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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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有没有一种东西,可以造成非常细微的创口呢?

“老高。”她突然说,“我记得《洗冤录》中专门有一小节提到‘针灸死’?”

高大伦点点头,立刻背诵道:“卷之四,第三十节:须勾医人验针灸处,是与不是穴道。虽无意致杀,亦须说显是针灸杀,亦可科医‘不应为’罪——说的是检验针灸致人死亡的案件时,必须把医生针灸处做上记号,看看是不是致命的穴道,如果是,就算是医生无意中导致的医疗事故,也要问罪。”

“我记得《黄帝内经·素问》第六十四篇,名叫《四时刺逆从论》的,有过这么一句话:‘刺五脏中心一曰死,其动为噫。中肝五日死,其动为语。中肺三日死,其动为咳。中肾六日死,其动为嚏欠。中脾十日死,其动为吞’…这里的‘刺’不是刺杀,而是针灸的意思,说的是针灸误刺五脏之后导致的死亡。”蕾蓉转过身说,“我记忆中,建国后记载的针灸不当引起的创伤性气胸致死,一共有126例,大多不需要等三日才死,很多是非常短的时间就可毙命。”

高大伦点点头说:“从中医的角度讲,背部第十胸椎以上,侧胸第九肋以上,前胸第七肋以上,以及锁骨上窝、胸骨切迹上缘的穴位,都属于针灸必须谨慎的区域,稍有不当,比如针刺过深,就有可能刺伤或割破肺组织,使肺脏层胸膜和肺泡损伤,最终形成气胸。如果受伤者本身就患有原发病,已经形成肺心功能障碍,那么这种创伤性气胸在非常短的时间,就可致命。”

唐小糖十分惊喜:“这么说,钱承的死因,就是有人在他背后用针灸刺伤了他的肺部,导致气胸?”

“等一等。”高大伦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果是那样,就算毫针再细,在钱承的脊背刺入,也应该留下针孔啊,退一步说,就算针孔再小,那么,不锈钢材质的毫针既然能刺伤肺组织,在刺透的肌肉上,也不可能发现不了创壁啊——可是我们在尸检中,没有在钱承的背部肌肉发现任何针孔与创壁。”

是的,致命的针刺,由于毫针出入迅速,往往很难发现针孔,但是,只要结合受伤的位置,将疑似针刺通路的肌肉拿到病理实验室检查,就肯定能发现创壁。

又是“此路不通”,那么,凶手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杀害了钱承的呢?

站在窗口向外望去,黑暗犹如最浓稠的柏油,凝滞住了整个城市。蕾蓉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四点了,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上班时间了,她对局面的控制已经可以倒计时了…

怎么办?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唐小糖开门一看,是刘思缈。

刘思缈说:“蕾蓉姐,能出来一下吗?我有点事情和你说。”

蕾蓉走出第一解剖室:“什么事?”

“马笑中打来电话,说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刘思缈说。

蕾蓉的精神顿时一振:“那可太好了,具体是什么情况?”

马笑中那边按照刘思缈的布置,兵分两路:一路让丰奇带着望月园派出所的警力,以查办张文质死亡一案为名,对市第一医院专门设立的“健康更新工程办公室”进行了搜查。尽管闻讯而来的院长横加阻挠,但一个令警方没有想到的人帮了大忙,那就是肾移植科匡主任,不知道这个家伙是正直惯了,还是跟院长有仇,总之,在他的主动协助下,警方的搜检像工兵挖地雷一般精准高效,他们找到了等待“器官更新”的“患者”的名单,按照有关资料:所有的器官都可以即时提供,这让匡主任都惊诧不已:“全国的供体都告紧,供这帮人移植的器官从哪里来的呢?就算是器官贩子也不能保证‘即时供应’啊——当务之急是必须搞清他们的供体是从哪里来的,不能再以‘商业秘密’为借口藏着掖着了。”

再大的商业秘密,到马笑中这里也是胡扯。他和郭小芬一起赶到逐高公司的时候,猴子带着溪香舍一班人马已经在门口等他。玻璃门上着电子锁,大家找到大厦的管理员,让他开门,那管理员胆小,一个劲儿地搪塞。马笑中很不耐烦地拔出手枪,对着门“砰砰”就是几枪,打出几个洞,然后一脚踹过去,门哗啦啦被踢得稀烂,众人正看得目瞪口呆,他把手枪一扬:“都他妈傻站着干吗?给老子搜!”

