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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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种孤独的个体,即使他再有钱,再有权,身边围绕着再多的人。就算是在人群的蜂拥包围下,他只有他自己。”
“那妖怪呢?”
“妖怪,妖怪是以类分的,不是同仇敌忾,就是你死我活。因此妖怪从来都不会孤独,因为除了这两者,它们无类可归。”
“就没有特例么?”
“特例?有,但它们都已经死了。”
“…都死了?”
“当然也有一些还活着,或许就是那些和你擦肩而过的,或许就在你周围…而这些家伙,往往都过得生不如死。”
“为什么…”
“因为它们泯灭了自己的本性。”

*** ***
狐狸说,这世界上存在着许多妖怪,有些肉眼能看见,有些肉眼看不见;有些脾性较好,有些比较恶劣。但无论看得见看不见,脾性好还是坏,你一旦遇到了,最好离它们都远一点,因为它们只有妖性,没有人性。
狐狸,哪有这样说自己同类的?我问他。
他听完笑笑,然后,也不知道是玩笑,还是某种狐狸式的骄傲,他瞥了我一眼,慢条斯理道:像我这样一只狐狸,哪有什么同类。

遇到霜花的那天,是个冬天的早晨。
印象很深,因为那天特别的冷,冷得就好像那些水泥地都要开裂了,在一股股刀子似的寒风中,肢解出一道道细微的呻吟。
我在这样的寒冷里第一次见到了霜花。
霜花像个女孩子的名字,但霜花其实是个男人,确切的说是个男妖。
和狐狸一样,霜花有着双绿宝石般的眼睛,透亮,晶莹,特别是在冰天雪地里乍然出现的时候。那天他坐在一棵树上,冬青树,树上积满了雪,绿的叶托着白的雪,白的雪托着一身白衣的霜花。
记得那会儿手里抱了很多东西,但依旧挡不住四面八方窜来的风,我被吹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只到了那颗树下的时候,风势才弱了些,于是我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打算揉揉我那只已经快没了知觉的鼻子,这当口看到了他,确切的说,是他垂在树枝下的脚。
冰天雪地里的赤脚,这不能不叫人特别地留意一些的。
那双脚很白净,也很漂亮,悠然自得地晃来荡去,像拨弄着春花似的撩拨着那些绕着枝头打转的雪。
画里似的情形,让人一时有些忘乎所以。
所幸不出半秒反应过来,我赶紧把那些东西抱回手里准备马上离开,因为晓得自己看到了什么。
什么样的人能在零下十度的气温里打着赤脚?
什么样的人能在零下十度的气温里穿着夏天才穿的单薄衣裳?
不言而喻…
迅速抓,迅速塞…
可是有点不幸。也许因为穿得太臃肿,也许因为十根手指又被冻得不太利索,也许是因为心跳突然加快得让人没法适应…总之,在努力了几次后,那些东西依旧在地上,并且因为我的反复折腾,被搞得凌乱不堪。
“你是不是看得见我?”
这时听见他在树上问我。声音也是清透的,像雪里的冰凌。
我装着没听见,低头继续努力。
“不但能看到,还能听到。”他又道。
只是一瞬间,那声音就从头顶荡到了我身后,这叫我紧张得一下子把刚抓到手里的东西甩到了地上。
没落地,被他接到手里,他蹲在地上打量着我。这样近的距离才发觉,他的眼睛并非是单纯的绿,也许是被雪光折了颜色,那其实是一种烟灰再渗入了一些孔雀蓝般的色彩。
像某种古代中东国家的玻璃器具。
“我叫霜花,”然后听见他又道,很清冷的瞳孔色彩里漾着层并不清冷的微笑:
“冰霜的霜,雪花的花。萍水相逢,我没有恶意。”

我不知道霜花是只什么样的妖怪。

狐狸是狐妖,杰杰是猫怪,妖有妖性,这是狐狸说的。可是我看不出霜花的妖性属于哪类。他有一双美丽而清冷的眼睛,他有白得像雪一样纯粹的皮肤,连他的头发也是雪白的,好像最上等的蚕丝,晶莹,闪烁,干净得没有一丝瑕疵。而除此,我再也没办法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来。

或者,就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只四处旅行的妖怪。哪里有雪,他就会走到哪里,因为这样才会让他有一种归属感。

那么,这应该是一只追逐寒冷的妖怪。

 

霜花说他曾经住在一座和这里差不多繁华的城市,在很久很久以前。

同样的繁华,同样的庞大。所不同的,这里难得见到冰霜,更勿论雪,即使是一年一次的冬季。而他所居住的那座城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难得会见不到下雪,可谓四季隆冬。

有意思的是,这么一座几乎天天可以见到冰雪的寒冷的城市,名字却叫“无霜”。

是冷得已经只能见到冰雪而看不到霜,还是住在那座异样寒冷的城市里的人,期望这座城市有朝一日不再那么冷,于是许下的愿望?这点连霜花也不知道,他只说,那是座洁白而美丽的城市,很多很多年以后,他追逐着冰雪的脚步游走过无数个城市,却再也没有见过有那么干净到纯粹的地方。

那是认识霜花的第二个星期,他告诉我他曾经属于一座叫做无霜的城市。

 

那一个星期我经常会在离家不远一处街心花园里见到他。有时候他蜷腿靠坐在树干上,看着各种各样的人在他周围来来往往,没人能见到有那么一只美丽的妖怪在离他们那么近的地方观察他们,他似乎亦享受于此。而当暮色降临,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他会走到秋千边,拍开那些厚厚的积雪,坐在上面吹着风轻轻晃荡。

久了,开始习惯这妖怪在我视线内的出现,就好像适应杰杰的存在。常会在路过的时候朝他看看,有时候会看到他微笑着望着我,如果我回以点头,他就会朝我招招手。遇到这种状况通常我都是不作理睬的,虽然他看起来真的如他所说一般没有恶意,但我不打算冒险。

只是总不免隐隐觉得他很寂寞,在每次远远看到他一抹苍白的背影摇曳在秋千上的时候。我想起狐狸说过,一座城市几百万的人口,你要能从中间找出三只以上的妖怪,已经属于很不容易。

人如果独处在异国他乡尚且寂寞,何况一只在几百万人类中,或许连一个同类的踪迹都觅不到的妖。

所以他才会一直一直追逐着寒冷的感觉游走四方吧,我想。那种追随着故乡的感觉。

但无霜究竟是座什么样的城市呢,我从没听狐狸提起过。

‘无霜无霜,无心无伤。’

这两句话当然不是我说的。遇到霜花的第三个星期,我再度经过街心花园的时候,霜花叫住了我,他说,“你要不要听我说个故事。”

“什么故事?”我问。

“关于无霜的故事。”


我不知道霜花是只什么样的妖怪。
狐狸是狐妖,杰杰是猫怪,妖有妖性,这是狐狸说的。可是我看不出霜花的妖性属于哪类。他有一双美丽而清冷的眼睛,他有白得像雪一样纯粹的皮肤,连他的头发也是雪白的,好像最上等的蚕丝,晶莹,闪烁,干净得没有一丝瑕疵。而除此,我再也没办法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来。
或者,就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只四处旅行的妖怪。哪里有雪,他就会走到哪里,因为这样才会让他有一种归属感。
那么,这应该是一只追逐寒冷的妖怪。

霜花说他曾经住在一座和这里差不多繁华的城市,在很久很久以前。
同样的繁华,同样的庞大。所不同的,这里难得见到冰霜,更勿论雪,即使是一年一次的冬季。而他所居住的那座城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难得会见不到下雪,可谓四季隆冬。
有意思的是,这么一座几乎天天可以见到冰雪的寒冷的城市,名字却叫“无霜”。
是冷得已经只能见到冰雪而看不到霜,还是住在那座异样寒冷的城市里的人,期望这座城市有朝一日不再那么冷,于是许下的愿望?这点连霜花也不知道,他只说,那是座洁白而美丽的城市,很多很多年以后,他追逐着冰雪的脚步游走过无数个城市,却再也没有见过有那么干净到纯粹的地方。
那是认识霜花的第二个星期,他告诉我他曾经属于一座叫做无霜的城市。

那一个星期我经常会在离家不远一处街心花园里见到他。有时候他蜷腿靠坐在树干上,看着各种各样的人在他周围来来往往,没人能见到有那么一只美丽的妖怪在离他们那么近的地方观察他们,他似乎亦享受于此。而当暮色降临,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他会走到秋千边,拍开那些厚厚的积雪,坐在上面吹着风轻轻晃荡。
久了,开始习惯这妖怪在我视线内的出现,就好像适应杰杰的存在。常会在路过的时候朝他看看,有时候会看到他微笑着望着我,如果我回以点头,他就会朝我招招手。遇到这种状况通常我都是不作理睬的,虽然他看起来真的如他所说一般没有恶意,但我不打算冒险。
只是总不免隐隐觉得他很寂寞,在每次远远看到他一抹苍白的背影摇曳在秋千上的时候。我想起狐狸说过,一座城市几百万的人口,你要能从中间找出三只以上的妖怪,已经属于很不容易。
人如果独处在异国他乡尚且寂寞,何况一只在几百万人类中,或许连一个同类的踪迹都觅不到的妖。
所以他才会一直一直追逐着寒冷的感觉游走四方吧,我想。那种追随着故乡的感觉。
但无霜究竟是座什么样的城市呢,我从没听狐狸提起过。
‘无霜无霜,无心无伤。’
这两句话当然不是我说的。遇到霜花的第三个星期,我再度经过街心花园的时候,霜花叫住了我,他说,“你要不要听我说个故事。”
“什么故事?”我问。
“关于无霜的故事。”

妖怪同人搭讪的方式很多,光狐狸说给我听的,就有好多种。但以讲故事为开头,却是第一次碰见,原本我想不理,但没来得及,因为在说完那句话后,霜花就开始讲了起来,讲那个关于我过去闻所未闻,却存在于一只妖怪记忆里的城市的故事。

无霜城始建于明永乐年间。

霜花说,其实无霜并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名字。原先的无霜城,并不叫无霜,在那座城市还属于人类的时候,因为衔接北岭十三个郡,它被定名北岭城。

可是我对于北岭城也没有任何印象,不论是历史里正二八经的记载,还是民间乱七八糟的流传,我都没有听说过在我们国家这大片土壤上,曾经存在过一座叫做北陵的城市。它占地面积十分辽阔,前后连接十三个郡,这在明代时期,属于相当大一座城邦了。

很少会有那么大的城市在历史的朝代变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参见我国现今的各个古都,但对于这座规模不小的北陵城,我是完全一点印象也没有,它从没在历史里出现过,包括相仿的名称,因此听后第一个念头,我想,这个妖怪确实是在说故事,一个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对我虚构出来的故事。

而之所以认定了他在对我编造故事,我依旧还不动声色地听着,那是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很寂寞。那样一种显而易见的寂寞,从他那双水晶琉璃似的眼睛里慢慢渗透出来,在寒风中,在四周被风吹卷起来的雪花碎片里,不能不叫人对自己的决定感到迟疑。

我迟疑了一下,在他刚开口的那瞬。

于是不得不留了下来,因为之后,就再也没了离开的机会。

 

北岭城曾经拥有几十万的人口。

这数字在今天看来不多,甚至有点少,但在当时,可说得上是个相当庞大的数字了。几十万人口栖息在这片终年被白雪覆盖的山城里,因为紧贴北方沿边关口,卡着关道咽喉,所以是当时一处相当重要的边防重地。大半的老百姓都是关内军人,其余的那些,靠山吃山,在气候不那么恶劣的时候砍砍柴,打打猎,靠贩卖兽皮和山珍为主要谋生职业。到了隆冬季节,就窝在家里不太出门了,因为一到秋冬,北陵城的气候是相当可怕的,可怕到什么程度?霜花只用了一句话淡淡概括:凝霜成冰。

凝霜成冰,气温低得可以把霜也冻成冰。

于是我想,这北岭城到底是现在的哪里。哈尔滨么?还是…黑龙江。但哈尔滨附近并没什么古代的关口,黑龙江…也不是什么山城。

胡思乱想,终因地理学得太差而放弃,我继续听他往下说。

 

由于地处国土的最北,北岭城又有北龙足一说,因为它是当年明朝龙脉延伸出来的一个分支。状似足,因此被称作龙足,它是永乐皇帝朱棣的侄子朱允文的封地。

听到这里我不仅愣了愣。

朱允文是被朱棣亲手拉下皇座的,在那场有名的靖难之役开始前,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大明皇帝。可惜他生性懦弱,空掌朝廷百万大军,竟然敌不过燕王区区五千兵力,一夜间凭空在南京紫禁城内消失。有人说他被迫游走远方,有人说他当了和尚,有人说他自焚于宫里,也有人说,他早就被朱棣密谋暗杀。种种猜疑,总之,他的后事是个谜,只‘下落不明’四个字以概括。因此听霜花这么一说,实在是没法不让人诧异的。

年轻的建文帝朱允文在被永乐皇帝朱棣拉下台后,没自杀,没被谋杀,没游走四方,更没有当和尚…而是生活在北岭城里,那座无论历史,还是民间传说里都没有留下过任何痕迹的城市。

那城市还是朱棣赐给他的封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说故事,高明就高明在,你不想听,他说了,你听好奇了,他却停了。

我刚刚开始好奇,霜花却把故事停在了这里,话题忽然一转,他对我说:“听说你开了家点心店,是么。”

我突兀间点了点头。

“明天的这个时间,能给我带样点心来么。”他再道。

“什么点心?”

“青叶酥。”



青叶酥是种用芭蕉叶包着蒸出来的松糕,口感很酥,入口就化,因此叫它酥。

霜花说它的味道就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我问他过去还在什么地方吃到过。他说,你知道么,如果朱允文不是个皇帝的话,也许他一辈子会是个好厨师。

 

镇守北岭城的岁月毋宁说是种被幽禁的岁月,虽然没有枷锁和刑具,但有时候环境会用一种更为残酷的方式去折磨一个人的心智。

每年的十月到四月,对于朱允文来说是难熬的。自小在南方娇生惯养长大的他从没有面对过这样寒冷的天气,因此,最初的两年他备受风寒的折磨。风寒摧残了他原本健康的身体,一度令他无法步行,甚至无法直立。但同气候与风寒相比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独自守在那地方的孤独感。

不是身边无人,身边总是充斥着太多的人。

但落难的皇帝身边是没有朋友的,哪怕是亲信。

每个跟随在他身侧的人同朱允文谈话时,无一不小心翼翼,因为整个北岭城里布满了朱棣的眼线。而当地人,不知道是被这严寒所影响,还是根本就同这气候融为了一体,他们的性子也是相当的冷漠,那种冷漠由内而外,充斥在他们整个儿的生活里,即使每次同他们交谈时,他们看起来都那么善意和恭敬。

那就像在同一面镜子在交谈,你可以看见他们,听见他们,却永远无法走近他们。

这种孤独感令朱允文病得不清,不是身体,而是心理。

他开始害怕同人接触,交谈,看对方眼睛,甚至包括他的妻妾。他无法去碰触她们,即使是他再寂寞,再压抑的时候。那些声音和身体的接触会令他压在心里那些日益的孤独感变得更加强烈,呼之欲出。有时候甚至会忍不住当着那些女人的面痛哭出来,于是那些女人也渐渐地开始看不起他,疏离他,漠视他…直至后来,完全地忽略他的存在。

他就好像游走在那座庞大城市里一缕虚无缥缈的烟,因为朝廷需要他存在,于是他不得不存在,可是太过渺小,所以即使存在着,却又令周遭对此毫无察觉。

唯一能让他暂时忘记这折磨的,就是日复一日在厨房里的日子,他对烹饪所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热心令周围人嗤之以鼻。但他不在乎,因为那是他在这种非人的孤独中所能抓牢的唯一的伴侣,唯一不会嫌弃他的失势,嫌弃他的软弱,嫌弃他的消极的唯一的东西。那些温热而香甜的感觉,是唯一可以让他那被北岭城风雪吹僵了的心脏回过一丝温暖的东西,因此他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那时候他想,也许他这一生就是如此了。冰冷而苍白的雪,冰冷而苍白的风,冰冷而苍白的周遭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一辆大车拉着队人从北岭城最南面的那扇大门里缓缓驶进来,他发现他看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色彩。

和这整座被冰雪所覆盖的城市所突兀反差的色彩。

而那个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将会要发生些什么。他站在钟鼓楼的顶端超那方向痴痴呆呆地看着,不晓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没见到过那种色彩了…

燃烧着的,火一样的色彩…

它包裹着一个妩媚的,如同火一般妖娆的人,在那辆缓缓前行着的马车上,一路北行,朝着城池中心的方向悠然而来。

 


后来才知道,那是一队流浪的艺人。

北岭城的百姓称他们狐仙,因为说是艺人,别人卖艺不卖身,他们卖身不卖艺。说白了,就是一些靠身体吃饭的妓。

领头的红衣人,他们叫他红老板,红老板长得相当好看,就像初见那天远远带给朱允文那一刹无法忘却的震颤。他在北岭城的人群里,就好像雪地间一株开得艳红的牡丹。很少有男人会长成那样的美貌,也很少有男人会长得那样苍白,白得就好像这男人通体没有一点血液似的,那种雪瓣似的色彩,偏偏着装却喜欢那样红得浓烈的颜色。

红得让人窒息的颜色,罩在他白得寂寞,瘦得单薄的身体上,更令他远远看去像死人般的苍白。唯有两片唇,还带着稍许血的颜色,像两片淡淡的丹蔻,随着嘴角时不时牵扯出一道生动俏然的弧度。

‘那笑叫人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

不知为什么,很多人都这么说他,说他嘴上那道唯一充满了生机的笑。可是每天揣着大把银票去狐仙阁里专为了看他这一抹让人不安的笑的,亦是这些人。

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不是么。

那些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北岭城的外乡艺人,为自己安顿的地方起名叫狐仙阁。

阁子里几乎夜夜笙歌,日日欢闹。有时候,离得很远,朱允文都能从那高挂着无数华灯的楼阁里听见他们丝竹与喧闹并缠的声音,这声音令他想起那些在京城里浮华如梦般的岁月,虽然现在它们离他已经很遥远了。一杯酒,一碟自己做的点心。有时候能听见一曲琴,从那方向时断时续地传来,那是红老板在给那些大把挥洒金银的豪客以犒赏。

听说红老板琴棋书画无一不能,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行走在风尘里的这么一个人,笑容却能那样的不屑于人。

出世,入世,才貌双绝。

只是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却有着世上最低贱的身份,终不免让人为之可惜。

但后来朱允文想,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怜悯和可惜别人。无论高贵或者低贱,至少,别人是自由的,而他呢。

 

那之后,连着七天下了很大一场暴风雪,雪把整个北岭城几乎完全吞没。从紫禁城带来的翡翠相思雀死了,不是冻死,而是闷死在暖房的炭烟里。

朱允文也几乎死去。

一场肺病把他折磨得形销骨立。

只是,仍未能死,正如他在来这里的第一天时就所期望着的。

他躺在床上,看着头顶那片白色的帐帷,想像它就是他葬入坟冢时的尸衣。也许坟墓也是白色的吧,这地方除了白,几乎没有任何色彩。

一阵咳嗽。

喉咙里一口血把胸口白色的床褥染上那么点别样颜色的时候,朱允文听见下人在外头禀报:爷,狐仙阁的红老板求见。


那天朱允文没有见红老板。

身份上的悬殊,纵然暗里欣赏,朱允文对于他的造访仍是觉得有些突兀和不悦。曾经贵为天子,现今一介娼妓也说见便见,于情于理,都是他所无法忍受的。于是断然回绝,甚至带着丝恼羞的怒意,他摔了案几上一枚羊脂如意。

如意落地他听见门外响起了阵琴声。

沉而婉转的声响,随着弹奏者指尖叮叮当当一阵跳跃,仿佛某种温和的笑,脱离琴弦悠悠然然荡了进来。这声音他不止一次隔着窗和那些距离,从远处那座喧闹的楼阁里听见过。但近了,分明又同往常有着些许的不同。

不同在哪里,朱允文却说不上来。

如果曲子能说话,这琴音就好象是个正在说话的人,透过那种起伏跌宕的调,在房间里兜兜转转,像是缓声在同他说着什么。于是他用力拍着床大声道:来人!来人!把他给我撵出去!!

片刻,门外响起下人的话音:回爷,人一直都在外头,没有爷的吩咐,小人不敢随意放他进来。

这叫朱允文呆了呆。

从府邸大门到内堂,三进三出,隔着至少六道门。六道门外,为什么这琴声听起来会这么近,近得好像就在咫尺之内。

疑惑着的时候,琴声断了,很突然。忙挣扎着起身推窗朝外看,窗外一片风卷着一地的雪,白茫茫,朦胧胧。隐约一道鲜红色的身影在雪地里闪了闪,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雪地里一长串凌乱的马蹄印,还有些许细微的琴弦声,似乎不舍从这苍白的世界里立即离去,绕着窗棱轻轻流转。

 

那之后好些天,朱允文没再听见有任何琴声从远处那座楼里传来过。

依旧整日整夜地喧闹,依旧丝竹缠绕着欢笑。却再也没有听见过那种仿佛淡淡说话声般的琴音从那地方响起。

一天两天三四天,五天六天七八天,时间弹指刹那,对于床榻上的人却如同亘古般漫长。朱允文在床上用漫长的时间粘着那只如意的碎片,听着远处阁子里的声音。有时候他的妻妾会来探望他,她们用那些熏满了胭脂香的手指抚摸他,仿佛在紫禁城他的寝宫里那般。他想回应,可是做不到,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就如同手里的如意,勉强拼凑出来的完整,终究布满裂痕。

但他没办法同那些女人说。她们看着他,眼神却不知道在看着什么,他害怕那种眼神,在每次她们用那种眼神望着他的时候,即使她们温柔地在亲吻着他的脸颊,他的手背,他的胸膛…他惊惧地发现自己的手在同他的下体一样萎靡和颤抖。

于是流泪,于是看到一些失望,或者更加不好的东西,从那些女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然后她们一声不响地离去,留下一室的寂静,一室的闷热,以及一室她们身上浓烈的胭脂香气。

他再次将那把如意砸到了地上,狠狠的,像在砸碎自己那具无可奈何的身体。

这时听见那说话声般的琴声再次响了起来,缓缓的,跌宕的,近在耳侧的…

“来人…”于是他大声道:“把他带进来!把红老板给朕带进来!”

