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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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为何,加贺满喜欢我的。她估计大我十岁吧,但跟这个无关。加贺是横滨知名医院的院长夫人,先生在横滨忙于工作,尚无入住安养院的打算,也不常来看她。不知是寡言的我正适合当她聊天的对象,还是我看起来肤浅又不安。她经常找我讲话,排解寂寞。

  “你知道吗?”后面接的通常都是无聊的自吹自擂或八卦,不过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多少听她说。

  我们总是坐在东侧的窗户旁。虽说是食堂,但设备媲美高级餐厅。挑高的天花板上吊着几盏豪华的枝形吊灯,音乐轻轻流泄,训练有素的服务人员忙进忙出。无法自理的人叫安排在另一间食堂,这里专供能真正享受美食的入住者使用。今天的餐具品牌是意大利的“Richard Gin。riJ。

  “那小姐,肚子这么大了还在卖力工作。”

  加贺边喝汤边说。她指的是岛森,但不是在夸奖她,而是带有“孕妇这个样子真让人看不下去,真不敢相信她先生竟让她工作到接近产期。”的意思在。认识加贺一年多一点,我深知她的为人。但我不想惹事,便继续应付这个桀傲不驯的老太婆。

  虽然荒谬至极,但安养院里也有派系之分。加贺死也不愿加入的,就是丈夫在东京都内经营数间妇产科、同样是院长夫人的速水那个小团体。她们那一派通常坐在西侧窗户旁,此刻正发出高亢的笑声。加贺用燃烧的眼神瞪向我的背后,我佯装不觉地喝我的汤。低钠餐、糖尿病餐等,这里提供专为个人设计的饮食,但分量太多了,我通常只吃得了一半。

  不必回头也知道,一定是个子不高又肥胖的速水夫人在那群捧场的同伴中间高声欢笑。仿佛卡在粗短脖子上的项链及戒指,上面的昂贵宝石想必闪闪发亮。

  “喂,你知道吗?”加贺的口头禅又来了。“听说速水的丈夫被三个年轻小三缠住,就是这样才不常来这里吧?”

  这消息打哪听来的?我想用暧昧的笑容结束一切,但她还没说够。

  “唉,我想她也没资格抱怨吧,因为她是继室,把前妻给逼走了。”

  加贺继续说了一会儿那个前妻的八卦,说她之前是一位能干的护士。啊,难怪要扯到这边来,因为加贺也是当护士才和她先生认识的。她听到速水轻蔑地说“护士出身的”,从此咽不下这口气。

  “这方面你就好多了。”话题突然转到我身上。“你先生每周都会来。”

  “嗯,是啊。”

  “你之前是在你先生家当帮佣吧?”

  结果她是想借由眨低某人来浅愤吗?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想赶快回房间看海。夜晚的大海也很棒。

  一九八五年春

  佳世子师母的兴趣好像是“镰仓雕”。

  八张榻榻米大的寝室旁那间铺着木质地板的房间,就是她制作镰仓雕的地方。桌上有一个透明盒子,里面装着雕刻刀组,木制握把都用到变成咖啡色了。有许多低浅抽屉的柜子里收着很多图样,还有许多以优美的笔触画满了庭园或原野上的花草、小鸟、小动物,以及风景等物的素描簿。三面镜镜框上的杜鹃花雕刻据说也是出自师母之手,真是太令人敬佩了。

  老师的书房也是,放信的书匣、放笔的浅盘以及边桌,都有许多师母的雕刻作品。但最大件的杰作,就是挂在书房墙上的横幅匾额。长度约六十公分,宽度接近两公尺吧。上面有许多小鸟停在交错的树枝上,动作互异,非常可爱。喜鹊、金丝雀、大白眉等歪着头或挤在一起的模样十分生动。我想这幅作品一定是以武藏野的小鸟为题材吧。远景是蜿蜒的河边,那条河或许是野川。这幅作品刻画出于此土生土长的师母喜爱的风景。

  老师睡在书房,仰头即能看见涂漆而乌亮的匾额。藤原太太总是叹气说,自从师母过世后’老师就不睡在两人的卧室’而是在书房打地铺,睡在书堆中。他就睡在书柜前面,书柜里满是厚厚的图鉴及自然科学专用书,满到快压下来似地。藤原太太苦口婆心提醒他,要把发作时放在舌下的亚硝酸剂放在枕边,但他常常忘记。

