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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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车灯射出去,土道惨白。两旁是歪歪扭扭的柳树,密匝匝的柳叶就好像是一头头乱发。

远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猛然想起了洪原之死:一天晚上,他鬼使神差地跟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走了,结果车毁人亡…

他的酒陡然醒了一半,一下坐起来,盯住了她。车灯的反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更白了。

“这是朝哪儿开?”

“到我家里去。”她轻柔地说。

“你家在哪儿?”

“南岗子。”

“南岗子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村子,我在那里租的房。”

那个女司机一直没有回头,她专心致志地朝黑暗的远方行驶着,蒋中天只看见她一头黑发。

“为什么要到你那里去?”

“刚才,车开到了怀柔公寓,可是怎么都叫不醒你。我不知道你住多少号,只好把你带回来了。”

说话间,车果然开进了一个村子,七拐八拐地停在了一个大铁门前。她付了车费之后,扶着蒋中天下了车。蒋中天四下看了看,村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一家点灯,所有的房子都黑糊糊的,有一种阴森之气。他没听到一声狗叫。这不符合农村的常态。

她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铁门,然后又伸过手来扶他。蒋中天感到她不是来扶他,而是来拽他。

他小声说:“我想回去…”

“回哪儿?”

“怀柔公寓。”

“等你回去,天都亮了。”

说完,她就把大铁门关上了。

实际上,这时候蒋中天还没有完全醒酒。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的房子好像是面朝北的。房子里很简陋,好像只有两样东西:地上一张床,铺着黑白格的单子;墙上一幅画,是著名的黑白木刻《一个人的受难》。麦绥莱勒的作品一直为无产者擂战鼓,为资本主义敲丧钟。

进了门之后,她就剥掉了蒋中天的衣服。接着,她也脱下了自己的衣服。

蒋中天突然醉醺醺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她抱着他摔到了床上,低声说:“完事再告诉你。”

这女人看起来很宁静,实质上非常狂热。她好像贪嘴的孩子吃冰棒一样把蒋中天吸吮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只剩下了一根瘦溜的木棍儿。

蒋中天在仙境和地狱之间上下升降,他感到自己活不过今夜。不过,他庆幸自己得到了这样的死法,比洪原幸运多了。

当第一缕曙光透过窗子爬进来屋里时,她疲惫地从蒋中天的身上翻落下来,平静了一会儿,她说:“我叫梁三丽。”

就这样,蒋中天和梁三丽混到了一起。

蒋中天后来才知道,李作文请他吃饭的第二天,梁三丽就悄悄离开了万能公司。南岗子村这个房子就是她离开万能公司之后租的。她暂时还没有出去找工作。

“为什么辞职?”蒋中天问她。

“不为什么。”她淡淡地说。

这时候,他们一起坐在蒋中天住所的阳台上晒太阳。十九楼。

朝远望去,高高矮矮的楼房好像大大小小的石头,密密麻麻,无穷无尽。渺小的人类如同石缝儿间的小草,顽强地生长着。在狭窄、凶险、重压的环境中,每个人都学会了存活的杂技。

“是不是李作文对你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梁三丽清清楚楚地说:“我早就和他睡在一起了。”

蒋中天的心一下有点不舒服。

梁三丽把脸转向了他,说:“他可是黑社会老大,你动了他的女人,怕不怕?”

蒋中天把话头引开了:“他什么时候来哈市的?”

“好像七八年了吧?最早,他在哈市搞水果批发,欺行霸市,在市场没有一个人敢惹他。后来,他干脆不做生意了,拉了一群兄弟,专门收保护费。那期间,有几个人先后被他割断了脚筋。再后来,他摇身一变,成了拆迁办公室主任,那些钉子户一听他的大名,都乖乖地把自己拔了。去年,他成立了万能公司,想做谁的生意就做谁的生意。”

“他霸占了你?”

“不,我是自愿的。”

“你喜欢他?”

“不知道。”

太阳偏西了,他们进了屋。

梁三丽走到写字台前,看那本《圣经》。这本书宽阔而厚重,褐色封面上烫着金字,四个角包着黄铜皮,像一个精致的匣子。

她用左手一边翻一边说:“你信它吗?”

“不信。”

“那你为什么还看它?”

梁三丽翻到了扉页,说了一句:“洪原?”

蒋中天蓦地把目光射过去。

“这不是你的书?”她问。

蒋中天走过去看了看,扉页上果然有“洪原”二字。

当时,他和洪原每人买了一本《圣经》,他逃离公司那天拿错了。他这才明白这本书里为什么夹着洪原的照片!

“拿错了。”他说。

“那次吃饭,你好像说过这个人。”

“是的,他死了。我那本《圣经》永远也调换不回来了。”

“你和他是朋友?”

“最好的朋友。”

梁三丽叹了口气,说:“这本书应该算是遗物。你那本书也成了遗物。”

接着,蒋中天对梁三丽讲起了他和洪原的友谊,他的脸上充满了怀恋和感伤。他当然没有提那笔巨款的事。梁三丽听得十分认真。

当蒋中天讲到一个女人驾驶洪原的车,直接开进了深谷,两个人双双毙命,那个女人的脸摔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谁的时候,梁三丽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蒋中天吃惊地说:“这么恐怖的事,你还笑得出来?”

