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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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大吃一惊。他并没有把菲利普副院长的最后通牒太当真。但汤姆则不然。

丹说道:“如果他们俩中有一个要走,我相信谁去谁留是不必争的。”丹在阿尔弗雷德手下,而不是直接受雇于修道院,如果阿尔弗雷德走,丹大概也就留不下了。

汤姆再一次思考起来,然后他又说:“对。不必争了。”他看着杰克,“杰克应该是走的那个。”

杰克意识到,他原先对这次打架的后果,实在太低估了。但他难以相信,他们打算把他赶走。如果他不在这里修王桥大教堂,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阿莲娜已经不愿意再跟他接触了,他所关注的就只有大教堂了。他怎么能离开呢?

木匠彼得说:“修道院也许会接受一种妥协。杰克可以缓走一个月。”

杰克想,是啊,求求你们了。

“太轻了,”汤姆说,“我们必须表现得行事坚决。菲利普副院长不会接受再轻的处罚的。”

“那就算了,”彼得让步了,“这座大教堂失去了最有天赋的年轻刻石工,我们当中大多数人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好的人才,而这一切全因为阿尔弗雷德不肯闭上他那张该死的臭嘴,”好几名匠人都对他这种心情表示同意。彼得有了这一鼓励,又接着说:“我尊敬你,建筑匠师汤姆,我在很多匠师手下干过活,我对你的尊敬超过对他们任何人,但应该说,你对你这个猪脑子的儿子阿尔弗雷德,却是瞎了眼。”

“请不要骂人,”汤姆说,“咱们还是扣紧这案子的事实。”

“好吧,”彼得说,“我说,阿尔弗雷德应该受处罚。”

“我同意,”汤姆说。大家都感到意外,杰克想,说他瞎了眼的那番话击中了他的要害。“阿尔弗雷德应受纪律制裁。”

“为什么?”阿尔弗雷德气愤地说,“因为打了一个学徒吗?”

“他不是你的徒弟,他是我的徒弟,”汤姆说,“你的所作所为不光是打了他。你追着他满工地跑,要是你让他跑掉,石灰就不会撒了,砌好的墙不会毁了,木匠棚子也不会烧掉;你可以等他回来再和他算账。你没必要那样做。”

匠人们都同意了。

丹看来成了阿尔弗雷德那伙匠人的发言人,他说:“我希望,你不是提议把阿尔弗雷德开除出公会。我坚决反对那样做的。”

“不,”汤姆说,“损失一个有天赋的学徒已经够糟的了。我不想再损失一个带领着一支可靠的建筑小队的地道的建筑匠。阿尔弗雷德应该留下——但是我认为,他得罚钱。”

阿尔弗雷德的人看来松了口气。

“重重地罚上一笔,”彼得说。

“罚一星期的工钱,”丹提议说。

“一个月的,”汤姆说,“我怀疑,再罚少了,菲利普副院长会不会满意。”

好几个人说:“好的。”

“我们是不是一致同意,工匠兄弟们?”汤姆说,用的是一句惯用的套话。

“好的。”大家都说。

“那我就把我们的决议告诉副院长。别人最好回去干活吧。”

杰克眼巴巴地看着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去。阿尔弗雷德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汤姆等大家都走光,才对杰克说:“我为你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母亲会明白这一点。”

“你从来没为我做过任何事!”杰克爆发出来了,“你不能给我吃,不能给我穿,不能给我房子住。我们母子俩本来高高兴兴的,你来以后,我们就饿肚皮了!”

“但终归——”

“你甚至不能保护我,不受那个你叫做儿子的,没头脑的畜牲的欺负!”

“我努力过——”

“你连这个工作都不会有,要不是我一把火烧毁了旧的大教堂!”

“你说什么?”

“是的,我烧了旧的大教堂。”

汤姆脸色苍白了。“那是因为闪电——”

“那天夜里没有闪电。天很晴。也没人在教堂里用火。我把屋顶点着了。”

“可是为什么呢?”