  果然是难以离开难波家吧,一个月过去,藤原太太还不去滋贺县,直到她女儿急不可耐来接她,她才死心。女儿和母亲不像,身材肥胖且饶舌。在女儿的提议下,最后大家站在玄关前拍照留念。女儿似乎是为了让母亲能在大津回味而特意带相机过来。要拍照时,加藤律师和希美开着宾士过来,女儿硬要客气的两人一起入镜。于是由女儿掌镜,老师和由起夫先生、藤原太太、加藤和希美,连我和达也也一同入镜,拍了好几张。

  “能够得到这么多人的照顾,我妈一定心满意足了。”

  “我还活得好好的,干麻触霉头。”

  因为这段对话的关系,日后从滋贺县寄来的照片,全都笑容可掬。

  藤原太太离开了,日子还是照常过。夜晚,意识到藤原太太已经不在对面房间里,让我感到一抹寂寥,但很快便习惯了。

  走廊对面,后门轻轻关上,传出从外面悄悄上锁的声音。踩着碎石的脚步声远去。距离后门几公尺处是停着由起夫先生轿车的车库。不久,汽车引擎声响起。

  由起夫先生有时会这样半夜独自出门。他房里有专用电话,电话响起,他便会不说去处地默默外出,而且一定是半夜。应该是有人找他出去吧,是女性吗?年轻企业家由起夫先生有女朋友很正常,如今还单身才奇怪吧。

  这不是我这种人该问的事。换上睡衣,我滑进达也身边。看着达也半开的嘴巴,不知不觉我也睡着了。梦中,读高中的可奈推着自行车与我并肩漫步。

  “叶子,这次的文化祭,我们班要卖红豆汤和安倍川饼。我同学要来家里接受妈妈的特训。”

  “好期待喔。”梦中的我笑着说。

  藤原太太离开后便无所忌惮了吧,希美变得熟门熟路,会自己到厨房来泡咖啡。她和由起夫先生在家碰面的机会也变多了,但总是爱理不理。希美叫由起夫先生“由起夫”(仿佛在说外文般硬邦邦的叫法)叫得极其自然,似乎并非刻意。而由起夫先生几乎不叫她,非叫不可时,只叫名字“希美”。

  尽管希美抱怨来调布总想睡觉,但还是很喜欢来。她看似刻意与人保持距离,其实心胸开阔;状似马马虎虎,却也有固执的一面。一如在职业介绍所见到时的印象,她经常犀利地批评别人,对我和达也却十分亲切。如今我知道她不是对谁都一样了。对没兴趣的事,她会漠不关心到近乎冷淡。真是个无法捉摸的人。

  她就算被很多朋友包围也不奇怪吧,但从没听她提过跟谁去哪里、做什么事的话题。话说我到难波家以后,她便没再提起换工作的事,也不再打扮成流行的模样。用腰带紧紧系住贴身洋装、大摇大摆走路的女人满街都是,个个都顶着黑色直发,脚踩高跟鞋。那种想要引人注目、无懈可击的打扮令人窒息,而且太过一致,反而显得没个性。

  希美的穿着向来高雅有品味。她敢不顾流行,穿自己想穿的,我很欣赏这种潇洒。不过我认为那些内敛的配色及看似随意的搭配,一定也经过充分算计。她打扮得十分合宜,更加衬托出她的美。每次见面时我都看呆了,即便她的脸整型过。

  对了,我还不知道希美动整型手术的原因。我们更熟了,但她还是没说。我觉得改变天生长相是很严重的事,可她不这么认为吧。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这个人的本性到底是怎样?她那偶尔可略窥一二的不协调的情绪与个性,真把我搞晕了。感觉像是我以为我们已经互相理解了,却又扑了个空。

  然而我自己也隐瞒了一些事情。我老实跟希美说,我之所以扶养达也,是因为妹妹和妹夫在火灾中丧生,只留下这个独子;但没告诉她我背着大笔债务还连夜脱逃的事。难波家要是知道这种事,就不会雇用我了吧。

