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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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家里只剩下了月亮和星星,桑丫觉得总是黑夜。

妈妈确实像月亮。她的性格很严谨,在桑丫看来,她的面孔总是冷冷的。她不怎么陪桑丫到外面玩,对于玩,她似乎也不太在行。爸爸离开这一年,她就送桑丫上学了。更多的时候,她都在教桑丫写字和算数。尽管她也努力采用有趣的方式,桑丫依然觉得枯燥,于是就更加想念爸爸。到了晚上,妈妈说:“到时间了,睡觉。”桑丫就必须睡觉。她觉得妈妈像一个电子计算机,而爸爸就像一个游戏机。

有一天,她忍不住,问妈妈:“爸爸去的地方是北京吗?”

妈妈想了想,说:“不是。”

她就没有再问。那些日子,她又开始琢磨,“很远”有多远,难道比十个学校还要远?

这一天,妈妈终于说:“桑丫,妈妈带你去看爸爸。”

这个消息没有让桑丫高兴得跳起来,她当时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幸福突然来临,她有些害怕。

妈妈观察了她一下,问:“你不想见爸爸?”

她小声问:“是…原来那个爸爸吗?”

妈妈安静地说:“是的。你永远只有一个爸爸。”

妈妈带桑丫坐上客车,朝着和北京相反的方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来到了一个很高的大墙外,铁门关着,严严实实。妈妈拽着桑丫,经过层层关卡,最后走进一个冷冰冰的屋子。

2 北方(2)

爸爸已经等在那里了。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爸爸穿着一身怪兮兮的衣服,灰色的,上面有斑马线一样的条纹。他似乎很累,胡子长了许多,乱蓬蓬的。不过他依然笑吟吟的,见到桑丫,一下就把她抱起来了,亲了亲她的脸,说:“丫,想爸爸了吗?”

桑丫看着爸爸,使劲儿点了点头。

爸爸说:“爸爸在这里努力地工作,为了带你去北京。”

桑丫说:“你在这里赚钱吗?”

爸爸说:“不是,爸爸是在赚时间。”

桑丫说:“时间还要赚吗?”

爸爸说:“没有时间,我们就什么也干不成啊。”

从那以后,“时间”这个词就烙在了桑丫心中。

离开的时候,桑丫看见妈妈哭了。这验证了她进入大墙之后的某种悲凉感,她已经怀疑爸爸变成一个坏人了。走到门口时,桑丫回头看爸爸,爸爸弯下腰去,正在系鞋带。

回到家,夜里桑丫睡不着,想过去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光。

有一次,爸爸带她在大街上走,聊起了时间。

爸爸说:“桑丫,你想想,假如这一刻时间停止了,会怎么样?”

桑丫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说:“所有的汽车都会停下来。”

爸爸说:“还有,每个人都会停止动作,就像被施了定身法。”

桑丫说:“还有飞机,飞机也悬在天上!”

爸爸很成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愚蠢地说:“飞机恐怕都得啪啦啪啦掉下来…”

桑丫说:“不会掉!”

爸爸说:“我想想我想想,它们会不会掉…”

桑丫说:“飞机掉下来也需要时间啊。”

爸爸当时激动得不得了,马上给妈妈打电话,眉飞色舞地讲述桑丫的智慧。

后来,桑丫还想过,也许时间经常会停的,但是我们不知道,因为时间停下来的时候,人是没有记忆的。这件事深想起来挺可怕的,说不定我们的这一秒钟和上一秒钟中间,时间停顿了一亿年。但是我们毫无所知。因为没有参照,时间停止,草也不长了,水也不流了,环境不会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那么,会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一个人的时间不停,另一个人的时间却停了呢?

