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大唐泥犁狱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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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一

大唐武德四年,成都空慧寺。

和尚的僧袍拖在石阶与青苔之上,三尺戒刀摩擦着青石,发出金石之音。日色朗照,禅房内似乎幽宓无人,只有远远的几处鸟鸣。

然而当和尚走上石阶,禅房内却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长捷,虽为杀人事,亦是菩提心,但若存了杀人念,你便落了下乘。”

和尚身子一抖,提着戒刀慢慢推门而入。

“终于要动手了吗?”老僧趺坐在蒲团上,含笑看着他。

和尚眼中涌出了泪水,手捧戒刀,木然道:“这把刀,弟子浸泡在深泉中三夜,上有浮游三千;又暴晒三日,上有佛光百尺。特来为师父送别。”

老僧只是微笑看着他,脸上露出浓浓的不忍:“今日之后,对老衲而言,无非一死而已,诸德圆满、诸恶寂灭。三界红尘,再不入我眼。可你……今日之后,诸天神佛,将再不会庇佑你;世人亲朋,再不会赞颂你;这大唐天下,将再无你的立足之地;你内心的戒律也会轰然崩塌,你将终生躲藏于黑暗之中,逃避着自己的内心。你的修行将永远不会圆滑,死后沦入泥犁阿鼻狱,受那无穷无尽亿万劫的苦……这些,你能忍受吗?”

“弟子……”和尚的额头冷汗涔涔,却咬牙道,“弟子纵九死而不悔。”

“死,是最简单的事啊!”老僧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或许,这便是你的修行之路吧!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过,桥流水不流。咄——”

一偈唱完,闭目垂眉,宛如入定。

和尚忽然泪流满面,伏地大哭,随后手中戒刀一挥,颈血上冲三尺,老僧的头颅砰然掉下。

戒刀叮当落地,这一刹那,和尚的脸上血痕弥漫,竟有一丝狰狞之色。他兜起僧袍,裹住老僧的头颅,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一步步朝禅堂外挨去。

千年古禅堂,百年青石阶,淋淋漓漓洒了一路的鲜血……

楔子二

大唐武德六年,河东道霍邑县。

县衙门在城东,面前是繁华的正街,衙门口坐北朝南,开着八字墙,墙上张贴着各种公告,日晒雨淋,现出斑驳的颜色,风一吹,破烂的纸片从墙上撕裂,被风卷着飘扬远去。

霍邑是河东重镇,从黄河渡口的蒲州去太原的必经之地,人烟繁华,商旅众多,县城热闹无比。这一日黄昏,就在正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名灰袍草鞋的僧人远远走来,他手中持着一只红檀木的木鱼,手里的木槌有节奏地敲击,发出悠远的响声,和这喧嚷的大街很是不搭。

那和尚到了县衙的八字墙外,看了看台阶上架着的鸣冤鼓,并不去敲,忽然诡异地一笑,手里敲击着木鱼,抬脚走上台阶。

二堂上,霍邑县令崔珏斜倚在一张红底轧花羊毛毡上,翻看着凭几上搁的卷宗。唐代不曾有后世出现的桌椅,大都是坐在地上,贫民铺有草席,富贵人家则铺有羊毛坐毡,或者以低矮的床榻作为坐具。非但日常生活如此,连衙门里也都一样。

正在此时,忽然听见仪门外响起嘈杂的声音,木鱼声声,震荡耳边。

“怎么回事?”崔珏不高兴地道。这位县令二十有八的年龄,相貌儒雅,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纵使穿着绿色官衣,戴着软脚襥头的官帽,也没那种严肃气概,懒懒散散的,颇有魏晋名士的风度。

门外有胥吏奔了进来:“启禀大人,衙门外有个僧人闯了进来,非要面见大人。我说大人正在处理公务,稍后通报,他居然大力敲起了木鱼。”

那胥吏话音未落,木鱼声中,一声佛偈响起:“一钵千家饭,孤僧万里游。为了生死事,乞化度春秋。明府大人,贫僧不远万里而来,特来向大人化个缘法。”

崔珏笑了:“这和尚有点意思,请来吧。”

和尚在差役的带领下,一脸平和地走进堂上,也不待招呼,径直在崔珏对面盘膝而坐。

“大师法号怎生称呼?”崔珏见这和尚粗狂,也不起身,淡淡地问。

“法号是甚?”和尚一翻眼珠,冷冷道,“只为佛前一点缘,何必名目污人间。”

“哦?”此时禅宗还没有兴盛,净土宗风靡大唐,打机锋的和尚不多,崔珏一时新鲜起来,含笑问,“和尚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从娘胎里来,到我佛钵盂中去。”和尚道。

崔珏无奈了:“那么……法师来找下官有什么事?要化什么缘法?”

“贫僧要化的物事,只有大人才有,因此不远万里而来,只是不晓得大人给不给了。”和尚倨傲地道。

崔珏哑然而笑:“下官又有什么是别人没有的?”

“大人这条命!”和尚古怪地笑道,“这颈上头颅,身外皮囊。”

崔珏脸上变色,跪坐而起,脸色阴沉地盯着和尚:“法师在开玩笑?”

“这一路上,风霜磨去我三件僧袍,黄土洗掉我九双芒鞋,”和尚缓缓道,“只有我手中木鱼,越磨越光,可以照见我心。是否当真,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崔珏神情凝重,见这和尚年有三旬,面皮粗粝微黑,满头满脸都是风霜之色,身上的僧袍补丁摞补丁,早已破得不成样子。脚下的芒鞋更是连鞋底都穿了,脚跟直接踩在了地上。一双大手骨节宽大,茧子粗厚。看来确乎行走万里,不是来跟自己开玩笑的。

“下官这条命,怎么会引起法师的兴趣?”崔珏心神慢慢稳定,脸上甚至带着笑容。

“你生于前隋开皇十四年,三岁能颂《论语》,七岁能做文章,年方弱冠,就名满三晋,诗词文章更是号称前隋第一,时人称许为‘凤子’,因此你便以凤子为号。不过你命途多舛,平生不得意。及冠之后,尚未来得及施展,就赶上隋炀帝三征高丽,天下动荡,民不聊生,只好避难山中,这一避就是五年。大人可为少年志向难酬感到悲哀么?”

和尚的话在崔珏心中激起了滔天骇浪,他从容的脸色慢慢变得灰白,半晌才喃喃道:“果真如大师所言。”

和尚也不理会,继续道:“五年后,如今的皇上为太原留守,听到你的才名,征辟为留守府参军,你本以为可以出人头地,一展抱负,没想到第二年皇上就兴兵反隋。本来皇上定鼎大唐,若不出意外,你跟着他进入长安,到如今怎么也是朝中重臣。可偏偏大军南下霍邑,你立了一场大功,改变了你的一生。皇上受阻,你崔大人献策,合围诱敌,击破了宋老生的隋军。于是皇上就命你为霍邑县令,驻守要地。宋金刚大军压到城下,你率领三百民军敢发动夜袭;霍邑守将寻相要投敌,你带着两个家人赶到他府上行刺。霍邑被破,你率领全城百姓避难霍山之中,连一粒粮食也没留给敌军。刘武周、宋金刚被灭后,你治理霍邑,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们无不安居乐业。我想问你,如此大功,为何皇上在位这么多年,你仍旧是个县令?”

听这和尚将自己前半生的经历娓娓道来,崔珏不禁呆若木鸡,手中握着卷轴,指节发白:“求师父指点。”

和尚陡然喝道:“心如泥犁火,本欲起手机。婆娑三千界,烧个铁窟窿!你相貌虽然文弱,但你的眼睛却燃烧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野心和欲望。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位置会是你的终点,你永不满足,不知疲惫。身居上位者,若不知你的欲求在哪里,他如何敢用你?”

崔珏身子一震,陷入沉思。

“哈哈,贫僧就为你指一条明路。”和尚怪笑一声,“大人应该知道,西方鬼世界,有泥犁之狱?”

“泥犁狱?”崔珏愕然片刻,他通读各教经典,自然不陌生,点点头,“按佛家说法,泥犁狱是欲界六道之一,佛家有《十八泥犁经》,说道,人死后,为善多者上天,为恶多者入泥犁。共有八热、八寒、游增、孤独等十八处。也有人译作‘泥犁耶’、‘捺落迦’,还有人称之为‘地狱’。”

和尚拈指微笑:“凤子之名,当真不虚。贫僧愿带大人前往泥犁狱一游,大人可愿意吗?”

