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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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这样的吗?”

她点点头。“你父亲死后,我独自一人生活,而不愿再找第二好的。在见到汤姆之前,我从没想要过另一个男人。其间过了十一年呢,但你有一天会爱上别人的,我敢说。”

他摇了摇头。“看来不大可能。”

“我知道。”她紧张地回过头去,看着镇上,“你最好赶紧走吧。”

他走到马跟前。上面挎着两个鼓鼓的鞍袋。“袋子里是什么?”他问。

“一些吃的和钱,还有满满的一个酒囊,在这里,”她回答说,“另一个袋里装的是汤姆的工具。”

杰克感动了。汤姆死后,母亲坚持要保留汤姆的工具,作为纪念。现在她把这些工具传给了他。他拥抱了她。“谢谢,”他说。

“你到哪儿去呢?”她问他。

他又想起了他父亲。“吟游诗人在哪儿讲他们的故事呢?”他问。

“在去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朝圣的路上。”

“你认为,吟游诗人会记得杰克·谢尔伯格吗?”

“他们可能会的。告诉他们,他和你长得很像。”

“孔波斯特拉在哪儿?”

“在西班牙。”

“那我就到西班牙去。”

“路很远呢,杰克。”

“我有的是时间。”

她把他揽在怀里,紧紧拥抱了他。他不清楚,在过去的十八个年头里,她曾经拥抱过他多少次,在他碰伤膝盖,丢失一件玩具,或者小男孩那种不如意的时候,安慰他——如今,随着他长大成人,不如意也变成悲伤了。他想起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从在树林里养育他,到这次把他从管教室中放出来。她始终像头母狮似的,心甘情愿地为她的儿子搏斗。离开她真难受。

她放开他,他翻身上了马。

他回头看着王桥。他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沉睡的村落,大教堂也旧得濒于倒塌。他还放火烧了它,虽然除了他没人知道这件事。如今,王桥已成为一个繁忙、自重的小镇。算了,还有别的城镇呢。离开这里,心里是很悲痛的,但他已处于未知世界的边缘,他要登上历险的旅程,这使他告别他所挚爱的一切时的伤感,得到了一些平息。

母亲说:“到时候,就回来,一定,杰克。”

“我会回来的。”

“说定了?”

“我保证。”

“要是你的钱花光了还没找到工作,就卖掉马,别卖工具。”她说。

“我爱你,母亲,”他说。

她泪如泉涌。“照顾好自己,我的儿子。”

他踢了一下马,马走了开去。他转过身,挥着手臂。她也向他挥着手臂。随后,他策马小跑,再也没回过头去看了。

理查回家时,刚好赶上婚礼。

他解释说,斯蒂芬国王很慷慨,给了他两天假。国王的军队在牛津,包围着城堡,把莫德困在了里面,因此,骑士们没有多少事好做。“我可不能错过我姐姐婚礼的好日子,”理查说,而阿莲娜却心酸地想:你不过是想证实一下,那笔交易确实兑现了,这样你就可以得到阿尔弗雷德许诺的东西了。

不过,他回了家,能够陪她走到教堂,把她交给丈夫,她还是很高兴。不然的话,她就没有一个亲人陪伴了。

她穿了一件新的亚麻布内衣和一件最新款式的白色衣裙。她的残缺不全的头发,无法多加修饰,但她把最长的那部分梳成辫子,并用时髦的白色丝网包起来。一个邻居借给她一面镜子。她面色苍白,而她的眼睛表明,她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唉,她对此已经无能为力了。理查看着她。他脸上略带局促的表情,似乎觉得歉疚,而且他坐立不安。也许他担心她会在最后一刻取消这一切。

确实有一阵子,她伤心得禁不住想那样做。她想象着,她和杰克手拉着手走出王桥,到别处去开创新生活,一种不受旧的誓言和死去的父母约束的、依靠正直和诚实的工作的简朴生活。但这是个愚蠢的梦。如果她抛弃了她弟弟,她永远都无法幸福的。