我想霜花一定是个说故事的天才,因为在他说到那句“把红老板给朕带进来!”的时候,我真真切切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那个叫做朱允文的,只当了四年皇帝就下落不明的男人的影子。

有点焦躁,也有些高高在上的颐使气指。

然后那影子就消失了,妖怪水晶般的瞳孔里只剩下了一本正经等着他继续往下说的我的脸。他朝我笑笑,说,天黑了。

这才惊觉周围已经亮起了路灯,没来得道别,我匆匆跑回了家。

到家时家里的店已经关门了,杰杰在暖炉上打着盹,狐狸在客厅中间的梯子上坐着,正在给即将摆到店门口的圣诞树挂上五颜六色的玻璃星星。空间里充斥着蛋糕和巧克力甜甜的味道,每年圣诞节狐狸都会做一棵圣诞树,还有蛋糕和巧克力。蛋糕是用来搞特价活动的,巧克力是每年不变的给我的圣诞礼物。

因为我从来没在情人节收到过巧克力,关于这点,没有比这只整天赖在我身边,害我至今找不到一个人类男朋友的狐狸精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从他来到我家的第一年开始,逢到圣诞他就做一些巧克力给我当礼物。当然了,不要为那是他亲手做的而觉得感动,他其实只是为了省钱而已。也不要去问他,为什么明明是弥补不能在情人节收到巧克力的遗憾,却不在情人节送。千万不要问。因为我曾经问过一次,然后,他看了看我,托着腮帮问:

情人节是什么节?

我回答:情人的节。

你是我的情人不?

我再答:不是。

那你想当我的情人不?

这次,没等我来得及回答,他手指一翘,在我脑袋上轻轻一弹:你想我还懒得要。

我,靠,靠靠靠。

第二天因为被一些事情耽搁,等想起来去街心花园去看看时,天已经黑了。白晃晃的路灯照着白晃晃的雪,霜花一个人坐在被气温冻得吱嘎作响的秋千架上,晃来荡去。

他似乎除了这个地方无处可去。

这么想着,转眼却听见他这么问我:“是不是除了这个地方,你无处可去。”

我一愣,因为没想到心里刚在想着的问题,会这么直接地反被别人问了过来。

“不是。我是来听故事的。”于是我回答。

“但你看起来很孤独。”他又道。

这句话让我不由自主抬了抬肩膀:“孤独?我?”

“人是种孤独的个体,即使他再有钱,再有权,身边围绕着再多的人。就算是在人群的蜂拥包围下,他只有他自己。”

“那妖怪呢?”

“妖怪,妖怪是以类分的,不是同仇敌忾,就是你死我活。因此妖怪从来都不会孤独,因为除了这两者,它们无类可归。”

“就没有特例么?”

“特例?有,但它们都已经死了。”

“…都死了?”

“当然,也有一些还活着,或许就是那些和你擦肩而过的,或许就在你周围…而这些家伙,往往都过得生不如死。”

“为什么…”

“因为它们泯灭了自己的本性。”

我沉默。

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因为初衷只是来听故事的我,没想到会不知不觉地跟这只说故事的妖怪聊起这些。

而他似乎也很快意识到了这点,在短暂的僵持过后,他笑笑,拍拍身边空出来的秋千板:“对了,你是来听故事的。”

我点点头,顺势在板上坐了下来。

“那我们继续。”

 

红老板进门的时候,朱允文正坐在床上看着一地如意的碎片发呆。

如意碎得已经看不出形状,这一次是再怎样拼,也拼凑不回去了,正如说出口的话,一旦从嘴里冲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

 

红老板有双细细的眼睛,以及如同琴声般淡而悠然的微笑。

他坐在床前的竹帘外。很暖的房间,依旧裹着一身鲜红的裘衣,他低头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琴弦。有时候很偶然地会抬头看看朱允文,那眼神并没有叫朱允文害怕,于是朱允文慢慢冷静了下来。

之前仓促间,他听见自己说了声“朕”。

仆人有些迟疑,但还是照办了,这令他不安。他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告知远在金陵的朱棣,而‘朕’这个字的出口,远胜于自己做出的任何事。

只是说便说了,再后悔,又有什么用。诚如紫禁城拱手让便让了,再留恋,又有何用。于是静静听了会儿琴,在红老板摊掌将琴声止住的时候,朱允文问他:“为什么要来见我。”

“听说王爷病了。”红老板回答。“而草民自幼习得一些医术,毛遂自荐,想为王爷诊断诊断。”

“红老板南方来的?”

面前这男人有着比纸还苍白的脸色,裹在裘衣里的身体,单薄得似乎比自己更加病弱一些。他说他要来为自己诊断,这令朱允文紧绷着的嘴角露出一丝笑。

“草民游走四方,算不得来自南方或者北方。”

“很多人都替我诊过病。”

“知道‘对症’的人却不多。”

“你却知道?”

“略知一二。”

“即使一无所知,我也知道我染着风寒,红老板。”

“王爷的病,根在心,岂是风寒的药可以医治。”

“心病?”
“心病。”

“病从何来。”

“苍衡脚下一点脉。”

“大胆!”


也许那时候他应该更严厉一些。事后朱允文这么想。但他的身体令他做不到这一点。

在听见苍衡两个字从红老板薄薄的嘴唇里轻吐出来的时候,那瞬间朱允文是惊怒的。惊的是区区一介平民怎会知道这两个字,怒的是他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这么说,说得这样直接。

他怎敢当着自己的面这样说?

那是要诛灭九族的。

可是他就那么轻易地说了,带着嘴角那抹令很多人望之会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却又着魔般如痴如醉的笑。

因此朱允文想,那时候他一定也是着了魔了,着了那笑的魔。所以,即使是说了这样的话,自己竟然没有怪罪于他。只是在短暂的盛怒过后,呆呆看着自己胸前被血染红的被褥,然后讷讷地道:“奏些什么给我听听,红老板。”

“高山流水。”

“甚好。”

 

那天之后,北岭城里出了一个奇怪的流言。

说是有人见到了鬼。

那是一个没有风也没有下着雪的深夜。有个赌徒,叫王三的,在赌坊里输得精光,所以把自己灌得烂醉,一个人摸黑往家里赶。赶着赶着,王三冷不丁看到西面一条小径上有个一身红衣,手里提着个血红色包裹的女人正慢慢走过。

这本也没什么特别,怪就怪在,那女人在朝前走了一阵后,忽然停下来不走了。停在一间茅屋前,身体挺得笔直,笔直笔直地站着,像根树桩。只头朝前微微地倾斜,好像透过茅屋的窗子在朝里张望着什么。

当时仗着酒意,又见对方是个单身女人,于是王三起了歹意。

夜深人静,酒气上涌,人总不免容易心猿意马,何况一个刚刚输了大把钱钞的赌徒。于是在猫着腰观察了片刻后,王三轻着手脚朝那女人站的地方慢慢地走了过去。

随着距离的接近他感觉那茅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直隐隐约约地传出来,声音很细,好像是某种压抑过后的呻吟。这让赌徒的心变得更热。夜深人静一个单身女人在一个传出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呻吟声的窗台下,会在窥望些什么呢。


想来,不会是什么干净的东西。

原来也是个同道中人呢…想着,脚步不由自主变快,也忘了先前的小心掩饰。因此一脚踏到了根枯树枝上,枯枝卡嚓一声脆响,突兀得让他一个惊跳,连带惊动了那窗下的女人。

女人猛地朝他回过头,这同时,茅屋里突然响起阵野猫惊着了似的尖叫!

王三也尖叫了,连带一泡尿没憋住,哗地拉在了裤子里。

然后昏了过去。

醒来后,他逢人就说,他见到了个没脸的女人,一个没有脸的女人。而他夜里见到那单身女人所站的茅屋里,死了两个人。

一个是孕妇,一个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孕妇家人说,那晚孕妇睡下后不久,说自己肚子疼,一直疼一直疼,但不像是要生的样子。后来疼着疼着,睡着了,家人以为没事,也就都睡了。谁知道半夜突然间被她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惊醒,然后发现,她死了,身下全是血,两腿间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是还没完全长成形的死婴。

之后,城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那晚王三撞上的没脸的女人,是血抱鬼。通常出现在乡下,很偏僻的地方,一身红衣,手里拿着个红色的包裹。包裹里装的是她要带走的死掉的婴孩。

 

流言很快在这寒冷而安静的城市里散播开来,越传越广,越传越玄。

但始终没有传到朱允文的耳朵里。

很多时候他耳朵是聋的,没人会告诉他城里发生过什么事,他也很少会去主动询问。更多的时间他只是躺在床上,或者那间散发着香甜气息的厨房。

当这两者都无法给予他平静的时候,他会差人去狐仙阁,招那个叫做红老板的男人进到府邸。

每次被召来,红老板会坐在他的床边弹琴给他听,弹高山流水,奏梦里金陵。

红老板总是一身红色,红色的麾,红色的裘,红色的衫。后来朱允文让人将床上的帷幔也换成了红色,黄昏落日般的颜色,带着丝辉煌后的张扬,和着琴声的韵律起伏得让人徜徉。

他在那片张扬的红色里有了自来到北岭城后的第一次勃起。

我觉得有点敏感,对于霜花说的这个故事。我确定我脸红了,在听见他说到‘勃起’这个字眼的时候。

他朝我微微一笑,然后离开了秋千架。

而我就好像读初中时第一次被男生碰到了手,情绪复杂地匆匆跑回了家。

 

我很沮丧于我这种显而易见的反应。

林绢说,往往越是介意和抗拒这种话题的人,越是表明他们对这种话题的想入非非,试问若果你从未把它往不干净的地方去想,又怎会觉得这种话题不干净。

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将她的话当成某种准则,但很多时候她的话不无道理。对于某些敏感的东西,我从未尝试过和那些同我交往的异性谈起,但并不代表我从来没有想入非非过,只是心理上,本能地觉得那样不好而已。

不好,但不好在哪里?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尽管林绢隔三岔五地更换男朋友,但并不意味着她就是个荡妇。尽管我一年两年甚至三四年不和任何一个男人上床,就代表我是个禁欲的修女。

只是羞于启齿而已。

没有人能想象得到当我坐在沙发前,看着洗完澡的狐狸从浴室走到我面前,又从我面前走进自己房间时的心情。他总是只裹着条浴巾,有时候甚至连浴巾也懒得包裹,随便扯了条裤衩或者背心之类的遮一遮,就那么走到我面前来了。他大概从没意识到即使遮着前面那部分,他背面还是赤裸着的,他背面的轮廓非常漂亮,就像一个伟大的雕刻大师最完美的杰作,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令人遐想,他却感觉不到。

不过更可能的是,他大概从没意识到过我是个女人。

一个看到他以人的形状而不是什么犬科动物形状裸体在眼前走来走去时,纵然知道他不是人,也会有某种蠢蠢欲动感觉的女人。这才是真真叫人沮丧的事情,不是么。

 

回到家的时候狐狸刚洗完澡,身上带着沐浴露喷香的味道,四肢八叉地躺在床上,一如往常。

见到我站在他面前,也许还看到了我脸上没有消失干净的红晕,他也就只是提了提腰上那块摇摇欲坠的毛巾,让它看起来稍微安全了点。这算是他对于这房子里唯一的女性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尊敬。

我很不客气地一屁股在他边上坐了下去,重重的。

他因此皱了皱眉。我以为他是在抗议我这举动震掉了他身上唯一的遮蔽,可他只是抬起了被我压到的腿,然后抱怨道:“你又胖了小白,你好去减肥了。”

一边说一边把腿搁在了我的身上,和往常一样。而我没像往常一样把他推开,只是就势躺到了他身上。

他身上一丝不挂,这不是第一次,却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靠近他一丝不挂的身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脑子里反复着那两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字眼,一边抗拒,一边忍不住让它出现,如此重复,所以搞得脑子有点乱。乱得分析不出自己眼下这种行为算是什么,也许狐狸也不知道。他看着我,脸上没有往常那种似是而非的笑,我想他是在发愣,能让狐狸发愣,那应该是个好兆头。

至少他总算想起来,我是个女人。是不是?

“你真的胖了。”然后听见他这么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带着一脸像是发愣,又好像是很认真的语气。

我想我后来好像是扇了他一巴掌,也许并不用力,因为自己很心虚。

然后跑进了房间锁上门脱光了衣裳站在镜子前,问镜子,镜子镜子,谁是世界上最不像女人的女人?

镜子说,是你,是你是你就是你。

 

隔天来到街心花园,没见到霜花,因为我去早了。很早离开店,把店交给了一肚子怨气的杰杰,然后精心梳了头,精心挑了件自己觉得最穿得出去的衣裳,顶着瑟瑟的寒风穿过几条大街坐在了街心花园那只好些天都没人坐过的秋千架上。

坐着等了几个小时,等得几乎快分不清自己的脸上还有哪部分是有知觉的时候,霜花出现了。一身白衣,苍白的脸,苍白的头发,像个雪精灵似的突然出现在秋千架后,轻轻在秋千上推了一把。

我觉得自己荡了起来,轻飘飘的,像在飞。

“今天很漂亮。”然后听见他对我说。

“谢谢。”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害羞小姐。”

“怎么会。我还没听够呢,你那个好不容易勃起了的明朝皇帝的故事。”

“那么我们继续往下说。”

“好。”


天将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贲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乎哀哉兮,庶不我尤。

这首诗是左宗棠方孝孺行刑前的绝命诗。

那是朱允文到达北岭城的第一天,他站在城中央的钟鼓楼上,周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苍白。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并且也像刀子一样割去了他来时的痕迹,他听见自己的妻妾在他身后低声抽泣,还听到有人向他禀告,爷,方孝孺已在午朝门问斩。

那天夕阳的颜色像血,是这座城市无垠的苍白里唯一的色彩。

 

红老板说,上有朱洪武打下的基业,下有臣子如方正学,龙座本已稳固,可惜了只缺一种颜色,于是根基松懈如土。

什么颜色?

他低下头,在自己衣袖上轻轻一掸:红。

 

先帝在血色里建都立业打下大明江山,朱棣在血色里坐稳紫禁之巅。血是红,和红老板身上衣服一样的颜色,但这颜色从不属于朱允文。

 

永乐三年,跟随朱允文一并被流放到北岭城的长子朱文奎,在腊月一场暴雪所带来的风寒里病逝。

那场风寒一并带走了他的两名妻妾,也令他再次僵卧病床数月,却依旧没有将他从这座白色的城池中带走。每天清早睁开眼,听见野兽嚎叫似的寒风在窗外呼啸而过,他会把那排长窗一扇扇打开。风雪很快就从洞开着的窗口里飞卷进来,犀利而迅速,就好象当年朱棣带兵渡过长江从京城外长驱直入。

不知为什么朱允文很享受于这种感觉。不断的令人麻痹的寒冷,不断的反复在头脑里的那一幕记忆,就好像破城那天血腥和漫天大火焚烧后的焦臭,让他由衷的恐惧,却又根深蒂固地烙刻在他的记忆里。

“这地方就是座坟墓!爷是想让奴家们一个个活生生闷死在这坟墓里吗?爷?!”

筝娘,十八岁,进宫时不满十四,笑面如花。

这天当着朱允文和一众仆役怒喊出那句话的时候,满头华发。

朱允文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这小小的妻子脸上花团般的笑。似乎从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天,所有的颜色就从那张明媚圆润并且带着丝稚气的脸上消失殆尽,或者,被冻结了,就像脚下那片臣服于严寒的土。

很多个夜她一丝不挂站在他的床边,抚摸他,推他,亲吻他。然后撕下那些帷幔用力扔向他。

“连女人也无法征服,你拿什么去征服江山!”她说。十七八岁的年纪,什么都敢说,敢做的年纪。

而他看着她静静微笑。

 

今次他却没有笑。

四周飘荡着被筝娘扯下的帷幔,在窗外吹进来的寒风里,飘荡得像红色的幽灵。

那些是死在紫禁城烽火中的冤魂吧。

他想。

然后撕开了包裹在筝娘身上那些厚重而繁琐的衣裳。

筝娘尖叫,因为他尖锐的手指划破了她脖子细嫩的皮肤,很深的伤口淌下了颜色很深的血。他想起红老板身上那件同样颜色的衣服,还有那曲高山流水。于是用更用力的方式将筝娘压到了床上。

帷幔无声无息在两人的喘息声里滑落,像铺天盖地倾倒下来的血。

“什么颜色?”

“红。”

一个身体进入另一个身体,很简单。却用了三年的时间。

红色慢慢从那具身体里渗透出来,柔软而娇小的身体。她说不想死在这座如同坟墓般的府邸里。是的,他不会让她们如此沉默而沉闷地死去。

节奏,律动,如一曲高山流水。

流下鲜红色的水。

筝娘再次尖叫,没有人理会她,所有的人在朱允文撕开她衣服的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只有风雪尖刀般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滚动,还有朱允文粗暴的手指。

 

回家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雪,夹杂着雨,不大,但冷冰冰的粘得人皮肤很难受。我想象着北岭城的雪,一大团一大团的,干燥而蓬松,那才应该是真正意义上的雪。

可惜朱允文并不喜欢那些雪,如果他能在那样的雪里寻到些乐趣,我想大概他也不会活得那样难受。很多东西掌握在手里未必是那么令人快活的东西,譬如过多的金钱,过多的权利,他始终不是块当政治家的料,或许他至死也没有能想明白这一点,虽然他曾经确实是个还不错的好皇帝。

快到家门口时远远一蓬红让我吃了一惊。

细看原来是个人在我家店外站着,手里撑着把伞,伞面是鲜红的,所以格外引人注目。“先生,我们关门了。”经过他身边掏钥匙的时候,他仍在原地站着,看着我家的店门。我不得不提醒了他一句。

他闻声朝我看看,然后微微一笑,“那可不太好办了,小姐,我是来取我订的蛋糕的。”

男人的笑真好看,是那种让人见了不由自主心里会微微震一下的感觉。但我不太明白他这话。怎么会晚上十点来取蛋糕的,狐狸现在连夜班生意也开始拉了么?“可不可以看下单子。”于是我问他。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张纸给我。

12.20,晚,10时。10吋巧克力慕斯+1。

的确是我们店的单子,落款人是狐狸。“那跟我进来吧。”赶紧去开了店门打开灯,我把客人领进门。

 

门里杰杰被突然而来的光吓了一跳,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桌子上摆着狐狸刚做好的蛋糕,十吋的巧克力慕斯,巧克力很厚,蛋糕很软,加在一起就是绵厚而肥软,并且带着喷香的甜。

发现是我,杰杰不太高兴地咕哝了一声,目光继续转向桌子上的蛋糕,舔了舔它的舌头。我刚想赶跑他,身后男人走了过来一把将它抱起:“你养的猫?”

“嗯。”

“很可爱。”说着挠了挠它的毛,我朝杰杰瞥了一眼,发觉它没和往常一样皱着眉表示不快。这有点稀罕,因为杰杰是很不喜欢被人抱的,那会让它感觉自己像只真正的猫,那种被它所看不起的宠物猫。

“洪先生是么。”确认了桌上的单子,我将那只透明的蛋糕盒用绸带扎起。

“能不能用鲜红色。”

“紫色的盒子配鲜红色绸带么?”看了看手里扎到一半的那根粉色带子,我问他。

他点点头:“是的鲜红色。”

“好的。”

紫色配鲜红色,我觉得那种组合有些奇怪,但客人有着怎样奇怪的品位都是可以的,只要他们满意。

杰杰终于被男人放了下来,看得出他真的很喜欢猫,而杰杰似乎也不讨厌他。在他脚下徘徊了好一阵,我猜这猫是不是期望能因此得到男人施舍的一块蛋糕,但无论怎样它总是要失望一记的,馋嘴的肥猫不可能因为偶然一次的献媚,就平白得到它想要的。

可是没想到失望的人会是我。

在我仔细地把整个蛋糕盒漂漂亮亮地像朵玫瑰花似的包装好交给那男人后,男人只看了它一眼,就把它放到了地上。然后拆开包装,打开盒子,将那块浓香四溢,软得戳一下几乎都快要化开的巧克力慕斯推到了那只眼睛放光的肥猫眼皮子低下。

肥猫呆了呆,也就一秒钟不到的时间。然后整个头就没了,它好像几天几夜没吃过东西一样,把自己半个身体塞进了那团浓郁的巧克力酱里面。


男人离开的时候雪开始大了起来,一片片飞在夜色里,被窗外的圣诞树灯照得一闪一闪的,很漂亮。

杰杰告诉我狐狸出去找乐子了,说的时候它正很卖力地舔着自己毛上的巧克力酱。

狐狸找乐子的地方一般就两个,一个商场,一个酒吧,不过商场到了晚上十点肯定已经关门了,所以狐狸这会儿能去的地方只能是酒吧。酒吧里很热闹,还有很多漂亮的姑娘,这就是狐狸没事总去那里转转的原因。他说热闹如动力,美女如氧气,如果这世界上没了动力和氧气,妖怪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看,他总是能这样成功地绕着弯子把我从美女行列里划分开来,还让人没办法对他发脾气,这就叫老狐狸。

“你这几天怎么老往外跑,”正琢磨着,听见杰杰问我。他眯着眼睛看人时的样子像蓝精灵里的阿兹猫,不过比人家长得委婉那么一点点,“难道是约会…”

“猫也懂什么叫约会。”

“猫的约会肯定比小白要多。”

虽然听完我马上在它脑袋上抽了一下,但我想它说得没错。

按照猫一年到头叫春的旺盛精力来看,杰杰的夜生活可能连狐狸都望尘莫及。但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总不免要争辩,如果不是因为家里那两口“男人”的话,我想我的约会应该也是不会太少的,至少,不会在被一只猫嘲笑的时候连反驳的话也讲不出来。

林绢总是很热衷地给别人介绍对象,因为她结识的男人非常多。但她从来不把那些人介绍给我。我想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她的逻辑里,和一个男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就是同居,同居就等于同床,哪怕是表兄妹关系。何况,和我同一屋檐下的,是两个男人。

打死她也不会相信,我和两个血气方刚,相貌堂堂的年轻男人住在一幢房子里,会什么事也没有。拿她的话来说,我家小得贴隔壁就能听见对面房间里的呼吸声,而狐狸或者铘的呼吸声对于女人来说,即使他们不来侵犯你,你保得准自己哪天不春心荡漾地去侵犯他们么。

我到现在都还没忘记她说起这句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也没忘记在听她说着这句话时,我想起狐狸那些不拘小节动作时春心荡漾的样子。

真的荡漾了,我记得那天还喝了蛮多的酒,然后醉醺醺地回到家准备如林绢所说,找机会荡漾一下。

可是没荡漾成,因为睡着了,回到家一边脱衣服一边唱歌一边睡着的,还是狐狸背我回的房间,而我那会儿对他什么也没做成,只会像个神经病一样重复着两个字:荡漾…荡漾…

那天之后我几乎俩礼拜没和狐狸说过话,每次看到他就恨不得把头往墙上撞。后来有一天狐狸很认真地问我,小白,我脸上是不是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说没有啊。

他说,哦呀,那你怎么每次看到我就好像看到一坨大便。

貌似我是被这句话给救活的,因为我确定,狐狸非但记性差,而且缺心眼。这毛病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哦呀,有时候真是件大好事。

 

“你在傻笑啥?”突然间听见有人问我,把我吓得一跳。然后看到狐狸叉着腰低头在看着我。黑暗里一双眼绿宝石似的闪闪的,他进门没有开灯。

“小样今天蛮帅。”本来想问他去了哪里,结果脱口而出变成了这句。

我又荡漾了,这怕是应该怪霜花那个让人听得无比荡漾的故事。

“荡漾了?”可是这两个字从狐狸嘴里冒出来的时候还是冷不丁叫人惊一下的。有点坐不住我想站起来,但被他朝下坐的动作给打断,“蛋糕被取走了?”

