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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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国雪
爱情是什么?
它是一种本能,还是一种娱乐?
或者是一种奢侈品?
国雪回来了。
他暂时住在异味馆里,住在李凤扆隔壁。
他的身体是木法雨的,意志却是桑国雪的。
桑国雪已经死了,木法雨却是永远不死的。
木法雨吃人为生,永远不死。是不是因此桑国雪也必须吃人为生、永远不死?
最近异味馆里关心的却不是这件事,而是唐草薇病了。
“喵——”明紫化成的那只黑猫在唐草薇的房间里柔顺地叫着,在他房间里走来走去。
顾绿章怔怔地看着明紫走来走去,自从制伏鱼妇的那天晚上开始,唐草薇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他已经很少再吐血,即使吐了血,血色也不再鲜艳,他也不和任何人说话,每天都躺在他的古董床上。
就像和那古董床相配的另一件华丽的古董。
她和桑菟之问过李凤扆,凤扆说小薇施展禁术救他的命,所以快要进入假死状态了,一旦完全睡着,那将永远不会再醒。
那就是说——其实是死了吧?
只不过躯体不死——精神既然死了,那躯体死不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薇是个很奇怪的人,一直都不讨人喜欢,甚至有些惹人讨厌。她静静看着那张妖艳绝伦的脸,无论是做什么事都好像是他自己任性,和别人完全无关……无论别人从中得到了多少好处,也很难说小薇很高尚……他只不过天生有种施与的性格——没错,只是一种性格。
就像一个不吝啬的富翁有许多钱财,见到一个乞丐施舍一个,一直施舍到他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而乞丐们未必要感激他,因为施舍是他自愿的,他也没有想过要人感激。
他只是不吝啬。
为什么杂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布施”完之前,没有人去阻止他呢?她怔怔地把目光移到草薇脸上,她从没有想过草薇是脆弱的、从没有感觉到他需要人照顾和保护。他虽然不可靠,但是因为不可靠,所以无人敢去触摸和试探。
不吝啬、不可亲,还有……无人触摸。
凤扆是不了解小薇的——她突然很清晰地明白了这点:无论他们生活在一起多久和相处的看似多么融洽,凤扆是不了解小薇的!他一直认为小薇和他一样足够强……不需要担忧和保护就能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不管小薇有多么虚弱他都能照顾自己,无论处于什么逆境小薇都能面对并且度过——可是她感觉到的唐草薇其实……并不是那样的。
小薇或者……其实只不过是个……凭感觉活着的,挺糊涂的人。
当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理解这个人,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施舍到最后,把自己的血肉都施舍了出去——而之所以无人阻止,是他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太强太有理智了。
小薇是一个笨蛋!
凤扆是另一个笨蛋!
她看了唐草薇这么久,看见他吐了很多次血都不曾感动过——她只有疑惑,没有感动——现在却突然眼圈一热,李凤扆那个笨蛋,他竟然从不管住他!小薇是个不自量力的笨蛋,任他一个人胡作非为,一定会死掉的——一定会死得莫名其妙就像现在这样!凤扆你和他住了这么久,你竟然不了解他——你竟然不阻止他!
你竟然不只是不阻止他——你还听他指挥——凤扆你真的是……太不了解他了!
她突然大步走到唐草薇身边,伸手去触摸他的脸——他从未触摸过小薇,这是第一次,但是——但是——那感觉比想象中温暖,那是一个人……一个……笨蛋而已!要怎么救他呢,要怎么照顾他才弥补得回来……
门口轻轻有人走过,站住,就站在门口不动了。
她的手尚在唐草薇脸上,转过头来,站在门口的是国雪,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唐草薇,目光很清澈。见她转过头来,桑国雪点了点头。
“国雪。”她站了起来,“国雪……”她胸口涌动着许多话想说,关于小薇、关于过去、关于未来,低声叫了两声,桑国雪又点了点头,她走过去抓住他的衣袖,手指抓住了国雪的温度,知道自己已什么都不必说,他真的都懂。
桑国雪站在她身边,只是站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国雪的脸,他的侧脸和记忆中全然不同,却仍旧是国雪……“怎么办?”她低声问,“他如果真的醒不来,我们要怎么办?”
“不会的。”桑国雪说。
“真的?”她轻声问。
“真的。”他说。
* * *
唐草薇不会醒不过来的。桑国雪对自己一向很有信心,像唐草薇这样的男人怎么能对自己的未来没有半点计划?他是不可能醒不过来的,现在的沉睡必定有某些理由存在,等到时间一到,他就会醒来。
桑国雪是这么想的。
但唐草薇不是桑国雪,桑国雪对未来永远都有最正确优秀的规划,唐草薇从来不规划。
对唐草薇而言,“过去”和“未来”一样,都是无穷无尽没有终点的,既然完全不必珍惜,规划什么的就毫无意义,因为永远不会达到终点。
所以他不会醒来,或者真的永远不会醒来。
他“死”了。
李凤扆对唐草薇的“死”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仍旧每天仔细地抹拭灰尘、扫地擦窗、买菜做饭,脸上的微笑依然温厚,其中看不出一丝担忧和气馁。在凤扆的生活之中,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每日买回来最新鲜的蔬菜,将异味馆的每个房间打扫得更加干净,闲时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报纸,喝一杯热茶。
小桑又在球场上认识了新的朋友,最近篮球越打越强。颇有在钟商一带威名显赫的趋势,也有些外校的篮球好手来向他挑战,他一贯不爱争胜,打球调笑过于激情,如今渐渐有了站胜欲。
唐草薇也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化,静静躺在床上,一日醒过来一两次,醒过来了也不做什么,多半去浴室洗个澡,便又回来继续沉睡。他已很少吃东西,但并不像没有进食的普通人一样很快消瘦虚弱,他光洁苍白的梁依然光洁,没有半点憔悴的痕迹,吃不吃东西,似乎对唐草薇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大家都维持着“不变”或者“更好”的生活节奏,钟商市内怪物伤人的事随着木法雨“变成”了桑国雪而突然绝迹,似乎一切都变回了原样,生活非常太平安乐。
或者唯一感觉到真正痛苦的,只有桑国雪自己。
饥饿感!
在陌生的身体里复活了两个多月以后,渐渐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的身体里滋生,开始他分不清楚是什么感觉,有一日他看着唐草薇躺在床上白皙的颈项时,突然明白——那种感觉叫做:饥饿感。
他每天都吃的和从前一样多,每一餐都一样,从来不多一点,也不会少一点,桑国雪的生活习惯从不改变。但有饥饿感,每过一天,饥饿感就增多一点。
像他必须要吃点什么,否则坐立不安。
要吃点什么呢?那天他看着唐草薇的时候,已经明白——他想吃人。
这个身体是食人者的身体,它说它要吃人。
想吃人……
身边的人没有发现桑国雪有任何改变,他沉默地看书,安静地站在打工店铺里面擦窗,偶尔带一个篮球独自到空无一人的篮筐底下静坐,或者姿势完美地投篮。
他很少和顾绿章在一起,大家并不奇怪,他们两个并不是甜得发腻的那一类情侣,只有在他们一起散步的时候,才会给人恋人的感觉。有些时候他望着天空,顾绿章知道他在想未来,目光很清,但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未来,或者他还在想着他的那座桥,又或者在想考试,国雪的想法她从来不猜,如果他想定了,就会告诉她。
但有人看得出他在忍耐,比如说,李凤扆,比如说,桑菟之。
饥饿感比绝症可怕,绝症回发作,发作之后会死,但他不会死,他会永远饿下去,而且会越来越饿,那种感觉除了痛苦之外,桑国雪白想到一个从前他从来不会想的词,叫做绝望。他是个积极的人,一直都是,目光很高远,待人待己都很苛刻,想要吃人的欲望是他自己完全无法容忍的。
但那种感觉真实地存在,干渴肿痛的咽喉因为饥饿而加速流动的血液,空洞的胃和被分散的注意力,桑国雪以“桑国雪”的尊严忍耐着,坚定不移地做着他应该做的事。