  藤原太太时常寄明信片来。她会用有棱有角的字体简短写些“真受不了琵琶湖吹来的强风”、“和女儿到三井寺参拜”等内容。我也会回信,主要是写老师和由起夫先生的事,我想藤原太太一定也想知道。本来也想写前阵子由起夫先生和我之间的一段小插曲,后来还是作罢。虽然应该不至于,但我不想让藤原太太察觉我内心的微妙变化。

  我喜欢看由起夫先生读书时的侧脸。瘦高的他',以身体稍微前倾的姿势专心追逐文字的模样,总让我看得出神。我会特别注目右眼角那道伤痕。那块明显的疤痕让光滑的皮腐凹凸不平,让他这个人蒙上某种阴影。思虑深远、哀愁、痛苦,以及自制……令人连想到奉行禁欲主义的苦行僧。

  根据藤原太太的说法,是佳世子师母在矮桌上削苹果时,年纪尚小的由起夫先生突然跑来缠她,那时候碰到了水果刀,才留下这有点深的伤痕。师母因为这件事被婆婆痛骂,婆媳关系于是恶化。迷上怪异新兴宗教的婆婆,一开始就不喜欢不信教的师母。不过这道伤痕倒是成为寻找由起夫先生的线索 因为是委托加藤律师,所以请到知名征信公司帮忙,终于查到搬家后的地址,连户籍等资料都一应俱全 但佳世子师母是看到伤痕才认定那是由起夫先生,默默地流下泪水。

  虽然花了点时间,但我和由起夫先生能够没有隔阂地聊天了,我们会聊每天发生的事、新闻上的资讯、读完的书、老师和达也的事情等。继希美和老师后,增加一个能亲切交谈的人真是开心。因为可奈他们的事情发生后,我的心和生活总是杀气腾腾的。

  大概就是太松懈了,我居然犯下荒谬的失言。就在我说完不知该如何教育达也的话之后。

  “由起夫先生,你能不能代为当达也的爸爸?”我立刻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啊,我……没别的意思,真的很抱歉……”我连忙补救。

  由起夫先生愣了好一会儿,然后露出理解我话中含意的表情。

  “爸爸……?我吗?”

  我更不好意思了,想必满脸通红。我只是单纯觉得达也需要一个爸爸,但这么拜托人家,不等于兜圈子请对方成为我的人生伴侣吗?或许我想太多了,但我从没当着男人的面说出这种话,也没人这样对我说过。我整个心慌意乱。

  由起夫先生应该有发现了我这是愚蠢的口误,但他佯装不知地咕哝着:“是喔……达也需要一个爸爸。”我无地自容,只好躲到房里。

  从那之后,由起夫先生变得相当关心达也。我只是诚惶诚恐,对于他在百忙中抽出时间陪伴达也,有时还买小朋友喜欢的零食给他等事不断道谢。当他买一辆昂贵的外国制三轮车送给达也时,我以没理由收下而拒绝,让他很困扰。

  “这不是很好吗?”老师说。

  “由起夫也会做这种事啊?”希美笑着说。

  于是达也成为三轮车的主人。由起夫先生还认真教导连踩踏板都不会的达也怎么骑。但从没收过礼物的达也脸上没什么感谢之情,只是照着指示踩动踏板。我们家一向经济拮据,买不起像样的玩具给他。

  庭院响起由起夫先生的话声与笑声,当中夹杂着只有达也才会发出的怪声音。虽然还不成语句,但达也有时会发出比较大的声音了。不论是兴奋或拒绝,那就是这孩子在表现情绪。听见两人的声音,真的会以为是父子在同乐。我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包围着,都是因为至今的生活太过残酷了。

  我抱着由起夫先生是爸爸、我是妈妈,我们一起扶养达也的幻想。完美的家庭——我所失去的最小的社会型态,却是我渴望获得的。拥有这种妄想中的家庭,应该可以获得容许吧,毕竟也不会给人造成麻烦。这是没人知道,只属于我的家庭。没多久,我发现自己的心中起了微小的变化。

  若能跟由起夫先生结婚的话——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

  所以这些事情不能写在给藤原太太的信上。那位严格的老管家一定会很愤慨。不过这是我微小的憧憬,绝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我越来越在意由起夫先生了。这是连跟再怎么亲密的希美都不能透露的,三十多岁女子的暗恋。