“嗯。”应了声,我觉得自己心脏跳得有点乱七八糟。可能因为他坐得离我近了点,肩膀挨着肩膀,这么近的距离,头发扫在了我的脸上,软软的,好像杰杰的尾巴。

我偷偷用鼻子蹭了下他的头发。

上帝保佑,我今天荡漾有点超出警戒线…可问题是…这只狐狸似乎也有些荡漾。

还是我的错觉?黑暗里他的荡漾与否和平时的不拘小节实在是有点难以区别的,而且我得承认我有点慌乱,在这样的黑暗里。林绢说,他的呼吸是那种他不来侵犯你,你也保不准是不是不会去侵犯他的诱惑。我想她形容得很贴切。

而这种诱惑就在我耳边起伏着,一点距离都没有。

不知为什么又突然想起无霜的声音,他用那种清透的,雪一样纯净的声音说,人总有某些需要,不论那需要叫做什么,“安慰”,或是,“欲望”。

他还说,他进入她的身体。

进入…进入…进入…

上帝保佑…我好像越来越荡漾了…连心跳声也变成了“进入…进入…进入…”


“狐狸你去哪里了。”于是只能趁周围还没有彻底安静下来之前,我用嘴巴推出了我脑子里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问题。

“我?”他似乎愣了愣,然后耸耸肩:“路上转了转。”

撒谎,他身上充满了形形色色不属于男人的香水味。

但狐狸对我撒谎,又跟我有什么关系。诚如他身上有再多不属于他的香水味,又同我何干。我是他的老板,他是我的职员。

就是这样。“对吗…”我承认这次荡漾得不轻,因为我就这么问出口了。

他再次一愣。然后微微一笑:“你去哪里了,小白,最近几个晚上你好像很忙。”

“路上转转。”

“哦呀…反应很快。”

哦呀…也许因为撒谎这东西可以礼尚往来。

意识到这一点,我好像偷偷笑了,但狐狸没有看到。因为他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忽然看向我,他问:“抱抱好么。”

这次轮到我微微一愣。

“抱一抱。”

他朝我伸出手,好像以前开玩笑这么做时的任何一次一样。

可是这次我没有拒绝。也许我本能的是想拒绝的,可还没来得及,却发现已经把他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主动去抱狐狸,而不是他来抱我。

这感觉真奇怪,我说不上是好还是坏。只是心跳的速度是吓人的,吓人得一度让我以为自己不知道怎么去呼吸了。他头发软软的,他的身体坚实而温暖。

“你还好么宝珠…”然后听见他问我,问得有点突兀,并且没像以往那样叫我小白。

“挺好。”我下意识应了一声,不确定是不是要把自己身上觉得不太对劲的一些东西告诉他。

也许…再等几天?

我不知道自己还想再等多久,或者,等霜花把那个故事说完吧,然后我再和狐狸去说说,说说霜花这个人,他的故事,还有…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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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九年,八月,北岭城一年里最温暖的日子,南方有密信报,朱棣不日将宣朱允文回朝。

 

都说人是样捉摸不定的东西,确实是如此。

当你苟活于世无性命堪忧的时候,或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你总在心心念念地寻死,似乎死亡是唯一能将自己从这令人烦闷的尘世解脱出去的方式。可是一旦死亡的阴影清晰而真实地笼罩到你头上的时候,你却发觉自己突然间不想死了。你会瞬间发觉,有很多东西是自己还无法割舍的,那些曾经你一心一意想要抛弃干净的东西,忽然间全成为你留恋这片世界的原因。

或许你昨天还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心情苦闷地想着,缘何我不死。而今天,当真切看到死神在远处旖旎飘摇地朝你走来的时候,你突然会想大叫:

为什么我要死??

我不想死!!

 

当听到那则来自南方的密报时,朱允文很安静地坐在灶台前,看着铁铲里的饼在滚烫的油上变得金黄,又一点点焦黑成炭,最后融成一小团,在油里吱吱尖叫出最后一点呻吟。

方孝孺曾对朱允文说过,若上位者将君遗忘在北岭,君可得保性命。如召见进京,君命则休矣。

在说完那句话后不久,方孝孺被问斩,株连十族,行刑七日,死者达八百七十三人,发配充军者两千余人。

那个时候朱允文是一心寻死的,他站在北岭城的中央,似乎丢失了很多东西。都说江山是由鲜血堆砌而成的,当你无法将血腥变成手中的权柄时,那么你只能沦为这滚滚红流中静静的一滴。

那天真冷,北方的风雪让人变得麻木,麻木到最后,便是想挣脱那副僵硬的躯壳乘风而去。无数个夜晚他在睡梦里看到方孝孺,那个耿直并被世人嘲笑为愚忠的男人,在黑暗里断断续续哭着,一边用两只手慢慢朝他爬过来。

那男人只有半个身体。

听说他是被腰斩的,咽气前在地上写了整整十二个半的“篡”,朱允文无法想象他死前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楚,亦无法想象他是以怎样一种毅力在那么痛楚的状况下一笔一笔将那些字烙刻在刑场的土地上。更多的时候朱允文只是感到恐惧,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只是每当在梦里看到方孝孺那张被血泪模糊了的脸,和他朝自己爬来的那种缓慢而坚决的动作时,朱允文会无法控制地感到害怕。

他觉得方孝孺在试图要对自己说些什么,那些在他死前所没有说过的话。可是他不想听,因为他很害怕。而那种因恐惧而带来的痛楚每日每夜折磨着朱允文,每个寂静而寒冷的夜,他不得不独自一个人面对那个爬行在黑暗里的魂,听他哭泣,听他手指拖动着半个身体在地上冷冷拖曳出的声音…那个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死。

如果无法承受苟活于世的痛楚,不如早日赴死。

 

可是现在朱允文却不想死了。

 

他守在北岭城,这座寒冷而庞大的堡垒,曾经被他认为是道巨大枷锁的堡垒。现在它令他平静。

也许因为它没有硝烟,没有争权夺势,亦没有血腥。冷冷的风里只有冰雪的味道,虽然一阵阵仿佛刀子一般,却也一寸寸把人凌迟得清醒。

亦可能因为红老板。

那个风尘里一尘不染的男人,总在他寂寞得想用把刀子在自己心脏上剜一刀的时候用琴声平静他的心。

‘无心即无伤,王爷的心被北岭的风吹久了,自然就不会再有伤痛了。’红老板说。

他还说,‘荣华如酒,很醇很香,饮罢则无,除非做那盛酒的金樽。’

‘金樽,怎样才做得那金樽。’听完,朱允文呐呐地问。

‘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这句话却不是红老板说的。

那是个跟随红老板一同来到府邸的陌生男人。

当时天很黑,朱允文记得红老板一路进来时,身边静静摇曳着一盏红色的牡丹灯笼。提灯笼的是个黑衣男子。黑衣,黑裤,黑色的头巾缠着一把雪似的长发。

“王爷,这是阿落,我的阿落。”

说这句话的时候红老板眼睛微微眯起。身边那黑衣男人的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笑意漾开,仿佛天上一轮新月。

墨绿色的新月,安静却叫人不自禁地沉淀。

那夜朱允文头一次发现,原来一个男人的笑也是可以让人沉沦的,一个银发碧眼的叫做阿落的男人。他在几年后的一个下午,对着从噩梦里哭醒的朱允文淡淡说了句:

‘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爷,”油在火上熬干了最后一点残渣而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朱允文忽然闻见鼻子里一股微微的清香。“阿落又来问王爷讨点心了。”

 


‘什么点心?’

‘青叶酥。’

‘吃不腻?’

‘吃不腻。’

每次都是这样的对话。朱允炆不记得阿落究竟是哪一天来到北岭城的,他记得红老板带着狐仙阁那些人初来乍到时,车队里并没有见过这男人的身影。

似乎突然间有一天他就出现了,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手里提着盏和他笑容一样温暖的牡丹灯笼。有时候他会跟着红老板一起来到朱允炆的府邸,话不多,安安静静的总是像影子似的跟在红老板的身边。

有时候他也会一个人过来。

朱允炆知道阿落会吹箫,因为他来的时候总见随身带着支竹箫,箫上系着粉色的香囊,像女人用的。但朱允炆从没听见他吹奏过,每次一个人来到府邸时阿落总会跟朱允炆去他的小厨房,阿落说他喜欢看别人做点心的样子,这的确是种奇特的嗜好,但并不让人讨厌。

做点心和作画作诗没太多区别,也是需要别人来欣赏,才会感到真正的满足。红老板让朱允炆聆听,阿落令朱允炆满足。

 

在接过朱允炆递去的青叶酥后,阿落问他,“王爷面色不善,有心事?”

朱允炆告诉他,怕是自己的大限快到了。

“王爷病了?”

“不是。”

“那王爷能预测人的生死?”

“牛羊面对屠刀尚且落泪,其实人和那些牛羊没什么区别,大限将至,格外敏锐。”

“王爷见到屠刀了?”

“京城有讯,怕是不日要召我回京。”

“有圣旨?”

“没有。”

“那就只是风传而已。”说罢,两眼微微一弯,阿落笑盈盈咬了口酥。朱允炆很爱见他笑的样子,就好象他手里那块酥一样,从壳子到内里,都是清甜清甜的。

“阿落似乎从不知什么是烦恼。”只有从未有过烦恼的人,脸上才漾得出这样的笑。

“王爷为什么要烦恼。”

“生老病死,也许人生来就是为了烦恼。”

“那不如做个妖怪。”

“妖怪?”

“不受生老病死之束,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听你说得好似真有妖怪这种东西一样。”朱允炆忍不住微微一笑。而阿落也再次笑了起来,他说,“嗯,阿落只是在说笑。”

说这句话的时候,下人来通报,说苏夫人生了,生了位小公子。

半柱香后朱允炆见到了他新生的儿子,那是个身体健硕,啼声响亮,有着双赤红色眼睛的漂亮孩子。

 

苏夫人苏琴,是跟随朱允炆来到北岭的四名妻妾中的一个,年长他八岁,因此亦是四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自从筝娘过世后,朱允炆就夜夜留宿在她的房里,说不清为什么,他并不爱这个大他许多,脸上已有了皱纹的女人,甚至有些憎恨每次靠近时那张充满了皱褶的微笑。但这并不妨碍每天他在密室里发泄完了对云锦的欲望后,蜷缩在那年长女人的怀里的休憩。女人怀里有种温和的麝香味,那气味让他安宁,种种被红老板的琴声和云锦的呻吟所激荡而起的焦燥感,只有在苏秦的身边,似乎方可以得到片刻的安静。

却没想到苏琴因此会有了他的孩子。

在仅有的两个儿子一个幽禁于紫禁城,一个病死在自己身边之后,朱允炆竟然再次有了个儿子,这意味着什么?

漆黑色眼睛的父母却生了一个赤红色眼眸的孩子,这又意味着什么…

 

‘妖怪…’

出产房门的时候,朱允炆听见外头有下人在窃窃私语。他们很少避讳他,在说某些不该说的话的时候,因为他们不怕他。

同他相比,他们还自由一些,谁会来怕一个软禁的囚犯。

只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如同过去那些年一样。只在见到阿落迎向他的时候抬头望了眼天,天上有一团浓云遮住了头顶的月光,和往常不太一样,那云层看起来是绛红色的,边上一圈很淡,在月光边缘看起来好像镀着层艳丽的金。很漂亮的色彩,只是在一无所有的夜空里突兀垂挂着,不免叫人有些震撼。



阿落说,“王爷,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乌云?”脑里想着心事,朱允炆随口应道。

阿落摇头,带着他温暖快乐的笑:“那是神仙过境。

“神仙过境?”

“是啊,王爷不见这色彩如此绚烂,绚烂到连月光都没了颜色?它不属于凡间呢,爷,那叫祥云。”

“这就是祥云么…”

“王爷刚抱麟儿便得见祥云,当真是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重复着阿落的话,朱允炆突然抽出佩在腰际的剑一转身刺进了身后那名下人的咽喉。

从他出门开始,这下人的目光就一直追随在他身上,同周围其他人一样。这么些年来他一直由着他们看,随便他们看。不恼,不恨,不怨。只当一个瞎子和聋子。

现在是否还能继续那样地看着自己?将剑从那仆人喉咙里抽回的时候,朱允炆用眼神问着他。依旧不恼,不恨,不怨。

周围尖叫声在短暂的一阵寂静后迅速四下起伏了起来。慌不择路地逃,朱允炆不紧不慢跟在其后,手起剑落,一剑一个。

很快尖叫声没有了,只有地上扑哧哧滚动的血液。朱允炆站在那片血泊里,闻着被风卷起的血的味道,只觉得周遭红得刺眼。

“红老板呢。”然后他问身后的阿落:“我想听他奏琴。”

“红老板今夜不再。”

“那未免有些可惜,今夜的颜色很好看。”

“不如阿落为王爷吹奏一曲。王爷想听什么。”

“春宵艳。”

 

这夜朱允炆头一次听见阿落的箫声,温存而低婉,如同他说话时的样子。他在那箫声里慢慢走进产房,杀了产婆,杀了床上脸色苍白惊恐万分的苏琴。

苏琴身上已经没了温和的檀香味,只有刺鼻的血腥,那味道忍不住让人举剑在她身上多画了几道烙印。只剑尖落到边上那孩子的眉间时,朱允炆的手犹豫了。

那孩子一双眼红得像妖夜燃烧的火,这火让他想起那个尖锐而愤怒的小妾。

筝娘…

他真的很像筝娘。

剑尖在小孩的眉心划出道血痕,小孩哇的声哭了,哭声真响。

响得即便朱允炆在密室里用力揉搓着云锦的身体时,耳朵里听见的不是云锦销魂的呻吟,而仍然是那孩子的啼哭。这叫他异样地烦躁起来,烦躁自己的焦躁无法得到宣泄,烦躁自己为什么没有一剑干脆杀了那个孩子。

那个很像筝娘的孩子。

是妖怪?还是筝娘用这种方式再次回到了自己身边…

他低头问云锦。云锦没有回答,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听见云锦的声音了,他放任自己的坚挺在云景柔滑的身体里进进出出,他用力揉搓着她,用力质问着她。

慢慢发觉她脸色很苍白,不同于以往的苍白。

于是火一般的欲望突然间消失了,他发觉自己正压在一具尸体上,尸体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就好像他这会儿扭成一团的心。

他想起来了,他没能杀那孩子,是因为阿落阻止了他。

“王爷,这是在做什么。”记得他最后一次把剑举气的时候,他听见阿落这么问他。

“这不是我的孩子。”他答。

“王爷何出此言。”

“你看看我,再看看他。我和苏琴怎么可能生出赤红色眼睛的孩子来…”

“王爷可曾听说过,异相。当年嬴政,刘备,近如我朝先皇…天出异者,必生异相。”

“呵,阿落,刀口之俎谈什么异相。”

“王爷之面相本乃抑于平川之亢龙,若非苍衡有变,王爷至今依旧九五至尊…”

“放肆!跪下!”

“王爷恕罪。”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统统一派胡言!”

“是,王爷,贱民只是口出戏言。”

“戏言?你可知祸从口出。”

“贱民知罪。”

“姑念在今日大喜,暂且饶你。日后若再有此类疯话,必然饶你不得!”

“谢王爷开恩。”

 

开恩,开什么恩,他朱允炆又能找谁开恩。

身体再次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他大叫:来人!给我召苏夫人!!

然后突然哑声,因为他想起来,苏夫人已经死了,死在他的剑下。

“朱允炆是不是已经疯了?”听到这里,我第一次出声打断那个说故事的人,因为他讲故事时的神态活灵活现得让我有点害怕。我怕他突然变成故事里某个人物,然后变不回来了,更甚者可能突然间掏把刀什么的出来捅向我,就像他故事里说的那样。不少电影里不都是这么让剧情急转而下的么…当然,那是我在胡思乱想了,霜花只是很沉迷于说故事的感觉,以至于说得特别动人,甚至有些忘我。而一旦停了口,他变回霜花的时间不会超过两秒钟,他就像那些最训练有素的演员,台上一个人,台下一个人。

“你觉得呢。”听我问他,霜花好脾气地朝我笑笑,完全没了之前说起朱允炆时那种近乎张狂的投入。

“…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老实人。”

“老实人?”这三个字令他微微挑了挑眉:“有意思,听过不少关于他的评价,说他老实人,你倒是第一个。”

我被他笑得有些窘迫:“其实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历史学得不好,对这人没什么了解。不过,他应该说算是个好皇帝…好人吧,尽管不是当皇帝的料。”

“这倒是句大实话。”

“可是现在你说的,让我觉得他像个变态。”

“变态?”再次朝我看了一眼,霜花哈哈大笑:“呵呵,变态…”重复了几次这两个字,他看起来好像觉得很有意思,以至于秋千上的积雪都被他笑得悉索落地,他低头在那些雪上摸了把,将那些冰冻了几天的积雪慢慢揉开:“你看,这些雪原本并不是这副样子的,在刚落下来的时候,它们很轻,很松,也柔软。而现在呢。”

“现在的是冰。”我道。

“是冰,不过最初,它们是柔软洁白的雪。”

“朱允炆也像这些雪一样变了。”

“是的。”

“但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他不当皇帝未尝不是件好事,就像经商一样,没有经商的头脑,即使几十亿的资产交给他,那最后也不过是个巨大的负累。”

“说下去。”

“所以,我觉得既然活着留在北岭城,他不如享受这种生活。”

“享受?”

“是的,起码如果换了是我,丢开那些复杂的政治,战争,我觉得那地方出了寒冷,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那也许只是因为你没有尝过当皇帝的滋味。”

“…这,好像是这样。”

“所以,”

“所以…”我正想叫他把那故事继续再说下去,忽然胃里一阵细微的抽搐,我想起来,这会儿离晚饭时间应该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我该回去吃饭了,霜花。”

“明儿见。“

 

回家的路走得有点艰难。

白天出过太阳的缘故,那些堆积在马路上来不及处理的雪化了,又在傍晚开始的那阵突然降温的大风里结成了无比坚硬的冰泥。坚硬并且滑腻。我不得不非常小心地留意着自己脚下的每一步,以免一不小心就踩着冰块滑到了马路中间。饥饿令我的脚步变得有点不确定,好像有些虚浮的感觉,这感觉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最近变得有点耐不住饿,一饿就会这样,可能有点低血糖。

想到这点,我突然想起来出门时答应过帮狐狸带的圣诞小东西完全彻底地被我给忘记了。巧克力,糖果,彩色包装纸…临出门时狐狸吧啦吧啦给我报了一大堆。他好像把我当成一台录音笔了,可我哪里来那么好的记性,尤其是饿着的时候。对了还有柠檬,他说过要烧柠檬鸭的,想到这个我咕唧吞了口口水,然后用力吸了口气。因为饥饿让我的心脏有点小小的麻痹。

我真讨厌这种感觉,它就好像在提醒你说你得了某种心脏病,但其实只不过是饿的,林绢减肥时得了低血糖就出现过这种症状,那时候我还嘲笑过她。

 

“妈妈气球!”一个小孩又笑又尖叫着从我身边跑过,并且在我身上撞了一下,我差点被他撞倒。还没来得及呵斥他,那小鬼已经像只猴子一样跑出了很远,显然积雪对于精力充沛并且吃得饱饱的小孩来说是完全没有任何影响的。我抱怨着扫了眼他那个急急忙忙拉着气球追赶过去的妈妈,她就好像当我是阵空气似的从我边上跑了过去,显见对于她儿子刚才无理的举止没有任何歉意。

我只好低头拍拍被那小孩摸了一爪子冰激淋的大衣,继续朝前走,前面灯光闪烁,很多圣诞树和圣诞老人早在十多天前已经站在了那些漂亮的店门口,闪闪发光,等着你进去捧点儿什么东西出来。

巧克力,太妃糖,包装纸,喷筒…我努力回忆着出门前狐狸对我交代的东西,朝离我最近那家果糖店里走了过去。那家店门口有颗银色和蓝色彩带环绕着的圣诞树,很漂亮,上面的星星是我家那颗的三倍。

或者四倍?