时间过去了两个多月,渐渐到了深秋季节。
夜里,月亮纤细如钩,已经是凌晨三点,下着小雨。风雨巷里处处都可以听见雨水从屋檐瓦片滴落的声音。他人入眠,十分沁凉。
家家户户都已入睡。
桑国雪闭着眼睛,他一有很多天无法入眠,合眼之后,眼帘之后的黑暗里,鬼怪在浮动狞笑,人的肌肤的香气在漂移,像勾魂摄魄的毒药。
“砰!”窗外传来一声闷响。
他惊醒,血的味道!
“该死的老子叫你让路你看什么看?一阵棍棒殴打人体的声音,血的气息如暗夜花开,静静地氤氲而上,透窗而入。
他的胃开始痉挛,如扭曲般疼痛,全身出汗,最虚弱的时候并不觉得饥饿,精神开始恍惚,嗅着血的味道,他渐渐陷入了无止境的幻觉。幻觉中,有各种各样甜蜜的点心在漂浮,樱桃和草莓在窗外跳舞,他从不喜欢甜食,但在迷幻境中却依稀感觉它们十分美丽诱人……黑暗中弥漫着红色的云,那些云也都会跳舞……
风雨巷中,异味咖啡馆后院外。
一个夜班的路人正被两个奇装异服的小青年有木棒殴打,他却是个哑巴。只能“咿呀咿呀”地叫,却喊不出更大的声音,只有抱头逃窜。两个小青年将他推倒在地,正要挥棍,那路人却在路边拾起一块石头,“咚”的一声砸中其中一个小青年的额头,顿时血流满脸。
“该死的你不想活了!敢打你爸的头!给我去死!给我去死!”巷子里叫骂声顿时大了起来,受伤的小青年愈发狠了,抄起那块石头往哑巴头上砸去。
“咯啦”一声,那石头突然在手中化为了粉末,一捧细沙在风中散去,吹了小青年一脸粉末。他大叫一声,那粉末进了他的眼睛,“什么玩意儿——”
“鬼啊!”他的同伴转身就跑,惨声大叫,“鬼啊鬼啊——”
“什么鬼?世界上哪里有鬼?!”小青年犹自不觉,揉了揉眼睛,那哑巴的脸色在路灯光下惨白得像个死人。他回头一看,浑浊的视线里一个人如幽灵一般,慢慢从小巷墙壁的窗户飘了出来,然后慢慢下降,像没有重量,又像拥有一双漆黑的翅膀。那个人闭着眼睛,表情像在笑,他看了却寒气直冒——那像是灵魂根本没在笑,肉体却在笑。
鬼!
千真万确是个鬼!
正在他目瞪口呆的时候,那个鬼慢慢向他飘了过来,突然“喔——“的一声仿佛千万猛兽齐吼,一瞬间他看见了狮虎狼魅种种奇形异兽一起张开獠牙,腥臭的热气扑上面颊,他大叫一声,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个闭着眼睛带着诡异笑容的鬼还在飘,小青年却已经无影无踪,地上留下一摊新鲜的血迹,腿软的哑巴在已两眼翻白吓得昏死过去。
那个鬼慢慢伸出舌尖舔了舔突然显得鲜艳的嘴唇,慢慢往上漂浮,慢慢地,又飘入了异味咖啡馆的窗户。
月色依然很明亮,一切都照得很清楚,连地上昏迷的哑巴路人的睫毛都照得根根清晰。
* * *
这一天顾绿章很早就到了异味咖啡馆,她早上接到李凤扆的电话,知道唐草薇醒了。踏进异味馆的时候,没有看见桑国雪在大厅读书,上二楼的时候她敲了敲国雪的门,微微一怔:那个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来得好早。”李凤扆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擦走廊,“草薇醒了,有话要说。”
“国雪呢?”她看了一眼那个锁,那个铜锁比她家里的那个还要古老精致,是一面九龙盘云锁,国雪没有这种锁。
“在房里。” 李凤扆依然微笑。
她的心里微微一跳,定定地看着李凤扆,足足过了十分钟,李凤扆保持着那种微笑,没有一点变化的痕迹,她低声问:“他怎么了?”
“他吃人了。” 李凤扆温和地说,“不是国雪的错。”
顾绿章在那一刻全身发寒,过去温暖幸福的时光刹那间在眼前掠过,而后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如果是真的话,国雪一生为之坚持和奋斗的东西,完了,“他……他吃了……谁?”
“半夜路过异味馆的过路人。” 李凤扆温言道,“国雪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闻到了血的味道,所以……”
“血的味道?”她的嘴里开始发苦,“那个人受了伤?”
“是个小流氓,动手打人以后,身上有伤。” 李凤扆道,“绿章,桑国雪不会吃人,但是木法雨……、非吃人不可,不是国雪的错。”
“我……我……”她心里想说“我没有怪他”,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真的不怪国雪吗?他怎能那么……那么不坚强?他怎么可以吃人?就算因为身体必须吃人才能活着,是国雪的话,宁愿去死……吧?
李凤扆走开了。
她呆呆地站在国雪门前,门内有人走开的声音,原来国雪一直站在门的那边,“国雪,”她一拳捶在门上,“国雪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门内寂静无声,仿佛那个人已消失得连脚步声都弥散了。
“你吃人了吗?”她伏在门上,轻轻地问。
门内很久没有声音,她本以为不会有回答,过了很久,他说:“对不起。”
真是一个……充满理想、优秀、诚恳、不容许错误的孩子。她的手指贴在木门上,感受着那古老木纹的冰冷,那是一种死了很久的气息,“很痛苦吗?”她低声问。
门内又很久没有回答,再过了很久,他说:“嗯。”
“以后……还会吃人吗?”她问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也许……会。”门里的桑国雪很冷静地回答。昨天之前,他一定说自己绝对不会。
她静了一会儿,“我听到你说会,其实很高兴。”她轻声说,“你……不会死,我就很高兴。”她抽了抽鼻子,“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要说,不管是给谁说,就算不告诉我也没关系,但是要找个人说。”
他们之间,很少说这么多话,而且话题都关系彼此。
“告诉你。”门里国雪说,“我会告诉你。”
她心里一震,只听门里国雪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爱你。”
他们认识八年,不,九年了,相爱两年,国雪从来没有说过这三个字,她也从不以为,能够听到国雪说爱,因为他正直、威严、冷静,从不冲动,也不煽情,结果……顾绿章热泪盈眶,“我也……爱你。”
其实是因为他现在好脆弱,所以才会说“我爱你”,潜意识里不过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全心全意地相信,她敏感她直觉,她知道国雪不是因为真的爱她爱到必须说爱,但是仍然哭了.不知道是因为国雪的脆弱,还是因为他愿意相信和依靠她,这么多年的追随,她听到“我爱你”的时候,除了悲哀之外,心里没有半分温暖的感觉,就像那些幸福快乐,早自爱这么多年之中,全部用完了。
二 那些曾经相信永远不会改变的
桑国雪吃人了。
这件事突如其来,从他吃人那一夜他旧叫李凤扆把他锁在房里,从此不再出来。桑菟之吃了一惊,顾绿章在一天中憔悴了很多,她并没有再哭,只是幽幽地问过他:“如果要你吃人才能活得下去,你会吃吗?”
桑菟之想了想,笑着说:“会。开始可能会很伤心,后来也许会麻木吧?”
顾绿章怔怔地望着他,他说他想变成英雄,但不是英雄。她分不清楚小桑究竟想安慰她或者说的完全是实话,但总之……听到“开始可能会很伤心,后来也许会麻木”,比起他说“不会”,她要安慰好多,虽然这毕竟不是一个好答案。
李凤扆仍旧是原来那样,对国雪吃人这件事和对待草薇沉睡一样他没有什么改变。顾绿章深深地困惑,凤扆是太冷静,还是太无情,她亲身问过他不伤心吗?关于草薇的“死”、关于国雪的“饿”,结果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大家都有许多想法,只是都没有说,任时光怔怔地过去,等候很久以后才发现沉默,当时只是体贴,而后来……
日光淡淡地从窗口映入桑国雪的房间,这本是一间井井有条,一切事物都整齐划一,决不紊乱的房间,房间的主人本来坚持每天早晨和晚间进行一次物品整理,而如今,房里所有的东西,都已七零八落地堆积在不该堆放的地方。
床上的床单被子纠缠在地上,被单上是斑斑点点的血迹。桑国雪脸色苍白异常,坐在被单中间,衣裳凌乱。他的衬衫袖子早已撕开,一双手的手臂上布满牙印,许多牙印仍在流血。自从吃了第一个人,吃人的欲望不断涌动,时时刻刻他都忍耐自己要破门而出的冲动,有时眼前一暗,他已在木门上硬生生掰下一块木料,双手十指流血,他却浑然不觉。
太饿了,咽喉干渴肿痛已经流血,有时全身血液灼热异常,口中唾液突然分泌得很多很多,牙齿缓缓生长出来,像要随时猎杀什么……而每当无法忍受时,他就在自己手臂上咬一下,吮吸自己的血液,用剧烈的疼痛抑制吃人的欲望。但无论怎么遏制,他都会不断想起那天晚上那个人的滋味是多么美妙……如果能让他再吃一个,他有时候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不能。
他是桑国雪,他不是木法雨。
虽然……这样下去也许会死,也许很快会死,但是……凡是吃人的恶念闪过一次,他的双眼都会努力盯着窗外的蓝天,就会感觉……那蔚蓝的天空、温暖的日光,那条唐川和那座桥……离他越来越远了。不久之前,那些还在他手中掌握,他曾以为绝对能够做到的事在渐渐地远去。
李凤扆做好送进来的饭菜打翻了一地,老鼠和蟑螂在他身边穿梭,自由地享受发馊败坏的食物,他任由老鼠和蟑螂来来去去,踩着他干涸的血迹,他吃不下那些东西在想要吃人的冲动下,那些颜色鲜艳香气扑鼻的精美食物他一口都吃不下去。心情极度抑郁的时候他开始砸碗,门外却没有任何人听见,他想砸给顾绿章听,想砸给李凤扆听,无论是谁听见都好,可是并没有人听见。
顾绿章从来没有责备过他,有时候她会哭,大部分时候她就坐在门口,自言自语说一些当明紫自杀的时候她也感觉自己一样卑劣之类的话题,他根本不想听。他只想听一件事——关于吃人,应该有人、有很多人天天、时时地提醒他吃人是不对的、是不可原谅的!应该有人恐惧、害怕他,有人指责他、谩骂他!吃人是野兽做的事,被吃的人会有多恐惧,他的家人会有多悲伤,他只想听有人和他说这些,这样他才能不断说服自己不能吃人,他宁愿也不能吃人,但是并没有。
似乎门外的所有人都没有怪他,都沉浸在国雪的尊严和梦想破碎的悲哀中,其实对于现在的桑国雪而言,尊严和理想毫不重要,他只想做一个人,即使是一个最普通最卑劣的人!他不想做野兽……
给我一个坚持到底的理由,不要轻易原谅我……
有谁来——制止我——
不要让我一个人……
不要一直放任我一个人啊……
绿章绿章,不要一直放任我一个人……国雪一定不会输……你是那样想的吗?大家……都是那样想的吗?那一夜,在自己身上咬下第一百二十二个伤口的时候,桑国雪的左眼角,缓缓地流下了一颗眼泪。
桑国雪是不会输的。即使做错了天大的事,他也会冷静分析,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那个时候,异味馆里所有人毫不怀疑,都是这么想的。桑国雪不需要被指导、提醒、责备,他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前进,而那个方向的前方,必然有光明、光辉和光环。
天使之境。
桑国雪,是必定走向天使之境的优等生,仿佛身后生有天使之翼,不需要任何东西就能飞翔。
没有人想到,九龙锁锁上的第三十三天,那天晚上,桑国雪的房间传来一声爆炸般的声响,大门破碎。顾绿章从一楼冲了上来,只见国雪的门口站着一个双手布满齿痕的怪物,他的牙齿突出,舌头尖细,全身衣裳破碎,他的左脸像国雪,左眼闭着,眼角似乎有泪;右脸表情狞狰可怖,右眼圆睁,遍布血丝。这怪物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一声怪叫,对着顾绿章的颈项咬了过来。
她当时脑袋里什么也没想,只呆呆地看着他左脸的那丝泪痕,怪物的热气扑到了面上,她一点也不怕,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心头:我毁了他!
原来他……需要人救他!而她竟然……只要他一个人静一静,就能找到救自己的方法。
看着左右脸表情分裂,狞狰可怖的“国雪”,那是一个天使坠入到地狱的模样,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任他一个人挣扎,竟然从来没有伸出手来拉他一把,从来没有……她、他们以为他绝不会坠落。
可是国雪他……也是一个人啊。
一个……孩子……
一个有许多理想的孩子……
“啊——啊呜喔——”在“桑国雪”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她的眼泪冲出眼眶,在“桑国雪”一口咬住她颈项的时候,她双手环抱住那个孩子,牢牢抱住,满脸纵横的泪全都埋在他颈侧肩上。他身躯冰凉,浑身散发着一股恶臭,即使他他是国雪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抱过他,此时之间,指间所拥抱的是珍宝,已经失去无法追回——而她失去了两次!两次都……没有拼尽全力地挽回……都让他变凉……
被咬的咽喉没有感觉到剧痛,只是热……灼热和颤抖的触觉,像他在哭,血液喷溅出来,一下子湿了衣领,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只想抱着国雪哭,可不可怕、会不会死什么的,一点也没想……
“啪”的一声,国雪身体微微一震,她睁开眼睛,看到凤扆的手掌疾快地从国雪颈后收了回去,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之色。国雪仍旧牢牢咬住她的咽喉,她感觉到她的许多血……都涌进了国雪口中,凤扆那一掌,似乎对国雪毫无影响。
“放开!”李凤扆低声喝了一声,双手托住了桑国雪抓住顾绿章双肩的手肘,他牙齿咬着顾绿章的血脉气管,他不敢轻易拉扯,一旦桑国雪用力一咬,顾绿章必定咽喉被撕开一个大洞,立刻死去。
“嗒”的一声,在顾绿章逐渐朦胧的视线里只知道凤扆似乎突然好吃惊,国雪笑了……笑得有点可怕……似乎笑得很响……她抬起头看他,面目全非的国雪,你从前……不会……这样……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她就已什么都看不见了。
李凤扆的确是吃了一惊,他站在桑国雪背后,左手托住桑国雪的左肘,右手托住桑国雪的右肘,突然之间,桑国雪的左右手肘下突然生出一只畸形小手,手指带爪,“嗒”的一声反抓李凤扆的手腕!那畸形小手只有三根手指,手指苍白消瘦宛若白骨,指尖带着骨质倒勾,一下抓入李凤扆双手手腕之中,破皮入肉,径直扣在了腕骨之上!李凤扆微微一震,目中疾快地掠过一抹几不可见的痛楚之色——他的左手倒也罢了,右腕之上本来就有旧伤,这么一扣,他的右手等于暂时全然废了。本要制住桑国雪,本要制住桑国雪,猝不及防却被他制住,倒是李凤扆出道以来很少遇见的事,他并不生气,只是相当吃惊——异变!人的手肘之下自然是没有畸形小手的,桑国雪在封闭在房间里的这段时间非但精神崩溃了,连身体也……
“绿章!”有人沿着楼梯奔了上来,“怎么回事……啊!”那人戴着黑色的尖帽子,穿着深绿色的Nike衣服,很少看见小桑有这么狂欢色彩的打扮,似乎是刚刚去哪里玩回来了,“你干什么……”
桑国雪肘下的畸形手爪一紧,李凤扆左腕运功一翻,桑国雪左手肘下的畸形爪骤然碎裂,李凤扆的左手很轻松地脱了出来,但右腕始终在桑国雪肘下,似乎无法挣脱。桑菟之震惊,李凤扆左掌在桑国雪脑后作势欲劈,却始终没有劈下去,微微一叹,转向劈向桑国雪紧扣自己右腕的右手肘,他出手快如闪电,“咯啦”一声,桑国雪手肘下那只畸形手立刻硬生生被李凤扆斩了下来,血流如注。李凤扆右腕带着桑国雪的手爪,连退三步。桑国雪却双手在顾绿章肩上一推,若不是顾绿章昏迷之前仍然牢牢抱着他,这一推肯定要在她颈上撕出一个大洞来。桑菟之奔上去,手足无措,突然脱下头上的长帽子,一下扣在了桑国雪头上。
那帽子是柔软的绒质,弹性很好,桑菟之这么一拉,帽子从桑国雪的头顶一直套到了他咬着顾绿章的嘴唇,顿时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啊——”的一声狂吼,他松开紧紧咬住顾绿章脖子的牙齿,桑菟之双手抱着顾绿章用力往后拉扯,但她死死抱住桑国雪,却拉不开。桑国雪一下撕开套在他头上的黑帽子狰狞可怖的右眼看着桑菟之。
桑菟之并没有害怕,他抱着顾绿章,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按住了她颈上的伤口,对桑国雪微微一笑。桑国雪已经喝下了顾绿章很多血,突然微微一呆,桑辜之举起右手,竖起两根手指做个“V”的手势,在他眼前晃了晃,“不要咬她。”
桑国雪似乎很迷惑,李凤扆知道那个手势是他赢了球赛以后常常做的,放在脸颊边晃晃,很爱娇的样子,或者是从前和国雪一起打球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国雪见过这个手势,所以有些疑惑吧?桑菟之使劲掰开了顾绿章的手,把她横抱起来,她颈上的血仍然在流,流过了小桑的十指,根根带血,“国雪,你在干什么?不要咬她。”
桑国雪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嚎叫,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紧张,目光警惕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语言,而仅仅是被他的声音刺激到了。
“兽化。”一个平板淡漠的声音从走廊对面传来,李凤扆和桑菟之抬头一看,唐草薇披着外衣,扶着门框站在他房间门口,脸色依然洁白如瓷,双唇依然妖艳血红,黑色长发几缕挂在脸颊前,垂到胸口。
“啊——呜——”桑国雪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响亮的嚎叫,双手十指突然都长出灰色骨质的长爪类,头发长长,发色渐渐转成了灰白色,他的身影突然消失,骤然在唐草薇面前出现,一把向他胸口抓去,要硬生生一把从他胸口挖出心来。
桑菟之很是意外,李凤扆却不以为意,果然突然之间,“扑扑扑”三声,桑国雪倒退三步,胸口、眉心、咽喉都插了三柄银质飞刀,鲜血涌了出来,形貌更为可怖,但他似乎并不感觉到痛苦,只是击退了他。
唐草薇横臂胸前,缓缓伸手将落在身前的长发掠到身后,继续淡淡地说:“天生吃人的野兽却不肯吃人,野兽的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王,不肯进食的猛兽不过是种族中的垃圾……”他缓缓地说,“你已经不是人了……”
桑国雪的脸颊在抽搐,刚才桑菟之说的话他一句没有听懂,但唐草薇这句“你已经不是人了”似乎强烈地刺激了他,五指一张,又要扑上。唐草薇手腕一翻,又一柄银质飞刀在手,他持刀在手的时候双眸炯炯明亮,宛若明珠,眼睫出奇的浓黑,那气势妖艳鬼魅至极,就像一只青云笼罩衣袍藏白骨的艳鬼。桑国雪身上几处伤口都还在流血,突然退后一步,影像消失在异味馆的通道里。
李凤扆终于拔去了扣入他右腕的畸形爪,他的左手不过多了几个小伤口,右手腕却血流如注,点点滴落在地上。唐草薇看了他一眼,退了一步,缓缓关上了门。李凤扆微微一笑,接过桑菟之手里的顾绿章,点了她咽喉的几个穴道,开始打电话叫救护车来救人。

