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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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会不会一点点演变成我?

有一天,我会不会一点点演变成他?

这天夜里,墙上的钟敲12下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了一个人……

前些日子,我妈突然打个电话来,告诉我,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但从小就给人了。我妈说:“你走南闯北,能耐大,能不能去找找他?”

我小的时候总生病,大人对体弱的孩子更疼爱,因此大人从小就偏向我。

一个留山羊胡的算卦先生路过,到我家讨水,我妈请他给我算一卦。

算卦先生用他那双似乎透视幽明的浑浊小眼,在我和那个孩子的脸上扫来扫去,接着,又闭目用细长的手指掐算半天,好像看见了什么,他大惊小怪地说,我之所以生病,是因为另一个孩子克我。

他阴虚虚地对我妈说:“这两个孩子前世是冤家,他们是同归于尽的,他们一起死后冤魂还整日纠缠在一起,互不相让。后来,他们又一同投到了你肚子里……”

他又说:“那个比这个凶,因此他就克他。他们出生时,这个都争不过那个——那个先出生,对不对?”

他这点说得准。

其实我妈只把我俩的生辰八字告诉了他,并没告诉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因此,我妈很信服,问他没什么办法解除。

算卦先生说:“只有让他们分开,永不相见。”

一个偶然路过的一个人的一句话就彻底改变了一个孩子的一生。后来,父母商量了好多天,终于忍痛割爱,把另一个孩子送人了,送给了一个收葵花子的老客。

那时候,乡下人生个孩子像下个蛋一样。那时候的孩子好像不像现在这样金贵。

可怜我那个双胞胎哥哥,他仅差一天就没有在家里过上自己人生的第一个生日……

我为自己抓到了名字,他就丧失了这个权利,随我叫周德西。

之后,我家又搬了多次家,互相都找不到了。

在这个沉寂的夜里,我忽然想起这个周德西,忽然想起这个前世的冤家,恐惧感又一次充斥我的心头。

我终于排除了一些错误的判断,注意力集中到了周德西身上。

是他!

他还在克我!

可是他在哪儿?他沦落到了啥地方?

老实讲,这个周德西比曹景记更让我感到恐怖。

因为那前世的传说。

因为他从小就下落不明。

因为人世茫茫,我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在什么方位。

因为他和我身体里那种神秘的血脉联系。

我立即打开夜灯,颤颤地给母亲拨电话。

母亲睡了,我把她惊醒了。她说:“深更半夜,你有啥急事呀?”

我说:“妈,我还想听听那个周德西的事。”

母亲似乎抖了一下:“你怎么突然说起他?”

“你别管了。我遇到一件重要的事,我要找到他。”

“后来我想了,其实你不可能找到他,算了。”

“那个收葵花子的老客是哪的人?”

“关里人。”

“妈,你再想想,是哪个省?”

母亲是乡下女人,根本不知道一共有多少省。她想了半天,说:“好像是一个叫尤溪镇的地方。”

“哪几个字?”

“不知道。”

这一夜,我从母亲那里只得到了一个有用的信息:尤溪镇。

从此,我开始查找这个地方。终于,我在一张地图上看见浙江省临海市有一个尤溪镇。

那个老客是这个镇的人吗?他东南西北到处漂泊做生意,最后有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三十多年了,连太阳都变了颜色,他一直没有搬迁吗?他有没有把周德西再给人?周德西还活着吗?

为了删除生命里的阴影,我找去了。

我千里迢迢终于来到尤溪镇。

我在那个镇上住了一个多星期,走访无数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几十年前有一个到东北去收葵花子的人,更没有人知道有一个从东北带回来叫周德西的孩子。

我绝望了,我想返回了。

这天,我偶尔听旅馆门口一个卖水果的女人说,她原来是尤溪镇下面一个村的农民,她家那里有个人好像是从小被人从东北抱回来的。但是他不叫周德西,他叫张天戌。而且他三年就已经搬到另外一个村去了。

我抓住这个线索,立即问清了张天戌现在住的那个村的位置。

我又追到了那个村。

一打听,这里果然有个张天戌。他住在村头第二家。

我走向张天戌住的那间红砖碧瓦的房舍时,忽然好像有什么感应,我知觉得他就是周德西。当时,我的心像一团麻,用一句老话说就是:剪不断,理还乱。

据说这是一个克我的人。

这是和我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落草的人。

这是我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的一个至亲的人。

这是一个一直在暗处扮演我的人……

我找到了他。

他正是周德西,一个地道的农民,一个地道的浙江农民。

他好像很木讷,不爱说话。虽然礼节都做到了,但是他内心对我毫无亲近之意。

他已经改了名字,那个老客姓张。他似乎与东北那个姓周的人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他娶了妻成了家。

