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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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伦似乎无动于衷,但威廉却步步深入。“得对他加以制止。”

沃尔伦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对付他,你可不能用对付未经批准就嫁出女儿的农奴们的那套办法。”

威廉的脸涨红了,沃尔伦在影射他刚刚忏悔过的一桩罪行。“那你想怎么对付他呢?”

沃尔伦考虑着。“市场属国王的特权。在和平的日子里,他大概会亲自过问这类事。”

威廉嘲弄地笑起来。沃尔伦尽管机灵,但还不如威廉了解国王。“即使在和平时期,他也不会因为我揭发了一个没有执照的市场而感激我的。”

“嗯,那么,代他处理地方事务的人是夏陵的郡守了。”

“他又能怎么样?”

“他可以发出一纸令状,在郡庭上控告修道院。”

威廉摇了摇头。“这是我最不愿意的了。郡法庭可以课以罚金,修道院把钱一交,市场就照样办下去。这无异于颁发了执照。”

“麻烦的是,当真没什么理由拒绝让王桥设市场。”

“从王桥到夏陵要足足走上一天呢!”

“人们愿意走长路。”

沃尔伦又耸了耸肩。威廉明白,他耸肩就是他不同意。沃尔伦说:“按照传统,一个人愿意花白天的三分之一时间走到市场上去,在市场上待上三分之一的白天,再用白天的三分之一时间走回家。所以嘛,一座市场要为周围白天三分之一时间路程的人们服务,也就合七英里的距离。如果两座市场相距十四英里以外,其涉及区域就互不重叠。夏陵镇距王桥有二十英里。按规定,王桥有资格开设市场,国王应该批准。”

“国王可以随心所欲,”威廉气冲冲地说,但他内心却很烦恼。他原先并不知道有这么个规定。这可让菲利普副院长立于不败之地了。

沃尔伦说:“反正,我们不该和国王打交道,我们要在郡守那儿做文章。”他皱起眉头,“郡守可以命令修道院停办没有执照的市场。”

“那要耗费很多时间的,”威廉傲慢地说,“谁会理睬一个没有威胁作后盾的通知呢?”

“菲利普可能会的。”

威廉不信。“他为什么会呢?”

沃尔伦毫无血色的嘴边泛起嘲弄的笑意。“我不敢说我能不能给你讲清楚,”他说,“菲利普相信,国王就是法律。”

“蠢念头,”威廉不耐烦地说,“国王就是国王嘛。”

“我跟你说了,你不会明白的。”

沃尔伦那种未卜先知的神气很让威廉恼火。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去。他望着窗外,能够看到附近的山顶,那儿有沃尔伦四年前起建的城堡的土石工程。沃尔伦曾经指望过从夏陵的伯爵采邑的收入中获得建筑费用。菲利普打破了他的计划,如今土堆上已长满了草,荆棘填塞了干壕。威廉想起,沃尔伦曾指望用夏陵伯爵的采石场的石料。如今采石场在菲利普手里。威廉自忖着说:“如果我能夺回采石场,我就可以用来抵押,借到钱招募一支队伍。”

“那你何不把它夺回来?”沃尔伦说。

威廉摇摇头。“我试过一次。”

“而菲利普胜了你。但这会儿那儿已经没有修士了,你可以派一伙人去,赶走采石匠。”

“但我怎么能阻止菲利普再回来呢,就像他上次那样?”

“围着采石场,竖一圈高篱笆,再留下一个长年的看守。”

这倒可以,威廉热切地想。这可以一举解决他的问题。可是沃尔伦出这个主意的居心何在呢?母亲曾警告他要当心这个无耻的主教。“对于沃尔伦·比戈德,你只要了解一点,”她曾经讲过,“那就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精心策划的。从来没有一时冲动的事,从来没有马马虎虎的事,从来没有草率随便的事,从来没有白费工夫的事,尤其是绝没有慷慨大度的事。”但沃尔伦憎恨菲利普,而且曾经发誓让他建不成大教堂。有这一条动机就足够了。

威廉一边看着沃尔伦,一边动着脑筋。他从一个教士起步,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了主教,但王桥是个既不起眼又很穷困的教区,沃尔伦必定只把这里当做继续往上爬的垫脚石。然而,正在赢得财富和声誉的却不是主教,而是修道院。在菲利普的形象造成的阴影中,沃尔伦和威廉同样黯然枯萎。他俩同样有理由要毁掉他。

威廉想通了,暂时只好为了他自己的长远利益,再次把对沃尔伦的厌恶放到一边。

“好吧,”他说,“这可以办到。但如果菲利普事后向国王申诉呢?”

