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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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都肯做!”威廉抽泣着说,“千万要告诉我做什么!”

沃尔伦的眼睛闪着贪婪的目光。“盖一座教堂,”他说,“和这座一模一样的。不过在夏陵。”

阿莲娜只要走在原先属于她父亲采邑的土地上,就会被一种冷冷的恐惧控制住。所有那些堵塞了的沟渠、破损的篱笆和坍塌的空牛棚都惹她生气,退化的草地引她伤心,荒芜的村落令她心碎。这不仅是坏年景。这片采邑只要管理得当,即使在这一年,也完全可以养活它的百姓。但威廉·汉姆雷不打算经营他的土地。对他来说,这片采邑只是他个人的钱柜,而不是滋养数千百姓的地产。他的农奴没有东西吃,就挨饿。他的佃户交不起地租,就给赶出去。自从威廉当了伯爵,耕地便在缩小,因为一些退佃的土地已经回到了荒地的状态。他根本没有头脑,看不到从长远来说,对他自己也不利。

最糟糕的是,阿莲娜觉得自己也有部分责任。这本是她父亲的产业,但她和理查没能夺回来。当威廉成了伯爵,阿莲娜丧失了她全部的钱财之后,他们放弃了努力。但那失败还压在她心头,她并没有忘记她对父亲发下的誓言。

在从温切斯特到夏陵的路上,一个腰带上挎着剑的结实的车夫赶着一辆满载毛线的牛车,阿莲娜就坐在车上。她回忆起和她父亲骑马走在这同一条路上的情景。他不断地开垦一些荒地,清理一片片树林,抽干一些洼地的积水,或是耕种一些山坡地。遇上坏年景,总要贮备好足够的种子,供那些无种或无粮的人自救之需。他从来不强迫佃户卖掉牲畜或犁耙来交租,因为他懂得,这样一来,他们第二年就无法种地了。他很注意地力的保养,绝不把地用乏,就像一个好的农户会照顾好乳牛一样。

每当她想起往昔的日子有聪明、骄傲又刚强的父亲在她身边,她就感到伤痛般的失落。自从他被俘以后,生活就踏上了歧路。从那时起,她的一切作为,回忆起来,似乎都是一场空:和马修在城中过着梦幻般的生活;抱着徒劳的希望到温切斯特见国王;甚至还竭力支持理查在国内战争中打仗。她取得了别人心目中的成功,她成了一名富有的羊毛商。但那只给她带来了一种表面的幸福。她找到了一种生活方式和社会上的位置,得到了安全和稳定,但在她内心,她依旧是痛苦和失落的——直到杰克进入了她生活。

由于她不能和杰克结婚,之后的一切便都枯萎了。她变得痛恨起菲利普,而原先她是把他视为恩人和师长的。她已有好几年没和菲利普进行过亲切、愉快的谈话了。当然,他们解除婚约得不到批准并不是他的过错;但却是他坚持要他们分居,对此,阿莲娜不能不怪他。

她爱她的孩子,但她也为他们担心,因为他们是在这种不正常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的,父亲一到睡觉时间就得走。所幸的是,到目前为止,在他们身上还没看出恶劣的影响。汤米身体强壮、模样好看,喜欢踢球、赛跑和玩打仗游戏;莎莉是个甜美的、喜欢沉思的女孩,给她的玩具娃娃讲故事,喜欢看着杰克画设计图。他们不断的要求和单纯的爱好,是阿莲娜的不正常生活中唯一的正常因素。

她当然还有她的工作。成人以来,她一直做着生意。当前,她有几十名男男女女分散在各个村子里,在他们自己家中为她纺织羊毛。几年前,为她干活儿的人曾经达到好几百,但她和每个人一样,感到了饥馑的后果,如果卖不出去,多织毛呢是毫无意义的。即使她和杰克成了婚,她还是想有她自己的独立的工作。