崔珏彻底呆住了。

“有泥犁之王,名曰炎魔罗,欲在东土重开泥犁狱,掌管泥犁轮回,审判六道善恶,如今还缺一名判官。大人的智慧冠绝东土,透彻人心,霍邑百姓传言大人审善断恶,从无错讹,霍邑十万玲珑心,都比不上大人心有七窍。泥犁污秽,人间罪恶所集,正好借大人这千丈的无明业火压一压邪秽。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那和尚淡淡地笑着,眸子里燃烧着怪异的光芒。

“本官……我……我……”崔珏张口结舌,额头汗如雨下,竟不知如何回答。

“虚负高才,襟抱难开。这人间已经与你无缘,泥犁狱里或许是你一展抱负的地方。”那和尚哈哈大笑,“贫僧言尽于此,这缘法化与不化,大人且自己思量。”

说罢,僧人狂笑着走出县衙。早已入夜,衙门里阴森幽暗,只有木鱼声悠悠地远去。

是夜,霍邑县令崔珏,以一条白绫自缢于庭前树下。

第一章 唐朝僧人,天竺逃奴

大唐贞观三年,春三月。

霍邑县的正街十里繁华,酒肆遍地,商旅们行色匆匆,贩夫走卒沿街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这里是从长安通往太原府的必经之路,自从武德七年大唐削平了最后一股割据势力辅公佑,唐朝境内一统,乱世结束,大唐突然便焕发了难以置信的活力。武德九年李世民在渭水便桥和突厥结盟后,北方边境的威胁也减弱,从河东道到塞北的行商也日渐多了起来,霍邑日渐富庶。

这一日,县衙正街上远远走来一名僧人,这僧人年有三十,眉目慈和,举止从容,皮肤虽然晒得微黑,却有一股让人情不自禁感觉亲近的力量。身上灰褐色缁衣虽然破旧,有些地方都磨得只剩几根丝线,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背上一只硕大的胡桃木书箱,看样子书箱挺重,肩上的绳子深深勒进肉里,那僧人仍旧腰背挺直,步履从容,无论何时何地,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眼内的一切都让他充满了喜悦。

而这和尚身后,却跟着一个满脸大胡子、高鼻深目、肤色黝黑、偏生裹着白色头巾的西域胡人。这胡人身材高大,背上背着个大包袱,一路上东张西望,顿时引起了百姓的围观。这时候来大唐的西域胡人虽多,却大多聚居在长安和洛阳一带,然后就是南方沿海的广州、交州、潮州和泉州,这河东道的县城倒是很罕见。

在一群儿童跳跃拍手的跟随下,这怪异的二人组合来到了县衙门口的八字墙外。

在衙门口值守的差役也惊讶了老半天,见那僧人走上了台阶,才问:“这位法师,你到县衙有何贵干?”

那僧人施礼道:“贫僧玄奘,从长安来,希望拜谒贵县的明府大人。”

“哎哟,”差役吃了一惊,“长安来的高僧啊!可是不巧的很,我们县令大人前日去汾水堤岸巡查春汛去了,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您老等着,小的这就去找个胥吏问问。”

玄奘合十道谢。这个差役风一样跑了进去,另一个差役则殷勤地帮他把背上的书箱解了下来:“法师,您老先歇歇。”书箱猛地一坠,差役险些没托住,“呦,这箱子这么沉……您就这么一路背着啊?”

旁边伸过来一双大手,轻轻地接住。那个胡人提着书箱轻轻放在地上,笑道:“这是宝贝。玄奘大师的,几十卷的,经书,从长安背着,到这里。”

玄奘呵呵一笑,并不言语。

差役瞅了瞅这胡人,见他汉话说得虽有些结巴,发音却很准,不禁有些稀罕,笑道:“你是哪国的?突厥?回鹘?还是沙陀?”

这些年隋唐交替,连年征战,连乡野村夫都能把西域诸国说出来几个。

“我……”胡人摸了摸自己胸口,大声道,“天竺人,中天竺,波罗叶。”

“天竺……”差役挠挠头,显然没听说过。

波罗叶伤了自尊心,嘴里咕哝几句,显得有些懊丧。

玄奘道:“海内诸国,如恒河沙数,有远有近,有亲有疏,哪是所有人都能够明了的。”

波罗叶脸上现出尊敬的表情,躬身称是。

这个天竺人波罗叶,是玄奘从长安出来的路上“捡”的。他本是中天竺戒日王的驯象师,四大种姓里的首陀罗,贱民阶层。武德九年的冬天,中印度名僧波颇蜜多罗随唐使高平王李道立从海道来唐,住在大兴善寺。随着波颇蜜多罗一起来的,还有戒日王送给当时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李渊的两头大象;随着大象一起来的,自然便是这位天竺驯象师了。

可波罗叶倒霉,这大象在大海上晃悠了几个月,又踏上唐朝的土地,一时水土不服,竟死了一头。这可是重罪,到了长安就被使团的首领关了起来,打算返回中天竺,交给戒日王治罪。波罗叶很清楚,以戒日王酷爱重刑的脾气,自己让他在大唐丢了大面子,要么烧死他,要么砍断他的手脚,于是他心一横,干脆逃跑算了,好歹这大唐也比自家富庶,不至于饿死。

这波罗叶擅长瑜珈术,偏生大唐的看守还不曾想过提防会这种异术的人,于是波罗叶把自己的身体折成一根面条一般,从鸿胪寺简陋的监舍里逃了出来,开始在大唐的土地上流浪。

这一流浪就是两年,直到去年冬天碰上玄奘。玄奘一是见他可怜,二来自己研习佛法,需要学习梵文,了解天竺的风土人情,便将他带在身边。这波罗叶觉得跟着和尚怎么都比自己一个人流浪好,起码吃住不用掏钱。况且这个和尚佛法精深,心地慈善,从此就不愿走了,一路跟着他。

波罗叶人高马大,汉话也不甚利索,却有些话痨,当即就跟那差役闲扯起来,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几乎就有点拜把子的冲动。便在这时,先前那个差役急匆匆地从衙门里奔了出来,身后跟着个头戴平巾绿帻的胥吏。

那胥吏老远就拱手施礼:“法师,失礼,失礼,在下是县衙的典吏,姓马。”

“哦,马大人。”玄奘合十躬身,“请问明府大人何时能回来?”

“嘿,不敢称大人。”马典吏满面堆笑,“春汛季节,郭大人担忧汾水的堤坝,巡视去了。这都好几日了,估摸快的话今日申酉时分能回来,慢的话就明日上午了。法师找郭大人有事?”

“有些旧事想找明府大人了解一下。”玄奘道,“贵县明府姓郭?”

“……”马典吏一阵无语,心道,原来这法师连大人叫啥名都不知道啊?“对,姓郭,讳宰,字子予。武德七年从定胡县县丞的任上右迁到了霍邑。”

“既然如此,贫僧这就先找个寺庙挂单,等明府大人回来,再来拜访。”玄奘道,“据说霍邑左近有座兴唐寺,乃是河东道的大寺,不知道怎么走?”

“哦,兴唐寺就在县城东面二十里的霍山脚下。”马典吏笑着问,“还不知大师的法号怎么称呼?”

“贫僧玄奘,乃是参学僧,受具足戒于成都空慧寺。”玄奘道。

参学僧就是游方僧,以到处参学、求证为目的,四方游历,这种僧人一般没有固定的寺院,到了哪里就在哪里挂单,只需出示自己受过具足戒后经国家机关发给的度牒即可。按唐代规定,正式的僧人,也就是受过具足戒的僧人,拥有免除徭役的特权,并授予三十亩口分田。

玄奘以为这位大人在查验自己的资质,回答得甚是详细,没想到马典吏一听就愣了:“你……你是玄奘法师?把江汉群僧辩驳得哑口无言的玄奘?嘿,据说苏州的智琰大法师辩难输了,竟伤心得哭了!这是真的假的?”

玄奘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的名声居然传到了三晋。他二十一岁出川游历,从荆襄到吴、扬,再到河北,就像一阵龙卷风扫过。佛家各个派别的经论,各大法师的心得,无不被他深究参透,直至最后辩难,连自己的师父也无法回答,才怀着疑惑而去。

相比起来,智琰法师组织江汉群僧与他的一场辩难,在玄奘的经历中,不过是一朵细小的浪花而已。不过一个年轻的僧人对付十几个成名已久的高僧,把他们说得理屈词穷,在外人看来,那是相当传奇的一幕了。

玄奘摇摇头:“智琰法师的悲叹,不是因为不及贫僧,而是因为道之不弘,法理难解。”

马典吏可不大懂什么法理之类,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和尚大大的有名,佛法精深,神通广大。于是更加热情:“呃,法师先别忙着走,在下先带您到一个地方看看。”

玄奘一阵错愕,这马典吏不由分说,命两个差役抬着大书箱,就带着他上了正街。马典吏太过热情,玄奘也不好拒绝,只好跟着他走,也没走多远,朝北绕过了县衙,进入一条横街,走了五六百步就到了一处宅第前。门脸不大,也没有挂牌匾,但门口的两尊抱鼓却说明这户人家乃是有功名的。

“法师,”马典吏介绍,“这里就是县令大人的宅子,前衙后宅,大人的家眷都住在这里。左边是县丞大人的宅子,右边是主簿大人的宅子。你且稍等片刻,我去和夫人说一声。”

玄奘不禁有些发怔,自己明明说要去兴唐寺挂单,这马典吏怎么把自己领到了县令的家里?虽说富裕人家供养佛僧很常见,只要你有钱,请僧人住上几个月些许年也没问题,可县令不在,难道还能住到他家不成?

