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酒店之谜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冯华作品当局者迷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1

  逢到一个固定的日子,每星期天的傍晚,只要我不在办案,就一定会去一个固定的场所。那是一家茶楼,从前温郁在时,我们几乎每星期都去。

  温郁曾对我说,星期天傍晚,通常是她最容易感到绝望的时候。她是个极其细腻敏感的女人,因此我在心里发过誓,会永远尽己所能保护她不受伤害。这几年我常常暗自奢想,也许当温郁和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多少还是尽到了一些职责。因为我们每个星期天傍晚去茶楼小坐时,她总是显得十分安详。

  “阳平,你知道吗,现在咱们每次来这儿,其实只是一个习惯而已。”她心满意足地笑着,这样告诉我,“我的星期天忧郁症早就被你治好了。”

  温郁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之后,我一度失去了各种感觉。整天不是在家里团团转圈,就是跑到那家茶楼里枯坐发呆。后来我找到了不再让自己胡思乱想的方式,就是夜以继日地将自己埋入工作中。时间久了,终于渐渐好起来。我又恢复了过去的习惯,每星期天的傍晚,只要不是被案件缠身,总是去那家茶楼独坐一会儿。要一壶茶,慢慢喝完,然后心平气和地离开。

  调来新单位前,有一天去茶楼时,发现茶楼停业了。门前的告示牌说,茶楼内部装修暂停营业。我在门前徘徊了几圈,只得离开,一种习惯被终止,很是有几分失落。好在茶楼的装修进行得很快,不到半个月再经过那里,发现茶楼已经重新开张,只是新换了一个名字:水中花。走进去一看,整个茶楼内部的风格大有改观,原来的民族传统风情,变作了典型的西方味道,浅淡的原木色调换成暖色调的橘黄。里面的服务生大都换了新面孔,不过还有一两位是我所熟悉的。其中一位鹅蛋脸举止端庄的女孩子,一见我进来,便径直将我引向靠窗的一个桌前。

  “您好,还是坐这里吧?”她早就熟悉了我的习惯,态度很亲切,“真高兴,还能看到您来。”

  当局者迷冯华推理悬疑系列我笑笑,也向她问好,并随口问她这里是否换老板了。

  “是呀。原来的老板出国了,把茶楼转给现在的老板。”她熟练地为我上杯垫和纸巾,仍是两份,“您看这里的装修,觉得还习惯吗?”

  “好像温暖多了。”我看看四周,但对此并不十分在意。我只是习惯这张桌子、这个座位和这幅窗景而已。“名字也换了。好在有些服务生还是熟悉的。”

  “是呀,有几个留下来的。您还是一壶雨花?一碟爆米花?”女孩子问道。

  我点点头,她便暂时离开,稍后端上一壶我每次都喝的雨花茶,和一碟新爆的米花。我不再说话,把壶里的茶分倒在两个茶杯中,一杯给自己,一杯放在对面的位置。然后就漫无目的地看窗外的风景,看经过的行人,直到桌上的爆米花变软,壶里的茶喝掉一半,夜色也渐渐降临,这才付账离开。

  我明白自己的这种行为有点儿傻。其实,我并不想把纪念变成一种形式。我只是没办法改变一个习惯,一个和温郁在一起养成的习惯。这习惯坚持了多年,我原打算一直坚持下去的。虽然已经少了一人,但我还是无法改变。

  在离开这个新改名作“水中花”的茶楼时,我无意中看到一位年轻高挑的姑娘在吧台前和服务生说话。从服务生恭敬的态度可以看出,那姑娘似乎就是这里的新主人。这符合我的想像。在看到茶楼所换的新名字,以及那扑面而来的橘黄色调时,我就暗自猜测,应该是一位感性的女子开始经营。我觉得,茶楼的易主虽然改变了我长久的习惯,但这种改变对我而言,就像这里的橘黄色调,是淡淡的温暖。

  2

  我和林光远去晶华大酒店做了一次调查。酒店方负责接受询问的是保安部经理赵东来。这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精瘦的身材,眉眼里隐隐有几分戾气。在他的办公室里,对我们的到来,他虽然想表示出客气,但又不由地流露出一丝烦躁和厌倦。

  “我们这儿一切正常!”他的语气有些莽撞,恼怒地说:“前两天110就来折腾过了!什么事儿也没有!这肯定是有谁跟我们捣蛋,瞎报什么警啊?!”

