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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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馆机制不好,没有钱,死气沉沉。大家都盼着能做点大事,而周德东就要给他们带来转机了。他们想象周德东有这个能力。

张弓键有点醉了。连两个女孩子都喝了酒。

周德东说:“对了,张馆长,让你的司机开车跟我几天可不可以?我的车没开回来,特别不方便。”

张弓键:“没问题,就是车不太好。”

周德东:“就是个交通工具而已,我自己那辆也不是啥豪华车。”

文人在一起喝酒,免不了要唱歌助兴。张弓键甚至搞来了一架同样醉醺醺的手风琴,他和它为大家伴奏。大家就唱:“三呀呀呀更,月牙挂高空。梁山泊呀呀呀,想念那祝九红……”有高有低,有粗有细,有快有慢。

出了“空中楼”的门,周德东说:“张馆长,算了,我不借你们的车了。”

张弓键诧异地问:“咋地了?”

他说:“司机跟我到绝伦帝,我更不方便。”

张弓键:“你自己不是会开车吗?你自己开呗!”

周德东有点犹豫:“咱家这疙瘩的路实在太糟糕,我怕不适应……好吧,我明天早上来取吧。”

张弓键回到家,酒醒了,他忽然想起金宝的那句话:“那期杂志的封三还有一个您的漫画,我现在觉得一点都不像。”

他觉得有点唐突:就这样把车借给这个陌生人了?

他想核实一下。

次日一早,他打了很多电话,终于查到了周德东北京办公室的电话。他在北京编办《773恐怖系列丛书》。

在电话里,他听见周德东的声音跟那个人很不一样,他低沉的声音从雄伟的天安门脚下传过来:“你好,哪位?”

“我是天安县文化馆的张弓键副馆长,想跟您核实个事儿———您在北京吗?”

周德东:“是的。”

张弓键说:“周老师,有人冒充你,幸亏我打了这个电话!”

周德东说:“他长的啥样?”

张弓键描述了一番。

周德东说:“好像不是我认识的人。”

张弓键说:“反正我知道他不是您就行了。”

谈完这件事,张弓键在电话里又和周德东唠了些别的嗑。

张弓键热情邀请周德东回天安县来。周德东也表示他最近想回老家呆一段时间。

张弓键说:“您回来辅导辅导咱县的文学爱好者。”

周德东:“忙完这段儿,我一定争取回去一次。大约下月一号。”

最后,周德东说:“张馆长,冒充我的人肯定是了解我的人,了解我的人基本上也是文人。文人都挺不容易的,如果他仅仅是混顿饭,骗个路费什么的,把他揭穿了,警告警告他就拉倒吧。你看呢?”

“他想骗车!”

“噢,那就得报案了。”

放下电话,张弓键报了案。

骗子没有说他住在哪个宾馆。警察就在文化馆周围布控,等骗子落网。骗子可能嗅出了危险的气息,他一直没有出现。

这个对周德东了如指掌的人神秘地消失了。

第二个月一号,周德东准时回来了。那天万里无云,天蓝得不像真的。

周德东进了天安县文化馆第一件事就是出示身份证。

张弓键说:“您这是干啥?”

周德东认真地说:“这是规矩。我每次到没到过的地方都是这样做的。”

那个叫金宝的女孩子高兴地说:“这才是那个漫画上的周德东!”

骗子满面红光,而他们看到的真周德东脸很白,甚至让人觉得那是短命的征兆。那当然是他常年伏案贪黑写作的结果。

那次,周德东为天安县各乡镇的文学青年讲了三天课,没收任何报酬。

其实,他并没给大家讲写作技巧之类,他仅仅是向大家灌输一种精神,一种打不倒压不垮击不败的精神。他讲起他的经历。讲他如何一路打拼,从村到镇,从镇到县,从县到市,从市到省,从省到京。讲他当记者的时候因披露真相被追杀,讲他在戈壁草原放羊的时候差点被沙尘暴吞没。讲他生过多少次,死过多少回……

有很多文学青年都听哭了。

学习结束后,周德东向一百多学员每人送了本他写的恐怖故事。凭大家的经验,这是作家卖书的好机会,可他们错了,周德东没收一分钱,都是赠送的。

而周德东住的是县城最好的宾馆,吃住都是自费。张弓键曾提出要用文化馆那点有限的经费给他报销,他死活不同意。

这期间,天安县主管文化的副县长派秘书三请周德东吃饭,均遭拒绝。

第四天,周德东离开了天安县,他说他要回绝伦帝看他妈,然后就得回北京,他还有一摊子工作……

这个周德东要多好有多好:有才,没架子,视钱财如粪土,不媚权势,还好像很孝顺……

——这是一个最恐怖的事件。

你会问为啥。

我告诉你——因为这个脸很白的周德东不是我。

多年前的一张陌生人照片

我也是木偶中的一个

我撞见另一个木偶

我和另一个木偶互相尖叫

“木偶!木偶!”