“为了让你有工作。不然的话,我母亲会死在树林里的。”

“她不会的——”

“你的前妻反正就是这么死的,难道不是吗?”

汤姆脸色惨白。他看上去一下子老了。杰克知道,他深深地伤害了汤姆。他口头上占了上风,但他可能失去了一位朋友。他感到酸楚伤心。

汤姆悄声说:“你给我走开。”

杰克走了。

他从高耸的大教堂的墙壁边走开时,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的一生就在顷刻之间断送了。他就要永远离开这座大教堂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在修道院大门口转回身,向里面张望。这里有多少他精心策划的东西啊。他想由自己把整个门洞的石雕包下来;他想劝说汤姆在侧高窗间嵌上石刻的天使;他已经创新设计了交叉甬道里的暗拱,都还没给谁看过。如今他将永远不能再做任何这些事情了。这可太不公了。他的眼里饱含着泪水。

他眼前一片模糊,摸索着回了家。母亲和玛莎坐在厨桌旁。母亲在用一块尖石和石板教玛莎写字。她们看到他,吃了一惊。玛莎说:“离午饭时间还早着呢。”

母亲端详杰克的脸。“怎么了?”她忧心地说。

“我和阿尔弗雷德打了一架,被工地开除了,”他忧郁地说。

“阿尔弗雷德开除了吗?”玛莎说。

杰克摇了摇头。

“这不公平!”玛莎说。

母亲警觉地说:“这次是为什么打起来的?”

杰克说:“我父亲是因为偷东西在夏陵被绞死的吗?”

玛莎喘了口气。

母亲的样子十分伤心。“他不是贼,”她说,“不过,他是在夏陵给绞死的。”

杰克的耳朵里灌进的关于他父亲的说法,完全是不可思议的谜。他粗暴地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肯把真相告诉我?”

“因为这事太让我伤心了!”母亲突然叫着说,接着就哭起来,杰克害怕了。

他还从来没见过她哭,她一直都很坚强。他自己也要哭出来了,他强咽下泪水,追问说:“他既然不是贼,为什么要绞死他?”

“我不知道!”母亲哭叫着说,“我从来就不清楚,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们说他偷了一只镶嵌了珠宝的杯子。”

“从哪儿偷的?”

“从这儿——从王桥修道院。”

“王桥!是菲利普副院长告发他的吗?”

“不是,不是,早在菲利普之前呢。”她泪眼模糊地看着杰克,“别问我谁告发他的,也别问为什么告发他,别陷到那个圈套里。你会把下半辈子花在理清你出生之前的一件冤案上,我培养你不是让你报仇的,不要那样过你的日子。”

尽管她这么嘱咐他,他还是暗自发誓,有朝一日他总会打听到更多的情况;但现在,他只想让她别哭。他紧挨着她,坐在板凳上,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唉,如今看来这座大教堂不是我的生活目标了。”

玛莎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杰克?”

“我也不知道。我不能住在王桥了,是吧?”

玛莎心慌意乱了。“怎么不能呢?”

“阿尔弗雷德要杀死我,汤姆把我从工地上开除,我不想再和他们住到一起了。反正,我是个男子汉,得离开母亲了。”

“那你干什么去呢?”

杰克耸耸肩。“我唯一懂得的是建筑。”

“你可以修建别的教堂。”

“我想,我也许会慢慢爱上另一座大教堂,就像我热爱这座大教堂一样,”他沮丧地说。他心里在想:但我再也不会像爱阿莲娜这样爱另一个女人了。

母亲说:“汤姆怎么会这样对待你?”