我觉得自己眼睛有点模糊,因为那颗闪烁的星星这会儿在我眼里看起来有点异样的大,大大的像个圆盘,我甚至分不清楚它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

还是叠加着的?

我揉了揉眼睛再朝它看了一眼,想看看清楚。可是突然发觉那棵圣诞树不见了。

甚至连周围所有闪闪发光的店都不见了,周围一片漆黑,连声音也没有。

“啊?”我哼哼了声,发现自己声音小得像蚊子,然后整个人扑的下就往地上趴了下去。好像条死狗一样。地上冰冷的雪立刻磕到了我的下巴,我的肩膀,带着股尖针划过的刺痛。

这痛叫人清醒,也让我漆黑一片的视线瞬间恢复了原先的视觉,尽管还是模模糊糊的。

我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在大老远的地方站着,看着我。

我敢打赌刚才我往这家店过来的时候他就在那里站着了,很明显,因为他有一头与众不同的,银白色的长发。

银白色…长发?突然脑子里好像清醒了点,我甩甩头想站起来,可是手脚根本不听使唤。甚至连一点知觉都没有,在刚才短暂的一阵刺痛过后。

那人突然丢开手里的伞朝我走了过来,步子很快。

几乎就像阵风似的过了马路站到了我边上,他蹲下身,拍了拍我的脸:“宝珠?”

“铘…”我总算从我有点麻痹了的脑子里找出了他的名字。

“你怎么了。”

“我有点难受。”没说出口的是他冰冷的手捏着我的脸更让人难受。

他翻了下我的眼皮:“你病了。”

“是么…”

“我带你去医院。”


跟铘一起并不是件让人好受的事情,特别是在一些公众场合,因为他是个太过我行我素的人,你甚至无法让他明白为什么要排队,更勿论预诊和挂号。所以在进了医院后他很直接地就走进了离门最近的一间诊疗室,不到半分钟,扔了位医生过来。

扔,我确信我没有说错。那个高高大大的医生就是被他扯着白大褂从诊疗室里拉出来,然后直接丢到我面前的。落地时一张脸煞白,惴惴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令人惊讶的是虽然当时很多在场的人都看呆了,可是一个吭声的也没有,包括那些嗓门最大的叫号护士。只在一阵沉默后窃窃私语地闪到了一边,有几个护士匆匆地朝外面奔了出去,我猜她们是不是准备去叫保安。

这要在平时,真的是件叫人再尴尬不过的事情,不过在人身体过于不舒服的时候,对于这些也就不会在意太多了,我只是无奈于面前这个惶惶不知所以的大夫。他被铘用最快的速度带到了我的面前,这叫我比同样身体很不舒服,但还在门口排队等着的那些病人幸运得多,可问题是,这是名泌尿科大夫…

这家医院的泌尿科就在医院底楼最显眼的位置,铘完全是凭着对那扇门的直觉,而不是门上那行字,去找大夫的。

但没等我开口对铘说明这一点,那医生却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附下身仔细看了看我的眼睛,道:“你是不是应该去测一下血压。”

这时外面的保安在护士带领下奔进来了,大声问医生出了什么事,一边警惕地看着边上的铘。

这让人有种很不妙的预感。我寻思,一场麻烦看来避免不了,因为铘也在看着他们,这令保安们的眼神变得相当不友善。

但出人意料,这医生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对边上的护士道:“安排她急诊,去跟胸外科老王说一声。”

“可是他们还没挂号…”护士辨道。我能理解她的气恼,她刚才就在泌尿科附近,有点被吓到了。

“脸都发青了还挂什么号,去准备床吧。”

 

托这医生的福,没耽搁太久我被扶上推床被推进了急诊室。

但同时我也真正地害怕了起来,因为从那医生的眼神和语气里我感觉到了自己身体上问题的严重性。原本我以为所有的不舒服那只是饿出来的,但显然并不是这样,被推进急诊室前经过一面大镜子时我本能地抬头照了下,看到镜子里我那张脸真的是发青的。嘴唇上一点颜色也没有,可是眼球的颜色却很鲜艳,通红通红,比布满血丝的红还要红。就好象什么东西把我的眼球戳破了一样,满满当当,整个眼白上全是血。

这可怕的鬼样子令我胸口越发闷涨了起来。可是无论怎么吸气,总感觉那些氧气无法通过鼻子进入肺里,这种感觉难受得叫人抓狂,可是嘴巴却没办法发出一点声音,好像一出声我就真的会断气一样,连四肢都变得越发沉重起来,我吃力地敲着床,觉得两眼发黑。

“她供氧不足了。”迷迷糊糊中听见耳边有人说话,还有很多脚步声。我感到身上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爬上爬下,还有些很冷的感觉,随着那些动作倏地从我身上滑过。

“给她输氧。”又有人说了句,于是很快我脸上被按上了样塑料的东西。登时一股清冷的气流随着鼻孔流进了肺里,我感觉自己就好像八辈子没有呼吸过一样,狠狠地,近乎贪婪地吸了口那股纯净的空气。

身上爬来爬去的那种感觉消失了,随着空气的填入我觉得自己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楚了些,随即看到身边站着好几个穿白大褂的,他们低头看着我,目光看起来有点严肃。

“你刚才休克了五分钟。”见我眼神清醒了,其中一个摸了摸我的额头,“有点低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五分钟么?我又用力吸了口氧。从照过镜子,一直到被推进急诊室,那阵难受感很漫长。我以为至少有半小时,没想到不过才五分钟。

“还好…没力气…”我回答。发觉自己的声音喑哑得可怕。

远远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就在边上一个护士跑开的时候。那是团黑漆漆的东西,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而更多这样的东西在周围的墙壁上隐现着,好像一缕缕头发丝似的,在这间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飘来荡去。


作者:没有青春不受害 57位粉丝 200997 22:31 回复此发言


179 回复:新坑 霜花寒

“暖气是不是没开。”一名医生道。然后他伸手翻了下我的眼皮:“以前有心脏病史么。”

我摇头。

铘不在这间屋子里,应该是被医生挡在了外面,所以那些东西就肆无忌惮了吧,有些东西还残留着做人时的狡黠,深知在这样的场合麒麟没办法对他们如何。

而这些东西是那么样迫切地想要靠近我,我这个唯一能看到它们,于是可以同它们互相感知的人类。就好像飞蛾看到了火。

“除了呼吸困难以外你还有什么不适感么。”医生又问。

我想起了我那条发麻的手臂,于是用了点力把它抬起来:

“这条手臂,最近一直感觉发麻,刚开始就是小指头,现在半条胳膊都麻了…”

“有到医院查过么。”

“查了,神经科和颈椎都查了,什么也没查出来…”

医生朝我看了一眼,然后和边上护士耳语了几句。片刻那护士推了一车的瓶瓶罐罐走了进来,我意识到那都是要准备给我输的液。

“刚才我们给你查出来,你有比较严重的心肌炎,所以我建议你能留院观察几天。”

 

“不用了,输完液我们就回去。”突如其来一句话,令医生和我都吃了一惊。

我抬头朝前看看,发现原本紧闭着的门开了,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两手抱着肩,斜睨着我。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看我,但自从那晚我和他在客厅那段小小的插曲之后,令我对这样的眼神有了格外的敏感。它可能包含着很多,但哪一种都是我不太愿意去想的,就在他身后站着铘,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狐狸说了些什么,总之这样的目光让我感觉很不妙。

“请问你是…”推了推眼镜,医生皱眉问他。

“我是她家属。”

“家属?”

“对,哥哥。”

哥哥…这是第一次听见狐狸用这种称号来定位他和我之间的关系。不过本来我也就对外人一直这么解释的,不是么。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不知怎的,我胸口又开始闷了起来。

闷闷的,于是不得不用力地吸了口氧气。这声音叫狐狸再次将目光转向了我,妖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戏谑:“哦呀,病得不轻。”

“你要接她回家?”

“是的大夫。”

“那你得看看这个。”一边说,那位医生一边从记事板上抽下一张纸,交给狐狸。“这是验血单,里面几项指数都超标了,也就是说,她不单有心肌炎,肝功能也有问题。”

我吃了一惊。怎么会一下子又那么多病…就在几天前我还好好的不是么…

狐狸低头看了看那张纸,然后递还给医生:“我知道了,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回家休养的比较好。”

“那我们再说得明确点好了,这两种病都有点棘手,但最棘手的是它们在一起引发的其它并发症,目前的检查我们还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受到了其它并发症的影响,所以我希望…”

“我们,”没等他把话说完,狐狸微微一笑打断了他,“我们输完液就回家。”

“我说你这人…”似乎一瞬间因了狐狸这种漫不经心而有些恼,那年轻医生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继而慢慢稳住了呼吸,他用依旧平静而官方的口吻对狐狸道:“为病人身体着想,我建议她留院观察,不然出了什么事情,都是你我不想见到的。”

最后那句话有些重了,这不是一个医生该说的话,不过狐狸的神情确实是容易让人恼火,毕竟这是医院,不是疗养院。

“谢谢您的建议,大夫,不过我认为她还是跟我回去比较好。”

“随便你。”不再有耐心劝说,医生回头看了我一眼:“如果回去以后身体仍然这么不舒服,马上打电话给医院。”

我点点头。

于是医生带着护士走了出去,到了外头,隐隐听见走廊里传来两人的对话:

“这当妹妹的也真作孽。”

“是啊,那么顽固不负责的哥哥!”

 

“顽固不负责的哥哥。”于是看向狐狸,我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狐狸笑笑,走到床边拨了拨那些细细的输液管:“感觉如何。”

“你觉得呢。”

“比衰神那家伙跟着的时候肯定好一点。”

一句话引得我扑哧一声笑。因为想起了曾经最最倒霉的那段日子。

房间里慢慢暖了起来,从狐狸出现后,墙壁和角落里那些冰冷而漆黑的东西就消失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有些感叹,如果哪天他和铘都不在了,我一个人面对这些东西可怎么办。

“叹什么气。”拍了下我的头,他问我。

这举动让我自那晚之后每次面对他就会不自禁生出的某种奇怪的尴尬,稍稍恢复了点活络。“感叹圣诞前什么样的倒霉事都被我碰到了。”

“你的破事碰到得还不够多么。”

“你想说啥。”

“就你那倒霉样,碰到什么倒霉事我都不会觉得惊讶。”

“死狐狸!”想伸手掐他,可是手软软的抬不起来,只能捏着拳头生闷气。把头别到一边的时候,一眼瞥见铘依旧在门外站着,不声不响看着我们,面无表情。“那个,今天真的不留院么。”想起之前狐狸和医生的对话,我问。

“为什么要留院。”

“你没听见医生说的么。”

“听见了。”

“那为什么…”

“小白,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突然间笑容收敛了起来,狐狸低下头,一双暗绿色眼睛幽幽望着我。

这叫我不由自主迟疑了一下。“…哦。”

“这几天你有没有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9.17日更新分割线

回到家,像条狗一样趴到了床上,又像条狗一样钻进了被子。

狐狸把衣服和裤子从我身上一件件剥下来,像我的爸爸。我这么对他说的时候他眼梢弯了弯,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很用力的一下,于是在他把点心送到我房间来之前,我足有半小时没有理睬他。

症状在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下肚后略微得到了缓解,我不再虚弱得吸口气都好像随时会跌倒在地,所以我又再要了一碗,但狐狸却不肯再给了,而他看我喝汤时抿着唇的样子就好像我在吃他的肉。所以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小气什么,鸡汤,又不是凤凰汤。

结果他又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我发觉狐狸最近有点喜欢动手动脚了。而以往,这些该是我的专利才对。

可是眼下我是个病人,一个除了他以外没办法依靠到任何人的可怜的病人,所以,对于他这种越规的举动,我也就不好说些什么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么,虽然我并不是什么大丈夫。

而缓解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多时间。

就在狐狸把碗端出去洗之后没多久,我吐了,刚刚喝下的那碗汤毫无保留地被全部吐到了地上。我听见狐狸匆匆奔进来时的脚步声,但没见到他进门时见到那些呕吐物的表情,因为那会儿我已经晕倒了,像八点档里那些无能的女主角。

 

醒来的时候看到狐狸坐在我身边。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有多久,他一言不发低头看着我,手指轻轻搓动。我留意到他手指间搓着的是件骨质的东西,那东西我曾经看见过一次,就是爱莉丝小姐离开的那天晚上,我看到狐狸曾经把它戴在自己的手指上。那枚朴实无华的,某种动物骨头制成的戒指。

窗上有什么东西轻轻响动,是一串铜制的风铃,随着风微微摆动,荡漾出一些细碎的、水一样清脆悦耳的声音。

我很奇怪这么冷的天狐狸为什么把窗开着,难怪我会冻得清醒过来,我手冷得像冰,虽然钻在被窝里,依旧一点温度也没有。于是伸出被窝,我把手指放到了狐狸的腿上,他的腿暖得很,我在那上面搓了两下,感觉好像搓着只温暖的热水袋。

这举动叫他低头朝我看了一眼。

从下往上看,狐狸那张脸非常美丽,从嘴唇到眉宫的轮廓,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种雕像般完美的感觉。这叫人遐想,即使是身体那么糟糕的时候。我想象他会像电视里那些煽情的男主角一样把我的手抓起来,捧在手心里,虽然肉麻,却倍儿感觉呵护。而关于此类电视他受的教育应该不会比我少。

但现实往往是和理想背道而驰的。

除了看看我,狐狸没再有多余的举动,依旧轻轻搓着手里那枚戒指,他对那东西的兴趣远胜于床上不死不活缩在被子里的我。

这是很显然的,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眼下的尊荣是副什么模样,那是任何男主角看着都激不起煽情欲望来的丑陋。所以我没有太多失落,只是手依旧很冷,在他温暖的膝盖所给予的热量消耗殆尽之后,我不得不再依靠自己去寻找下一个热源。

这次我把自己的手伸进了他的外套。

没错,他外套下真的很暖,比他的腿还要温暖。我感觉他身体因此动了动,也许是被我手指突然而来的低温给刺激到了。

然后,他低头再次看向我。“你的手很凉。”他说。而我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心脏的某个部位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因为他看着我时的表情,还是那句很简单,也很直接的话?

‘你的手很凉…’

我发誓,我听见谁曾经对我这么说过。

那么…那么熟悉的一种感觉。可是我想不起来,一点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是谁,对我说过的这么一句话。

‘你的手很凉…’

愣愣看着他的时候,他忽然把外套一脱,斜身朝我被子里钻了进来。

初时的凉意让我有些抗拒,我抗拒地拒绝着他的进入,但手指碰到了他的衬衣,他衬衣紧贴着他皮肤的温度,却又是很暖。于是在短暂的抗拒后我钻进了他的怀里,就好象以往每次做了噩梦,或者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或者…特别孤独的时候。我钻了又钻,直到让自己的头和整个身体都感觉到他的温度,然后周围暗了下来,他关掉了灯。


作者:没有青春不受害 57位粉丝 2009918 06:07 回复此发言


231 回复:回复:新坑 霜花寒

“狐狸,没有你我会怎么样…”然后我听见自己这么问他。

这是第一次,我想也是最后一次我对他说出这句话,而原本我以为自己的自尊心是会永远让自己拒绝这样说出口的。

狐狸没有回答,只是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这是他今天第几次对我动手动脚了?我懒得去数。他那巴掌打得我脑袋隐隐作疼,这出手也忒狠了点,我恨恨看着他,可是黑暗里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所以,他显然也看不见我脸上的怒意。

“你为什么老打我。” 于是忍不住问他。

“你打我的时候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他反问。

我默然。然后觉得很委屈。委屈而虚弱,因此心脏又再次闷了起来,很闷很闷,闷得我不得不抬头钻出他的胸膛朝外深吸一口气。

然后被两片嘴唇很突兀地压住了,我的嘴。这叫我心脏一度差点停止跳动。

“狐狸?”贴着他的嘴我惊叫了一声,本想移开,可是嘴唇却探索着他皮肤的触觉朝那方向贴得更近了些。

这不是我第一次碰触到他的嘴唇,但那么主动地想去靠近,靠得更近,却是第一次。他美丽的唇线,他微笑的神情…我记得那天他旁若无人靠近我两腿间时,我就想这么做了,狠狠的,狠狠地吻住他那双微弯的嘴唇,那双不安分的,嘲笑的嘴唇。

正如他现在对我的嘴唇所那样做的。

胯间再次传来那阵熟悉的感觉,滚烫的,坚硬的。我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据说人在生病的时候意志力是最薄弱的,而我这会儿薄弱得不能再薄弱,甚至不能肯定这种层层溢出的愉悦是否是真实的,我太过喜欢,太过喜欢…

“狐狸…”忍不住用手把他抱得更紧,他嘴唇在我脸和脖子间移动着,灼热得快把人心脏撕开。呼吸变得更加困难起来,其实已经有一阵子了,我在他这样的拥吻下感觉不到自己一点呼吸。但我并不觉得难受,他的手指就仿佛那些我无法吸入的氧气,随着指尖的滑动一点点由脖子进入我的心肺,滚烫,微温,然后…沁人心脾的冰凉…

凉得好像窗外吹进来的风雪,一点一点的,冰冷透彻,交缠这窗台上清冷细碎的铃音,叮铃铃…叮铃铃…一点点缓缓渗透进身体的每一寸细胞和血管…

“狐狸…”忍不住再次叫出声,我在黑暗里摸索着他的脸,摸索着他的身体,搜寻着他没一根贴近又离开的线条,搜索着他的呼吸,搜寻着他的嘴唇…直到他冰冷的嘴唇再次把我吻住,突然我觉得自己心脏猛地狂跳了一阵!

这不是狐狸…

 

迅速把他推开,我试图从床上爬起来,可除了眼前一阵发黑,我什么也做不了。

全身都麻痹了,那些攀爬在对方身体上的手指,那两条纠缠在他身上的腿…我发觉我自己的大脑竟然一点也控制不了它们!

“你是谁?!”惊叫。可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小得可怜。

窗台上铜铃再次响了起来,顶铃铛郎,随着一阵冷风吹到我脸上。面前那人在风里慢慢坐了起来。

轻轻推开我的腿,我的手指,而他另一只手依旧停留在我脸上,手指贴着我的脸颊滑到下颚,拖起,于是我在一团漆黑里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眼睛。

 

同夜风一样的清冷。

清冷的,冰湖般的色泽。

就仿佛某种漂亮的异国玻璃器皿。

 

“霜花…”

 

苍白得像鬼魅一样的霜花…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我的床上,而就在几秒钟前我还对此一无所知。这感觉就好像一根针一样狠狠扎在了我皮肤最敏感的地方。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狐狸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狐狸究竟来过我房间没有?

从头到尾和我在一起的,到底是狐狸和霜花,还是仅仅只是霜花…

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变得和身体一样麻痹,只有牙关是活跃的,它在我嘴里不停地发出咔咔咔咔的声响。

“叮铃…”就在这时窗台方向突然又传来一阵铃声,清晰而突兀,在这静寂得几乎让人窒息的空间里让我惊跳了一下。不由自主朝那方向看了一眼,就看见窗台上那枚铜铃正被阵风吹得滴溜溜直打转。

可是滚圆的铃身却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了半个,好像被什么东西平切去了半边,只留另一边在风里转动着,一边不停发出铃铃声响。

不由得呆了呆,而就是这短短一刹那的时间,我的身体突然失去了支撑点,猛地朝前跌了过去!一跌才发觉,那原本坐着霜花的半边床,这会儿竟然是空着的,一丝温度都没有,冰冷冷承接住我突然倒下的半个身体。


头撞到床,发觉自己的手和脚竟然能动了,惶恐中带着丝窃喜我迅速从床上爬起来。站到地上的时候头一阵发晕,手脚也有些软得发颤,但总好过之前瘫痪般的僵硬。我搓了搓自己还有点麻木的手腕,一边飞快朝周围扫了一眼。

周围并不暗,因为窗外射进来路灯光的缘故,一切都是比较清晰的,清晰地将房间每个角落都投进我眼里,包括身后那扇紧闭着的门。

我没有看到霜花。他不见了,就在刚才他还分分明明地躺在我边上,一只手捏着我的下巴,一边用那双琉璃般的眼睛看着我。可是一晃神间他就不见了,如同狐狸突然间从我紧抱着的胳臂间消失。这不得不叫人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一个梦中套梦的梦。

梦里我想入非非地和有些不同于往常的狐狸肆无忌惮地亲热着,然后又在梦的另一层梦里,我惊觉那个同我亲热着的狐狸并不是狐狸,而是霜花…我怎么会做这样一种怪梦的?我问着自己,然后又听见一阵轻响从窗台上传过来。我再次注意到了那只只剩下一半了的铃铛,它孤孤单单在风里摇荡着,一边发出那种因为残缺了半边,所以变得格外清晰了的铃音。在风里摇来荡去的似乎是想告诉我些什么,比如在我沉睡着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的时候,它都看见了什么;比如究竟是谁用什么样的方式,把它变成了这个样子…

铃声再次一阵轻响,我意识到窗外卷进来的风开始变大了,一股股夹着雪从外面空荡荡的弄堂里扑进来,把地板打出一大片冰冷的潮湿。于是我朝它走了过去,正准备把窗给关上,不期然,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阵细细的声音。

细而婉转,因着风声的嚣张,几乎听不清楚它的调子,那是种笛子吹奏出来的声响。

谁会在这种时候吹笛子?琢磨着,我探身朝外看了一眼。外面风真大,劈头盖脸吹得我一阵摇晃,不过倒不觉得冷,所以把手往窗台上撑了撑,我朝外面再探出了一点身子。

隐隐约约看到那个吹笛子的人了,就在左手边那条弄堂的尽头,立着个一身白衣的人。风和雪吹模糊了他的身影,连同笛音,而就在我探出身体的一刹那,那人突然收起笛子转身就走了。

“霜花??”我忍不住冲着那背影叫了一声。

他看起来真的很像是霜花,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头发,走在弄堂里一点声息都没有,除了那只雪精灵似的妖精,还会是谁。

想到这里,我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家窗台的外面,铃铛在窗台上继续发出轻响,叮铃叮铃的,而身前身后,是空空荡荡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弄堂。

