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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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这个我倒没有想过。”

“你呢?”劳伦斯站起来想换个方向,但只是微微晃了晃,“在有课的晚上,这个点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

“工作。”帕特里夏也站了起来。她要把劳伦斯完好无损地送回家,然后让他躺下睡觉。“我的工作时间很长。”

“你自己一个人工作?”劳伦斯说。

他们跌跌撞撞地下了山,朝海特走去,那里会有出租车出来接从最近的首尔救灾捐款活动回来的孩子们。

“我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做,”帕特里夏说,“我去了那个会让人得幽闭恐惧症的名叫艾提斯利迷宫的小学校。所以在大城市里我还是喜欢一个人行动,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你知道吗?我感觉长大后的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先把劳伦斯送回家。劳伦斯在走出车门,被安全带绊倒的时候,塞了20美元给帕特里夏。她看到他的小腿磕在门前的台阶上,有种类似想要保护他的感觉。她让出租车一直等到他进了门。

* * *

在去萨克拉门托的路上,其他巫师都在想着法地就“强化”对帕特里夏进行说教。她坐在川岛的雷克萨斯后座上,一边看着高速公路疾驰而过,一边听川岛吓唬她,说她把自己太当回事了,使用自己的力量太草率了。多萝西娅时不时毫不违和地打断一下,尖声说着一些不存在的事,比如:“你朝我这边的窗户扔石头,结果那些石头在半空中变成了手榴弹。”(多萝西娅是一位年长的天主教徒,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戴一副笨重的眼镜,穿一条印花棉布长裙,她从来、永远不会说真话,或许忏悔的时候除外。)

等他们到的时候,帕特里夏感觉像个怪物,而且她一直在想象托比冻伤的尸体躺在飞艇上的样子。

其他人正在萨克拉门托做非常重要的巫师工作,所以帕特里夏有时间在正午阳光灼热时到处逛逛,看看手机上关于法国的枯萎病、朝鲜半岛的动乱、大西洋上新的致命超级风暴的新闻。所有这些她都无能为力。之后,她的余光落在路边一个流浪汉身上。他正盯着她,一只手上拿着一个空的重量杯。她转过来打量他:破旧的脏外套、满是污渍的运动裤、生病、营养不良。纸板上的字破旧褪色,已经没有人能认出来。他身上有一层污泥,还有蜘蛛网,甚至还有苔藓。正常情况下,如果是她一个人晚上在城里出来,她会毫不犹豫地治疗这种境况的人。但川岛和多萝西娅就在附近,而且她从来都不知道他们怎么看待“强化”。他们从来没有给过她一个清晰的指导方针。她内心挣扎着,挪近了一点点。这个人需要她的帮助,掌握主动权应该不会错。对吧?她看向他黑色的小眼睛,能看出他被践踏的自尊,然后她伸出手——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那张瘦骨嶙峋、饱经风霜的脸是她中学时的指导老师,罗斯先生。她感觉自己怒火中烧,差点吐出来。

“别担心,”罗斯先生用嘶哑的声音说,“我不会试图杀你的。就算试了也杀不了你。你现在已经变得很强大了,而且我这些年已经毁了。但你必须知道,我当时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我看到了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帕特里夏,你将身处无边的痛苦之中。你会背叛,会毁灭。如果你还稍微有点良心的话,现在就应该自行了断。”

长久以来,她一直想象着这一刻。在她一夜一夜地出去,一直待到黎明的时候,她曾为这一刻演练过许多次。直面这个残忍的虐待狂,让他看到她是不会被吓倒的。但她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无助,竟然真的食不果腹。她忍不住要同情他。起初,她没有在意他说的什么她应该自行了断的话——后来,她气得往人行道上呸了一口。

“干得不错。”她说。但她的胳膊和脸却烧得像最毒的毒漆藤。“你以前跟我说的一切都是谎话。”她对人行道上那个缩成一团的老人说,“这就是你干的事情。”

“我还以为你这个等级的巫师应该能看出我是不是在撒谎。求求你了。求你一定要听。”他抬起头,帕特里夏惊讶地发现他肮脏的脸颊上竟然满是泪水,“我杀了那么多人,但我仍然不忍心看到你和你的朋友们将要带来的一切。他们告诉过你关于‘天启’的事情吗?”