沃尔伦说:“你就说,是出于报复菲利普没执照的市场才这么做的。”

威廉点点头。“只要我能带着一支像样的军队回去参战,什么借口都成。”

沃尔伦的眼里闪着邪光。“我有一种感觉,菲利普如果不得不以市场价收购石头的话,他就建不起大教堂。而如果他一停止建设,王桥就会衰落。这下可就把你所有的问题全都解决了,威廉。”

威廉不打算表示感谢,“你是真恨菲利普,是吧?”

“他妨碍我的事,”沃尔伦说,但在那一刻,威廉瞥见了主教冷漠、谋算的姿态背后赤裸裸的凶残。

威廉又恢复了讲求实际的姿态。“那儿大概有三十名采石工,有些还有老婆孩子,”他说。

“那又怎么样?”

“可能会有一场流血。”

沃尔伦扬起了他的黑眉毛。“真的?”他说,“那样的话,我将给予你赦免。”

天还黑着,他们就出发了,为的是在天亮时到达。他们举着火把,亮光晃得马匹受惊。除了瓦尔特和那四名骑士,威廉还带着六名士兵。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十多个农民,他们准备挖沟竖篱笆。

威廉坚信周密的军事行动计划,这正是他和他的部下对斯蒂芬国王那么有用的原因,但这次他并没什么战斗计划。这样的举手之劳也要像真正打仗一样策划一番,岂不是小题大做。几个采石工和他们的家属不会进行什么抵抗的;再说,威廉记得听说过,那个采石工头——他名叫奥托吗?对,黑脸奥托——在建筑匠汤姆第一天带人来采石场时,曾经拒绝斗殴。

一个阴冷的十二月的黎明来到了,树上悬垂着雾凇,如同穷人家晾着的洗好的破烂。威廉不喜欢一年里的这段时间。早晨很冷,晚上很黑,城堡里总是湿漉漉的。饭食里老是咸肉和咸鱼。他母亲脾气更坏,而仆人也变得无礼。他的骑士们吵得更凶。这种小小的行动对他们有好处,对他也有好处,他已经以这个采石场做抵押,向伦敦的犹太人说妥借二百磅银便士。今天一过,他的前途就保险了。

他们离采石场还有一英里的时候,威廉停了下来,他挑了两个人,派他们在前头步行。“那儿可能有放哨的,也许有狗,”他警告着,“要弯弓搭箭,准备好。”

又走了一会儿,大路弯向了左边,之后,在一座开采过的山头的陡峭的一面跟前突然中断了。这就是采石场了。周围一片死寂。威廉的人在路边抓住了一个吓慌的孩子——大概是个放哨的学徒——他的脚边有一条狗,已经被一支箭穿颈射死,血流遍地。

偷袭的队伍上来了,他们已经用不着特意保持不出声。威廉勒住马,观察着现场。自从他上次来这里,已有大部分的山消失了。脚手架沿山侧搭着,上至难以望及的地方,下至山脚的一个深坑。不同形状和尺寸的石料堆在路边,两辆有巨大车轮的大型木车已经满载石头待运。四下里到处都蒙着灰色的石粉,连树木和灌木上也不例外。一大片树林都伐光了——威廉气愤地想,这都是我的——那儿有十一二座木头房子,有的有小菜圃,甚至还有个猪圈。这里俨然是个村落。

那个放哨的刚才大概在打瞌睡——他的狗也是。威廉问他话。“这儿有多少人,孩子?”

那男孩样子很害怕,但似乎勇气十足。“你是威廉老爷,对吧?”

“回答问题,小子,不然我就用这把剑砍下你的脑袋。”

他吓得脸色煞白,回答时声音虽然发抖,但话却很有挑战意味。“你是不是打算从菲利普副院长手中偷走这个采石场?”

威廉想,我这是怎么了?我甚至连个没长胡子皮包骨头的孩子都吓唬不住!人们为什么以为他们能公然对抗我?“这个采石场是我的!”他嘶哑着声音说,“忘掉菲利普副院长吧——他此时不能为你帮任何忙了。一共多少人?”

那孩子没有回答,反倒一扭脖子叫喊起来。“救命!当心!有人打来了!打来了!”

