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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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铘的脚步声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我转过头去的时候刚好看到他在那里坐了下来,像只随意栖息的兽一样,盘着腿,一只手漫不经心刮着从脖子上顺下来那一截银色的链条。我感觉他在看我,他那双紫色的眼睛很长一段时间都逗留在我脸上,可是他眼里很空,什么东西都没放进他眼里似的那种空。

那双空洞的眼睛很快被刑官的头发给挡住:“呦呦!坏麒麟!回去!少爷不在家的时候麒麟必须待在房间里!回去!”这只忠实的头颅对铘尖声嚷嚷着,就像地主的管家在撵他不听话的狗,但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在没有任何知觉的时候铘把刑官的头发穿进了锁链的孔洞里,这似乎让他觉得有趣,刑官的头在锁链的束缚下像只巨大丑陋的会发出尖叫的风筝,于是他终于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转向了头顶尖叫挣扎的刑官。

我在他滑到一边的头发下看到了一些闪着光的东西,就附着在他脸颊的皮肤上,某种类似角质的光。这发现让我忍不住朝他走近了两步,于是看得更清楚了点,那从他脸颊上滑出来的角质似的光是一层鳞片。

青黑色的鳞片,从他脖子上生成,一直到脸颊边缘,被光照到会闪烁出一种七彩的光泽,这个发现让我皮肤不受控制地起了一层寒粒。

“铘?”凑近了点,我尝试着叫了他一声。但他没有理我,只抬头看着挣扎在半空吱吱叫唤的刑官,并且在每次刑官飞得高一些了的时候动一动手指把它再拉回来。

“铘!”我又叫了他一声,一边蹲下身把他头发朝边上再撂高了一点。这么做只是想看再看得更清楚一点,可随即看到的景象让我有点后悔,那片鳞甲深入他的领口,越靠里越清晰,坚硬而密集。手指碰到它们的时候我牙根发酸了,这种感觉就好象正在触摸一条蛇的皮肤。

然后发觉铘的头动了动。

意识到这一点本能地想退,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喉咙被低下头看向我的铘一把扣住,就像几周前他为了术士突然出手扣住了我的手腕那样。一种冰冷的感觉从我头顶蔓延了开来,他那双暗紫色的眼睛在他皮肤青黑色鳞片的边缘有种异样的森冷,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同样也不知道他会拿我怎么办。

但他并没有继续对我做什么。在把我脖子像提鸭子一样提住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铘就那么斜眼看着我,又好象什么都没有看。我感觉不到他手心里的温度,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他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然后我听见自己嘴里发出干巴巴的声音:“刑官,他的脸怎么回事。”

可能是放在我身上的力量分散了铘对锁链的摆布,刑官瞅了个空子得以脱身,并且很快地退到我身后,它在那个对它来说安全了的地方开始有点愤怒地喋喋不休起来:“他的脸?呦呦!麒麟的脸很正常!但他现在行为很不正常!刑官要去找少爷!麒麟不正常了!麒麟…”话还没说完,它的头发被我给抓住了,这让它吃了一惊:“小白!你干什么!”

刑官的头发每根都像是有生命的,根根在我手心里挣扎着蠕动,有种说不出的恶心,但我还是不得不把它抓得牢牢的,以免它真的跑出去把术士找回来。至少现在不行:“你没看到他脸上的东西吗,刑官,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那个?啧!那不过是工作的关系。”

“工作??”

“有的工作需要麒麟做药引,时间长了他就会出现这种反应,不碍事!呦呦!放开我小白!你抓疼我了!”

我松开了手,因为我脖子上那只冰冷有力的手松开了。感觉血液重新流回到脸上的温度,我想站起来,可是铘的脸突然贴在了我的手背上,这让我吃了一惊。

他脸上那层鳞片划过我的皮肤,我感觉他眼里有什么东西轻轻一闪,那瞬间我觉得他真的是在看我,而不是刚才那种没有焦点的空洞。

“他似乎对你友好多了,是么姐姐。”

身后乍然响起术士的话音,这让我不由自主一个惊跳。而这动作显然让那个整天都像睡眠不足似的黑眼圈少年感到有点开心,我回头看向他时他那双眼睛这么告诉我。

“来我店里想买些什么,姐姐,看中啥了没。”