“什么事情?”帕特里夏后退一步,“算了,我不会再听你说任何话了。”

“你必须听!帕特里夏·德尔菲纳,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她一直向后退到停车计时器上,他从纸板垫上站起来,用一根缠着绷带的手指指着她,朝她喷着臭气:“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监视了你好几个月。我把车停在你家外面。我偷听你们所有的谈话,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那棵树!”

“什么树?”帕特里夏吞了吞口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问问他们‘天启’是怎么回事。问问他们!看看他们怎么跟你说。”

“哦,该死,”川岛从旁边的五金店里走过来,一只手里还抓着一个晃来晃去的塑料袋,“这一定是在开玩笑吧。又是这个混蛋?”

“狄奥多尔夫,”多萝西娅看着那个满身污垢的人,站在川岛身后说。虽然只是个名字,但她成功地以最羞辱的方式说了出来。

“你们认识这个人?”帕特里夏问。

川岛没有理她,继续对狄奥多尔夫说:“你真是坏透了,伙计。就像是难治的疹子。我以为我们很久以前早就把你杀死了。”

“我这么多年一直生不如死,”狄奥多尔夫·罗斯直了直身子,似乎很骄傲,“但我必须到这儿来提醒德尔菲纳小姐。她,曾经,是我最优秀的学生。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看到了她长大后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毁灭的样子。我想应该让她知道。”

“让我猜猜,”川岛说,“你吹了一些蒸汽,然后产生了幻觉。对吧?那些未来的景象都是胡说八道,而且我应该知道,我是这周围最强大的吹牛皮专家。多萝西娅,你愿意招呼招呼他吗?”

罗斯先生仍然挣扎着大喊他所看到的那些景象:疯狂、毁灭以及这个世界的黑洞。但多萝西娅走过来,小声说了一个她以前认识的一个男人的故事。那个男人以前是一个做坠子的工匠,日本人把那些小雕像坠子当作和服扣,但他同时还是一个熟练的刺客,他做的一些雕像里藏了致命的机关:小毒针、存放毒烟的地方。那些致命的坠子总是被做成一个淫荡的漂亮女人的样子,你可以把它送给某个人,你知道那个人肯定会戴着它死去。直到有一天,男人迷糊了,把一个装了弹簧的致命飞镖塞进一只青蛙肚子里,他本来是想放到一个艺伎身上的。后来,他把那只青蛙卖给了一个他最喜欢的顾客,那位顾客那天晚上肯定会戴那个青蛙坠子,而且,他不知道那个男人还有个当刺客的副业。他该怎么提醒他的顾客呢?

讲到这里,多萝西娅的声音变得更轻了,帕特里夏没有听到故事是如何结尾的。狄奥多尔夫也已经不再是听的姿势了,因为不知为何,在大家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他已经从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只有一寸半高的小木雕像。多萝西娅把他拿起来递给帕特里夏:他变成了一个撩裙子的苗条女子,但却配了一张严肃的青蛙脸。

多萝西娅把雕像放在帕特里夏手掌里,然后把帕特里夏的手指合上,交给她保管。

“真不敢相信我们很久之前竟然没有把那个人渣干掉。”说着,川岛开了雷克萨斯,坐到了驾驶座上。“确实,这个混蛋。”多萝西娅点点头,翻了个白眼。

回旧金山的路上,帕特里夏试图向川岛打听狄奥多尔夫提到的那件事,“天启”——但不出所料,这种问题是最严重的“强化”。

帕特里夏打了个盹,梦里,她试图搞清楚多萝西娅讲的那个故事结局到底是什么。之后,她突然想到了答案:那个坠子工匠/刺客只能从顾客那里拿回那只青蛙,如果必要的话就采取武力,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会牺牲自己的性命。最终,那只青蛙必须杀掉一个人——如果不是那位顾客,那就是制作它的那个男人。

* * *

看到罗斯先生变成这样,帕特里夏没有一丁点解脱感。他看起来那么可怜,她甚至要努力控制才能不让自己产生罪恶感。而且,她一直在想,罗斯先生说的可能是真的,她可能注定要成为一个战犯。川岛一直坚持说那些关于未来的景象狗屁不是,但他换口气又对帕特里夏说她的骄傲很危险。最后,她在内心自言自语,她是一个可怕的、毁灭性的人,她应该每一步都格外小心。

就在她从萨克拉门托回来后,她必须冲到田德隆区去照看雷金纳德——她作为“美丽人生项目”的志愿者被分配到的艾滋病病人。像往常一样,她帮他打扫公寓、做健康早餐、帮他买东西。但当她看到他坐在一尘不染的木摇椅上时,突然停住了,她想:这一次,我就要这么做。我要治好他。因为,为什么不呢?这很简单。

