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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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两军相距不过一英里之遥了。

叛军在离国王的前锋大约一英里远的地方停滞不前了。能够看见他们的密集队形,却无法看清细部,只能在心里着急。威廉想弄清:他们的装备如何;他们是士气高昂、咄咄逼人,还是疲惫不堪、懒于出击;甚至他们人高马大到何等程度。他们继续缓缓前行,但殿后的人和威廉一样焦虑不安,都向前挤着,想把敌人看个究竟。

在斯蒂芬的军队里,伯爵和他们的骑士骑在马上排成一行,手中的长矛做好预备姿势,犹如他们在比武场上,比武就要开始了。威廉迫不得已地把他的部队的所有马匹都送到后面。他告诉扈从们不要把马送回城里,而是要留在那里,以备急需——他指的是逃跑,不过他没有明说。如果仗打败了,逃跑总比等死强。

战场上一片沉寂,似乎永远都不会开始战斗了。风平息了,马匹安静了,不过人还绷紧着弦。斯蒂芬国王摘下头盔,搔了搔头。威廉变得躁动了。真打起来倒也罢了,但干想着不打,让他感到厌恶。

随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原因,气氛再次变得紧张了。不知什么地方冒出了一声喊杀声,所有的马匹都一下子惊了。一声欢呼,几乎立刻就被震耳欲聋的蹄声淹没了。战斗开始了。威廉嗅到了恐惧的酸汗气味。

他四下张望,竭力想弄清发生了什么情况,但全然是一片混乱,由于没有骑马,他只能看到身边的情况。右翼的伯爵们似乎已开始向敌人冲锋。可以推测,对面的部队,罗伯特伯爵的被剥夺了继承权的贵族所组成的军队,也以类似的方式呼应着,编队冲锋。几乎是顷刻之间,左翼升腾起一声叫喊,威廉转过脸去,看到布列塔尼雇佣军中的骑兵正刺马向前。在敌军的相应阵容中当即响起一片令人胆寒的呐喊——那粗哑的叫声大概是威尔士的暴徒们发出的。威廉看不清谁占了上风。

他看不到理查的身影。

敌军前沿的后面,如同群鸟般地飞起十多支箭,并纷纷落在周围的地面。威廉把盾牌举过头顶。他讨厌箭——乱箭会杀人的。

斯蒂芬发出一声呐喊,就冲了上去。威廉拔出剑,向前跑去,一边呼叫他的人跟上。但他左右两侧的骑兵在冲锋时呈扇形散开,把他和敌军隔开了。

在他右边,铁器相撞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他所熟悉的金属气味。伯爵们和丧失了继承权的人们短兵相接了。他只能看到人马相撞,旋转着,冲击着,不时有人倒下。人喊马嘶混作一团,威廉能够听到某个地方伤员在极度痛苦之中发出的令人心寒的可怕嘶叫。他希望理查是那些叫喊的伤员中的一个。

威廉向左边望去,胆战心惊地看见布列塔尼人在野蛮的威尔士部族人的棍棒和斧头下退却了。威尔士人狂呼滥叫,你推我挤,迫不及待地向敌人冲杀。他们大概贪婪地想掠夺这座富裕的城市。而布列塔尼人只有再拿一星期的钱这点油水刺激他们前进,在战斗中取了守势,便节节败退了。威廉感到厌恶。

他因为至今还没和敌军交过一下手而不快。他周围是他属下的骑士,他前面是布列塔尼人和伯爵们的马匹。他向前推进,稍稍突出一些,到了国王的一侧。到处都是格斗,马匹受伤倒地,人与人徒手搏斗,长剑啸鸣,震耳欲聋,血腥味令人作呕;但威廉和斯蒂芬国王此刻已经陷进了死亡圈。

菲利普什么都能看见,但他什么也不懂,不清楚战斗正在如何进展。全都是一团混乱:闪亮的刃锋,冲锋的战马,起伏的旗帜,而那厮杀的声音,随风飘来,又因距离太远而减弱。简直让人沮丧得发狂。有些人倒地死去,另一些人前仆后继,但他说不出谁胜谁负。

大教堂的一个教士身穿毛皮斗篷,站在近旁,他看着菲利普,说:“打得怎么样了?”

菲利普摇摇头,说:“我说不清。”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眼睛还是在尽力分辨着。在战场的左翼,有些人在从山上向运河逃去。他们是身穿灰褐色服饰的雇佣军,连菲利普都看明白了,逃跑的是国王的军队,而涂着花脸的部族人的攻击部队则在追踪。威尔士人胜利的呼喊声连这里都能听到了。菲利普提起了希望:叛军已然取胜了!