威廉的手伸向他的剑。他迟疑着,眼睛望着那些房子。从一个门洞里探出一个惊慌的面孔张望着。他决定先不理睬这学徒。他从一个部下手中抓过一个火把,踢了一下马。

他高举着火把,朝那些房子驰去,他听到他的人就跟在他后边。最近的一所棚屋的门打开了,一个身穿内衣的睡眼惺忪的人往外看。威廉把火把朝那人的头上方抛去。火把落在他身后的干草上,立刻着起了一片火。威廉得意地唿哨一声,骑马掠过去。

他穿过那一小群房屋。他的人在他身后冲过来,一边叫喊,一边把火把抛向草屋顶。所有的门都打开了,惊慌失措的男男女女和孩子们一拥而出,尖叫着躲避沉重的马蹄。火苗烧起来了,他们慌乱地在四周打转。威廉在人群外边勒住马,看了一会儿。家畜都放出来了!一头发狂的猪在四下瞎跑,一头乳牛站在中间不动,不知所措地来回摇动着它那蠢脑袋,连平时最好斗的小伙子们这时都稀里糊涂地吓呆了。这种行动无疑在清晨最为相宜,人们处于无防备的状态,顾不了对抗。

一个满头黑发的深肤色男人穿着靴子从一间棚屋中走了出来,开始下命令。这准是黑脸奥托了。威廉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他只能从奥托的手势上看出来,是在告诉女人们带着孩子躲到树林里去,但他对男人们说了些什么呢?过不多久,威廉就明白了。两个小伙子跑向隔在一边的一间棚子,打开了从外边锁着的门。他们进了门,拿着采石工沉重的大锤出来了。奥托指挥其余的男人也到棚子那儿去,显然那是个工具棚。他们打算打上一场。

三年前,奥托曾拒绝为菲利普斗殴。他怎么会变了主意呢?

管他是什么原因,他是会为此而被杀的。威廉狞笑一下,抽出了他的长剑。

这时已有七八个人手握大锤或长柄斧了。威廉刺了下马,朝聚在工具棚门前的人冲过去。他们让开他的路,但他挥舞长剑,在一个人的臂上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那人的斧头落到了地上。

威廉驰过去,再兜转马头。他喘着气,感到满足,在激战之中没有畏惧,只有刺激。他的一些部下看到了这场面,正等着他下命令。他招呼他们跟上他,再次向采石工们发起冲锋。他们要想躲避六名骑士可不像躲避一个那么容易。威廉砍倒了两名匠人,另外好几个则倒在了他部下的剑下,不过他骑得太快,来不及数清人数或看清他们到底是死是伤。

他再次调转马头时,奥托已经聚集起他的人手。骑士们冲锋时,采石工们就分散到着火的房子周围。威廉懊悔地承认,这是个聪明的战术。骑士们追逐着,但采石工们分散开就比较容易躲避,而且马匹也避着烧着的房子。威廉追赶着一个拿着大锤的灰发汉子,好几次眼看要追上了,却被他穿过一个屋顶起火的房子而躲掉了。

威廉明白,奥托是症结所在。他不但指挥着采石工,而且给了他们勇气。只要他一倒下,别人也就不会抵抗了。威廉勒住马,寻找着深肤色的人。大多数妇女儿童都已藏匿起来,只有两个五岁的孩子站在战场当中,拉着手哭叫。威廉的人马在房子中间冲锋,追逐着采石工。使威廉吃惊的是,他的一个人倒在了大锤下,躺在地上流着血,呻吟着。威廉很沮丧,他没料到自己这方会有伤亡。

一个狂乱的女人在起火的房子那儿跑出跑进,叫嚷着什么。威廉听不见她的话。最后她看到了那两个五岁的孩子,便一手一个抱起了他们。她往外跑的时候,几乎撞上了威廉的一个骑士,雷恩的吉尔伯特。吉尔伯特举剑要砍她。奥托突然从一座棚屋后跑出来,挥动一柄长柄斧。他很熟练地用他的武器一砍,斧刃砍穿了吉尔伯特的大腿,劈到了马鞍的木架里。那条断腿落到地上,吉尔伯特嚎叫一声,跌下了马。