“没有。”刚回答了一声,铘突然站了起来,用一种相当僵硬的姿势朝身后的房间里退了进去,我甚至都来不及去把他拉住。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那扇房门的背后,我站起身转向身后那个一路用脚底板的拖鞋把地板踩得噼踢啪嗒响的男孩:“我只是想过来找你问点事。”

“找我?”似乎有点意外,术士停下脚步打量了我几眼,一边把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丢到地上。我留意到他居然穿着一套鲜绿色的衣服,黑色和绿色。那牌子的衣服通常很贵,也通常让人觉得像一排红绿灯似的耀眼,不过被黑色一压就显出一种很另类的气质,虽然我一向认为气质这东西同这种看上去还没从象牙塔里跑出来的小孩子沾不上什么边。他颇没有气质地把那双被包装袋弄脏了的手朝那件鲜亮的衣服上抹了抹:“难得。什么事呢,可以把我这位骄傲的邻居小姐从马路对面招惹过来。”

“我想问问你关于林默的事情。”

“林默?”两手一得闲,术士点了支烟在我边上坐下,对于我提到的名字似乎反应不大:“谁?”

“就是那天早晨开车带着他太太来找你的那个男人。”

“哦,”听我这么一说似乎有了点印象,他点点头:“那辆法拉利我倒还有点印象。”

“他来跟你买了些什么。”

“买什么?”这么一问他笑了:“这问题问得好,姐姐,话说你每天卖掉那么多点心给你的客人,你有记得他们每一个人向你点了些什么吗。”

“如果是一大清早发疯一样拍我家店门的客人,我想我会记得。”

“好吧,其实我记得。”

“是什么。”

“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宝珠?”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话头一转反过来问我。

我迟疑了一下:“那个女人,他的妻子,她后来跟林默来过我店里了。”

“是么。”手拈着烟半天没有吸上一次,蓝的眼睛微微闭着,看不出来他在听到这消息后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于是我接着道:“她看上去很健康,可是我想起来你上次说那车里的是他妻子的尸体。所以…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嗯。”

说完只听见他给我这么一声低哼,这让我有点失望,原本以为至少能从他表情或者动作里看出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可他只是掐灭了烟头站起身走到一边,开始摆弄柜台上他那些神神道道的小玩意。

“蓝,”看样子也许他并不想和我多谈这件事,或者不感兴趣,就和狐狸一样。这两个男人最类似的地方就是回避话题的方式。于是我决定换个话题:“刑官说你在拿铘当药引。”

他头抬了抬。

很细小的一个动作,如果不是刑官突然匆匆忙忙飞开,我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我相信他一定对那只多嘴的头颅以他的方式表达了一下他的不满,那只头颅离开时长长的头发在我脸上用力扫了一把,我想这应该是它用来谴责我的某种方式,因为我出卖了它。

然后那个背对着我的男人转过身,朝我丢过来一只橘子:“那个女人,确切的说应该是他的前妻。”

“前妻?”我愣。这话对我来说太意外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离婚?那两个人?怎么可能…

“是的,他们离婚很久了,他没跟你说起过?”

“没有。”

“所以说,姐姐,你最让我觉得惊讶的地方就在于,你对别人几乎是一丁点都不了解,却可以很好奇地去探究他们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说这话时术士的眼睛带着丝刻意含蓄的笑。我很讨厌他这种眼神,尽管拿林绢的话来说它是漂亮的,一种蕴涵在黑暗背后神秘的美。我很惊讶林绢每次在帅哥面前就会变成一个伟大的诗人。事实上对我来说,这男人的眼神只不过像个天才在怜悯着普通人的低能,尽管可能那是因为我观念里先入为主的刻薄。

“我倒是很奇怪他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这都是别人的隐私不是么。”我反驳。

他朝我挑挑眉:“这就是我们俩最不一样的地方,姐姐,干我们这行的通常只招待自己了解的客人,因为我们不想惹麻烦。”

“所以这就是你后来不再做他生意的原因?”

“当然不是,如果不是他除了我以外还找过我其他同行,我是不会轻易拒绝这么位有钱的主儿。”

“同行?你还有同行??”没想到这种人居然还有同行,这简直是地球的灾难。

“是的,姐姐。如果你以为做这种生意的只有我一家,那可就错了,你不过恰好很幸运地碰到其中某一个在这行做得尤其出色的专家成了你的邻居。”

“这话听着怪寒。”

他嘴角一扬:“过奖。”

“但那和你有什么关系,货比三家么。”我又问。

他指了指我的脑袋:“这你就不懂了。大凡在自己同行手里买过东西,我们做这行的都会把该客户转成拒绝往来户,为了防止窃取商业机密。”

“…你这行还有商业机密…”

“有,当然有,姐姐。”

“那你为什么后来又接待了他。”

“啧,姐姐,如果不是天天都能看到你在那家店里傻乎乎被老狐狸玩的样子,我还真以为你是从哪家调查局出来的。”

我被他说得脸一红:“你偷窥我??”