菲利普副院长老是说:解除婚约随时都可能获得批准,但阿莲娜和杰克至今已过了七年这种令人气恼的生活,一起吃饭,一起带孩子,但却不一起睡觉。

她感到,杰克的不幸福比她更痛苦。她崇敬他,谁也不知道,她有多爱他,也许只有他母亲艾伦是例外,她没有一件事是看不清的。阿莲娜爱杰克,是因为他让她重获新生。她原来像是草中的毛虫,是他把她拉了出来,并向她表明,她是一只蝴蝶。若不是他走进了她那秘密的林中空地,给她讲他的故事时,轻轻地亲吻了她,然后缓缓地、温柔地唤醒了她心中蛰伏的爱情,她这一辈子都会对欢乐麻木,对爱情痛苦。当年他尽管年轻,却这么耐心,这么容忍。为了这一点,她要永远爱他。

她穿过森林时,心想不知会不会碰到杰克的母亲艾伦。他们在某个镇子的集市上,偶尔能看到她。大约每年一次,她会在暮色中溜进王桥,和她的孙子孙女过上一夜。阿莲娜对艾伦有一种共鸣的感情,她俩都有奇特之处,是不合时宜的女性。不过,直到她从林中出来,也没有碰上艾伦。

她停下来在一个水塘中饮水,水塘在一个叫做修士地的村子中间,那村子是伯爵地产的一部分。那是相当大的一片地方,周围是郡里最好的土地,村里有自己的教士和石头教堂。然而,大约只有一半左右的土地今年播了种。那些没播种的,有的还长着发黄的小麦,剩下的布满了野草。

另外两名行路人,也在村中的水塘里饮他们的马。阿莲娜警觉地看了看他们。有时候,和别的行路人搭伴是件好事,因为可以互相保护;但对一个女人来说,也可能有危险。阿莲娜发现,像她的车夫这样的男人,当只有他俩的时候,完全甘心听她的话,但如果有别人在场,他总会不那么驯顺。

然而,在修士地水塘饮马的两名行路人中有一个是女人。阿莲娜更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她,发现她不过是个少女。阿莲娜认出了她。她曾在圣灵降临节那天在王桥大教堂见过这少女。她是威廉·汉姆雷的妻子,伊丽莎白伯爵夫人。

她那样子痛苦而畏怯。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个粗暴的士兵,显然是她的保镖。阿莲娜想,要是我嫁给了威廉,我的命运就会是这样子了。谢天谢地,我反抗了。

那个士兵向车夫随便点了下头,但没理睬阿莲娜。她决定不和他们搭伴走。

他们休息的时候,天空变黑了,大风陡地刮起。“夏天的暴风雨,”阿莲娜的车夫简单地说。

阿莲娜忧虑地望着天空。她倒不在乎挨淋,但暴风雨会影响他们赶路,弄不好会在露天过夜。这时落下了几滴雨点。她不情愿地决定,他们得找地方避雨了。

年轻的伯爵夫人对她的卫兵说:“我们最好在这儿待一会。”

“不行,”那卫兵粗暴地说,“老爷有令。”

阿莲娜听到那人这样子跟那少女说话,勃然大怒。“别做这种笨蛋!”她说,“照顾你的女主人是你分内的事!”

那卫兵奇怪地看着她。“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他粗鲁地说。

“马上就有大暴雨了,笨蛋,”阿莲娜用最贵族派的口气说,“你不能要一位女士在这种天气里赶路。你的主人会为你做这种蠢事抽你的。”阿莲娜转过去,对着伊丽莎白伯爵夫人。那少女正热切地看着阿莲娜,显然很高兴有人站出来,替她训那个无理的卫兵。天当真下起雨来了。阿莲娜当机立断。“跟我来,”她对伊丽莎白说。

不等那卫兵做出什么举动,她已经拉着那少女的手走开了。伊丽莎白伯爵夫人心甘情愿地跟她走了,脸上笑得像是孩子从学校放了假。阿莲娜猜想,那卫兵也许会跟在后边,把伊丽莎白拉走,但这时天上打了个大闪电,倾盆大雨变成了暴风雨。阿莲娜拉着伊丽莎白,快步跑起来,她们冲过墓地,到了教堂旁边的一栋木头宅子。