随后,在另一翼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在骑兵部队厮杀的右翼,国王的部队看来在后退。起初只是零散的,后来就是整个队形一步步后退,最后变成了快速地后退;就在菲利普看着的时候,撤退成了溃退,大批的国王人马调转马头,开始从战场上溃逃。

菲利普精神一振:这大概是上帝的旨意!

战斗会这么迅速地结束吗?叛军虽在两翼推进了,但中军还呈胶着状态。斯蒂芬国王周围的人比两翼拼得更凶。他们能力挽狂澜吗?也许斯蒂芬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要亲自决战。有时候,双方主帅的单打独斗会最后定局,而不论战场上其他地方的胜负。这场仗还没打完。

战场上的局势急转直下。有一阵,两支军队势均力敌,双方战斗激烈,随后,国王的人马迅速溃退。威廉深为痛心。在他的左边,布列塔尼雇佣军向山下跑去,被威尔士人一直赶进运河;在他的右边,伯爵们的骑兵调转旗帜,撤出战斗,试图逃回林肯城。只有中军还在坚持:斯蒂芬国王处在激烈战斗的核心,他手持长剑左冲右突,夏陵来的人如同狼群般围着他和敌人厮杀。但局势不稳。如果两翼继续撤退,国王将会处于被包围状态,最后完蛋。威廉希望斯蒂芬能够撤退。可是国王并不明智,而是十分勇敢地继续战斗。

威廉感到整个战场在向左移。他张望了一下,看到佛兰芒雇佣军从后面上来,压向威尔士人,迫使他们停止下山追击布列塔尼人,转过身来保卫自己。经过一段时间的混战之后,切斯特的雷纳夫的人,从中路的战线上攻击佛兰芒人,使佛兰芒人处于切斯特人和威尔士人的前后夹击之下。

斯蒂芬国王看到这一新局面,就催促他的部下向前推进。威廉觉得雷纳夫可能犯了错误。如果国王的部队能够与雷纳夫的队伍交手的话,雷纳夫自己就会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

威廉的一个骑士在他面前倒下,使他突然陷于战斗的核心。

一个壮实的北方人,手持带血的长剑向他冲上来。威廉轻易地躲开了那一刺,他是生力军,而对手已经疲惫了。威廉朝那人的脸上刺去,没有刺中,同时又避开了对方刺来的一剑。他把剑高举过头,故意敞开中间门户让对方来刺;那人果然迈步向前,又刺出一剑,威廉向旁边一闪,同时双手握剑朝那人肩部猛劈下去。这一剑劈开了那人的铠甲,砍断了他的锁骨,跟着他就倒了下去。

威廉一时间很是自得,他的恐惧消失了。他吼着:“上吧,你们这些狗!”

有两个人接替了那个倒下的骑士的位置,同时向威廉攻击。他抵挡住了他们俩,但被迫连连后退。

他右边有个人冲了过来,他的一个对手只好转过身去,对付一个手拿砍刀的红脸汉子,那人的模样像是个发了疯的屠夫。这一下就只剩下一个人需要威廉对付了。他狂暴地狞笑着,逼上前去。他的对手慌了,挥剑向威廉头上乱砍。威廉低头躲过,一剑刺中那人短锁子甲下面的大腿。那人腿一弯,人就倒下了。

威廉又一次没有敌手了,他站着不动,喘着气。有一阵儿,他曾以为国王的军队就要垮了,但他们重新聚集起来,此刻,两翼看来都占了上风。他向右边望去,想弄明白是从哪儿冲来的人,分散了他的一个对手的注意力。他看到原来是林肯的居民在拼命和敌人作战,实在令他惊讶。也许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可是,在伯爵们从那一翼溃逃之后,是谁把他们集合起来的呢?他的问题有了答案:他看见骑着战马的王桥的理查正在督促镇民们向前。威廉感到老大不痛快,他的心沉下去了。要是国王看到理查这么勇敢,就会使威廉的全部工作成为一场徒劳。威廉朝斯蒂芬那边望去,刚好看到国王与理查目光相遇,国王还挥手鼓励理查。威廉愤愤然地骂了一声。

镇民们这番冲击解了国王受到的压力,然而为时不久。在左翼,雷纳夫的人马击溃了佛兰芒雇佣军,此刻,正调转过来冲向守军的中心。与此同时,所谓的丧失了继承权的人们重新聚集起来,向理查及镇民们反扑,战斗变得白热化了。