马典吏叩了叩门环,一个小厮打开角门,见是他,急忙让了进来。马典吏匆匆走了进去,叮嘱那小厮要好好看顾法师。小厮好奇地看着这群人,还没等他说话,就被波罗叶黏上了:“小弟,多大年纪咧?叫啥名捏?家里几口人?阿爹和姆妈做啥的……”

一迭声的问话把小厮闹得发懵。玄奘也无奈,这厮在大唐流浪了两年,别的不学好,却学了一口天南地北的方言,还喜欢掺杂到一块用……

这时,一个相貌平庸的大丫鬟从宅子里走了出来,到了角门,探头看了看玄奘,一脸狐疑:“你就是长安来的僧人?你可通驱鬼辟邪之术?”

听了前一句,玄奘刚要点头,后一句顿时让他无语了,只好硬生生地顿住,苦笑道:“贫僧修的是如来大道,驱鬼辟邪乃是小术,贫僧修道不修术。”

“天奶奶呀!”出乎他意料,这大丫鬟眼睛一亮,平庸的脸上竟露出光彩和姿色,惊叫一声,“驱鬼辟邪还是小术啊?哎呀,可找着高僧啦!大师,请,快请!死球儿,还不开中门?”

玄奘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这位大姑娘……理解力也太成问题了吧?

还没等他解释,那个叫“死球儿”的小厮一迭声地跑进去打开了大门,这时候马典吏也出来了,一脸堆笑:“法师,夫人有请,快快随我进来。”

玄奘无奈,只好随着马典吏走进了宅子。后面的波罗叶早就和小厮混熟了,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说,你连你,爷爷奶奶的名儿,都告诉,俺了。咋不告诉俺,你叫啥名。原来,你叫,死球儿。”

那小厮一脸涨红,恼道:“我不叫死球儿。”

“那你,叫啥?”波罗叶奇道。

“球儿!”小厮怒目而视。

这座内宅其实是县衙的三堂,和前面通着,县令从自己家穿过小门就可以去二堂办公,不用走大街。内宅也挺宽敞,迎面是一座厅堂,三间宽阔,左右是仆妇下人的耳房,厅堂后是内院,是县令家眷的住处。厅堂侧面还有个月亮门,通向后花园。

马典吏和大丫鬟莫兰陪着玄奘进了会客厅,地上铺着花色羊毛坐毡,莫兰招呼众人坐下。马典吏却让那两个差役放下大书箱,说自己还有公务,不能久留,告罪一声,跟着他们离开。玄奘想要阻止,莫兰却好像巴不得他走,连连摆手,让球儿抬过来一张食床,奉上几样茶点,道:“法师先稍等片刻,我家夫人即刻便来。”

玄奘不解地道:“女施主,不知马大人将贫僧带到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莫兰犹豫了一下,道:“马大人是受我所托,找一位高僧来驱邪祟,具体什么情况,他并不知晓。事关县令内眷,他也不方便与闻,因此……还请法师莫怪。”

“祛邪祟?”玄奘哑然失笑,“贫僧已经说过,我修的是佛法,而非法术,佛法经咒是让人明理的,法事也是让众生明理受益的,那种驱鬼神、祛邪祟、呼风唤雨、符箓咒语,不是佛家正法。你还是去找个寺庙,甚或寻个道士好些。”

这大丫鬟显然不信,也怪马典吏把他吹嘘得狠了,长安来的高僧啊!十年游历天下,辩难从无败绩的高僧,怎么可能不懂法术呢?

“法师,我伺候夫人这么多年,见多识广,大多数道士都是骗人的。”莫兰露出些尴尬的表情,“咱们霍邑的兴唐寺虽然灵验,可近在咫尺,有些话不方便让他们知晓……法师来自长安,云游天下……”

她话没说完,玄奘自然也听得出来,敢情是因为自己是个外地僧人,哪怕知道了夫人小姐们的隐私,办完事就走,不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让人尴尬。

他苦笑一声:“好,你先说说吧。”

莫兰看了看厅内,除了波罗叶这个粗笨的海外蛮子也没有旁人,当即压低了声音,说道:“大约从去年春上开始,我家夫人每每一觉醒来,总会在身上出现一些红痕。夫人也很疑惑,结果没几天就退了。但是过了几天,就又出来了。夫人还以为是斑疹,找大夫用了药,也没什么效果,因为那红痕来得毫无征兆,有时一个多月也不曾有,有时连着几天越发的多。我和夫人、小姐都很疑惑,越来越觉得这县衙鬼气森森的……”

这大丫鬟说着自己也有些怕了,左右偷偷地看,好像有鬼在四周觊觎:“县衙阴气重,莫不是真有什么妖邪作祟?”

玄奘皱紧了眉毛:“这红痕究竟是什么模样?”

“千差万别。”大丫鬟道,“有些是长条,有些是红斑块,有些甚至青紫。看起来……”她眼里露出一丝恐惧,“看起来就像有鬼拿着指甲狠狠掐的一般。”

“红斑上表皮可有突起如粟米的小颗粒?”玄奘沉思了一番,问道。

莫兰迟疑着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那便不是疹子了。”玄奘喃喃道,他也有些郁闷,自己好好一个研习佛法的僧人,却被人拉来驱邪,“那么,这些瘢痕出现在哪些部位?”

“哦,出现在……”莫兰正要回答,忽然屏风后面脚步声响,环佩叮咚,一缕柔腻的香气飘了进来。

“哎,夫人来了。”大丫鬟说。

一名盛装少妇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这少妇高髻上插着步摇碧玉簪子,浅紫色的大袖襦裙,白腻的酥胸上还坠着镶蚌团花金钿,一派雍容富贵。人更是明眸皓齿,姿容绝色,尤其是身材,纤秾得益,似乎浑身的弧线都在弹跳着。即使玄奘这个和尚看来,也能感受到一种生命律动之美……与山间勃发的花草树木不相上下。

波罗叶到底是个驯象师,也不知道避视,瞪大印度人种特有的圆咕噜眼珠子,盯着人家夫人看。果然见那夫人的洁白脖颈上有几块红色的瘢痕,团花金钿旁边的酥胸上,还有长长的一条红痕。

“这位便是长安来的高僧吗?”李夫人没注意这天竺人,乍一看见玄奘,不禁一怔,脸上露出一丝异色。

“阿弥陀佛。”玄奘站起来躬身合十。

李夫人呆呆地看着玄奘,明眸之中居然满是骇异,竟一时忘了回礼,好半晌才回过神,惊慌失措地在一旁的坐毡上跪坐,洁白的额头上,竟隐隐渗出冷汗。

玄奘莫名其妙,只好趺坐,一言不发。

“法师来这里,有何贵干?”李夫人凝定心神,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问道。

“呃……”玄奘更郁闷了,是你们的典吏把我拉来,丫鬟把我拽来的,干吗问我啊?但又不能不答,“贫僧从长安来,本是为了求见郭大人,问询一些旧事。谁料明府大人巡视汾水去了,恰好,马典吏和莫兰姑娘把贫僧找来,询问些邪祟之事。”

“邪祟?”李夫人倒愣了,转头看着莫兰,“什么邪祟?”

玄奘和波罗叶不禁面面相觑,俩人都有些发呆。

“哦,夫人。”大丫鬟急忙说,“不是您身上的红痕嘛,您常说梦中见到些鬼怪,只怕县衙内不干净,咱们不是想着去兴唐寺做场法事吗?可您又担心这,担心那的,这不,我把法师请到了咱的家里……”

她这么一说,李夫人的脸上霍然变色,狠狠地瞪着她,眸子里恼恨不已。

玄奘也明白了,敢情都是这位大丫鬟自做主张啊?

“莫兰……”李夫人恼怒不堪,却没法当着玄奘的面斥责,重重地一拍食床,“你给我退下!”