她得出这一结论之后,又想象着到河边去,纵身跳进水里;她看见了自己的僵尸,穿着水淋淋的结婚衣裙,顺流漂下,她的面孔向上,头发漂在脸旁;随后,她意识到,嫁给阿尔弗雷德要比那样的结局强,就又回到了开始的想法,认为这一婚姻是解脱她的全部烦恼的最好出路。

杰克不知会怎样嘲笑她那种想法呢。

教堂的钟声敲响了。

阿莲娜站起身。

她从来没想过她的婚礼日会是这样。当她还是少女时,她想象着自己的婚礼:挽着父亲,由城堡主楼走过吊桥,进入下圈院子中的小教堂,而父亲的骑士和士兵、仆人和佃户则拥进城堡的院子,为她欢呼,祝她幸福。等候在小教堂里的那个小伙子,在这样的幻境中,总是模糊不清,但她知道,他敬重她,使她开心,而且她认为他非常出色。唉,她原先期待的一切都没有一件在生活中实现。理查扶着这间单室小住房的门,她迈出屋门,踏上街道。

出乎她意料的是,一些邻居候在他们自家门前,看着她走过。她一露面,好几个人高叫着“上帝赐福予你”和“祝你好运”,她对他们十分感激。在她走过街道时,人们纷纷向她撒着麦粒,象征着多生子女。她会有婴儿的,孩子们也会爱她这位母亲。

教区教堂在小镇的另一端,坐落在富人住宅区里,从今夜起,她就要住在那里了。他们走过修道院。这个时刻,修士们正在地下室中做祈祷,但菲利普院长已经答应,要在婚宴上露面,为新婚夫妇祝福。阿莲娜希望他会践约。自从六年前的那一天,他在温切斯特买下她的羊毛以来,他一直是她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力量。

他们到达了新教堂,那是阿尔弗雷德在汤姆的帮助下修建的。教堂门外聚着一群人。婚礼将在门廊中举行,讲英语,随后则在教堂中进行讲拉丁文的弥撒。在阿尔弗雷德手下工作的所有的人,还有原先为阿莲娜纺织的大部分人都到场了。阿莲娜到达时,他们都欢呼起来。

阿尔弗雷德由他的妹妹玛莎以及他的一名工匠丹陪同,等候在那里。阿尔弗雷德穿着一件新的猩红色紧身衣和一双干净靴子。他有着又长又亮的深色头发,和艾伦一样。阿莲娜注意到艾伦不在。她感到失望。她正要问玛莎,她继母到哪里去了,这时教士走了出来,祈祷开始了。

阿莲娜回想起,六年前,当她向她父亲发誓时,她的生活就已经踏上了新的轨道,如今,随着对另一个男人的新誓言,一个崭新的时期又开始了。她极少为自己做过什么。今天早晨她做出的事可是个令人震惊的例外,那是因为杰克。当她回忆起她的所作所为时,她简直难以置信。那看来像是一个梦,或是杰克的一个离奇的故事,与现实生活毫无关联。她将永远不会对别人讲起。那将是她自己拥有的一个甜蜜的秘密,偶尔回忆一次,就像一个守财奴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数他的秘藏钱财。

他们就该进行婚誓了。按照那教士的提示,阿莲娜说:“建筑匠师汤姆之子阿尔弗雷德,我以你为夫,并宣誓终生不渝。”她这话一出口,简直想哭了。

接着是阿尔弗雷德宣誓。他说话时,人群的外围有一连串的骚动,还有一两个人回头去看。阿莲娜和玛莎的目光相遇了,玛莎悄声说:“是艾伦来了。”

那教士不大痛快,皱起了眉头,说:“阿尔弗雷德和阿莲娜现在在上帝的眼前结为夫妻,愿祝福——”

他这句话永无机会说了。在阿莲娜身后响起了一个嘹亮的声音:“我诅咒这一婚姻!”

