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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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对。”

第十二章

新东集团,家电制造连锁集团,全国电子信息百强企业之一,旗下百多家法人单位,在全球20多个国家拥有设计中心、制造基地和贸易公司,员工总数超过三万,最近几年,其营业额不低于五十亿美圆。

这都是在我莫名继承了新东集团这一笔庞大遗产之后,那些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男人们告诉我的。当时只记得自己在他们咄咄的气势下压得有点透不过气,几乎每个人对我谈的话里都会把这集团的简历给我复述一遍,一圈下来,想忘记都难。

只是这会儿,在我继承那笔财产后的第三天清早六点不到的样子,这一批突然到访、大约将近二十余人组成的劳动、工商部门的人同我的一番谈话,让我渐渐发觉到,那个被媒体和集团上层负责人所夸大了的神话,那个传说中价值几十亿美圆的商场堡垒,它恐怕不过是个海市蜃楼。

大约从去年这个时候开始,因为一些税务上的调查而令工商局开始注意起这一只商场巨鳄,之后随着调查的逐渐深入,挖掘到的内幕开始引起越来越高层的人那一方面的关注。直到最近收集齐了最确凿的证据,足以证明这个曾频频暴光于媒体报刊,神话般在九十年代黑马般在同类行业里迅速崛起,又在之后的十多年里独占营业鳌头的电器业大亨,它对外号称的数十亿美圆的营业额,早在两年之前,就已经根本不足支撑这个庞大帝国的投资亏损,以及因为长期坏帐和外债而导致的巨额亏空。

所以,简单一句话,到了我手里的这一份遗产,这个足以让外人对它神一般膜拜的集团公司,除了一个美丽的外表、巨额的外债和庞大的亏空外,它已经一无所有,新东集团这三十亿美圆的身价只是名存实亡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泡沫而已。而更甚,为了配合工商局的调查需要,我非但那笔遗产里所报的数目一分钱都拿不到,连自己原有的财产都被一并冻结了,甚至作为它唯一的合法继承人,我还要为这一切亏空和债务负上一切责任。

而雪上加霜的是,不仅如此,集团还被查出涉嫌财务欺诈和巨额度的偷漏税。可是作为当事人或者说可以负上责任的人,新东集团的老板林韩森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因为遗产分割问题,被他理所当然地划分到了一切责任之外,甚至连入股在他儿子的软件公司里的那些股份也被撤除了,那是工商局查出的唯一有着大量盈利的股份。于是,我这个对那一切根本一无所知的人,这个莫名被赋予了这一切的外人,不得不成了这一切事件法律上的主要负责人。

于是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这么一个连面都没和死者见上过一次的人,会继承他全部的遗产,而他的儿子连一分都继承不到。

于是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那么幸运被三十亿元砸到头,明明最近照照镜子都是一脸的倒霉样。

那次谈话大约进行了有两三个小时的样子,谈完当时,我是完全都自暴自弃了。

负责?我拿什么去负责,连自己那点要用来修店、付医疗费的钱都被一起冻结了,我还有什么可以拿去给一个集团公司来承担责任。

命吗,可惜,就连命也快玩完了,还负什么责,都见鬼去吧,什么三十亿遗产,什么新东集团。幸运,见鬼的幸运。不过回头想想呢,也好,至少有生之年我总算还当了回大老板了,还拥有过一个价值几十亿美圆的集团公司了,像不像灰姑娘呢,要不是后面那些现实,我都快以为我幸福得像小说里的主人公了。

可是现实就是现实,而可悲的,我这人最近的日子,比现实更不尽如人意地现实。

甚至连狐狸也现实地消失了…没错,他又消失了,就在那些劳动局和工商局的人来找我谈话的当天。

谈完话那些人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等护士给我挂好点滴瓶离开病房后我马上从床上爬起来一拐一拐跑上阳台,可是阳台上空无一人,那块被窗帘挡着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而明明不久之前我还看到狐狸的身影在那里轻轻晃动着的。

我拎着点滴瓶沿着阳台走了一圈轻轻叫着狐狸的名字,始终没人应我,后来实在吃不消了,在手里的瓶子没被我摔到地上之前,我重新拐回了自己的房间。

躺到床上的时候又下意识朝那道窗帘方向看了一眼,窗帘外一团人型的黑影随着窗帘微微一阵颤动,我当时心跳快了一下,一骨碌爬起来又想出去,转念一想,又躺下了。因为想起来那是挂在这地方一块布,刚才在外面也看见的,只是没特别留意。那块布和窗帘靠得很近,风吹着一动,就随着窗帘一起动了,一眼看过去就是道在窗外隐隐晃动的人影。