这回的搜查比不得市第一医院那边顺利,大部分电脑,尤其是王雪芽的电脑都加了密,根本打不开,最后还是郭小芬在姚远的电脑密码输入框上,敲击了自己的名字,才算进了去,这让她再一次泪如雨下…

猴子一声长叹,抱着她安慰了半天,她才振作精神查看姚远的文件,居然发现了一张重要的表格——公司所有电脑的密码表,于是,犹如开闸泄洪一般,每台电脑里存放的秘密都如水一般倾泻在了人们的面前。

从老祖宗福尔摩斯开始,侦探们的基本功无非就那么几个:勘查现场、寻找物证、观察嫌疑人、发现对话中的逻辑破绽,以及分析档案材料,所以,溪香舍的成员们很快就通过分析电脑中的资料,发现了令人感到可怖的真相:“健康更新工程”的所需器官,大部分来自于和黄脸女人一家相类似的边缘人群,还有一些竟来自于乞丐、盲流甚至智障人群…

“在王雪芽的办公室里,发现了极其重要的文件,表明逐高公司的总裁钱承从一开始就反对开展这个项目,后来虽然勉强同意,但依然在内部会议上强调要‘严格监管、依法经营’——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被该项目的倡导者王雪芽加害的。”刘思缈已经了解到王雪芽和蕾蓉是故交,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平静,毫无波澜,才继续说下去:“马笑中给我念了几个供体的名字,我核对了一下信息,发现竟然就是最近失踪的几个流动人口。刚才我已经协调市局刑警队,派出大量警力,逮捕王雪芽等涉案人。”

昏暗的楼道里,听完这一切的蕾蓉,面如死灰,很久,她才低声说:“有个问题,我搞不懂。”

刘思缈静静地等着她提问。

“器官移植手术非常危险,有些器官的摘取,必然是以供体的死亡为前提的,那么,他们打算怎样杀死供体?毒杀?不可能,毒液会损害用来移植的脏器,勒杀?刺杀?溺水?流动人口的死亡,也要法医尸检后开死亡证明书的啊,这几个杀人方法,哪个也逃不过法医的眼睛…难不成他们想把尸体直接拉去掩埋?一个可以,两个可以,多了还能瞒住吗?一旦被发现该怎么办?这么大的一个‘工程’,不可能永远不见太阳啊——”

“所以就要让那些供体‘正常死亡’。”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蕾蓉回首一看,是呼延云。

“正常死亡?”蕾蓉困惑不已。

“我不是说真的正常死亡,我是说用一种法医永远检查不出的手段杀死供体,而看上去供体像是自然死亡的,这样一来,每一个死亡的供体都能得到一张合法的死亡证明书。”

蕾蓉摇摇头:“哪里会有法医永远检查不出的杀人手段?!”

呼延云用手一指第一解剖室:“那里面的死者,死因你查清了吗?”

蕾蓉顿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只要逐高公司利用断死师杀死钱承的方法来杀人,那么就是有再多的供体毙命,也只能被法医鉴定为“自发性气胸”导致的自然死亡。

她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回了第一解剖室。

“蕾蓉姐,你…你没事吧?”看着她的样子,一直等待着的唐小糖有点担心。

“时间不多了…”她低声嘀咕了一句,唐小糖和高大伦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蕾蓉不愿向他们解释自己内心的忧愤,她盯着解剖台上钱承的尸体,尖锐的目光像无数根探针一般,刺入他的每一个毛孔…多年来学习和实践中掌握的所有法医学知识,集中到大脑的核心,然后用全部力量将它们迅速排列组合成最强的螺旋CT,一毫米一毫米地扫描着这个人的真实死因。

抖动了一下,眼前有些模糊。

怎么搞的?