三、 死亡
死掉……
她最近常常在想死不死的问题,想人生、想世界、想理想、想一些虚无和幻想、现实与希望交织在一起的事,所以突然之间在重症监护市内醒来,也没有觉得特别意外。
只是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被国雪咬了。
他如果能恢复神志,一定比她痛苦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所以她不觉得很痛,正是因为国雪现在不清醒,所以才好可悲,所以……醒来以后,会崩溃得更彻底——想到必定会有那样的时候,她就觉得脖子上的痛,其实并不痛。
“咯”的一声微响,有人在身边。她缓缓睁开眼睛,茫然看着身边的人——那个人立刻握住她的手失声痛哭起来,那是妈妈。她的眼泪莫名其妙地也流了下来,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脖子上插着许多管线,她大概差一点死了吧?
医院的过道上,桑菟之和李凤扆一起靠在走廊的墙壁,站在一起看着顾绿章的病房门。
李凤扆的右腕也经过了包扎,医生很是惊讶,他的右腕曾经粉碎性骨折过一次,没有经过恰当的处理,他右手腕里面的碎骨愈合得相当不理想,奇怪的是并没有影响他右手的活动。按照X光照片显示,一个人的手腕碎成这样,早就不能运动、或者都需要截肢了。
桑菟之目光望着地面,轻轻往下咬着嘴唇,眉线微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凤扆的右手腕缠满了纱布,气度仍然让人觉得温暖、可靠、愉快,“他也许会变回木法雨,也许会变回桑国雪,也许永远都是那样一个怪物。”
“下次让你遇到他,你会杀了他吗?”桑菟之的眼睛在笑,“那时候你本来可以杀他的,但是你没有。”
李凤扆微微一笑,“会。”他并不犹豫,语调十分平和温淡。
“但是我觉得,那是国雪,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桑菟之抬起眼睛看走廊的天花板,“控制不了自己。像有些罪犯,犯罪的时候走的是另一种状态……我们或者本来可以救他的,却什么也没有做。”
李凤扆说:“他若经过这些仍能做回国雪,我敬他。”
桑菟之却问:“你是说他不可能变回国雪吗?”
李凤扆用一种更加温和澄澈的目光看着他,“不是,我是说,他若真是如国雪那样的男人,他定能回来;他若不是,谁也救不了他。”
桑菟之听懂了,突然侧了一下头,笑了笑,“嗯……是啊!那我呢?”
李凤扆莞尔一笑,“他是一个孩子,你是一个好人。”
“那绿章呢?草薇呢?”桑菟之像孩子一样追问。
“绿章有很多缺点,草薇的缺点比绿章更多。” 李凤扆坦然说。
桑菟之笑了出来,这时病房里顾绿章醒了过来,等候在床边的亲人一阵忙碌。李凤扆又说:“我总有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桑菟之眉眼俱飞地笑,“奇怪,我也这么觉得……”正当这么说着的时候,病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
顾烟烟从房里倒退了出来,床上的顾绿章脸色大变,苍白异常,咽喉的伤口快速愈合,她的双手十指和桑国雪一样长出纤细而长的灰白色骨爪,那骨爪在她柔软的十指指尖长出有缩入,似乎那异变在她身体中挣扎,她的身体不住颤抖,十指指尖的伤口沁出点点鲜血,染红了病床。过了十来分钟,顾绿章咽喉的伤口完全愈合,插入的管线全部脱落,她双手长出的骨爪也缩了回去,双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绿章、绿章,你还认得我吗?”顾烟烟吓的魂飞魄散,抱着她双手十指尖上的十个血洞,全身颤抖。
李凤扆和桑菟之抢入房中,看见顾绿章奇迹般愈合的伤口和指尖的伤口,桑菟之“啊”了一声。李凤扆眉心微微一蹙——桑国雪身上异变的唾液感染到顾绿章,这下子可……
顾烟烟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怎么回事?她怎么会这样?她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咬了?”
李凤扆温言到:“伯母莫急,这种情况医生定会好生处理,如今钟商市妖兽横行,绿章到底被什么东西咬了,大家都不清楚。”
顾烟烟越发担心,却也觉得李凤扆言之有理,这一两年来钟商市怪物妖兽已经令人见怪不怪,被这些东西咬了,究竟后果如何,谁也不知道。她担忧至极地看着顾绿章,目光之中充满茫然无助,她绝不会让女儿死、绝不让女儿痛苦,但是究竟要怎么才能做到?要她死都可以啊!
桑菟之睁大眼睛,原来李凤扆也会骗人,而且竟然可以骗得面不改色轻描淡写,说得像真的一样!原来凤扆也会骗人!但如果没李凤扆这么一解释,只怕顾烟烟无法接受女儿是被复活的桑国雪咬了这种事吧?他本来想笑,目光转到顾绿章身上,见了那十个流血的手指伤口,桑国雪那可怖的模样刹那浮起,张了张嘴,想笑着说句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
不久前……
唐草薇对他说:吃了我,吃了我你就是驳,你就能获得‘驳’应该有的力量,就能预知灾祸,从九尾狐、罗罗鸟之类的远古猛兽身上获得食物,就能避免猎食狮子和老虎,甚至——就能救人……
那时桑菟之说他不吃老朋友。
唐草薇冷冰冰地说他幼稚。
桑菟之只是笑,转身走了。
而后唐草薇在他身后,冷漠而语气徐缓地说了一句什么。
他装作没有听见,但他其实听见了。
他说:“命运,总有一天会让你回来……”
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国雪和绿章?
——难道,只要他吃了唐草薇,就能变成无所不能的神吗?
国雪和绿章是朋友,草薇也是。
* * *
顾绿章濒死而复生,虽然活过来的人不知道还是不是她。
而唐草薇正在逐渐地“死”……
击退了桑国雪以后,他没有再清醒过。
他是一件华丽的饰品。
摆在床上。
如果李凤扆不每日走进房间,擦拭那些桌椅的话,或者他会如那些时日久远的瓷器一样,渐渐蒙尘。
顾绿章今天出院了,会到家里以后,仍然被许多记者和摄像机簇拥着,他们很想知道为什么濒死的女孩能够奇迹复活,那些让她伤口快速愈合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而又是谁在她手指上刺出了那些伤口?是存在家庭暴力,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和钟商市最近频繁出现的怪兽有关吗?
李凤扆今天不在,打电话叫桑菟之过来异味馆,他有事要出去一下。
桑菟之没问他为什么出去,什么也没带就过来了,他一贯没有带些什么的习惯。前几天还很热衷篮球比赛、网络游戏和交朋友,最近突然觉得没意思了。
空荡荡的异味馆,秋天淡淡的阳关透过了那些黯歹、有裂纹的玻璃映在地上,大部分的地方都被厚厚的窗帘遮住,阳光映照的地方只有青砖,什么也没有。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如死去一般的异味馆,对面光影清晰的古董柜映出他穿着米色的夹衣和一双白色的球鞋,头发曾经长长过,又剪了。
最近想过很多关于梦想的问题,想过绿章、想过国雪、想过自己,觉得自己会从精神上喜欢一个女孩,想过像绿章和国些这样算不算恋爱?想过祝福他们两个、想过自己……很久没有遇见愿意和自己一起生活的男人,或者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然后……又想到……国雪吃人、攻击绿章、逃逸……
很奇怪自己并没有害怕什么,化整为零自己很久以来都认为人是脆弱的,即使像国雪外表看起来那么坚强,也都是脆弱的。每个人都没有安全感,没有人在身边支持陪伴,真的很可怕,或许自己竟然是理解国雪的感受的。
很同情国雪,因为一样脆弱。
又很奇怪,其实自己一直觉得绿章不够爱国雪,因为她好像从来不被国雪感动,只是跟在他身后,相信他。当然两个人相爱是要彼此信任的,不过她好像除了相信之外,只是把国雪当做精神寄托,那是爱情吗?自己一直以为爱情应该什么都不是,只要一个人愿意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就好啦,但不相信真正相爱的人能够完全相信对方,虽然应该相信,但是因为太在乎,就肯定会怀疑的。
也想过草薇。很少看到像草薇这样的好人,草薇是很温柔的,只是他自己都不明白。如果不再醒来的话,世界上就少了一个好人。
他上了二楼,唐草薇果然还在他的房间里,仍然穿着那件满身菊花的睡袍,静静躺在撩起缦纱的梨话硬木床上,即使闭上了眼睛,表情仍然很傲慢;即使他躺在这里,仍然很神秘,很有力量。自己在被逼练习攻击的时候,还有想要救人的时候,绿章问会不会吃人的时候,都很想努力一点变成英雄,但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又觉得好不现实。
太弱了。
没有力量、不积极、不勇敢、没有用。
最近每天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以前一直都有,刚认识绿章的那一阵好像没有了,因为她比自己更需要保护,但是现在又回来了。
陷入很糟糕的境界,所以一直在想从前的理想、在想国些的理想、在想篮球队的理想,身边曾经留过又走了的很多人曾经说过的理想,那些东西,仿佛一天一天,离得越来越远,永远也追不到。
自己对自己说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但要怎么往前走……
像草薇希望的那样吃了草薇?变成救世主?
像凤扆希望的那样变成一个攻击别人、保护自己的高手?
像绿章希望的不再做Gay,找个女孩谈恋爱?做个普普通通的人,简简单单地过日子?
像沈方希望的带领篮球队给学校带来荣耀?
还是绿章的希望和自己原来的比较接近,桑菟之眼角上扬看着唐草薇微笑,但是……现在希望自己是可以带给人希望的人。突然想起一首歌,他倚着门框,以指甲轻轻敲着门框上古老的木质,轻轻地唱:“多希望我是盏烛光,在你需要时候发亮,当你迷失指引方向,让你脆弱是不再迷惘,我的心是一片海洋,可以温柔却有力量……”
能给很多人寄托希望,有很多人关心,即使追求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会很感动……
他静静走到唐草薇床前,刹那之间,化成了一只肤色雪白独角银蹄的“驳”,眼神温柔地看着唐草薇。
唐草薇睁开了眼睛,平板淡漠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突然醒了,还是一直都在假寐。
驳的眼睛正在看着他。
“吃了我。”唐草薇睁着眼睛,语气很平淡。
驳温柔地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舔,“小薇你不后悔?”
“吃了我。”唐草薇的目光静静地看着空气中漂浮落下的灰尘。
“小薇……”
“……”
“小薇、小薇、小薇、小薇……”
“……”
唐草薇的房间里腾起一阵白色的烟云,随着烟云散去,桑菟之仍然是桑菟之,唐草薇却已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那件绣满菊花的顾家绣坊手制的睡袍,在淡淡的秋日阳光下闪闪发光。
转过头来,桑菟之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李凤扆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手里拿着一根很长的竹萧,静静地站在门外走廊的转角,看见他回头,平静温厚地微笑。举起手中的竹萧,他对着空荡荡已无一人的异味咖啡馆的楼梯吹着,视线凝视着寂静如死的那些木质台阶,吹奏着很古老的曲调。
华丽的古董、干净整齐一尘不染的桌椅台阶、高贵的咖啡和花茶、墙角静静的空气……这些东西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永远不在了。
呜呜的竹萧声在异味咖啡馆很多房间里幽幽地缭绕,桑菟之靠着门口走廊的栏杆看着楼下,楼下唐草薇惯坐的大厅里光线幽暗空无一人,越发显得大而空旷,阳光静静地西斜,渐渐地照在古董架上,那架上有许多年代的瓷器、画轴、银饰、金饰……
这是十二月十一日,南方城市钟商市,异味咖啡馆的一个下午。
剩余的一切都和十二月十日一样,也和十二月十二很像。
* * *
十二月十三日。
晚上十二点。
异味咖啡馆里没有亮灯,从街道看去,大厅中影影绰绰有淡淡烛光。
顾绿章、桑菟之、李凤扆、沈方四个人围绕着唐草薇经常静坐的那张桌子坐着,桌上点着四支白色蜡烛。
偌大的咖啡馆内,每扇门、每幅垂帘、每个墙角漆黑一片,只有摇摇晃晃的烛光在冷风里飘摇,照亮了银质的烛台,每个人的脸在烛光之后,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
大家都沉默了很久了,连沈方都没有说话,顾绿章看着木桌上的纹路,那纹路弯弯曲曲,就像人掌心的生命线,若断若续,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李凤扆脸上仍然带着微笑,坐在古董椅上,背脊仍然挺直,那支长萧端正地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烛光下光滑莹润,一看就知已是打磨多时旧物。沈方昨天听到消息以后,从歌唱比赛的现场冲了回来,到顾绿章那里大喊大叫了一阵,最后哭了。桑菟之……什么也没说,吃了唐草薇以后,他什么也没说。
“嗒……嗒……嗒……”大厅角落那台落地钟仍在缓缓地摇摆,时间沉默着过去,大家面前都摆着凤扆调制好的热茶,却没有人喝。
沉默了快要一个小时,桑菟之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大厅的对角,坐了下来,没入黑暗之中。那里有一台三脚钢琴,是清末某个官宦之家的收藏,草薇放在那里,凤扆天天擦拭,却从来没有人弹过。
“咯啦”一声桑菟之把琴盖揭了起来,大家谁也没有回头,静静地听着墙角几声丁冬,桑菟之十指轻柔,弹奏出一首声调低沉的曲调出来。
顾绿章全身一震,他在弹《英雄》,贝多芬的第三交响乐《英雄》的第二乐章……用钢琴去弹……她睁大眼睛看着小桑,第二乐章《葬礼进行曲》,第一乐章中的英雄死了……英雄死了……突然之间,原先不知道怎么表达的感情,眼眶一热,眼泪夺眶而出,小薇死了,那个冷漠、任性、自以为是从来不管别人感受的不讨人喜欢的怪人死了,他死了,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
顾绿章突然哭了,沈方跟着红了眼睛,他一拳一拳地捶在桌上,突然大吼了一声,“唐草薇!你该死的不是人!”
李凤扆微微叹了口气,眼神清明地看着墙角弹琴的桑菟之,“小桑,你已经决定了吗?”
桑菟之将《葬礼进行曲》弹了一半,突然停了,那低沉缓慢的哀乐突然变成了轻柔低唱的调子,这下谁都听出来他弹的是什么,是《我心似海洋》那几句“多希望我是盏烛光,在你需要时候发亮,当你迷失指引方向,让你脆弱是不再迷惘,我的心是一片海洋,可以温柔却有力量……”随后他停了下来,“我希望我是盏烛光。”他的眼睛在笑,眉角微扬,这样说。
“草薇希望你是个英雄。” 李凤扆温和地说,“你不会让他失望吧?”
“不会。”桑菟之说,“我发誓、我发誓。”
“你先治好绿章,然后我们去追踪国雪。” 李凤扆徐徐微笑,语气很平静,“在他袭击太多人之前。”

四 英雄

  而后过了一个冬天。

  钟商市从来没有下过雪,这年冬天下了一场异乎寻常的大雪。

  木法雨和桑国雪合体的怪物自从逃走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异味咖啡馆已经关门一个冬天,对于这家名声远扬却生意冷清的咖啡馆,关不关门,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来来往往钟商大学的学生,经过十来天的议论,也很快淡忘了这家出售古董的咖啡店。李凤扆仍然住在里面,店里的一切和唐草薇在的时候一样,有时候李凤扆也会戴上白手套,和唐草薇一样去什么地方做做义工,修剪修剪花木,每天也还从那扇大门进出。

  顾绿章身上的异变经过桑菟之的治疗,属于木法雨身体的部分已经大多被“驳”食用了,但是已经异变的部分无法改变,谁也不知道那几天之内,她的身体被那唾液改变了多少。沈方忙忙碌碌于学校学生会的各种事务,努力读书、努力打球、努力做一切他能努力做好的事,仿佛只要他拼命努力,有些什么事就能变好一些似的。

  桑菟之在特训,他又被李凤扆关在异味咖啡馆背后的院子里,李凤扆不让他出来,每天教他几下攻击人的方法,没有练好不许吃饭、不许睡觉。

  如此过了整整一个冬天。

  日记平淡却不温馨,有一种惨白无神的颜色,像这个冬天下过的所有的雪。

  小薇……真的死掉了。

  在这个冬天最后过去的时候,顾绿章才真的相信,那个会弄死自己的人,真的,已经死掉了。

  他本是个不死人。

  而国雪……她一想到国雪,心里浮起的仍然是那个身板挺直,带着眼睛光芒四射的国雪,一直一直看着国雪的光芒,被那种光芒照耀,而后再也没看到其它——直到他变
成了那天那样。

  把心卖给魔鬼,然后复活,然后再变成魔鬼。

  复活的代价,何其重……他如果知道复活会有比死更惨烈可怖的下场,国雪啊国雪,他还会选择在木法雨的躯体里复活吗?他会吗?