桑丫问过妈妈,妈妈说:“时间不停是活人,时间停了就是死人。别总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了,好好想想白天妈妈教你的生字。”

妈妈是爱她的,妈妈把爱都投入到她的学习上,管理十分严格,学习一定要拿第一,为此,她为桑丫报了好几种课外辅导班。她对桑丫的举止言谈也有明确要求,不能和男生打闹,坐着时两膝要并拢,吃饭不能发出声音…

随着一天天长大,桑丫发现她对母亲越来越抵触,内心越来越反叛。

十四岁,她偷偷抽烟;十五岁,她和女生偷偷接吻;十六岁,她爱上了一个三十三岁的未曾谋面的大男人…

首先,她和妈妈格格不入。

接着,她渐渐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渐知道了爸爸所谓“赚”时间的含义。父亲成了她心中永远的伤痛。这一年,美国的《越狱》进入中国。里面的Michael Scofield总让她想起爸爸,他和爸爸长得很像,只是Michael Scofield不爱笑,爸爸总爱笑。可是,Michael Scofield越狱是为了亲情,为了正义,而爸爸呢?——贪官。

她一直没有放弃思考“时间”。同时,她的关注点由霍金的科学转为《易经》的哲学。

高二这一年,她在手腕上文了一幅太极图。

高三这一年的某日,桑丫来到网吧上网。

本来,她家里有电脑,但是妈妈严格控制她上网。她在区文化馆工作,现在正在宣传青少年戒网瘾的问题。

桑丫在网上偶然看到一篇文章:

作者讲述了一段奇异的经历——某一天的夜里,他家的传真机吐出了一份传真,上面是有关奇门遁甲的内容。他觉得莫名其妙,就把电话线拔掉了。第二天夜里,这台传真机照样吐出一份有关奇门遁甲内容的传真。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把这台传真机送人了。没想到,第三天夜里,这台传真机依旧吐出一份有关奇门遁甲内容的传真,并嘱托新主人交给他…最后,作者说:想来想去,我觉得我和奇门遁甲这门古老的数术有着某种切不断的缘分。

2 北方(3)

这时候,桑丫对奇门遁甲特别感兴趣,她想,如果学会了这门预测术,就知道爸爸什么时候能出狱了。

作者留下了QQ号码:200826414。桑丫根据这个号码,查询了他的资料:

昵称:奇门遁甲。

真实姓名:娄小娄。

年龄:三十三。

性别:男。

国家/地区:北京。

个性签名:我带你去过去,来未来。

个人主页:://.shunong./

她喜欢他的签名,喜欢那个“去”字,喜欢那个“来”字。

她的脑海中出现一幅意象:一个五官周正的男子,成熟而清爽,他给她全方位的安全感。这个人超凡脱俗,穿越时空,跳出三界,不在五行,来去自由如风。

他的一只胳臂环抱着她,温柔而有力,他携带她一直朝南飞。不知为什么,在她心里,南方是过去。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他带她飞过高中时代,飞过初中时代,飞过小学时代…她看到了地面上有一个粉笔画的城堡,就说:“我们在这里降落,玩一会儿,好吗?”

有时候,他站在遥远的北方,那个方向代表未来。白云从他身边华丽地飘过,背景是蓝盈盈的天。他朝她挥手:“你来。”她惊讶而惭愧地说:“我不会飞的…”他笑起来,他的笑也是蓝盈盈的,桑丫忽然感觉到,他很像爸爸。他说:“很简单,我教你啊。只要你心里默想三遍——我要飞起来,我要飞起来,我要飞起来。接着,你双脚并拢,双臂展开,眼睛望着前方,就会飞起来。你试试。其实每个人都可以飞起来,只是不敢这样想罢了。”她按照他说的做了,果然,她的肉体凡胎一下就没有了重量,一怀沉重的心事,也卸在了当时当地,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极了。她幸福而娇羞地笑着,一点点朝他飞去。那是北方,北方,桑丫的北方。

他的号码很好记,2008是奥运靓号。她只记住26414就行了。

桑丫加了他的号码。附加一句话:我是你的过去,你是我的未来。

他不在线,也许是隐身了,她没有再加,耐心等待。过了好久,仍不见他通过。她没有失望,她相信他会通过自己,凭直觉。

她戴上耳机,一边听陶喆的歌一边继续等。朝外看了看,天黑了,不,是有点儿阴了。她摘下耳机,听到阵阵雷声滚过。她从小就怕打雷,那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刽子手,提着雪亮的砍刀,在半空中急躁地跑来跑去,搜寻死囚的脖子。阴雨连绵,正是行刑的天气。它有置人于死地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它是人类的不可抗拒力,它的降临没有任何征兆,它居高临下拥有制控权,它会让人死得无比丑陋…

小时候,一打雷,她就会钻到爸爸的怀里,寻求庇护。爸爸被关进监狱之后,每当打雷的时候,她都会一个人深深藏进被窝里,堵上耳朵,从没有投靠过妈妈。不知道是一年年大了,还是觉得妈妈保护不了她。

手机短信响了,她拿起来,是妈妈发来的,已经发了三个了,刚才她戴着耳机没听到。妈妈说:下雨了,早点儿回家。

她再次看了看电脑屏幕,QQ在闪。她的心激动得猛烈跳起来,娄小娄通过了自己!