这样的话,狐狸到底离开多久了…

我不知道,而从这天开始,我再也没见到狐狸回来过。

直到三天之后。

这三天,对我来说是一点自由都没有的。也许因为我是海东集团事件里唯一能够承担责任的人,也许有人怕我会想办法逃走。

总之在劳动局和工商局的人来和我谈过话后,那些来自新东集团的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领导们再没来医院“关心指导”过我,包括那些被他们特别指定给我的理财人、律师和顾问。但另一批人的到来更加遏制了我的自由。

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清一色都是穿着制服头戴大盖帽一脸公式公办的男女,不然就是由他们为我所指派的律师。就是在我做CT的间隙,他们也不放过任何同我面对的机会,那些关于集团税务的处理,关于偷税漏税的法律问题,关于劳动纠纷引起的争议…等等等等,我听得快发疯了。想对他们喊我不懂,这些东西我真的不懂。想问他们,你们到底有没有人性,有没有同情心??我得癌了,我等着做化疗了,我都快死了!你们能不能别再问我这些跟我浑身没有任何关系的问题…

可是我不敢。

我所有的财产都被冻结了,我一切治疗必须在他们的监督下进行,我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下话,商量一下的人,就连林绢想来探望我一下都被拦在了病房外头,理由是她不是我的直系亲属,对于目前我这样一种特殊的身份,任何非直系亲属的人不得前来对我进行探访。

所以,我不敢。我不敢得罪到周围任何一个人。

于是只能就那样日复一日躺在床上接待着他们的到来,日复一日感觉自己开始真正像个癌症患者,因为日复一日觉得自己身体的衰弱。

我衰弱得看见太阳觉得眼睛刺痛,闻着菜的味道就开始干呕,甚至连像以前那样起来和别的病友聊会儿天的欲望都没有了,因为他们早就同我隔离开来,而我只要一坐起身体,眼睛就开始发黑。

这样监狱般的生活一直持续了整三天。

到第四天天亮,医生来为我把石膏拆除了,并且告诉我,他们认为我最近的情况不太好,所以研究下来的治疗方案打算提前实施。而为了配合以后的治疗,我每天吊的点滴从这天开始要全部停止。

这大概是最近我所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吧,至少,对于我两只已经被输液针虐待得发肿发硬的手来说是这样。

那天天气很好,虽然窗被遮着,时不时透过窗帘印出一两块特别亮的光斑游移在我那条被去掉了石膏的腿上,那条腿看上去特别的白,下意识伸手过去摸一下,嫩得像婴儿。忍不住坐直身体又摸了一下,刚把另一条腿从被子里抽出来对比着看,门突然被敲响:“叩叩!”

我头晕了一下。

想着差不多又是那些人例行公事的访问时间到了,于是重新躺回到床上闭起眼装睡。

这当口门外又敲了两下。等不到我的回答,咯嗒一声径自开了,片刻一阵细细的高跟鞋踩着地的声音一路清脆着咯咯走了过来,被走廊外头的风带进一股清甜清甜的香,一直到我面前站定,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从没在那些大盖帽身上闻到过这么香的味道,哪怕是再年轻的女人。又等了片刻迟迟不见来人的动静,我有点忍不住了,微微动了下身子,然后装着刚醒过来的样子,慢慢睁开眼。

随即被撞进眼里那道身影给愣了愣。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

三十上下的样子,没化妆,因为眉目本就得天独厚的深邃,配着高挺的鼻梁,乍一看就像个欧洲人。皮肤被一身火红色的裙子衬得像片陶瓷,就那么无声无息在我边上站着,整个房间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也难怪常听人这么形容——美得发亮。还真是有那么点道理的。

就在我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时候,那女人也在看着我,片刻微微一笑,朝我俯下身:“宝珠?”

我点点头。

“我叫夏氲。夏天的夏,氤氲的氲。”

“哦…你好…”抬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较好。

她又笑,笑的时候嘴角两个酒窝,蜜似的甜,于是对她的好感不由自主又多了些。

“你找我有什么…”正想问她来找我有什么事,她身后那扇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位大盖帽,是那天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我的头又开始发晕了。

枕回到枕头上,就见他对着那位夏小姐彬彬有礼又公事公办地道:“对不起,小姐,这里不经过批准是不能进来的,请问你哪里。”

“您就是王科长吧?”