威廉遭到一个手持战斧的大汉的攻击。他没命地躲着,突然担心起自己的生命来。战斧每挥一下,他就往后跳一步,畏惧地意识到:国王的全部人马都和他一样节节败退着。在左翼,威尔士人又冲回山上,还令人难以置信地边冲边扔石头。这种战法虽然可笑,但很实用,因为威廉此时不得不分心去躲避石头,同时还要抵挡那个挥战斧的大汉。似乎敌人比原先多得多了,威廉绝望地感到,这场仗眼看着就要输了,他自己也有丧命的危险,这时,一阵歇斯底里的恐惧涌上喉头。国王这会儿该逃掉了。他何必还要打下去?这简直是愚蠢——他会给杀掉——他们全会给杀掉的!威廉的对手高高举起战斧。威廉的战斗本能一时占了上风,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后退,相反,他向前一跃,直向那大汉的面孔刺去。他的剑尖插进了那人下颏下边的脖子。威廉用力一捅到底。那人的眼睛闭上了。威廉谢天谢地地松了口气。他抽出剑,向后一跳,躲开从那死人手中落下的战斧。

他瞥了一眼国王,就在他左边几步之外。就在他看着的时候,国王正挥剑向下猛砍一个敌人的头盔,那剑像根嫩枝条似的一下断成了两截。国王这下该跑了,得保住一条性命以便他日再战。但这个希望太早了。威廉刚转过半身准备逃跑,一个镇民递给国王一把长柄的伐木斧。国王接过斧头,又继续战斗了,实在让威廉感到沮丧。

威廉禁不住想逃跑。他朝右边看去,瞧见理查像个疯子似的徒步作战,他挥着长剑杀出一条血路,左右和中间的敌人纷纷倒地。威廉眼见这个竞争对手在坚持战斗,就不逃跑了。

威廉又受到了攻击,这次的敌人是个身披轻甲的小个子,他动作极其灵敏,手中的剑在日光下闪闪耀眼。当他们的武器相撞时,威廉知道他遇上了强劲的对手。他又一次发现自己处于守势,重新担心起自己的生命,而他既然知道这场仗要败,也就泄了气,没有战斗意志了。他抵挡着剑剑指向他的劈刺,心想着要是能有一剑有力地刺穿那人的甲胄就好了。他看准一个机会,挥动他的剑。那人边躲边劈,威廉感到左臂发麻。他受伤了。他吓得直恶心。他在对方的攻击下连连后退,觉得脚下不稳,古怪极了,犹如大地在他下面摇晃。他的盾牌松松地垂在颈下,他那不吃劲的左臂已经握不住盾牌了。那小个子敌人觉察到自己的胜利,加紧了攻势。威廉看到死亡在即,内心充满了垂死的恐惧。

突然,瓦尔特出现在他身边。

威廉往后退着。瓦尔特双手挥剑。他趁着那小个子还没反应过来,像砍小树般地把那人砍倒了。威廉松了一口气,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伸出右手扶住瓦尔特的肩头。

“我们打败了!”瓦尔特冲他喊着,“咱们快跑吧!”

威廉振作起来。尽管仗已经打败,国王还在坚持战斗。假如他这时肯放弃这场战斗,设法逃跑出去,就可回到南方,召集起一支新军。但他坚持得越久,被俘或战死的可能性就越大,那样一来,就只能意味着一件事:莫德要做女王了。

威廉和瓦尔特一起徐徐后撤。国王何必这么愚蠢呢?他想证明他勇气十足,但这种勇气只能让他送命。威廉再次禁不住要抛弃国王。但王桥的理查还在那里,坚如磐石地守住了右翼,他挥剑拼杀,像是割草般地把敌人一个个砍翻。“还不能走!”威廉对瓦尔特说,“瞧瞧国王!”

他们一步步地撤退。随着人们认识到大局已定,没必要再继续冒险,战斗变得不那么激烈了。威廉和瓦尔特与两名骑士交了锋,但那两名骑士只满足于把他们逼退,威廉和瓦尔特招架着。剑剑都击得很重,但没人遇到真正的危险。

威廉连退两步,借机瞥了一眼国王。就在这时,一块巨石飞过田野,砸到了斯蒂芬的头盔上。国王蹒跚了一下,便跪了下去。威廉的对手停下,转脸去看威廉在盯着什么。大斧从斯蒂芬国王的手中掉落下来。一名敌军骑士跑上前来,拉下他的头盔。“国王!”他胜利地欢呼着,“我抓到国王了!”威廉、瓦尔特和王室的全部军队调头逃跑了。