门是开着的。她们跑了进去。阿莲娜原以为这是教士的家,果然不错。一个看长相让人觉得脾气很坏的人,穿着黑色外衣,脖子上吊着一个小十字架,迎着她们站起来。阿莲娜知道,待客的职责对很多教区教士是个负担,尤其在当前。她不等对方拒绝,抢先坚定地说:“我的同伴和我需要避雨。”

“欢迎,”那教士从咬着的牙缝里说。

这是一所两间屋的房子,旁边还有一间靠墙搭的披屋养家畜。尽管家畜并不在屋里,但房间也并不干净。桌子上有一个葡萄酒桶。她们坐下来时,一只小狗向她狂吠。

伊丽莎白推了推阿莲娜的胳膊。“太感谢你了,”她说。她眼里含着感激的泪水。“不然的话,雷纳夫会逼着我往前赶路的——他从来不听我的。”

“这没什么,”阿莲娜说,“这些身强力壮的汉子内心里全是懦夫。”她端详着伊丽莎白,感到有点可怕,原来这可怜的少女长得跟她很像。当威廉的妻子已经够倒霉的了;而作为他的第二选择,当真是进了人间地狱了。

伊丽莎白说:“我是夏陵的伊丽莎白。你是谁?”

“我叫阿莲娜。我从王桥来。”阿莲娜屏住气,不知道伊丽莎白听说过这个名字没有,明白不明白阿莲娜就是拒绝了威廉·汉姆雷的女人。

但伊丽莎白年纪太小,不记得当时的传闻,她只是说:“这名字很特别。”

一个长相难看,光着两个肉胳膊的邋遢女人,从后室走了进来,满脸挑衅的神气,给她们端来一杯葡萄酒。阿莲娜猜想,她是教士的妻子。他可能说她是他的女管家,因为理论上,教士是禁止结婚的。教士们的妻子制造没完没了的麻烦,但强迫男人抛弃她是残酷的,而且通常使教会蒙上耻辱。尽管大部分人一般会说,教士应该洁身自好,但遇到具体情况,却往往采取一种宽容的态度,因为他们都认识那女人。因此,教会对这种结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阿莲娜想:心满意足吧,女人——至少你还在和你的男人同居。

那个士兵和那车夫淋得头发湿湿的,走了进来。那个士兵雷纳夫,站到伊丽莎白跟前,说:“我们不能在这儿停留。”

阿莲娜没想到,伊丽莎白立刻软了下来。“好吧,”她说着,站了起来。

“坐下,”阿莲娜说着,把她拉了回来。她站在那卫兵跟前,用一个手指点着他的脸。“要是我听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村民们叫来,来救夏陵的伯爵夫人。虽说你不懂怎么对待女主人,他们可懂。”

她看出来,雷纳夫在掂量这个局面。如果非摊牌不可,他可能要对付伊丽莎白和阿莲娜,也许还要加上车夫和教士,但如果再来几个村民的话,他就麻烦了。

他最后说:“也许伯爵夫人宁愿继续赶路。”他咄咄逼人地看着伊丽莎白。

那少女吓慌了。

阿莲娜说:“好吧,夫人——雷纳夫谦卑地请求您告诉他您的意愿。”

伊丽莎白看着她。

“干脆告诉他,你的想法,”阿莲娜鼓励她说,“按你的吩咐去做,是他的本分。”

阿莲娜的态度给了伊丽莎白勇气。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你去照顾一下马匹,雷纳夫。”

他咕哝一声表示听清了,就出去了。

伊丽莎白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

那车夫说:“看来天要撒尿了。”

那教士对他的粗俗话皱起了眉头。“我敢说,这不过是普通的雨,”他柔声细气地说。阿莲娜禁不住笑了起来,伊丽莎白也附和着笑了。阿莲娜有一种感觉,这少女平日很少笑。

雨点声像敲鼓般地响着。阿莲娜看着敞开的门外。教堂不过在数码之外,但已经被大雨遮没得看不清了。这可真是大暴雨了。

阿莲娜对她的车夫说:“你把车子遮起来了吗?”