那声音是艾伦发出的。

人群中升腾起一阵恐怖的喘气声。

那教士竭力想说下去。“愿祝福——”随后他住口了,他面色惨白,气恼地叹息一声。

阿莲娜转过身去。艾伦就站在她身后。人群已经后退,为她闪出一块地方。她一只手提着一只活公鸡,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长刀。刀上有血,鸡脖子上的刀口还在喷血。“我以哀伤的心情诅咒这一婚姻,”她说,她的话让阿莲娜的手冰冷了。“我以孤苦的心情诅咒这一婚姻,”她说,“我以悲痛和仇恨、沮丧和懊恼的心情诅咒这一婚姻。我以无能为力的心情诅咒这一婚姻。”当她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把鲜血淋漓的公鸡抛向空中。好几个人尖叫着,往后退。阿莲娜生根似的站在原地不动。那公鸡在空中飞舞着,喷洒着鲜血,最后落到阿尔弗雷德身上。他惊惧地向后一跳。那吓人的活物在地上扑腾着,鲜血继续向外淌。

大家都抬起头来看的时候,艾伦已扬长而去。

玛莎已经在床上铺上了一条新毛毯和干净的床具,原先属于艾伦和汤姆的大羽绒床,如今给了阿尔弗雷德和阿莲娜。婚礼之后,一直没见到艾伦。婚宴大大地失去了喜庆的气氛,像是冷天的野餐,大家都阴沉着脸只顾吃喝,因为再无其他事可做。太阳下山时,客人们纷纷离去,没有通常的那种涉及新人初夜的粗鄙的玩笑。玛莎此时在另一间屋里她自己的小床上躺着,理查已经回到阿莲娜的小屋,如今那里属于他了。

阿尔弗雷德在大谈明年夏天要为他们盖一栋石头房子的事。他在婚宴时曾向理查吹嘘过此事。“里面要有一间卧室,一座大厅和一间地下室,”他当时说,“等银匠约翰的老婆看到以后,她就会想要一座一模一样的房子。用不了多久,镇上所有的富户就都想有石头房子了。”

“你设计好了吗?”理查当场就问,阿莲娜从中听到了一种怀疑的暗示,不过别人似乎都没有觉察到。

“我有些我父亲的老图,是用墨汁画在羊皮纸上的。其中一个是好多年前,我们给阿莲娜和威廉·汉姆雷盖新房用的。我要以那张图为基础。”

阿莲娜厌恶地调过头去,不理他们。谁会如此愚不可及地在她举行婚礼的日子去提那件事呢?整整一下午,阿尔弗雷德一直都在大叫大嚷,同他那伙工匠们倒酒、说着玩笑话和交换着狡黠的眨眼。他看上去饶有兴味。

此时,他正坐在床边上脱靴子。阿莲娜从她头发上取下缎带。她不知道如何去看待艾伦的诅咒。她当时十分震惊,不晓得艾伦的头脑中想的是什么,然而,她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慌乱恐惧。

阿尔弗雷德就没法提了。当那只挨了刀的公鸡落到他身上时,他已经给吓得胡言乱语了。理查把他摇清醒,准确地说,理查是拽住他的紧身衣的前胸,前后晃着他。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但是在那之后,他惊惧的唯一迹象,就是和别人不停地拍背、干杯。

阿莲娜觉得平静得出奇。她并没有仔细考虑她就要做的事情,但至少她不是被强制着去做那件事的,也许会让人感到有点索然乏味,但总不是什么羞辱。屋里只有他们俩,没有第三个人在旁观。

她脱下了她的衣裙。

阿尔弗雷德说:“我的天,那是把长刀。”

她解开了把刀捆在她的前臂上的绳带,然后,穿着内衣就上了床。

阿尔弗雷德终于脱掉了他的靴子。他拉下了长袜,站起身来。他用色迷迷的目光瞥了她一眼。“把你的内衣脱下来,”他说,“我有权看看我老婆的乳头。”

阿莲娜犹豫了。她不情愿脱得精光,但他要求的头一件事就予以拒绝,未免愚蠢。她乖乖地坐起来,从头上脱掉她的内衣,拼命压制着不去回忆,今天早晨,她和杰克做着同样的举动时,感觉有多么不同。

“一对多美的玩意儿,”阿尔弗雷德说。走上前,站在床边,伸手握住她的右乳。他的一双大手皮肤粗糙,指缝里满是污垢。他攥得太狠了,她畏缩了。他放声大笑着,松开了她。他往后退开一步,脱掉了他的紧身衣,把它挂到一个钩子上。然后,他回到床边,把被单从她身上扯开。