他操一口我听不懂的当地方言。他娶了一个很丑的老婆,同样操一口当地方言。他们生了几个更丑的孩子,都是操一口当地方言。

我觉得我跟他已经有一种无法跨越的隔阂……

而且,周德西似乎不是那个扮演我的人。虽然他和我是双胞胎,但是他跟我并不十分像,还不如曹景记像我。他的脸也不白。

我没告诉他我来干什么,也没跟他提起那个冒充我的人。我只说母亲让我来看看他。

我给他留下一些钱,当天就走了。

他并没有怎么挽留我,他把我送到村口的公路上。当时是午后,四周是连绵的山,开满了白色的茶花。

分手的时候,他突然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我一惊,愣愣地看他。

他说:“我一岁到这里,直到现在,从没有走出过尤溪镇。”

说完他转头就走了。我像木头一样傻傻站在那里。

返京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周德西最后那两句话。我觉得他那木讷和寡言是一种更阴险的假象。

在火车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张天戌都呆在一间黑房子里,那房子狭小得就像母亲的子宫。他突然把脸皮撕掉了,原来他的长相是面具。他阴冷地看着我,操一口东北话说:“这辈子我还要跟你同归于尽!”……

好人好事

我伸手抚摸镜子里的我

镜子里的我却伸出腿

狠狠踢了我一脚

我退货

店的老板说——

我的镜子完整无缺呀

—— 汤迥

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新闻,标题是:恐怖作家智斗恐怖分子。

文章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个写恐怖故事的作家,叫周德东,他近日到某市组稿。这天晚上,他跟几个当地的作家去酒吧,喝了很多酒,凌晨两点多才回宾馆。那酒吧就在他住的宾馆附近,他步行朝回走。在没有行人的马路上,他突然看见路边楼房的阴影里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出于职业敏感,他立即走过去。那个人迅速离开了。他看见那个人刚才站过的地方,是一家面包店。面包店的门已经被铁器撬坏。他想起大街上贴的一个通缉令,通缉一个用火药炸小学校导致三死六伤的在逃犯。偷面包的人会是什么人?他判断,一个乞丐,二是在逃犯。而乞丐挖门撬锁的可能性不大。他警觉起来,立即追上去。那个人发现有人跟踪他,越走越快,最后奔跑起来。恐怖作家越发感到他不对头,撒腿就追,终于在一百米远的地方把他追上。那家伙和通缉令上的人很像!两个人撕打起来。虽然那个人体重有90公斤,但是恐怖作家服役时练就了一身好功夫,三下五除二把那家伙制服。公安赶到后,把那个人带回去讯问——他正是那个炸小学校的罪犯。他除了这三条命案,还有其它一些恐怖活动。他如同丧家之犬,藏在下水道里,半夜出来找吃的……

——我看了这篇报道后,觉得很像一个拙劣的电影:一个长得很像英雄的英雄,唏哩哗啦就把一个长得很像坏人的坏人制服……

马上又有一个记者找到我工作的编辑部,问当时的情况。

我很尴尬,那不是我干的呀。别说90公斤,就是60公斤我能不能抓住还说不准。

我很想澄清这事情,但是,我知道跟谁都解释不清楚。

只要我一说那个人不是我,那是另一个冒充我的人,但是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这肯定就成了爆炸新闻——我和他就成了真假美猴王了——红着眼找新闻的大小媒体立即就会把我围得水泄不通,弄不好《泰晤士报》都会来人。

那可是一个大麻烦。

也许牵动的不仅仅是媒体,弄不好还要惊动公安局,甚至中国科学院……

别说那么多媒体,就是面对一家,我也解释不清楚。那么,这件事情就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我别想写恐怖故事啦。

干脆,我顺水推舟,一切问题都没有了。

我就不辩解,我就含糊其辞。我想,反正是给大家树立一个榜样,但愿我的谎言能对改变这个社会的风气产生一些功效。

几天后,我又看到一则报道:

著名诗人汤迥,最近心脏突发心力衰竭,生命垂危。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三次心力衰竭大吐血的经历。汤迥无业,他妻子也下岗了,穷困潦倒,根本无法支付那像天文数字的住院医疗费。他像啼血的荆棘鸟,带病创作三千行的长诗《歌王》,想靠稿费挣脱困境,终因数月劳累心衰三度,连续咯血多日。看他的心脏照片,那扩充的心脏大得几乎要压住半个肺部。有一张文学报纸呼吁读者为诗人汤迥募捐,但是效果甚微。昨日,一个写恐怖故事的作家,为汤迥送去了8万元人民币的捐款,差不多是给汤迥送去了第二次生命。他的名字叫周德东……

我早听过汤迥的名字,我相信很多读者都听过他的名字。我没想到他混得这么惨。如果早知道,尽管我不可能一次给他那么多钱,但我总会帮助他。

很快我见到又有报道说,写恐怖故事的作家周德东最近宣称他的书将全部使用环保纸……

见过他的人越来越多,比如媒体记者。随着他不断干好事,找我的记者也渐渐多起来,简直乱了套。而那些记者对我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

周老师,上次您说把照片寄给我,怎么没收到?

周老师,上次采访您,还有个细节不清楚,就是您服役到底是几年?还有,我一直要去您那里给您拍照,您总说没时间,我们老总急了,只好不发照片只发稿子了……

周老师,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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