—— 岩鹰

张弓键到北京旅游结婚,他带着新婚太太到编辑部看望我。

他认识我,可我不认识他。

他坐在我的对面,亲口对我讲了前面那个脸很白的周德东的故事。

我问他打的电话是什么号,他说了8个数,那确实是我的电话。可为啥和他通话的是那个人呢?张弓键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正巧他溜进了我的办公室?

叫爱婴的那人冒充作家是为了逃避收容。

那个要扶持天安县文化事业的人是为了骗车。

哪个人都有实际的目的。

而这个神秘的人是为什么?

《新青年》封三上我那个漫画,我见过,画得特别像。接到那本杂志的时候,当时我还感叹半天,不但形似而且神似。后来,我专门问过那家杂志社的编辑陈大霞,问她那个漫画是谁画的,她说是他们那的一个美术编辑照我的几张照片画的,她还告诉我那个美编姓肖。

金宝说那个人跟漫画上的我一模一样,就说明他和我很像。

他竟然和我很像!

张弓键当时很激动,他说:“太像了,根本分不清!如果您不是这样严肃,我还以为您跟我开玩笑呢!只是……”

“只是什么?”我问。

他犹豫了一下,说:“……只是他的脸很白,比我还白。”

张弓键的脸就很白。比他还白?那还是人的脸吗?

他补充说:“他是那种没血色的白。”

我的心抖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请他和他新婚太太吃了顿饭店。他太太叫花泓,长得挺漂亮,好像在县政府工作,文秘之类。

送走张弓键馆长之后,我一直都在想那人的长相。

我最害怕这件事。

假如他仅仅是长得凶恶,哪怕再凶恶,我都不会这样怕。因为,那种危险是大家共同的危险。而现在,他仅仅是长得像我,没人注意到这件事情,没人察觉到这里面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没人帮助我。就像孩子看见了一个贼可怕的东西,正一步步朝他逼近,但是大人却看不见,继续在灯下织毛衣……

我不解的是,他竟然有我的身份证!伪造的?当然,现在连乳房和处女膜都能伪造,造个身份证更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是他并没有干啥坏事,为啥下这么大的工夫?

这人是谁?

我苦思冥想,感到很玄乎。

虽然我的职业是写恐怖故事,但是我希望生活中所有的恐怖都是故事。

可是,冥冥之中就像有什么安排——正像我说的,写恐怖故事的人早晚要遇到比他的想象更恐怖的事情。

现在我就遇上了,这个恐怖故事刚刚要开演。

他刚刚开演。

其实我胆子不大,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就可能让我感到阴虚虚,排解不开。假如生活中有个陌生人一直怪怪地盯着我的眼睛,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超过半小时,我会跟你一样,最后惊慌失措,撒腿就跑。

这世上的事,世下的事,我搞不懂,咱们都搞不懂。

但是,我必须表现得腰杆很硬气,神经很茁壮,生命很阳刚。

这算是我的职业道德吧。

我是一个写恐怖故事的人。读者在不知不觉中会把作者当成参照物。大家都是脆弱的,都是极富暗示性的动物,如果他们知道,对他们说“不要怕”的人,其实心里更怕,那他们咋办?

我除了要在故事中做一个榜样,而且我还打算满足读者在来信中提出的各种要求。(除了你跟我借钱。)我的信箱请在我另一本书《三减一等于几?》中查找。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一张旧照片。

那年,海南电视台有一个导演,飞到古城西安(当时我在编《朋友》杂志),要把我的这个苦孩子的经历拍成电视剧,8集。他把名字都想好了,那名字很俗,听的人都不好意思,在此不提。

当时《朋友》杂志上还登了一启事,为这个戏选男主角和女主角。

女主角8个,一集一个。男主角当然是我。我当然是一个。

报名的信件像雪花一样飞来,都装着照片和简介。那些信堆了半房间。有俩编辑专门加班帮我拆信,每天都干到很晚才回家。

有个人曾对我说,假如你夜里看不同的陌生人的照片,超过一万张,你就会疯掉。我一点都不信。

可这天夜里,有个编辑突然叫起来。我问她咋地了,她举起一张照片说:“这有一个男的,跟您特别像!”

我接过来看,果然像!

另一个编辑看了后,朝我鬼鬼地笑。

我说:“你笑啥呀?”

他说:“周老师,您别开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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