那人点点头。“连那两头牛也遮住了。”

“好极了。我可不愿意我的毛线都黏起来。”

雷纳夫回到了屋里,身上淋得湿透了。

天上打了一个大闪电,随后便是长时间的滚雷。“这对庄稼可没好处,”那教士故作悲哀地说。

阿莲娜想,他说得不错。现在庄稼需要三个星期的日照。

又打了一个闪电,劈裂的雷声延续的时间更长了,一股狂风摇撼着这座木头房子。冰冷的雨水落到阿莲娜的头上,她抬头看见从干草屋顶上流下一股雨水。她移动了座位,躲开那股雨水。大雨还从门口直接吹扫进来,但没人想去关门,阿莲娜很想看看门外的雨,似乎别人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她看了看伊丽莎白。那少女脸色煞白。阿莲娜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她。她在颤抖,虽然天并不冷。阿莲娜搂住她。

“我怕,”伊丽莎白悄声说。

“这不过是场暴风雨,”阿莲娜说。

外面变得漆黑。阿莲娜想,大概快到晚饭时间了;这时她才意识到,她还没吃午饭呢,现在只是中午时分。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天空成了铁灰色。她从来没见过夏天有这种怪天气。狂风劲吹,一个闪电照出了许多没拴牢的东西从门口吹过:一条毯子,一个畚箕,一只木碗,一个空桶。

她又回到里边,皱着眉,坐了下来。她开始有点担心了。房子又摇撼起来。撑着屋脊中央的那根立柱震动着。这是村里一栋盖得比较好的房子,她想到,如果这座房子不稳,那些更破烂的房子恐怕就有倒塌的危险了。她看着那教士。“要是情况进一步恶化,我们就得把村民聚集起来,都躲到教堂里,”她说。

“我可不打算出门去淋雨,”那教士说完,还干笑了两声。

阿莲娜不敢相信地瞪着他。“他们是你的教民,”她说,“你是他们的牧人啊。”

那教士侮慢地回视着她。“我只听王桥主教的,而不是你,我才不会因为你对我指手画脚,就去当傻瓜呢。”

阿莲娜说:“至少要让耕地的那组牛避避风雨啊。”像这样一个村落,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组拉犁的八头牛了。没有耕牛,农民就没法种地。没有一个农民能单独有一组耕牛的——那是村里的公产。那教士当然会珍惜耕牛,因为他也要靠耕牛才能有收入,才能富裕。

那教士说:“我们没有耕牛。”

阿莲娜不可思议了。“为什么?”

“我们被迫卖掉四头交租;后来我们把剩下的也都宰了,在冬天吃了。”

这一下就说清了只有一半农田播了种的原因了,阿莲娜想。他们只能耕软土,用马或人拉犁。这情况激怒了她。威廉逼他们卖掉耕牛来交租;真是又愚蠢又狠心,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今年交租还会成问题,就算一直风调雨顺也不成。她听后恨不得掐住威廉的脖子,把他勒死。

又是一股暴风,摇撼着这座木架房子。突然,一边的屋顶似乎在移动;随后,让风给掀起了好几英寸,离开了墙头,阿莲娜从缝隙中看到了漆黑的天空和叉形的闪电。那股风暴又往下吹,把草顶重新砸到了支撑上,阿莲娜一跃而起。现在这里已经危险了。她挺直腰板站着,用压过风暴的声音,朝那教士叫道:“至少去把教堂的门打开!”