忽然左前方的笛声再次响了起来,若隐若现的,我不由自住跟着那声音过来的方向走了过去,不知为什么,那笛声好像一只手似的在前面轻轻招呼着往它那儿走。

我的脚步不快,笛声也不快,似乎特意循着我的步子娓娓而来,又好像根看不见的棉绳似的勾着我的脚腕。它要带着我去哪儿?我不知道,只由着自己的步子慢慢朝前走着,光裸着的脚踩在湿滑的雪地上,也不觉得冷,周围的风,也不让人觉得冻,最主要的,我在这样的夜里这样一个人走在这条没有一个人的小路上,竟然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这不能不叫我感到奇怪,可是越是奇怪,我越是不由自主地随着那笛声往前走…

走啊走…

走啊走…

也不知道穿过了几条弄堂,走过了几条马路,一直到街心花园那只熟悉的秋千架晃晃悠悠出现在我眼前,笛声倏地就消失了。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除了飒飒的风雪声,一点声音也没有。

而我之前一直很平静的心脏就像复苏了似的骤然间飞快地跳了起来,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很不好的感觉。于是想拔腿往回跑,克就在这时突然更大一阵风从我头顶压了下来,在我没来得及抬头朝上看的时候,旋了两旋,无声无息停落在那只秋千架上。

“两天没来了,今晚,又是来听我继续说故事的么。”

清透的声音随着风清清澈澈落进我耳里,那道雪白色的身影高高站在秋千架上,手里执着支长笛。笛身玉做的,上面随风摇曳着两条粉色的丝带,一头缠着他的手,他手晃着那只被雪覆盖成一片苍白的秋千,用脚轻轻踢下一大片细密的雪片。

我站在雪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想马上离开,可是脚一点都不听使唤,就像之前在我床上时那样,它们麻痹了,僵硬了。于是我只能直愣愣站在原地,直愣愣对着秋千上那抹雪精灵似的身影,直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一拂袖朝秋千上坐了下来,轻轻荡了荡,对我道:“那么我们继续说,说说朱允炆活着时最后那些岁月,最后那些关于他,以及无霜城的故事…”

*** ***

永乐十二年,立冬刚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再次封锁了北陵城,通往城外的所有要道全部被切断,就如同七年前那场雪灾一样。

城里冻死了很多人。

这场雪来得太突然,前一天还艳阳高照,隔天骤然就风云变幻。一连数天,棉絮大的雪团夹杂着冰块几乎覆盖了半堵城墙的高度,城内由此被压垮的民宅不计其数,不少人就此被掩埋在了那些坍塌的房屋内,更多的人虽然逃出危宅,却在严寒和铺天盖地的暴雪中无处藏身。于是四处可见僵硬发青的尸体,或躺或跪或蜷缩在厚厚的雪层间,路经马车劈头碾过,只一心急急离开这风雪之地,哪里管得了尸身的四分五裂。一时间半边苍穹寒鸦哀啼,盘旋于空久久不散,乍然看去,一时竟分不清究竟哪里是天空云层,哪里是那些不祥大鸟扑腾得暗不见天日的黑羽了。

而寒鸦飞过处,地上的尸体很快变成了一堆带血的白骨,血把雪地染得通红,随着凌厉的风,散发出一阵阵冰冷而腥咸的味道,这味道引来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会往哪里去,它们漆黑的身影闪电般的流窜在满地的尸骨间,偶尔停住,发出一阵吱吱嘎嘎扯木条似的声音,肆虐咆哮的风声里乍一听到无不令人格外惊心。

很多路经的人见过那些东西,却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也无心去知道,只顾着惊惶逃离了,谁还会有心思去管那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但胆大的人自然也是有的。

有人说,远远的看清了,那是些巨大的老鼠。非常大,比老猫的个子要大得多,全身黑毛钢针似的,匆匆钻出雪地一块块啃着那些带血的骨头。也有人说,什么老鼠,那是猴子,你们见过长着长长手爪的老鼠么?那东西是猴子!更有人说,错了,不是老鼠,也不是猴子,是人,长着长长的黑毛,和长长的手爪,约莫半人高的小人。那小人啊,不是活的人,是死人,是被这雪,这年复一年的瘟疫,杀死在这座城市里阴魂不散的死人…死人的眼睛是鲜红色的,好像血一样…好像朱王府里…那个四岁大的小公子的眼睛一样…

四岁小公子的名字叫刹,刹那的刹。

 

刹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哭过,即使那么多人死在他面前,即使有三天时间朱允炆没有差人给他喂过奶,他始终眨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也不哭,也不闹,也不需要人喂和抱。直到第四天一名侍女看不过去偷偷用米汤喂了他一点,他才安静地睡着了,很乖。

两天后那名侍女的尸体被人发现在她的卧房里,靠床而坐,头低垂着,一丝不挂的身体在洞开着窗吹进来的寒风中僵硬得像块玉。

全身没有一点伤痕,这让赶来的仵作有点困惑,最后草草断定,猝死。

但朱允炆知道她不是猝死的。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健健康康,花朵一样,是不会在严冬腊月的天大开了房间的窗,然后让自己“猝死”的。不是猝死,那她是怎么死的?朱允炆却说不上来了,只是坐在榻上看着不远处那个沉睡在襁褓里的孩子。没有母乳的喂养他看起来小得可怜,但很安静,很乖,乖得像只吃饱喝足了的小猫子。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朱允炆想起了最近流传在北陵城的一个传说。

 

北陵城自古有个传说。

说是西方有罗刹,居三忘界,以赤眼为大凶,吞修罗火,铸金刚剑,所经之处如腐毒过境,寸草不生。后兴起,妄图杀上佛天,噬佛,未遂,百战败北后终在佛前放下屠刀,成佛奴,立为尊者。因其煞气难收,佛曰之血照天命,是为血刹尊者,以千年为一期限,堕入凡间,为灭国之兆。

这个原本已经在北陵城风雪里被人渐渐淡忘了的传说,自从刹一出生,又渐渐风吹草长了起来。

也怪不到那些人的愚昧。连年天灾,靠山吃山的猎户久无收获,日子已经快过不下去。路边冻死的人越来越多,每到夜里,甚至白天,城里又时常发生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甚至有不少人亲眼见到有异物在冻僵的尸体上作祟,这不能不叫人再度想起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

也是,有哪家的孩子一出世,就只会安静地看着人,一声不哭的。

而这世界上,见过生着黑眼睛的,见过褐色眼睛的,见过琥珀色眼睛的,甚至包括蓝色和绿色的眼睛…却有谁见过有人天生一双赤眼?

那么红,红得像血…于是不把这一切往那孩子身上想,也难。只是,再仔细想想,若把这一切推给一个才出世的孩子,是不是有点可笑?

想着,朱允炆忽然感觉有谁在看着自己。

随后发觉,是那个孩子。

睁着双赤红色的眸子,那孩子目不转睛看着他,眼睛很亮,人很安静。

刹吧。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朱允炆脑子里忽然印出这个字来。

灭国之兆又如何?

他朱允炆的国,不早就已经被灭了么,还哪里有什么国,再畏惧被灭了的?

于是走到那孩子身边,他抱起了他。

就叫刹吧。他对自己说。

这个红发的,不哭也不闹的小孩,他朱允炆的儿子,此后,就叫刹吧。

次年夏天,紫禁城突然来了位钦差大人。

 

那时候朱允炆正斜靠在内院的长廊里,枕着红老板的膝,听着阿落的箫。

阿落的箫声像风,飘飘摇摇,雪融冰消似的悦耳。当时的风也飘飘摇摇的,伴着阳光,吹得瓦上雪融冰消。很惬意的一个午后,惬意得让人昏昏欲睡,吹着杯里打转的茉莉花,朱允炆想,此生有这一刻,似乎也能够满足得了。却就在这时,正门开,一名家人匆匆奔来禀告,说紫禁城的钦差大人到了。

 

“那就请他进来吧。”

送到嘴边的手顿了下,朱允炆将茶一口抿进嘴里,抬头对家人道。

于是家人赶紧跑了出去。

不出片刻,钦差进来了,蟒袍玉带,身后十来名执刀侍卫跟着,身边跟着个太监手托金盘的太监。

“圣上有旨,赐朱允炆御酒一杯,着其即刻饮必,钦此。”

朱允炆接了圣旨,看了看茶几上的金盘。

金盘里立着尊玉壶,玉壶很眼熟,瓶身盘龙,却是条匐地挣扎的虬龙。当年朱允炆在位时,曾将它赐予过那些位高罪重的官,因为这壶里通常只装一种酒,叫御赐鸠毒。

喝下一杯,不消片刻功夫即七孔流血。

现在它被安安静静地摆着了自己的面前。

原来该来的,必然还是会来的,虽然比预知的要晚了些时日。而当年方孝孺所说,若能永留北陵,得活。这话现在看来未免有些可笑。

他高估了这地方的安全度。

即便是将自己发配到这么遥远而寒冷的地方,朱棣依旧是对自己放心不下呢…想到这里,朱允炆微微一声叹,端起那壶酒,慢慢走到钦差的身边。“有劳大人了。”

钦差微微一惊。因为没料想朱允炆会这样安静。

只是片刻的沉默,他笑了起来,朝那当年的帝王作了个揖,礼道:“王爷,请,微臣还等着即刻返京复命。”

 

即刻。

朱棣竟是这样的心急。

为什么?

朱允炆沉吟,看着手里的酒。

“王爷,请。”那钦差再道。周围同时微微响起了些动静,朱允炆抬眼看了看,那些跟来的侍卫虽然神色依旧如来时一样,这当口不知为什么,一个个暗暗把手搭到了剑柄上。

他们在警惕些什么?

朱允炆想。一边又看了看手里的壶。片刻将壶盖掀开,闻了闻。“好酒。”

“王爷请!”钦差的声音已经明显带着不耐。

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不耐得情绪,也许这人是曾经九五之尊于殿堂上的皇,也许明明死难当头,这人眼里的安详和平静。

这怎样看也不像个即将被逼死,却无从挣扎抗拒的人的眼神…

想到这里,钦差上前一步,胁道:“王爷,还不喝,莫非想抗旨不尊!”

朱允炆眉头微微一皱。

那一刻,他忽然又似乎见到了当年紫禁城一把滔天大火燃烧而起时的样子。

那钦差眼里也闪着火。

怒火。

于是眉头又悄然舒开,朱允炆道,“岂敢。”

说着话,手将那只精致的玉壶送到了嘴边。目光不离钦差的眼神,他的眼神渐渐平静了下来,在看到朱允炆将瓶口朝自己嘴里倒进去的时候。

却突然蓦地凝固,然后,一片空白。

不到片刻噗的一口血从嘴里直喷了出来,因为一把刀笔直穿过他的喉咙,将他那个柔软的气管扎出了一个黑洞洞的血窟窿。

刀在朱允炆的手里,很薄,很小的一把刀,这些年来他从没有离手过。

而周围同时扑突突一阵倒地声,几乎只是一瞬间的功夫,跟随钦差来的那些侍卫全都中箭躺倒在地上,暗布在内室楼堂上的箭手稍一现身朝下窥了一眼,确认无一存活后,静静消失在了那些不起眼的小窗楞内。

 

风起,飘摇的风里没了箫声,也没了茉莉花香,只有一股股浓腥在风里妖娆着,浓烈得像红老板身上那件耀眼的衣裳。

“王爷抗旨了呢。”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朱允炆的身后,阿落闪着双碧绿色的眸子,轻声道。

“嗯。”将酒慢慢倒在石桌上,朱允炆心不在焉地回应。

“我们也该告辞了。”

“阿落,”

“阿落在。”

“苍衡龙脉…怎样切断。”

 

这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在踏出去一步以后,想要再回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朱允炆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杀死朝廷钦差,就在之前家人来报说有钦差到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这么做。

但却做了。

一切发生得这样快,快得就像自己从帝王变成庶民的那个瞬间。那些温暖的阳光,柔软的箫声,淡淡的风…消失得就像黄粱一梦。

周围闻讯而来的家仆们默默收拾着满地的狼藉,拖尸,洒水,井然有条。自然,家仆并不是原来的家仆。早在刹出生那晚,原先那些神色暧昧的,窃窃私语的仆人们,一夜间都不见了,朱允炆想不起那些人究竟是因为害怕而逃离了,还是和产房外那些人一样,都死干净了。

总之,他们都不见了。

风里很快没了咸腥味,朱允炆看着面前的阿落,似乎那句突兀的话是在问他,但其实,他只是在问着自己。然后仰天一笑跌坐了下来,将手里的玉壶甩得远远的:“朝廷的军队怕不日就要到了,阿落。”

“怕的确是这样,王爷。”

“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阿落没有回答,如朱允炆所料。但他亦没有跟随红老板一同离开。只是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朱允炆,看着他茫然看着天,又茫然环顾四周,仿佛之前那个一刀刺穿钦差喉咙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他。

然后眼泪从那双惶恐的眼睛里慢慢滑了出来,这个刚刚面不改色看着那么多人死在他面前的男人突然间剧烈地抖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到底在想些什么,亦或者做些什么。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他根本没有想到过,却做了,譬如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女人,譬如那些死在自己刀下的冤魂。

他根本没想过要那样对待他们的,他所想的,所有在这冰封的世界里所唯一想的,只是安安静静地活下去而已。

可是,为什么要活着?

这样的活法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这么想着,朱允炆再次望向面前的阿落。

那个有着一双安静的绿色眼睛的男人,张着一头奇怪的,银白色的头发。是什么样的愁让他那么年轻却满头白发?可是从他眼里看不到一点叫做哀愁的东西。那双眼绿莹莹,仿佛块剔透的水晶,一眼却又望不见底,所以人根本无法从那双眼睛的最深处窥知,他静静观望着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他用那样一双眼睛看这朱允炆,看着他泪眼模糊的样子。薄薄的嘴唇始终是微微上扬着的,却又无法去说那是种笑。

世上从没有那样美丽而冷静的笑。

“你在看什么?”于是朱允炆忍不住问他。

“我在看一位帝王。”阿落回答。

这回答叫朱允炆的心脏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猛一甩手试图从地上坐起来,耳边却又听见阿落继续道,用他那同神情一样美丽而冷静的声音,轻轻的,一字一句道:“王爷的心又伤了么。”

“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这句话让朱允炆全身抖了起来,似乎很冷,冷得连牙关的颤抖都无法控制般的寒冷。

 

“你怎么了。”正说到这里,霜花的话音突然顿住,他低头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讲到朱允炆全身抖了起来的时候,我全身也不由自主抖了起来,突然觉得有点冷,像针刺似的一种感觉,那种冷细细密密地钻进我的身体,而我却无法知晓它们的来源。

“我冷…”又一阵颤抖,我对霜花道。并且意识到,我这是在室外。

只穿了件睡衣就站在室外,我怎么可能不会觉得冷?

但刚才确实实实在在的没有觉得冷过,即使一路都赤着脚,我打赌我真的没有感觉到一丁点的寒冷。

“冷么?”然后看到霜花从秋千上跳了下来,轻轻的,像是在风里荡了下一样,“到我这里来。”他朝我伸出一只手。

于是我朝他走了过去,几乎是不由自主的。

“握住我的手试试看。”快到他身边时他拉住了我,他的手很冷,比我身上感觉到的寒意还要冷。可是说来也怪,只不过瞬间的功夫,就在我试图甩开他那只冰冷的手的时候,那只手却暖和了起来,很柔软,很柔软的那种温暖。然后从指尖,一直暖到我的心脏。

让人舒服得无法割舍的一种感觉…

于是没再挣扎,我由着他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到那只还在摇晃的秋千架边,坐了上去。

秋千架上全是雪,被风吹得硬硬的,可是坐上去却并不冷,甚至还有些暖。

“还冷么?”坐稳后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坐在我身边的,问我,冷不冷。”

“谁?”

“我说,不冷,于是他就微笑,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你…在说谁?”

“好了,我们继续说故事吧,你看,天就快亮了呢。”

我抬头看看天,天依旧是漆黑的,比锅底还黑的颜色。

“那之后,朱允炆开始放手做起一件事来。”
朱允炆将北陵城建成了一座堡垒。

十三个郡,扼着北塞的咽喉,北陵城是个不错的天然防线。朱棣之所以放心把朱允炆流放到这个地方,因为驻守这座边城的守军元帅是朱棣一手栽培的心腹,亦以此,用整个城的军力和先天的恶劣气候,确保朱允炆的死忠残党无法举兵到此作乱。

但这位大帅在朝廷派钦差赐死朱允炆的那个晚上,突然暴毙了。

没人知道他的死因,正如没人知道那些远从金陵来的人马是几时从北陵城离开的。就在杀光了朝廷钦差的次日,朱允炆带着朝廷来的圣旨驻进了元帅府,在寻找元帅接旨的时候,他的副将发现了他倒闭在卧房床底下的尸体,全身冻得发黑,两眼盯着房梁,睁得老大。

圣旨上御笔亲批:着朱允炆即刻接管北陵城十八路陆军和骑兵营,宣元帅回京面圣。

朱允炆顺理成章接管了北陵城重兵大印。

这天晚上朱允炆头一次进入狐仙阁,没有太多的随从,没有四周密布的眼线。这座城池已经属于他,正如当年的紫禁城。

狐仙阁里歌舞升平,即便连年的天灾,并没有对它产生太多的影响。

出来亲自招待朱允炆的人是阿落,红老板不在狐仙阁,似乎自抗旨那天之后,朱允炆就再没见过那个一身红衣的男人。有时候想起他陪伴了自己那么些日子的琴声,难免寂寞,好在还有阿落。

有阿落就有狐仙阁,这是朱允炆踏进狐仙阁后才忽而明白的一个道理。

阿落是红老板的影子,当然有时候你也可以说,阿落就是狐仙阁。

 

“恭喜王爷亲掌了北陵帅府。”四下没人的时候,阿落散着一头瀑布般的长发,靠在榻上对朱允炆轻声道。

样子轻佻得像个最美丽风骚的妓,奇怪的是却激不起人任何欲望。

或者因为他是个男人。朱允炆思忖。然后对他道,“亲掌?阿落,还差得很远呢,阿落。”

所谓亲掌,便是如朝堂最高处那个掠夺了自己,且还安坐龙椅至今的男人一样。绝对性的,毫无顾虑的。

掌了元帅大印而掌握不了人心,又何来亲掌一说。

这些话朱允炆并没有同阿落讲。妓便是妓了,即使知道苍衡之变,即使能说出‘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他仍只是个妓。

不是么?

可是想着这些的时候,朱允炆却没能直视阿落那双安静望着自己的眼睛。碧绿剔透,总觉得那美丽的双瞳下似乎藏着些什么,却什么也窥不到。

这感觉其实是叫人不太舒服的,正如接管元帅大印那刻,他从十八路将领眼里看出的狐疑和不屑。

他们迟早会上书朝廷去质问这件事情,或许就在朝廷发现北陵有变,并派军来剿之前。

 

但很快这顾虑就消失了,仿佛老天故意相助似的。

 

就在朱允炆留宿狐仙阁的当晚,十八位将领全死了,死在离元帅府不远的一处酒楼里。

据说那晚他们集中在这座酒楼里议事。或许只是喝酒,因为很显然那晚起火的时候,他们十八个人都喝醉了,不然,不会在整层楼被烧毁之前,没有一个人事先不产生警觉。而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了火情,那么也不至于十八个人当晚全都葬身于一场无妄的大火。

这真是一出悲剧。

元帅死了,十八名被元帅亲自调教或提拔上来的将领,竟然也都死了。

那晚北陵城又开始下起了雪,盛夏的雪。雪很快覆盖了火灾过后的焦黑,有人看到一些老鼠似的东西从那堆废墟里钻出来,那时候天已经亮了,不少人都亲眼看到了这些东西——巨大的老鼠,或者讲是些说不上名字的怪物,它们嘴里叼着烧焦的尸体在雪堆间乱窜,很快地出现,又很快地消失不见。

还听见废墟四周隐隐回荡着一些哭声,女人的哭声。可是循着声音找过去,却只看到几只落地觅食的老鸦。

‘天降罗刹,是为灭国之兆…’这流言再次在民间悄然散播了开来,添油加醋,愈演愈烈。只不过两个晚上,镇守北陵的高级统帅全都暴死,这不仅令军心,乃至民心也是惶恐不安的。他们不知道接着还会发生些什么,先是天灾,后是人祸。接着还会发生些什么?这座冰天雪地里的城市似乎就像破冰前河上那层看似坚韧的冰层,随便一碰,便会分崩离析。

却并未就此放在朱允炆心上。

事实上从抗旨的那天开始,他的生活渐渐变得充实起来,那种他自来到这座城市后再也没有过的感觉。

他开始每天进出元帅府,就好像过去每天上下朝。

他开始去了解那么多副将里面,哪些是可以为自己所用的,哪些是不可用的。

他开始一个个将那些将军死去后空缺出来的位置填补起来。那些精挑细选的,可以为他所用的人。

未必需要多能干,未必需要多忠诚,只需要他们足够喜欢他所赐予的金钱和美人。

 

他对他们说,知道为什么朝廷换了北陵城的守军统帅?

因为朝廷打算遗弃这座城市,正如,当日朝廷将他遗弃到这里。

他对他们说,知道为什么朝廷要遗弃这座城市?

因为这座城市已经充满了瘟疫和尸臭。

他对他们说,知道朝廷打算怎样遗弃这座充满了瘟疫的城市?

就像那把烧死了十八位将军的火,熊熊一燃,干干净净。

说到这里,他问,谁愿意这样?谁想这样?