有点意外,眼镜男愣了愣:“…对,你是…”

“我叫夏氲,‘万盛国际’亚洲区财经代表。这次来是应了我们殷董的吩咐,代表‘万盛国际’专程来找宝珠小姐,还有王科长您的。”

“找我?”一丝讶异难以掩饰地从眼底划过,其实不仅是他,我也相当的诧异,因为这为夏小姐,以及她所代表的那个‘万盛国际’。

这可是只要是个地球人都不会不知道的财团公司。

除了主要的航空业之外,包括国际知名的万盛银行和V.S.酒店在内,全球不知有多少家知名企业囊括在它的名下。这样一个全球十强企业之一的大财团,派出它亚洲分部的财经代表专程来找我和那位王科长,是为了什么?

琢磨着,耳边听见那夏小姐继续又道:“对,关于新东集团最近出现的财务和贷款方面的问题,我们殷董有些建议和计划,希望王科长在听了之后能给予适当的帮助。”

“什么样的建议。”话音依旧是公式公办的,王科长转了个身对她朝门外一指,于是我也就看不清楚他脸上还有些别的什么表情。

然后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出去了。关上门在外头谈了很长一段时间,快中午的时候,门又一次打开,夏小姐一个人从外头走了进来,带着一脸和她身上气息一样清甜的笑:“宝珠,收拾一下,我们走吧。”

“走?”我呆了呆,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回家。”

也不知怎的,被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一句话,我就很快地起床收拾东西跟她离开医院了,也没问她和王科长到底说了些什么,也没问她为什么要带我离开医院,甚至都没想到再过几天我就要做化疗了,仿佛是天经地义的,我就跟着她走了,因为她的一句话。

而医院里的人以及工商局原来派过来看着我的那些人也都没阻拦,似乎之前就都已经谈妥了,一路看着我跟在她身后走出医院,没一个觉得有什么异议。

直到出医院大门,她把我带到一辆车前敲了敲那辆车闪着银色反光的窗玻璃,然后朝我看了一眼,有些突兀地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愣了愣:“谁?”

她朝窗玻璃一指。

这当口窗玻璃摇下来了,里头一双眼睛看着我,在车里黑暗消失前一瞬间,眼里头闪过两点绿不像绿,蓝不像蓝的光斑。然后对着我身后那位夏小姐眼睛一眯,弯成两个很快乐的半圆:“哦呀美女,这么快。”

我一呆。是狐狸…

几天没见,这会儿不知道哪里弄来辆崭新的别克在里头坐着,一身的西装革履,还有模有样的。

“你的事能不快么,狐狸。”靠近车窗一个媚眼,那女人的头俯低,凑近狐狸迎过来的脸:“殷先生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哦呀,殷先生,”眼睛又眯了一下,弯得更快乐:“他说什么。”

俯在窗框上,她伸指在他耳尖轻轻一点。突然转头朝我笑了笑,把正目不转睛看着她动作的我吓了一跳,随即直起身朝着远处那辆嘎然而止在路边的漆黑色房车施施然走去,直到拉开车门,她回过头,再次清甜地微笑:“他说你总算欠他了,老狐狸。”

第十三章

车一路驶向家的方向。

车厢里很闷,也很香,充斥着狐狸身上香水的味道,香水的味道淡淡的,像水果。我靠着窗坐在这样的味道里,有点庆幸他还好没有用他一度迷恋过的“甜心小姐”。

就这样枯坐老半天了,和狐狸两人还是没有一句话,他专心开着车,我么,也不知道是因为他今天这一身特别庄重的衣服,还是乍然见到他的突然,忽然有种不知道说些什么生疏。

直到他在等红灯时问起了我的脚伤,扯了两句缓过劲来了,我才顺势开口:“那位夏小姐,你们认识?”

“朋友。”想都没想,狐狸回答得很干脆。

“这辆车是谁的?”我又问。

“朋友。”

“看上去很有钱的样子。”

“是相当的有钱。”

“有这么有钱的朋友为什么房租欠半年都还不出来。”

“哦呀…宝珠,你这么看着我是不是因为今天我特别帅?”