她止住笑,淡淡地说:“我在想,假如医生能把那个女人的脸一点点修复,重现她的本来面目,那可能是更恐怖的。”

陆:杀

这天,梁三丽离开怀柔公寓,回南岗子村去了。她要把那里的房子退掉,搬过来和蒋中天住在一起。蒋中天要陪她一起去,被她拒绝了。

晚上,蒋中天一个人没事儿,离开公寓,在大街上转悠。天阴了,远天有隐隐的雷声在滚动。

他一直在想梁三丽,这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女人。他说不清她比鸡更高贵,还是比鸡更低贱,但是,他承认自己被她迷住了心窍。

现在,他不想再走进那些歌厅之类的地方找小姐了,他被梁三丽抽干了,目前只需要休息。于是,他走进了一家电影院。

电影院里空荡荡的,竟然没有一个观众。他找了一个不远不近的正中间的位子坐下来。这时候,他还不知道演什么电影。他坐了好长时间,还是只有他一个人,而全场的灯都灭了,电影已经开演。

他有些不忍心:整个电影院为一个人服务,他们不是亏大发了吗?

今天放映的竟然是一部恐怖片,美国的,《当树枝折断时》。开头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有一群青年男女在雨中跳舞…

蒋中天忽然感到了一种孤独和空虚。

他转身朝后看了看,一排排的空座位被银幕的光晃得忽明忽暗。

他又转头朝左右看了看,那些空座位都端端正正地朝着银幕,好像正在面无表情地观看着。突然,电影里的一个女孩惊叫起来———她在雨水中发现了一截断手。

右边有动静。蒋中天转头看过去,这个电影院里终于进来了第二位观众。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件黑色雨衣。看来,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只不过那声音被电影里震耳欲聋的雷雨声遮盖了。

进来之后,他并没有摘掉头上那宽大的雨帽,那雨帽低低地挡住了他的眼睛。

他走到蒋中天这一排,侧身走了进来。开始的时候,蒋中天没有太在意。整个电影院只有两个人,坐得近一点更好———尤其是看恐怖片。另外,如果这个人坐在他后面,那么他也感到不安全。

相反,要是这个人坐在他前面,后脑勺对着他,人家也会感到不安全。

可是,蒋中天没想到,这个人竟然一直走到了蒋中天的旁边,紧挨着他坐了下来。

太古怪了。整个电影院的座位都空着,他却偏偏坐在了蒋中天的身旁!更奇怪的是,他一直没有脱掉雨衣,也没有摘掉雨帽。蒋中天看不见他的脸,只闻到一股雨腥气。

他不安地朝左边看了看,又看到了一个人。他的个子也高高的,同样穿着黑色雨衣,戴着低沿的雨帽,几滴雨水正往下淌。这个人同样走到蒋中天这一排,侧着身子走了进来。他也要坐在蒋中天身边!

像兔子一样狡猾的蒋中天早就感到了不对头,他趁第二个人还没有逼近,猛地站起身朝他冲过去。实际上,他是为了摆脱最近的危险。

他几步窜到两个怪人中间的位置,纵身一跃,跳到了后一排。那两个人立刻跨越座椅追赶他。蒋中天的身体干瘦,灵活,转眼就翻过了六七排座椅。而那两个高大的不明身份的人显得笨重多了,他们还在跨越那一排排座椅的阻碍时,蒋中天已经跑到了通道上,拼命朝出口冲去了。

他逃出电影院,一直在大雨中奔跑,七拐八绕,最后钻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

柒:我是梁三丽吗?

蒋中天回到怀柔公寓家门口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打了个冷战,把它掏出来,看了看上面的号码,怎么都想不起是谁的,就接起来。

是李作文,他心平气和地说:“让你跑掉了。”

蒋中天没说话。

“你抢我的马子,肯定活不了。”

蒋中天还是没说话。

“你有一个机会,那就是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

蒋中天低低地说:“在我跳椅子逃跑的时候,你那两个手下应该立刻跑到通道上,把守住两个出口,那样的话,我就成了瓮中之鳖。”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而且关了机。他至此才知道,原来是李作文派人在追杀他!而不是警察。他宁愿是警察。他像个落汤鸡一样,哆哆嗦嗦地打开门,发现房间里的灯亮着。

他马上警觉起来。他没有关门,留下了退路,然后蹑手蹑脚地朝里走去。

在幽幽的灯光中,梁三丽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左手拿着一支小巧的针管,扎进白嫩的胳膊,朝里面注射着什么。

她有这个房子的钥匙。蒋中天呆住了。她吸毒!

蒋中天想起了她在床上的疯狂,陡然明白了———那一定是毒品的作用。

她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蒋中天带着梁三丽离开哈市,逃回了七河台市。蒋中天是开车回来的。经过一个小县城,在吃饭的时候,蒋中天离开梁三丽,在厕所里给文馨打了个电话。他想探一探文馨的虚实。如果她真的已经嫁人,那么,他就大张旗鼓地领着梁三丽回去。如果她还有再续前缘的意思,他就考虑把这个梁三丽甩掉。

“文馨,我回来了。”

“你在哪儿?”文馨似乎感到很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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