没人回答他。

他笑了笑,道:“如果不想遭到遗弃,那我们就必须力求自保。”

“什么天降罗刹,什么亡国之兆,罗刹,你们可有谁见过哑罗刹么?”说这话时,朱允炆抱着他那个天生一双赤眼,终日只会安静微笑的儿子,在那些沉默的军人面前依次走了过去,然后回到案前,将儿子放到帅印边:“世间根本没有哑巴的罗刹,可是我们却需要自保。”

“为了预防朝廷对我们的遗弃,而进行的自保。”

 

那之后,北陵城的修建在一片恶劣的气候里开始进行了起来。而朱允炆所等待着的朝廷的军队,也在工程刚开始的两个月后,浩荡而至。

 

第一场战役朱允炆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连下三道诏书后没有得到北陵城守军处任何回应,已经令朝廷有了警觉,但他们没有料到一向崇文的朱允炆会在北陵城的军备上准备得那么迅速完备。离北陵城尚有数里路的时候,军队就受到了伏击,打乱阵脚后不久被早已守候在城下的三支骑兵五支步兵迅速击溃。

只花了不到一周的时间。

当时朝廷军几乎是全军覆没,只剩下一小批人弃甲而逃,朱允炆自然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他需要更多的人力和更快的速度将这座城市武装起来,以应对之后不会太久就会到来的力量更加强大的袭击。

无霜就是那个时候命名的。

朱允炆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将北陵城更名为无霜城,或许因为阿落得那句话,‘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什么叫城作无霜,他一直不清楚这四个字的意思,但他很喜欢无霜这两个字,当然,更喜欢后面那四个字。

 

无霜城的防御工事修建得很快,当然这得归功于人对于死亡的恐惧。虽然连年天灾和瘟疫已经夺走了这座城市不少人的性命,但近在眼前的屠杀更加令人感到恐惧。因此很快原本已经被寒风和积雪压得破败的城墙坚固和挺拔了起来,加高加厚的城墙不仅让藏身在墙上的士兵得到更好的防护,也给弓箭手一个更辽阔的视野。

但修建的过程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和很多大型建筑工事一样,在修建城墙的时候,工地上死了不少人。有些是带病干活使得病情恶化而死的,有的是不慎从脚手架上掉落身亡,每到夜里,工地里的人还会碰上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有时候看到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从城外窜了进来,好像是什么动物,也似乎是股烟。有时候会看到一个至少有两三丈高的人影从城墙边走出来,可是仔细去看,那地方又什么都没有。还有人见到一个老者坐在刚修缮好的城墙上哭,让个人害怕的是那个老者只有半个身体。他一边哭一边嘴里不停地在重复着几个字:吾皇…吾皇啊…

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一传到朱允炆的耳朵里,他很快地听着,又很快地忘记了。

那段时间朱允炆一直都在研究着他祖父朱元璋所写的东西,当他还是个太子的时候,他对这些军事上的文字丝毫没有兴趣,甚至觉得作为一个帝王,他祖父所表现出来的嗜血和气概实在不像历代那些有为的明君。那个时候他曾天真地认为,作为一个帝王,首先要做的不是酷刑和制压,而是仁。

但是他错了,仁的最终结果导致了他的王朝的倾覆,甚至在史书上,他和他的年号根本都不会再被提及。因此他要改,如果他还想回到那个王座上的话,如果他想权倾天下的话。

怎么改?其实他并没有想好,很多事情做着做着就顺理成章了起来,如同他杀了那么多的人,如同他的抗旨,如同他一刀结束了那个钦差的命,如同他掌握了整个无霜城的兵力。

这似乎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毫无把握的赌博,阿落说的,叫孤注一掷。

那又如何?

在很久以前,他朱允炆已经几乎失去了所有,现如今,已经是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孤注一掷,不过也就是这么一次。

无数个夜晚他依旧能梦见方孝孺那半个献血淋漓的尸体慢慢朝自己爬过来,只是现在他不会再因此而惊醒了,他甚至可以在梦里安静地看着那个老人,用他怜悯的,不再恐惧的目光。这点令他有些欣慰。一个怯懦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很早以前,朱元璋就对他这么说过。而很久以后,才被他身体力行。

 

第二场战役在翌年开春的时候爆发。

有了前车之鉴,朝廷这次增派了五万人马前来攻城。兵临城下的那天很壮观,长长的一条路上布满了人和车,一路过来隆隆作响,震得四周一些简陋的民宅微微晃荡。

但是因为地理的条件限制,朝廷军的人数在这场战役里并没有取得太多优势,本就是作为挟制外族入侵而择的位置,这座城的防御优势是极强的,连日的大雪封锁了几乎所有通向城内的道路,使得朝廷军不得不在唯一的入口处同城墙上居高临下的箭雨做着苦战。

这场战争持续了几乎有两个月的时间。

双方都损耗了大量的兵力和物力,一度令朱允炆有些沉不住气了,因为无论怎样,对方毕竟是身强体壮的精兵,而自己的部队,很多是从民间抽拉过来的壮丁,缺乏实战经验,体格也远不能同对方所比。有好几次,险些就被朝廷军的人马攻进来了,所幸老天关照,骤然间一场暴雪突如其来地降了下来,只不过一昼夜的功夫,无霜城周边气温急骤而下,瞬间将这地方变成一团银白。

城里的人在这场暴雪里躲了过去,城外的人在劫难逃。一晚上,原本生龙活虎的军队全都被埋葬在那片突然而来的大雪里了,站在城楼往下眺望,一片此起彼伏的人形冰俑。

那天满城的乌鸦都飞出去了,落在那些雪白僵硬的身体上,黑压压覆盖了一大层。可是没等多久,紧闭了两个月的城门突然大开,门里的老百姓一哄而出,用手里的棍子把那些鼓噪的黑鸟驱逐开后,一边四处搜罗朝廷军存放在营地的余粮,一边将那些尚且完好的尸体朝城里拖。

拖回尸体做什么?朱允炆看着城楼下一片闹哄哄的景象,一动不动。

身边有人问他,王爷,要不要阻止他们。

他望了望夹杂在百姓间那些军人的身影,还有他们长期半饥不饱而狰狞蜡黄的脸,摇了摇头。

 

阿落说,王爷,这一战有如神助呢。

朱允炆笑而不语。但心里开始真的想,说不定真的是有神助。不然怎么会下得了手杀掉钦差?不然守城的元帅和十八名将领为什么会突然暴毙?不然,在眼看城池岌岌可危的时候,怎么会突然降了如此大一场雪。

这分明是应该带来巨大灾难的雪,反成了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利器,那不是神助,却又是什么呢?

赢得战役当晚朱允炆在狐仙阁逗留了一整夜,五个最美的妓亦无法彻底满足他胜利后蓬勃而发的欲望,阿落的箫声仿佛是有魔力的,丝丝缕缕,妖妖娆娆,勾得他在那些女人赤裸的身体上不停疯狂地索要,索要,再索要…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那五个女人都不再有任何动静了,身下的血潺潺在雪白的床单上蔓延开来,腥甜的味道,就像在无霜城上空回荡了一宿的风。

“阿落…她们都死了…”从欲火里清醒过来,朱允炆对阿落道。

阿落微微一笑:“死就死了吧,爷,尽性就好。”

 

尽性就好,说得多好。

床边响起儿童稚嫩的笑声,是刹。自从朱允炆认了他之后,这孩子就一刻也不离开朱允炆的身了,一离开就尖叫,却是从来不哭的,始终没有哭过。

也没有说过话。

可惜了那么样一张聪明而美丽的脸,像观音身边的莲花童子,却一句话也不会说,无论乳母怎样去教他。

也罢,不说就不说吧,一个只会笑、不会哭的孩子,一个并不被人所期待的孩子,一个被流言风传为血罗刹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不会说话或许还能减少一分别人对他的敌意。


把手一招,那孩子立刻丢掉手里的玩具摇摇晃晃朝朱允炆走了过去。

朱允炆把他抱起,放到床上。

满床的尸体,还是温热柔软的,刹在她们中间坐了下来,很惬意的样子。这样的大胆令朱允炆满意。

他的儿子,终究是龙之子,终究是与众不同的。

“刹,”于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朱允炆对他道,“想当太子么。”

刹自然不知道什么是太子,只是抬起头,对着他依依呀呀地笑。

“朕终有一天会立你为太子的。”脱口而出这句话,朱允炆发觉从昨夜开始一直烧灼在自己身上那股无法平息的欲火突然间消失了。

很舒畅的感觉,从未有过的舒畅。

是的,他才是真命天子,即使苍衡有变,他仍是不变的天子,不然,不会连老天都在帮他,不是么。终有一天他朱允炆要回去的,回去那个属于他的城市,属于他的龙座,属于他的一切,他要亲手把它们都夺回来,正如燕王朱棣当年是如何把它们从他手里夺走。

而这个时候的朱允炆,是断断没有想到,就在那之后不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正一步步朝自己所失去的那些东西在慢慢靠近的时候,他会被死神捉住了手臂。

就是那支冰冷的箭从城下蓦地穿透他胸膛的刹那,他仍然没有想到。

他正全神贯注在朝廷第三次卷土而来的大军中,他正全神贯注于自己的部队和朝廷军混乱的厮杀中,完全没有一点感觉,更没想到自己会死。

然后,一切变黑了,朝廷的军队,他的军队,满世界银白色的血,满世界的血腥味…一切都消失了。

朱允炆在朝廷第三次派兵过来征讨的那天,中了致命的一箭。

 

“又怎么了?”霜花说到这里,突然再次停下来看了我一眼。

我用力张着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呼吸。

这真奇怪。

就在之前还好好的,我听着霜花在讲他的故事,可是突然之间,就在他说到朱允炆中了致命一箭的时候,我忽然感到自己左胸靠近心脏的地方猛地被什么东西冲撞了一下。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从我身体里穿过去了,这种奇特的不适感令我一下子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霜花…我透不过气了…”我用力抓住他的手,一边摸着自己的左胸。

但那地方什么也没有。那种被东西突然穿过的感觉,一定是我的某种错觉。

“你看着我的眼睛。”霜花抓住我的脸,迫着我抬头看向他。“不要急,宝珠,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他,一边用力张着最试图吸进点空气。

但什么也吸并不进我的嘴里,这感觉太可怕了!

“霜花…”

“别说话,看着我。”他道。声音有些冷,就像他之前说故事时那样,连同目光似乎也是冷的,琉璃般清冷。“跟着我呼吸,来,看着我。”

他再道,一边轻轻吸了口气。

我不由自主照着他的动作做了,然后一口清冷的空气钻进了嘴里,又水似的慢慢滑进了我的喉咙里。

很奇怪的不适感消失了,在氧气的作用下,它一点一点从我胸口里退了出去。

“现在怎么样。”又呼吸了几口气,他问我。

“好点了。”

“那我们继续说下去。”

“可是霜花…我该回去了。”突然想起不知道离家已经有多久,我有点不安。这不安让我身上再次感到一阵刺骨的冷,直到霜花的手把我的脸轻轻按住,那冷才消失。

“听完它,宝珠,听完它。我可以保证,听完以后你不会后悔。”

“…是么?”

“对。”

 

那场战役朝廷派出了征虏大将军丘福。十分骁勇善战的一个人,曾为朱棣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

战争未必怕人多,却必定害怕敌军的将领经验多。

因此一得知是淇国公丘福亲自领兵出征,朱允炆立刻不顾劝阻立刻亲自前往督战。

和那种男人打仗,硬拼绝对是没有用的,他打算利用地势和气候拖死对方。也许在别处打仗,这种想法几乎是没有实施的机会,但这里是北陵,是无霜。一座一年四季几乎看不到雪融的城市,朱允炆想,说不定老天也许会再次给他带来一线奇迹,就如同上一场战役那样。

却不料就在丘福带兵攻城的第三天,天刚刚露出一丝阴霾的迹象,朱允炆却被一支飞向城头的流箭射中了。

身边站了很多很多的军士,却单单只中了他一个。

倒下瞬间他看到有一片雪从头顶密集的云层里飘了下来,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朱允炆什么感觉都没有,浑浑噩噩的躺在一团黑暗里,没有听觉,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做死亡。一直都听说,人死了是要经过忘川的,那里人山人海,全是等着过河的忘者。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感觉不到。周围除了黑暗就是黑暗,虚空一般,连点声音都没有。这让他心里也变得像虚空似的,空空荡荡,任由自己在这样空荡的虚空里僵硬着自己的躯体。

一辈子有多长?

死亡有多长?

虚空有多长?

“咯咯咯…”然后他突然听见虚空里的某一处有阵细细的笑声从黑暗里钻了过来,一直钻进他空洞了很久的耳朵里,“咯咯咯…”好像坏了的木门在力量的作用下艰难而缓慢地发出的那种呻吟。

“咯咯咯…”笑声第三次传过来的时候,竟然已经近在咫尺,朱允炆感觉到有个人在他身边站着,看着他,嘴里发出这种破木门般的笑声。

谁?是谁?谁在自己身边?谁在对自己发出这样的笑?!

朱允炆想开口问,可是嘴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已经虚空得太久了,久得连如何发声似乎都也忘了。

这时突然感觉到一只手在摸他的脸,冷冷的,滑滑的,带着点儿潮湿。缓缓地从他脸颊一直抚摸到他的脖子,然后那只细小的手停在这地方不动了,冰冷安静,像条忘了行动的蛇。

“王…爷…”然后一个细细的,有些熟悉的声音在朱允炆耳边嗡嗡响了起来:“王…爷…”

朱允炆一个冷颤。

几乎是全身发抖地朝那声音过来的地方死死盯了过去,慢慢的,他从那片无尽的黑暗里逐渐分辨除了一丝轮廓,一个女人瘦小模糊的轮廓。

然后那轮廓变得清晰了起来,显出一片乱麻般枯槁的白发,大团大团的,压在一只小小的头颅上。头颅上五官几乎是看不清的,除了一双眼,那双眼通红通红,烙铁似的,在黑暗里散着团滚烫的光。

“王…爷…”继续靠近,那颗头颅几乎压在了朱允炆的脸上,带着股腐朽湿冷的味道:“他们让我在这里等你…王…爷…等你还我的命来…”

骤然间一股剧痛从朱允炆左胸直窜了出来,疼得他太阳穴仿佛一下子要破裂了。

他用力挥着手试图把那女人从自己身上挥开,但那女人粘得很牢,就好像当初在床上用她温暖的身体牢牢缠着他时一样,怎样挣扎,无法脱离。

“筝…筝娘!!”剧烈的疼痛终于令朱允炆封闭了许久的喉咙尖叫出了声音,他用力挥着手,用力对那女人叫:“放开我!筝娘!!放开我!!放开我啊!!!!!”

也就在这时,包裹在周围的虚空突然间就消失了。

朱允炆看到了自己床上那顶熟悉的,猩红色的帐子。帐子边坐着个人,在自己尖叫挣扎的时候,他安安静静在那里看着,直到朱允炆的视线从帐子移到了他脸上,他才微微一笑,轻声道:“王爷醒了?”

是阿落。

朱允炆没有回答他。剧烈的疼痛令他清醒,却也令他清晰地感觉到全身火似的烧灼。一边烧灼,一边又仿佛浸在冷水里一般,冻得瑟瑟发抖。这令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勉强将下颚朝窗口的方向抬了抬,阿落很快会意,站起身将对面那扇紧闭着的窗户推了开来。

 

几乎是一瞬间,外面的嘈杂声就随着股刺骨的寒风从窗洞口钻了进来。

这令朱允炆的身体抖的更加剧烈,却固执地拒绝了阿落覆盖到他身上的棉被。那东西让他觉得透不过起来,像是块强压到自己身上的棺材板。

他只顾聚精会神对窗外的喧嚣声倾听着。

凌乱的脚步声,从城外传进来的战鼓和嚣叫声,军士们匆匆奔走告急声…

但他很难从中分辨得出这场战役究竟进展得怎样了。没人进来告之他这一切,外面一团混乱。

他只得将目光再次转向阿落,那男人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他的目光,径自在窗边坐下,抽出带在身边的箫吹奏了起来。仿佛外面喧闹着的不是兵临城下的战况,而是早春带着草腥味的风声;仿佛朱允炆此刻不是重伤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而是如往常一样,悠闲地靠在榻上听着他的曲子。

朱允炆用力拍着床,阿落没有理会。他专注在箫声里的侧脸好看得像画似的,可是却叫朱允炆凭地心慌意乱。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跌跌撞撞冲进来一名将官,见朱允炆醒着,扑地声跪了下去:“王爷!北城门破了!”

 

“扑!”一大口黑血喷到了那名将官脸上,朱允炆大口喘着气,似乎压堵在喉咙口那股巨大的东西消退了些。“破了?”于是终于能从喉咙里发出点声音,朱允炆直愣愣看着那名将官,直愣愣道。

将官抹着脸上的血一声不吭,只点了点头。

“他们攻进来了?”

“众将士还在拼死抵抗。”

“拼死…拼死么…”血再次从喉咙里涌了出来,因此话变得模糊不清。模糊不清的还有他的视线,泪水从眼眶里迅速涌了出来,朱允炆呆呆看着窗外,呆呆重复着那两个字。

似乎,之前所有的力气,所有的一切支持着他清醒到现在的东西,一瞬间不见了。他滑倒在床上,眼前似乎又看到了紫禁城被毁那天的滔天火海。

朱棣…朱棣…这天下果然是从你手里争不回来了么。城门破了,他的命亦已经是燃烧到最后一点的枯灯。

真命天子…真名天子…命都快要耗尽了,还叫什么真命天子。

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阿落,这话是你说的吧。目光再次移向窗前那个男人,此时他已经停止了吹奏,一双碧绿剔透的眼静静地迎着朱允炆的目光回望着,好似知道朱允炆沉默的嘴唇里再对他说着些什么,却始终不发一言。

“阿落!权倾天下在哪里?!”突然直起身使尽力气将身后的枕头朝阿落用力挥了过去。

阿落没躲,因为那力量根本无法将那软软的东西砸到他任何一个部位。

“在哪里?!!!”又吼了一声,只觉得胸口处有什么东西咔的声裂了,一股温热的东西迅速从体内钻了出来,将他半个身体染得湿红一片。

朱允炆颓然倒落。

身边侍从试图给他重新包扎伤口,被他拒绝了,他将他们统统撵了出去,包括那名将官。

偌大的房间里只留下阿落在窗边坐着,执着他的箫。朱允炆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快死了,阿落。”

阿落微微一笑。

“这辈子,我是不是再也回不了紫禁城了。”

阿落依旧不语。

“我永远也无法将那个男人从我手里夺走的江山,再夺回来了,是么,阿落。权倾天下…权倾天下…呵呵…可笑,我怎么就信了一个娼妓的话语。”

“王爷却忘了阿落所说,若非苍衡有变。”

突然开口,阿落得这句话令朱允炆怔了怔。半晌,他轻声道:“没忘,我怎会忘。苍衡有变,才令我坐失江山…”

“王爷却没想过,若苍衡再变,那朱棣的江山岂非也同样会变。”

“…你…你是说…”

“只是如若这样,这天下恐怕也要变的了,王爷。”说到这里,阿落站起身,慢慢走到朱允炆的身边。“那可是王爷的祖先所打下来的江山。”

朱允炆望着阿落得那双眼慢慢睁大,再渐渐合上:“原来是…这样。”

“所以…”

“所以朕要在死之前,亲眼看到这片已经不属于朕的江山,从朱棣手中烟消云散!”蓦地睁开眼,朱允炆对着阿落一字一句道。

然后再次被一片黑暗所包围,那片死水般寂静的虚空。

 

说到这里的时候霜花有那么片刻像是出了神,一直没有继续往下说。所以我忍不住问了句:“他死了?”

他回过神朝我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有,如果死了,也许也就没有这个故事了。”

死亡不是那个丢了王位的男人以及关于他故事的最终结尾,那么这个故事的结尾到底是什么。我抬头看看天,天依旧漆黑一团,看不出到底现在究竟是几点。也始终不觉得冷,霜花一直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暖和。

“清醒过来后第一眼,映入朱允炆眼里的是一片血样的红。”之后,听见他继续道。


费了很大力气朱允炆才辨认出那是红老板的身影。自从王府一别,他已经有很久没见过这个男人了,朱允炆一直以为他去了暖和一些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正如同这城市里很多原先锦衣玉食的人那样。

却没想到会再一次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在这种战乱的时候。

“你怎么在这里…”于是朱允炆问他。

他说,“阿落给我捎了信,我是回来看王爷的。”

看他?在这种战火纷飞的时候?

这算不算是娼妓有义。

那会儿朱允炆想笑,可是他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所有精力正随着胸口不断潺潺流出的液体消失殆尽,那种离死亡越来越近的感觉,这令他想要抓住些什么,好让自己不那么快地从这世界上离开。所以他抓住了红老板的衣裳。

红老板的衣裳冰冷滑腻得像筝娘的头发。

于是很突然的,他发现红老板那张脸变了,依旧微笑,依旧苍白,却变成了张女人的脸。脸上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他,像是要对他说什么。

“筝娘!!”一声尖叫,朱允炆猛地抛开了手里的布料,不顾剧痛奋力朝后退,这时门外一声通报突兀响起,令他又立时安静了下来。

通报说,王爷,朝廷的军队攻进来了…

 

筝娘的脸倏地消失了,朱允炆再次望见了红老板那张苍白美丽的脸,朝自己的方向微微倾着,带着点关切。“王爷,你怎么了?”

朱允炆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在听到那声通报的瞬间,他安静得像块石头。源源不断的血从他嘴里,鼻子里,伤口里滑落下来,之前从来也不知道,人身体里原来是可以有那么多血往外流的,悄无声息地流出来,一点感觉都没有。

红老板起身将门关上,隔去了走廊里一切纷乱的嘈杂。转身又回到朱允炆身边,他用手指抹去了朱允炆嘴边的血迹。他说,“听阿落讲,王爷要这江山从当今天子的手里消失,不知道是否确有此事。”

朱允炆用力捶了下床,因为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将死之人都明白这一点,所剩的不过是等血液流干,或者朝廷的军队冲进王府将他处决这两条路而已。可心里是不甘的,因而会对阿落说出那种话来,那种弃祖宗江山于不顾的大逆不道的话来。

可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忍——他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就那样忍过去了,在苟且逃得一命,来到这座冰冷城市的那一天。

反抗——他曾经以为自己真的能靠自己的力量反抗了,在杀了那么多人,又击溃了朝廷派来的军队的那瞬。

可是到头来,还是逃不开一败涂地的命么?