“…”我无语。半晌纳纳地道:“我以为你又旅游去了,狐狸。”

他怔了怔。半晌看我一眼,点点头:“是啊,是差点就去旅游了,”

话音落,车厢里再次沉默下来,就像我刚刚进来那会儿。我收回看着窗外的视线望向狐狸,而他的眼睛依旧快乐地弯着,笑嘻嘻看着我,然后在抬头发动汽车的瞬间,目光微微转淡:“天天和一只没脑子的小白在一起,我腻了。”

我冷不丁激灵了一下:“是么…”

他没回答。嘴角依旧轻扬,他换档松了松油门,回过头两只眼睛跟着边上擦车而过的一个美女靓丽的身影轻轻地转:“哦呀,漂亮。”

“哦…”从嘴里发出了点无聊的声音,我回头重新看向窗外。

窗外的天好象开始阴了,本来一大早还阳光灿烂的,这会儿灰蒙蒙盖了层云,时不时把太阳吞来吐去一小会儿,偶尔从云里闪现的瞬息,玻璃上会照出一小工夫我的脸。

脸色看上去比较苍白,像个死人。

小小地吃惊了一下,然后释然。有什么好吃惊的呢,反正很快不是铘就是癌症,这两点都能迅速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死人。琢磨着,又一道阳光闪过,斜斜映出我的眼睛。我那两只眼睛还像蒙猪似的,比以前消了点肿,只是以前那块肿的地方是又红又亮,现在不晓得是不是血淤住了,看上去又黑又青。

也不知道死之前能不能变得再稍微好一点,真丑…

琢磨着,忍不住凑近了点,再对着那点残存的光仔细照了照。这同时又一道光轻轻从我眼前滑了过去。

一晃眼间似乎看到了些什么,明白过来,突然间后脑勺嘶的一阵恶寒。

头猛朝后一仰,只觉得四肢一下子僵住了,在一闪而过那道光将我眼前这块玻璃打出一片清晰反光的刹那。

我看到我身后闪出半张脸。

只是一晃而过的样子,因为很快被狐狸的头发给挡住,那是半张年轻而清俊的脸。

有点苍白,衬得脸侧的发丝很黑,软软垂在轮廓边随着窗外的风掠了掠,一晃间很快就不见了。以至在那阵短暂的吃惊过后我都分不清楚,刚才我看到的那张脸到底是狐狸的脸,还是那张最近曾让我困惑过的脸。

说起来,至今我都还不知道他是什么呢…那个我曾在林绢老家碰见过,又在不久前鬼魂似的出现在我病房里的男孩。

刚才那一瞬间的闪现,是他吗…

还在惊魂不定地乱想着,这当口车身突然猛地一震。

砰的声像是撞在了什么东西上,一个右倾朝边上直直滑了出去,这同时后面的车正朝前直驶过来,见着这状况猛按喇叭,眼看着就要撞上,被狐狸眼明手快扭着方向盘用力一转,硬是把车给拐了回去。

险险贴着身后直抄上来的卡车擦身而过,分开同时,那辆卡车里的司机探出头恶狠狠冲我们骂了声娘。

我当时手脚都冷了,呆呆看着狐狸,而他一声不吭把车子开到一边,停下,然后侧头看着我的眼:“这么反复说,反复说,都听不进的笨蛋。有时候真的很想就这么把你丢下不管呢。”

我不语。

看着他熄了火,转身面向我,伸手在我椅背上轻轻拍了拍:“好了,告诉我宝珠,你是不是又和什么不该说话的人说过话了。”

我迟疑了一下。

想摇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的。”

“什么样的人。”

“男人。”

“哪里遇到的。”

沉默了片刻。一五一时把在林娟老家碰到那个男孩的经过,以及之后在医院见到他时的情形对狐狸说了一遍。他听完后一声不吭。半晌抬头似笑非笑看看我,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不早说。”

我不语。

“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有些人话是说不得的。”

我别过头。

虽然知道自己是错了,虽然一早知道狐狸听见这事肯定会说我,可真听着了,心里还是没来由烦了一下,尤其是在他这种眼神,和这样一种话音里,那种陌生的淡然。于是学着他的样,我道:“我怎么知道哪些说得哪些说不得。”

轻描淡写一句,我看到他眼神利了一下。忍不住朝后挪了挪,他一伸手,突兀搭在我的椅背上:“你的脑子干吗用的。”

话音带着种隐约的不屑和轻佻,敏感如我当时,脑子随即轰地一热:“你就干脆说我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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