莫兰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夫人为何如此发怒,但又不敢违拗,只好撅着嘴跑进了后宅。

“哦……”李夫人面色晕红,更显得美艳如花,不可方物,尴尬地看着玄奘,“让法师见笑了。这婢女从小伺候我,疏了规矩,闺阁玩笑事,竟让她惊扰外人。”

“阿弥陀佛,”玄奘也有些尴尬,“是贫僧孟浪了。”

李夫人叹息了一声,眸子盯紧他,竟然有些失神。玄奘是僧人,自幼修禅,一颗心早修得有如大千微尘,空空如也,面前这美貌的夫人,在他眼中跟红粉骷髅差别不大,自然不会心动,然而却也翻腾出些许怪异:这夫人一直盯着贫僧作甚?

“法师是哪里人氏?”李夫人道。

“贫僧是洛州缑氏县人。”玄奘合十道。

两人似乎有些没话找话的味道。

夫人问:“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父母早亡,有三位兄长和一个姐姐。”

“你有兄长啊?”李夫人面露沉思,“你那三位兄长如今都做什么生计?”

“贫僧十岁出家,至今也没回去过。出家前,大兄是县学的博士,那时还是前隋,如今我大唐政律,靠近府城的县,有了府学,不再设县学。缑氏靠近洛州,恐怕早已裁撤了吧!大哥如今在何处,贫僧也不清楚了。”提起亲人,玄奘不禁露出些许黯然,眼眶微微湿了,“三兄务农,有地百顷;大姐嫁与瀛洲张氏。倏忽十七年了,由隋到唐,由乱到治,洛阳一带乱兵洗劫这么多年,家人也不知如何了。”

李夫人想起这场持续了十多年的可怕乱世,也不禁心有触动,叹息不已:“那你二兄呢?”

“二兄陈素,长我十岁,早早的便在洛阳净土寺出家了,法名长捷。”玄奘道。

“长捷……”李夫人喃喃地念叨着。

“贫僧五岁丧母,十岁丧父。是二兄将我带到了净土寺,一开始是童行,十三岁那年剃度,做了小沙弥。”玄奘露出缅怀的神情,显然对自己的二哥有很深的感情,“太上皇灭隋立唐后,洛阳王世充对抗天军,战乱将起,二兄带着我逃难到长安,随后我们又经子午谷到了成都,便在成都长住下来。”

李夫人眸子一闪,急切地道:“那你二哥现在呢?他在何处?”

玄奘一怔,露出迟疑之色,缓缓道:“武德四年,贫僧想出川参学,游历天下,哥哥不允。我便留下书信,离开了成都,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原来如此……”李夫人感慨不已,“高僧也是个可怜之人啊!”

玄奘默然不语。

“大师,”李夫人咬着嘴唇,显然有一桩难以决断的心事,半晌才道,“妾身有句话想奉劝。”

“阿弥陀佛,夫人请讲。”

李夫人美眸中闪过一丝凝重,一字一句道:“大师可否即刻离开霍邑,离开河东道?”

玄奘愕然:“夫人这是何意?”

李夫人却不回答,双眸似乎笼上了一层雾气,只是痴痴地望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仕女图,边上题着诗句。那仕女图细笔勾勒,极为生动,画中少女嫣然而笑,裙裾飞扬,直欲从画中走出来。看那眉眼,跟眼前的李夫人一模一样。

李夫人看得痴了,似乎忘了玄奘在场,喃喃地念着:"莫道妆成断客肠,粉胸绵手白莲香。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

舞胜柳枝腰更软,歌嫌珠贯曲犹长。虽然不似王孙女,解爱临邛卖赋郎。

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

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

玄奘默默地听着,他虽然一心参禅,对儒学和诗词文章却并不陌生。事实上这个时代的僧人大都精通儒家经典,甚至还有精研老庄的,诗僧更是多如牛毛。细细听来,这首诗虽然淫靡绮艳,遣词用句却当真是奇绝,如鸾羽凤尾,华美异常。仅仅这“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一句,设喻之奇、用语之美,真令人叹为观止。放到任何一个时代,与任何一个诗人比较,都算是上品。

“既然是配画诗,看来是写赠给这位李夫人的,以李夫人的美貌,倒也配得上这首诗。这诗是何人所作?此人的才华,当真超绝。”玄奘暗暗地想着,虽然念头略有香艳,但他浑然不觉,就仿佛面对着山间的花朵,盛赞生命之美而已,全没半分不洁的念头。

“不得如花岁岁看……”李夫人凄然一笑,这才醒觉过来,脸上露出赧然的羞红,“妾身沉溺往事,慢待了大师,莫要见怪。”

玄奘宽厚地一笑:“世事诸果,皆有诸因。连贫僧自己也在这六道红尘中迷茫,怎么敢怪夫人。”

李夫人黯然点头,振了振精神:“天色已晚,本该招待法师用些斋饭,只是我家大人不在,妾身不好相陪。我已经让马典吏在驿舍给法师安置好了房间饭菜,就请马典吏陪着大人吧!”

玄奘急忙起身:“不敢,贫僧怎么敢叨扰官府,城外有兴唐寺,贫僧去那里挂单即可。”

李夫人点点头,目光闪动,又叮咛一句:“法师切记,即刻离开霍邑。天下之大,以法师的高才,迟早名震大唐,贵不可言,这霍邑……”

她咬咬银牙,却没再说下去。

玄奘合十不语,告辞了出去。李夫人倚门而望,看着玄奘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后,才无力地扶住门框,闭上眸子,喃喃道:“真的好像……”

两人离开后衙,在暮色里走上了正街。

波罗叶方才真是憋坏了,玄奘和李夫人对话,有些他不懂,即使懂了也不敢插嘴,把这个话痨急得抓耳挠腮,所幸食床上的茶点很合他口味,跟着玄奘这个和尚,可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他吃手抓饭惯了,便只顾往嘴里塞东西,到了饭点也不觉得饿,倾诉欲又上来了。

“法师,法师。”波罗叶一手提着大包,一手掂着玄奘的书箱,追过来兴奋地道,“我知道,那位尊贵的夫人,得了啥子,病了。”

“嗯?”玄奘正在沉思,一时没听懂。

“那……”波罗叶急了,把书箱背到肩上,伸出一只手比划,“那,女奴,不是说,夫人身上,红斑,怀疑是,鬼掐吗?”

玄奘这才想起来,自己起先的使命是给李夫人驱邪来着,结果却让人尴尬,全是这位大丫鬟自作主张,人家夫人根本不领情。他苦笑一声:“哦,你知道什么了?”

“那夫人,不是病。是……”波罗叶忽然不知道怎么表达,他汉话的词汇量有限,吭哧半晌,“是,锯刀锋。”

“锯刀锋?”这个词汇蛮新鲜,玄奘笑了,“这是什么意思?”

“锯刀锋,锯子……”波罗叶伸出右手,朝空气中划了两下,急道,“梵语,汉话的意思,该就是这。锯子,刀锋。”

玄奘点头:“锯子和刀锋贫僧自然知道,可你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就是……”波罗叶想了想,咧开大嘴笑了,“就是,男女欢爱,情浓,欢悦,的时候,痉挛,忘情,用手和嘴,在对方身上留下的,印痕。刺啦——”他五指一抓,口中还模拟,嘴唇一嘟,啵的一声,“你看,皮肤,红色印痕,像是刀锋,划过,锯子锯过。”

玄奘顿时呆滞了。

首先,是被恶心死的,这么个粗笨的黑鬼,龇着白牙做亲吻状,不难受才怪;其次是尴尬死的,自己好歹是佛僧,却稀里糊涂懵懵然地跑到县令内宅里给人家夫人驱“邪”;最后是无奈死的……自己一个和尚怎么能晓得这事儿啊!

其实这事儿还真怪不得玄奘,他自幼出家,女人都没见过几个,除了佛法禅理不理俗事,禅心之固,有如磐石,再美的女人也动不得他半分禅心,对这事儿压根就不知道。而那位肇事者,大丫鬟莫兰,她也没成婚,见了夫人身上的红印大惊小怪,只怕夫人也羞于说出口,这才拿邪祟来当托词,谁料这大丫鬟当了真……

要怪,还得怪这个天竺黑鬼,你知道怎么不早说?不过想想,他当时也没机会说啊,难道他当着人家夫人的面,说你家没鬼,你也没病,这是你跟你相公亲热的痕迹……幸好他没说,否则当场就被人拿着门闩子给抡了出来。

“你……还知道些什么?”玄奘也不敢轻视这家伙了,毕竟人生的另一面是自己完全没接触过的。

“还知道,”波罗叶挠挠头,“县令家,一个夫人,一个小姐,还有,县令,怕老婆。”

玄奘再也忍不住了,呵呵笑起来。这个粗笨的家伙,也太有意思了,这才多大工夫,就把这些情报都摸清楚了。

“法师,”波罗叶迟疑道,“那夫人让,您尽快离开,霍邑。听她的,口气,怕有啥子大危险,您还是……”

玄奘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这趟来霍邑,贫僧有一桩心愿要了断。参佛之路,本就步步荆棘,如果真有危险,也算是贫僧的一场因果而已。避又能避得过么?”

