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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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耸耸肩膀。“如果必要的话。”

“我明白了。”菲利普含糊其辞地说,“还有呢?”

“最大的障碍,在于立即解雇夏季工。”这时,杰克已经完全坦率直接了。这个问题可没那么顺耳。“在基督教国度里的任何工地上,从来都不准立即解雇的。最早也要过完那个星期。”为了不致让菲利普感到他太无知,杰克又补充说,“我事先要是告诉你就好了。”

“那么说,我只好再雇用他们两天啦?”

“现在,这样已经不够了,”杰克说,“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用这种办法来处理这件事,可能早就没事了,如今,他们会要求更多的让步的。”

“不用说,你脑子里已经有了具体想法了。”

杰克确实想好了,而且这才是他所要求的唯一真正的让步。“现在是十月初。我们通常要到十二月初才能解雇夏季工。咱们和他们往中间凑一下,在十一月初解雇。”

“这只给了我所需要的一半。”

“不止一半呢。你还可以从停购材料、延迟支付提升的工钱和圣徒纪念日不上班里面得到节省。”

“那都是些配搭。”

杰克往后一靠,觉得阴暗了。他已经尽了他的最大努力。他再没什么论点可以向菲利普提出,没什么道理可以用来说服他,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他的招数已经用尽了。但菲利普还硬撑着。杰克已经准备认输了。他看着菲利普铁板似的面孔,等待着。

菲利普长时间、默默地望着角落里的小祭坛。他终于转过来,对杰克说:“我要把这些向修士会议提出来。”

杰克无力地舒了口气。这并不是胜利,但已经接近了。菲利普不会把连他自己都不同意的事情提请修士们考虑的,而且他们常常照着菲利普的想法去做。“我希望他们能接受,”杰克无力地说。

菲利普站起身,把一只手放到杰克的肩膀上。他第一次有了笑容。“如果我把情况像你讲的这样有说服力,他们会的,”他说。

杰克没料到他情绪的这一突然转变。他说:“这事了结得越快,长期的影响越少。”

“我知道。这事让我很生气,但我不想和你争吵。”他出乎意外地伸出了手。

杰克握住了那手,心里好多了。

杰克说:“我要不要通知工匠们一早到工棚来,听取会议的裁决?”

“好的,请吧。”

“我现在就去。”他转身要走。

菲利普叫着:“杰克。”

“怎么?”

“谢谢你。”

杰克点了下头,表示理解,就走了出去。他没套上帽子,就走进了雨中。他感到很高兴。

当天下午,他挨家去通知所有的工匠,明天上午要开会。那些不在家的人——大多是没结婚的夏季工——他也在酒馆里找到了。他们没人喝醉,因为酒价随着别的东西一起涨了价,没人买得起够自己一醉的酒。他唯一找不到的是阿尔弗雷德,他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黄昏时分,他终于出现了。他那呆滞的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胜利表情,来到了酒馆。他没有说他去了哪里,杰克也没有问他。杰克看着他和别人一起喝着酒,就走了出来,去和阿莲娜还有孩子们一起吃晚饭了。

第二天上午,他没等菲利普副院长来到工棚,就开始会议了。他想先打下点基础。他又一次非常仔细地准备好要说的话,做到有把握不再由于不讲策略而把事情弄糟。他又一次按照菲利普的办法来处理这些事情。

所有的工匠早早就到了。他们的生计在此一举。有一两个年轻人眼睛红红的,杰克猜想,昨夜酒馆一定开到很晚,有些人一时忘了自己没钱了。年轻的和夏季工很可能要找点麻烦,老成的工匠都有更长远的打算;人数不多的女工匠总是小心而保守,对什么决定都会支持。

“菲利普副院长打算请我们复工,他准备向我们做些让步,”杰克开始讲了,“在他来以前,我们该商量一下;我们准备接受什么条件,我们一定要坚定地反对什么,还要想想,哪些地方可以再商量。我们应该向菲利普表明我们团结一致。我希望你们都同意。”

有几个人点了点头。

他故意让人听着他有点生气,他说:“依我看,我们要绝对不接受立即解雇。”他在工作台上砸下一拳,强调在这一点上他绝无弹性。好几个人高声表示赞同。杰克知道,菲利普一定不会提这一要求的。他想让这些发热的头颅自己转到捍卫这一方面古老的惯例和程序上去,这样,当菲利普对此让步时,他们就不会出来捣乱了。

“还有,我们应该保持公会的提升权,因为只有工匠才能判断一个人技术熟练不熟练。”他在这里又用了一点心计。他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没有实惠的提升上,以期他们在这点上获胜之后,会在工钱上乐于让步。

“至于在圣徒纪念日上班的问题,我还拿不定主意。节日通常是要协商的——并没有标准的惯例和程序可遵循,就我所知是这样的。”他转向双鼻子爱德华,说,“你在这点上有什么看法,爱德华?”