那忠孝又有什么用?祖宗的江山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是别人的,那个夺走了自己一切的男人的。

所以,如果可能,他真的不要这江山了,他要看着它灭在那个男人的手里,灰飞烟灭。如果,这一切可能的话…

门突然间被敲响,外面人嘶哑的嗓音对着房里大叫:“王爷!军队逼过来了!请随属下们一起撤离王府!王爷!”

这话令朱允炆的心再次猛地一缩。

这么快,这么快就要攻进王府了么…这么久以来,他花费了多少精力和心血,给这冰雪之城筑起的防御,就那么的垮了么…

呼吸急促起来,急得仿佛随时会停止。他感觉到红老板冰冷的手划过他的额头,那是他全身唯一所能感觉到的东西。

然后听见红老板在他耳边轻声道:“若王爷真有此意,那也未必是不可行的。”

朱允炆猛地看向他。

如果这是临终前的安慰,那这男人安慰的伎俩实在是有些可笑。可行?事已至此,以娼妓之身,竟然对他说出这种大言不惭的话来,他朱允炆已经到了需要靠别人胡闹的话来怜悯宽慰的地步了么…

一口血再次从嘴里喷了出来,朱允炆发觉自己已经捕捉不到呼吸的感觉。或许大限已经到了,他想,然后干脆地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那俯身望着自己的美丽男人。

却再次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轻声说了句:“今日虬龙过境,王爷可听见窗外那风声和雷声了么。”

这么一说,朱允炆微微睁开了眼,因为他确实听见了窗外的风声,之前,他还以为是军队攻进来的喧嚣声。

很大很大的风,一阵接着一阵,伴着天边隐隐滚动的雷声。

这不能不让朱允炆感到惊讶的。冰雪连天的北陵城什么时候会响雷了呢,从未有过的事情,这怎么可能…

耳边再次响起红老板的话音,低低的,仿佛某种不动声色的诱惑,“如果王爷真有此意,今日是王爷千年难得一遇的契机。”

什么契机?朱允炆想问,但是问不出来,只用力张着嘴,可是嘴里吸不进一点空气。

“王爷,”忽然低下身,红老板将自己的嘴覆盖到了他的嘴上,那瞬间一丝清甜的,却又似乎透着股微腥的气体从这男人嘴里流进了朱允炆的咽喉,直达肺部。

于是一声咳嗽,朱允炆几乎气绝的肺部从他胸腔里发出一点苏醒过来的声音。“你…你在说些什么…红老板…”于是他终于说出了话来,在红老板将嘴移开之后。

红老板微笑着看着他,扬起的嘴角边印着他的血:“虬龙过境,只要王爷愿意,这万里江山可以再旦夕间从当今天子手里化为灰烬。只要王爷愿意。”

朱允炆呆呆望着他。忽然觉得,这张看了好些年的脸,美丽得像女人般妩媚的脸,今天看起来有些陌生的妖异。“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喃喃道。

红老板再次笑了笑,低头,从怀里抽出卷锦帛,“只要王爷愿意。朱笔御批,则王爷想看到什么,便能如愿以偿。”

说着,他将那卷锦帛在朱允炆面前缓缓打开,而朱允炆的目光随着那卷锦帛的全部展现,微微散了散,继而收缩了起来:“先皇的遗诏…你…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没有回答,红老板嫣然一笑。然后朝帛的最下放轻轻指了指:“只要王爷愿意。”

朱允炆一动不动看着那卷帛。

黄绸镶的边,盘龙绣的面。

早有传闻先皇立此遗诏,但一直到落葬,始终没人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它是整个大明王朝的秘密,因为它牵扯着龙脉风水,以及整个国家不为人知的东西。

却怎么会落在一个靠妓院为生的男人的手里?

可是那字迹,那大印,却完全不是假的,这是怎么回事…

门再次被敲响,伴着窗外凌厉的风声,震天般的响。“王爷!王爷!军队马上要到了!快随属下们走吧…”

突然风猛地推开窗户鱼贯而入。

门外的话音很快被这破窗而入的风声所掩盖,以致模糊到再听不见一点声音,那些令朱允炆心脏收缩的,惊惧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这风冷得让他很舒心。

若再大点就更好,连同这城池一起吹去,连同那些闯进了城池的军队…

再次用力捶了下床,朱允炆道:“拿我的笔来…”


诏书是道赦令。

赦的是谁,朱允炆不清楚,似乎是个叫铘的男人。也不清楚为什么赦免一个人,会影响到整个朝代的风水,并且此人若以诏书拟定的时间来看,至少被囚禁了三十年,在大明王朝九道龙脉之一的苍衡境内。

朱允炆现在并不关心这些。

他只知道自己已将失去一切,包括这条苟延残喘至今的命。因此,眼下无论红老板提出的这个建议有多么可笑,至少在几天前,他是断不会去理会的,而现在他只想放手一试,哪怕在外人眼里,这是多么可笑的行为。

所以在房门第三次被敲响的时候,朱允炆捏着红老板递来的笔,在那张已经微微泛出陈旧的土黄色的锦帛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他再次失去了全部的意识,这一次是真正的,彻底的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就好像死了那样,虽然活着的人没有一个能知道,死,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感觉不到心跳,感觉不到呼吸,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包括气味,光,以及声音…什么都感觉不到。死亡就是如此的可怕。

以至当一些声音伴着点光依稀再次映入朱允炆的眼帘时,他几乎要尖叫着朝那方向飞扑过去。可是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所以他只能耐着性子等,等那些光和声音一点一点变得更加清晰,并且逐渐朝他靠拢,慢慢的,变成一团巨大的光晕。

“王爷…”光晕里影影绰绰有人影在晃动,并且有人在叫他,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脸,有点眼熟,但记不清她到底是谁。年轻并且颇有些姿色的一张脸,穿着侍女的衣服,在他身边伺候着。

 

他竟然没死。朱允炆想,然后用目光搜索红老板的身影。

可是房间里除了那侍女,并不见其他的人。

门窗依旧关牢着,隐隐有无数喧哗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刀剑相交,似乎一场异常混乱庞大的厮杀。这让朱允炆刚刚从死亡的感觉里摆脱出来的心,再次不安了起来。

难道军队杀进来了?他想,一边用目光指向那窗。

侍女会意起身将窗推了开来,瞬间,一阵风伴着骤然变响的厮杀声从窗外卷入,浓烈的血腥味令朱允炆一阵无法抑制的呕吐。

但什么也吐不出来。手摸到胸口的时候,朱允炆发觉自己胸口那大片血迹已经干了,这令他觉得有些诧异,匆匆扯开了衣服朝里看,除了一大块一大块已经干枯了的血块之外,他竟然在自己那块原本肿胀了很久的胸膛上找不出一丝一毫曾经被利箭刺穿过的痕迹!

这叫他大吃了一惊。

匆匆掀开被子从床上翻了下来,他褪掉衣服在那地方再次细细摸索审查了一遍,依旧没发现一丁点的伤口,这不由得让他意外地一阵欣喜,欣喜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欣喜地抬头望向那个笑盈盈看着的侍女。

然后听见那侍女道:“恭喜王爷,大军已令朝廷军溃败,我方大胜了。”

而这话却并没有令朱允炆喜悦。

他本来是应该喜悦的,朝廷军溃败,就在不久之前,垂死的他还在听见自己的侍卫不断通报,朝廷军已经马上要攻进王府来了。转眼,形势骤转。

这简直是比那次天降大雪更加神助的神迹,不是么…

可是朱允炆却在这瞬间,突然高兴不出来了…因为他很突然地认出了这名侍女。

这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她应该已经死去很久了,在他的儿子刹出生后没多久,她就成了无故冻死在自己房间里的一具僵硬得尸体。

可是现在却活生生出现在了朱允炆的面前,好像从来就没有死去过那样…这是为什么…

窗外的厮杀声变得更加激烈响亮,仿佛要穿透无霜城,穿透整个儿的云霄。朱允炆按着自己的胸一步步朝窗口走过去,侍女见状试图过来服侍他,被他用力一把推开,然后几步到了窗前,朝飓风扑面的窗口探出半个身体。

那瞬间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凝固了,在目光落到楼下那片巨大而混乱的沙场的时候。

他看到了很多很多的尸体,朝廷军的,或躺在被血染红的雪地里,或挂在高高耸起的枪尖上。尸体间不断蹿出些巨大的老鼠般的东西,跳出尸丛落到地上,转眼变成人形,或者说,似乎是个人性。有四肢,有直立的躯干,但你形容不出那长满了疙瘩和层层表皮的身体到底属于什么物种。

它们争先恐后地从敌军的尸体间钻出来,对天发出尖锐的嘶叫,然后朝敌军溃逃的地方直追过去,速度快得惊人。只要迎头捉住了对方,三两下就撕裂了,然后四五个一堆聚集在一起,再散开,那被撕裂的人就成了具破烂不堪的残骸。

 

这就是他的大军么…踉跄退后,朱允炆问着自己。

是的,它们身上穿着自己军队的盔甲,或者百姓的破烂不堪的衣服。可那东西怎么能称之为人,他的人呢?他的臣民呢?他的军队呢?这种时候,他们都在哪里??为什么是这种东西在替自己打仗!它们都是些什么东西?!

突然,朱允炆的目光再次一滞。

他在边上的镜子里看到一个人。

无意中的一瞥,那个人不知道谁,他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衣裳,连衣服上的血迹也是一样的。那个人有张苍白的脸,还有一头同脸色一样苍白的银发。

在他仔细看着那个人的时候,他人也在细细打量着他,用一双仿佛某种动物般蓝绿色泽的眸子。朱允炆朝前走,那人也朝前走,朱允炆摸自己的脸,那人也摸自己的脸…直到朱允炆一声尖叫猛的将拳头捶到那面镜子上,镜子朝里凹了进去,里头那个人影也诡异地凹陷了起来,却是同朱允炆一样,满脸的惊恐,满脸的慌乱。

“谁!你是谁!”他对着镜子大吼。镜子里那人也立刻对他吼了起来,嘴唇动的方式同他一模一样。于是他不动了,一动不动看着那面镜子,看着里头那个同样一动不动,用一双色泽奇特的眼睛注视着他的人。然后他看到那人身后慢慢出现了一道身影,修长,挺拔,同样一头雪似的银发披散在身后,那人怀里抱着个小小的孩子,孩子正用一双赤红色的眼睛笑嘻嘻看着他。

“阿落!”猛回头,朱允炆朝那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吼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爷,无心,无伤,城做无霜,权倾天下。阿落恭喜王爷,权倾天下…”
“住口!我问你我这是怎么回事!外面那些…那些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王爷已经看到了想要看到的,不是么?”嘴角弯起,阿落用他那双碧绿的眸子安静注视着朱允炆气急败坏的样子。

仿佛隐隐一种无声的嘲弄,即便那笑如往常一样的温和。

突然感觉一种异样的刺眼,朱允炆转过头,重新望向镜子里那个陌生人般的自己,问:“红老板呢,他去哪里了,让他来见我!”

“只怕不行,王爷。”

“为什么!”

“红老板他还需要再建无霜。”

“…你…你说什么…”朱允炆怀疑自己听错了。

“红老板还需要再建无霜,王爷,为了它即将即位的主人。”

“什么…”朱允炆茫然了,“你说什么…”

“无霜城的主人,王爷,红老板要为这座城的主人,重新建造一座真正属于他的城市。”

“主人…谁是他的主人?!”从阿落说话的眼神和语气来说,显然不是他朱允炆。那会是谁,除了他,还会是谁?!

却看到阿落得目光轻轻一瞥,落到怀里那孩子的脸上。

而那孩子随即笑了,笑声清脆而喜悦,然后抬起头,对着脸色煞白的朱允炆清清脆脆叫了一声:“父皇…”

 

这是那孩子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开口。可是朱允炆一点喜悦的感觉都没有,甚至感觉到一丝针尖般细微而尖锐的恐惧,在自己空落落的胸口慢慢扩散开来,可即便这样,他感觉不到一点自己的心跳。

一点也感觉不到…

手因此不由自主按向了自己的胸口,他见到阿落再次笑了起来:“王爷,既然无心,何必再去触摸呢。”

“…什么…”

“无心才能无伤,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能伤得了王爷,王爷,可对?”

“我的心…我的心??”也不知道是因为阿落脸上的笑,还是他怀里那孩子忽然浮现出的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朱允炆的脑子一瞬间乱了。袖中有匕首,始终是不离身的,此刻被他猛地抽出对着自己左胸就是一刀。

刀刺破皮肤穿透进了身体,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痛,也没有一点点的血迹。他发了疯一样拔出再刺入,再拔出再刺入…如此,反复,却始终没有一丝血迹。只眼见旧刀口绽开又合拢,好像雨水融进了河,最后颓然丢开匕首,他直愣愣望向阿落:“你们对我做了什么…对我的城做了什么…”

“只是完成了王爷心愿,在死之前,亲眼看到这片已经不属于您的江山,从朱棣手中烟消云散。”

“…这不是我想要的…不是…”

“而现在,恭喜王爷有了千年不灭的身躯,从此不单能亲眼看着这个王朝的倾覆,还能永享长寿之福,”似乎越说越开心,阿落那双眼笑得更弯,弯得好似…一只饕足了的狐狸…“只是这座城,我们要向王爷暂借一阵的了,作为一点小小的交换…”

“放肆!”不等他把话说完,朱允炆猛地朝他扑了过去,可是扑了个空。一转头,阿落已经坐在窗台上了,怀里依旧抱着他的儿子,两个人朝他微微地笑。随即阿落朝窗外纵身跃了出去,像道白色长虹似的。

他的身体也的确像道白色的长虹,那是第一次,朱允炆见到阿落真正的样子。

不属于人类的样子…

于是他明白自己这么些年来都在同什么样的东西待在一起。

也明白为什么连年天灾,很多生意都经营不下去,唯有狐仙阁依旧犬马声色。

那是一只九尾的…

 

刚说到这里,霜花的话音突然间消失了,连同他一直紧我着我的那双手。

就在一阵刺骨的寒冷刹那间侵入我身体的时候,我看到一只爪从霜花的胸口处穿出,尖锐的爪尖正对着我的方向。

“狐狸!”一眼看到他身后那个身影,我脱口而出。

狐狸站在霜花的身后,半人半狐的状态,雪白的爪子上沾满了从霜花体内流出来的体液。

“你做什么!”我叫,一边试图站起身去阻挡狐狸的举动。

可是很快发现我根本就动弹不得。

似乎有什么东西将我同那只秋千架牵扯住了,我移动,全身突然撕扯般地疼痛起来。


“你让我好找。”没有理睬我,甚至没有朝我看上一眼,狐狸对霜花道。

霜花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闪着蓝绿色的笑:“你远不如从前了,阿…”话没说完,他嘴里猛吐出一口深蓝色的液体,因为狐狸穿透他胸口的爪子猛地朝前又推了一把。

于是话就此被卡住,霜花一阵剧烈地咳嗽。

“你来这里不单就为了给她说个故事吧,霜花。”手往回一收,霜花的身体被迫牢牢贴向狐狸。

“呵…那是自然…”又从嘴里吐出口液体,霜花笑道:“还为了来看你。”

“要见我就直接来见,认识我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我只是想看看…这么些年,她的下场如何了。”

“你已经看到了。”

“…是的…看到了…”

“那么你也知道,到了我的面前,你的结果是怎样的了。”

“…是的,我知道。”

“不觉得可惜么,你用什么样的代价才换来这个身体。”

“哈…哈哈…”听狐狸这么一说,霜花突然大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无比有趣的笑话:“那么你呢…你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阿…狐狸。”

“这同你无关。”

“你会比我更可怜…”

“还有什么要说的。”

“红老板来了,他说,他要来看你。”

“知道了。”话音落,霜花整个人突然间散开了。

 

没错,是真的散开了,这么一个苍白的,雪精灵一般美丽的妖精。

在我眼前就仅仅那么一瞬间,散成了一片雪白色。混合着暗蓝色的雾气,丝丝绕绕散在半空里,仿佛世界上最漂亮的雪。那雾气绕着狐狸的爪子,他的爪子慢慢变成了手的样子,没有利爪,没有白毛,漂亮而修长的一只手,一伸一推间,那只妖精灰飞烟灭。

我甚至来不及出声阻止他,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只寂寞的妖精只是为了对我说个故事…

为什么…狐狸…为什么要下那么狠的手?

我呆呆看着他,他却始终没有朝我看过一眼,甚至一直嬉笑着的那张脸,也是没有一丝表情的,就仿佛他失踪后我在路上见到他时的样子。

这表情让我有点害怕。

却是不甘心的。我为什么要怕他,怕这只狐狸。

“狐狸…”于是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你为什么…”

“啪!”没等我把质问的话说出口,脸上突然狠狠地被他扇了一巴掌。

出其不意的速度,出其不意的力量。我一下子被他打懵了,甚至连愤怒都没来得及出现。

“好好看看你自己,”然后听见他对我道,用着同霜花说话时一样的语气和表情。“给我好好的看看。”

 

我不由自主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身上看,带着一股刚刚从脸上的疼痛扩散到大脑里的怒气。

却在看到自己身体的一刹那,呆住了。

几乎无法形容我眼前的一幕。即使之后过了很久,我仍会在无数个夜晚为此而从噩梦里惊醒,我看到自己身体被穿透了。

就好像突然间从我的身体里长出了许多触角般的东西,那些柔软的,微微蠕动着的,仿佛章鱼触手样的东西,从我身体各个部位穿透而过,纠缠在我坐着的那只秋千架上,树藤似的把我和秋千架连在了一起。

难怪我刚才只是稍微挪动一下,就好像皮肤被什么东西牵扯了似的剧痛。那些触角活活让我和秋千架“长”在一块儿!

可是触角都是从哪里来的?我想着,可是头一点不敢挪动。当你发觉自己的喉咙被某种粗大的东西穿透而过的时候,即使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可你还敢随便转动你的脖子么?

奇怪的是我的确一点也感觉不到身体上有任何的不适,在被那么多触角穿透了身体的状态下。

也许是因为全身越来越清晰刺骨的干冷冻僵了我的神经,我裸露在外的皮肤在风里呈现出一种很不正常的白,那些同样苍白的触角在我这样颜色的皮肤上蠕动着,扭曲着,伸展着,虽然每一个动作我身体一点都感觉不到,却因着视觉,而令我清晰感觉出它们对我周身的扯动。

当时只觉得浑身都软掉了,那种仿佛牙齿被酸醋浸泡着的感觉,胃里一波波翻江倒海似的涌动,可是我吐不出来。

“妖就是妖,这句话我不知道还得提醒你多少遍。”耳边再次响起狐狸的话音。

他声音真冷,冷得就像周围不断席卷过来的风。这感觉令我想缩起身体,可是转眼看到身体上那些触角,我再次一阵恶心。一股酸苦的液体终于无法控制地从我喉咙里喷了出来,连同我的眼泪,我想我当时一定狼狈到了极点。

 

但狐狸没对我的狼狈多看一眼,转过身,他走了,步子很快。

就在我以为他是打算把我和这一堆触角丢在这座空无一人的街心花园不再理会的时候,他的脚步却又停了下来,那是一处街心花园的开阔点,没有树,没有任何供人玩乐的工具,只有空荡荡一块空地,和积成了冰状的雪堆。

他在那地方停住,抬头朝周围看了一眼,目光再次落到我身上,我以为他要对我做些什么,比如怎样消除我身上那些可怕的触角,就像以往我遇到危险时他所做的。但他仅仅只是看了看我,然后再次将目光冷冷转开。

又是冷冷,冷得像周围的空气那么冷。冷而陌生的狐狸。

我眼睛不争气地再次模糊了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反胃带来的恶心,也不是脸上火辣辣的痛。

我想哭。

可是眼泪还没来得及往下掉,我陡然间被一声巨大的,不像是人也不像是任何一种动物能够发出来的可怕的咆哮声给震住了。

那是一阵响得几乎将我耳膜给扯破的嚎叫声。

不敢置信那声音是从狐狸喉咙里发出来的,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块空地里,两眼在漆黑的夜色里闪着碧绿碧绿的光,映着脸上的表情,我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的表情。

风驰电疾般的感觉闪过,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可怖。

狰狞,暴戾,就像只发了疯的野兽。如果不是之前,我几乎认不出那离我仅仅十多步距离的男人,是一贯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嘴角都微微含着笑的狐狸。

这真的是狐狸么…

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我死盯着他。

他完完全全没有理会我的视线。在那声咆哮过后,他脸上表情迅速地安静了下来,就像他散落在身后那大把柔软顺滑的长发,轻轻柔柔的,安安静静的。片刻他抬起手,将额头垂下来的发丝掠向脑后,随后脸朝正西方某个点微微一抬,开口道:“如果不想我和整个血族作对,就把你的手从她身上拿开,艾丽丝。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话音刚落,我全身突然间像被无数只手撕扯似的骤然间一阵剧痛。

痛得我哇的一声尖叫了出来,然后清洗地感觉到一阵阵剧烈的抽搐感从我身体每个被触角穿透的部分扩散了起来。

痛,痛得我连叫也叫不出来了,只一头从秋千架上栽了下去,然后蜷缩在地上,用我最大的本能,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扭动,挣扎,明明白白感觉着那些粗大的东西慢慢从我身体里撕扯般地撤离。

痛不欲生,也许指的就是这种感觉。绵长,清晰,无法逃离的疼痛。

狐狸在远处静静看着我,面无表情,仿佛这一切是他有意留给我的惩罚,他嘴角微微扬起的那一点笑意这么告诉我。

直到最后一点疼痛和抽搐从我身体上抽离,他转身离开了,甚至不过来多看我一眼,用我平时所熟悉的那种目光。

“狐狸…”我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因为我全身痛得无法动弹,多想他能过来扶我一把,只是一把就好,可是他对我的话音闻所不闻。

很快那身影就走远了,只剩下无穷的黑暗和寂静,还有地上一滩掺杂着深蓝色液体的白沫陪着我,这叫我突然间害怕了起来,不知是因为什么…

于是用了最大的努力让自己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我踉踉跄跄追着狐狸的脚步跟过去,所幸他走得还不算太远,不多会儿就在路灯下窥到了他的身影,我继续朝前跟,用自己所能给出的最快的速度。“狐狸!等等我…”

