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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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飒没吭声,觑到一片高地,将摩托车开了上去,然后缓缓停下。

  是黄河。

  这块高地,是临于水上的一块土生观景台,只不过地方偏,又远离主干道,所以少有人来。

  宗杭头一次亲眼见到黄河。

  这一处虽不比壶口,但有高低落差,多大小险滩,所以河水永不平静,哗哗翻浪,浊黄色浪头张向半空,翻出隐隐水白,以各种姿态,或如老树盘根,或如遒劲苍龙,或如狰狞神魔脸,即生即灭,眸中凝不到一秒,已然坍塌散去,又化它形。

  天色又暗了些,大河上影影憧憧,明暗渐次拖过,周围没有人声,没有营造斧凿痕迹,似乎千万年来即如此,千万年后亦相同。

  人在大河面前,真是渺小,本来化险为夷,有许多想说的,比如奔逃的狼狈,比如适才的艰险,比如自己的笨拙,但暮色里,水声中,全都吞咽了下去。

  这一刻,忘天忘地也忘我。

  易飒转过头来。

  她盔帽未除,眼睛斜睨着看他,隔一层视镜,他能看到她斜排的睫毛,一根一根,睫尖轻颤,颤得人心痒痒的,想把指腹凑上去,让睫尖轻挠。

  宗杭奇怪:“怎么了?”

  他隔着视镜和她对看,看着看着,忽然反应过来。

  赶紧抬起搁在她肩窝上的下巴。

  赶紧松开紧搂住她腰的手。

  赶紧把身子往后蹭,蹭得离她越远越好。

  最后还嫌不够,磕磕绊绊从摩托车上下来,做错了事样退了两步。

  他又不是故意的。

  易飒忍住笑,把盔帽挂上车把手,她还没说什么呢,看他这副自证清白的小样儿。

  她下了车,选了块边沿的石头倚靠着坐下,阳光还没褪去,大河上半边金黄,半边暗凉。

  吹了会风之后,她掀开T-shirt前幅,把插在裤腰里的那本黑色皮革手册拿出来。

  一路颠簸也没丢,看来彼此注定有缘,不像插在腰后的那本,没出窑洞就跟她说拜拜了。

  她随手翻到一页,看到一句话。

  ——生命是宝贵的,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只有一次。

  要不是之前看过丁长盛那段自述,她真怀疑自己是拿到了什么鸡汤摘抄笔记。

  她把笔记本前翻,原来第一页之前,尚有扉页,扉页上同样密密麻麻。

  宗杭问了句:“我能看吗?”

  易飒说:“不能。”

  不能啊?

  宗杭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怪可怜的,力没少出,论功行赏的时候就没他的份。

  他耷拉着脑袋,转身往边上走,觉得易飒多少有那么点欠剁,他待会要剁她一下,当然了,不能让她看见。

  忽然听到易飒叫他:“哎!”

  回头看,易飒往边上挪了挪,伸手拍了拍刚腾出来的地方:“这儿。”

第81章

  本子就那么大,小学生样头碰着头一起看,还要互相照顾阅读速度,显然不太可能——两人很快达成默契:易飒主看,每翻过一页,会给他解说主要内容,宗杭不声不响坐在一边,或耐着性子等,或歪头打量易飒,必要时,也会凑上去看两段。

  扉页上是丁长盛的自述,简略提了下三江源事件。

  “……赶到的时候,灾难已经发生了,简直是个修罗场,遍地死人,没死的也血肉模糊,在地上乱爬,不少人爬回了车上,死在车座里,还有把车子开出去的,翻在一两里开外。姜孝广说,姜骏在无线电里提到了那个洞,但我们方圆几里都搜找过了,并没有看到什么洞……”

  宗杭喃喃:“漂走了吧,不是叫‘漂移地窟’吗。”

  有可能,但易飒想象不出,地窟该怎么样在地里“漂”。

  她翻向下一页:“丁长盛他们紧急和后方联系了一下,一致决定把事情压下来,绝不对外声张,即便是对内,也要控制知情人范围。”

  这可以理解,九几年,发生这么大的事,还是在西部,不管是报警还是送医,都一定会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一个搞不好,三姓的老底都会被翻个底朝天。

  第一页上记述的是死者善后事宜和生还者的安置部署。

  死者都被安排尽快烧掉了,因为“身体扭曲变形,有异味,有的甚至出现脓疱毒疮”,大家担心会像瘟疫一样肆虐传染,集中烧毁之后,还在原地撒了生石灰消毒。

  又有个括号,里头备注死者名单在最后一页。

  易飒马上翻到最后一页,目测有六七十个名字,规规整整,易九戈也在里头,和一堆的易姓罗列在一起。

  易飒愣了半晌,才又翻回来:事情过去太久了,她对易九戈也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挨姐姐打时,父亲会过来护着,仅此而已。

  关于生还者,大家讨论了很久,丁长盛极力主张“关起来”、“不是我针对他们,但谁知道他们感染了什么,会不会去祸害别人”。

  宗杭小心斟酌了一下易飒的面色:“易飒,虽然我对丁长盛没什么好印象,但我觉得,他这个主张,其实是……比较合理的。”