他满脸不高兴,但还是照着做了。他从柜子里取出一把钥匙,披上一件斗篷,出了门,消失在雨中。阿莲娜开始指挥别的人。“车夫,把我的车和牛赶进教堂。雷纳夫,你把马也牵进去。伊丽莎白,跟我来。”

他们纷纷穿上斗篷,走了出去。由于风吹得很猛,要走直线实在困难,他们都伸出手臂来保持平衡,奋力走过墓地。雨变成了冰雹,大粒大粒的冰粒,倾倒在墓碑上,在公墓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棵苹果树,阿莲娜看见,那棵树已经光秃得和冬天一样了,大风把树叶和果实从树枝上给吹落了。她想,今年秋天,这个郡不会有许多苹果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到了教堂,走了进去。里面突然那么静,简直让人以为自己聋了。风继续狂吼,雨点击鼓般地落在屋顶上,每过一会儿,就打一个响雷,风声、雨声、雷声似乎都随着一个节奏。教堂里已经有一些村民,他们的斗篷都湿透了。他们还带来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装在袋子里的鸡,捆绑着的猪,铅丝拴着的乳牛。教堂里一团漆黑,但这场面不时被闪电照亮。过了不久,车夫赶着阿莲娜的牛车进来了,跟在后面的雷纳夫牵着马。

阿莲娜对那教士说:“咱们把牲口安置在西端,让人都到东端去,别让教堂看起来像马厩。”此时,大家似乎都承认了阿莲娜是负责人,那教士顺从地点了下头。他们俩开始活动了,教士去和男人讲,阿莲娜去跟女人说明。不久,人畜就分开了。妇女带着小孩,进了小圣坛,男人们把牲口拴到中殿的柱子上。马匹都受了惊,眼睛转着,还直蹦跳,乳牛全都卧下了。村民们都按家聚着,开始传递着吃喝。他们准备长期待下去。

暴风雨这么凶猛,阿莲娜还以为很快就会过去了,谁知反倒越演越烈了。她到了一个窗户跟前。窗上当然没有玻璃,而是半透明的细亚麻布,此时都成了挂在窗框上的破布片。阿莲娜扒着窗台,吊起身体,向外望去,但除了雨,什么也看不见。

风越刮越大了,围着教堂的墙角呼啸着,阿莲娜开始嘀咕,连这里说不定也不安全。她在这座建筑里,仔细地边走边看。这些年她和杰克在一起,懂得一些门道,知道墙砌得好坏。她看出来这里的石头墙砌得齐整而仔细,才算松了心。墙上没有裂缝,石头是切割过的,不是毛石,看来这房子和山一样牢固。

教士的女管家点燃了一支蜡烛,这时,阿莲娜才意识到,外面天已经黑了。白天那么阴沉,简直和黑夜没有大区别。孩子们在侧甬道里来回跑累了,这时蜷缩到他们的斗篷里,睡着了。鸡都把头伸到翅膀下,休息了。伊丽莎白和阿莲娜在地上并肩坐着,背靠着墙。

阿莲娜对这可怜的女孩子充满好奇,因为她担当了阿莲娜十七年前拒绝了的角色,成了威廉的妻子。阿莲娜抑制不住,说:“我以前认识威廉,那时我还小。他现在怎么个样子?”

“我厌恶他,”伊丽莎白激动地说。

阿莲娜对她深感同情。

伊丽莎白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阿莲娜意识到,这下把自己给搅进去了。

“告诉你实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是要娶我的。”

“不!你怎么没嫁他呢?”

“我拒绝了,而且我父亲支持我。但那事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我引起了很多杀戮。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你拒绝了他!”伊丽莎白惊住了,“你可真有勇气。我要是像你就好了。”她突然又泄了气,“但我甚至在仆人面前都挺不起腰来。”

“你能做到的,你知道,”阿莲娜说。

“可是该怎么做呢?他们根本不听我的,因为我才十四岁。”