  半夜接到电话叫出去时,由起夫先生是什么表情呢?他的女友是什么样的人呢?一定优雅又聪明吧。他已是而立之年,婚期想必不远,届时应会举行隆重的婚礼,然后搬到都心的豪宅展开新生活;而我……什么都不会改变。或许会失落一段时日,但我早就习于死心断念了。在结局毅然来临之前,我自己在脑中谈场恋爱,不算罪过吧。

  无从得知我心思的由起夫先生,一直表现出想彻底成为达也父亲的样子。真是个认真诚恳的好人。是无法将我一时脱口而出的话当耳边风吗?或者该说这是他在繁忙工作生活中找到的一点小刺激?他很疼爱在他返家时连声“你回来了”都不会说的达也。

  有一天,由起夫先生突然想到似地说:

  “达也怎么不上幼稚园?年纪到了吧?”

  “是没错,但就像你看到的,这孩子不会说话,没办法送去一般的幼稚园。”

  我说谎。其实是因为我们的户口还在台东区的三筋,如果为了让达也上幼稚园而迁户口,放高利贷和贷款给我们的人就会找上门来,那太可怕了。当然,我不能告诉由起夫先生这件事。由起夫先生主张那就该送达也到他能去的机构,并说会请公司中了解社会福利事宜的员工去查一下。一阵苦涩涌上我的心头。

  二〇一五年秋

  九月一日是我的六十六岁生日。每到这一天我便心情低落。这里每月都会举办庆生会。入住者和工作人员齐聚宽敞的康乐室,连坐轮椅或套上氧气罩的人都会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到场。

  速水也是九月生,因此精心打扮坐在正中央。我坐在最角落,变得微不足道。结月专属的甜点师做了一个方形大蛋糕,盛满五彩缤纷的莓果,上面那层加了洋酒的浓厚果酱,衬托出莓果的鲜艳欲滴。速水代表寿星切蛋糕,手镯上的宝石同莓果一样闪闪发亮。切好的小块蛋糕在众人之间傅递着。

  “啊!”一声惊呼。速水膝盖上的蛋糕盘子翻倒,精致的手工蕾丝套装被鲜奶油糟蹋

  “对、对不起!”新来的照护员连忙拿餐巾擦拭,反而将鲜奶油擦进蕾丝缝隙里,变得更惨了。这名制服胸前绣着“渡部”的年轻男照护员,是岛森走后补进来的三名临时雇员之一。

  “你在干麻!”照护长边骂边拿湿抹布跑过来。

  “不用了!”速水气呼呼地站起来。

  “对不起,要不要马上送洗……”

  连事务长都冲过来了。因为速水是住在最高楼层特别房的V I P中的V I P。传闻她先生是结月母公司的出资者。

  速水重重踏步离去。加贺露出拼命忍笑的表情。被泼了,盆冷水的庆生会草草结束,大家只能默默低头吃蛋糕。没有愚蠢的唱歌等康乐活动,我松了口气。

  渡部被事务长带走了,应该是去速水的房间向她赔罪吧。加贺偷偷跟我说,这个人的冒失是全院有名的。即使如此,他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知该说他有骨气还是白目。八卦收集能力过人的加贺表示,他在日本工作,一存到钱就出国四处旅行。

  “咦?原来是背包客,年轻人这样真好。”我随口一说,加贺生气了。

  “喂,背包客就跟流浪汉没两样。”加贺直截了当地说:“竟然雇用那种人当临时员H,我看连结月都堕落了。”

  .加贺说,他准会工作一下,存到钱就又跑去哪里晃荡。还说这种跟浮萍没两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真伤脑筋。

  我拿着祝贺的小花束站起来,田元陪我回房。田元是原本就在这里工作的照护员,接替岛森负责照顾我〇

  “难得的庆生会泡汤了,真是抱歉。大好心情都被破坏了吧?”这位年过四十的资深照护员关心地问我。

  “一点都不会。”

  “渡部虽然没恶意,但他做错了也不会反省,所以总会犯同样的错。”

  “没关系啦,年轻人都是在错误中长大的。”