阿莲娜竭力忍受着。她对此感到恶心:赤裸地让他盯视。他说:“我的天,那儿的毛可真多。”他把手伸下去,摸她的腿裆。她僵住了,然后放松了自己,劈开了两腿。“好丫头,”他说着,把一个指头戳进了她里面。真疼,她那里是干的。她无法理解——今天早晨,和杰克在一起的时候,她那儿是湿漉漉、滑溜溜的。阿尔弗雷德哼哼着,把手指使劲往深处戳。

她觉得要哭了。她原先就知道,她不会很高兴做这件事,但她没料到,他竟会这样无情。他甚至还没有亲吻她呢。她想,他并不爱我;他甚至都不喜欢我。我是一匹漂亮的小马,他就要骑上去了。事实上,他对待一匹马也要比这样强的——他会拍着它,抚摸着它,让它对他熟悉了,他还和它轻声讲话,让它平静下来。她强咽下泪水。她想,这是我做出的选择,没有谁强迫我嫁他,因此,现在我只好忍着。

“干得像锯齿,”阿尔弗雷德嘟囔着。

“我很抱歉,”她低声说。

他把手移开,狠狠啐了两口唾液,再把唾液往她腿裆中间揉搓着。这种做法看来轻蔑之极。她咬着嘴唇,侧过头去,看着别处。

他劈开她的大腿。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并强迫自己看着他,心里想:要习惯这个,这后半辈子你得这么做了。他爬上床,跪在她的两腿之间。他脸色掠过皱眉的阴影。他把一只手放到她的腿裆里,把她的两腿劈大些,另一只手则伸到了他内衣的底下。她看得见那只手在亚麻布底下动着。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耶稣基督,”他嘟囔着,“你这么半死不活的,让我也不行了,简直像是摆弄死尸。”他这么埋怨她,看来实在不公平。“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样才好!”她泪汪汪地说。

“有些姑娘很乐意来呢,”他说。

乐意!她想。不可能!这时,她想起了,就在今天早晨,她曾经高兴得呻吟着,叫喊着。但似乎她当时的所作所为和此时的所作所为之间毫无关联。

真愚蠢。她坐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在他的衬衣下揉搓着自己。“让我来,”她说着,便伸手插进他的腿裆。那东西摸着软绵绵的,毫无生气。她也弄不清该拿它怎么办。她轻轻地捋着,然后用手指尖摩挲着。她在他脸上寻求着反应。他看上去只是很生气。她继续摆弄着,可是毫无结果。

“再使点劲,”他说。

她开始用劲揉搓。还是软绵绵的,但他动着屁股,似乎很高兴这样。她打起精神,又加了把劲。他突然痛得大叫,抽出身去。她揉擦得太狠了。“蠢母牛!”他说着,用手背扇了她一耳光,力量大得把她打到了一边。

她躺在床上,又痛又怕地啜泣着。

“你没用,这该死的!”他气狠狠地说。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你是个十足的笨蛋,”他吐着口水说。他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推下床去。她摔倒在地面的干草上。“那个女巫艾伦咒得出了这种事,”他说,“她一向恨我。”

阿莲娜翻了个身,跪在地上,瞪着他。他那样子似乎不想再打她了。他已不再生气,只是很痛苦。“你可以待在那儿,”他说,“你给我做老婆不够格,所以就别上我的床了。你可以当一条狗,睡在地上好了。”他停了一停,“我受不了让你看着我!”他说话时,声音里有一种极度痛苦的调子。他四下看着找蜡烛,看见之后,就一口气吹灭了,还把蜡烛扔到了地上。