阿莲娜仔细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然后做出了很全面的解答。“开始,你应该成为你丈夫意愿的传话人。早晨起来,就问他想吃什么,想见哪些人,想骑哪匹马,以及能想得到的诸如此类的事情。然后到厨房,到大厅的管家那儿,到马厩去,把伯爵的命令一个个地吩咐下去。你丈夫会感激你,而对不听你指使的人生气。这样,人们就会慢慢习惯于照你吩咐的去做。这时候,你要注意,谁在热心地帮助你,谁只是敷衍了事。一定要让那些帮你的人得到好处——给他们爱干的活儿,而且一定要让那些敷衍你的人去做一切脏活儿。这样,人们就会明白,听伯爵夫人的话会有好处的。他们还会喜欢你远胜过喜欢威廉,因为他这人很难让人喜欢。最后,你要成为行使你个人权力的主人。大部分伯爵夫人都是这样的。”

“听你这么说,倒不难,”伊丽莎白满怀希望地说。

“不,可不那么容易,不过,如果你有耐心,而且不轻易泄气,你是能做到的。”

“我想我可以,”她很有决心地,“我真觉得我做得到。”

最后她俩打起瞌睡。阿莲娜不时被狂风的怒吼惊醒。她借着蜡烛的昏光四下张望,看到大多数成年人都一样:坐在地上,点着头打一会儿盹,然后突然惊醒。

大概在半夜时分,她一下惊醒了,意识到这次她睡了一个多小时。她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熟睡。她换了个姿势,半躺在地上,把斗篷紧裹在身上。暴风雨还没有停止,但人们困得顾不得发愁了。雨点还敲打着教堂的墙壁,那声音如同惊涛拍岸,不但没有让她清醒,反而催她入睡了。

她又一次惊醒了。她不知道是什么惊扰了她。她聆听着,周围一片寂静。暴风雨过去了。灰灰的微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所有的村民都在酣睡。

阿莲娜起来了。她的动作惊动了伊丽莎白,她也立刻醒了。

她俩都抱着同样的想法。她们朝教堂大门走去,打开大门,走到外面。

雨停了,风只是微微地吹着。太阳还没有升起,拂晓的天空呈灰白色。阿莲娜和伊丽莎白在清澈潮湿的晨曦中向周围张望。

村子已经不复存在了。

除了这座教堂之外,视野以内再没有第二栋房子了。整个地区成了一片平地。几棵沉重的木头靠在了教堂的侧面,原先盖着房子的地方,如今已成了一片泥海,只有几块磨石,散乱地躺在地上。在原来的村头上,还有五六棵高大的橡树和栗树,依然挺立,不过,每棵树上都刮掉了许多大树枝。小树已经被一扫而光。

阿莲娜和伊丽莎白被这一派彻底的荒凉景象惊得头晕目眩,她俩沿原来的街道走去。地面上杂乱地横着断枝和死鸟。她们来到麦地,那里像是夜间圈过一大群牛。正在成熟的小麦倒的倒、断的断,有的连根拔起,有的被水冲走。整个地表都被搅翻过,浸透了水。

阿莲娜惊惧不已。“噢,天啊,”她咕哝着,“人们吃什么呢?”

她们勉强穿过麦地。到处都是同样的损坏。她们爬上一座矮山,从顶上察看着四野,她们看到每一个方向,到处都是毁掉的庄稼,死掉的羊只,刮倒的树木,冲坏的草地和倒塌的房屋。灾难的景象触目惊心,使阿莲娜充满了悲剧感。她觉得,这里看上去是上帝之手落到了英格兰的国土,拍到了地面上,摧毁了人们创造的一切,只留下了教堂。

惨状也震惊了伊丽莎白。“太可怕了,”她说,“我没法相信。什么都不剩了。”

阿莲娜阴沉着脸点了点头。“全完了,”她附和着说,“今年没有收成了。”

“人们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阿莲娜心中交织着同情和恐惧,说,“这个冬天将是可怕的。”

那次大暴风雨四个星期后的一个早晨,玛莎找杰克要钱。杰克很奇怪。他已经给了她每星期六便士作家中的开销,而且他知道,阿莲娜也给了她同样的数目。靠这两笔钱,她要做四个大人和两个小孩子的饭,供应两处住宅的柴火和灯芯草。但在王桥有许多大家庭只靠六便士一星期购买各种东西,吃的、穿的,还有付房租。他问她为什么还要钱。