  敢吗?

  木法雨此刻一定在那具躯体中笑吧?我们战胜的不多,却失去了很多、很多。

  ☆☆☆☆☆

  春天如期来临,钟商市的春天和往常一样,水气氤氲,青草和鲜花生长的润泽茂盛,生机勃勃。人们渐渐从各种怪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大街小巷都有情侣的影子,深夜的时候也有人在唐川边漫步,不只是在体味浪漫,或是体味恐惧。

  四月二十八日。

  天气晴朗,阳光温暖和煦,李凤扆推着买菜的推车从菜市场回来。这几个月,在他的指点和严格要求下,桑菟之的搏斗技术大有进步,虽然在李凤扆收下走不到一招,却已经和几个月前完全不同了。

  “咳咳……”

  这一天,桑菟之正在练习“如何在走路间将人摔倒”的技法,突然听到大门开了,李凤扆买菜回来的声音,其中伴随着几声咳嗽。他问了一声:“凤扆?”

  李凤扆打开院子的门进来,典雅温和的脸上略带一丝病态的红晕,“没事,咳咳……”他又咳嗽起来,微微皱眉,似乎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

  桑菟之摸了摸他的头,“你发烧了,奇怪,昨天晚上着凉了?”心里却觉得不祥:凤扆绝不是“着凉”就会发烧的人,他在冬天也只穿一件衣服,现在已经到春天了啊。

  李凤扆摇了摇头,拍了拍桑菟之的肩,示意他不要说话,侧耳倾听。桑菟之笑了起来,认真一听,只听咳嗽声隐隐约约,像许多地方都有人在咳嗽,并不只李凤扆一个人,“怎么啦?大家都感冒了?”

  “刚才街上遇到一个人。”李凤扆徐徐地说,“红色头发,个子很高。”

  桑菟之微微一扬头,眼睛笑得很有风情,“哦?帅哥?”

  李凤扆含笑摇头,“咳咳……他头发的颜色很少见,丹红色,留得像刺猬一样。”

  “留得像刺猬一样的发型很多啊,”桑菟之的眼睛微微一动,“但是他走了你就开始咳嗽了?”

  李凤扆颔首,“我自信不容易生病,让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不过这风寒来的奇怪,并不正常。”他一边说话一边调息,脸颊上的红晕很快退了下去,不再咳嗽,“这该是空气中有裹浓的病毒,你可要算一卦?”

  桑菟之的眼角往上挑,“不用算啦,那是戾,散播疫病的兽。”

  李凤扆微微一笑,“戾原来也可以变成人。”

  桑菟之看着院子角落里懒洋洋晒太阳睡觉的黑猫,“什么都可以变成人,不过人真的是很复杂的……”他转过头来,“这么多个月,那些东西终于又出现了,是不是国雪已经回来了?”

  李凤扆又微微一笑,“这个难说得很,只是‘戾’散播疫病,倒是要早早把他抓住,才不会有更多人受害。”

  《山海经·中山经第五》有曰:“又东南二十里曰乐马之山。有兽焉,其状如,赤如丹火,其名曰 ‘戾’,见则其国大疫。”

  “戾”,是一种传播各种疾病的野兽,能变人形。

  戾为什么出现在钟商市?木法语或者是桑国雪回来了吗?桑菟之微微摇头,微褐的头发中间缓缓露出一支晶莹如玉的角,散起一阵淡淡的白雾,待到白雾散去,他的角也已消失,就如那是一瞬间的错觉,“他没有回来,‘戾’的气味,在中心广场。”

  “那里是闹市,居民区和商业区。”李凤扆长眉温雅,“他若是走到那里去了,倒是麻烦得很。”他手里仍然推着蔬菜车,“变身会让人看见的。”

  “哎呀,你要我自己一个人去?”桑菟之眉眼具飞地笑了起来,他听懂了李凤扆的意思。

  李凤扆长身直立,徐徐负手在后,微笑道:“你决定当个英雄,所以吃了草薇,不是吗?”

  “嗳……”桑菟之侧头笑,眼睛宛若明珠,很是漂亮。

  “你想救人,想救绿章、想救国雪、想救草薇……”李凤扆缓缓地说,“除了牺牲,还要坚强。”

  “像你一样强?”桑菟之仍然在笑。

  李凤扆脸色一点不变,温和从容,“不,像草薇一样坚强。”

  桑菟之看了他一眼,自己还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呢,原来凤扆也知道,我们之中,最坚强的人……是小薇。

  想要救人,除了牺牲,还要坚强。

  强,就是没有弱点。

  坚强,就是心里没有弱点。

  小薇……并不是力量很强大的人,但是很坚强,坚强到可以叫明紫自杀、坚强到可以冷冷安排自己去死、坚强到可以不必表达不要感激不要理解,谁的话也不听。

  换句话说……很任性的……但……不脆弱。

  最坚强的人,是对自己最冷漠,没有温暖的余地。

  桑菟之很懂,原来李凤扆也懂的。

  “那我走了。”桑菟之戴上围巾,穿上它米色的外套,双手插在口袋里,“回来我请你吃豆花活鱼。”

  李凤扆微微一笑,将蔬菜车推回厨房,从里面拿出白菜、萝卜、土豆等等出来清洗,过会儿泡了壶热茶,坐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打开今天的报纸,看了起来。

  ☆☆☆☆☆

  中心广场。

  一个头发颜色怪异的人站在中心广场车站,路人纷纷回头看他,髯发盛行的现在,染红头发的人多了,但染成这种颜色真没见过。那是一种如朱砂一般的红,像朱红色的印泥,浓郁而刺眼,并且头发根根直立,就如刺猬一般,非常扎眼。

  许多人站在他旁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球衣,视线看天,谁也不看,各路公交车来来去去,他也不坐车,不知道站在那里做什么。

  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突然倒了下去,车站起了一阵喧哗,有人拨打了120。120急救车到达以后,又有一个中年妇女晕倒,医生护士一阵手忙脚乱,突然一个孩子大哭起来,他膝盖有个小伤口开始流血,车站又是一阵大哗。到急救车开走的时候,带走了四个人,都是原来身上有病,突然发病晕倒。

  中心广场的车站空了许多,路人似乎觉得这里不祥,下意识的纷纷离开。几辆车的班次过去,中心广场过了上班的时间,认识越来越少了。

  又一辆421路公交车开来,车上只有寥寥几个人。

  一个戴着米白和咖啡色格子围巾,身穿米色外套的年轻人下了车。

  红色头发的人也不看他,眼睛看着天,不只在看些什么。

  桑菟之很顺利地站在“戾”的身边,他比“戾”矮了一个头,那只“戾”化成的人非常高大、身体魁梧,除了丹红色头发,满脸都是胡渣,似乎十分颓废,又像十分野性。

  “嗨?”桑菟之扬起眉,对他挥了下手。

  戾转过头来,“什么事?”

  出乎桑菟之的意料,戾的声音沉着、稳重、简洁有力,仿佛头脑十分冷静,和莫明紫完全不同,“没有什么事,只是……”原来以为自己很会说话的,突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挑起眼睛笑。

  “长成这样,不要随便对人搭讪。”戾沉声说,随后抬起头看天,一动不动。

  他一只觉得坏人不是绝对坏的,戾的这一句话让他感动了一下,记住了,“你在等人吗?”

  “我听说这个城里有个人杀死了马腹。”戾说,“我在找他。”

  他说:“小薇死了。”

  戾转过头,眼睛睁得很圆,非常吃惊的看着他,“什么?”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勇气,“他被我杀死了。”

  戾丹红色的头发似乎一瞬间长了一长,“你——”

  桑菟之脚下一道皎洁如月光的光线悠悠亮起,在戾和他自己旁边画了一个圈,光线缓缓自地下漫起,在头顶愈合,戾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好一阵子,抽了抽鼻子,视线转回看着蓝天,“麝月界——你是——驳兽!”

  桑菟之额头的角慢慢长出,看到麝月界隔离了戾和行人,觉得有点放心,“你没有闻到驳的味道?”

  “你身上没有味道。”戾被圈了起来,但并不惊惶,只是一个字比一个字更沉着有力地说,“你杀死了那个男人?”

  “我得到了他的力量。”桑菟之说,“你是戾兽,走入人群一定会给人带来疫病,还是回去吧。”

  “我不想杀人,只是出来走走。”戾说,“你想吃了我?你吃了那个男人?”

  “只要你回去你该待的地方,我从来不喜欢吃人。”桑菟之说。

  “既然他已经被你吃了,那没什么好说的,我走了。”戾的视线突然从天空收了回来,砖头大步就走。

  “等一下,你想和小薇说什么?”桑菟之又大出意料之外,“你特地来找他,为了什么事?”

  “什么事?他已经死了,你能做主吗?”戾的语气带着嘲弄,停下脚步。

  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不回答,站在旁边笑,但现在他停顿了一下,说:“我能。”

  “木法雨疯了,他在猎杀同类。”戾站定,回过头来,语气很肯定、平稳、慎重,“他不肯吃人,他吃同类。”

  桑菟之的眼睛在笑,“他不肯吃人?”

  “他逼得同类在城里和山里到处乱窜,”戾说,“什么后果,你很清楚。能的话,赶快杀了他,否则到这里来的同类会越来越多。”

  桑菟之的眼睛仍然在笑,“这个世界真的没办法让人偷懒啊,谢谢你。”麝月界缓缓浮起,两个人的身影在旁人眼里消失,很快出了城郊。

  ☆☆☆☆☆

  钟商大学汉语言文学系今天没有课,教授出差开会去了。顾绿章提着两个袋子下了出租车,望着城郊的钟商山。

  从去年到今年,一年多以来,发生了很多事、太多事。

  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慢慢地走进鹤园,每走近一步,她就觉得国雪仍旧在那里,从未复活、从未咬过她、从未作出他自己控制不了的事,仍旧稳重、严肃、平静的在那里面,可以指导她,往后直至一生该如何生活。

  那条很久很久都没有绣好的围巾,已经绣好了。她慢慢从袋子里拿出那条绣了《古结爱》的围巾,渐变的紫色依然明亮,上面“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每个字都绣得很认真。无意识地将围巾打在国雪的墓碑上,那柔软的触觉随着冬天的冷风摇晃,被吹得猎猎飞扬,凄凉至极的感觉涌上心头,各种各样的国雪从眼前掠过,她刹那间看见了国雪这二十几年做过的事,读书、考试、读书、考试……他一直那么优秀,他有理想,他善良他正直,是她……不够爱他不会爱他。

  国雪咬她那一幕,面目狰狞那一瞬,她终于清晰地回忆起来,望着国雪墓碑上那张表情严肃的照片,他一定痛苦至极、一定在怪她……那时候他一定在怪她……怪她放任他一个人,所以才在忍耐不住的时候咬了她,他很痛苦、太失望、等待太久了,所以才会崩溃……她……以为没事。

  捂住脸,眼泪在眼眶里浮动,我错了,可是不知道怎么道歉,怎么补救,怎么挽回……国雪你一定要等到崩溃……才肯承认你也脆弱你也要帮助吗?我……我不懂事,我不会爱你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可是你……为什么不开口要求……也不肯骂我……而是等到恨我?

  我们真是太愚蠢了……

  她的手肘支在初春冰冷至极的墓碑上,眼泪顺着手肘滑了下来,滑进衣袖里面,比冰还冷,从前不知道什么叫做“伤心欲狂”,从前真的不知道……呵呵……从前我们生活在梦里……她额头抵着国雪的墓碑,冰凉彻骨,泪如泉涌,失声而笑。

  “咯啦”一声,有种声音从坟墓里传来,她开始没有注意,再过了一会儿,有种奇怪的声音又在坟墓里响了起来,像有个欢乐的声音在坟墓里唱歌。她呆呆地看着国雪的坟墓,一瞬间觉得毛骨悚然……随着那些奇怪的歌声,有些宝蓝色的东西从坟墓的土层中簌簌爬出,竖起了翅膀——朱蛾……她骤然回头,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一个人,一个衣着整齐笔挺,表情冷漠的人。

  那些宝蓝色的东西在他头顶高处翩跹而过,如幽灵般忽隐忽现,她看见的人有半张脸像国雪、半张脸像木法雨……一只眼睛紧闭着,眼角依稀含着晶莹的部分,有经历了千折万磨无比疲惫仍旧无法成功的痛苦,眼睫很长,紧抿着不肯轻易流露的情感。另一只眼睛睁着,眼色很冷漠,一点蓝色的莹光在那眼睛深处闪烁,仿佛是千百只狰狞可怖的怪物在那蓝色血湖中挣扎,直至死亡。因为他们的表情都很冷漠,所以虽然一只眼睛闭着,却不容易看出那是两个人……她目不转睛看着他,他睁开的眼睛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这个“人”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副墨镜,戴在鼻梁上,“嗯……”他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并没有说什么,看了一眼墓碑上扎的围巾,转身要走。

  “桑国雪!”她突然大叫一声。

  那个“人”站住,高空中点点翩跹的朱蛾渐渐隐去,全部消失不见。

  她追上两步,迎着阳光看他,因为刺眼所以看不明白,“最近……最近好吗?”她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从来没有对国雪说过赤裸的话,没有说过心里所想的事,以至于想哭想道歉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可能是我们从开始爱就爱错就爱得不对,所以爱到最后你和我都不知道怎样对彼此诉苦、怎样索取彼此的关注和照顾、怎样要求怜惜和宠爱……我们——以为把自己打造得很完美,那就是幸福!国雪,不是的,我真的宁愿听见你哭,不想要一个除了造桥什么都不需要的桑国雪!你对我说你需要我……需要我陪你……好不好?她心里有好多话想说,涌到唇角,只剩下酸涩,说出口来,竟然仍是带着僵硬微笑地道:“最近好吗?”

  他很了冷淡的看了她一眼,她只觉得双手一阵剧痛,那骇人的十根骨爪顿时长出,双手突然失去控制,掐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只要那十根骨抓任何一根一用力,她就会轻易死去了。但那十根骨抓并没有掐进她脖子里去,他头也不会地走了,身影在树丛之间渐渐远去,然后消失。她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在他消失不见的时候,那十根骨爪消失,她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他……不是很想杀死她吗?为什么没有杀死她?

  那个人,究竟是木法雨,还是桑国雪?

  又或者,两者皆是?

  要是他既是木法雨又是桑国雪,那怎么办?