只是她清楚地知道,川岛和其他人对于这件事会怎么说。你不能直接跑去把别人的不治之症治好了,尤其是当所有人都知道你在那儿的时候。这样会引发许多无法回答的问题。或许,治愈雷金纳德就是她变成某种怪物的第一步,就像罗斯先生曾经警告过的那样。

“我希望是好的进退两难,”雷金纳德打断了帕特里夏的幻想,“不管你是在犹豫什么。”

她走过去坐在雷金纳德旁边,握住他的一只手。我就要这么做。反正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减少他的病毒量。完全把他治好也不会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对吧?

雷金纳德的工作室闻起来有大麻和金香木的味道。他很瘦,花白短发,戴一副埃尔维斯·科斯特洛式眼镜,脖子上有突出的青筋。

“我只是在想,”她说,“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疯狂的问题。比如,我刚刚读到我们可能很快就会看到蜜蜂在北美灭绝。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了,食物链就会崩溃,会有许多人饿死。但如果你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呢?你可能还是不能修复一切,因为每次你解决掉一个问题,就会引发另一个问题。而且,或许所有这些疫病、干旱都是自然寻求平衡的方式?我们人类已经没有任何自然天敌,所以自然只能想其他办法来控制我们。”

雷金纳德苍白的躯干上全是文身,每个文身代表他在美洲发现的一种昆虫。这些昆虫图案像是出自维多利亚时期自然主义者的手册,只有画在各处的彩色斑点。随着雷金纳德的身体发生变化,他的皮肤变得松弛褶皱,肚子变大,导致那些昆虫和蝴蝶看上去像是在缩回翅膀,抽动脑袋。他的胸大肌上全是黄蜂,手臂上是亮闪闪的甲壳虫,像袖子一样。

“你知道,我是个大自然迷。”雷金纳德说,“而且,自然并不会‘想办法’做任何事情。自然没有观点,没有目的。自然提供运动场,一个不是特别标准的运动场,我们在这个运动场上与所有或大或小的生物竞争。更像是自然的运动场上充满了陷阱。”

最后,她停止了直接完全治愈雷金纳德的行为。像往常一样。

* * *

帕特里夏梦见自己在森林里迷了路,就像她小时候一样。脚趾被树根绊到,在落叶上打滑,感觉像被洞穴似的湿土的味道往前送。乌云一样的昆虫飞到她眼睛里,飞到她鼻子上。终于可以出城了,她高兴地大笑起来,她笑得太用力,以至于把那些死虫子喷了出去。之后,她走进一团荆棘中,荆棘划破了她的皮肤,而且紧紧聚在一起,导致她没有办法在不被撕碎的情况下前进或后退,她的眩晕变成了焦虑:要是有人需要她的帮助怎么办?或者其他巫师需要她怎么办?要是在有人遇到麻烦的时候,她却擅离职守该怎么办?

她越想冲出那些蕨藤,它们在她身上就刺得越深,直到她意识到这是她的梦,在梦里,她可以随时飞。她从灌木丛中上升,沿着嵌满树根的陡坡向上飞。之后便看到了它:又大又黑、像一群乌鸦组成的树枝和树枝。一棵巨大的古树,充满耐心,满载着回响不绝的回忆,成对的树枝波浪般起伏,像是在打招呼。

* * *

“不能在电话里跟我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啊?”劳伦斯从柜台端来咖啡,问道。

作为回答,帕特里夏只是从包里拿出那个小木雕像,然后告诉劳伦斯他是谁。罗斯先生抬头望着他们,大眼睛的青蛙脸有一瞬间看起来特别虔诚,但下一秒又变得非常诡异。

“这是他?这是那个真人?”劳伦斯一直拿着雕像在灯底下看,好像试图找到一些相似之处,“他也太……小了。”

“对,”帕特里夏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

劳伦斯和帕特里夏所在的咖啡馆叫“信任圈”,大约在18个月之前成了瓦伦西亚街廊道的时尚咖啡馆。咖啡馆里仍然保留着所有的漂亮木质家具和昂贵的咖啡机,但里面却是半空的,因为那些上流人士已经换到了一条街之外的新咖啡馆。信任圈里正在举行画展,主要是一位28岁的女性创作的手指画,配着大煞风景的幼稚文字泡泡。虽然有种种缺点,但这家咖啡馆超贵,不过俩人还是AA制。