他再也不会打仗了。

吉尔伯特是个很有用的骑士。威廉愤愤地踢马前进。那女人带着孩子消失了。奥托正用劲从吉尔伯特的马鞍里向外拔斧头。他抬头看见威廉冲了过来。要是他拔腿就跑,也许就逃掉了,但他还站在那儿拔斧头。斧头拔出来时,威廉也就眼看着冲到了他跟前。威廉举起他的长剑。奥托站住脚跟,举起斧头。在最后一刹那,威廉意识到,那斧头是对着他的马来的,不等威廉跑到能砍倒他的距离之内,采石工早就把他的马废了。威廉绝望地勒紧缰绳,那马猛地一停,后腿站着,人立起来,摆头躲开奥托。斧头落到马颈上,斧刃深深地砍进它强有力的肌肉里,血如泉涌,马倒在地上。威廉赶在硕大的马匹撞在地上之前,跳下了马背。

他气坏了。这匹战马价值连城,跟他在一年的内战中出生入死,如今居然倒在一个采石工的斧下,他简直要疯了。他跳过马匹,挥剑向奥托气势汹汹地冲过去。

奥托可不是任人宰割的,他双手握斧,用橡木心的斧柄隔开威廉的长剑。威廉一剑比一剑凶地砍着,逼着他后退。奥托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肌肉强健,威廉的攻击难以震开他。威廉双手握剑,更加拼命地砍去。这次又让斧柄给隔开了,但威廉的剑锋已经砍进了斧柄,拔不出来了。这时奥托向前进逼,而威廉后退了。威廉使劲拽剑,终于拔了出来,但这时奥托几乎已经逼到眼前。

威廉突然担心起自己的小命。

奥托举起了斧头。威廉向后躲着。他的脚跟绊到了什么东西上,一个趔趄,摔过他的马身,仰倒在地。他跌进了一汪血水里,但总算没松开长剑。奥托站在他跟前,举着长柄斧。就在那武器落下的瞬间,威廉狂乱地往旁边一滚。他感到斧刃劈下时带着的一股风,紧贴着他的面颊;跟着他跳起身来,把剑朝那采石工刺去。

一名士兵在从地上抽回武器时会向一侧移动,因为他懂得刚刚一击不中之后,自己的身体是最易受到攻击的;但奥托毕竟不是士兵,只是个勇敢的莽汉,他一只手握着斧柄,另一只暴露给了对方。威廉刚才匆忙的一刺,几乎盲无目标,但却刺中了。剑尖穿进了奥托的胸膛,威廉用力一捅,剑锋就在肋骨间刺了进去。奥托松开了斧头,脸上掠过了威廉看惯了的表情。他的眼睛是惊愕的,嘴巴张开似要叫喊,不过没有声音发出来,他的皮肤突然发灰了。那是一个受了致命伤的人的样子。威廉把剑用力捅到头,只不过为了保险不出意外,然后才拔出来。奥托的眼睛上翻,衬衫前胸上一片殷红的血迹立刻浸开,他倒下了。

威廉原地转了一圈,扫视了一下全场。他看到两个采石工跑开去,大概是看到了他们的工头给杀死了。他们边跑边向别人喊叫。战斗变成退却。骑士们在追赶逃跑的人。

威廉站着不动,喘着气。这帮该死的采石工竟然抵抗!他看了看吉尔伯特。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里,眼睛紧闭着。威廉把一只手放在他胸口上;已经没有心跳了。吉尔伯特死了。

威廉围着还在烧着的房子,数着尸体。三个采石工死了,再加上一名妇女和一个儿童,看样子是让马蹄踩死的。威廉的三个士兵受了伤,四匹马或死或残。

他数完之后,站在他战马的尸体旁。他喜爱这匹马胜过喜爱大多数人。每次战斗后,他都感到一种喜悦,但这回却情绪低落。这是个屠宰场。本来是场驱逐一群无能为力的工匠们的简单行动,结果却成了一场伤亡惨重的激烈战斗。

骑士们追赶采石工一直到树林,林子里骑马抓不到人,他们只好回来了。瓦尔特骑马来到威廉站立的地方,看到吉尔伯特死在地上。他画着十字说:“吉尔伯特原先杀的人比我还多呢。”

“像他这样的人可不多,为了和一个该死的修士争吵,我可损失不起一个出色的骑士,”威廉苦涩地说,“更不要提这么些马了。”

“打了一场什么仗啊,”瓦尔特说,“这些人比格洛斯特的罗伯特的叛军打得还狠。”

威廉厌恶地摇摇头。“我不明白,”他看着周围的尸体说,“见鬼,他们以为在为什么战斗呢?”

