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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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表演给他们看。”

外头传来阵阵雷声,但是并没有下半滴雨,大自然就像往常一样喜欢捉弄人。托马斯坚持。“让他们看看怎么用。”

“我不想。”

“他只是不好意思。”

“托马斯!”莱姆不高兴地嘀咕。

但是年轻的助手对于威胁就像他对于反抗一样,一点都不在意。他拉了拉那条丑陋,或者应该说很有风格的领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前几天对整套装置似乎表现得十分得意。”

“我没有。”

“那边那个盒子——”托马斯指着一个米黄色的东西,继续说,“和电脑配成一套。”

“哇!两百兆赫?”班克斯对电脑扬一扬下巴,问道。为了避开莱姆的怒容,他就像一只扑向青蛙的猫头鹰似的,紧咬着这个问题不放。

“没错。”托马斯回答。

但是林肯?莱姆对于电脑一点兴趣也没有。目前唯一让他感兴趣的是乌贼般的微小环状切片,以及它们所附着的沙粒。

托马斯继续说:“麦克风连接着电脑。不管他说什么,电脑都能够辨识。不过由于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含糊,电脑花了不少工夫才记住他的声音。”

事实上,这套系统让莱姆十分满意——运行速度快如闪电的电脑,加上一个特制的电子控制器以及一套辨识声音的系统,他只要说话,就能像一般人通过鼠标或键盘一样地控制光标,还能够发号施令。现在他只需要通过说话,就能够调高或调低暖气温度、开关电灯、启动音响或电视、进行文件处理工作,以及打电话或发传真。

“他甚至还能作曲!”托马斯对访客表示,“他可以告诉电脑应该在五线谱上记下哪一个音符。”

“还真是有用,”莱姆挖苦地说,“作曲。”

对于一个瘫痪者来说——莱姆受伤的地方是在第四颈椎骨——点头很容易;他也能够耸肩,虽然并不如他所期望的那般轻松;他的另一个把戏,是他能够让左手的无名指朝他选择的任何方向移动几毫米。这也是他过去几年来身体能使用的所有技能。至于谱一首小提琴奏鸣曲,短期内或许还办不到。

“他还可以玩电脑游戏。”托马斯表示。

“我讨厌游戏,我不玩游戏。”

塞林托——他让莱姆联想起一张凌乱未整理的大床——盯着电脑,似乎无动于衷。“林肯,”他严肃地说,“有一件我们和联邦调查局的人一起处理的特别专案,昨天晚上碰到了问题。”

“撞到了一堵砖墙。”班克斯鼓起勇气加上一句。

“我们认为……嗯,我认为你应该会想要帮助我们解决。”

想要帮他们解决?

“目前我手上有一件帮珀金斯处理的工作。”莱姆解释。托马斯?珀金斯是负责联邦调查局曼哈顿分站的特别探员。“弗雷德?德尔瑞的一名手下失踪了。”

服务于调查局多年的老将弗雷德?德尔瑞探员,一直负责安排曼哈顿地区绝大部分的卧底工作。德尔瑞自己就曾经是调查局顶尖的卧底人员,他曾经打入哈莱姆毒品巨头总部、黑人激进组织等,并且因此得到联邦调查局局长的亲口赞扬。几天前,他手下的一名探员——托尼?帕内利失踪了。

“珀金斯告诉我们了。”班克斯说,“这件事非常怪异。”

莱姆虽然无法争辩,但还是因为班克斯脱口说出这句话而白了他一眼。早上九点钟左右,那名探员从停在曼哈顿市中心联邦大楼对面的车内消失了。当时街上虽不是人潮汹涌,但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调查局那辆福特维多利亚皇冠车的引擎仍继续运转,但车门大开;没有血迹,没有开枪的弹屑,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目击证人——至少,没有愿意开口的目击证人。

确实非常怪异。

珀金斯手下有一组杰出的犯罪现场鉴定人员,其中包括了调查局的物证反应小组,不过当初组织这个小组的人却是莱姆。为了勘查失踪案现场,德尔瑞求助的对象也是莱姆。和莱姆搭档的负责刑事案现场的警官,在帕内利的车上花了好几个小时,没有找到身份不明的指纹,他们带回来十几袋没什么意义的细微证据,和唯一一个可能有用的线索——十多颗奇特的沙粒。