他笑,朝我喷了口烟:“我哪儿敢。”

“你还没回答问题。”我不想被他把话题扯远,他那双近似狐狸扯开话头时的眼神这么提醒我。

“啊,那个。你要知道,当一个人面对几百万美金的时候他的原则是不大会一成不变的,尤其像我这种需要养家糊口的。他不过是想买点香油蜡烛,你说我怎么忍心拒绝。”

“你也需要养家糊口吗术士?”

“那当然,”他似乎对我的不以为然感到很惊讶:“你知不知道那只整天苍蝇一样飞来飞去的头每天要吃掉我多少人民币?”

“明白了…”

他的手一摊:“就是这样,觉得满足了吗好奇小姐。”

“我还是不明白,”

“比如?”

“你那天都说了,他车上的是具尸体。”

“确实没错。”

“但那具尸体后来活生生的出现在我店里,还喝了好几杯牛奶。”

“嗯。”

又是嗯,我真希望他能从喉咙里迸出些别的有点意义的词儿:“你说,一个死人怎么可能坐在我店里喝牛奶。”我再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因为有客人进来了,而我恰好挡住了人家的道。于是他掐灭了烟头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姐姐,虽然我是开元宝蜡烛店的,但不意味着我就应该知道你脑袋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想知道为什么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问那个林…什么来着?我想他总比我要明白。”

“你说得对。”我也发觉再谈下去纯粹浪费时间,他并不想好好谈这件事,就像狐狸。于是转身朝门外走去,没走两步听见他叫我名字:“宝珠,”

我停了停。

“那个女人,她有没有什么和别人不太一样的表现。”

我怔了怔,不太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所以摇头:“没有。她很正常。”

“是么。”

“就是…”走到门口我又停了下来:“她每次来我店里只喝牛奶,但每次喝都吐,昨天晚上她都吐出血来了,很可怕…”没把话说完我停了下来,因为看到术士正在对那位客人说这些什么。于是继续朝外走去,刚出门,他的话音从屋里又一次传了出来:“姐姐,如果我是你,我会离他们远一点。”

为什么?我想问。可是门突然关上了,而在这之前我并没有看到门边有人。

回到店里后,不久天开始下雨了,瓢泼的大雨一度让周围的建筑模糊得像片水墨画。

几个学生奔进来躲雨的时候我瞥见对面房间那道窗帘晃了一下,隐约有点紫色的光闪过,很快被更密集的雨遮挡在了窗帘背后。我想起之前看到铘的样子,他的脸贴在我手背上的瞬间我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以前的铘,他眼里有什么东西想跟我说,可是我理解不出来。而他现在又在做什么,之前那个客人进去后就一直没见她出来,房间的窗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刑官说他们把麒麟作为某种药引,我想象不出一个大活人被作为药引是种什么样的情形。

雨还在继续下着,越来越大,对面的一切看上去非常安静。

“老板娘,给我两杯冰红茶。”过来个学生叫嚷着打断了我的思路,我伸手去拿杯子的时候手碰到了一样坚硬的东西。低头去看,原来是林默的包。

大概是被狐狸收到这里的。给那个学生倒完红茶后我把包抽了出来,打开之后吃了一惊,里面放着很多东西,支票本和信用卡,他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在了这里,可见他当时有多慌乱。术士说他们离婚很久了,可我真的看不出他们像是离异的样子。

包里还有林默的身份怔,上面有他的住址和电话,我想着是不是要打电话跟他说一下包在我这里,可是不知怎的想起刚才术士说的话,我犹豫了一下。术士说如果他是我,他会离他们远一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但他当时说话的表情不像是在开我玩笑。

于是我把东西重新塞进包里放放好。

既然这么多重要东西在里面,我想林默肯定会再回来,他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来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太太昨天吐血吐得那么厉害,那感觉简直像是在把血朝外喷似的,到现在回想起来我还忍不住会打冷颤。