“可是,怕危及您的,生命。”波罗叶急道。

玄奘不语,他性子柔和,但却坚韧执拗,认准的事百折不挠。波罗叶连连叹气,却也没有办法。

两人走上正街,刚刚在入暮的街市上走了几十步,忽然有人在后面喊:“法师!法师!玄奘法师——”

两人一回头,却见马典吏大呼小叫着从后面追了过来,一脸的亢奋,他身后还跟着一位高大魁梧、六尺①有余的巨人。这巨人身材惊人,倒也罢了,更奇的是,他竟穿着深绿色圆领袍衫,幞头纱帽,腰带也是银带九扣。这分明是六品官员的服饰。

①唐时1小尺为30厘米,1大尺为36厘米,小尺为特殊专用,民间通用大尺。郭宰身高折合现代标准,约为2.16米以上。

果然,那马典吏跑到玄奘面前,连连拱手,气都喘不匀:“法……法师,幸好找着您了。我家县令大人刚回到县衙,听到您来了,来不及更衣就追了出来……”

玄奘啧啧称奇,这一县之令居然是这么一位天神般的昂藏巨汉,他若穿上甲胄,只怕沙场上也是一员骁将。

这时那位县令郭宰已经到了跟前,看见玄奘的面容,立时就生出欢喜之意,长揖躬身:“法师,宰久闻法师大名,没想到今日大驾竟莅临鄙县,霍邑蓬荜增辉啊!宰劳形案牍,险些错过了法师。”

这位郭宰大人即使躬身,仍旧比玄奘高那么一头半,他只好抬起胳膊托:“大人客气了,贫僧只是一介参学僧,哪里当得起大人如此大礼。”

“当得,当得。”郭宰眉开眼笑。这位巨人的身形虽然粗大,相貌却不粗鄙,谈吐更有几分文绉绉的模样,“天色已晚,高僧如果不嫌弃,可否到下官家里,下官也好听听佛法教化。”

玄奘刚从他家出来,想起李夫人的态度,本不想再去,可耐不住这郭宰苦苦哀求。他为人心软,性子又随和,只好重新往县衙后宅走去。波罗叶一手提着大包裹,背上还扛着书箱,郭宰见了,也不管自己的身份,一手抓起他背上的书箱,像提一只小鸡一般抓在手里,轻如无物。

“好,力气!”波罗叶赞道。

“哈哈,”马典吏得意地道,“我家大人可是在朔州一带和突厥厮杀十几年呢,任定胡县尉六年,突厥人和梁师都不敢窥定胡县一步。”

玄奘点头:“果真是位沙场骁将,大人允文允武,真神人也。”

“哪里,哪里。”郭宰脸上赧然,“下官是一介粗汉,只知道报效国家,管他文官还是武官,朝廷让干啥就干啥。”

玄奘笑了:“看大人取的名,取的字,颇有儒家先贤之风。看来大人志向高洁,在庙堂之上啊!”

玄奘听马典吏说过,郭宰,字子予。孔子有个弟子就叫宰予,字子我,为人舌辩无双,排名还在子贡前面,是“孔门十哲”之一。因此玄奘才有这话。

郭宰微黑的老脸顿时通红,讷讷道:“法师取笑了。下官只粗通文墨,哪有什么儒家风范。下官祖居边境,幼年时父母宗族为突厥人所杀,心里恨突厥人,就给自己起名叫宰,是宰杀突厥人的意思……”

玄奘不禁莞尔,马典吏也呵呵笑了。

“没想到,当了官之后,同僚们都说我这名字好,我请教了一位先生,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郭宰不好意思地道,“后来先生便帮我取字,叫子予。说你既然当了官了,就去去名字里的血腥气吧!我寻思着,先生取的字那自然是极好的,后来知道子予是啥意思了,还纳闷,这咋从宰突厥人变成宰我自己了?”

众人顿时捧腹,玄奘也忍不住大笑,只觉这位县令大人实在童真烂漫,心中顿时肃然起敬,在官场沙场厮混几十年,居然能保持这颗纯真之心,此人大有佛性。

几个人一路谈笑着,又回到了郭宰的家中。

李夫人没想到玄奘又回来了,知道是郭宰请回来的,也无可奈何。

“优娘,绿萝呢?”郭宰问,“让绿萝出来给法师见礼。”

李夫人闺名优娘,见丈夫问,答道:“绿萝申时去了周夫人家学习丝竹,还没回来。”

郭宰见女儿不在家,只好命莫兰去做了素斋,大家先吃饭再说。初唐官民皆不丰裕,宴席也挺简单,两种饼,胡饼、蒸饼,四种糕点,杂果子、七返糕、水晶龙凤糕、雨露团,以及几种素淡的菜肴。放在食床上,抬进来放在客厅中间,大伙儿席地跪坐。郭宰嗜酒,当着玄奘的面也没敢喝,只是象征性地上了一坛子果酒。这果酒虽然寡淡,也含有酒精,玄奘自然不喝,却也不忌讳别人喝,当下三个大男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起来。

李夫人则跪坐在丈夫身边,随身伺酒,举止虽然从容,神情却颇为忧郁。她并没有待多久,象征性地给客人们添了酒之后,就回了内院。

吃完了斋饭,天色已晚,马典吏告辞,玄奘也站起身来辞谢,打算先找个客栈休息。不料郭宰不允:“法师,您怎么能走呢?下官还想多留您住几天,来做一场法事。”

“哪一类法事?”玄奘问。

“驱邪辟祟。”郭宰叹息道,“衙门阴气重,这一年来内宅不宁,夫人夜里难以安寝,每每凌晨起来,身上便会出现些红痕。下官怀疑这宅中不干净,法师既然来了,不如替下官驱驱邪吧!”

玄奘顿时呆住了,与波罗叶彼此对视,眼睛里都看出一丝怪异。玄奘心中真是叫苦不迭,按波罗叶的说法,李夫人身上的“锯刀锋”,那是与相公亲热时所致,问题是……她自家相公却以为有鬼,这不分明有鬼么?

 

要说这唐代,女性地位颇高,贞洁观相对淡薄,男子可以休妻,女子也可以因为生活不和谐提出离婚,改嫁。唐律明文规定: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双方同时愿意离婚,称为“放妻”;妻子主动提出离婚,称为“弃夫”。有些放妻文书上,还写有“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选聘高官之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字样。

 

女子婚前失贞不罕见,婚后或者寡后偷情的事更是屡见不鲜。

 

但问题是……自己是个和尚,无缘无故地掺和这事儿作甚?

 

玄奘左右推脱,但郭宰这人实心眼儿,认定是高僧,怎么也不放,先把马典吏撵走,跟着大门一关,就给他和波罗叶安排住处。玄奘算彻底无奈了。他极为喜爱这个巨人县令的淳朴,心想,若是以佛法点化他一番,哪怕此事日后被他知道,若是能够平心静气来处理,也是一桩功德。

 

因此也不再坚持。郭宰大喜过望,急忙命球儿将客房腾出来两间,给玄奘和波罗叶居住。

 

此时才是戌时,华灯初上,距离睡觉还早,两人重新在大厅摆上香茶,对坐晤谈。

 

郭宰开始详细讲述自己夫人身上发生的“怪事”,与莫兰讲述的大差不差,玄奘心中悲哀,怜悯地望着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唉,能娶到优娘,乃是我郭宰一生的福分。”郭宰提起自己的妻子,当真是眉飞色舞,“优娘的美貌自是不必说了,您看看这墙上的仕女图,那便是优娘出阁前的模样。还有那首诗,更是把优娘写得跟天仙一般,嗯,就是天仙。”

 

玄奘顺着郭宰的手指望去,还是日间看到的那幅画,不禁有些惊奇,试探着问:“大人,这诗中的意蕴,您可明了么?”

 

“当然。”郭宰笃定地道,“就是夸优娘美貌嘛。”

 

玄奘不禁有些崩溃。

 

“优娘不但美貌,更有才学,诗画琴棋,无不精通,更难得的,女红做的还好。”郭宰洋洋得意地拍打着自己的官服,“我这袍子,就是优娘做的。针脚细密,很是合体,就下官这粗笨的身材穿上去,也清爽了许多呢。”

 

玄奘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跟这位大人对话,只好一言不发,听他夸耀。郭宰兴致勃勃说了半天,见玄奘不说话,不禁有些自责:“哎哟,对了,下官想起来了,法师您千里迢迢从长安来到霍邑,是寻下官有事的,回来时听马典吏讲过,这一激动,给忘了。”

 

说起此事,玄奘心中一沉,脸色渐渐肃然起来:“阿弥陀佛,贫僧来拜访大人,的确有事。”

 

“啥事,您说。”郭宰拍着胸膛道,“只要下官能做到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法师失望。”

 

“贫僧来,是为了查寻一桩旧案。”玄奘缓缓道,“武德六年,当时的县令是叫崔珏吧?”