杰克叹了口气。“我认为,他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菲利普副院长说了,他不能让我和阿尔弗雷德同时在工地干活。”

“这么说,那个该死的修士是祸根!”母亲生气地说,“我发誓——”

“他对我们造成的损失非常生气。”

“我不知道,能不能让他把原因弄明白。”

“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上帝该是仁慈的——或许修士们也该是仁慈的吧。”

“你认为我该去求菲利普?”杰克问,对母亲的想法有点意外。

“我在想,也许由我出面去找他谈,”她说。

“你!”这更不合她的脾气了。杰克大为震惊。母亲居然会甘心去向菲利普求情,她大概气昏头了。

“你看呢?”她问他。

杰克回想起来,汤姆似乎认为菲利普不会发慈悲。可是当时汤姆一心想着,公会应该采取果断的行动。汤姆向菲利普保证过,他们一定会坚决,所以汤姆不可能再去求情。母亲没处在那种地位。杰克开始看到了希望,也许他最后可以不走,可以留在王桥,在大教堂身边,在阿莲娜身边。他不再指望她会爱他,然而,他不愿去想离开这里,再也见不到她的那种局面。

“好吧,”他说,“咱们去求菲利普副院长吧。我们除了放下自尊心,没什么可损失的。”

母亲披上她的斗篷,母子俩就一起出去了,剩下玛莎一个人独自坐在桌旁,满面愁容。

杰克和他母亲不常并肩走路,这时,他才深受震动:她真矮啊,他比她足高出一个头。他突然对她充满温情。为了他,她总是时刻都可以像狮子般地去搏斗。他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她,紧紧地搂着。她朝他微微笑着,似乎清楚他心中的思绪。

他们进了修道院,径直朝副院长的居室走去。母亲敲了敲门,便走了进去。汤姆和菲利普副院长在里边。杰克从他们的表情马上看出来,汤姆并没有告诉菲利普,杰克放火烧掉老教堂的事。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他大概永远不会说了。那个秘密算保守住了。

汤姆看见母亲的时候,那副样子如果不算害怕,起码也是担心。杰克想起来,他刚才还说过:我为你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母亲会明白这一点。汤姆在想着上次杰克和阿尔弗雷德打架的事,结果母亲离开了汤姆。汤姆害怕她现在又要走了。

菲利普看上去已经不再生气,杰克想。也许公会的决定已经平息了他的怒火。说不定,他还会对自己的严苛感到一点歉疚呢。

母亲说:“菲利普副院长,我到这里来,是向你求情的。”

汤姆立刻松了口气。

菲利普说:“我在听着呢。”

母亲说:“你提议打发我儿子离开他所热爱的一切——他的家园,他的家庭和他的工作。”

还有他崇拜的女人,杰克自忖。

菲利普说:“我?我以为他只是给解雇了。”

“除了建筑,他从来没学过任何别的,而且王桥也没有别的建筑工作可以让他干。只要有大教堂在修建,他都会去的。如果耶路撒冷那儿有石头,等着被雕成天使和魔鬼,他也会去的。”她怎么会知道这一切的呢?杰克想不出来。他自己几乎都没想过——不过这确实是真的。她补充说:“我可能永远见不到他了。”她说到最后,声音有点发颤了,他揣摩着,她对他的爱该有多深。他深知,她绝不会为她自己这么求人的。

菲利普看上去很同情他们,但答话的却是汤姆。“我们不能让杰克和阿尔弗雷德在同一个工地上干活儿,”他固执地说,“他们还会打架的。你明知道这一点。”

“阿尔弗雷德可以走嘛,”母亲说。

汤姆的样子很伤心。“阿尔弗雷德是我的儿子。”

“但他已经二十岁了,而且非常卑鄙!”母亲的口气虽然很决断,但她的双颊已让泪水淌湿了。“他对这座大教堂的关注程度并不比我高——他在温切斯特或夏陵给屠夫和面包师盖房子,会蛮高兴的。”

“公会不能开除阿尔弗雷德而留下杰克,”汤姆说,“何况,决议已经做出了。”

“但那是错误的决定!”