菲利普兴高采烈。退却从国王军队的中军开始,涟漪般向两翼扩展。几次眨眼的时间,王室的全部军队就崩溃了。这就是国王不秉公办事的报偿。

进攻者追击着。国王军队的后边,有四五十匹没人骑的马,由扈从们牵着,一些逃跑的人跨上马背,催马疾驰,不是奔回林肯城,而是奔向田野。

菲利普不清楚国王怎么样了。

林肯的居民们匆匆离开屋顶。儿童和牲畜给圈到了一起。一些人躲进了自己的房子,关上百叶窗,闩上门。湖上的船只仓皇开启,一些居民试图从水路逃跑。人们开始跑进教堂,在里面避难。

人们冲向多座城门,把巨大的箍铁城门关上。切斯特的雷纳夫的人,突然从城堡中冲出。他们分成几组,显然早有预谋,每一组奔向一座城门。他们冲进居民当中,把他们打得东倒西歪,把城门重新打开,迎接征战获胜的叛军。

菲利普决定从大教堂顶上下来。别人也都随他下来了,他们大多是大教堂教士会的成员,和他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低头钻过通往塔楼的低低的拱道,在那儿遇到了主教和副主教,他俩刚才待在塔楼的高层。菲利普认为,亚历山大主教神色惊恐。这有点遗憾,今天可正是需要主教拿出勇气的时候。

他们沿着又长又窄的螺旋形扶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最后来到位于西端的教堂中殿。教堂里已经来了一百来个居民,还有更多的人纷纷从三座大门往里拥。就在菲利普往外看的时候,两名骑士策马急驰而进,到了大教堂的院中,他俩浑身血污,显然刚从战场上撤下来。他们马不停蹄地一直跑到教堂里,看到了大主教,其中一个喊道:“国王被俘了!”

菲利普心跳加速了。国王不仅吃了败仗,而且成了俘虏!全国的勤王部队如今必定要垮了。菲利普的脑海里跳过一个接一个的这一结局的含义,但还没来得及清理出个头绪,就听到亚历山大主教喊道:“关门!”

菲利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别!”他叫道,“你可别关门!”

主教又惊又怕,脸色煞白,两眼直愣愣地瞪着他。他不大清楚菲利普是什么人。菲利普曾经出于礼节,对他作过正式拜会,但之后他们就再没说过话。这时,亚历山大显然总算想起了他。“这不是你的大教堂,菲利普副院长,这是我的。关上大门!”好几个教士跑去执行他的命令。

面对一个神职人员如此赤裸裸的自私表现,菲利普感到可怕。“你不能把人们关在外面,”他气愤地叫着,“他们会给杀死的!”

“要是我们不关门,我们就会给杀死的!”亚历山大歇斯底里地尖叫。

菲利普抓住他袍服的前胸。“记住你的身份,”他气咻咻地说,“你不该害怕——尤其不能怕死。振作起来。”

“把他拉开!”亚历山大叫着。

几名教士把菲利普拉开了。

菲利普向他们喊道:“你们没看见他在做什么吗?”

一名教士说:“既然你这么勇敢,你干吗不出去,亲自保护他们呢?”

菲利普挣脱他们。“我正要这么做,”他说。

他转过身去。中间的大门刚刚在关。他三步两步跑过中殿。三名教士正在拼命关门,而更多的人则推挤着,要从窄缝中进来。菲利普趁着门还没关上挤了出去。

跟着,一小群人就聚到了门外,男男女女拍打着大门,叫喊着让他们进去,但教堂里没人应声。

菲利普突然感到害怕了。那群给关在门外的人脸上的惊惧表情吓住了他。他感到自己在发抖。他在六岁时曾经面对过获胜的军队,他当年感受到的那种恐怖这时又回到了心头。那两个士兵冲进他父母的房子的那一瞬间,宛如昨日发生的一样,历历重现在他的眼前。他牢牢地站在原地,竭力想控制自己,不再颤抖,这时他周围的人群已经鼎沸了。他受这种梦魇的折磨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又看到了那两个士兵脸上的血迹,看到了长剑穿透他母亲的身体,看到了他父亲的内脏流出腹腔的可怕景象;他又一次感到了那种难以理解的、压得他透不过气的、吓得他发狂的恐怖。接着他又看到一位修士,手中拿着十字架,走进门来,尖叫声停止了。那位修士教他和弟弟怎样合上他们父母的眼睛,让他们长久地安眠。他如同刚从梦中惊醒,想起自己已不再是惊慌失措的孩子,而是一个成人,一名修士。正如二十七年前那可怕的一天,彼得院长拯救了他和弟弟那样,今天,已经长大成人、受到上帝保护、具备忠于上帝力量的菲利普,要对那些心惊胆战、生命受到威胁的人们出手相救。