阿莲娜一动不动地停在黑暗中。她听见阿尔弗雷德在羽绒床上动着;躺下去,扯起毯子,挪了挪枕头。她简直不敢喘大气。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长时间,但没有再起来,也没和她讲一句话。最后他不动了,呼吸也平稳了。她确定他已入睡之后,她爬过房间,尽力不让干草出响声,到了屋角。她蜷起身,躺在那里,睁大着眼睛。最后她哭了起来。她怕惊醒他,竭力不哭,但泪水止不住,于是便轻轻地抽噎着。如果说这抽泣声惊醒了他,他也没有理睬。她就这样在角落里,躺在干草上,轻声哭泣着,直到哭着睡着了。

第十二章

阿莲娜整个冬天都在生病。

她每夜都睡得不好,只能裹着她的斗篷,躺在阿尔弗雷德床脚的地面上;而白天她则困乏无力,成天打不起精神。她经常感到恶心,因此吃得很少,尽管如此,她却像是增加了体重,她确定自己的乳房和臀部变大了,腰也粗了。

她是该做阿尔弗雷德的家务的,不过,玛莎实际上做了大部分的事情。他们三人一起在一个凑凑合合的家庭中住着。玛莎从来不喜欢她哥哥,而阿莲娜如今也特别讨厌他,因此,他尽可能不在家待着就毫不奇怪了。白天他在工地上班,晚上则消磨在酒馆里。玛莎和阿莲娜毫无热情地买东西、做饭,晚上做衣服,阿莲娜盼着春天来临,到时天气一暖,她就可以在星期日下午到她那秘密的林间空地去了。她可以在那儿宁静地躺着,梦想着杰克。

与此同时,她从理查那里得到了慰藉。他有了一匹雄姿勃勃的黑色骏马,一柄新剑和一名骑着小马的扈从。尽管他的人马少了,但又再次为斯蒂芬国王作战了。战争拖到了新的一年,莫德从牛津城堡逃跑,又一次从斯蒂芬的手心里溜掉了。而她弟弟,格洛斯特的罗伯特重新夺取了韦勒姆,这样,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继续着,双方时进时退,互有胜负。但阿莲娜正在完成自己的誓言,至少可以从中得到些满足,如果说其余的一切都不尽如人意的话。

新年的第一个星期里,玛莎第一次来了月经。阿莲娜用草药和蜂蜜给她做了热饮料来镇痛,回答了她有关妇女月经的问题,还去从她为自己准备的月经用破布盒子中找垫衬。然而,那盒子不在房子里,她这才想起,她出嫁时就没从娘家把它带来。

但这已经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

这就是说,她已经三个月没来月经了。

从她结婚那天起。

从她和杰克做爱以后。

她把玛莎留在厨房,坐在火边,一边嘬着蜂蜜热饮,一边烤着脚指头,自己则穿过镇子,回到她的老家。理查不在家,但她有钥匙。她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个盒子,但她没有马上回去。相反,她坐在没点火的地炉旁边,裹着毯子,深思起来。

她是在米迦勒节和阿尔弗雷德结婚的。现在已过了圣诞节了。那是一年的四分之一了。已经有过三次新月了。她应该来过三次月经了。然而,她的破布盒子一直放在高高的架子上,和理查用来磨他的餐刀的小磨石搁在一起。现在她把盒子抱在膝上。她的一个手指在粗糙的木头上画着。她的指头脏了。盒子上积满了灰尘。

最糟的是,她从来没和阿尔弗雷德同过房。

经过那尴尬的初夜之后,他又试过三次:一次在第二夜,一次在一星期之后,一次是又隔了一个月,他酩酊大醉地回到家中。但他始终一点都不成,起初,阿莲娜出于一种责任感,总是鼓励他;但每次失败之后,都使他比上一次更生气,把她吓坏了。看来,躲开他,穿着毫无挑逗性的衣服,根本不让他看到她脱衣服,让他彻底忘掉这件事,反倒更保险,现在,她想不定要不要再试一试。但实际上她知道,这并没什么用处。事情已经无可补救了。她弄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也许是艾伦的诅咒,也许是阿尔弗雷德无能,或者也许是因为对杰克的记忆——但她觉得可以确定,阿尔弗雷德如今更不会和她同房了。

因此,他一定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了。

她凄惨地盯着地炉里冷冷的陈灰,不明白自己何以总是如此命运多舛。她本来一心想尽量弥补一下这一糟糕的婚姻,却又不幸地怀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其实也只交媾过一次。