菲利普说话了。“也可能还有另一种答案。”

他们全都看着他。

“也许有一种途径,让杰克待在王桥,甚至让他献身给大教堂,而且也不会和阿尔弗雷德发生冲突。”

杰克不晓得将会出现什么事,但听起来好得不真实了。

“我需要有个人帮我工作,”菲利普说下去,“我在建筑上花了太多的时间去决定细节。我需要一个助手一类的人,完成管理员的工作。他要独立处理大多数疑难问题,只有最主要的问题才和我商量,他还要记钱财和材料的流水账,给供料的和运料的付钱,给工匠们发工钱。杰克能读会写,加起数来比我所遇到过的任何人都快——”

“而且他对建筑的各方面都内行,”汤姆插嘴说,“我早就注意过的。”

杰克的脑子转动起来。他终于能留下来了!他要当工地的管理员。他将不再刻石,但他将代表菲利普监督整个设计。这是个令人震惊的建议。他将以平等的地位和身份和汤姆打交道,他深知自己有这个能力,而且汤姆同样知道。

还有一件麻烦事。杰克说出来了。“我再不能和阿尔弗雷德住在一起了。”

艾伦说:“反正阿尔弗雷德该有自己的房子了。说不定,他离开我们之后,会更认真地找老婆的。”

汤姆生气地说:“你不断地找碴,要摆脱掉阿尔弗雷德。我不打算把自己的儿子赶出我的房子!”

“你们没有理解我,你们俩都没弄明白,”菲利普说,“你们没有彻底弄清我的提议。杰克不再和你们住在一起了。”

他顿了顿。杰克猜想着会有什么新主意,那是这一天中最后和最大的震惊。

菲利普说:“杰克得住在这儿,在修道院里。”他稍稍皱起眉,看着他们,似乎不明白,他们何以还不懂他的意思。

杰克已经懂了。他想起母亲在仲夏夜曾经说过,那个狡猾的副院长总要想出个鬼点子来达到他的最后目的的。他说得一点不错。菲利普在重提他原先的提议。但这次不同了。杰克此时面临的选择是严峻的:离开王桥,放弃他所热爱的一切;或是留下来,丧失他的自由。

“我的工地管理员当然不能是俗人,”菲利普用一个人讲确定无疑事物的那种口吻结束了他的话,“杰克得当一名修士。”

王桥羊毛集市的前一天夜里,菲利普副院长在午夜早祷之后,和通常一样不再睡了;但他这次没有在壁室里研读和静思,而是在修道院中巡视。那是一个温暖的夏夜,明亮的月亮悬在晴朗的夜空,他不用借助灯笼,就能看见。

除了修道院的建筑物和回廊这样神圣的地方,整个院落都让集市占满了。院子的四角都已挖好了大大的茅坑,以保持院中的其他地方不致弄得一塌糊涂,这四个大茅坑还围得严严实实,以免敏感的修士们想入非非。足足摆起了数百个摊位,最简单的不过是一张活腿桌子做的木关柜台,大多数柜台要复杂些:有一块写有摊主名字的招牌,上面还画着他的货物;专门设一张桌子来称重;还有一个锁着的橱柜或棚子给他们放货。有些摊位还把帐篷搭得连成一片,既可避雨,又能进行私下交易。最讲究的摊位是小房子,里面有大面积的存货地方,好几个柜台,还有桌椅来接待重要的主顾,以显示商人的殷勤好客。第一个商人的木匠提前整整一星期就来了,他要求指给他设摊的位置,然后盖了四天房子,往里边搬东西又用了两天,菲利普为此很是吃惊了一阵子。

菲利普本打算在修道院西墙外的两条大街上设摊点,其规模和每周一次的市场大体相仿;但他很快就意识到那还不够。那两条街的摊位如今一直延长到沿修道院北墙外,再绕到东端,直到菲利普的居室;实际上,在没盖好的大教堂里,在拱间窗之间的侧甬道里,摊位还更多。当然摊主不只是羊毛商:从硬面包到红宝石,卖什么的都有。

菲利普沿着月光照拂下的一排排摊位走着。当然,一切都准备就绪,今天不准再新设摊位了。大多数商人已备好货。修道院已经收了十多磅的租金和赋税。在集市那天唯一可以运进来的是刚做熟的食物、面包、热馅饼和烤苹果。连成桶的啤酒都是昨天白天运进来的。