3 似乎有个人(1)

这一天是周末,天气很好。

桑丫接到一个电话,是那个喝醉酒之后曾跟她接吻的女生打来的,她说,几个同学今天想一起去公园玩,问桑丫去不去。桑丫说没兴趣,拒绝了。

接着,她一个人离开家,坐上公交车,漫无目的地转悠。她不愿意在家里听妈妈唠叨。

公交车在公园站停下时,她戴上草帽下了车。

她不愿意和那些同学在一起逛公园。从小到大,她一直不太合群,只喜欢独处。

公园在市中心,人挺多的。

桑丫走进去,找了一块草坪,坐下来。

这时候是四月,花草娇嫩。风软软的,闻起来无比清新。

这里很安静。桑丫旁边只有一个小男孩,在观看地上的蚂蚁。这群蚂蚁的个头很大,桑丫甚至看见了它们的眼和嘴。它们有它们的生存手段,有它们的交流方式,有它们的分工,有它们的秩序…只是它们不知道,此时有人在观察它们。如果,把蚂蚁比作人类,那么小男孩是什么?

小男孩的眼里突然露出杀机,他伸出两根手指,捉住一只蚂蚁,一下就把它捏死了。那是一只工蚁,它刚从外面采集食物回来,就像前面提到的那个女工,正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它不知道,半空中突然出现一只手,转眼就要了它的小命,正像那个女工,不知道在死胡同的第五个拐弯处,有一个直击雷会劈死她。捏死蚂蚁的是小男孩,劈死女工的那个直击雷的背后是谁?

小男孩看来看去,又选中了第二只工蚁。这只工蚁的死也是必然了,因为小男孩的手已经伸过去了…

桑丫喊道:“小朋友!”

小男孩立即缩回手来,抬头看桑丫——这个人类的偶然事件,改变了第二只工蚁必死的命运。

桑丫笑了笑,问:“你几岁了?”

小男孩说:“八岁。”

如果那个神秘力量在劈死下夜班女工或者修鞋老头的一瞬间,它的一个同类突然在背后叫了它一声呢?

接着,小男孩低头寻找那只工蚁,却认不出它了。他的手又伸向了第三只工蚁。如果第三只工蚁被捏死的话,应该纯属偶然,但是,刚才那个时间,桑丫必定要打断小男孩的行动,现在,第三只工蚁的死又是必然的了…

桑丫正想再一次叫住他的时候,有人喊道:“桑丫!”

桑丫回过头,就看见了那个约她出来的女生,她和另外几个同学一起走过来,说:“你不说你不来吗?”

桑丫抱歉地说:“我等个帅哥。”

那个女生说:“哈哈,明白了,原来有约会!我们一起等他吧。”

桑丫说:“别捣乱,拜托。”

那个女生说:“我们几个现在都变成了重友轻色,看来老啦。”

在她们寒暄的时候,那个小男孩捏死了第三只工蚁,高高兴兴地跑开了。

几个同学离开之后,桑丫坐下来,继续观望那些蚂蚁。

如果桑丫的几个同学没有走过来,如果桑丫再一次阻止小男孩,那么,第三只工蚁就捡了一条小命,而死亡的厄运就可能落在第四只工蚁头上了…

蚂蚁不可能了解这些事。

即使它们有宗教,有哲学,也永远不可能了解人类的存在,不可能了解人类的电脑、情感、字典等。

换一种思维,如果我们这些活在尘世上的人,都是书中的人物,那么,作者是谁?谁在安排我们的生死?谁在安排我们的悲欢离合?谁在安排我们的鸿运与厄运?

看了一会儿蚂蚁,桑丫抬起头来,遥望北方。

那是和爸爸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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