,驱马驰出了修道院的大门,他的骑士紧随着他,如同一群狗被一个老妇人用扫帚赶着,狂吠着跑开。

威廉在主教宫殿的小祈祷室冰冷的石头地面上,吓得发抖地忏悔了他的罪行。沃尔伦主教默默地听着,威廉罗列着他所犯下的屠戮、鞭打和强奸罪时,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厌恶的神色。即使在威廉忏悔的时候,他对这位目空一切的主教也充满厌恶感:瞧他那干干净净的一双白手合在胸前,他那半透明的鼻孔略张着,似乎尘埃飞扬的空气中有什么恶臭。请求沃尔伦赦免,对威廉来说,是一种折磨,但他的罪孽深重,普通的教士无法予以宽恕。因此他只好胆战心惊地跪着,这时沃尔伦命他在伯爵城堡的祈祷室中点起一支长明蜡烛,然后告诉他,他的罪孽就得以赦免了。

那种恐惧雾一般地缓缓升腾而去了。

他们走出祈祷室,来到烟气腾腾的大厅,坐到火边。已进入秋冬之交的季节,在这座石头盖的大房子里,煞是凉气侵人。一名厨工端上来热呼呼的加了蜂蜜和生姜的香辣面包。威廉终于感到平静如常了。

这时他又记起了其他问题。巴塞洛缪的儿子理查对伯爵采邑提出了要求,而威廉自己财力不支,无法招募一支数目足以令国王满意的军队。他在过去这一个月里,搜刮尽了所有的现金,但仍不敷使用。他叹息一声,说:“那个该死的修士在喝夏陵伯爵采邑的血。”

沃尔伦伸出他那爪子般的、指头长长的、苍白的手拿了块面包。“我一直在思索,你要多久才能得出结论。”

当然,沃尔伦早在威廉之前就都料到了。他确实无与伦比。威廉巴不得不和他谈话。但他需要听听主教从法律上提出的看法。“国王从来没有给王桥颁发过经营市场的执照,是吧?”

“就我所知,绝对没有。”

“那就是说,菲利普违反了法律。”

沃尔伦耸了耸披着黑袍的瘦肩,“就其价值而论,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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