菲利普巡视的路上,有六七双惺忪的眼睛望着他,还有好几个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向他哼哼唧唧地打招呼。摊主们是不会丢下他们值钱的货物不管的,大多数摊主都睡在摊位上,比较富裕的商人则留下仆人守摊。

他还无法确切估计,能从这次集市中赚多少钱,但必定可以成功,而且他有把握达到原先估计的五十磅银便士。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有好几次他曾担心集市根本不能兴办。国内战争还在拖着,无论斯蒂芬还是莫德,都占不了上风,不过,他的执照并没有被吊销。威廉·汉姆雷曾经千方百计破坏这个集市。他告诉郡守加以禁止,郡守去向对立双方一头的当局要求授权,但一直没有答复。威廉又禁止他的佃户到王桥出售羊毛;但大多数佃户反正是按习惯卖给阿莲娜这样的商人,而不是亲自去市场上卖,所以这道禁令的主要作用反倒是给她带来更多的生意。最后,他宣布要在夏陵的羊毛集市上征收低于菲利普的赋税;但这一消息到得太晚,已无法改变大局,因为大的买主和卖主已经做好了安排。

此刻,随着这个重大日子的黎明在东方的天际露出亮光,威廉已经技穷。卖主已经在这里摆好了他们的商品,买主也就要到达了。菲利普心想,威廉最终会发现,王桥羊毛市场对夏陵市场造成的损失,比他担心的小。羊毛的销售看来在逐年上升,从未停止,对两个市场来说,都有足够的生意可做。

他已经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到了磨坊和池塘所在的西南角。他在那儿站了一会,观看着河水流过两座静静的磨坊。其中一座如今专门用来漂毛呢,收入相当可观。年轻的杰克负责管理。他头脑机灵,将成为修道院的一大笔财富。看来他已经安下心来当一名见习修士,尽管他认为修建大教堂并未影响祈祷活动,反而是祈祷活动影响了修建大教堂。不过,他总会明白的,修道院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神明的影响。菲利普认为上帝对杰克自有垂青。而在菲利普思想的深处,还有一个秘密的长期打算:有一天,杰克会接替他,成为王桥的副院长。

杰克在清晨起床,悄悄走出寝室,在晨祷前对工地作最后一次巡视。清早的空气凉爽清新,如同泉水般纯净。这一天将是个晴朗、温和的日子,是做生意的好天气,是修道院的好日子。

他绕着大教堂的四壁走了一圈,检查一下所有的工具和备用的工件是否都完好地锁在工棚里。汤姆为木料和石料堆修了一道木篱,以防这些建筑材料被粗心或醉酒的客人无意中毁损。他们不想让胆大的家伙爬进建筑物,因此所有的梯子都安全地藏好,厚实的墙壁里的螺旋形扶梯用临时性的大门关闭了,修好一半的墙壁可上下的一端,也用木栅栏阻隔开了。一些工匠师傅白天还要在工地上巡逻,确保平安无损。

杰克想方设法逃避掉不少祈祷活动。工地上有的是事情可做。他对基督教倒不像他母亲那样切齿痛恨,但多少总有点漫不经心。他对宗教毫无热情,但如果符合他的目的,他倒挺愿意做做姿态的。每天他一定去祈祷一次,通常都选有菲利普副院长或见习修士导师在场的时候,因为他们是高级修士中最注意他出席与否的人。要是让他参加所有的祈祷,他实在无法忍受。修士生活之莫名其妙和违反常情是难以想象的。他们要把一半生命耗在忍受很容易就可以避免的痛苦和不适之中,另一半则要用来在空空荡荡的教堂里无日无夜地咕哝那些晦涩费解的废话。他们有意摒绝一切美好的东西——女人、运动、美味佳肴和家庭生活。杰克已经注意到,那些最自得其乐的修士往往都是在某种追求中得到深深的满足的人,阐释手稿、撰写历史、烹饪饭菜、研究哲学,或者——像菲利普那样——把王桥从一个沉睡的村庄变成一座繁荣的大教堂城镇。