  要怎么办?

  她慢慢抬起手,抚摸自己的嘴唇,为什么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为什么我想说得没有说出来,你想说的夜……没有说出口?

  无论是想杀我也好,是你觉得痛苦也好,是要吃人也好,我都想听你说啊……

  那时你做的决定,是你想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想知道!她捂住脸,为什么总是在他走了以后哭,为什么都不能哭给他看?为什么反映总是很迟钝?我不要做矜持的女生,我想让你知道其实我……很在乎你,很后悔没有陪你,真的很后悔……

  “呵……呜呜……”她双手捂住脸,独自站在已经空无一物的国雪墓前细细地啜泣,初春的冷风吹过眼泪,眼泪很热,脸颊很冷,很冷、很冷。

  ☆☆☆☆☆

  钟商山。

  鹤园的另一角。

  “他已经吃下去两只九尾狐,一头蛊雕和十九只大蛇,”戾说,“他的脑袋不太正常。”

  桑菟之说:“是吗?”

  “他的能力本就是极限,再吃下去这些东西,很快会自爆成九万朱蛾,消散在时空之间。”戾说,“他也有可能在自杀,也有可能疯了。以木法雨的能力猎杀同类,很快那些不愿入城的同类就会涌入城里,那时他们就会发现……认识很容易猎杀的食物。”

  “你吃人?”桑菟之问。

  “我基本上不吃人,”戾说,“我的习惯很好,喜欢清汤面。”

  桑菟之“啊”了一声:“你是个好人。”

  戾对他笑了一下,这个满脸胡渣、面目带着野性的男人,笑得却很有英俊的感觉,嘴咧得很大,笑容很灿烂,只有心底光明的人才有这样明朗的笑脸。桑菟之觉得自己很失败,他杀不了这只“戾”,自己原来仍然是很软弱的人,只要别人稍微有一点点好,自己就一点也讨厌不起来,就会祝福别人过得很好,真的事很奇怪的心态,救世主是不能随便同情敌人的吧?

  “你不知道木法雨现在在哪里?”

  “不会太远。”戾说,“他没有进入城里,也没有离得太远,就在城郊。”

  “钟商山上?”

  “一个男人的坟墓里。”戾说,“他住在一个男人的坟墓里,一开始把那坟墓里的尸骨碎尸,大部分吃了下去,剩下的全部化成朱蛾。”

  桑菟之的眼睛一直在笑,现在视线微微往上飘了飘,“哦?他恨桑国雪?”

  “我不知道。”戾说,“他疯了。”

  “像木法雨或者桑国雪这样的男人,要说疯了,真的是很难让人相信。”桑菟之悠悠地说,“你不要再进城了,再进去我会吃了你。”

  戾说:“嗯……我想找的人已经找到,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桑菟之额头晶莹的角缓缓长出,他周身弥散起一股淡淡的白雾,渐渐变浓,将他身形隐去的时候突然被风吹散,桑菟之以消失了影踪。

  “驳……白驳。“戾挺直身体看着渐渐散去的白雾,这个相貌秀气纤细的男生是一只“白驳”,千年黑驳万年白驳,是很少见的品种,而且驳银蹄,更加少见。正当他鉴别这只“驳”的品种时,背后突然一凉,他一转头,五只尖锐的骨爪已经陷入他颈侧血肉,刹那之间他散去人形变成了一只丹红色荆棘的刺猬样小兽,但那五钩骨爪还是牢牢透过他颈侧的皮毛,扣住了他的颈骨。

  木法雨!

  戾转过头,眼前从指尖生出骨爪将他掐在爪心中的,正是木法雨,“你——”

  眼前的“木法雨”以骨爪将他整个提了起来,戾的血从伤口涌出,顺着白森森的骨爪一滴一滴滴在地上,被那血滴到的草地瞬间发霉变色,长出绿色的长毛,可见“戾”了危险。那霉变的绿色血液也顺着骨爪很快往木法雨身上长去,木法雨毫不在乎,将他提了起来,冷冷得看着他。

  “我有毒……”戾说,“难道你已经疯得连我也吃?不吃戾兽,那是千万年来大家默认的规则……”他还没说完,突然听到“咯啦”一声,只感到眼前一黑,头颅一阵剧痛,原来在刹那之间,他已经头骨破碎,被木法雨单手掐死了。

  ——戾兽有毒,不食戾兽。

  ——但没有人说不可以杀。

  木法雨右手一甩,将死去的“戾”“啪”的一声甩到不远处的草丛里,然后满不在乎地带着满手绿色长毛,往钟商山的另一边走去——他刚从另一边来,一路之上,谁也没有看见他。

  黑色的墨镜下,木法雨的肌肤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眼角颤动了一下,右手骨爪缓缓收回,将绿色长毛带入了血肉之中。

  杀戾兽,不过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最重要的是杀死桑菟之和李凤扆,那才是最有快意、值得期待的事。

  ☆☆☆☆☆

  异味咖啡馆。

  李凤扆看完了《钟商日报》和《钟商时报》,泡完了一壶清茶,只听后院有雾气散放、风吹过草叶的声音,知道桑菟之回来了。

  “木法雨据说就在钟商山,国雪的墓里。”桑菟之走进来的时候手上搭着那件米色外套,“走,去吃豆花活鱼。”

  “啊?现在是中午。”李凤扆的声音温厚如春风,“晚上再去。你没有杀死‘戾’?”

  “哎呀,你怎么知道?”桑菟之艳艳地笑,“失败了,我没有杀死他。”

  “愿闻其详。”李凤扆将报纸叠好,徐徐站了起来,那一战一立,气度卓然,典雅温和,让桑菟之颇有些羡慕。

  “没为什么,觉得他不坏。”桑菟之说,“作为人来说,是思维很清楚的人,不给人添麻烦也不迷乱,感觉是个好人。”

  “他告诉你木法雨在钟商山?”李凤扆微笑道,“你们也去了钟商山?”眼下目光微微一掠他的鞋子。

  桑菟之低头一看,鞋子上沾了一些草屑和草籽,往下一指,“就凭这些你就知道我去了钟商山?”

  李凤扆微微一笑,“马唐、牛筋草、早熟禾、狗尾草、雀稗、车前草、三叶草、酢浆曹、马齿苋、野塘篙、铁苋菜、地棉、水蜈蚣、异型莎草、香附子。(这都什么东西,藤大从哪里找来的?折腾人)钟商市草地虽多,能在鞋上沾上十五种杂草草籽的地方,也只有钟商山了。”

  桑菟之的眉毛再次往上扬,“这么多草籽你全部认得?”

  李凤扆温和地说:“你鞋子和裤脚上共有十八种不同的草籽和草梗,我只认出十五种,若是草薇尚在,他定能全部识得,我所知不过皮毛而已。”

  桑菟之“啊”了一声:“我们去了钟商山,但没有去国雪的墓地,我先回来了。”

  “你考虑不周,”李凤扆声调徐和,甚至有些风吹水动的愉快,入耳令人心神镇定,“木法雨或者桑国雪如果在钟商山,听到戾和你的对话,一定会找上门来,先杀了你。”

  “啊?”桑菟之还没有想明白,眼睛睁圆,“为什么?”

  “为什么?”李凤扆微笑,“难道‘戾’找你不是为了叫你吃了木法雨?先下手为强,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啊……”桑菟之望着李凤扆笑,自己真不会分析,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受到攻击的理由。没有想到木法雨或者桑国雪会攻击自己,因为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要吃了国雪啊,从来没有想过……

  一只深黑色的乌鸦站在窗口歪着头静听桑菟之和李凤扆的对话,它的头顶长着鸡冠,脚爪是鲜红色的。另一边的窗口玻璃上隐约有一团白气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普通人可能看不出那是什么,桑菟之却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一只隐身的九尾狐,正以鼻子对着玻璃窗呼吸,那呼吸间的热气喷到玻璃上,成就了一团白气。

  没过一会儿,异味咖啡馆许多扇陈旧的玻璃窗上都出现了聚了又散的白气,有高有低、有上有下、桑菟之“啊”了一声。

  “凤扆你的手好一点没有?”桑菟之眼神一挑李凤扆的右手腕,“能动吗?”

  李凤扆伸动了一下左手腕,温和地为笑道:“当然。”

  正在两人都在笑的时候,一个橘红色皮毛、黑色鼻尖、黄色眼睛的头缓缓从玻璃窗外悄无声息地探了进来,冰冷坚硬的玻璃在它眼下就如是全然透明的。桑菟之额头的角长出,麝月界刹那间包围了他自己——其实他本想连李凤扆一起护住,但是在麝月界愈合的瞬间,李凤扆衣袂飘飘,已脱出了麝月界外,竹箫在手,他弹身后跃的时候挥箫而出,“扑”的一声如破谁攮,一蓬鲜血爆出,一只形状如牛的四耳怪兽头颅洞开,刹那毙命。而李凤扆脸带微笑,眉目温雅,仿若什么事也未发生过。

  麝月界中白雾弥漫,随着麝月界慢慢消失,桑菟之化为“驳”走了出来,雪肤银蹄,神俊美丽。就在驳挥箫见血,桑菟之化为“驳”的瞬间,异味咖啡馆四面八方陡然响起一声轰然巨吼,如牛鸣地“哦——”随着巨吼声波震荡,异味咖啡馆内陈列的许多瓷器细碎摇晃,如遇地震般颤抖,发出“咯咯”声响;陈列橱窗上的玻璃“咯啦”裂出纹理,如刹那之间开了一蓬白菊花。便在巨吼回荡之间,无数猛兽的头颅自墙外而入,数百张血盆大口呵出腥臭的气味喷溅着唾液往厅中两人咬去。

  雪白的驳口中喷出白气,四蹄踏动,开始退了一步,而后猛然被兽头挤在中间,只听李凤扆一声笑,驳陡然激动起来,一低头向前冲去,随着它的冲撞,几只兽头在被驳的独角攻击之后消失不见,驳扬蹄披鬓,张开牙齿,在它周围面目狰狞的兽头全数消失,化为淡淡的青气没入它口中。

  李凤扆也被一种兽头挤在中间,有些牙齿已赫然咬在他臂上,只是他运气如铁,兽齿伤他不得。眼看桑菟之开始反击,他一笑声毕,振袖一挥,咬住他衣袖的猛兽纷纷后退,李凤扆左手五指挥出,“啪”的一声拍在当面一只鱼头怪物脸上,那只怪物的脸部顿时塌陷,却不像先前那只怪牛那般消失,猛然从塌陷的头颅内生长出长长的触角,沾黏在李凤扆手臂上。李凤扆微微一笑,手掌不收反抓,一把抓住那柔软的触角,手中烈劲到处,那怪鱼的触角寸寸断裂,焦黑碳化,如被火焚。同时他右手竹箫点、戳、劈、扫、刺、敲、砍一连串动作不停,那些全然不是招式,然而李凤扆内里强劲至极,普通一支竹箫在他手下更胜铁石,身周的各类猛兽鲜血四溅,哀号声震耳欲聋,不过片刻,已经消失了一大半。

  正在异味咖啡馆内人兽奋战之时,大门缓缓打开,一个人出现在大门口。

  他来到的时候,那些猛兽突然停止了扑咬,各类兽头缓缓自墙面又缩了回去,气氛森严肃穆,似乎是一群殉道者突然撞见了庄严的主……惶恐而自惭形秽,畏惧而崇拜……

  李凤扆的竹箫洞穿了最后一只大蛇的七寸之后,气度温文地收了回来,仿佛他方才并非用它来杀戮,而是摆了一个气定神闲的姿势。驳温柔的眼眸望向门口,那门口进来的人果然是:木法雨,或者说是桑国雪。

  “果然是你。”李凤扆的竹箫收回到胸腹前三寸三分处,停得很稳,他在对木法雨说话,和从前不同,他并不徐徐闭目,脸色温柔。

  “唐草薇居然能死,”木法雨脸上仍旧戴着墨镜,“我很佩服。”他冷淡地说,“你居然没有死,我很佩服。”

  李凤扆报以微笑,“这是上总有些人想活而活不成,想死又死不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得从所愿,已是福气。”

  桑菟之缓步走到李凤扆身边,他睁着一双大而温柔的眼睛看着木法雨,似乎木法雨眼中那点波涛汹涌的冷蓝对它并无影响。它没有丝毫恶意,再桑菟之眼中,木法雨仍然是前年篮球场上发挥稳定的朋友,是学校里教授喜欢同学羡慕的优等生,即使刚才有千百只猛兽对它暴露出流着涎水的牙齿和充满恶臭的口腔,它仍然没有想出来要怎么样攻击一个好朋友。

  “它们误解了我的意思。”木法雨淡淡地说,“吃了唐草微的驳,能杀数百猛兽的人,很有趣。”

  李凤扆温言道:“过奖了。”

  白色的“驳”突然说:“国雪,我们曾经交情很好,曾经一起吃过火锅一起喝啤酒,一起唱歌……一起找到女朋友,我失恋的那几天你陪我喝酒,我……在风情酒吧出事的时候,你也知道的,你找过我……虽然我没有听你的话但是我都记得……”他渐渐化为人形,桑菟之从白雾中走了出来,“国雪,你以前说过让我放心,因为是老朋友所以不管发生怎么样糟糕的事都可以把事情交给你,可能你早就忘了,但是朋友对我的关心我都记着。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请你放心,把自己交给我们,我和凤扆一定会想出怎么救你的办法……”

  半面桑国雪半面木法雨的人诡异地勾起嘴唇,极其冷漠地笑了一下,“我很快就会得救……”他手指点向李凤扆的胸口,“比起他的心,我更喜欢你的心。这个男人天真、有道德洁癖、还有自杀的倾向,而你,哈哈哈哈——”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其放肆狂妄、如野兽般的大笑声、身边空气突然涌动起伏,空气裂缝之中依稀可见各种兽爪獠牙,红舌长尾晃过,仿佛木法雨一个控制不当,比刚才多上百倍的猛兽便会如洪水般决堤。

  李凤扆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是微微一笑。桑菟之很无奈地叫了一声:“国雪!”

  木法雨紧闭的那只眼睛颤抖了一下,突然睁开。桑菟之“啊”了一声,“木法雨”的另一只眼睛清澈透明,眼神正直犀利,那真是国雪的眼睛,只不过正因为清澈正直毫无掩饰,也不肯掩饰,那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痛苦的情绪,仿佛在眼睛中间那种自我崩裂的痛苦都结成了实质,正令那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睛同样清澈,寒冷苍莽,只有一点森森的蓝在眼底闪烁。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刹那之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就是两片贴在一起的半个灵魂,完全不能融为一个人,却在不停的融合成一个人!无论各自原有的灵魂是什么模样,融合是不会停止的!国雪的眼睛充满了痛苦,木法雨的冷漠桀骜在渐渐沦为歇斯底里……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如果融合为一,那是谁?