他强制自己向前迈出一步;而一旦这一步迈出之后,第二步就不那么难了,第三步简直很容易了。

当他走到通往西门的大街上时,他差点被一群逃难的镇民撞倒:男人和男孩抱着裹着家财的包袱跑着,老人们喘不上气,姑娘们尖叫着,妇女们怀抱着哭闹的孩子。奔跑的人流裹挟着他倒退了好几步,后来他才算站稳了脚步。逃难的人是向大教堂跑的。他想告诉他们,大教堂已经关上了,他们应该悄悄地待在家里,闩上门;可是人群边跑边喊,没人听他的。

他缓缓地沿街走着,迎面是不断涌来的人流。他刚刚走了几步,四名骑兵就沿街冲来。正是因为他们,才引起了人们竞相逃命。有些人连忙贴墙站着,但别的人躲闪不及,很多人摔在了急驰的马蹄下。菲利普毛骨悚然,却无能为力,他只好先躲进一条小巷,避免成为牺牲品。过了一会儿,骑兵急驰而过,街上空无一人了。

地上留下了好几具尸体,菲利普走出小巷时,看到其中一个还在动:一个身穿猩红斗篷的中年男子,一条腿受了伤,还在地上使劲爬着。菲利普跨过街道,想去背那个人;可是还没等他赶到,两个头戴铁盔、手持木盾的人出现了。其中一个说道:“这个人还活着,杰克。”

菲利普惊呆了。在他眼中,那两个士兵的动作、声音、服装甚至长相,都和那两个杀死他父母的人毫无二致。

叫做杰克的那人说:“他倒值一笔赎金——瞧瞧他那件红斗篷。”他转过身,把手指放进嘴里,吹响口哨。第三个人跑步过来。“把这个穿红斗篷的弄到城堡里去,把他捆起来。”

那第三个人用两只手臂搂住那受伤的居民的胸部,把他拖走了。受伤人的双腿在石头上磕磕绊绊,痛苦地尖叫起来。菲利普高叫:“住手!”他们一时都停下来,看着他,放声大笑,然后就又继续各干各的了。

菲利普又高叫起来,但他们不理睬他。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受伤的人给拖走而无能为力。另一个士兵从一所房子里走出来,身上穿了一件长长的皮袍,腋下挟着六件银餐盘。杰克看见了他,还注意到了那些战利品。“这一带都是有钱人家,”他对他的伙伴说,“我们得找一家进去,看看能弄到点什么。”他们走到一家锁着门的石头房子,用战斧砸门。

菲利普感到自己无用,但不甘心就此罢休。然而,上帝并没有把他置于此地,保护有钱人家的财产,于是,他离开了杰克和他的同伴,匆匆朝西门走去。更多的士兵沿街跑来。混在他们中间的有好几个矮小、黝黑、涂了花脸的人,他们穿着羊皮外衣,提着棍棒做武器。他们是威尔士部族人,菲利普想了起来,为自己和这些野蛮人来自同一国家感到羞惭。他靠在一所房子的石墙上,尽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两个人拖着一个头戴瓜皮帽的白胡子老人的腿从一所石头房子里出来。其中一个拿着一把刀抵住老人的喉头,说:“你的钱在哪里,犹太人?”

“我没钱,”老人用悲哀的语调说。

菲利普想,这话没人会信的。林肯城犹太人的财富是出了名的;无论如何,这人住的是石头房子。

另一个士兵拽着一个妇女的头发把她拖了出来。这个中年妇女大概是那犹太人的妻子。先前那个当兵的叫着:“告诉我们钱在哪儿,不然的话,我就拿剑捅她。”他撩起那女人的衬衣,用一把长匕首指着她的腹股沟。

菲利普正要出面干涉,那老人已经屈服了。“别伤害她,钱藏在后面,”他连忙说,“埋在花园里,柴堆旁边——求求你们,放了她吧。”

那三个人跑回房子里。那女人扶着男人站起来,又有一伙骑兵蹄声隆隆地驰过窄街,菲利普连忙闪开路。等他站稳脚跟,那两个犹太人已经不见了。

一个身穿铠甲的年轻人沿街逃命,后面有三四个威尔士人在追他。就在他跑到和菲利普平行的时候,他们追上了他。追在最前边的人挥动他的长剑,触到了逃命人的小腿,在菲利普看来,伤口并不深,但足以使那年轻人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另一个追兵到了摔倒的人跟前,掂量着一把战斧。

菲利普的心提到了喉咙口,他往前追出一步,高喊:“住手!”