“看到他那么无助,被变成这么个小东西……并没有改变我记忆中他那高大、可怕的样子,”帕特里夏说,“就像是两个不同的人。而且,听起来过去几年里他好像让其他巫师非常头疼。因为他疯了,而且还看到了一些世纪末日的幻象。这就是他最初来我们学校的原因,因为他认为我长大后会变成怪物。”

劳伦斯向屋里的三个人轮流介绍帕特里夏:

塔娜是非裔美国人,戴着电焊面罩,穿着一件背心和短裤。她的小臂很粗壮,但脖子和肩膀却很灵活。塔娜什么东西都会造,劳伦斯说——实际上,她在很久以前通过与劳伦斯一样的方式找到了米尔顿——搞明白网上的一些电路图。只是再也没有其他人能成功地应用那些电路图,而那些电路图的最终成果就是那台弯筒射线枪。塔娜挥挥手,然后继续朝各个方向发射电弧。

安雅是个长着雀斑的中西部女孩,栗色头发的发梢部分是蓝色的,像是染到一半放弃了。她穿一件牛仔外套,戴一副笨重的工程师眼镜,像是个从来不会笑的人。她嘟囔着说劳伦斯不该带外人来参观。

苏卡塔蓄着浓密的黑胡子,一口南加州冲浪者的口音,穿一件卡尔科技的T恤衫。劳伦斯悄悄告诉她,苏卡塔本来想去电视台工作的,甚至还在《宇宙之外》栏目做过实习生,但现在他又沦落到了自己的第二职业选择——在现实生活中拯救世界。

帕特里夏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问问那台拥有大型真空管体的尖嘴大机器。但不管怎样,劳伦斯已经开始解释了:“我们正致力于解决重力问题。”他检查了机器上的一些读数。“我们并没有真的克服重力,只是有一些孤立的实例。而且,关键不在于克服重力,而是要控制重力。我们知道在我们的宇宙中,重力是一个很弱的力,也就是说,在其他什么地方,重力是一个很强的力。而我们就是要找出是哪里,或者是在什么条件下。”

“哇哦!”当然,帕特里夏不必依靠酷炫的射线就能飞,但也只有在条件确定,以及/或她可以哄骗别人跟她达成交易,内容包括给予她飞行的力量时,(或者做梦的时候。)可以将重力打开或关上,或者控制这种力量,这个想法令她十分惊奇。

她要赶不上川岛布置的新任务了,目标对象是一名对北海灾难负有部分责任的石油高管。但她想留下来欣赏劳伦斯的机器。劳伦斯给她看了那些读数,这表示他们在没有引起任何爆炸的情况下将这么多能量投入到了那光滑的管道中。

“这绝对是一台了不起的机器。”帕特里夏说。对,一件伟大的工程设备,既美观又符合要求,既闪亮又结实。她对这台机器的喜爱就像是对瓦伦西亚潮人画廊里出售的古老手动打字机,或者漂亮蒸汽机一样。这些东西都是自大的产物,因为它们总是坏掉,或者更糟糕地毁掉一切。但或许劳伦斯是对的,这些设备使作为人类的我们独一无二。我们制造机器,就像蜘蛛织网一样。她盯着红色的黄蜂状底盘,想到就在不久之前,她曾那么讨厌劳伦斯。或许她不应该评判他——评判也是一种“强化”——或者这台设备凝聚了她从一开始一直到现在对他的所有崇拜。是的,这是他们俩都打败了这个世界上无数个罗斯先生的标志。

“太美了。”她说。

第4章 .

劳伦斯和帕特里夏坐在沙发上,一边用精灵状的烟斗吸着大麻,一边聊他们各自的恋爱问题。劳伦斯说着塞拉菲娜、正在进行的“死缓”,后来,他为自己滔滔不绝的独白感到尴尬,便问起帕特里夏上次跟她一起喝酒的那个家伙。凯文,那个画网络漫画的家伙。

“呃,”帕特里夏拿起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才回答,“这个不太好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和凯文到底是在约会,还是说只是玩暧昧。每次在外面过夜,他总是试图半夜偷偷溜走。不过,在我接受了那些训练后,没有人可以从我身边溜走。所以,他最后只能好好跟我说再见,或者一直待到早上。这两种方法他都试过了,但似乎都不太适合他。”

“啊。”

他们三个叫了墨西哥卷,想着雨已经停了很久,应该可以勉强下山去取了。晚上天又暖和起来,虽然街上每个角落都有许多水坑,天上还是乌云密布。劳伦斯走在帕特里夏和伊泽贝尔中间,因为被女人包围觉得很不自在。尤其是俩人还越过他说话。