第九章

天刚刚亮,大多数兄弟都在地下室做晨祷,寝室里只有两个人,八便士约尼在这个长房间的一头扫地,乔纳森在另一头玩上学的游戏。

菲利普副院长在门口站住,望着乔纳森。他已经快五岁了,是个机灵又自信的孩子,那种稚气的庄重,惹得所有的人都喜爱他。约尼还给他穿小巧的修士袍服。今天,乔纳森假装是见习修士导师,给一排假想的学生上课。“错了,高德弗雷!”他严厉地对着空板凳说,“要是你不学会词动,就别吃饭!”他说的“词动”,意思是“动词”。菲利普慈祥地笑了。就是他真有儿子,也不会更爱的。乔纳森是生活中能给他单纯而天真的乐趣的一件事。

这孩子像个木偶似的在修道院里跑来跑去,受到所有修士的喜爱和娇惯。对大多数人来说,他只不过像个小动物,是个惹人喜爱的小玩意儿;但对菲利普和约尼来说,就有更多的意味了。约尼像母亲般地喜爱他,而菲利普,尽管竭力掩饰,却自觉像是他父亲。菲利普本人从小就是由一个慈爱的院长养大的,在他看来,在乔纳森身上扮演同样的角色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他并不像修士们那样逗孩子,追着他玩,而是给他讲《圣经》的故事,和他一起做算术游戏,并且时时留心着约尼。

他走过寝室,朝约尼笑笑,和假想的学生一起坐在板凳上。

“早安,神父,”乔纳森一本正经地说。约尼曾经笑话过他那一丝不苟的礼貌。

菲利普说:“你愿意上学吗?”

“我已经会拉丁文了。”乔纳森吹牛说。

“真的?”

“真的。听着:Omnius pluvius buvius tuvius nomine patri amen。”

菲利普不笑他。“这听起来有点像拉丁文,可是并不怎么对。见习修士的导师奥斯蒙德兄弟会教你说准确的。”

乔纳森发现自己并不懂拉丁文,有点沮丧。他说:“反正,我能跑得很快很快,看!”他使足了劲从房间的一头跑到另一头。

“真棒!”菲利普说,“真的很棒。”

“是的——我还可以更快呢——”

“现在就算啦,”菲利普说,“听我说一会儿话,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你明天会回来吗?”

“不,没那么快。”

“下星期?”

“还不行。”

乔纳森有点茫然了。再比下星期远的时间他就不明白了。接着又来了件他不懂的事。“去做什么呢?”

“我得去见国王。”

“噢。”其实乔纳森还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去上学。你愿意吗?”

“愿意!”

“你都快五岁了。下星期你就过生日了。你是元旦到我们这儿来的。”

“我从哪儿来的?”

“从上帝那儿来。所有的人都是从上帝那儿来的。”

乔纳森知道这还不是答案。“可是以前我在哪儿?”他追根问底地说。

“我不知道。”

乔纳森皱起了眉头。在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小脸蛋上皱起眉挺好玩的。“我总得有个地方待着啊。”

菲利普明白,总有一天,会有人告诉乔纳森,婴儿是从哪里来的。想到这里他沉下了脸。所幸,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换了个题目。“我不在的时候,我要你学会数到一百。”

“我会数数,”乔纳森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十、十格、十会——”

“不坏,”菲利普说,“不过,奥斯蒙德兄弟会教会你更多的。你在教室里要坐着不动,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要在学校里当最好的学生!”乔纳森说。

“我们到时候看吧。”菲利普又端详了他一会儿。菲利普为孩子的成长着迷,他学东西的方式,他通过的一个个阶段,都使菲利普由衷地高兴。这种不停地表现自己会说拉丁文、会数数、会跑得很快的坚持,实在奇妙,这是不是真正学习的必然前奏呢?这一定是服从于上帝安排的某种目的的。有一天乔纳森会长大成人,到那时候他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菲利普巴不得乔纳森赶快长大,但那时间差不多要如修建这座大教堂一样长。