那人举起了斧头,菲利普朝他冲过去。

那人挥动斧头,但菲利普赶在最后一刻推开了他。斧刃撞到了石头地面上,离眼看要成牺牲品的人脑袋一英尺远。挥斧的人稳住身形,惊奇地瞪着菲利普。菲利普回瞪着他,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发抖,心里想着要是能记起一两个威尔士话的字眼就好了。在他们俩谁都没动的时候,另两个追兵赶到了,其中一个撞到菲利普身上,把他摔倒在地。这可能反倒救了他一命,这是他事后才意识到的。他清醒过来之后,别人早已把他忘了。他们正以难于相信的野蛮手段屠杀那躺在地上的可怜年轻人。菲利普慌忙爬起来,但已经为时太晚。他们的锤子和斧头纷纷砸到那具尸体上。他抬头望天,气愤地高叫:“既然我救不了任何人,又何必把我送到这里呢?”

似乎在回答他,他听到从附近一所房子里传出一声尖叫。那是一座木石结构的平房,不如周围的其他房子那么值钱。门还开着。菲利普跑了进去。里面有两间屋子,由一道拱门相连,地上铺着草。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挤缩在屋角,惊惧万分。三个士兵在房间当中,面对着一个小个子的秃顶男人。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躺在地上。她的衣服已经被扒光,那三个士兵中的一个正跪着,俯在她胸口上,劈开她的双腿。秃顶的男人显然竭力阻止他们强奸他女儿。在菲利普进屋的时候,那位父亲正扑向一个士兵。那士兵甩开了他。那位父亲跌跌撞撞地往回退。那士兵把剑刺进那位父亲的腹部,屋角的女人失魂落魄地嚎叫起来。

菲利普吼着:“住手!”

他们都看着他,如同他是疯子。

他用最威严的语气说:“要是你们这样做,你们全都要下地狱!”

那个刚刚杀了那位父亲的人,举剑向菲利普刺来。

“等一下,”跪在地上的人说,手还握着少女的双腿,“你是什么人,修士?”

“我是圭内斯的菲利普,王桥的副院长,我以上帝的名义命令你放开这姑娘,要是你们还希望你们灵魂不朽的话。”

“一位副院长——我想是的,”地上的那人说,“他值一笔赎金。”

第一个当兵的把剑收入鞘里,说:“到角落里去,和那女人待在那儿,那才是你的地方。”

菲利普说:“别碰修士的袍服。”他本想让这话听起来有点威慑,但他自己听得出声音里的绝望。

“把他带到城堡里去,约翰,”地上的那人说,他还坐在少女的身上。他似乎是个头目。

“他妈的,”约翰说,“我想先操她。”他拽住菲利普的胳膊,不等菲利普抵挡,就把他推到了屋角。菲利普摔倒在那位母亲的身旁。

那个叫约翰的撩起他的紧身衣的前襟,趴到少女身上。

那位母亲转过脸去,抽泣起来。

菲利普说:“我不要看见这种事情!”他站起身,抓住强奸者的头发,把他从少女身上拽开。那家伙痛得直叫。

第三个士兵举起了棍棒。菲利普眼看棒子打了过来,但已躲闪不及。棒子打到他头上。他感到一阵极度疼痛,接着,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他失去了知觉,摔倒在地。

囚徒们被带到城堡里,关进木笼。木笼都造得很结实,犹如一座座小房子,每个木笼有六英尺长、三英尺宽,比人头稍高一点,四面是密密的木柱,看守可以看见里面。平日这种木笼用来关盗贼、杀人犯和异端分子,一个笼子里只关一两个人。如今,叛军把八九个人关进一只笼子,还有很多人关不进。多余的俘虏都给用绳子捆在一起,赶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他们本可以轻易地跑掉,但没人逃,大概是因为在这里比在城里反倒安全些。

菲利普坐在一个木笼的一角,揉着疼得要裂开的头,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和失败者。最终,他和胆小的亚历山大主教一样没用。他没有救助一条生命,他甚至没能阻止一下打击。林肯城的百姓没有他也不会再倒霉到哪儿去。他无力像彼得院长那样制止暴行。他想,我根本就不是彼得神父那样的人。

更糟糕的是,他不但没能帮成城里的居民,很可能还抛弃了等莫德皇后成为女王后向她争取特许的机会。他现在成了她的军队的囚徒。因此,这就假定了他是站在斯蒂芬国王军队一边的。王桥修道院要付出一笔赎金,才能释放菲利普。很可能,这一切会引起莫德的注意;于是她就会对菲利普产生偏见。他感到恶心和失望,内心充满了自责。

那一天还有更多的俘虏给带了进来,一直到傍晚时才中止。但在城堡外面,对全城的劫掠还在继续:菲利普可以听见尖叫声、呼叫声和毁东西的响声。到半夜时分,嘈杂声才平息下去,大概那些士兵喝了太多抢来的酒,醉得不省人事,而且强奸和施暴过多,感到厌烦了,才没法再破坏了。有几个士兵踉踉跄跄地进了城堡,吹嘘着他们的胜利,互相吵嚷着,在草地上呕吐;最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酣睡起来。