自怜是毫无意义的。她必须决定怎么办。

她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她一直在增加体重,为什么她总觉得恶心,为什么她老是浑身无力。原来肚子里有个小家伙。她对自己微微一笑。有个小宝宝多好啊。

她摇了摇头。其实根本不好。阿尔弗雷德会像一头公牛般发疯的。他会做出什么举动,谁也不知道——杀死她,把她赶出去,弄死婴儿……她突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他会踹她肚子,来危害怀着的胎儿。她抹了把眉毛,出了一身冷汗。

她想,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她能不让人知道她怀孕了吗?或许可以。她已经开始穿没线条的、口袋式的衣服。她的肚子也许不会特别大——有些孕妇就是的。阿尔弗雷德是观察力最差的男人。无疑,镇上最精明的妇女会猜出来,但她大概可以指望她们对此缄口不言,或者无论如何不对男人们提及此事。不错,她想好了,到孩子出生之前,完全可以不让他知道。

以后又怎么办呢?咳,至少小家伙可以平安地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阿尔弗雷德就不能踢阿莲娜把孩子弄掉。不过他还是会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他一定会恨这可怜的小家伙,因为给他这样一个男子汉脸上抹了黑。那后果不堪设想。

阿莲娜没法想得那么远。她只是想到了今后的六个月之内的最稳妥的途径。她会在这一期间设法想出孩子出生后该怎么办。

她想,不知道这孩子是男是女。

她拿着那盒干净的破布站起身,准备给玛莎的第一次经期使用。她疲惫地想着,玛莎,我同情你,你今后也会遇到这一切难题的。

整整一个冬天,菲利普都在思考他的难题。

那天艾伦在教区教堂的门廊里,趁着婚礼仪式发出的异教徒的诅咒,把他吓得六神无主。如今,毫无疑问,他已经认定她是女巫了。他对她若干年前侮辱《圣本笃戒律》一事竟然予以宽恕,实在让他后悔莫及。他本该知道,会做出那种事情的女人,是不会真正悔改的。所幸,那种可怕的事的可喜结果是,艾伦再次离开王桥,而且迄今再没露面。菲利普巴不得她再也别回来了。

阿莲娜成了阿尔弗雷德的妻子,显然不幸福,尽管菲利普不相信这是艾伦的诅咒造成的。菲利普诚然对婚后生活一无所知,但他可以揣度,像阿莲娜那样聪明、有知识又活泼的人和阿尔弗雷德那样头脑迟钝、心胸狭窄的人生活在一起,是没有幸福可言的,不管他们是夫妻或是别的什么关系。

阿莲娜当然应该和杰克结婚。菲利普如今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了,而且他感到很内疚,不该一心只想着自己对杰克的安排,而看不到那孩子真正的需要。杰克从来就不愿过修道院的生活,但菲利普却错误地强迫他就范。如今,杰克的聪明才智全在王桥毁掉了。

似乎从羊毛集市的那场灾难以来,一切都不顺了。修道院负债累累,超过以前任何时候。菲利普已经辞退了半数的建筑工匠,因为他没钱付他们工钱。结果,镇上的人口减少了,这就意味着,星期日市场缩小了,菲利普的税收也就下跌了。王桥进入了螺旋形衰落状态。

问题的核心是镇上居民的情绪。虽说他们重建了家园,又做起小生意,但他们对前途始终没底。不管他们计划什么,不管他们建设什么,都可能会在某一天被威廉·汉姆雷给毁掉,只要他想再来一次袭击,就会如此。这种不安定的潜流,在每一个人的思绪中流动,也使所有的事业处于瘫痪之中。

最后,菲利普意识到,他必须努力来制止这种下滑。他需要做出一种引人注目的姿态,向世人、更向王桥的居民宣布:王桥正在回击。他花费了好多时间祈祷和静思、苦心孤诣地寻求这种姿态。