  “那小子,最好是会长大啦。”我觉得田元的说法好滑稽,于是笑了。

  据说好脾气的渡部老是在帮入住者跑腿购物,或是被职员叫去打杂,但他看起来并不以为苦。田元帮我把花束插进花瓶里。黄色玫瑰,花语为“友情”。为何今天这种日子会送黄玫瑰?田元离开后,玫瑰的清香飘逸在房内。

  我拄着拐杖站在壁橱前,打开折叠门,从里面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扁平的饼干盒。

  1手拿饼干盒,一手撑拐杖地慢慢走回客厅。我坐在椅子上,将饼干盒放在桌上,用手心抚摸生锈而难看的盒子表面。

  窗外是秋天的大海。有点波浪。天空高阔。

  我叹了口气,拿起旧饼干盒。入住这里时丢了不少东西,就这个舍不得丢,因为里面装着我的过去。盒盖变形难以打开,我使劲掰开。

  放在最上面的是笔记本,封面和内页都因多次翻阅而变得烂烂的,还有几分泛黄。打开第一页,上面贴着“老师不喜欢的食物清单”,我仔细阅读。难波老师是好恶分明的人,像个小孩一样。有稜有角的小字详细写下老师不敢吃的食物。

  我放回笔记本,寻找底下的东西。一张照片,三十年前的老照片。放大成明信片尺寸的照片,中间是难波老师和藤原太太。这是年迈的老管家离职那天早上,她女儿拍的。丈夫和加藤律师也在里面。我旁边站着表情生硬的达也。大家都在笑,独独这孩子紧抿双唇。达也的另一边是我的好友,同样带着笑容。

  我凝视她的脸,手指轻轻抚摸。在这世上唯一能敞开心扉的重要朋友……

  我却杀了她。

  一九八五年夏

  进入梅雨季节。城山上的宅邸笼罩在树木与泥土的浓郁气味中。

  一半是基于由起夫先生的建议,我决定面对达也的问题,于是我们不定期去上卫生所的亲子教室,观察状况。当然,要享受这种公家福利必须是调布市民才行。我有工作,已加入国民健康保险,也必须缴税。在卫生所的催促下,我提心吊胆地办理相关手续。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松了口气 他们一定认为不值得花力气追讨我那一点点欠款。受肤浅广告煽动而背负债务的人世上何其多。

  我将母亲从医生那得到的达也大脑检查结果告诉卫生所的专科医师。医师说或许是“语言发展迟缓”。又是“迟缓”,只是比较慢而已吗?如果只是比较慢,总有一天会追上正常小孩吧?或者这是决定性的残障,一辈子好不了?我涌上无数个疑问,但一个也说不出来。

  语言发展迟缓的诊断依据中,本来就有家庭环境这一项。医师解释,语言发展迟缓的原因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语言中枢比较晚熟,一种是亲子关系问题等造成习得语言的速度较慢。医师从厚厚的眼镜深处窥视我,意有所指似地说:“你的教养方法有问题。”

  “不能跟别人比。幼儿的发育状况套用一般标准是没意义的。这样的孩子,有时会突然像大浪般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呢。”资深保育员的这番话给了我一丝希望。并非达也母亲的我,做的事都正确吗?达也又是怎么想的呢?高兴?还是讨厌?我无法窥知他的.内心世界。如果他永不开口,我也无从得知答案。

  我有时好怕,怕可奈的幽灵再跑来要回达也。

  这种时候鼓励我的,是老师与由起夫先生之间的情谊。这两个没血缘关系的人每天和睦相处,让我觉得我和达也的关系总有一天也能改善吧。

  老师说要去“筑波万博”,由起夫先生便请了两天假同行。三月开始的世界科学博览会又称“筑波万博”,主题是“人类、居住、环境与斜学技术”,让教理科的老师很感兴趣。为了避免老师忘记,我将早午晚的药分装在药盒里。真是父子情深,佳世子师母过世后肯定仍在冥冥中撮合两人。老师对佳世子师母所爱的事物皆珍爱有加,武藏野的自然风光也是、儿子也是,这栋宅邸和公司都是。

  明明这样去想达也的事就好了,我却觉得这个顽固的外甥老在试炼我。什么无偿的爱、母性之类的,这类暧昧又没基准的东西只让人感到恐怖。于是我常想,我一个人的话,怎样也活得下去。我又没打算当母亲,却被迫背负一个幼童的人生,这重担快把我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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