  我们做了例行的询问,赵东来坚持说酒店里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件,还一再强调,他们的酒店向来依法营业,每年都被有关部门评为安全经营先进单位,这都是有据可查的。

  “也不知道那个女人见了什么鬼,这报警电话也是乱打的?”赵东来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妈的,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有她好看的!”

  我注意到赵东来提到“那个女人”,问他:“谁告诉你是个女人报的警?”

  赵东来一愣,不明白似的看着我。

  我解释道:“我们没跟你说过是什么人报警的。”

  林光远也注意到赵东来的反应,追问一句:“不会是110告诉你的吧?”

  赵东来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我……我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不好意思啊,我……我就是心里猜猜,随口就说出来了。”

  “为什么会猜是个女人呢?”我坚持问下去。

  赵东来考虑了两秒钟,才谨慎地回答:“你们也知道,酒店里的服务员大部分是女的。女的又特别多事儿,最喜欢没边儿乱说,所以我才……”

  我没理会赵东来的搪塞,继续问道:“这么说,你认为这个报警的人,一定是你们内部工作人员?”

  赵东来皱起眉头,脸上的笑容褪掉了,提高声音说:“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只不过是随口说说嘛?怎么还较起真儿来了?”

  林光远也提高了声音,“你没搞错吧?我们是刑警,来对报警情况做调查。这能是随口说话的时候?”

  赵东来有点儿压不住火了,嚷起来:“你们想怎么样?一个破电话,就三番五次来折腾!告诉你们,我们是光明正大地经营酒店,你以为……”

  这时,门口忽然有个声音喝道:“赵经理,你搞什么名堂?!”

  赵东来一下子噤了声,我们同时扭头看门口。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走进来,一脸怒气瞪着赵东来。我一眼认出他是谁,心里一惊,但没有做声,心里快速琢磨着他和这个酒店的关系。从他对赵东来呵斥的语气,以及赵东来看到他时的态度,基本可以判断出他们的上下级关系。

  赵东来还想解释:“李总,我在跟这两位警官解释……”

  李安民打断赵东来:“什么解释?这种态度是解释吗?”他像训斥自家孩子似的,一脸家长的威严。说完,脸上的威严之色马上转化成体恤的微笑,转向我们,向我们伸出手,语气温和地与我们寒暄:“抱歉抱歉,赵经理态度不好,我……”他的笑容忽然在看到我的脸时凝固了,手也僵在了半空。

  我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只平静地说:“你好。我们是市刑警队的,来调查一件事。”

  赵东来这时回过味来,忙讨好地在我们中间做介绍:“秦警官,林警官,这是我们酒店的李总;李总,这位是市局的秦……”

  我打断赵东来:“我是秦阳平,跟李总是老相识了。”

  林光远在一边察言观色,意识到这里面有些难以言说的东西,便打了圆场,既不再追究刚才赵东来的态度,也不提我和李总之间的微妙关系,只是把我们的来意又一次说明,并表示希望得到酒店的配合。

  此时,李安民显然失去了和我们敷衍的兴致,匆匆应付了几句,便吩咐赵东来继续接待我们,他则借口有事离开了。赵东来受了老总的影响,不再像刚才那么嚣张,耐着性子和我们周旋。从他的话里,一时找不到什么漏洞,我和林光远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暂时结束了这次调查,告辞离开了。

  回局的路上,我默默开着车,想着心事。

  林光远笑着问我:“你和那个李……”他记不起李安民的名字了。

  “李安民。”我告诉他。

  他点点头,“对了,李安民,你和他有过节?”

  “怎么说呢?”我脑子里回忆着过去的旧事,简单地说,“以前他落在过我手上一次。拘了两天,罚了一笔款,当时恨我恨得厉害,找过几次碴儿都没成。好多年不见了,原来他在这儿当老总。”

  “什么事儿栽的?”林光远有点儿好奇。

  我想到刚才李安民西装革履的庄重模样,不由好笑,“你肯定想不到,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非常节俭,全身上下只围了一条枕巾。”

  林光远一点就通,笑起来:“噢,是嫖啊?”

  我笑着点头:“所以,也难怪他刚才那么难堪。”

  “哈哈,看起来挺道貌岸然的啊。”林光远津津有味地说,“你瞧他见咱们面时,脸上表情变化得那个快!”