“那就亲我一下,说声再见吧,”菲利普说。

乔纳森抬起脸来,菲利普亲了亲那柔嫩的脸蛋。“再见,神父。”乔纳森说。

“再见,我的孩子,”菲利普说。

他伸出手臂,慈祥地紧紧搂了下八便士约尼,就走了出去。

修士们走出地下室,到食堂去。菲利普与他们相向而行,进了地下室,为他这次使命成功而祈祷。

当他听到采石场的事件时,心都碎了。死了五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女孩!他当时躲进居室里,孩子似的哭了一场。他们五个人被威廉·汉姆雷和他野兽般的部下杀死了。菲利普认识这五个人:夏陵的哈里,原先是珀西老爷的采石工;黑脸奥托,从一开始就负责采石场的深肤色汉子;奥托英俊的儿子马克;马克的妻子阿尔文,她在晚上用手铃敲乐曲;还有小诺玛,奥托最疼爱的小孙女。这些好心眼的、敬奉上帝的、辛苦工作的人,他们有权期待老爷们给予的和平和公道。威廉却像狐狸杀鸡似的屠戮了他们。这足以让天使落泪的啊。

菲利普为他们悲悼之后,就到夏陵去要求正义。郡守直截了当地拒绝采取任何行动。“威廉老爷有一小股队伍,我怎么能逮捕他?”尤斯塔斯郡守当时这么说,“国王需要骑士和莫德作战——要是我把他的一个最能打仗的人关起来,他会怎么办呢?要是我控告威廉犯有谋杀罪,我不是被他的骑士当场杀死,就是事后被斯蒂芬国王当做叛逆处以绞刑。”

菲利普明白了,在一场国内战争中,首先受到伤害的是正义。

接着,郡守告诉他,威廉已经对王桥市场的事正式起诉了。

威廉能够杀了人逍遥法外,同时还就技术程序对菲利普起诉,这诚然很滑稽可笑;然而菲利普却感到无能为力。的确,他未经批准就开设了市场,但严格地说,他受了冤枉。然而他不能老这样受冤屈,他是王桥的副院长,他所有的一切便是道义上的权威。威廉可以召集一支骑士队伍,沃尔伦可以利用他和上层人士的联盟,郡守可以宣布皇家的权威,但菲利普能做的一切不过是宣称什么对、什么错;如果他丧失了那一地位,他当真就会无能为力了。于是他下令关了市场。

这可把他置于真正绝望的境地了。

修道院的财政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这要归功于一方面严格控制支出,另一方面从市场和牧场不断增加收入,但菲利普总是把每一个便士都花到修建上,他从温切斯特的犹太人手中借了大批款子,这笔贷款他是非还不可的。如今,他一下子失去了不要钱的石料供应,他从市场上得来的收入也枯竭了,而他的自愿干活的人——许多人主要为市场而来——也会减少。他将被迫解雇一半建筑工,放弃在他有生之年建成大教堂的希望。他可不甘心这样做。

他不知道,这次危机是不是自己的错。他是太充满信心,太雄心勃勃了吗?尤斯塔斯郡守就是这么说的。“你太想入非非了,菲利普。”他当时生气地说,“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副院长,管着一座小修道院,可是你想管主教、管伯爵、管郡守。咳,你管不了的。你把自己想得太有力了。你就只是一味制造麻烦。”尤斯塔斯长得很丑,满嘴的牙参差不齐,一只眼睛斜视,身上穿一件肮脏的黄色袍服;尽管他其貌不扬,他的话却刺进菲利普的心。他痛苦地醒悟到:要是他不与威廉·汉姆雷为敌,采石工们就不会死了。但他除了成为威廉的敌人之外别无选择。如果他懦弱,遭罚的人会更多,还会有更多被威廉残杀的磨坊工及遭他和他的骑士强奸的农奴之女。菲利普只能继续战斗下去。

这就是说,他必须去见国王。

他不喜欢这个主意。四年前,在温切斯特,他曾接近过国王,虽说他得到了他所要的,但他在宫廷上却极不自在。国王被诡计多端、厚颜无耻的人包围着,他们争先邀宠,实在让菲利普看不起。他们竭力想得到不应有的财富和地位。他不太清楚他们那种游戏,在他的天地里,获得的最佳途径是使自己当之无愧,而不是向给予者阿谀奉承。但如今他除了进入他们的天地,做起他们的游戏,便舍此无他。只有国王才能恩准他开办市场。如今也只有国王才能拯救大教堂。