“实际情况各工地彼此不同,”爱德华说。向他征询意见,他很高兴。杰克点了点头,鼓励他说下去。爱德华开始引证处理圣徒纪念日的各种方式。会议完全照杰克的设想进行着。这种对一个问题畅所欲言的敞开讨论,会使人们厌倦,到面对面地交锋时,已经泄掉了精力。

然而,爱德华的独白被后面一个声音给打断了:“这都太离题了。”

杰克朝工棚尽里头望过去,看到说话的人是布里斯托尔的丹,那个夏季工。杰克说:“请一个一个来。先让爱德华把他的话说完。”

丹可不是那么容易压下去的。“别管那一套,”他说,“我们要的就是提高工钱。”

“提高工钱?”杰克被他的荒唐话气恼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有人支持丹。皮埃尔说:“不错,就是提高工钱。看嘛——一条四磅重的面包,要一便士。一只母鸡原先只要八便士,现在要二十四便士了!我们这儿的人,都有好几个星期没喝过啤酒了,我敢打赌。什么东西都涨了价,但我们大多数人还拿着刚受雇时的工钱,不过是一星期十二便士。我们还要靠这点钱养家呢。”

杰克的心沉下去了。他一直掌握着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但这一打扰,把他的全部策略都给毁了。然而,他还是控制着自己没有反驳丹和皮埃尔。因为他知道,他只有表现出能听取各种意见,才能更有影响力。“我同意你们俩。”他说,大家都明显地感到惊奇。“问题在于,现在修道院正缺钱,我们能有什么机会说服菲利普给我们提高工钱呢?”

没人对此做出呼应。相反地,丹却说:“我们需要一星期二十四便士才能活下去,就这样,我们的日子还不如过去呢。”

杰克感到沮丧和恼火,会议怎么会不知不觉不受他掌握了呢?皮埃尔说:“二十四便士一星期,”好几个人点起头。

杰克忽然看明白了,带着准备好的策略来开会的,不仅他一个人,他严厉地看了丹一眼,说:“你们是不是事先商量过这件事了?”

“不错,昨天晚上,在酒馆里,”丹挑衅地说,“这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没有。不过,为了我们这些没出席那会议的人的利益,你能不能把结论归纳一下呢?”

“好吧。”没有去酒馆的人都面露不满,但丹正得意。就在他要开口的时候,菲利普副院长走了进来。杰克投过去一个迅速、探询的目光。副院长看样子挺高兴。他看到了杰克的目光,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杰克感到庆幸:修士们接受了妥协。他张嘴要制止丹先别讲,但稍迟了一点。“我们要求给匠人一星期二十四便士,”丹高声说,“给壮工十二便士,给师傅四十八便士。”

杰克看了一眼菲利普。那种兴致勃勃的表情不见了,他的面孔又出现了对峙时的那种生硬、气愤的线条。“先等一会儿,”杰克说,“这可不是公会的观点。这是一伙喝醉的人在酒馆炮制出来的愚蠢要求。”

“不对,不是这么回事,”一个新的声音说。这是阿尔弗雷德。“我看,你会发现大多数工匠都支持这一双倍的工钱。”

杰克气愤地瞪着他。“九个月之前,你求我给你一份工,”他说,“现在你又要求付双倍的工钱。我当初就该让你挨饿!”

菲利普副院长说:“要是你们不能理智点看的话,你们大家都会遇到这种局面的!”

杰克本来竭力想避免这种挑战性的言辞,但现在他看出来已经别无出路了,他自己那套策略全垮了。

丹说:“低于二十四便士,我们就不复工,就是这么回事。”

菲利普副院长生气地说:“这不可能。这是个蠢梦,我连商量都不想。”

“我们也不打算商量别的事,”丹说,“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在低于这样工钱的条件下干活儿的。”

杰克说:“这是愚蠢的!你怎么能坐在那儿,说你工钱低了不干活儿?这样是不成的,你这傻瓜。你到哪儿去都不成的!”