  那些生化危机类的恐怖电影里,都有类似的桥段,对于不明就里的病毒病症,一开始都是要隔离、封锁,只不过隔离失败,才酿成了全球性的灾难。

  那种情况下,不集中关起来,“各回各家自己休养”,好像也说不过去。

  易飒嗯了一声,又往下翻页。

  接下来的,就是断断续续的记录了,一个人占三四页的篇幅,记录的都是谵妄时说的话,有些人话多,洋洋洒洒,但细看多为重复,有些人话少,寥寥几行,还有些人,从头到尾,就没说过什么特别的,所以没有记录在册。

  ***

  第一个叫易平,男,事发时34岁,1996-1999,看来只捱了三年。

  ——你们老把我关着,我还怎么办事啊?我还有事呢,很重要的事,耽误了,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轮渡什么时候开?几点了?钟呢,怎么不在我墙上挂个钟?我赶时间,我要去金汤里值班。

  ——上船了,大家要上船了,来了,它们就快来了。

  底下备注一行小字:很多人都提过TA们,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统一用“它”替代。

  这话没头没脑,是有点莫名其妙,难怪丁长盛说这是“疯言疯语”,不把它当一回事。

  第二个叫易胡安,男,时年27岁,1996-2004。

  这个人的话列出来,确实像重度精神病患者,还是个战争狂。

  ——我们不能把大好河山拱手让给敌人!都跟着我冲啊,冲,弄死它们!

  ——我们要用麻袋把黄河给堵上!把长江给填平!调一万台抽水泵,把澜沧江给抽了!不要怕没水喝,我们可以喝太平洋的水!

  ——大家不要掉以轻心!不是闹着玩的,绝不是闹着玩的。

  易飒看得哭笑不得,丁长盛那种性子,每天面对这样的状况,怕是会吐血。

  再往下看。

  这个叫易莲,女,时年24岁,1996-2009。

  女人的说辞,总会相对含蓄内敛一些。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它们跟我们一样,它们什么都知道。

  ——多舍,多舍……

  宗杭奇道:“多舍?多多舍弃的意思吗?”

  易飒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再往下翻,连着几个大同小异,有嚷嚷着要完蛋的,有反复强调要出去办事的,也有不断问着“钟呢,钟呢”的。

  又掀开新一页。

  易宝全,男,时年41岁,1996-2007。

  易飒浑身一凛,还没细看,心已经砰砰跳起来。

  易宝全的话很长,应该是丁长盛记的,因为笔迹和扉页上的相同,而且边上批了句“一派胡言浪费时间”——别的人都依照吩咐老老实实记述,不多加一个字,只有丁长盛这样领头的,才能以审阅者的姿态圈圈划划。

  记录之前,先有一行说明:易宝全的症状和别人的稍微有点不同,这个人相对沉默,从不大喊大叫,还在房间墙壁上画了张很怪的画,原样誊于背面。

  易飒先翻到背面看,果不其然,就是那张划尸为舟的图,只不过虽说是“原样誊画”,但画工比墙上那幅差远了,少了许多扑面而来的震撼。

  大湖、死尸,太容易让人联想起什么了,宗杭脱口问了句:“这大湖,不会是鄱阳湖吧?”

  易飒没吭声,径直翻回去。

  记录的第一句就让她有点心惊肉跳。

  ——死尸就是度亡舟,死人在水底睁眼,趁着夜色悄悄上岸。

  宗杭有点懵,前些天的经历还都鲜活:死人在水底睁眼,说的是息巢里那些死人吗?那数量,真的倾巢出动,从水里蜂拥爬出,也未免太瘆人了……

  他打了个寒战。

  ——黄河滩头百丈鼓,挂水湖底轮回钟,金汤水连来生路,渡口待发千万舟。

  ——它们走到绝处,眼前无路,想回头。

  ——生命只有一次,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有一次。

  ……

  宗杭愣愣看着,觉得话中所指,句句都跟自己相关,但具体关联在哪,又说不清。

  他拿手点向纸面上一处:“易飒,这个‘挂水湖底轮回钟’,鄱阳湖不就是挂水湖吗?我们在息巢里看到的那个太极盘一样的东西,会不会就是轮回钟啊?”

  易飒的注意力却不在“钟”上。

  她盯着“轮回”那两个字看。

  轮回,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般代表又一重新生,这上头说,“金汤水连来生路”,来生,自然就是新生,而既然有“轮回”这两个字,那“多舍”……

  她周身泛起寒意:“不是‘多舍’,记录的人听岔音了,应该是‘夺舍’。”

  宗杭不懂什么叫夺舍:“这又是什么意思啊?”

  易飒回过神来:“快,把我手机拿过来,在包里。”

  她语气不对,宗杭赶紧去到摩托车旁,把挂着的包拿过来。

  易飒翻出手机,手指微微发抖,她翻到通讯录,几下滑过,拨了易云巧的电话。

  易云巧接得很快,声音一如既往的神秘兮兮:“哎,飒飒,我正要找你呢,你听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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