所以,还是等他来比较好,毕竟我的店是不会搬走的,他要找我随时都可以。而那个时候再把我的疑问去说给他听会比较合适一些。我希望能听见他从嘴里亲口说出:宝珠,你看错了。

死人是不可能复活的。

可是之后整整四天我始终没见到林默回来,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那只包一直在我柜台下面好好地放着,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我不知道他们俩究竟怎么样了,是方洁的病恶化了以至他根本没心思想起这只被他遗忘的包,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存在。而这些天的雨也一直持续地下个不停,像个抑郁的少女似的阴沉着脸哭哭啼啼,整个城市因此灰蒙蒙的,让人看着很不痛快。

第四天晚上隔壁的猫□了,我很佩服它在这样的雨里还能如此兴致勃勃。而我被它吵得怎么也睡不着觉,它叫的声音就像小孩子哭,一下一下拉长了在人耳边慢慢地折腾,偶而一两下突然间拉长的尖叫,简直像是被人在活剥皮似的凄厉。

我不得不用枕头捂住头,可那些尖尖的声音并不因此就得以缓解,它们像把小锉刀似的在枕头缝里来回进出,时刻提醒着我外面有一只荷尔蒙分泌过剩的老猫,它在找老婆,可是哀号得像是在被活剥。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一些不太一样的声音。

在那只老猫叫得稍停的间隙从房门方向传了过来,很细,咔啦啦一阵像是谁的指甲在门板上轻轻弹过。

这让我吃了一惊。而这当口窗外的老猫又开始尖叫了,很长很尖锐的一声嚎叫,我在这叫声中突然发现自己的房门竟然开着。

开着巴掌大一道口。露出外面一团望不见底的黑,那黑仿佛是要从门缝外往里挤进来似的,我可以感觉到它朝里膨胀时门微微的颤动,这时门板上又响起一阵细碎的声音:咔啦啦…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屏着气爬到离门最近的那个床角边,小心朝门缝外看。

可是那道巴掌大的口子外始终是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谁!”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狐狸??”我希望是那只狐狸在外面装神弄鬼。可是门外没有任何声音,包括窗外的猫叫,也消失了,周围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安静得连我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随即门板上又是咔啦啦一阵轻响。我猛地跳下床:“谁?!”

“开门…”门外那团黑暗里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开门…”

我的心一紧。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我从没听见过的男人的声音。

而他为什么要叫我开门,门明明开着。

“开开门…”那么片刻的死寂,门外的声音又一次传了过来,轻轻的,像是攀附着门在慢慢朝里探入的蛇:“宝珠,帮我开开门…”

我下意识朝后退。

门依旧还是敞开着一巴掌的缝,透过那道缝只看得见外面一团浓郁的黑,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看不见那个在门外叫我开门的男人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名字,我从没听见过这个声音,它带着门外老猫□时那种低低的尖锐和沙哑。

“喵呜…”突然身后再次响起那只猫的叫声,声音很轻,可是就好象近在我脑后似的清晰,甚至脖子上可以感觉一丝凉凉的呼吸,我急忙回头,可是身后除了桌子和一片被路灯所浸淫着的窗玻璃外什么都没有。

突然间门砰的声发出阵巨大的声响!

惊得我不由自主一声尖叫,可是很快叫声被一阵更为尖锐的声音给划破了,一阵又一阵巨大的声音,骤然间打破了我眼前的黑暗,于是在一阵抽搐般的心跳过后,我发觉我还好好躺在床上,一旁的台灯静静吐着明黄色的光,把我胸口上那条被子照得有点烫。它压得我有点透不过气来,我手心和脖子上因此黏糊糊爬满了被捂出来的热汗。

掀开被子时我下意识朝门看了一眼,门关得好好的,没有缝,更没有门缝外的浓黑和声音,刚才那一切原来只是我做的一个被闹春的猫吵得不安稳的噩梦而已。

心跳总算平稳了下来,我留意到边上的电话还在一个劲地响着,就是梦里压住了我尖叫的那道尖锐声音。

我把它拎了起来:“喂。”

“…喂,是宝珠么。”电话那头是个男人陌生的声音。声音听上去有点迟疑。

我一时犹豫了一下:“是。”

“我是林默。”

“林默?!”这时才辨别出来他的声音,我相当意外。怎么会是他。抬头看看钟,差不多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这个销声匿迹了四天的男人怎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想到打电话给我:“你还好吧,你太太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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