菲利普虽然没有足够的地方躺着,只能挤在笼角,靠在木柱上,但也睡着了。他在黎明时醒来,冻得直打哆嗦,但头痛减轻了,成了麻木状态,真要谢天谢地。他站起身,伸展一下腿脚,用手臂拍击着两肋来暖和自己。城堡里所有的房子都挤满了人。从没有前墙的马厩望进去,可以看见人们睡在马槽里,马都拴在厩外,一双双的腿从面包房的门洞和厨房贮藏室伸出来。为数不多的还算清醒的士兵,支起了帐篷。到处都是马匹。城堡院落的东南角是主楼,一座城堡中的城堡,基座很高,高大的石墙围着六七座木头建筑。获胜的伯爵和骑士们大概都在里边,享受着欢庆胜利后的睡眠。

菲利普的头脑转到了昨天战斗的含义。是不是意味着战争已经结束了呢?恐怕是的。斯蒂芬有个王后,叫玛蒂尔达,她可能还要打下去。她是布洛涅的女伯爵,在战争开始不久时,就带着她的法兰西骑士夺取了多佛城堡,如今还代表她丈夫,控制着肯特郡的大部分。然而,在斯蒂芬关押期间,她很难得到贵族们的支持。她或许可以坚守肯特一段时间,但不大可能取得进展。

然而,莫德的问题也没有了结。她需要巩固她的军事胜利,取得教会的支持,在西敏寺加冕。不过,她只要有决心并且动点脑筋,很可能会成功。

这对王桥是个好消息;或者确切地说,如果菲利普可以获释并且没被打上斯蒂芬的支持者的印记,这将是个好消息。

这时还没有太阳,但随着天大亮,空气稍稍暖和了一些。菲利普的难友们一个接一个醒了过来,发着痛苦的呻吟。大多数人至少给打得浑身青肿,仅靠木笼的顶棚和木柱遮挡,度过这一寒夜,觉得更难受了。有些是城里的有钱人,有些是在战斗中被俘的骑士。当人们大多醒来时,菲利普问:“谁看见王桥的理查出了什么事吗?”他为了阿莲娜的缘故,希望理查能够幸免一死。

一个头上包着浸了血的绷带的人说:“他像头狮子似的战斗——在形势恶化时,他召集起城里人上了阵。”

“他是活还是死呢?”

那人缓缓摇了摇受伤的头。“我最后没看见他。”

“威廉·汉姆雷怎么样了?”要是威廉倒了,倒是求之不得的解脱。

“战斗进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和国王在一起。但他最后跑掉了——我看见他骑在马上,带着一队人马,飞驰过田野。”

“啊。”那渺茫的希望也破灭了。菲利普的问题是不会那么轻易地可以解决的。

谈话终止了,木笼里陷入一片沉寂。外面,士兵们开始走动,恢复着烂醉后的身体,清点他们的战利品,弄清他们的人质还关押着,然后从厨房里拿出早饭来吃。菲利普不清楚,他们给不给这些囚徒东西吃。他想该给的,不然的话,他们一死,就拿不到赎金了;但是谁能负责给那么多人做饭呢?他由此又想到,他会被关在这里多久。抓他的人得送信到王桥,要求赎金。兄弟们会派一个人谈判释放他的问题。会派谁呢?米利乌斯最合适,但雷米吉乌斯助理在菲利普外出时要负责,也许会派一个他的亲信,甚至亲自来。雷米吉乌斯会缓慢行事,他那个人即使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没本事采取决断和雷厉风行的手段。那就要拖上几个月。菲利普心情忧郁了。

别的囚徒要幸运些。太阳升起之后,俘虏的妻子儿女和亲戚开始稀稀拉拉地走进城堡,开头还畏畏缩缩的,后来便大着胆子商谈他们亲人的赎金。他们和抓人的讨上一会儿价,争辩说他们缺钱,拿出廉价的珠宝或其他值钱的东西;然后双方达成一项协议,亲属们走了,过一阵子带回双方商妥的赎金或物品,通常都是现金。战利品越堆越高,木笼里渐渐空了。

到中午时分,半数囚徒走了。菲利普猜想,他们都是本地人,留下来的大概是远处镇上的人,可能都是战场上俘获的骑士。这一推测被证实了,城堡的总管来到木笼跟前,逐个问起剩下的人的名字,大多数人都是来自南方的骑士。菲利普注意到,在一座木笼里只关着一个人,而且还戴上了镣铐,似乎是加以防范,以免他逃跑。菲利普盯视了这名特殊囚犯一会儿,才认出了他是谁。

“瞧!”他对同笼的另外一个人说,“那个单独关在一个木笼的人。他是我认为的那个人吗?”