“你跟劳伦斯是怎么成为室友的?”帕特里夏问伊泽贝尔。

伊泽贝尔说了劳伦斯小时候跑去看火箭的事情。“我一直有点留意劳伦斯,他从麻省理工毕业后,我就让他到我的空房间里来住一阵。实际上,劳伦斯几乎不着家;我都好几个星期没见过他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红矮星’马拉松。”

劳伦斯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虽然他的心情确实有点像面临长期以来害怕的马拉松。

从伊泽贝尔的角度来说,她刚从格陵兰岛回来,米尔顿·德斯在那里建了一座可以存续上万年,并且只有解开一道数学题才能打开的地窖。“样子很像防空洞,包括一个卡迪电脑商店和高端殡仪馆。所有的东西都是用闪闪发光的钢、铬和大理石制造而成,然后用玻璃隔开。”

“地窖里有什么?”帕特里夏问,“种子?基因材料?”

“不是,”伊泽贝尔说,“米尔顿预测五千年或一万年后打开那座地窖的人应该有很多食用作物,否则他们根本就不会出现在那附近。里面全是科技知识。图表、规划——最重要的,一本重现我们技术水平的指导手册,内容包括如果没有化石燃料或找不到其他某些元素该怎么办等等。他设想找到这座地窖的人基本上应该具备19世纪初的科学水平。对,这样就可以延续下去。至少那个地窖很容易找到:整个地窖中的电子设备会形成一道垂直的光束,就像探照灯的光,每天发射两次,至少发射一万年。这也是最难制造的部分之一。”

“那个项目就是弄着玩的,”他们穿过卡斯特罗街时,劳伦斯说,“米尔顿认为一百年后人类就不存在了,更不用说几千年了。这不过是他想留条退路罢了。或者说想让自己良心稍微好过一点。”

“这让我免费去了三次格陵兰岛,”伊泽贝尔说,“说实话,我觉得米尔顿的观点取决于他今天又毙了多少实习生。”她眯着眼,表明这只是个笑话,米尔顿没有毙了任何实习生。

吃晚餐时,伊泽贝尔聊了更多她换工作的事情,从做火箭到成为米尔顿“百分之十计划”的一员。“我以前总是梦到火箭,”伊泽贝尔舀了一勺玉米片放在公用的萨尔萨辣酱里,“好多好多个月里,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在我们突然关闭‘灵敏航空公司’后。我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梦到每分钟都有火箭要发射,但我们却把最后的遥测技术弄错了。要不就是我们要发射火箭,那火箭漂亮、骄傲地升空了,之后却撞上了喷气式客机。最糟糕的梦是哪里都没有错,火箭飞了好几个小时,我就坐在地上,含着眼泪一直看。”

“哇哦!”劳伦斯拍拍伊泽贝尔的手腕,“我都不知道。”

“那你后来怎么不再梦到火箭了?”帕特里夏问。

“我想,我可能就是厌倦了,”伊泽贝尔说,“厌倦是心灵的疤痕组织。”

* * *

劳伦斯和塞拉菲娜来到一家号称选用当地食材等等的有机汉堡店,塞拉菲娜说起了她的情感机器人。“你肯定不会相信启发法。这种方法不但可以识别面孔,而且可以识别每张面孔的习惯性情感状态。他们正在了解情绪的概念,他们马上就要有情绪了。情绪是很奇怪的——情绪不仅能体现情感,甚至可以维持情感,情绪就像是一种疾病状态。比如,我们会说你怀恨在心。”

塞拉菲娜似乎已经忘了劳伦斯正在“死缓”。他给她买了一条漂亮的丝巾,那条丝巾恰好很配她的衣服。他正在练习积极倾听。他们有几次非常美妙、一脸灿烂的做爱体验。劳伦斯不再过多地谈论自己。他一直在想“核计划”,并且试着判断何时是实施这个计划的最佳时机:这种事情在你慢慢培养起情绪的时候比作为绝望时的伎俩更有效。劳伦斯想起自己的奶奶朱尔斯,他在她生前最后见过她几次,有一次,她趁没人时将一个戒指盒放到他的滑雪衣口袋里,在他耳边小声说:“把他送给你最后娶的那个人,好吗?”那时的劳伦斯还是个小孩子,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庄重的请求,便同样小声地对奶奶说他会的。