他做完了祈祷,离开了地下室。太阳正在升起,在继续增高的大教堂的灰色石墙上有一抹粉红色。从早到晚工作的建筑工刚刚上班,他们打开工棚,磨快工具,搅拌第一批灰浆。失去了采石场还没有影响到工程。他们开采石头始终比使用石头要快,如今还有一大堆石料够用上几个月的。

菲利普该出发了。一切都已安排好。国王在林肯。菲利普有一个同行的伴侣,阿莲娜的弟弟理查。理查身为乡绅作战一年之后,已经被国王封为骑士。他回家来重新装备一下自己,现在要回到王室部队去。

阿莲娜成了绝顶出色的羊毛商。她不再把羊毛出售给菲利普,而是直接和佛兰芒主顾做生意。实际上,今年她打算买下修道院生产的全部羊毛。她出价比佛兰芒人要少些,但菲利普可以早些拿到钱。他拒绝了她的建议。不过,这倒是她成功的一种标志,说明她拿得出钱。

她和她弟弟此时正在马厩那儿,菲利普走过去时看到了他们。一群人聚在那儿向上路人道别。理查骑在一匹栗色的战马上,那匹马得花上阿莲娜二十磅银便士。理查已经长成了一个面貌英俊、肩膀宽阔的小伙子。他那端正的五官中只有右耳上的一道发怒的疤痕破了点相:右耳垂被割掉了,无疑是在击剑时出的意外。他穿着红绿两色的光鲜的衣服,佩着一柄新剑,带着长矛、战斧和匕首。他的包裹由第二匹马驮着,缰绳由他牵着。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两个骑骏马的士兵和一名骑矮脚马的侍从。

阿莲娜满眼泪水,不过菲利普弄不清,她是为弟弟送行而难过,是为他看起来这么光彩夺目而骄傲,还是担心他一去不复返了。也许,三者都有。一些村民也来送别,包括大多数小伙子和男孩子。理查无疑是他们的英雄。所有的修士也都来了,祝他们的副院长一路平安。

马夫牵出来两匹马:一匹备好鞍的驯马给菲利普,一匹矮脚马驮着他简单的包裹——主要是路上吃的干粮。建筑工纷纷放下工具,围拢过来,走在前头的是蓄着胡须的汤姆和他红头发的继子杰克。

菲利普礼节性地拥抱了他的助手雷米吉乌斯,并同米利乌斯和卡思伯特更热情地告别,然后便跨上了他的驯马。他很快地想到,他要骑在硬鞍上走好长时间呢。他高高骑在马上,向大家祝福。他和理查并肩骑马出了修道院的大门,修士、建筑工和村民挥手说着再见。

他们走过村中狭窄的街道,向从门洞中往外看的人挥手致意,然后便缓缓地跨过木桥,上了田间的大路。过了一会儿,菲利普回头望去,看到正在升起的太阳,透过盖了一半的新的大教堂东端的窗洞,照射进去。如果他的使命失败了,将永远盖不成大教堂了。他经历了那么多才把它盖到了这个程度,他已经无法忍受失败的念头。他转回来,一心看着前头的大路。

林肯是一座山上的城市。菲利普和理查从南边的一条叫做厄尔敏的古老而繁忙的大街走近城市。甚至从远处他们就能看见山顶上的大教堂塔楼和城堡的雉堞。令菲利普大为吃惊的是,他们还远在三四英里之外,就已经到了城门了。他想,城郊可真够宽敞的,人口一定有好几千。

圣诞节时,这座城市曾被切斯特的雷纳夫占领,他是英格兰北部最强有力的人物,还是莫德皇后的亲戚。斯蒂芬国王立即夺回了城市,但雷纳夫的军队还控制着城堡。菲利普和理查走过时才听说,此时林肯正处于城里有敌对双方安营扎寨的特殊地位。

菲利普在与理查四个星期的朝夕相处中,并没有对他特别热情。阿莲娜的弟弟是个气哼哼的小伙子,他痛恨汉姆雷家的人,立志要报仇;他谈起话来,似乎以为菲利普有同感。其实是不一样的。菲利普痛恨汉姆雷家,是因为他们对老百姓犯下的罪行,清除掉他们,就会对这地方好一点。而理查要是不打败汉姆雷一家就不甘心,他的动机完全是自私的。

理查从体格上说,十分健壮,随时能够作战,但别的方面却很薄弱。他对他的士兵有时平等相待,有时又像对待外人一样支使他们,弄得他们无所适从。在小旅馆里,他会给陌生人买啤酒,竭力给人一种好印象。在他其实并没把握时却装作记得路,有时候把大家领上很远的岔路,因为他不想承认自己犯了错误。等他们到达林肯时,菲利普认为,阿莲娜比理查要强上十倍。