  那一幕,我也记忆犹新。

  “哎,你说他以前想找你的碴儿,他是怎么弄的?”林光远饶有兴趣地问。

  我摇摇头,说:“过去的事,也不想多说,反正他没成功。小林,你觉得赵东来是真的出言莽撞呢,还是确有隐情?”

  “我看好像不太简单。”林光远琢磨着说,“事情可能有大有小,但至少不像他说得那么清白。你的感觉呢?”

  我赞同林光远的看法。“这件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而且要是再去了解情况,也不能找他们安排的人。”

  在这个问题上,我和林光远达成了一致。这还是我们俩第一次单独合作,但彼此感觉很默契。林光远是一个内心明朗的人,机敏、简洁、直率,有种年轻的活力和热情。我隐隐感觉到,和他在一起工作,多少能够驱散一些我心底的阴霾。

  3

  因为晶华大酒店的事,我和岳琳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冲突。我们向她汇报了对晶华大酒店的调查,她一直沉默不语地听完,态度显得有点儿淡漠,简单地说,既然没什么情况,就别理会这事儿了。

  “我们已经查过了,110的人去酒店询问情况的时候,根本就没说是什么人报警的。”我向岳琳强调说,“但那个保安部经理却知道是个女人报的警,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岳琳扫了我一眼,又看看我身边的林光远,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她还是平静地反问我:“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被她问住了,坦白回答:“现在我也说不清,总之感觉不对。”

  岳琳冷淡地说:“任何怀疑都需要证据,单靠直觉怎么行?”

  我固执地反问:“不调查怎么拿得到证据?”

  林光远有点儿不安,碰碰我的胳膊。我没理会,接着说:“如果只是一个疑点,还可以当作偶然。但从接到的那个报警电话开始,这里面的疑点就不止一处。就这么放手,我觉得不太合适。”

  也许我的话挑战了岳琳作为队长的威严,她的脸色微微有些阴沉,冷淡地说:“怎么安排工作合适,好像不是由你来决定的吧。”

  说完,她转身要走。

  我提高了声音,“我认为自己对你有提醒的职责!”

  岳琳停下步子,转过身盯着我,“你想提醒我什么?”

  “那个保安部经理赵东来,话里有明显的漏洞,不能自圆其说;而酒店总经理李安民,我对他的人品有过了解,”我知道此时不是讲述这个情况的恰当时刻,但出于一种逆反心理,还是脱口说了出来,“联系到这次的情况,我认为有必要特别加以重视!”

  “你这是戴了有色眼镜在看人!”

  “你呢?但愿不是先入为主吧?”

  我们面对面顶了起来。林光远看势头不好,忙在中间打圆场。我也即刻冷静下来,感到自己有些冲动,至少是没有考虑到岳琳的领导威严。我看到她着实很生气,用力抿着嘴唇,胸脯一起一伏,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我先做了让步,说:“算了,你是队长,工作由你安排。”

  说完,我转身走了。之后一直忙着其他的事,也没有和岳琳打照面。我发现,自从和温郁相识以后,我很惧怕和女人发生冲突,尤其是害怕看到她们受到伤害的表情。岳琳是队长,我的上司,但无论如何,她也是个女人。我决定以后在和她相处时,要尽可能注意自己的态度。但是我也打定主意,关于晶华大酒店这件事情,即使岳琳反对,我自己也得设法查下去。

  下午大家在训练厅进行搏击训练。我和林光远练了一场下来,两个人都是一身汗。我看见岳琳在场中与两名男同事对阵,她那种猎豹般的机敏和力量令人吃惊。三人缠斗了十几分钟,最后是两名男同事败下阵来。

  林光远看看我的表情,嘻嘻哈哈地说:“你别生她气。她到底是头儿嘛,何况又是女人,总得给她留点儿面子。”

  我仍看着场中的岳琳。这一场搏斗也耗费了她大量体力,毕竟对手是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警。她双手叉腰,半躬着身子在喘息,汗珠从她头上源源不断地滚下来,身上的衣服湿透了,紧贴在皮肤上。

  我叹了口气,对林光远说:“是啊,我自己也后悔了。”

  这时岳琳慢慢直起腰,随意向四周扫了一眼。我们的目光碰上了,对视了片刻。她脸上汗涔涔的,泛着亮光,表情显得很复杂。我调转目光,眼角的余光却看见她直朝这边走过来。

  林光远也看见了,忙捅捅我,低声劝道:“哎,她来了!好男不和女斗,你就先低低头嘛。”

  我正迟疑着,岳琳已经大步走到我们面前,正对着我,用勇敢的语气说:“秦阳平,今天的事,我不好。大家都是为了工作,你别往心里去!”