杰克并不喜欢菲利普其人,却愿意为他工作。杰克对神职人员并不比他母亲更热情。他觉得菲利普那种虔诚令人不自在,他不喜欢这位副院长那种头脑简单的圣洁。他怀疑菲利普那种倾向:认为凡是他菲利普办不到的都自有上帝去关照。然而,在菲利普手下工作是很不错的。他的指令明确,给杰克留下自作主张的余地,而且他从不文过饰非,归咎他人。

杰克刚当了三个月的见习修士,因此还没要他为另外九个月的见习期宣誓。三条誓约是贫困、禁欲和服从。所谓贫困的誓约绝不是一般人想象的内容。修士们没有个人财产,也没有个人支配的金钱,但他们的生活更像老爷而不像农民——他们吃得好,穿得暖,还有精致的石头房子可住。爱欲嘛,没什么了不起的,杰克苦涩地想。他曾亲口告诉阿莲娜,他进修道院去了,从中得到了某种冷漠的满足。她当时表现出震惊和愧疚。现在,每当他感到由缺乏女伴引起的烦躁不安时,他就会想起阿莲娜曾经怎样待他——他们的林中秘密约会,那些冬日的夜晚,他对她的两次亲吻——然后他就会想起,她如何突然之间变得冷若冰霜,铁石心肠;想起他从那时起便觉得应该和女性一刀两断,再不沾边。然而,服从的誓约却比较难以遵守,他现在就已经有此预感了。他乐于听命于菲利普,因为他聪慧而且办事井井有条;但要服从愚蠢的副院长助理雷米吉乌斯,或是醉鬼客房长,或是自负的司铎,可就难了。

然而,他却惦记着宣誓这件事。他反正不去遵守誓约就是了。他全神贯注的就是修建大教堂。材料供应、建筑结构和工地管理这些问题,无穷无尽,非得认真解决不可。某一天,他可能得帮助汤姆想出一个办法来检查运抵工地的石料是否和运离采石场的数目一致——这是一个难题,因为路程是两天或四天不等,因此无法简单地按天计账。另外一天,灰泥匠可能要抱怨木匠做的临时支撑不合尺寸。而最富挑战性的是那些工程难题,诸如怎样把成吨的石头用装在不够牢靠的脚手架上的吊装器械运到墙顶。建筑匠师汤姆和杰克讨论这些问题就像没有长幼尊卑似的。似乎他已经原谅了杰克那天说的那些气话,杰克当时说汤姆从来没为他做过任何事。而汤姆的举动好像忘记了杰克承认是他给旧的大教堂放了火。他俩在一起工作得很愉快,日子过得飞快。即使在冗长乏味的祈祷中,杰克的头脑里想的也全是建筑和计划的棘手问题。他的知识迅速地增长着。他不再年复一年地刻石头,而是在学习大教堂的设计。要想当一名建筑匠师,没有比这更好的训练培养了。为此,杰克准备打着呵欠熬过一次次的半夜早祷。

太阳已经升到修道院东墙上了。工地上一切井然有序。那些守了一夜货物的摊主们,已经收拾铺盖,摆放起商品来。第一批顾客很快就要到了。一个面包师头上顶着一盘刚烤好的小圆面包走过杰克身旁,刚出炉的热面包的香味勾得杰克满嘴口水。他转身往回走,到修道院的食堂去,他们很快就要在那儿吃到早餐了。

第一批顾客是摊主们的家属和小镇上的居民,他们主要出于好奇来看看王桥的首次羊毛集市,其实并无心购买什么。会过日子的人,在离家以前,就用硬面包和粥填饱了肚子,这样就不致在价格昂贵、五光十色的食品摊位前给勾出馋虫了。孩子们大睁着眼睛东张西望,被那些陈列着的诱人的东西搅得眼花缭乱。一个兴致勃勃的早起的妓女抹着红嘴唇、穿着红皮靴,悠闲地逛着,满怀希望地对着中年男子微笑,不过,在这种时刻,还没人想和她搭讪。