他真正需要的是一次奇迹。假如阿道福斯圣徒的遗骸能够治愈一位公主的疾病,或是使一口苦水井涌出甜水,那样,人们就会涌进王桥来朝圣。但那位圣者已经多年没有显示过奇迹了。菲利普有时会怀疑,他治理修道院的那套稳重而实际的做法,会不会惹恼了圣徒,因为只要没有歇斯底里到忘乎一切的地步,那些治理得不那么明智,气势更具宗教激情的地方,似乎更常出现奇迹。但菲利普一直接受的是比较讲求实际的教育。他所在的第一座修道院的院长彼得神父,就曾经说过:“奇迹靠祈祷,白菜则要靠种植。”

王桥的生命和活力的象征是大教堂。要是大教堂能靠奇迹建成就好了!有一次,他彻夜祈祷这一奇迹,但天明之后,圣坛依旧没有上顶,仍然暴露在风吹日晒雨淋之下,而大教堂的高墙还是留着毛茬,准备和交叉甬道的墙壁相接。

菲利普还没有雇用新的建筑匠师。他听到他们要求的工钱之后,简直惊呆了,他从来没意识到汤姆要的钱有多便宜。好在阿尔弗雷德管理起剩下的人手还不怎么费事。阿尔弗雷德婚后变得十分难处,犹如一个人击败了许多对手后当上国王,却发现那个宝座给他带来诸多的烦恼和负担。不过,他独断专行,别人倒也听他的。

但是,汤姆留下的空缺却是无法弥补的。菲利普不仅想念他这样一位匠师,而且也缅怀他本人。汤姆一直对为什么大教堂要以这种方式而不是另一种方式建造很感兴趣,而菲利普也乐于和他分享关于建筑上的一些探索:为什么有些房子巍然屹立,而另一些则会坍塌。汤姆算不上那种十分虔诚敬神的人,但他偶尔向菲利普问及的一些神学上的问题,表明他的智慧不但用于建筑,也用于信仰。汤姆的头脑多少可以和菲利普相匹敌。菲利普一直能和他平起平坐地交谈。菲利普一生中太少遇到这样的人了。杰克虽然年轻,倒也算是一个;阿莲娜是另一个,可惜她消失在她不幸的婚姻中了。白头卡思伯特现在有点上了年纪,司财米利乌斯几乎总不在修道院,而来往于各牧场之间,计算土地、母牛和羊毛。总有一天,一座繁荣兴旺的大教堂城中的生机勃勃、紧张忙碌的修道院会吸引来学者的,如同一支能征惯战的军队吸引着武士一般。菲利普巴望着那一天。但如果他找不出办法来为王桥注入新的活力,这一天就永远不会到来了。

“今年冬天不怎么冷,”圣诞节后的一天上午,阿尔弗雷德说,“我们可以比往年早些动工。”

这句话引起了菲利普的思索。这个夏天,将覆盖拱顶。等封顶之后,圣坛就可启用了,王桥就不再是一座没有大教堂的大教堂城。圣坛是一座教堂的最重要的部分,高高的祭坛和圣骸在最东端,叫做内殿,而大多数祈祷活动都在修士们就座的唱诗班席位上进行。只有在星期日和节日,教堂的其余部分才派上用场。圣坛一旦落成,原先的工地就成了教堂,尽管尚未最后竣工。

遗憾的是,他们几乎还要等上一年,才会有这一切。阿尔弗雷德担保,要在今年建筑季节结束时为圣坛封好拱顶,而建筑季节按照天气,通常在十一月结束。但是,当阿尔弗雷德说,他可以早些动工时,菲利普开始考虑,他是否也能早日结束。如果教堂能在今年夏天开放,大家都会大吃一惊的。这正是他竭力寻求的姿态:这会震惊全郡,而且向人们发出了信号——王桥是不会长期遭到贬抑的。

“你能在圣灵降临节完工吗?”菲利普冲动地说。

阿尔弗雷德倒吸了一口凉气,面露疑虑。“上拱顶是最需要技术的工作,”他说,“这事可急不得,你不能指望学徒们去做这种工作的。”

菲利普心烦地想,他父亲会说出行与不行的。他说:“假如我给你再派些壮工——修士们,能帮上多大忙?”