别人也望过去。“我的天,那是国王,”一个人说,别人同意了。

菲利普打量着那个长着茶褐色头发、满身泥污的人,他的一双手脚都被不舒服地铐在木枷里。他的模样和别的囚徒毫无两样。昨天他还是英格兰的国王,还拒绝给予王桥一张市场执照,今天没有别人帮助,他连站都站不起来。国王到了这步田地,全是咎由自取,但菲利普依旧替他难过。

午后不久,囚徒们有了饭吃。是为作战的人提供的正餐剩下来的冷食,但他们立刻扑过去狼吞虎咽起来。菲利普退到后边,让别人吃掉了大部分,因为他认为饥饿是需要不时抵御的一个基本弱点,并把被迫斋戒视为一次苦修的机会。

当他们刮擦着碗底的时候,那边的主楼里出现了一阵匆促的行动,一伙伯爵走了出来。他们走下主楼的阶梯,穿过城堡的院子时,菲利普观察到,有两个人稍稍走在众人前边,并受到礼遇。他们大概是切斯特的雷纳夫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但菲利普不晓得谁是谁。他们来到斯蒂芬的木笼跟前。

“日安,罗伯特表哥,”斯蒂芬说,着重地强调表哥这个字眼。

那两个人中的高个子回答了。“我没打算让你戴着木枷过夜。我下令允许你走动,但那道命令没人服从。不过,你看来像是死里逃生了。”

一个身穿教士袍服的人离开那伙人,朝菲利普的木笼走来。起初,菲利普并没有留意他,因为斯蒂芬正在询问准备怎么处理他,菲利普很想听个究竟。但那教士说:“你们当中谁是王桥的副院长?”

“我是,”菲利普说。

那教士向把菲利普抓到这儿来的一个士兵说:“放开那个人。”

菲利普莫名其妙了。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个教士。显然,他的名字从先前城堡总管编好的名单中给挑了出来。可是为什么呢?他能出木笼是求之不得,但他并没有准备过早高兴——他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前景。

那士兵抗辩说:“他是我的俘虏!”

“现在不再是了,”那教士说,“放开他。”

“没有赎金,我干吗要放他?”那人不服气地还在顶撞。

那教士的回答也同样有力。“第一,因为他既不是国王军队中的作战人员,也不是这城里的居民,所以,你把他关起来,就是犯了罪。第二,因为他是个修士,你触犯一个上帝的仆人,你就犯了渎神罪。第三,因为莫德‘女王’的秘书说了,你必须释放他,你要是胆敢抗拒,其结果就是你自己给关进木笼,那可比你眨个眼还快。快放开他。”

“好吧,”那人嘟囔着说。

菲利普心情沮丧。他曾经抱着一线希望:莫德千万别获悉他被关在这里。既然莫德的秘书要见他,那希望就成泡影了。他绝望透顶,迈步出笼。

“跟我来,”那教士说。

菲利普跟着他。“我是不是自由了?”他说。

“我想是的。”那教士被这问题问得十分诧异,“你知道你要去见谁吗?”

“我一点都想不出。”

那教士微笑着,说:“我要让他出乎你的意料。”

他们穿过城堡的院子,到了主楼跟前,又爬上长长的台阶,上了基座,来到大门口。菲利普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莫德的一个秘书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

他尾随着那教士穿过大门。圆形的石头主楼里,沿墙排着一圈两层的住房,中间是一个小天井,还有一口水井。那教士带着菲利普走进其中一所住房。

屋里还有一个教士,面火背门站着。他和菲利普有着同样的矮小矫健的身材,同样的黑发,不过他的头发没有剃,也没有变灰,那是个非常熟悉的背影。菲利普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好运,他的脸上绽出了开心的笑容。

那教士转过身来。他有一双和菲利普一样的亮晶晶的蓝眼睛,而且也在咧嘴笑着。他伸出双臂。“菲利普,”他说。

“天啊,感谢上帝!”菲利普惊讶地说,“弗朗西斯!”

兄弟俩紧紧拥抱,菲利普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温切斯特城堡中的皇家接待厅样子大不相同了。狗不见了,斯蒂芬国王的那张普普通通的木制御座、条凳和墙上挂的毛皮,也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刺绣的壁挂,斑斓的地毯,一碗碗的甜肉和油漆的椅子。房间里有一股鲜花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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