她看上去很窘。“所有东西的价钱都涨了。买一条四磅的面包,面包师傅要一便士。还有——”。

“一便士!买一条四磅的面包?”杰克简直气坏了,“我们砌个炉子,自己烤好了。”

“是啊。有时我也自己做薄面包。”

“这就对了。”杰克记起来,过去的一星期左右的时间里,他们吃过两次平底锅烤的薄面包。

玛莎说,“可是面粉的价钱也涨了,所以嘛,我们也没有省下多少钱。”

“我们买小麦,自己磨面粉好了。”

“这是不准许的。我们得用修道院的磨坊。再说,小麦也挺贵的。”

“当然。”杰克明白了。他一时糊涂,面包所以贵,正是因为面粉贵了,而面粉贵是因为小麦贵了,小麦贵是因为暴风雨毁掉了收成,这是无法逃避的。他看到玛莎很为难的样子。她以为他不高兴的时候,她总是很沮丧。他笑了笑,向她表明,这没有什么,还拍拍她肩膀。“这不是你的错。”他说。

“可是你说话的口气很生气。”

“不是对你。”他感到内疚。他知道,玛莎宁可砍掉自己一只手,也不会欺瞒他的。他并不很明白,她何以对他如此忠心耿耿。他想,如果出于爱情,她到现在一定也早已冷下去了,因为她和所有的人都知道,阿莲娜是他生命至爱。他曾经一度考虑让她单独过,强迫她脱开旧轨,那样的话,或许她会找到一个称心的人。但他心里明白,那是不管用的,只能使她绝望和不幸。因此,他就不去管了。

他伸手到紧身衣里去掏钱袋,拿出了三枚银便士。“你最好一个星期花十二便士,看看这样够不够,”他说。这个数看起来不少。他的工钱不过是二十四便士一星期,当然还有额外的供应:蜡烛、袍子和靴子。

他喝光了缸子中剩下的啤酒,就走出去了。时值初秋,但天气已经相当凉了。气候还是不正常。他沿街快步走着,过了修道院。太阳还没升起,工地上只有几个工匠在。他在中殿中走着,看着地基。已经快完成了,真是谢天谢地,因为天气冷,今年的灰浆活儿很可能得早点收工。

他抬眼看着新的交叉甬道。他在自己的创造中得到的欢乐,由于裂缝而打了折扣。在大暴风雨之后的那一天,那些裂缝又出现了。他极其失望。这次的暴风雨确实少见,不过,他的教堂设计计划是要经受得起上百次这样的暴风雨的。他困惑地摇摇头,顺着塔楼的扶梯爬上了护廊。他巴不得能有个建过类似教堂的人谈一谈,但是在英格兰并没有这样一个人,而且即使在法兰西,他们也没建到这么高。

他一时冲动,没有到他画图的地方去,而是继续向上爬楼梯,直到屋顶。铅皮已经全部铺好,他看到,一度堵塞过雨水的小尖塔,现在已经由一个畅通的天沟直达底层。屋顶上风很大,他每走到边缘附近,都要尽量握住些什么东西,被一阵劲风吹下屋顶摔死的建筑匠已经不止一个了。这高处的风似乎比地面上要强劲多了。事实上,当你攀援而上的时候,风好像在不成比例地加强……

他站住不动,向裂缝看去。他的困惑有了解答。造成裂缝的,不是他的拱顶的重量,而是其高度。他已经把教堂修建得十分牢固,足以承受重量。这一点他是有把握的,但他没有把风考虑进去。这些高耸的墙壁不断地受着风的吹打,而由于竖得这么高,风就大得足以吹出裂缝。他站到屋顶上,感受到风的力量,就能想象出脚下绷紧的平衡结构上所受的影响。他对这座建筑了解如此深,几乎都能感到那种张力,如同这些墙壁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风从侧面推着教堂,就像现在推着他一样,而由于教堂是不能弯曲的,于是就出现了裂缝。