她生气地轻轻晃了一下脑袋,继续观察尸体。

又一次抖动,原本高度聚焦的目光,刹那间散碎得不可收拾。从被绑架到现在,一直高度紧张的精神和无法休息的身体,终于在这最需要专注的时刻,开始摧毁她的专注…

大脑越来越沉重,螺旋CT的扫描成了梦游一般的散光,于是一些记忆的碎片接连出现在了视网膜上,取代了现实的映照:姥姥那张慈祥得像烤面包似的圆脸蛋,大槐树的树冠向街心探出,洒满阳光的胡同,墙头的残砖,屋顶的碎瓦,还有在砖瓦上随风飘扬的衰草…望着站在胡同口的姥姥,手指死死地抠住车窗,心窝窝里发出哭泣,就这样被剥离了童年的我,终于在来到苏州之后,让自己和新的家庭再一次剥离!流浪太湖边,浪迹夫子庙,和那些小伙伴们一起乞讨、盗窃、流窜、奔逃…直到走进断死师的队伍。

是的,我曾经是一位真正的断死师,我曾经以为生命能够被刻毒的诅咒扼杀,直到后来,直到成为一位推理者,我才明白所有的非正常死亡——除了自然灾害与意外事故——都是人为造成的,无论怎样玄妙叵测神秘难解,最终都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找到一双罪恶的黑手。科学,科学,科学的价值远远超越了科学本身,尤其在断死师依旧可以一呼百应的地方,一个最最普通的血痕吸收-解离试验,可以让多少麻木不仁的肉体不再任人宰割;一个最最简单的凶器形态比对,可以让多少愚昧不堪的灵魂不再引颈就死!他们畏惧死亡,更加畏惧关于死亡的科学,在他们眼里,死亡是一件神秘莫测,并最好让它永远神秘莫测的事情,是一件尽量遗忘,或者假装被遗忘的事情,而法医就是为了让死亡变得平等、透明、深刻而真实,让活着时丧尽尊严的人们在死后享受那么一点点尊严,所以,一个法医永远不能容忍死亡的真相被遮蔽或埋没,那么,为了断死的诅咒不要再在我们的头顶密布,为了黄静风们不要再把断死作为人生唯一的希望,我真诚地祈求你们:宋慈,林几,马修·奥菲拉,卡尔·兰德斯泰纳,伯纳德·斯皮尔斯伯里,埃德蒙·洛卡德、克莱德·斯诺、比尔·巴斯、阿莱克·杰弗里…你们这些法医史上熠熠生辉、烛照千古的巨人们——给我疲惫的身体一点力量,给我混沌的头脑一点灵感,启发我思考出钱承死亡的真相吧!

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使劲挤压着睛明穴,咯吱咯吱的,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稍微清晰了一点。

还好…要不是姥姥当年逼着我去贴耳豆,也许我早就变成近视眼了吧。

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有什么声音清切地响了一下,有如拨动了一根古老的琴弦,余音袅袅,而又不可捉摸。

蕾蓉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夜色,又看了看伫立在身边等待着配合她尸检的高大伦和唐小糖,茫然地问:“什么?”

“什么什么?”唐小糖有些莫名其妙。

哦,也许是我出现幻听了,那就不必在意了。蕾蓉想,然而对一切都要追究根底的职业习惯,又强迫症一般让她开始想那声音,她竖起耳朵听了听,感觉袅袅的余音似乎依然在回荡,但回荡之处并非是外面,而是在室内,似乎就在身后,她猛地回过头,看到的却只有第一解剖室冰冷的大门。

“蕾蓉,你怎么了?”高大伦有点担心。

不,不对,不是那个位置,她凝神静气,等待着,就像孤立于雪原等着着飞鸟的啁啾…终于,那声音再一次出现,这一秒,她准确把握住了它的所在,它居然就在自己脑仁的最深处——“很遥远很遥远的”,只是记忆而已。它是什么?一个音节?一声呐喊?一次警告?一句提示?都是?抑或都不是?它源自何方?用解剖刀剖开自己的丘脑寻找着它的源头:对没有变成近视眼的感慨,这有什么关系?怀念姥姥逼我去贴耳豆的事情,那有什么要紧?近了,近了,我快要抓住你了!

她果断的挥起了解剖刀,

嚓!

再一次凌厉地切开了记忆的硬壳——

是姥姥和那个老中医的对话。

“老祖宗神的东西多了,现在丢得没剩下几个了…过去在农村,哪儿有医生啊,有个头疼脑热的,家里的姑嫂们拿个锥子放点血,用艾炙烤一烤,至多请个游方郎中埋个羊肠线,可别说,好多病真就那么给治好了…”

就是这个!

“老高。”蕾蓉突然叫了一声,吓了高大伦一跳,“你知道埋羊肠线是怎么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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