 

一听“崔珏”,郭宰的脸上一阵愕然,随即有些难堪,点点头,“没错,崔珏是上一任县令,下官就是接了他的任。”

 

“据说崔珏是死在了霍邑县令的任上?”玄奘看着郭宰的脸色,心中疑团涌起,也不知其中有什么忌讳,但此事过于重大,由不得他不问,“当时有个僧人来县衙找到崔县令,两人谈完话的当夜,崔县令就自缢而死?”

 

郭宰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慢呷了一口,朝厅外瞥了一眼,眸子不禁一缩:“的确如此。当时下官还在定胡县任县尉,是崔大人去世后才右迁到此,因此事情并未亲眼见着。不过下官到任后,听衙门里的同僚私下里讲过,高主簿、许县丞他们都亲口跟我说起,想来不会有假。法师请看,”郭宰站起身来,指着庭院中的一棵梧桐树,“崔大人就是自缢在这棵树下!”

 

玄奘大吃一惊,站起身走到廊下观看,果然院子西侧,有一棵梧桐树,树冠宽大,几乎覆盖了小半个院落。

 

“向东伸出来的那根横枝,就是系白绫之处了。”郭宰站在他身后,语气沉重地道。

 

遥想七年前,一个县令就在自己眼前的树上缢死,而这个地方现在成了自己的家,他的官位现在是自己坐着,郭宰心里自然有阴影。

 

玄奘默默地看着那棵树,也不回头,低声问:“当时,那个僧人和崔县令谈话的内容,有人知道吗?”

 

郭宰想了想:“这个下官就不太清楚了,也不曾听到人说起。正六品的县令①自缢,这么大的一桩事,如果有人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必定会在衙门里传开的。据说当时的刺史大人曾派别驾下来详查崔县令自缢一案,提取了不少人证。若是有人知道,当时就会交代的。既然从州里到县里都不曾说起,估计就没人知道了。”

 

①唐制,霍邑县为上县,上县县令为正六品。

 

“那么,那个僧人后来如何了?”玄奘心中开始紧张。

 

“那个僧人?”郭宰愕然,思忖半晌,终于摇头,“那妖僧来历古怪,自从那日在县衙出现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刺史大人还曾派人缉拿,但那妖僧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去往何处,最终也不了了之。”

 

玄奘一脸凄然,低声道:“连他法号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郭宰断然摇头,“若是知道,怎会缉拿不到?下官做县尉多年,捕盗拿贼也不知道有多少,最怕的就是这种没来历、没名姓的嫌犯。”

 

“当时县衙应该有人见过他吧?”玄奘仍不死心,追问道。

 

郭宰点点头:“自然,那和尚来的时候,门口有两个差役在,还有个司户的佐吏也见过他。不过那佐吏年纪大了,武德九年回了家乡;两个差役,一个病死了,另一个……怎的好多年没见他了?”

 

郭宰拍了拍脑袋,忽然拍手道:“对了,法师,下官忽然想起来了,州里为了缉拿,当时还画出了那僧人的图像。虽然年代久远,估摸着还能找到。下官这就给您找找去。”

 

这郭宰为人热心无比,也不问其中的缘由,当即让玄奘现在厅中坐着,自己就奔前衙去了。

 

县衙晚上自然不上班,不过有人值守,郭宰也不怕麻烦,当即到西侧院的吏舍,找着值班的书吏。见是县太爷亲自前来,虽然有些晚,书吏也不敢怠慢,听了郭宰的要求,就开始在存放档案的房子里找了起来。

 

这等陈年旧卷宗,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着的。玄奘独自一人趺坐在客厅里,闭目垂眉,捻着手上的念珠,口中默念《往生净土神咒》。这咒据说念三十万遍就能亲自看见阿弥陀佛,玄奘念了九十七遍时,忽然听到门外院子里响起脚步声,然后莫兰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您可终于回来了。夫人都念叨过好多遍了,您要再不回来,就要派我去周夫人家接您了。”

 

一个少女慵懒的声音道:“学得累了,在那儿歇了会儿。周家公子弄来一个胡人的奇巧玩意儿,回头带你瞅瞅去。”

 

脚步声到了厅堂外,少女看见房中有人,奇道:“这是谁在客厅?大人呢?”

 

“今日长安来了个高僧,大人请在家中奉养。”莫兰道,“方才也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大人去衙门里了。”

 

“唔。”少女并不在意,但也没经过客厅,从侧门绕了过去,进了后宅。

 

想来这少女便是郭县令的女儿绿萝了。玄奘没有在意,继续念咒,念到一百五十三遍的时候,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一听就知道是郭宰,其他人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地面踩得像擂鼓一般。

 

“哈哈,法师,法师。”郭宰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扬起手中一卷发黄的卷轴,笑道,“找着了,还真找着了。”

 

玄奘心中一跳,急忙睁开眼睛,从郭宰手里接过来卷轴,手都不禁有些颤抖。郭宰心中惊讶,于是不再做声,默默地看着他。

 

玄奘努力平抑心神,禅心稳定,有如大江明月,石头落入,溅起微微涟漪,随即四散全无。他从容地翻开卷轴,里面是一幅粗笔勾勒的肖像,画着一个僧人。画工很粗糙,又是根据别人的描绘画出来的,和真人差得很远,只是轮廓略有相似。

 

给人的印象就是,眼睛长而有神,额头宽大,高鼻方口。从相术上看,这几处的特征最容易遗传,看来官府这样画还是有些道理的。

 

玄奘痴痴地看着这画,眼眶渐渐红了,刹那间禅心失守,心中如江海般涌动。

 

“法师,”郭宰无比诧异,侧过头看了看那画,忽然一愣,“倒跟法师略有些相似。”说完立刻知道失言。哪有把声誉满长安的玄奘大师和一介妖僧相提并论的?

 

哪知道玄奘轻轻一叹,居然平静地道:“大人说的没错,这个被缉拿的僧人,像极了贫僧的二兄,长捷。”

 

郭宰霍然一惊,眼睛立刻瞪大了,半晌才喃喃地道:“法师,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他顿了顿,沉声道,“您定然是认错人了,这僧人是官府缉拿的嫌犯,您是誉满长安的‘佛门千里驹’,怎能相提并论。您德望日卓,可千万别因一些小的瑕疵授人口柄啊!”

 

郭宰这话绝对是好意。别说是不是自己的二哥,玄奘也仅是猜测而已,即便是,入了佛门四大皆空,俗家的亲情远远比不上修禅来得重要。何苦为了一个还弄不清身份的嫌犯,毁了自己的修行大道?

 

玄奘却缓缓摇头:“贫僧当沙弥的时候,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千世界,并无什么不同;在空慧寺修禅,忽然一日,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然后参学天下,行走十年,到头来发现,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俗家的哥哥,与童稚之时,并无什么不同。”

 

郭宰见玄奘开始说禅,急忙躬身跪坐,表情肃穆。

 

“世人都以为,修行大道,取之于外,《往生咒》日夜各诵念二十一遍,能灭五逆、十恶、谤法;念三十万遍能见阿弥陀佛。立寺修塔,斋僧布施,写经造像,虽然可积下业德,又怎么能比得上明性见佛?修禅即是修心。”玄奘道,“每个人的修行之路都千差万别,如恒河里的沙砾,如菩提树上的叶子,没有一粒一片是相同的,可是成就果位者,不胜凡几,这说明,每一条路都可以证道。谁又知道,我这趟霍邑之行,是否便是证道途中的必经之路呢?谁又知道,二兄长捷犯下这桩罪孽,是否也是他必定要征服的魔障呢?”

 

“所以,”玄奘笑了,“看见亲人在涉水,就不敢相认,那不是没有看清他的人,而是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

 

郭宰听得如痴如醉,眼睛里都涌出了泪水,哽咽着叩头:“下官……呃,不,弟子明白了。”

 

玄奘对这个淳朴的县令没有丝毫隐瞒,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自己来霍邑的目的——寻找二哥长捷。

 

自从十岁那年,玄奘被哥哥带到净土寺出家后,兄弟俩就相依为命,形影不离。一则身处乱世,一旦离开就再难相见,二则弟弟还年幼,哥哥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弟弟。洛阳战乱后,兄弟俩逃难到长安,后来又一起去成都待了五年。武德四年的春天,玄奘觉得成都的高僧再也无法解答自己修禅中的疑惑,就向哥哥提出两人一起游历天下,拜访名师,尤其要到赵州去寻道深法师学习《成实论》。

 

可那段时间,长捷一直忙碌个不停,也不晓得在做什么,死活不愿意离开成都。另外,长捷也担心他的安全,当时仍旧处于战乱,大唐实行关禁政策,行人往来过关隘会查验过所,就是通行证。没有过所私自闯关,属于违法行为,徒刑一年。

 

长捷一再告诫他,玄奘决心已定,只好留下一封书信,自己孤身上路,私闯关隘离开了四川。这一走就是数年。随着他的参学,名望日隆,所过之处无不传诵着一个天才僧人的传说。武德八年,玄奘到了长安,跟法雅、法琳、道岳、僧辩、玄会等佛门高僧交往多了,尤其是受邀开讲《杂心论》声名鹊起,被誉为“佛门千里驹”之后,才忽然听到了自己哥哥的消息。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哥哥,居然犯下惊天血案,成了官府通缉的要犯!