他很有把握,已经找到了解释,但是他该采取什么措施呢?他需要加强高侧窗,以使它经受得住风力。可是怎么加强呢?修建巨大的扶垛来高高把墙撑牢,就会破坏他已成功地达到的令人眩晕的优雅和轻灵的效果。

但如果这是为了这建筑物高高耸立而必须采取的措施,他也无可奈何,非用不可。

他从扶梯上下来。虽说他已最终弄清楚了问题之所在,但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解决的办法看来要破坏他的美梦。他想,我太高傲了。我太自信能造成世界上最美的教堂了。我为什么自以为比别人强呢?是什么使我认为自己特殊呢?我当初如果照别人的设计,也就该满足了。

菲利普正在设计图那儿等着他。副院长忧心地皱着眉头,他那剃光的头顶留下的一圈变灰的头发散乱着。他那样子像是一夜没睡。

“我们得削减我们的开支,”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实在没钱照现在这样的速度把建筑继续下去了。”

杰克一直担心着这一点。这场飓风把南英格兰大部分地区的庄稼毁掉了,这对修道院的财政必定有影响。一提起削减,他总是焦虑万分。在他的内心,他害怕如果放慢进度,也许他在有生之年就看不到大教堂竣工了。但他并不想把他的忧虑流露出来。“冬天就要到了,”他随便地说,“反正到这种季节,工作总要慢下来的。何况今年冬天会来得早呢。”

“这样不够,”菲利普阴沉着脸说,“我想把开销砍掉一半,马上就砍。”

“一半!”这听起来简直不可能。

“冬天的裁员今天就开始。”

这比杰克预料的还要糟。夏季工通常都在十二月初离开。他们在冬天的季节里,搭盖木头房子或是制造犁和车,或者给自家做,或者赚些钱。今年,他们的家人,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的。杰克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在打发他们回到正在挨饿的家中去?”

菲利普只是生气地对他报以瞪眼。

“你当然知道这个,”杰克说,“很抱歉我这么问。”

菲利普有力地说:“如果我现在不这么做,那么到了冬季中的某个星期六,全体工匠就会排起队等工钱,而我只能打开钱柜给他们看,里面空空如也。”

杰克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这没什么可争的。”

“这还不行,”菲利普警告说,“从现在起,再不能雇一个人,哪怕顶替走的人也不行。”

“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雇人了。”

“你雇了阿尔弗雷德。”

“那不一样。”杰克很尴尬,“反正,不雇就是了。”

“而且也不升级。”

杰克点点头。平日里不时有学徒或壮工要求升级为砌石工或刻石工。如果别的工匠评判他的技艺合格,这一要求就会被批准,修道院就得付更高的工钱。杰克说:“升级是建筑匠公会的特权。”

“我并不想改变这个,”菲利普说,“我只是请工匠们延迟一切晋升,到饥馑结束以后再说。”

“我会转告他们的,”杰克含糊地说。他有一种感觉,这种事可能会惹起纠纷的。

菲利普步步进逼。“从现在起,每逢圣徒纪念日一概歇工。”

圣徒纪念日可太多了,原则上都算节日,至于工匠们在节日有没有工钱,是要协商的。王桥的规定是:如果同一个星期里遇上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圣徒纪念日,那么第一次是付工钱的节日,而第二次则是自选,上班就给钱,不上班就没钱。大多数人都愿意在这天上班。然而,现在他们就没这种选择了。这第二个圣徒纪念日将成为法定的不付工钱的节日。

杰克对于向公会解释的前景感到不乐观。他说:“如果我能把这一切作为可以商量的问题,而不是当做已经决定的事情,向他们提出来,可能会顺利得多。”

菲利普摇着头。“那样他们会以为这有协商的余地,这些提议就会打折扣。他们会建议在圣徒纪念日里干半天活儿,允许限量的晋升。”

他当然说的对。“他们这么提,难道不合理吗?”杰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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