“我们是没处可去吗?”丹说。

工棚里一片寂静。

噢,上帝,杰克绝望地想;原来如此——他们另有出路。

“我们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丹说。他站起身来。“至于我嘛,我现在就到那儿去。”

“你在讲些什么啊?”杰克说。

丹洋洋得意。“我已有了新工作,在一个新工地,在夏陵。建筑教堂。给工匠一星期二十四便士。”

杰克四下打量了一圈。“还有谁得到了同样的工钱?”

整个工棚的人面带愧色。

丹说:“我们人人有份。”

杰克无话可说了。整个事情都是设计好的。他被出卖了。他既感到委屈,又感到愚蠢。他对局面彻底估计错了。他受到的伤害变成了愤怒,他要找个人发泄一下,“是谁?”他叫着,“是你们当中的谁做了叛徒?”他向四下一个个地看着他们。很少有人敢正视他的目光。他们的羞愧并没有给他慰藉,他觉得自己像个被人一脚踢开的情人。“谁从夏陵给你们带来了这种工作的机会和工钱?”他高叫着,“谁要去当夏陵的建筑匠师?”他的目光扫过聚在这里的人们,最后落到了阿尔弗雷德身上。没错。他厌恶得直恶心。“阿尔弗雷德?”他轻蔑地说,“你们离开我,去给阿尔弗雷德干?”

大家都沉默着。丹最后说:“是的。”

杰克看出来,他败了。“就这样吧,”他痛苦地说,“你们了解我,你们也了解我哥哥;但你们还是挑了阿尔弗雷德。你们了解菲利普副院长,你们也了解威廉伯爵;可你们还是挑了威廉。我对你们只有一句话要说,你们将要得到的一切,都是你们自找的。”

[5] The Song of Solmnon,即《圣经》中的《雅歌》,传说为古以色列王所罗门所作。

第十五章

“给我讲个故事吧,”阿莲娜说,“你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还记得你从前是怎么给我讲的吗?”

“我记得。”杰克说。

他俩在他们那块秘密的林中空地上。时值暮秋,因此,他们没坐在溪边的树荫下,而是在一块突出地面的大石头的遮蔽下,点起一堆火。那天下午,天气灰黑、阴冷,但他们在一起做爱,身上变得暖烘烘的,篝火在一旁热烈地噼啪燃烧着。他俩赤裸着身体,盖着他们的斗篷。

杰克掀开阿莲娜的斗篷,触摸着她的乳房。她觉得她的乳房太大,而且她还很伤心,因为有了孩子以后,她乳房不像过去那样高耸、坚挺了,但他似乎一如既往地爱着它们,这让她很开心。他说:“有个故事,是关于一位在高高的城堡顶上的公主的。”他轻柔地触着她的一个乳头,“还有一个王子,住在另一个高高的城堡的顶上。”他触着另一个乳房,“每天从早到晚,他俩从关他们的监狱的窗户里,遥遥对望,切望着能越过两山间的峡谷。”他的手落在她双乳间的凹窝处,然后突然往下移动。“但是每个星期日下午,他俩都在森林中会面!”她惊叫一声,然后笑起自己来。

这些星期日下午,是迅速土崩瓦解的日子中的黄金时刻。

粮食的歉收和羊毛价格的暴跌,带来了经济的崩溃。商人们破产了,镇民们失业了,农民们挨饿了。所幸,杰克还挣着一份工钱;他带着不多的几名工匠,还在缓慢地竖起中殿的第一个架间。但阿莲娜几乎完全关闭了她那个织毛呢作坊。由于威廉对饥馑采取的反应措施,这里比南英格兰的其他地方更加悲惨。

对阿莲娜来说,这是整个局面最痛苦的一面。为了在夏陵建造新教堂,以献祭对他那恶毒如半疯的母亲的纪念,威廉贪婪地攫取钱财。他把众多的欠租佃户逐出农场,结果,全郡最好的土地如今荒芜了,这就加剧了粮食的匮乏。然而,他却囤积粮食,进一步抬高粮价。他没雇多少人,没人需要供养,因此,在一个短时期内,他实际上发了饥馑财。但从长久来说,他对土地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害,使之无力养活自己的人民。阿莲娜记得,这片土地在她父亲治下时,曾是沃土遍野、城镇繁荣的富郡,如今的惨景令她心碎。