  我有些无措。她这样表态,令我觉得自己不够大度。我只好说:“我也有错。请别见怪。”我知道自己说得太轻描淡写,但除了温郁,我还从来没向哪个女人道过歉,因此不太习惯。

  林光远在一边笑起来:“好啦好啦,现在没事了!头儿,为了庆祝你们和解,是不是该请咱们撮一顿?”

  岳琳笑了,推了林光远一把:“‘撮’谁?我看就‘撮’你得了!你也歇半天了吧,来,咱们再来一场!”

  我不由也笑了。我发现当岳琳笑起来时,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还是一个十足的女人。还有就是她的声音,冷淡时,生气时,恼怒时,愉快时……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和质感,都是那么变化多端,令人迷惑。

  4

  和岳琳发生过冲突的次日,我意外地接到了朱文杰的电话。说实话,调到刑警队以后,原本我也打算和他联络的,但犹豫再三,加上和岳琳之间的不愉快,最后还是放弃了。因此,听到电话里朱文杰的声音,我觉得十分高兴。

  “好几年没联系了吧?”几句寒暄之后,朱文杰感慨地说,“要不是岳琳跟我谈到你,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反正还是老本行。”我告诉朱文杰,“你呢?听说你辞职下海了?还不错吧?”

  “嗨,什么上海下海的,不过是混口饭吃。”他用一种令我感到有些陌生的态度说。

  “我本来以为你会当一辈子警察的。”我诚恳地说,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当初去你们那儿实习,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从你身上学到不少东西。”

  朱文杰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说:“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很疑惑。

  “我辞职是因为……”说了一半,朱文杰又把话打住了,似乎有难言之隐,转而说,“算了,改天有机会见面的时候再谈吧。”

  他不愿说,我也不便多问。我们便聊了聊彼此的情况。我才知道,现在朱文杰自己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做些和广告业相关的生意。按朱文杰自己的说法,“还过得去”。至于我,我只说是老样子,换了个单位,生活也没太大的变化。

  “不对吧?”朱文杰忽然放低了声调,“秦阳平,咱们俩的关系,你还瞒我?”

  我立刻明白他的所指了。我苦笑一声,说:“不是想瞒你,实在是连自己也不愿多提罢了。”

  朱文杰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明显带着同情,“我只隐约听说小温……走了,就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唉,算了,再伤心,也没办法挽回,索性不多想。”

  我很少和外人谈起温郁。喉咙忽然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

  “怪我多事,不说这个了。”朱文杰为了打岔,转换了情绪说,“哎,咱们谈点儿正事吧。到了新单位,感觉怎么样?”

  我努力打起精神,半开玩笑地说:“你是问我在你夫人手下干活感觉怎么样吧?”

  朱文杰哈哈大笑:“你还跟以前一样机灵嘛!我看岳琳不一定治得住你!她呀,也确实得有个人跟她唱唱反调了。”

  我听出来,朱文杰的玩笑里,似乎包含着认真的味道。这说明什么呢?朱文杰对妻子有所不满吗?我来不及多想,笑着问他:“是不是有人跟你告状了?”

  朱文杰若无其事地说:“我才懒得管她的事儿!我跟你打电话,只不过是叙叙旧,没什么讨伐的意思。咱们私人交情归私人交情,工作归工作。你别为这个影响了自己的原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老朱,你说我是老样子,我看你才是老样子。”我确实为朱文杰的态度有几分感动,“其实我也挺后悔的,当时只要稍微克制一点儿,也不至于当面冲突。我没考虑到她的领导尊严,这是我的不是。现在听你这么说,我更觉得不是味儿了。”

  “用不着!”朱文杰斩钉截铁地说,“我看她是唯我独尊惯了!”

  这样一来,我更不好意思了。听朱文杰的意思,岳琳的确已将我们发生冲突的事情告诉了他。于是我说:“其实我并不是真认为岳琳在袒护晶华大酒店,不过……”

  我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对面朱文杰问道:“晶华大酒店?”