他们经过了一个有很多船的大湖,然后在山脚下又渡过了构成城市南界的河。林肯显然靠船才能维持。桥旁有一个鱼市。他们穿过了另一道有守卫的城门。这时他们才离开了延伸的城郊,进入了拥挤的城市。一条狭窄却难以想象地拥挤的街道,在他们面前陡直地通往山上。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部分或整个是石头建的,这是一种相当富裕的迹象。山很陡,大多数住宅的主层都是一头高出地面好几英尺,另一头又低于门面。在下坡那头下面的那块地方,毫无例外地都是让人们工作的地方或作坊。唯一的块块平地都是紧靠教堂的墓地,每块平地上都有个市场:买卖粮食、家禽、羊毛、皮革及其他。菲利普和理查,以及理查的小小随行队伍,在城中居民、士兵、动物和车辆的稠密人群中开路前进。菲利普惊奇地发现,脚下是石头。整条街都是铺过的!他想,这地方可真够富的,街上竟然铺石头,仿佛这里是宫殿和大教堂。地上由于有垃圾和动物粪便仍然很滑,但比起冬天其他大多数城市中遍地淌泥的街道来,这里要好得多了。

他们到了山顶,又穿过了另一道门,这才进了内城,气氛突然大变:安静得多,但非常紧张。紧靠他们的左边就是城堡的进口。门洞里的铁箍大门关得严严实实。门楼的射箭窗口里隐隐约约地有人在移动,顶盔贯甲的哨兵在城堡的土墙上巡逻,无力的阳光在锃亮的头盔上映着微光。菲利普看着他们来回踱步。他们彼此不交谈,不开玩笑,没有笑声,也没有人倚在栏杆上向过路的姑娘吹口哨。他们个个挺直腰板,瞪大眼睛,满脸恐惧。

在菲利普的右边,从城堡大门过去不出四分之一英里,就是大教堂的西门,菲利普立刻看到,尽管离城堡很近,但教堂还是被当做了国王的军事总部。一排哨兵封锁了教士住所和教堂之间的窄路。哨兵身后,骑士和士兵在大教堂的三个门洞中进进出出。墓地成了兵营,搭着帐篷,砌着炉灶,马匹啃着草皮。这里没有修道院的房舍,林肯大教堂不是由修士,而是由教士会的教士掌管的,他们住在教堂附近的普通民房里。

大教堂和城堡间的空地上除了菲利普和他的伴侣再无他人,菲利普突然意识到,他们处于国王方面的士兵和城堡墙头上哨兵的监视之下。他正处于两军对垒的无人地带,这恐怕是全林肯城最危险的地点了。他向四下一看,发现理查一行人已经走开,他急忙跟了上去。

国王的哨兵立刻放他们通行,理查是人人都认识的。菲利普很欣赏大教堂的西门正面:中间是一座无比高大的拱顶入口,两边各有一个侧拱门,虽然只有中间正门的一半高,但仍十分令人敬畏;这里像是通往天堂的大门——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理应如此。菲利普当即决定,他要求王桥大教堂的西端有高大的拱门。

菲利普和理查把马匹交给那名乡绅看管,便穿过军营,进入了大教堂。里边比外边还要拥挤。两边的侧道当做了马厩,连拱廊的柱子上拴着数百匹马。中殿里到处是武装的人,这里也有做饭的灶火和睡觉的地铺。有些人讲英语,有些人讲法语,还有些人讲佛兰芒语,就是佛兰芒羊毛商所说的那种喉音很重的语言。大体上说,教堂里面是骑士,外面是士兵。菲利普遗憾地看到,好几个人玩九子棋时赌博,他更加不安的是看见了一些女人,她们穿的衣服在冬季来说,实在太单薄,看来正在和男人调情——他想,她们大概是有罪的女人,或者说,但愿上帝不容这样的事情,是些妓女。

为了不看她们,他抬眼去看天花板。天花板是木制的,上面有色彩鲜明的漂亮图画,但中殿有这么多人做饭,这样的天花板太容易起火了。他跟着理查穿过人群。理查在这儿似乎很自在,信心十足,向贵族爵爷们打着招呼,拍着骑士们的肩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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