有几年,她曾几乎忘记了她和弟弟对临终的父亲发下的誓言。自从威廉·汉姆雷被封为伯爵,她建起自己的家庭后,让理查争回伯爵采邑的念头似乎变成了遥远的梦幻。理查自己也安心当起警卫长。他甚至还娶了一位当地的姑娘,一个木匠的女儿;然而不幸的是,那姑娘原来健康很差,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去年就亡故了。

饥馑开始以来,阿莲娜又开始想采邑的事了。她知道,如果理查当了伯爵,在她的帮助下,他能做很多事来减缓由饥馑造成的不幸。但这全都是做梦。威廉深受斯蒂芬国王的青睐,而在内战中,斯蒂芬又占了上风,因此还看不到变化的前景。

然而,在这块秘密空地上,当阿莲娜和杰克躺在草皮上做爱时,这一切哀伤的希望全都消逝到九霄云外了。从一开始,他们就对彼此的肉体贪婪地爱恋着——阿莲娜永远不会忘记,开始时她是多么为自己的性欲所震惊——即使是现在,在她已经三十三岁,生儿育女使她臀宽腹坠的今天,杰克仍然沉湎于对她的欲望,每个星期日,他俩都要做爱三四次。

这时,他那番有关森林的笑谈,已经变成了纤柔的爱抚,阿莲娜拉过他的脸,亲吻着;跟着,她听到了一个话音。

他俩僵住了。他们的空地离大路有一段距离,而且藏在森林之中,除了偶尔有粗心的鹿和大胆的狐狸,他俩还从未受过干扰。他们屏住呼吸,聆听着。那声音又传来了,而且紧跟着还有另一个声音。他们竖起耳朵,听出了一阵悄悄的沙沙声,似乎有一大群人正在穿过森林。

杰克找到了放在地上的靴子。他不出声地移动着,敏捷地走到几步外的溪水边,他把一只靴子灌满水,再把水浇到火上,火苗发着叽叽的声响熄灭了,冒出了一股白烟。杰克没有声音地进了灌木丛,弯下腰,消失了。

阿莲娜穿上她的内衣,外衣和靴子,然后再把斗篷裹在外面。

杰克像去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强盗,”他说。

“多少个?”她悄声说。

“很多。我没看全。”

“他们往哪儿去?”

“王桥。”他举起一只手,“听。”

阿莲娜歪着头。她可以听到远处,王桥修道院的钟声急速不停地敲着,发出危险的警报。她的心漏跳了一拍。“噢,杰克——我们的孩子!”

“如果我们穿过‘泥底’沼泽,并且在栗树林处蹚过河去,我们还能赶在强盗之前回去。”

“那我们就快去吧!”

杰克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挡住她,聆听了片刻。在森林里他总能听到她听不到的声音。这是由于他自幼在野外长大的缘故。她等候着。最后他说:“我想,他们已经全都过完了。”

他们离开了空地。过了不久,他们来到了大路上。周围看不见人影。他们越过大路,穿过树林,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径走着。阿莲娜把汤米和莎莉留给玛莎照顾,两个孩子在一个熊熊的火堆前,玩着九子棋。她并不清楚有什么危险,但她很害怕在她回到孩子身边之前会出事。他俩尽量跑着,可是,让阿莲娜着急的是,大部分路径都很难走,她只能慢慢地迈步,而杰克则大步流星地迈动双腿。小径比大路难走多了,所以他们通常都不走这条道,但这条路要近得多。

他们滑下陡坡,向“泥底”走去。不小心的陌生人偶尔有死在这片沼泽里的,但对那些熟悉穿过其中的路径的人却毫无危险。然而,那种拖泥带水的泽路,似乎抓住了阿莲娜的双脚,让她走不起来,不让她回到汤米和莎莉身边。“泥底”的另一头是个过河的渡口。冰冷的河水直没到阿莲娜的膝盖,冲掉了她脚上的泥巴。

从那往前就是直路了。他们离城近了,听到的钟声也更响了。阿莲娜想,不管镇子面临着强盗的什么危险,他们总算事先得到了警报,于是便竭力提起精神。她和杰克从林中出来,走进与王桥隔河相望的草地时,二三十个在附近村里踢球的孩子们,也同时到了,虽然天气很冷,他们却个个满头大汗,还嘶哑着嗓子叫喊。

他们匆匆过了桥。城门已经关闭,但雉堞上的人看见并认出了他们,给他们把门开出了一道小缝。杰克拦住孩子们的队伍,让他和阿莲娜先进去了。他们低着头,穿过低矮的门洞。阿莲娜抢在强盗前面回到了镇子里,心里总算大大松快了。