  我意识到我可能弄错了。看来岳琳并没有对朱文杰说具体的情况。不过这并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何况朱文杰本身就曾是一名老警察,我还曾在他手下工作过。

  “岳琳没告诉你?”我简单地说,“还不就是为了晶华大酒店的事情。”

  “她没说,我对她的事儿也没兴趣。”朱文杰说,语气似乎变得有几分冷淡。顿了顿,又说,“要是为了晶华大酒店,那就不奇怪了。”

  我听出他话里似乎有话,但涉及到岳琳,又不便问。接下来,朱文杰告诉我他还有事,改天再给我打电话,我们可以聚一聚、好好聊聊,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我走到桌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下意识地在手里把玩。从前温郁不喜欢烟味,而我却一直没为她戒掉。后来我再也没机会为她做一件事时,我却不再抽烟了。我从小便是个固执的人,不易改变长期的习惯。我习惯了温郁在我身边,习惯了她的呼吸、她的笑容、她的娇嗔……有一天这个习惯被突然间夺去,令我情难自已,不得不做些什么,将这种状况做一个平衡。从前觉得很难戒掉的烟,轻易地被我放下了。偶尔在思考事情时,会拿一支烟在手上,但绝不会将它点燃。因为那一点明灭闪亮的火光以及火光之后的灰烬,会令我产生一种幻灭感,甚至丧失生趣。

  我把玩着手里的烟,回想起自己与朱文杰之间的渊源。我认识朱文杰时,他是一个派出所的所长。我去他们所实习。在那个派出所,以及所属辖区,朱文杰有着很高的威信。我觉得,他似乎天生嫉恶如仇,并且具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气。那时我很年轻,朱文杰比我年长不了几岁,但我却在暗中对他十分钦佩,一有机会就向他讨教学习。朱文杰显然能感觉到我的这种追随,对我也格外地多加指点,我们的关系因此比较接近。

  在朱文杰手下工作的整个阶段,学到的东西很多。可对我而言,最具特殊意义的,却是实习即将结束时发生的一件事情。

  有一次我们接到群众举报,说辖区一户出租屋内存在卖淫嫖娼的现象。朱文杰派人去查过几次,但由于本所警察在辖区走动很多,居民对他们的面孔很熟悉,因此每次都没查出什么结果。后来朱文杰想出一个招数,让来所实习的我去办这件事情。

  坦白说,对当年的我来说,这个任务相当艰巨。因为我必须以一个“嫖客”——而不是一个警察——的身份去完成。在大家的指点下,我装扮成一个前去寻花问柳的进城民工,到了有嫌疑的出租屋“钓鱼”。那个过程是令人难堪的,但结果却颇令人满意——我们以合乎法律的方式抓住了一个女嫌疑人,将她带回所里。唯一的遗憾是,给她望风放哨的那个男人反应很快,被他溜走了。

  到了现在我还记得,那个女人名叫何梅英。朱文杰带着我对她进行讯问。虽然在“钓鱼”的过程中,我更近距离地接触过她,但由于可以理解的紧张和难堪,我根本就没看清她的面容。在讯问室里我看到,她已不年轻,但容貌颇清秀,没有丝毫脂粉痕迹,眉眼里有种隐忍的哀怨。她一直垂着眼睛,盯着地面,态度平静地抵赖我们对她的指控。事后我想起来,其实她的那种平静,只不过是一种被掩饰了的绝望情绪。

  我们得知,她离过婚,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在上小学。那个跑掉的男人,就是她的前夫。对于我们所说的事实,她明知没有抵赖掉的可能,却仍固执地加以坚持。她的解释很简单,无论我们问什么,她只说:“我没有。”

  直到傍晚时,情况忽然发生了变化。她的女儿放学了,听说母亲在派出所,便来找她。民警们自然不允许孩子看到母亲,那个八岁的小女孩儿在门口放声哭了。讯问室里的何梅英听到女儿的哭声,先前那种固执的平静被打破了。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她开始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反复地要求,“我女儿吃了饭还得做作业呢……”

  朱文杰一下就拿准了何梅英的要害。他反而不催她了,只说:“没关系,我们有时间,你什么时候想说都行。你也别担心你女儿,我们派出所管她的饭。”