  “你救我吧……”木法雨的右眼并不如何凶恶,带着一丝嘲弄的小,刹那之间欺到李凤扆面前,右手五指骨爪长出,猛然去挖李凤扆的心。李凤扆竹箫一挡,木法雨那骨爪“咯啦”一声扣住他的竹箫,李凤扆微微一笑,放开竹箫在箫尾一拍,那支长箫“呼”的一声打了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李凤扆“啪”的一声仍将箫尾接在手中,而木法雨扣住竹箫的五爪已悉数碎裂,骨骼被绞落在地,“咯啦”滚动。

  “我必定救你。”他含笑而答,“你也要自己救自己。”

  “是吗?”木法雨变了声调,突地换了个沉稳的声音,“你要救我……”

  桑菟之听出那是国雪的声音,他却听得笑了出来,“哈哈……”他一笑起来,眉毛和眼睛特别灵活,正个人像亮了一亮,“哈哈哈哈哈……你虽然和国雪在一起,却一点也不了解他,哈哈哈……”桑国雪死也不会像人求救,国雪是最强的。

  木法雨的眼神震了震,李凤扆喝道:“小桑!”

  桑菟之回头,“嗯?”

  “他是国雪!”李凤扆说,“他是国雪,他一直是国雪。”

  桑国雪?这个面目狰狞、要挖李凤扆的心、驱使千万猛兽的人,真的是国雪?桑菟之吃惊了,难道眼前的人并不是木法雨和桑国雪的融合,他一直是桑国雪?怎么可能?

  “做不回桑国雪,所以想要做木法雨……”李凤扆的语调温厚,带着宽容感,似乎没有什么事能令他吃惊和心神震动,“国雪,你真的是那么软弱的男人吗?想要舍弃自己的心、想要从木法雨的身体里逃脱、想要我杀了你——”他微笑以对那个不知是“木法雨”还是“桑国雪”的人,“我必定救你,但首先你要自己救自己。”

  “国雪!”桑菟之在原地跺了跺脚,似乎是想生气,又像是对自己没认出来那是国雪而很懊恼,最后却仍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风情如满地蔷薇花开,总是荡漾着一些悲哀和好笑的味道。

  “我们大家都明白,你是很有原则的人,我也很明白,做了一些自己不可饶恕自己的事,违背了原则的事的感受。从前——我没做过错事的时候,也觉得错了就错了,很鄙视那些竟然会做错事的人,但是……”他晃动了一下身体,那姿态很妩媚,拉端正的帽子,“但是我后来也做了错事……”他顿了一下,“我做过第三者,他的朋友割脉自杀,我也割脉了,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他没有怪我,但是从割脉那天起,我从心里开始鄙视自己,做那种事实在是太差劲了。

  “要死真的很容易,当你拿着碎玻璃往手上割的时候,没有什么比死更容易了,但是我觉得不管做过多少错事,人总是要往前走的。要死太不负责任了,人的一辈子很短暂,就这样过去了,我不甘心。我很怕死,希望我死的那一瞬间是幸福的,所以虽然很鄙视自己,还是要努力地生活。做错的事我永远都记得,我鄙视自己,我也会逃避,我会打网络游戏我会假装变得很麻木我会找新的好男人谈恋爱,我也想做一个和原来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自己,那样所有的遗憾都可以不再遗憾,所有的理想都不是理想,我就不用再挣扎……要勇敢往前走真的很累很辛苦,我可不可以不勇敢?但是每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管身边有没有人陪我,昨天到底玩得多疯狂快乐,我知道我一天一天地回不去了,那些理想、那些期待、那些生活,全都不回去了……我做了一个和原来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我不想痛苦,但是清醒的时候却比从前更痛苦,因为清醒的时候我知道我不是这样的……我从前不是这样的,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回头,其实却已经无法回头了。”他用手捂住脸,纸缝间他的眼睛在笑、声音也在笑,却已经哽咽了。

  “呵呵……国雪,你变不成木法雨,因为你根本不是木法雨。假装成他那样不会让你解脱,只会让你更难过更看不起自己,痛苦的是原来自己不如自己想象的坚强能干,其实很多事情只有自己一个人无法处理,可是我们都选择了一个人度过那段时期……我们不恳求就也不要帮助,所以错过了朋友,走错了方向。但是走错路也是要有勇气的,……国雪,其实是不是自己走不出去不能回不到过去,而是自己以为自己走不出去不能回到过去,如果我们能够在勇敢一次,努力做回从前的自己,也许不会越来越痛苦……”

  “小桑,我们再也不回去了。”左脸是桑国雪右脸是木法雨的人慢慢地说,“想得通很容易,你说的我都很清楚,但你能做回从前的桑菟之吗?”

  桑菟之哑口无言。

  不能。

  “我……”那个人说,“其实已经死了,却死不了,比死还……”他的左眼露出极端痛楚的神色,沉稳地说:“不如。”

  所以想要死的理由。

  “杀你不难,挖你的心也不难。”李凤扆面带微笑,一只听着,即使桑菟之和桑国雪都说到眼露痛苦之色,他仍旧眼神清晰,风标清雅,“但救不了你。”他持箫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放了下来,“难的是……活下来,比死……比野狗还不如地活下来。”

  那个人的左眼终于向李凤扆看了一眼,“你吃过人肉吗?”他的右眼看了一眼桑菟之,冷冰冰的,语调带着一股奇异的哀伤和不屑,“你不过和男人鬼混,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做过半点坏事。”

  桑菟之再度无言。

  “我吃过。”李凤扆含笑,言下温厚,十分平静。

  那个人的左眼流露出一丝惊讶之色,李凤扆慢慢地说话:“我吃过我最好的……朋友。”再说下去,声音依然温和,却有些冰凉,“他死了,我吃了他,因为……”因为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一双典雅温柔的眼睛,静静地回视那个人的左眼,微微一笑,“你要活下去,因为有些事只有你能做。”

  “什么事?”那个人的左眼很迷茫,右眼冷冰冰的看着李凤扆,却似乎并没有什么神采。

  “有些问题,比如说……木法雨的身体在这里,当年他在战场上被炸而遗失的心脏……在哪里?”李凤扆平静地说,“他的身体不会死,心脏自然也不会死,他的身体会寻找旁人的心脏,心脏自然也会寻找旁人的身体。”

桑菟之“哎呀”一声,“你是说食人者不只一个?”

  李凤扆莞尔一笑,“我只是如是想而已。”

  “如果他的心脏找到了新的身体,那么肯定要来找他原来的身体。”桑菟之说,“国雪你要守住啊!这果然是很重要的事。”

  “只有你能控制木法雨的身体,”李凤扆温和地说,“控制这副身体里的力量,不让他伤害别人,也不交给木法雨的心脏。”顿了一顿,他又徐徐地说,“杀你不难——”刹那间他眉梢微微一扬,“挖你的心亦是不难,你若要死,谁都杀得了你,但你——真的就此认了?桑国雪当真如此而已,是甘愿一死了之的男人吗?”他身子微微一挺,极其潇洒地双手负后,面上神色依然不疾不徐,语调很平淡从容,“我却不信。”

  不信?

  那个人左脸泛起了一阵激动的表情,“不信?”

  “我不信。”李凤扆温和而有耐心地说,十分安详。

  桑菟之说作了超出自己原则的事很可怕,但逃避只会走上不归路,应该勇敢一点,带着错误走回来。

  李凤扆说他不信他在最后走不回来,不信他愿意一死了之。

  他的脸颊一阵痉挛,双眼突然都闭了起来,颤声问:“为什么你们从来不怪我?”他的双手在颤抖,“在我吃人的时候,没有人怪我……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怪我,你们都相信桑国雪绝对不会错,可是我错了……”

  他终于承认了他是国雪。桑菟之眉毛上扬,嘴角勾起,“哎呀,人家不骂你你还要生气吗?国雪真的很奇怪。”

  “信任是一种压力,是吗?”李凤扆微笑,“其实我用九龙锁锁你的时候,并没有期待过它能锁得住你,也没有太多的期待过你能永远克制住吃人的欲望,毕竟你的身体是一只食人兽。我没有期待你不做错,所以就没有意思责怪你,只是当时没有说……”

  “国雪肯定比我们想象的痛苦,我都不敢和国雪说话哩。”桑菟之说,“心里当然会想怎么能吃人什么的,但想一想换了是自己一样做不到,所以也就没有办法怪你啦。”他眉眼具飞地笑,一双眼睛跟明珠似的很是漂亮。

  桑国雪一阵颤抖,“我咬了……绿章……”

  “你恨她没有怪你?”桑菟之笑,“我明白你的心啦,你想说:我做错的事你们要说!是不是?那我先说啦,国雪,你吃人真的很可怕很残忍,以后要想别的办法解决,不要再吃人啦,想一想死去的那个人家里会有多悲伤?被你吃掉的时候他会有多害怕?会有多少人伤心?你要付出代价的,你要补偿,还要付出代价。”他笑得艳艳地指着桑国雪的胸,“你以后要救一百个人来补偿。”

  “苍天是公平的,自己造的孽,做过的罪,日后定有报应。”李凤扆温和地说,“记得这几日的所作所为,在你偿命之前,你若能做桑国雪,我敬你。”

  桑国雪的双目缓缓睁开,睁开之后双眼眼神都很清澈,“你本就不信我不能,不是吗?”他沉声问李凤扆。

  李凤扆笑得很有些顽皮,“不错。”

  “我不死了。”桑国雪凝视着李凤扆和桑菟之,“不杀木法雨,我便不死。”

  “君子一言,”李凤扆举掌以对,桑国雪心里陡地兴起一股豪迈悲壮的情绪,抬手“啪”的一声和他一拍,只听李凤扆含笑继续说,“快马一鞭。”桑国雪点了点头,右眼缓缓合了下去,他的左眼清澈,仿佛又重新看见了蓝天,背脊挺直。

  “你把自己的骸骨怎么了?”桑菟之问,“听说你把自己的骸骨吃了?还变成了朱蛾?”

  桑国雪皱眉,“我的骸骨?”

  桑菟之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把自己的骸骨吃了还化成朱蛾了吗?”

  桑国雪左眼眼色沉稳,“没有,我刚去看了墓地,绿章在那里。”

  “没有?”桑菟之更加奇怪了,“那——那只‘戾’说木法雨把你的骸骨吃了还变成了朱蛾——咦?”他突然明白过来,“刚才的猛兽是你召唤来的吗?”

  “不是。”桑国雪说,“我在钟商山躲了几天,今天才去墓地看了一次,然后就来了这里。”

  “那就是说——”桑菟之“哎呀”一声叫了起来,“那就是说,有另外一个‘木法雨’吃了你的骸骨还把它变成了朱蛾?他还指使猛兽攻击异味馆?”

  李凤扆仍然温言微笑,神色一点都没变,“我必定救你,不必——在意。”他手中竹箫徐徐负后,左手一伸将桑菟之和桑国雪挡在身后,眼神带着微笑看着某个窗口,“来者是客,请进。”

  在桑菟之和桑国雪哑然的时刻,异味咖啡馆西北面的玻璃窗“咯啦”一声慢慢裂出蜘蛛网般的裂纹,时间似乎只是过去一瞬,又似过去了千年万年,第一块古老的浅绿色碎玻璃“当”的一声跌落下来,接着“丁当”碎响,如狼牙般的碎玻璃跌了一地,在干净的青石板地面上洒了一层带有锐利锋角的青绿色光泽,阳光下十分温柔美丽。

  那层美丽光泽,只要人踏上去,必定血肉模糊。

  随着窗玻璃碎了一地,窗外有一个人。

  一个留着精细的胡须,相貌难以辨认,带着一副墨镜的男人。他穿这一件蓝黑色的大衣,衣服宽大,看不出是胖是瘦,衣摆很长,裤脚也很长,连鞋子一起遮住,也看不出是高是矮,头发很长,看起来好无光泽,不知是真发假发。

  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

  陌生人。

  没有气势、没有声音、没有容貌、没有气味。

  一个人站在外面,却仿佛是空的。

  他的面前,溅了一地的玻璃有淡淡的青绿色,很美丽。

  “阁下……”李凤扆的平静语调顿了一顿,往上扬起却变得更愉快了些——桑菟之发现这个温厚的男人骨子里喜欢挑衅,“先生贵姓?”

  “我姓木。”那个人的声音很普通,既不好听,也不难听。

  李凤扆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微笑的更加平静舒适,“木法雨?”

  “我原来叫木嘉杰,现在叫木法雨。”那个人说,“李先生和桑先生我在电视里看过几次,钟商市几次怪兽危机,两位先生都有参与,我本来很羡慕。”说话的时候,这个人居然很谦虚,然后他墨镜下的嘴笑了一下,“但是现在我只对桑国雪桑先生感兴趣。”

  桑国雪的左眼看了他一眼,缓缓闭了起来,挺秀的双眉微微颦起。桑菟之关心地看着他,只见桑国雪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胸口颤抖得更加厉害,剧烈的心跳仿佛隔着挺拔的西服都能看见,过了一会儿国雪左手压住胸口,右眼骤然睁开看了木嘉杰一眼,那只眼睛在笑。

  木法雨的身体和心脏相互召唤,要把国雪的心驱逐出去了!桑菟之伸手按在桑国雪胸口,“驳”兽的灵息缓缓从胸口透入桑国雪体内,感觉到桑国雪胸口的血管肌肉都在极力地排斥那颗心脏,仿佛原本连接的地方都在硬生生的自我分裂,身体要将心撕裂或者吞噬,而后腾出新的空间。桑菟之的灵息透入桑国雪体内,那种强烈的撕裂和搅动渐渐停止,只是刹那之间,桑国雪满身是汗,全身冰凉,左眼紧紧闭起,右眼中幽幽一点蓝光如午夜鬼火,慢慢亮了起来。

  他的右眼仍然在笑。

  很斯文的、冷静的、狂放的笑。

  李凤扆看了一眼木嘉杰,那个人全身被大衣包裹,他的胸口也在急剧跳动,他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嘴角仍然是那样勾着笑着,保持着一个相当诡异的弧度。李凤扆的双眉微微一轩,右手一拍,桑国雪应手而倒,桑菟之“哎呀”一声,笑盈盈的将他抱在怀里,“你怎么打人呢?”李凤扆刚才一掌拍在桑国雪肩头,掌力震的却是他胸口,一震之下,桑国雪胸口数处穴道被封,气血流转与大脑联系分开,不再自我撕裂,人也立刻倒下。

  木嘉杰却是“嘿嘿”冷笑,他的胸口鼓起了一块,突然间暗色的血爆炸似的喷了出来,一颗心脏的印子在他蓝黑色大衣底下蠕动。桑菟之紧张起来,扶住桑国雪的时候双手紧紧扣住他的心脏位置,木法雨的心脏若是脱离木嘉杰的身体飞了出来,将是什么后果,他也无法想象。

  “砰”的一声爆响,木嘉杰的心脏果然在刹那之间自胸口脱了出来,笔直弹向桑国雪胸口,刹那之间暗色色血液喷起半天来高,气味十分可怖。桑菟之“麝月界”起,连桑国雪一起换了个地方,正当他抱人移位的时候,突然“咚”的一声,木嘉杰倒了下去,那大衣胸口被撕裂了一个大洞,一股奇异的味道随着他倒下和大衣撕裂飘散出来,桑菟之“啊”的一声叫了起来!陷阱!