他们一边累得呼哧呼哧喘气,一边沿大街匆匆前进。镇民们已经携带着长矛、弓箭并堆好了石头,上城守卫了。孩子们都已集中起来,被带到了修道院里。玛莎一定是已经领着汤米和莎莉到了那儿了,阿莲娜心想。她与杰克直奔修道院。

在厨房院里,阿莲娜看见了——很让她吃惊的——杰克的母亲艾伦,她还和以前一样黝黑消瘦,但长发中已有灰丝,眼角也有了皱纹,她毕竟已经四十四岁了。她很亲切地和理查谈着话。菲利普副院长正在一段距离之外,指挥着孩子们进入会议室。他好像没看见艾伦。

站在附近的就是玛莎带着汤米和莎莉。阿莲娜喘着松心的气,搂住了两个孩子。

杰克说:“母亲!你怎么来了?”

“我来报警,有一帮强盗在路上。他们要袭击这镇子。”

“我们在树林里看见他们了,”杰克说。

理查竖起了耳朵。“你们看到他们了?有多少人?”

“我说不准,可是听脚步声得有好多,至少一百,也许还多。”

“什么武器?”

“棍棒,刀子,有一两把斧头。大多是棍棒。”

“什么方向?”

“镇子北面。”

“多谢啦!我要从城墙上看一看。”

阿莲娜说:“玛莎,把孩子们带到会议室去。”她跟着理查,杰克和艾伦也跟在后边。

他们在街上匆匆走着,不时有人问理查:“怎么回事?”

“强盗,”他总是简洁地答着,脚下依然大步走着,并不停下。

阿莲娜想,理查在这种局面下最出色了。要他出去,每天挣他自己的面包,他简直一筹莫展,但遇到紧急军情,他就冷静、清醒、游刃有余。

他们走到北城墙根下,爬上梯子,到了胸墙后边。城头上有一堆堆石头,摆放得很整齐,间隔都一致,那是准备投向下边的进攻者的。携带着弓箭的镇民,已在雉堞后站好位置。不久以前,理查曾劝说镇民公会一年进行一次紧急情况演习。起初,他这个主张受到很多阻力,但后来就成了一种仪典,如同仲夏游戏一般,人人都很开心。此刻,其真正的好处显示出来了,镇民们听到钟声,反应迅速而自信。

阿莲娜担心地越过田野看着树林。她什么也看不见。

理查说:“你们大大赶在他们前面了。”

阿莲娜说:“他们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呢?”

艾伦说:“修道院的仓库,这是方圆几英里内,唯一有吃的东西的地方。”

“当然啦。”这些强盗都是饥民,被威廉剥夺了土地,除去偷抢,已经没有活路了。在那些不设防的村庄里,没有什么可偷的,农民并不比强盗日子好过多少。只有地主的粮仓里才有一定数量的粮食。

就在她想到这点时,她看见了他们。

他们从林边冒出来,就像老鼠从着火的干草屑里跑出来。他们一窝蜂似的穿过田野,朝镇子涌来,二十,三十,五十,称得上是一股小军队了。他们大概希望,能够出其不意地冲进城门,占领镇子,但当他们听到钟声报警时,他们明白了,对他们已早有防备。然而,他们为饥饿的绝望所驱使,仍然继续前进。有一两个弓箭手过早地射出了箭,理查叫着:“别忙!别浪费箭!”

上次王桥遭到进攻时,汤米刚一岁半,阿莲娜还怀着莎莉。当时她和老人孩子一起躲在修道院里。这次,她要待在雉堞后,为打退危险,助一臂之力。其余的妇女,大多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城墙上的女人几乎和男人一样多。

强盗们一步步逼进,阿莲娜依旧感到不安。她离修道院很近,但进攻的人仍可能从别处破城而人,赶在她前面,到达修道院。或许,她会在战斗中受伤,没法照顾孩子们。杰克在这儿,还有艾伦,要是他们都阵亡了,那就只剩下玛莎照顾汤米和莎莉了。阿莲娜犹豫不决。

强盗几乎到了城下了。一排箭射向他们,这次理查没要弓箭手再等。强盗们纷纷中箭。他们没有铠甲保护,他们也没有组织,没人为进攻做出计划。他们像一群受惊的野兽,朝一大片城墙冲上前来。等到了城根,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镇民们从雉堞后向他们投射飞蝗般的石头。好几个强盗用棍棒进攻北门。阿莲娜知道那箍着铁的橡木大门的厚度;那是要一整夜时间才能打破的。与此同时,屠夫阿尔夫和鞍匠亚瑟,正从一户人家的厨房里抬出一大锅开水,运到城门上方的城头。