 

武德四年,哥哥在成都空慧寺,斩下了自己师父玄成法师的头颅,然后畏罪潜逃!

 

玄奘惊骇之下,伤心欲绝。玄成法师是深受他敬仰的高僧,自己一到成都就居住在空慧寺,受到玄成法师的教导。这个高僧心地慈善,当时中原战乱,成都安定,无数的僧人都逃难到这里,空慧寺虽然也不宽裕,但玄成法师敞开大门,来者皆纳,庇护了无数的僧侣。他对长捷和玄奘极为喜爱,甚至将长捷定为自己的衣钵传人,赞誉兄弟俩为“陈门双骥”。

 

玄奘甚至一度怀疑,哥哥不跟着自己游历参学,是不是惦记着玄成法师的衣钵,舍不得走。没想到,仅仅四年的时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惨剧!

 

他曾在长安城里详细打听,不过长安的僧人都是听人相传,也不太清楚其中的内情。后来玄奘遇见一个在成都时认识的僧人,这才问出了详细的经过——所谓详细,也就是官府介入后的过程,对长捷为何杀师,又逃向了哪里,其中有什么隐情,却说不上来了。

 

玄奘当即赶往成都,走访了昔日旧识。当地的佛门僧徒深恨长捷,对玄奘倒没有太大的怨恨,但他也没了解到更多的内情,他甚至拜访了官府,才知道官府对长捷杀师一案也没个头绪,根本找不到任何动机。玄成法师的衣钵并没人跟长捷争,那几年玄成法师身体不好,空慧寺又有钱,占地数千顷,大小事务都是长捷一言而决。益州路总管酂国公窦轨对他又赏识,长捷地位显赫富贵,怎么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呢?

 

玄奘百思不得其解,怏怏地回了长安。

 

可去年,却忽然听人谈起发生在河东道的一桩旧案,说是一个僧人,手机无姓,不知是什么来历,闯入了霍山县衙,与县令谈了一席话,居然让堂堂县令自缢而死。若是这县令做了什么贪污不法的事情还好说,可晋州刺史调查之后,这个县令为官清正廉洁,政绩卓著,口碑之好,整个河东道都是有名的。

 

这样一个前途远大的县令,居然被一个和尚给说死,实在不可思议。

 

玄奘详细打听,发觉这个和尚跟自己的哥哥年纪相仿,身高也相仿,他不禁开始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哥哥长捷。

 

从贞观元年,玄奘在长安见过天竺来的高僧波颇蜜多罗之后,就动了西游天竺的心思,这波颇蜜多罗是中天竺高僧戒贤法师的弟子,佛法禅理既然如此透彻深厚,那他师父又是何等高僧?若是自己去天竺,能受到这位高僧的亲自指点,岂非是一大幸事?

 

这么多年来,玄奘游历天下,名气越来越大,对禅理却越来越困惑,因此便下定了西游的决心。然而茫茫西天路,数万里之遥,其间隔着大漠雪山,又有无数异族,这一去,十有八九会死在半路,能够抵达的机会极为渺茫,能够返回大唐的机会更是万中无一。

 

可是自己的哥哥身负杀师的罪孽和官府的通缉,至今下落不明,若不能查个清楚,只怕会变成心中永远的魔障,再无解脱之日。

 

玄奘于是发下宏愿,一定要找到哥哥,查清其中的内情,然后就踏上西天路,走上那没有归途的求佛之旅。

 

听玄奘说完,郭宰陷入沉默,看着玄奘的神情颇有点复杂,半晌才低声道:“法师的心愿,下官深感钦佩。若能够有所帮助,下官必定尽全力,只是……”他犹豫了一番,颓然道,“对这个和尚,实在没有半点眉目,说句不恭的话,下官是县尉出身,若是有这个和尚的下落,早就将他缉捕归案了。”

 

“贫僧自然明白大人的心思。”玄奘道,“贫僧来找二兄,并非是要洗脱他的罪名,世上自有法理,杀人偿命,这既是天理,也是人道,贫僧怎么敢违背。只是想寻到二兄的下落,问明其中因由罢了。”

 

郭宰点点头,皱着眉头想了想:“法师,对这和尚,下官不清楚,可是对前任县令崔珏,倒是有些耳闻,非常的奇异。”

 

“奇异?”玄奘惊讶道,“这话怎么讲?”

 

“县令崔珏,字梦之,别号凤子。据说前庭这棵梧桐树就是他亲手移栽,可能就是凤非梧桐不栖的意思吧!这人从武德元年就担任霍邑县令,文采出众,即便我世世代代居住在晋北,也很早就知道他的大名。这人不但文采好,还通兵法战略,据说当年太上皇反隋,在霍邑被宋老生所阻,就是他献策击破了宋老生。后来宋金刚犯境,他率领一些民军就敢夜袭宋金刚的大营,守将寻相投敌,他怀揣利刃,竟然跑到寻相府上刺杀。这人有文略、有武略、有胆略,还有政略,自从任霍邑县令以来,把霍邑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受百姓爱戴。武德六年,他自缢之后,当地人就有一种传说,很是奇诡。”

 

“哦,如何奇诡?”

 

“这霍邑百姓,都传说崔县令死后,入了泥犁狱。”郭宰沉声道,“当了炎魔罗王手下的判官,掌管泥犁狱生死轮回,审判人间善恶。”

 

“泥犁狱?”玄奘怔住了。

 

身为佛门僧人,他自然对泥犁狱不会陌生。这泥犁狱的概念,从西汉佛教传入中国就有了,东汉时,曾是安息国太子的高僧安世高来到中国,翻译佛经,便译有《佛说十八泥犁经》。不过佛家对泥犁狱的说法各有分歧,民间传说更是多种多样,名目繁多,具体泥犁狱究竟如何,是什么模样,八重还是十八重,佛僧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南朝时的僧人僧祐作了一部《出三藏记集》,所记载失译的“泥犁经”多达十余种。

 

“是的。”郭宰苦笑着点头,“传说……咳咳,才七年,居然成了传说了……崔县令‘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发摘人鬼,胜似神明’。这县里就有不少崔县令断案的故事,有一桩‘明断恶虎伤人案’颇离奇。说是霍山上常有猛兽出没。一日,一个樵夫上山砍柴被猛虎吃掉,其寡母痛不欲生,上堂喊冤,崔县令即刻发牌,差衙役持符牒上山拘虎。差役在山神庙前将符牒诵读后供在神案,随即有一头猛虎从庙后蹿出,衔着符到了差役面前,任他用铁链绑缚。恶虎被拘至县衙,崔县令立刻升堂审讯。堂上,崔县令历数恶虎伤人之罪,恶虎连连点头。最后判决:啖食人命,罪当不赦。那虎便触阶而死。”

 

“着实离奇。”玄奘叹息不已,“往事烟雨,转头皆空,成了众口相传的传说。”

 

“这不是传说。”郭宰的脸色无比难看,“衙门里……有这桩案子的卷宗!”

 

“什么?”玄奘怔住了。

 

“的确有。”郭宰深深吸了口气,“下官接任了县令之后,心里也对这位崔县令极为好奇,下官在沙场征杀惯了,听到这些传说更加不信,于是就询问同僚,查看卷宗。没想到……果然都有。这桩‘明断恶虎伤人案’就详详细细记录在案,甚至那名去霍山拘虎的差役也有名姓,叫孟宪,的确是衙门里的差役,后来下乡催粮,河水暴涨,跌入河中淹死了。这是武德四年的事。如今,记录那些卷宗、参与过审案的一些人还在,他们亲眼目睹!”

 

玄奘这次真的吃惊了,虽然他信佛,但一心追求如来大道,对法术、占卜、异术之类却并不在意,认为那是等而下之的末节,崇拜过甚就会动摇禅心。没想到今日却听到这种奇闻。

 

“还不止这些。”郭宰道,“崔县令死后,传说他入了泥犁狱,做了判官,当地百姓感念他的恩德,就在霍山上起了一座祠堂,称为判官庙,平日香火不断。老百姓有了什么冤屈和不幸,就去进香祷告,结果……那崔县令……哦,应该叫崔判官了,”郭宰苦笑道,“居然应验无比!”