在心底里,劳伦斯一直坚信他应该被甩。因为在他为了“百分之十计划”每天工作14个小时时,他心安理得地对塞拉菲娜不闻不问,或者,因为塞拉菲娜对于他来说太优秀了。但成为成年人及网络黑客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你得不到你应得的,你得到的是你能得到的。

吃完汉堡和奶昔后,劳伦斯和塞拉菲娜去看了新电影《龙卷风冲浪者》,就在他们争论该从货摊上买点什么零食时,帕特里夏的电话来了。帕特里夏问现在打电话过来是不是不太好,劳伦斯说有点。

“哦,那我可以等下再打过来。”帕特里夏说。

“什么事?”

塞拉菲娜走开去看酸奶椒盐卷饼了,可能是因为他接电话生气了。她长长的手指掀起卷曲的白色包装,宛若在摘花。她的鼻子皱了皱,然后笑了,好像椒盐卷饼跟她说了个笑话似的。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他对着塞拉菲娜暗暗在心里说道。

“没什么,就是我的朋友们想见见你。你知道的,就是我那些特殊朋友。他们知道我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了,所以想让你过来吃个晚饭什么的。周四行吗?”

劳伦斯立刻就答应了。但是,如果他不是急着要挂电话赶紧回去做个好男友,他可能会慎重考虑一下跟帕特里夏的“特殊朋友”们共进晚餐,或许会编个理由推脱。

“谁的电话?”塞拉菲娜问。劳伦斯说是他的初中同学,就是很奇怪的那个,这样塞拉菲娜便说,她不认为帕特里夏很奇怪。

电影真烂。看完电影后,塞拉菲娜和劳伦斯回到了塞拉菲娜家,体验了劳伦斯有生以来最棒的一次做爱,俩人用力咬住对方,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在原本觉得自己肯定会毁掉一切的时候仍然激烈地互相碰撞。他们互相交缠着,一起颤动着,直到劳伦斯不得不去尿尿。他必须提醒自己不要尿个尿就冲水,因为大家都在节水。当劳伦斯回到床上时,塞拉菲娜已经睡熟了,胳膊肘朝着他这边。

* * *

从那次看电影一直到周三晚上,劳伦斯一直在工作台前忙碌,因为“百分之十计划”总是处于危机模式,米尔顿一天24小时、一周七天不停地打劳伦斯的电话。米尔顿不停地提议,或者更确切地,威胁说要将劳伦斯和他的小组成员们重新安置到郊外的安全屋中,好让他们不受干扰地专心工作。好像劳伦斯没有快把自己逼疯了、没有把计划视为自己的全部生命似的。

劳伦斯勉强有时间冲回家,迅速冲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后去教会街见帕特里夏。他们要在某个二手书店见面,那里住着一名巫师。那个巫师好像有残疾、困在家中什么的,所以只能整天整夜地待在自己的小书店中,劳伦斯怀疑那家书店是非法经营。

劳伦斯闭上眼睛就看到液晶显示屏上的鬼影,顿时吓得没了睡意。在离那家书店还有几栋楼的时候,劳伦斯站在包培根香肠车旁边的角落里,突然开始感到恐慌。他会说错话,那些人会把他变成个小玩意。就像罗斯先生那样。

“调整呼吸。”劳伦斯对自己说。他成功地将一些氧气供应至大脑,感觉像是一种缺觉的临时补救措施。这疯狂的热浪极有可能会让他脱水,所以他从那个卖包培根香肠的家伙那里买了点水。之后,他强迫自己朝那座挂着西班牙语牌子的三层购物商场走去,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中真的很需要帕特里夏。

商场看起来已经废弃了,一层只有一盏灯指引他走上蜿蜒的楼梯,他沿着楼梯走过看起来一片死寂的旧美容用品店,一直到了顶层,那里有块牌子,上面写着:“危险。书店照常营业。”劳伦斯犹豫了一下,然后推开通往“危险书店”的门,一阵铃声随之响起。

书店里的空间意外地大,铺着一床看似对称的旧地毯,但后来才发现中央的大火轮和花印得偏右了。墙边堆满了书架,并且从侧面向房间内突出,书架被分成“流亡者和偷渡者”、“恐怖爱情故事”等几类。那些书中,英语书和西班牙语书大约各占一半。除了书,每个架子边缘的高处都放了一件纪念品:古代仪式匕首、塑料龙、各种古币,还有一件貌似维多利亚女王束身衣上的鲸须制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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