再叫了一声,但并没能因此放慢他的脚步,虽然他也没有因此就走快。

“我知道我错了…狐狸…等等我好不好,我身上好痛…”一边说一边眼泪再次掉了下来,可是狐狸背对着我,一点也看不见。

“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狐狸…下次我再也不这样了…”继续叙叙地说着,似乎说出来,就能减轻一些我身上的痛和我喉咙里梗塞得发酸的感觉。

可无论怎样,狐狸始终没有回头朝我看上一眼。

路上渐渐变亮,东方出现了鱼肚白,街道上霓虹灯依旧还闪烁着,那些橱窗里的圣诞树在明黄温暖的室内跳跃着五彩的光斑。

忽然想起,今天是圣诞节了。

多么奇怪…而疼痛的一个圣诞的早晨。我想。然后看到了自己房间的窗口。

依旧敞开着,和我跑出来时一样,窗帘在风里卷起又散开,像是只苍白的对我挥舞着的手。狐狸站在窗边没动,这令我一喜。

“狐狸…”赶紧加快了脚步跑过去,跑到他身边,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甜心小姐的味道。

心里期望着也许他会突然嫣然一笑,然后戳着我的头,对我说一声:哦呀小白,下次还敢不敢这样了。

美好的想象。

想得我几乎忘了身上的疼痛,想得有一点点出神。甚至不自觉地抬起手习惯性地想去拉他了,谁知他身体却迅速朝后一闪,然后以抬手,在我肩膀上用力一推。

我就那么不由自主地朝自己的房间里跌了进去,没被窗阻挡,没被墙阻挡。

一路踉跄着跌走进房间,一抬头,吃惊地发现我床上竟然躺着个人。


被被子盖的严严的,只露出一个头在外面,眼睛紧闭着,睡得很死。

这个睡得很死的人是我。

我躺在我的床上,睡得很死很死。那么浑身疼痛而寒冷,在床边瑟瑟发抖的我又是谁…

惶恐着,我正想回头问狐狸,背上突然间又被重重一推,我身不由己朝床上的我跌了过去。眼看着就要撞到一起了,我一声尖叫,但声音没来得及发出来,就被某些东西给吞没了。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好像突然间迎面扑来了一阵很剧烈的风,风的压力甚至让人无法呼吸,而眼前霎时就黑了,毫无预兆的,我就像是一头跌进了一只巨大的,吐着涡轮般流速的风洞里。

下意识用力一阵挣扎,没探到任何可以让我抓攀的东西,眼前却又突然间亮了,几乎是电光火石般的瞬间。

亮光来自充满了整个房间的晨光,而我正平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把我盖得严严的,只露出一个头,头痛得像两把锥子在后脑勺里钻,手脚冰冷冰冷,因而衬得我那张被狐狸打过的脸火辣辣的烫。

这是怎么回事…我瞪着头顶的天花板,好长一阵子缓不过神来。

似乎一切都像是场梦,我爬窗出去听霜花讲故事,狐狸杀了霜花,无数只触角穿透了我的身体,我被狐狸扇了一巴掌…看看眼下的情形,真好像是做了场无比清晰的梦一样。连窗也是紧闭着的,如果不是窗框下有细细的水迹在滴滴答答往地下掉的话,一切看起来真像是一场梦。

那是积累在窗框上的融化了的雪,沿着窗台往下淌,一滴滴,把地板弄湿了一大片,一串脚印从潮湿处一直到我的床边,很显然,那就是我的脚印。

梦境和现实的一个奇特的结合?

很诡异的感觉,让裹在被子里的我瑟瑟发抖,我出声叫了下,“狐狸!”但磨了砂似的喉咙里发出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声音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回音。我只好卷紧了被子,继续在里面抖,抖着抖着,却又不由自主睡着了,也许是一晚上没睡的缘故。但全身疼得厉害,散了架似的,因此一直睡不安稳。

翻来覆去一直不停地做着梦,一会儿梦见霜花,一会儿梦见狐狸,甚至还梦见了那个离开了很久的艾丽丝小姐,她用她奇怪的章鱼触角似的手抱着一只娃娃,远远的冲我笑,又对我哭…

 

这一觉断断续续一直睡到下午,我才彻底醒过来。

醒来后头和身体依旧很疼,额头有些烫,我想我是发烧了。挣扎着起来穿衣下床,虽然很久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但我并没有饿感,睡眠让我恢复了部分的体力,但不包括胃口,我身体很不舒服。于是拖着仍旧疼痛着的身体慢慢走近客厅,客厅里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杰杰在厨房里啃着冷了的鱼干,见我问到狐狸,它头也没抬地回答,从昨晚开始,它就没见过狐狸,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然后它又补充了一句,也许是找女人去了,圣诞夜么,圣诞夜…

说完杰杰晃着尾巴出门去了,我泡了杯牛奶回到客厅。

 

客厅里没有往年烤蛋糕的甜香,也没有狐狸举着勺子和锅子在客厅和厨房间来回流窜的身影,只有不久前他刚刚布置好的圣诞树在客厅一角直愣愣地站着,闪烁着一些看起来有点热闹的彩光。这热闹在那么安静的客厅里,实际上有点空荡荡的突兀。

我钻进沙发喝着我的牛奶。

一个人的时候时间总是漫长的,我看了会儿电视又关了,因为节目很无聊。指针在时钟上一点一点划过,慢得像龟爬,不知道狐狸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他总是要回来的,或早或晚,因为自从他来到我家寄居以后,所有的节日从没见他在外面度过。

又喝了口牛奶,温热的液体在喉咙里呛了下,把我的衣服搞湿了。

我一边咒骂一边在茶几上找用剩下的餐巾纸。不幸的是餐巾纸一块都没剩下,盒子里空空的,正要起身去卫生间清理的时候,茶几上一份报纸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份报纸是昨天的,三分之一版面报导了上次在我们小区附近的街道里发生的那起命案,命案让人印象很深,因为我记得整个路口都被人群和车辆围得水泄不通,以致我挤了很久才离开那块地方。

这次上报了,一起上报的还有被害人的一张身份证照片。

看起来很眼熟,这不由得让人觉得意外。再仔细辨认了下,我突然觉得后脑勺微微一凉。

是了,难怪看起来眼熟,他不就是命案发生前一晚,到我家取蛋糕的那个男人么。至今还记得他很随意地就拆了我精心包好的礼品盒,然后把那块蛋糕慷慨喂给杰杰吃时的样子…没想到只是一晚上,他就被人谋杀了,并且还是在我家的附近。

于是赶紧仔细看了下报上关于他的死因。说是死于窒息的,但怪的是体表上并没有伤痕,可是喉管却断了,就好像一只手伸进了他的喉咙再将它从内部拧断一样。而他死的时间,竟然是来我家取蛋糕的前一天晚上。

这叫我心里咯噔一下。

前一天晚上?那店里取蛋糕的又是谁…僵尸么??想到这里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咔啷一声,把我给惊得一跳。

“咔啷!”看到这里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把我给惊的一跳。

从门外进来的铘似乎也被我这动作给吸引了注意,他朝我看看,反手把门关上:“你醒了。”

“是的。”我放回报纸。

有点意外,他没像往常一样直接上楼,而是走进客厅,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感觉怎么样。”然后他又问我。

我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什么感觉…”

“消失的感觉。”他指了指我的身体。

我沉默。似乎他也知道我和霜花的事情,他的眼神这么告诉我。但不知道究竟知道了有多久,就好比狐狸。

“其实消失了也好,”那么安静了片刻,听见他又道。

这话令我微微有些惊诧:“什么…”

“现在我知道,你是再也回不去的了。”

“回到哪里。”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用他那双漂亮的紫色的眼睛。然后垂下头,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你就是个没用了的容器,宝珠。所以,还是消失的比较好。”

“你才应该消失!”不知道是他这句不带任何情绪话,还是后脑勺又一阵剧烈的痛,总之我突然间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第一次用那么大的声音对这个一向以来令我抗拒甚至畏惧的男人道:“你和那只狐狸,你们才应该消失!”

“呵…”而没想到的是,这么一说,他脸上反显出层笑来,这只没有情感的神兽用他难得一见的笑容望着我,道:“快了。”

“我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店里,本来我一切都好好的!我过得好好的!就是你们!”

“这是你的命,可惜你掌控不了它。”

“放屁!我不要听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如你所愿,大人。”微一点头,铘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很高的个子,很重的压迫感。那瞬间令我有些后悔刚才的莽撞。

只是眼看着他安安静静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却又突然大声叫住了他:“等等!”

他站住,回头望向我。

“狐仙阁是什么。”抬起头我问他。

他微微一愣。

“狐狸究竟有多少岁。”我再问,虽然明知道他不会回答。

而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凭了什么样的勇气,会把这问题脱口问了出来,对着这么一只沉默寡言的神兽。


很多时候,虽然他看起来和狐狸之间是很不友好的,不友好到有些敌对,可是往往又在很多时候,他们却又很默契。很默契地在这个屋檐下对我保守着某些秘密,某些他们所知道的,关于我,关于很多围绕在我身边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背后隐藏着的秘密。

可他们就是不肯说,即使看着我在那些秘密里无头苍蝇似的挣扎,探索。

狐狸曾说,狐仙阁就是一间餐厅,年代悠久,他曾在那间餐厅里打工。

而霜花让我知道,狐仙阁远不是狐狸所说那么简单,当然,它的确年代悠久,悠久到追溯它起码得追溯到好几个世纪以前。

那么,狐狸和狐仙阁到底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霜花要对我提起他。

狐仙阁里的阿落又是谁,那个和狐狸一样有着绿色眼睛的阿落。在霜花即将要说出他真身的时候,被狐狸杀死了,毫不留情的。

只是我知道一点,不止一次,有人当着我的面,称呼狐狸为碧落。

碧落,阿落。很难让人不产生些联想的不是么。

他们到底曾经有过什么关系,或者…或者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但狐狸为什么什么都不肯说,那些在几个世纪以前所发生的,关于他的事。

他不知道我有多想知道。越是刻意隐瞒,越是想知道。

自从老家回来后,自从靛的事情之后,自从易园里逃命归来后…这些东西就无时无处地不在困扰着我,甚至有时候会是一些让人困惑的幻觉。而为什么…为什么…狐狸始终不肯对我透露一些,这些傻子都看出来有关联有问题的东西,可他就是把我当傻子一样哄骗着,隐瞒着,甚至杀了霜花,莫非…也是为这原因?

可是,可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真的很想知道啊,想到头痛欲裂,想到明明知道霜花这只妖怪有问题,我还是不惜违抗狐狸的话,一而再再而三地瞒着他去同霜花会面。

既然他不肯说,那我只能靠自己去寻找答案了,不是么…可是我还得在那一切——那个我为了得到答案差点丢了自己的小命的事发生之后,对狐狸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可是我错在哪里?我只是在寻找答案,那些困扰着我,时时让我觉得难以安心的东西,秘密。而我还得同狐狸说,对不起…

因为他怒了,我从来没见他怒成这种样子,所以我怕了,因为我喜欢上他了…


喜欢…

这两个字在我脑子里一闪,我蓦地一阵心惊。

这才意识到自己仍在死盯着面前那只麒麟,而他依旧沉默不语,用他那双美丽的眼睛安静看着我,仿佛能从我眼里直看到心里去。

他脸上的微笑不见了,很冰冷的表情,在我心惊后慌乱地注视着他的时候。

随后,他慢慢开口道,“那些问题,不如直接去问他,宝珠。”

“你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

“因为我不想打破平衡。”

“什么平衡??”

他再次沉默,眼里有些犹豫,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看错了。

“他用了很长时间创造出来的平衡。”继而道。话音落,他转身径自朝楼梯口走去,即使我再叫他,他也不再理会。

直到楼上的门重重一关,我才又回到沙发上重新坐了下来,脑子依旧又痛又乱,而同铘的这一番短短的对话,显然并没有让它有任何的好转。

平衡?什么平衡。

我觉得头更疼了,很疼很疼。

 

那之后,一直到天黑,狐狸始终没有回来。我终于开始感觉到了饥饿,于是进厨房开火,给自己和家里剩余人口准备晚饭。

但是晚饭做完后却仍然什么也吃不下,于是把所有的晚饭倒给了杰杰。它很高兴,跳上跳下的,没人理它它也能靠挠圣诞树上的彩蛋取乐。猫通常都很开心,像小孩一样,特别是狐狸不在的时候,因为狐狸会把它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在它每次乐得屁颠屁颠的时候。


七点的时候林绢给我来了电话,说有免费圣诞大餐吃,问我去不去。

我想了想,答应了。因为我已经厌倦了对着没有人的客厅和墙上龟速爬行的时钟发呆,然后猜测狐狸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如干脆出去玩玩也好,狐狸回来了,就让他一个人过圣诞好了。我想。

然后换衣服,化妆,把一脸的憔悴和混乱用厚厚的粉底掩盖掉,踩着用抢来的狐狸的私房钱买的新鞋子,出了门。

但吃得并不开心。

早就应该预料到的,请客吃饭的是林绢新结识的男朋友,很有钱,所以吃饭的地方很高档,高档到你一手一脚都放得无所适从。而我根本就是只电灯泡来的,我的沉默和木讷反衬着林绢的外向和幽默。据说幽默分两种,一种就是坐着不动不说话,你见了都想笑。另一种是死命挠你咯吱窝,你也笑不出来。林绢往往是后者,而今次这位后者幽默大师,碰到了一位不用挠咯吱窝也能笑得很投入的观众,于是我被出局了,除了在点菜的时候,我基本就是个隐形人。

哦,这该死的圣诞,其实一个人过也许更好一点。

 

十一点到家,以为狐狸肯定在了,可是他依旧没有回来。

杰杰蜷在圣诞树下呼呼大睡,呼噜声给安静的客厅添了点人气,于是明白,为什么很多孤独的人,家里必然会养一两只小小的宠物。


十一点半,狐狸还是没有回来,还有半小时圣诞节就要过了,虽然说那不过是洋人的节日,可是每一次,狐狸都会在临到十二点的时候切开一只蛋糕,然后对我说声,圣诞快乐,小白。

啊对了,通常之后还会跟一句:看在蛋糕的份上,元旦红包厚一点。嘁嘁嘁嘁嘁…

嘁嘁嘁嘁嘁是他的笑声,我很难用更生动的词汇去描写他当时那种猥琐的笑,当时觉得很讨厌,无论我拧他还是掐他,他总是这样笑个不停。

而那只是当时。

现在,今晚,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见到他这种笑。如果真能见到的话…也许…也许我大概会相信上帝的存在。

 

十二点钟声铛铛响起,狐狸仍然没有回来。

圣诞树仍然在闪烁着,很热闹的光,我的身体仍然疼痛着,额头似乎越来越烫。

但我仍然坐在沙发里,抬着发酸的脖子,看着墙上的钟。它的指针一秒一秒偏离着十二那个数字,用着从未有过的极快的速度。到分针终于咔的一下指到十二点一分的时候,一些冰冷的液体从我眼角边滑了下来。

“喵,你是不是哭了,铁母鸡。”不知为什么杰杰一个打滚从树下跳了起来,琥珀色眼睛炯炯望着我。

我摇摇头:“没有,眼睛有点发酸。”

“杰杰饿了。”原来如此,唯一能让杰杰从舒适的状态里脱离出来的大概只有饥饿了,我指了指厨房:“还有半条鱼,自己去找。”

“喵!”一听这话它立刻神气活现地丢下我窜进了厨房,客厅里再次静了下来,除了圣诞树上细微的电流声。

我站起来走过去拔掉了电源。圣诞节已经过完了,它也就不再需要花枝招展地浪费电源了,丢下插头我走到树下去收拾那些漂亮的玻璃和彩球,可是很快发现我胳膊已经酸痛得太不起来,甚至就在头顶上的东西我都够不到,努力了一下,我放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那颗暗淡了的树默默发呆。

狐狸说今年弄到的这颗树特别大也特别漂亮,问他从哪里弄来的,他一乐,得意地摆着尾巴说,中山公园。

上帝作证,他是怎么大摇大摆从公园里把这棵树弄来的,那里的大门口临着周边最繁华的商业街。不过狐狸就是狐狸,如果连棵树都弄不回来,他还叫狐狸么。承认这一点令我沮丧,令他得意。

他说明年准备弄棵更大的,已经看中了,就在森林公园门口附近。

明年,我们还会有明年么。

想着,我在地板上躺了下来。地板上什么也没铺,很凉,而我也没有杰杰那一身厚毛以及厚厚的肉垫子。可是,管它呢。凉叫人清醒,也可以叫人别再对着以前那些记忆胡思乱想。我对自己这么说着,然后,一抬眼,我看到了一双眼睛。

碧绿碧绿的,像夜空里嵌着的两颗最美丽的绿宝石,它们闪闪烁烁望着我,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狐狸…"我一个激灵从地上跳了起来,可是头撞在了树杈上,让我再次摔了下去。

人真要背起来,的确是喝口凉水都塞牙的。

但并没有摔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只手在我屁股着地的时候拉住了我,那么轻轻一扯,我靠在了一副暖和的身体上。

暖和而又柔软,这是狐狸的身体给人的最多的感觉。我贴着他的胸,他手抓着我的肩。

“你回来了?”然后我问他。

“是的我会来了。”他回答。“圣诞快乐,小白。”

我鼻子突然一阵发酸。“圣诞已经过了,狐狸。”

“哦呀,看起来今天不太受欢迎…”轻轻低估了声,背后的身体朝后挪开了一点。而我立刻猛地回头一把抓住了他,用力的,死死地抓住了他:“你是混蛋!狐狸!你是混蛋!”这么一句话刚一出口,眼泪突然间开闸似的从我眼睛里掉了出来,那双碧绿的眼睛静静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你再打我我就把你全部家当扔大街上去!死狐狸!”而我依旧在大声说着,一边说一边哭:“那你永远可以不要回来了!”

“大冬天的要冻死我么,小白。”他听完叹了口气,对我道。

“冻死你还有八条命。”

“那是猫…”

“你早就好去死了!你这死狐狸!”

他再次叹气:“看来我还是再晚点回来比较好,至少你应该没力气咒我了…”

“死了也要咒死你!死狐狸!!!”

“呵…”他笑了,眼睛弯弯,嘴角上扬。很熟悉的笑,笑得我眼泪流得更快了,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好了,你圣诞礼物还要不要了,小白。”伸手把餐巾纸压到我脸上,他问我。

我立刻点头。“什么礼物…”虽然哭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这问题还是要问的。

他再叹气,把一包塑料袋塞进了我的手里。

“退烧药?!”迅速打开后我大叫了一声,“这叫圣诞礼物??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坑啊死狐狸?!”

可还来不及有更多抱怨,人已经被他拎了起来,就想黄鼠狼拎了只鸡。“哦呀,你该上床了,小白。”

“你陪我?”

“我怕你非礼我。”

“我不会非礼一只毛绒绒的狐狸,我保证。”

“你保证?哦呀,上帝都笑了。”

“死狐狸…”

 

圣诞节过去后两分钟,狐狸回家了。

在下午漫长的等待中我曾经设想了很多我们再次见面后的场景,而后,一个也没有被证实。

他带着几盒退烧药作为圣诞礼物回到了家里,虽然圣诞节已经过了。他对我微笑着,然后说,圣诞快乐,小白。

好像往常每一个圣诞节一样。

而我没有问他任何一个问题,那些我大声去问铘,而他让我自己来问狐狸的;那些关于困扰了我很久,又在我身体最不舒服的时候憋了我一下午的…关于霜花,关于无霜城,关于阿落,关于红老板,关于…

很多个关于,最后,在见到了狐狸之后,我一个也没有问。

被他扔上床后我被迫吃了那些难以下咽的退烧药,之后,他跳上了床,把我挤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而他四平八叉地占领了大部分的地方,就像以往我经常在他床上做的。

我等他变成毛茸茸的狐狸好抱住他取暖,可是他一直都没有变,于是我的处境有点尴尬。不得不挤在他的身边,紧挨着他身体的曲线。这让我想起昨晚他和我在床上所做的,虽然我不确定那到底是真的,还是某些幻觉。

当然,我仍然没有去问他。

不想问了,就这样,也挺好,虽然依旧是蒙在鼓里的,可是我可以随意地靠在狐狸身边,抓着他的尾巴,看他微笑,不论是美丽的还是猥琐的。听他说,哦呀,小白。

我想这就够了。

如果真相换来的代价是永远见不到狐狸,那我宁可什么真相也不知道。糊里糊涂,未尝不好。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听见狐狸忽然轻轻问了句:“小白,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回来了,你会想我么。”

我心脏猛地一抽。

“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是么。”然后他又问。

我迅速摇了摇头。

这令他有些意外地朝我看了一眼,随后笑笑:“可是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呢小白,你连点心都做不好…”

“狐狸!”我终于按捺不住了,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我不要听!够了!”

“但你一定不会想我的,”可他仍然继续往下说,似乎那些话不说出来,今晚就不会再过去。“因为,当你想起了所有的时候,你所剩下的只有…”

最后他说了什么,我没听见,因为我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嘴在我手掌里动了动,然后轻轻吻了一下。

这叫我脸飞快地烫了起来,但我固执地没有把手松开,因为我怕,我怕听见他后面那些画,无论什么,我不想听,绝对不想听。

就那么一直一直捂着,捂到他不再试图发出任何声音,捂到退烧药的药效终于开始发作,我沉沉地睡了过去。而狐狸最后说了些什么,我庆幸我终于没有听见。

 

今年圣诞,我遇到了一只雪一样的精灵,我在他嘴里听到了一个古老的、关于无霜城的故事,我几乎丧命在它的手里。

今年圣诞,狐狸杀了一只妖,狐狸打了我,狐狸对我发火了。

今年圣诞,我生了一场大病。

今年圣诞,狐狸依旧陪在我身边,在那么多不快乐的事情发生之后。

今年圣诞,我发现我喜欢上了一只嘴很贱的,笑容很猥琐的,但做得一手好点心的狐狸…


(霜花寒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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