在阿莲娜的正下方,一伙强盗开始搭人梯。杰克和理查立刻向他们投出石头。阿莲娜心里惦着孩子,也扔出了石头,艾伦也加入了。那些绝望的强盗硬撑了一会儿,后来,一个人头上挨了一块石头,人梯垮了,他们退了下去。

不久之后,北门处有痛苦的尖叫声,原来是沸水浇到了进攻城门的人的头上。

这时,有些强盗意识到,他们死去和受伤的同伴是最容易掠夺的,于是就剥光他们身上的东西。那些伤势不重的起而抵抗,而抢夺死人衣物的人之间也争吵起来。阿莲娜想,这是一群乌合之众,一群令人厌恶的、不顾羞耻的乌合之众。随着进攻的停止,进攻者像狗抢骨头般自己争斗,镇民们也不再扔石头了。

阿莲娜转向理查。“他们太散漫了,算不上真正的威胁,”她说。

他点了点头。“只要稍加帮助,他们就能构成相当的危险,因为他们已经绝望了,但目前这样子,缺的就是领导。”

阿莲娜忽然想到一个念头。“一支军队等着一个指挥官,”她说。理查没有反应,但她却被这个念头所激动。理查是个优秀的指挥官,但没有军队。而强盗们是一支军队,缺乏指挥官。伯爵采邑正在分崩离析……

一些镇民还在向强盗们投石和射箭,又有些人倒了下去。这一次让他们最后泄了气,开始撤退了,如同一群夹着尾巴的狗,还懊恼地回过头看。这时,有人打开了北门,一群年轻人挥舞着剑和斧,追逐着那些落伍的人。强盗们溃逃了,但有些人被抓住给杀死了。

艾伦厌恶地转过头去,对理查说:“你应该下令让那些小伙子停止追击了。”

“年轻人经过这样一场对垒,得见点血,”他说,“再说,我们这次杀死的越多,下次我们面对的就要少些了。”

阿莲娜想,这是一个战士的哲学。在她感到她的生命每天都受到威胁时,可能也会像这些年轻人一样,追杀这些强盗。目前,她想消灭的是产生强盗现象的原因,而不是这些强盗本人。再说,她还想到了一种利用这些强盗的途径。

理查告诉一个人去敲响修道院的钟,宣告警报解除,并下令当夜要加倍警戒,除了哨兵,还要有巡逻兵。阿莲娜到修道院去接玛莎和孩子。他们都在杰克家里聚齐了。

阿莲娜很高兴,大家都团圆了;她和杰克和两个孩子,杰克的母亲,阿莲娜的弟弟,还有玛莎。这很像一个普通人家,阿莲娜几乎能忘掉:她父亲已病死狱中,她合法地嫁给了杰克的继兄,艾伦是一名强盗,还有——

她摇了摇头,假装这是个普通人家是没用的。

杰克从桶中倒出淡啤酒,斟到一个个大杯子里。经过这场危险,大家都很紧张激动。艾伦生起火,玛莎往一个锅里切着萝卜片,做起晚饭喝的浓汤。要是以前,他们会在这种日子里,烤上半只猪的。

理查长长地喝了一大口啤酒,抹了抹嘴,说:“冬天结束以前,我们还会面对更多这类事情的。”

杰克说:“他们应该进攻威廉伯爵的仓库,而不是菲利普副院长的。是威廉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逼上绝路的。”

“他们进攻我们成功不了,要进攻威廉,同样占不了便宜,除非他们改进策略。他们像是一群狗。”

阿莲娜说:“他们需要一个指挥官。”

杰克说:“谢天谢地,他们可别有人指挥!那样他们可就真是危险了。”

阿莲娜说:“一名指挥官可以指挥他们进攻威廉的财产,而不是打我们的主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杰克说,“一名指挥官会这么做吗?”

“如果这指挥官是理查,就会。”

大家都沉默了。

阿莲娜的头脑里已经形成了这个主意,这时她相信能够行之有效了。他们可以实现他们的誓言,理查可以摧毁威廉,当上伯爵,全郡可以恢复和平和繁荣……她越想越激动。她说:“今天这些暴民有一百多人。”她转向艾伦,“在林子里还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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