阿莲娜的摊位算是最大的那一级,她从那儿看着这一切。过去几个星期里,她提了王桥修道院一年来所产的全部羊毛,这批货是她去年夏天预付了一百零七磅银便士买下的。她还像往年一样从农民手里收购羊毛。今年,卖主比以往还多,因为威廉·汉姆雷禁止他的佃户到王桥集市上出售,所以他们就全卖给商人了。在所有的商人当中,阿莲娜做的生意最多,因为她恰恰是以办集市的王桥为基地的。她的买卖特别兴隆,已经用光了进货的资金,只好向马拉奇借了四十磅银便士来维持营运。此时,她摊位后半部仓房里,已经摆满一百六十多袋生羊毛,也就是从四万只羊身上剪下来的产品,这花掉了她二百多磅银便士,但她准备卖到三百磅,这个数目足够付一名熟练的建筑工匠一百多年的工钱。不论什么时候她一想到这些数字,就会为自己生意的规模感到惊叹。

中午之前,她并不期望有什么买主。充其量也就只有五六个人,彼此都是熟人,而她从过去几年的交往中,和他们中的大多数也都混熟了。她准备给他们每人一杯葡萄酒,坐下来谈一会儿。然后再让其中一个看她的货。他会请她打开一两袋——当然绝不是堆在顶上的。他会把手深深插进袋里,抓出一把羊毛。他会梳理出一绺羊毛,确定一下长度,用手指搓上一搓,试试其柔韧程度,再用鼻子嗅一嗅。最后,他会提出收购她的全部存货,但报价却低得可笑,而阿莲娜就拒绝他。她会说出她的要价,他则要摇头。他俩就再喝上一杯。

阿莲娜将再和另一位买主把这一套重演一遍。到了中午,她会请他们吃午饭,有几个请几个。有的人会提出买下一大批羊毛,而价格比阿莲娜的进价高不了许多。她再把要价稍稍降低一些。下午一开始,她就成交,她的第一笔交易会要价较低。别的商人会要求她以同样价格和他们交易,但她予以拒绝。下午,她的价格会逐渐上涨。如果涨得太快,生意做得就慢,这时,商人们就要计算,他们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从别处买足定额。如果她要价低于他们准备付的价钱,她会从他们相对急于达成协议上看出来。她会一个接一个地成交,他们的仆人会开始把大包大包的羊毛,装到有巨大轮子的牛车上,这时阿莲娜就称着一袋袋成磅的银便士和银盾。

毫无疑问,她今天会有比以前更多的进账。她要卖的货多出一倍,而且羊毛价格又涨了。她计划还要提前一年买菲利普的羊毛,还悄悄盘算着给自己盖栋石头房子,要有宽敞的地窖存放羊毛,要有考究舒适的大厅,还要有给她自己用的漂亮的二楼卧室。她的前途是有保障的,她自信能支持理查,需要多长时间,就支持他多长时间。一切都尽善尽美。

正因为如此,她这么满心痛苦才莫名其妙呢。

自从艾伦回到王桥以来,到今天为止,差不多四年了,这四年是汤姆一生中最美好的四年。

埃格妮丝去世所造成的剧痛已经减轻为一种隐痛。这种隐痛还伴随着他,但他已不再有无缘无故随时想大哭一场的尴尬感觉了。他仍和她进行想象中的谈话,把孩子们的情况,把菲利普副院长和大教堂的事讲给她听;但这种谈话已经不那么频繁了。有关她的甘苦兼备的回忆早已不影响他对艾伦的爱。他能够在现实中生活了。看着艾伦,摸着她,和她谈话,和她睡觉,是他的日常欢乐。