  这个人不是木法雨!

  这是个陷阱!

  木嘉杰跌倒的瞬间,桑菟之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个死人!那本就是个死人!那个人……全身包裹,到这墨镜,穿着古怪的衣服,那是具尸体!

  在那具尸体的心脏弹向桑国雪的时候,有两个几乎看不见的东西闪烁一阵蓝光直射李凤扆,李凤扆竹箫一晃,“扑扑”两声,那两个东西应声被敲碎,但倒下的那具尸体轰然一声化成了成千上万只朱蛾,如被狂风吹散的雪花,扑向桑菟之和桑国雪。李凤扆长眉一颦,他比那朱蛾还快已到了桑菟之身前,他合掌去劈的不是朱蛾,而是那附在麝月界外那颗扑扑跳动的心脏!

  那是木法雨的心脏!

  麝月界中,桑国雪右眼的笑意义越来越盛,蓝色的荧光越闪越亮,桑菟之赶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麝月界在往外扩张——界内的空气往外膨胀,想要将它迸裂,那是木法雨的身体在呼应界外的心脏。国雪要是守不住神志,木法雨的心夺回身体,国雪就……死了。

  无论如何,麝月界不能破!他不知道怎么使用自己的能力才能应对这种局面,想不出办法的时候,他把“驳”兽的灵息源源不断的输给桑国雪,不管怎么样,我把我所有的,希望、善意、能力,全都给你。

  小桑实在——

  李凤扆见状脸色微变——小桑委实不是与人争斗的料,这样的形势,国雪的神志几乎已经给木法雨侵占,输出力量给他,不是给了国雪,而是给了木法雨!随后微微一叹,那个人实在……说下了决心要做英雄,到现在仍旧不防人啊。便在他分心之间,他的手掌已经劈上了那颗跳动的心脏,指尖微微一麻——他骤地警觉收手握拳,“你——”

  那颗心脏应手破裂,血液喷溅,竟是诡异的绿色。

  满天朱蛾翩跹散去,有人淡淡的笑了一声,“嘿嘿,以你之能,为人拖累……”此后杳然无声,仿佛有人说了句什么,因为离开得太快,而无法传入别人的耳朵。

  那颗心脏碎裂落地,“啪”的一声滚出去老远,那具所谓“木嘉杰”的尸体化成了满天朱蛾消失不见。桑菟之收起麝月界,放下桑国雪,“凤扆?受伤了吗?”

  李凤扆脸色温和,他修长洁白的右手食指沾染了一点霉绿色,因为肌肤洁白,所以十分清晰,“木嘉杰和这颗心脏都不是真正的木法雨,那颗心脏到底进入何人身体,必须好好查查。”

  桑菟之却只看着他的手指,扬眉笑得很明亮,“你受伤了吗?”

  李凤扆微微一笑,“一点霉菌,不碍事的。”

  “你不能把它练化?”桑菟之记得无论是生病中毒,李凤扆都能很快将自己治好。

  “一点霉菌,不妨留着,以记今日之败。”李凤扆仍然是微微一笑。

  桑菟之明亮的眼珠微微上扬,“哦?”他笑得艳艳的,蹲下仔细地看那颗心脏,受李凤扆掌立一震,那颗心脏外表尚无太大变化,不过四分五裂,内里却已全然粉碎,犹如被打糊的肉酱,杂以绿色血液,看起来既恶心又可怖。突然桑菟之伸出手指沾了一点充满霉菌的血液,在自己手腕上一划——“啪”的一声,李凤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但为时已晚,桑菟之白皙的手腕显出一道暗绿色的霉斑,李凤扆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做什么?”

  “留着做纪念啊。”桑菟之的眼睛在笑。

  李凤扆一怔,而后淡笑,“你啊你……”

  桑菟之侧着头笑。

  李凤扆也微笑,从桑菟之手中接过桑国雪,拍开了他的穴道。

  木法雨设下陷阱,只是要李凤扆站上这一点霉斑,这点霉斑,自然不同寻常。

  桑菟之已经嗅出,那是“戾”兽的疫毒,和普通毒药不同,那是绝不可解的毒。

  凤扆为了救国雪,中了不可解的疫毒。

  心里觉得十分痛心,又觉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奇怪地想干脆就自己也划一下,那就不会觉得伤心了,所以他就花了一下。

  桑菟之就是这样的人。

  然后他还会笑着对你说“是不小心啊”、“要留作纪念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啦”之类的话,一个人回他院子里打游戏。

  这样的人想要救人,希望能给别人希望,要走多艰难的路,下多大的决心,实在难以想象。

  李凤扆从桑菟之手里接过桑国雪,微微一笑,拍开了桑国雪的穴道。

  ——第四章完——
五 希望

  那天顾绿章从钟商山回来,晚上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凤扆?”她认得是异味馆的号码。

  电话那边沉默,而后传来低沉稳定的声音:“不,是我。”

  是我?他骤然呆住,呆了好一会儿,茫然问:“……是谁?”不能辨认那个声音,因为不可能再听见,他以为不可能再看见了……

  “国雪。”电话那边的声息有些轻微的紊乱,“绿章……”

  “国雪……”她紧紧握着手机,心跳陡然加快,“你还在吗?你在哪里?你好不好?我很想你、很想陪你,对不起,那时候我没有和你在一起,我好后悔没有和你在一起,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原本以为,无论想通什么都已太迟,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挽回,竟然突然有了倾诉的机会,她不知道电话那头是不是她太痛苦所产生的幻觉,是不是把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听成了国雪,一只手紧紧握着手机,另一只手紧紧握住那只手的手背,她等不及听到电话那边的回答,“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找你,你在哪里?”

  “对不起。”电话那边依然是国雪低沉的声音,仿佛说得特别沉重,咬字特别清楚。

  “什么对不起?”她一时没想明白,“你在哪里?”

  “咬了你……我……”他仿佛非常痛苦,却又一字一字说得特别清楚,“很后悔。”

  “是我没有陪你,我没有想到……是我对不起你,你在哪里?我很想你……”她说了从来没说过的话,曾经以为爱不爱、想念不想念、彼此对彼此有多重要从不需要说出口,但其实不是的……爱恋多少、想念多少,是不是要求一直在身边,要说一便两便三便以至于无数遍,才能一点一点的积累起安全感,才能抒发彼此对彼此的渴求和需要,否则就是缺陷……欠缺了什么将彼此牢牢牵系的东西,没有了深入彼此心灵血脉的东西,分开了之后无法相信彼此安然无恙……

  “我在异味馆。”桑国雪的语调仍旧很沉着,即使带着一股痛苦的味道,仍旧让人鲜明的感受到他的确存在。

  她呆了一下,这是从异味馆打来的电话,他的人自然在异味馆,为什么一点也没想到?“我马上过去找你,你……你不要走。”她手握手机,立刻从家里跑了出去,妈妈爸爸在身后惊讶的呼唤,她应了一声她去找朋友,而后再也没有听见。

  钟商市的夜,如往常一样黑。

  她家距离异味馆并不远。

  夜里九点,风雨巷的青石板湛湛映着月光,竟有些积水般的幻觉,又仿佛那些清潋潋的影子是童话中仙女的恩赐。顾绿章踩着月光跑着,脚步声在风雨巷中分外清晰,这条巷子原本很长,今夜显得更长,远远传出去的脚步声,犹如没有尽头一样,听不到丝毫回音。

  突然脚步声停了下来,她在风雨巷的中段、在青石板的中间,看到了一具骷髅。

  那个骷髅胸口的肋骨残缺。

  那是什么?

  国雪?

  她极其惊骇起来,她看到那个骷髅脖子上系着一条围巾。

  她亲手绣的围巾。

  国雪的骸骨?

  怎么……可能……

  就在她震惊骇然的时候,那具骷髅突然消失,又变成了唐草薇的影子,穿着华丽的衣服,笔直站在那里,以冷漠的眼神看着她,很快那影子再度消失,变成了尚未变老的沈方,在笑。

  是谁在这里搞鬼?

  是谁——

  她一个人面对着不断变幻的那个影子,突然那影子化成了坠河之前的国雪,刹那间到了她身前,温柔地抱住她的身体,对着她的咽喉咬了下去。

  “幻觉、遗憾、亲近、死亡、毁灭、爱情……”有人在身后淡淡地说,“死之前,你关心的人还真不少,你真的只爱慕桑国雪吗?”

  咽喉传来熟悉的剧痛,幻影消失,她惊骇地发现是自己双手的骨爪刺入了咽喉,努力挣扎却无法放开,鲜血流了出来。眼前突然又出现了国雪的影子,他从街道那头跑了过来,似乎喊了她的名字,突然那影子又变成了小桑,小桑!

  咽喉感觉到骨爪已经抓到了劲骨,刺得很深很深,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幻影,她想见国雪,可是临死之时,却想看见……小桑来救她……

  想见国雪……

  想要获救……

  眼神失去焦距之时,眼前仍然摇晃着小桑的影子……

  为什么,没有期待国雪……

  死去的时候,国雪的一生自头脑中闪过,他似乎一直还是那样,从来没有想过……要求国雪付出过什么,她一直追逐着他的影子,竟然没有期待过他回头……

  扶她一次。

  ☆☆☆☆☆

  桑国雪缓缓放下电话。

  心情很激动,抬起左手按住心脏,他和绿章在一起两年了,情绪一直平静如水,约会、散步、牵手、读书,从来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应该那样。

  现在却心跳得很厉害,仿佛……非常期待她来,很想很想在一起,没有什么理由、没有计划,只是想在一起,好像只要在一起,心就安定得多,便不恐惧。

  桑菟之斜靠在异味馆通向二楼的楼梯口,李凤扆在厨房洗碗。看见桑国雪放下电话的样子,他笑了笑,“除去接她吧。”

  桑国雪转过头来,挺直了背脊,仿佛很冷静。

  “除去接她啊。”桑菟之扬起眉毛,笔直看着桑国雪的眼睛。

  桑国雪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嗳……”桑菟之笑乐出来,“你还是不是男人啊?想见他就出去找她啊!”

  桑国雪突然转过身,大步走出门去了。

  呵呵呵……桑菟之的眼睛在笑,国雪很幸福,不管将来怎样,他一直都很幸福。

  有个人,会一直陪着他,会等他,会相信他、依靠它,一直都只以为自己付出得不够,而从来没有要求他付出什么。

  只要国雪依然在那里、依然让她追逐,让她陪伴就好。

  只要是国雪就好。

  他的眼睛笑出了眼泪,其实……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啊……比起爱慕自己会对自己好的人,宁愿追逐自己爱的人,无论多么辛苦,都愿意等待,相信他会回来……而相信了一次又一次,却从来没有人回来过……

  绿章能等到国雪回来,等到国雪回头去找她,能等到他说其实一切都是误会都是彼此还不会恋爱,是多么幸运的事,祝福他们。

  “你不出去接她?”李凤扆洗完碗,拿起干毛巾擦手,“你也是想见她的吧?”

  “啊?”桑菟之转过了头,“嗯……绿章是好朋友。”

  “你会爱上一个女孩吗?”李凤扆微笑,缓步登上楼梯。

  “会,在精神上会。”桑菟之抬起头看他走上楼梯,突然说,“我一直在向一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什么?”李凤扆驻足问。

  “草薇死的时候,你不伤心吗?”桑菟之问,“你从来没有纪念他。”

  李凤扆微微仰头,看着异味馆二楼楼顶悬挂的华丽挂灯,“死者已矣……我……”他微微一顿,没有说下去。

  “你看过很多人……死?”桑菟之问。

  “怎么这么问?”李凤扆回头,气息沉淀,卓尔不群。

  “没什么,就是感觉而已。”桑菟之笑着说,“草薇死了、草薇死了……”他甩了一下头发,有种说不出的悲哀的艳丽的风情,“你没什么变。”

  “我……”李凤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腕,语气微微一缓,仍旧温雅如玉,“我总觉得,他不会真死,你能救他。”

  “我?”桑菟之扬起眉头。

  “你吃了他,难道不是为了救他?”李凤扆的神色不变,慢慢地说,“他再那样躺下去,才是真的死了,没有半点希望。”

  “我能给你希望吗?”桑菟之明艳地笑。

  李凤扆微微一笑,“你能给大家希望。”

  “凤扆希望什么?让我救人,救草薇,救大家?”桑菟之指着自己笑,微微晃着身体,像能摇落许多花瓣,蹁跹一地风情。

  “希望你救人,救草薇,救大家,”李凤扆停了一停,“如此而已。”

  “你自己呢?凤扆有什么愿望?”

  “没有。”李凤扆语气沉静,典雅温柔。

  那种沉静,像已经死过,而后复生,索然无味地静,如一潭精美绝伦的湖水,纵然有莲花无数,也是纹丝不动,颗颗静死。

  “救大家是很虚无的愿望耶,”桑菟之说,“凤扆不希望自己幸福?遇到对的人,有个美满的家,过简单的生活?”

  “不必幸福。”李凤扆简短地回答,言罢举步上楼,步态端正,风姿怡然。

  不必幸福?

  桑菟之抬头看他走进他自己的房间,每个人都有过去、每个人都有遗憾、每个人都有心结……不知道死心应该还是不应该。但难道不报期望,死心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人还是要有愿望,才能往前走、才会快乐,有些事应该忘记、有些事应该看开、有些事应该期待。

  不过自己常常想到很多道理,却什么也没有做到。

  桑菟之在楼下望着华丽死寂的异味馆,环视了一圈,又环视了一圈。

  ☆☆☆☆☆

  绿章就要来了。

  桑国雪站在风雨巷某个小巷口,春季深夜的寒风自巷口吹过,吹得他全身冰凉,傻傻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绿章会从哪个方向来,刚才忘记问她在哪里?

  要是在家里,会从左边过来。

  要是在外面,会从右边过来。

  他从来没有等过她,只知道手心很冷,胸膛很热,身体越凉,就越感觉到胸口跳动的心脏的节奏和温度。

  竟然很紧张。

  他从小学第一次上台演讲获奖以后,对任何人和事就不再感觉到紧张了。

  她怎么还不来?