“也就是一点吧。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建筑工匠。”

“我可能会再给你添上一两个,”菲利普性急地说。温暖的冬天意味着可以早些开始剪羊毛,因此,他可以指望比往年提前出售羊毛。

“我不知道,”阿尔弗雷德的样子仍然不乐观。

“要是我给工匠们额外发钱呢?”菲利普说,“要是在圣灵降临节前封好拱顶,我外加一星期的工钱。”

“我还从来没听过这种事,”阿尔弗雷德说。他的样子,似乎表示这一建议并不合适。

“好啦,任何事都有第一次嘛,”菲利普不耐烦地说。阿尔弗雷德的小心谨慎让他沉不住气了,“你看怎么样?”

“我对这种做法没法说是或不是,”阿尔弗雷德木然地说,“我得和他们商量。”

“今天?”菲利普等不及地逼问。

“今天。”

菲利普只好对此表示满意了。

威廉·汉姆雷和他的骑士们,紧跟在一辆高高装着羊毛口袋的牛车后面,到达了沃尔伦主教的宫殿。新一年的剪羊毛季节开始了。沃尔伦和威廉一样,也按去年的价格收购农民的羊毛,并盼望着用高价卖出。他俩在强迫他们的佃户把羊毛卖给他们时都遇到不少麻烦,几户抵制的农民遭到驱逐,他们的农舍被焚烧一光,这样才算没人敢不听话了。

威廉穿过大门时,抬眼看了看山上。主教始终没建成的城堡的矮墙,已经在山上立了七年,成了不时提醒人们沃尔伦如何败在菲利普副院长机智之下的凭证。沃尔伦一从羊毛生意中获利,他就可能会重新开始修筑城堡。在老王亨利时期,一名主教是无需什么防御工事的,无非是一条围绕宫殿的小沟和沟内的一圈木桩篱笆而已。如今,经过五年的国内战争之后,甚至不是伯爵和主教的人都筑起了难以攻克的城堡了。

威廉在马厩下马时,酸溜溜地想着:沃尔伦可真是万事如意。温切斯特的亨利主教不时在国内战争中见风转舵,沃尔伦始终对他忠诚不渝,结果,他就成了亨利最亲近的同盟。几年来,沃尔伦靠稳定的特权和滚滚不断的财源,已经富裕起来,曾经两次访问罗马。

威廉却不那么走运——所以他才酸溜溜的。尽管他每次都随着沃尔伦改变立场,尽管他为战争的双方都提供了大批的军队,却始终没被封为夏陵的伯爵。他曾在战争的间歇中冷静思考这一问题,变得怒不可遏,就打定主意来向沃尔伦非难。

他走上通往大厅入口的台阶,瓦尔特和其余的骑士跟在他身后。门里站岗的管家是武装着的,这又是战时的一种迹象。沃尔伦主教和往常一样,坐在房间中央的一把大椅子上,瘦骨嶙峋的四肢四下摊着,似乎是不合时宜地跌落在那里的。鲍德温现在成了副主教,正站在他身旁,那姿势表明,他正在听候指示。沃尔伦正盯着火沉思,但在威廉走近时,就抬起了犀利的目光。

威廉向沃尔伦问候并就座时,又感到了那种熟悉的厌恶。沃尔伦又软又瘦的双手,他的平直的黑发,他的惨白的皮肤和他那双恶毒的浅色眼睛,都让威廉起鸡皮疙瘩。他具备威廉所痛恨的一切:刁钻、体弱、狂妄和机敏。

威廉看得出,沃尔伦对他也抱同感。每次威廉一走进门,沃尔伦从来都不能很好地掩饰他的厌恶感,他坐正了身子,抄起手,嘴角稍稍一弯,轻轻皱了皱眉,这一切就像经受了一次剧烈的胃痛。

他们谈了一会儿战争。这是一场呆滞、尴尬的谈话,这时,一位信使送来了一封写在一卷羊皮纸上并加了蜡封的信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威廉才感到轻松了一点。沃尔伦打发那个信使到厨房去吃些东西。他没有拆信。

威廉借机改变了话题。“我来这里可不是交换战场新闻的。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没有耐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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