 

“怎么个应验法?”玄奘奇道。

 

“下官举几个例子吧。”郭宰道,“武德八年,东沟村的金老汉夫妻,年逾七十,家中只有一个儿子,跟随一帮茶商到江西收茶贩卖,结果一去不回。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儿子是死是活,金老太思念儿子,哭瞎了双眼,于是老夫妻听得判官庙灵验,就跋涉几十里,爬上霍山,到判官庙祷告。说崔判官啊,如果我这儿子是死,您就让他给我托个梦吧,哪怕真死了我也没念想了;如果没死,你就让他赶紧回来吧,再晚两年,只怕我夫妻两个暴死家中无人收敛……”

 

玄奘静静地听着,郭宰道:“说来也奇,他们回到家的当晚,崔判官就显灵了,出现在他们的梦中,说你儿子没死,如今流落岭南。我已经通知他了,让他即日回乡。老夫妻第二日醒来将信将疑,不料四个月后,他儿子果然从岭南回来了。说自己在江西收茶,被人骗光了积蓄,无颜回乡,就跟着一群商人到岭南贩茶。结果四个月前却梦到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自称崔判官,说老父老母思念,让其速归……”

 

“阿弥陀佛。”玄奘合十感慨,“人间亲情能感动鬼判,何其诚挚。”

 

“是啊!还有很多灵异之事。”郭宰道,“崔判官的灵异不止在霍邑,还传遍了河东道。前些年,汾州平遥县时常有人口失踪,其中有一家姓赵,家中只有独子,也失踪了,好几年不见踪影。听得判官庙灵验,他母亲赵氏跋涉几百里跪在庙里苦苦哀求,求判官点化她儿子的下落。结果她回家之后就梦见了崔判官,说你儿子早已死去,尸体掩埋在某地。赵氏赶到某地掘开坟茔,果然看见了一具枯骨,虽然无法辨认,但那枯骨的脖子上却挂着一副长命锁,正是自己儿子的。”

 

寂静的幽夜,百年深宅,听着郭宰讲述他前任县令死后的灵异,这种感受当真难以述说。尤其是,那位县令就是吊死在旁边不远处的树上……

 

便在此时,两人忽然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渐渐接近,他俩正在谈论鬼事,这突如其来的脚步声顿时让人汗毛直竖。郭宰正要喝问,忽听得屏风后面响起一声惊叫:“啊——”

 

随即是啪啦一声脆响,静夜里无比清晰。

 

“谁?”郭宰急忙站了起来,喝问道。

 

这时大丫鬟莫兰急匆匆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涨红着脸道:“是小姐。夫人让小姐送夜宵,不料失手打碎了碗。”

 

“哦。”郭宰一笑作罢。

 

不料刚坐下来,又听得后院里啪啦一声,郭宰皱眉:“又怎么了?”

 

莫兰急匆匆跑过去,随即又回来道:“是……是一只猫,打碎了您的紫花玉颈掐金瓶……”

 

郭宰脸一哆嗦,勉强笑道:“没事,打了就打了吧。”

 

又过了一会儿,后院又传来啪啦一声,郭宰急了:“这又怎么了?”

 

大丫鬟哭丧着脸回去,半晌战战兢兢地来了:“是……是猫……呃……”可能自己也觉得圆不过谎,只好如实说了,“是小姐失手,打碎了您那只西汉瓦当……”

 

郭宰的脸顿时绿了,好半晌肌肉才恢复正常,笑道:“没事,没事,让小姐小心一点。”

 

郭宰当然知道自己家的小姐在发脾气,他不知缘由,但陪着玄奘却不好追问,不料话音未落,稀里哗啦又是一声,大丫鬟这次不等大人问,自己先跑了。好半晌才鬼鬼祟祟地探头看,郭宰叹了口气:“这次又打碎了什么?”

 

“没……没打碎……”大丫鬟几乎要哭了,“是撕碎了……您那幅……顾恺之的云溪行吟图……”

 

“啊……”郭宰跌坐在地,做声不得,身子几乎软了。

 

“然后……然后小姐一不留神,头碰在了你那只东汉陶罐上……”大丫鬟道。

 

“哎哟!”郭宰顿时惊叫一声,一跃而起,“小姐怎么样?有没有事?”说完就朝内院冲过去,冲了几步又顿住,冲着玄奘尴尬地道,“法师,惭愧,小女可能受了伤,下官先告退一下。”

 

玄奘哑然失笑,点了点头。郭宰也顾不得礼数,急匆匆地跑了。

 

玄奘感慨不已,这么粗笨高大的一个巨人,爱女儿爱成了这个样子,倒也难得。

 

这一夜,玄奘便歇在了郭宰的家中。前院东西两侧都是厢房,他和波罗叶歇在东厢房,在床榻上趺坐了良久,思绪仍旧纷乱。二兄究竟为何杀了师父玄成法师?他如今又在哪里?他又为何来到霍邑县,逼死了崔县令?更奇怪的是这崔县令,死后怎么成了泥犁狱中的判官?

 

月在中天,照下来梧桐树的树影,洒在窗棂上,枝条有如虬龙一般——只怕就是这根枝条,昔日把崔判官挂在上面吧?

 

窗棂上枝条暗影在风中摇晃,就仿佛下面挂着一个自缢者,尸体一摇,一晃,一摇,一晃……

 

随后几日,玄奘就住在郭宰家里。郭宰让他做场法事给优娘驱邪,玄奘既然知道李夫人身上的“锯刀锋”是怎么回事,如何还肯做法事,这不分明就是欺骗吗?于是百般推脱,只说县衙是数百年的旧宅,聚阴之地,只消晨昏诵经念佛,加持一下即可。郭宰也不好过于勉强,只好同意,但要求多奉养玄奘几日,以尽敬佛之心。

 

奉养佛僧的事情太过寻常,玄奘不好削了他的热心,只好在他家里住了下来。郭宰衙门里还有公务,不能时时陪伴,就让自己夫人招待他。李优娘对玄奘的态度颇为冷淡,一向敬而远之,除了必要的时候,也不见人影。玄奘倒也不介意,每日除了趺坐念经,就拿出自己书箱里的佛经仔细研读。

 

这可乐坏了波罗叶,这厮算是找着用武之地了。他追随玄奘几个月,大都是在赶路,风餐露宿的,如今生活“安定”下来,让他很是满意。这厮开始发挥话痨的威力,每日里和莫兰还有球儿斗嘴,两天下来居然熟稔无比,连球儿的父母是小时候订的娃娃亲都打探了出来。

 

这一日午时,玄奘正在翻阅道深法师注解的《成实论》,波罗叶蹑手蹑脚一脸鬼祟地走了进来。玄奘看了看他,低下头继续翻阅。波罗叶上了玄奘的床榻,一脸诡秘地道:“法师,弟子,打听到一个,秘密。很,重大的,秘密。”

 

“哦?”玄奘抬起眼睛,“什么秘密?”

 

波罗叶朝门外看了看,低声道:“您知道,县令家的小姐,叫啥,名字吗?”

 

玄奘想了想:“仿佛叫绿萝吧?曾听郭明府说起过。”

 

“呃……不是,名字。”波罗叶拍了拍脑袋,“是姓氏。”

 

这个天竺人对大唐如此多的姓氏一直搞不清楚,也难以想象为何连贫民都有自己的姓氏,这在天竺是不可思议的。

 

“姓氏?”玄奘笑了,“定然是姓郭。”

 

“不是,不是。”波罗叶露出得意之色,“她偏不,姓郭,而是,姓崔!”

 

玄奘顿时愣了。这怎么可能?女儿不随父姓?除非郭宰是入赘到女方家里,不过看来也不像啊!堂堂一个县令……早先是县尉,就算是县尉,入赘也不可思议啊!

 

波罗叶也不故作高深了:“法师,我打听,出来了。这位,小姐,的确姓崔,她,并不是,郭县令的,亲生女儿。郭县令,发妻,儿子,好多年前,被,突厥人,杀了。李夫人,是带着女儿,寡居,后来嫁给,郭县令。”

 

“哦。”玄奘点点头,并没有太在意,毕竟隋末大乱,无数家庭离散,眼下乱世平定,家庭重组也是平常事,“这是他人隐私,不可贸然打听。知道吗?”

 

波罗叶不以为然:“县里人,都知道,不是,隐私。”他脸上现出凝重之色,“可是,法师,您知道,李夫人的,前夫,是谁,吗?”

 

“是谁?”玄奘见他如此郑重,倒有些好奇了。

 

“前任县令,崔珏!”波罗叶指了指窗外,“在,树上,吊死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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