  外面小女孩儿的哭声似乎更凄凉了,一声声地叫“妈妈”。我很不安,不时偷看朱文杰的表情。他愈发地镇定。何梅英变得狂躁起来,像只焦虑的母兽,在座位上站起、又坐下。朱文杰冷眼看着,并不阻止何梅英的举动,耐心地等着。

  “你女儿已经八岁了吧?上小学三年级?”朱文杰心平气和,仿佛在自言自语,“这么大的女孩儿,差不多该知道什么叫羞耻了……”

  只是这一句话,何梅英就崩溃了。她控制不住地号啕大哭,却又怕外面的女儿听到,极力压抑,使得那哭声如同受伤动物的哀鸣。她苦苦哀求我们,不要让她纯洁的女儿知道自己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只要我们不告诉她女儿真相,她愿意向我们交代一切。

  笔录是我做的。记录的时候,我心里暗暗感到不可置信。如果何梅英所述的都是事实,那么我觉得,她的堕落有着令人同情、甚至是值得谅解的理由。当然,这种想法,我只能埋在心里。因为我是一名警察。我几次停笔,记不下去。外面的小女孩儿已经哭累了,只是间歇地拉着长声叫“妈妈”,听起来十分凄凉。而何梅英一脸惨白,完全是一副绝望的、堕入深渊的表情。

  对何梅英的讯问结束时,讯问室里非常安静。头顶亮着灯,我听得见电流轻微的“滋滋”的声音。何梅英像被抽去了骨髓一样,全无人色,眼睛成了两个空洞。我沉默着,不知下面该怎么办。这时,朱文杰在一旁碰碰我,示意我跟他出去。

  我跟朱文杰走出讯问室,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朱文杰点上一支烟,也给了我一支。我使劲抽了几口,胸腔里有种很干渴的感觉。朱文杰似乎跟我一样,他的烟因为燃烧得太猛,发出细细的“哔剥”声。

  我们都没有说话。直到一支烟抽完,朱文杰猛地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熄,低声对我说:“秦阳平,我打算干一件事儿。”

  我看着他,隐隐猜到他的想法。我觉得我用眼神鼓励了他。

  “朱所,反正我觉得你是个好警察。”我说。

  朱文杰深深看我一眼,没说话,只用力点点头。然后他转身走向讯问室,我也紧跟着走了进去。里面,何梅英在隔离间里木然地坐着,脸上的表情和刚才相比,只有更多的灰暗。

  “何梅英。”朱文杰叫她的名字。

  何梅英软绵绵地抬起眼睛。我避开了她的视线。

  朱文杰放低声音说:“你能不能保证以后永远不沾这事儿?”

  何梅英先是不明白,紧接着,她微微一惊,坐直身子,眼睛里开始流入一丝明亮的光彩。她想开口,但喉咙似乎哑了,嘴唇也干涩地张不开,只是用力地点头。

  朱文杰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说:“这一次,看在孩子面上放了你。别让我再看到你有下一次。”

  我抬起头,看见何梅英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嘴唇哆嗦个不停。我暗想,如果我和朱文杰做了一件傻事,那就说明这个女人实在太善于表演悲剧了。这一瞬间,我心底也有片刻的茫然和犹豫,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这犹豫立刻就闪过去了,因为,朱文杰已经上前给何梅英打开了手铐。

  这件事情的后续发展,我并不太清楚。我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按照朱文杰授意的内容,我几乎不必承担什么责任。之后我便结束此次实习返回局里,在各个部门做过各种工作,直到当了刑警,便不再有什么变化。这之间,我和朱文杰因为那件事情,建立了一种特殊的、紧密的关系。我也曾关心过那件事是否产生什么不良后果,但朱文杰总是安慰我,一切正常。

  只记得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喝酒时,我随口说了一句:“也不知道那个何梅英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真有那么悲惨吗?”

  朱文杰酒有几分多了,眼睛已经血红,粗声粗气地说:“没一句假话,我全查过了!这个女人,可怜哪……”

  我们都醉了,再也没能力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

  再之后,我认识了温郁。我的生活不再有空间留给别人。和朱文杰的接触也越来越少,直至完全中止。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的原因,还是朱文杰的原因。因为我的生活中出现了巨大变化,他的生活中也出现了巨大变化。我失去了温郁,而他不再是警察。

  如果觉得当局者迷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冯华小说全集偷窥之谜一石二鸟欲罢不能如影随行虚拟谋杀迷离之花似是而非当局者迷,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