杰克和阿尔弗雷德打架那天,杰克说汤姆从来没关照过他的那番话,深深地伤害了汤姆。那番指责甚至掩盖了杰克承认给旧的大教堂放了火这一骇人的事实。他为那番话痛苦了好几个星期,但最后他认为,杰克冤枉了他。汤姆尽了最大的心,别人也莫过于此了。他得出这个结论后,就不再忧伤了。

修建王桥大教堂使他从工作中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深深的满足。他负责设计和施工。没人干涉他,如果出了错,只能怨自己。随着那巨大的墙壁一天天增高,它有着节奏分明的拱券,优美庄严的线条和个性突出的雕刻,他得以看着周围,在心里想着:是我做了这一切,而且做得很出色。

他的噩梦:有一天他又会在大路上奔波,没有工作,没有金钱,没有东西可以喂饱孩子们,似乎已经非常遥远。如今在他厨房的草堆下藏着一个结实的钱箱,里面的银便士满得要溢出来。他一想起那个严寒的冬夜,埃格妮丝生下乔纳森,接着便与世长辞,还禁不住要战栗;但他敢确定,那么糟糕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他有时奇怪,艾伦和他怎么会没有孩子。他俩的过去都证明是有生育能力的,而且也不乏让她怀孕的机会——在经过四年之后,他们仍旧几乎每夜都同床。然而,这并不使他深感遗憾。小乔纳森是他珍爱的宝贝。

他从以往的经验中得知,逛集市时最开心的是带着一个小孩子,因此,当上午过半,人群开始汇拢来的时候,他就带着乔纳森去玩。乔纳森穿着那身小袍服,但他本身就逗人喜爱。最近他提出一个要求,要把他的头发剃掉,菲利普也就迁就了他——菲利普对这孩子宠爱有加,不亚于汤姆——结果,他比以前更像个小巧玲珑的修士。人群中有好几个真正的侏儒,玩着种种把戏,向观众行乞,让乔纳森看得入迷。一个侏儒掏出他和正常人一样大的那玩意儿,吸引了一大群人,汤姆赶紧拉乔纳森走开。有变戏法的、耍杂技的和奏音乐的表演,拿着一顶帽子走上一圈收钱;算命的、江湖医生和妓女在拉生意;还有角力的、摔跤的在比赛,以及种种碰运气的赌博游戏。人们都穿着他们最光鲜的衣服,有点钱的还喷了香水,头发上涂了油。人人似乎都有钱可花,空气中叮当响着银币的敲击声。

熊狗相斗的表演就要开始了。乔纳森从来没见过熊,他着迷极了。那只熊的棕灰色毛皮上有好几处伤疤,表明它至少从最近的一次咬斗中死里逃生了。拦着熊腰系着的一根粗铁链,固定在深深栽进地里的粗木棒上,那熊四脚着地,在铁链的半径范围内,脚步沉重地走来走去,气咻咻地瞪着围观等候的人群。汤姆想象着他从那野兽的眼睛中看出了狡猾的目光。他要是个打赌的,就把注押到熊身上。

场地的一边,有一个锁着的箱子,从里边传出狗的狂吠声。锁在里面的狗可以嗅到它们敌人的气味。那只熊不时停住脚步,看着那箱子,低哼一声;于是狗吠声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这些动物的主人,那个驯熊的,正在收赌注。乔纳森不耐烦起来,汤姆眼看就要走了,这时,那个驯熊人终于给箱子开了锁。那只熊拽紧铁链,立起身来,吼叫一声。驯熊人喊了句什么,把箱子打开了。

五条猎犬跳了出来。它们动作敏捷轻快,张开的嘴里露出利齿。它们全都径直朝熊扑去。那熊用巨大的前掌扇打它们。它击中了一条狗,一掌把那条狗打飞了,其余几条狗也退了下去。

人群向前拥。汤姆照顾着乔纳森,他站在前排,不过离熊还远。那熊机灵地退到木棒跟前,把铁链放松,这样再向前冲的时候,不会被铁链拽住。但那些狗也够精明的。它们在第一次散乱的攻击之后,又重新集结起来,围成一圈。那只熊激动地转着,想同时看清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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