  他看了看手机,才出来两分钟,再等一等。

  时间极慢极慢地过去,他每看一次时间,都发现才过去十几秒。

  看了十次,终于过去了两分多钟,他突然抬起头望左边看去——不对!太迟了!

  如果她在外面,不会说“我马上过去找你,你不要走”,她会说“我在什么时间到,你先喝茶”。何况现在这么晚了,她不会在外面。

  她要是在家里,这么短的路,怎么可能还没有到?

  人呢?

  一股强烈的饥饿感突然升起,他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丝奇异的气息,非常熟悉的气味,本就剧烈跳动的心脏立刻如脱缰野马一样疯狂搏动,撕裂胸口的剧痛再度传来,身体……又在排斥这颗心脏了。

  木法雨……

  桑国雪端正严谨的脸上充满坚毅忍耐的神色,绿章……还没来,一定和木法雨有关。

  夜里点点滴滴下起了小雨,敲打在他原本冰凉的身体上,像一簇簇刺入皮肤的针,疼痛异常清晰,全力排斥他心脏的身体不受控制,他伸出手掌,手指僵硬得无法动弹,张开嘴发不出丝毫声音……

  绿章、绿章、绿章……

  左边巷子里慢慢走出一个人,那个人个子不高,穿着一条到膝盖的淡青色裙子、白色背心,打着一条简单的绸丝带。

  绿章!

  桑国雪陡然一振一惊,绿章!他想往前走却迈不动脚步,想说话,却无法开口,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已经变成了失血的惨白色,心脏强烈收缩,缩成了一团之后竟然不再跳动,他的手掌变成了无血的惨白色!

  而顾绿章的表情却很迷茫,她看着前方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渐渐目光变得惊恐,脚步停了下来。

  绿章……绿章!桑国雪僵硬的手掌一分一分抬起,压住胸口收缩的心脏,梦里往下按压,他控制不了力量,那一按,胸口传来强烈的钝痛,才知道用上了自残般的力量。一股温热的血液从胸口流向全身,他喘了口气,用力在胸口再按了一下,闭起了眼睛。

  而小巷中间,顾绿章的表情越发惊恐,像看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

  再按一下,桑国雪往前走了一步,顾绿章的双手慢慢掐住自己的脖子,手指上长出骨爪,慢慢刺入自己的咽喉。桑国雪用力张开了嘴,“绿……章……”他的声音微弱到只有他自己听见,陡然发丝扬起,他心里涌动着一股强烈的不敢和愤怒,“绿——章——”

  顾绿章脖子上的血已经流了出来。

  “绿章!”桑国雪猛然叫了出来,向她那里大步跑了过去,“你怎么了?”

  顾绿章突然“砰”的一声倒地,桑国雪跪地将她扶起,就在扶起的刹那之间,顾绿章双手长出的骨爪穿透桑国雪的胸口,将他的心脏挖了出来,丢弃在地上,那颗心仍旧温热地跳动,跳个不停。

  “绿……”桑国雪骇然的扶着顾绿章,心脏陡然脱离身体,他和顾绿章一起倒了下去,“砰”的又一声,两人身体交叠,鲜血流在一起,那滩血迹满满地变大。脸色苍白僵硬的顾绿章双眼流出眼泪,掉在血里,但那双眼睛依然睁大,充满了惊恐的表情。

  “啊!”不远处有个人的声音惊诧地叫了一声,刹那之间一股柔和的光辉将血流不止的两人托了起来,那股光亮甚至托住血液,将血也送回两人的身体里去。那颗刚刚掉出胸口的心脏也被一起托起,送回桑国雪胸口。就在柔光卷地而来的同时,一件东西“铮”的一声打在麝月界外圈,毫厘之差,就截走了桑国雪的心脏!

  那击打在麝月界外围的东西,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条银链,上面挂着一个圆形的银质雕花盒子,里面放着很小的像片。这东西一击不中,缩了回去,在一个人手腕上绕了几圈,静止不动。

  “你是谁?”小巷里跑出来的人是桑菟之,眼见顾绿章和桑国雪都受重伤,不禁变了脸色,麝月界内的空气越来越白,他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了麝月界内,治疗顾绿章和桑国雪的伤势。他在异味馆坐了一会儿,李凤扆上楼之后,他实在无事可做,打算回家睡觉,一过拐弯路口,却突然看见桑国雪和顾绿章砰然摔倒,血溅三尺!

  那个人一身洗到发白的蓝色球衣,头发的颜色也很苍白,相貌却很年轻,淡淡的不算太英俊,却也冷峻——他长得并不太像之前的木法雨,但那气质却很像。

  “你是谁?”那麝月界将重伤的两个人托起,慢慢漂浮回来,桑菟之将两人挡在身后,站到最前面的时候,心里一股熄灭了很久的热情突然被点燃了。

  “我姓柯。”那个人淡淡地说,语调很冷漠,“你叫桑菟之?”

  桑菟之眉眼一挑,笑着说:“嗨。”

  “即使吃了唐草薇,你也不过是个只会搞同性恋的傻子。”那个人冷冰冰地说,“杀你——不足挂齿——”

  桑菟之全神贯注地令麝月界救治两人的伤,全力渡给麝月界力量,以里面两个人受伤的程度,要保护他们不死,至少要在麝月界里待上一个小时。

  他知道李凤扆现在在打坐,没有人能帮他。

  他一个人面对这个姓柯的怪物——这个拥有木法雨心脏的怪物——能撑住一个小时吗?就在他考虑的时候,突然“咯啦”一声左臂传来剧痛,他惊骇地看着一条挂着银盒子的链子收了回去——那个人居然招呼也不打,直接攻击了他——而且一出手打断了他的左手!左手强烈的痛楚让他整个人绷紧站了起来,一声马嘶般的口哨,桑菟之皱胃雾气弥散,他额头的角长了出来,夜空中什么东西临空飞过,如硕大的蝙蝠无声滑过夜空,转头又化了过来,在两人头上遨游。

  那是一只黑翅罗罗鸟!

  猎食之鸟!

  召唤罗罗鸟是唐草薇的能力,桑菟之第一次用,竟然召唤出两只罗罗鸟在空中相互交替遨游,如同两只巨大的幽灵,在地面留下片片硕大的阴影。

  姓柯的年轻人身前身后骤然出现了许多鬓毛激扬的虎豹猛兽,惊人的兽吼顿时激尘响起,仿佛一道强烈的龙卷风自地上掠过,威力直上天空。

  罗罗鸟骤然下扑,空中掠过两道诡异的黑影。年轻人身边的各类猛兽轰然大吼,如脱缰般狂奔而出,有些振翅直起,和罗罗鸟扑咬在一起。一声极其尖锐的鸣叫,罗罗鸟巨大的羽翼猛力扑打一头牛头六角的猛兽,黑夜中扬起不少纷飞的黑色大羽。

  就在各类怪兽相互扑咬的时候,刹那之间,麝月界外也出现了几头狮虎一般的猛兽,奔跑出来,奇怪的是却和罗罗鸟并肩作战,和同类厮杀在一起。

  那是桑国雪!

  ——国雪虽然重伤,但是他也在努力战斗,努力挣扎!

  桑菟之地左手痛得让他掉下眼泪,本来就不是很能忍痛的人,那银链子蕴藏着极强的力量,决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他看着对方,那个人淡淡站着看她,“居然有召唤神兽之能,可惜太弱,杀你不过如掐死一只蚂蚁。”

  这句话听起来很熟。桑菟之想笑,抱着左手臂对那个人艳艳地笑了一下,脸颊上还挂着眼泪。那个人缠绕在手臂上的银链又一圈一圈地都开,眼看就要再次出手,那银链在空中发出强劲的“呼呼”声,随意“叮”的一声响,银链抖了过来直缠他的脖子!

  绝对不能输!

  绝对不会输的!桑菟之一伸手抓住那银链子——“咯啦”一声,那银链子上的力量强劲得惊人——对了,是和凤扆一样的高手!是练有武功的高手才会这样……桑菟之忍住右手掌的剧痛,根据李凤扆指导的方法,双手一挫,“铮”的一声竟然将那条银链已拆一扯,拉成了两段!

  那姓柯的年轻人微微一怔,“剪烛手!李凤扆人在哪里?”这年轻人喝问,右足缩回,换手一把抓住桑菟之的肩,“快说……”他一句喝问突然停住,桑菟之手画火焰符,点在了他胸口——“呼”的一声那身蓝色球衣起火燃烧,一条蜿蜒大蛇骤然将他紧紧缠绕,张嘴吐出信子,蛇的双眼所到之处,处处火焰升腾,噼啪作响。

  “嘿!”姓柯的年轻人“啪”的一手抓住大蛇的七寸,那些火焰就在他身上燃烧,他却毫不在意,桑菟之只见眼前白光闪烁,那条大蛇竟在刹那间四分五裂,随后消失不见,右手臂再度“咯啦”一声,已被他五指抓住。

  “李凤扆人在哪里?”年轻人淡淡地问。

  桑菟之双手都受了伤被扭断,痛得脸色苍白,漫头都是冷汗,几乎昏倒,却仍然在笑,“嗯?”

  “还在异味馆运气逼毒?哈哈哈,不可能的,一千两百三十八年前他没能把这种毒逼出来,如今更加不可能,那是绝毒!绝毒!”年轻人冷冰冰地说,“至于你,死吧!”

  桑菟之膝盖微弯,猛地往那人身上撞去,年轻人不了他双手都受了重伤还敢反抗,手肘一撞一推,“砰”的一声桑菟之被他如击败絮一样摔了出去,跌在五步之外,他微有诧异之色,“你还真是……”一句话没说完,桑菟之坐了起来,他又是一怔——这个人居然又坐了起来,倒是顽强得很。

  凤扆在打坐,国学和绿章都不能死……桑菟之坐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潋潋月光映在他身边,就如坐在一潭极清凉明媚的水中,看起来竟不很狼狈。他的眼睛仍然在笑,带着残余的风情,还有一股并不强烈的火焰——虽不像其他人临死不甘时眼中的那种熊熊烈火,却明亮温暖,像无论怎样也不会熄灭!

  “我低估了你。”那年轻人突然说,“我叫柯常亭,你死之后,定会记住。”他大步走向越来越是明亮的麝月界——不杀桑国雪,他便是空手而回。迈出第八步,左脚一紧,已经被桑菟之召唤来的罗罗鸟咬住。柯常亭一跃向后,桑菟之一声口哨,空中黑影再现,四只罗罗鸟空中盘旋,柯常亭心头火起,一手悬在桑菟之头顶,淡淡地问:“这些扁毛畜生你收不收?”

  桑菟之笑得风情无限,“不收,好不容易才学会的怎么能收?”

  柯常亭淡淡地说:“哦?”他说杀就杀,一掌往桑菟之头顶拍落,以他的掌力,这一掌拍下,桑菟之必定脑浆迸裂,一命呜呼。

  “啪”的一声他没有拍碎桑菟之的头,迎上的是桑菟之的右脚——他四肢重伤三肢,竟然还有力气以手肘支撑,踢起这一脚救自己一命!柯常亭又是一怔,冷笑道:“我就让你四肢全断,全身上下没有半根骨头能动弹,再看你还有什么能耐……”他五指握住桑菟之右脚,一寸一寸将那腿骨捏碎,一寸一寸……

  桑菟之呼吸急促,全身骨骼尽碎,右腿上的痛苦已经算不上什么……他满脸红晕,全身的痛已通过了极限,仿佛已不再剧痛,眼睁睁看着麝月界,他头顶那颗独角依然晶莹明亮——一个小时……快要到了。

  自己原来真的很勇敢。

  自己表扬自己,今天晚上的表现……让自己很看得起自己啊。他忍不住轻笑,原来……自己骨子里还是有热血的……还能拚命……还能……很认真地……要活下去。

  今天……很勇敢啊。

  ☆☆☆☆☆

  麝月界里。

  顾绿章先睁开了眼睛。

  她先看见了如天堂般的光,然后看见婴儿般沉睡的国雪,而后转过头去——突然看见了小桑在笑。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笑?

  笑得……像全世界的花都在他身边盛开。

  “小桑!”她扑到麝月界边上,变色看着一个人以怪异的手法扭断桑菟之的骨头,一点一点地……小桑全身都是血……全身都是……“小桑!小桑!放开!放开这里,我不要你救人,不要你救人……啊——”她看着桑菟之的鲜血渐渐在地上晕成一团,平生第一次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不要——放开——”

  桑菟之额头的独角渐渐消散,他身上的血和顾绿章桑国雪刚才留下的血混在一起,他觉得温暖,一点也不冷,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很灿烂、很开心,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

  “绿章,今天我很温柔。”他说。

  顾绿章在麝月界里摇头,“你一直都很温柔,真的很温柔,小桑你不会保护自己你会害死自己,像小薇一样你们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救别人?你们……你们都不懂得要自私一点,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牺牲自己……我宁愿死、我宁愿死、我不要……这种救……我不要……”

  “今天我很开心,今天是个好男人……”桑菟之没有听她说话,他已经听不见了,渐渐地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开,还带着风情的瞟了国雪一眼,微微一笑,“‘驳’的力量都给你啦,你……不是木法雨,会有……希望……的……还有……草……薇……的……”

  麝月界里,桑国雪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桑菟之、看着他还带着那有些调笑的口气说到最后一个字,慢慢闭上眼睛,渐渐不再呼吸。

  而后麝月界弥散。

  世界上再也没有‘驳’这种神兽。

  他说:会有希望的,桑国雪的希望,唐草薇的希望。

  那些希望,随着唐草薇和“驳”的力量,他留给了桑国雪。

  那他自己的希望呢?桑菟之的希望——遇见一个在他弹琴的时候会看报纸的好男人……那个愿望……,虚幻得像蒲公英,不过是个童话时期,单薄而美丽的……梦。

  麝月界消失了。

  桑国雪和顾绿章站了起来,面对着那个叫做“柯常亭”的年轻人,桑国雪双眼都已经睁开了,一样清澈,其中充满了近乎歇斯底里的愤怒和忍耐。

  顾绿章紧紧咬着嘴唇,嘴唇在流血,小桑、小嗓……

  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来救她了吗?

  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没有人保护一定会死于伤害。但是我不知道,你会被……伤害得如此惨痛、如此彻底……

  那时候说下了决心向要救人,难道只是救两个人而已?小桑你所说的想要给每个人希望,难道……就是……这样……

  难道就是这样而已吗?

  你……你……你……未免……伤人……太甚……

  难道要救一个人就要牺牲一个人吗?那我宁愿去死——宁愿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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