这些沙粒现在放大在他的电脑屏幕上,光滑巨大,就像是苍穹里的天体一样。

塞林托继续说:“如果你帮我们的话,珀金斯会找其他人去处理帕内利的案子。无论如何,我认为你会想要办这一件。”

又是这个用词——“想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莱姆和塞林托几年前曾经共同调查过一起重大杀人案,那是一件棘手的案子,而且是公诉案,所以他对塞林托的认识就像他对任何一名警察的了解一样。莱姆通常不太信任自己解读他人的能力(他的前妻布莱恩就经常愤慨地表示,莱姆可以看到一英里外的一个贝壳,却看不见站在他面前的一个人),不过他现在却感觉到塞林托有所隐瞒。

“好了,朗,到底是什么事?说吧。”

塞林托朝着班克斯点点头。

“菲利浦?汉森。”年轻的警探微微抬了一下眉,意味深长地说。

莱姆只在报上见过这个名字。出生于佛罗里达州坦帕的活跃富商菲利浦?汉森,拥有纽约州阿蒙克的一家批发公司,由于公司经营有方,他成了巨富。对一个企业家来说,汉森的生意十分好做。他不需要去开发客户,不需要做广告,也没有收款的问题;事实上,如果菲利浦?汉森批发有限公司开始走下坡路的话,那是因为联邦政府和纽约州政府费尽心思要让它关门,并将它的总裁关进监狱。汉森的公司销售的产品并非像他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是军方淘汰的二手车辆,而是军火,并且大部分都是从军队偷来的或非法走私的。今年年初,两名士兵开着一辆装载了小型武器的卡车前往新泽西州,结果在乔治?华盛顿大桥附近遭到劫持并被杀害。汉森在幕后主导着这件事——联邦检察官和纽约首席检察官都知道这一事实,却苦于没有证据。

“珀金斯和我们努力想要让案子成立,”塞林托表示,“并和军方的犯罪调查司令部联手,结果还是弄得一团糟。”

“一直都没有人能逮住他,”班克斯说,“一直都没有。”

莱姆猜想,大概没有人敢去揭汉森这种人的老底。年轻的警探继续说:“不过,事情在上个星期终于有了突破。汉森本身是个飞行员,他的公司在迈马洛尼克机场有一间仓库——不知道是不是白原附近的那一座。法官发出了搜查令,可想而知,我们什么都没找到。直到上个星期某一天,接近午夜的时候,机场已经关闭,但里面仍有一些人在加班,他们看到一个据他们描述外形和汉森相符的人,开车到一架私人飞机旁边,将一些粗呢袋子装上飞机,然后直接驾机起飞——既未经许可,也没有提交飞行计划。四十分钟之后,飞机返航落地,男人回到车上,然后快速离去,他们没有再看到那些粗呢袋子。目击者将飞机的注册编号交给了联邦航空管理局,结果表明那不是他公司的飞机,而是汉森的私人飞机。”

莱姆说:“也就是说,他知道你们已经逼近,所以企图丢弃一些会让他和杀人事件扯上关系的东西。”他看出了他们要抓他的原因,也发现这其中有些关联,“航空交通管制中心追踪到他了吗?”

“拉瓜迪亚机场一度掌握到他飞出长岛湾的上空。然后大约有十来分钟的时间,他降到了雷达探测不到的高度。”

“所以你们画了线路,试图找出他可能离开海湾的距离。派出潜水员了吗?”

“已经派了。不过一旦汉森听说我们有三名证人,肯定会开溜,所以我们正想办法留住他——以联邦拘留的方式。”

莱姆笑出声。“你们找到把这点视为正当扣押理由的法官了?”

“是啊,以危害飞行安全的名义。”塞林托说,“违反一些见鬼的联邦航空法,再加上无视危险的空中投掷、未提交飞行计划,以及低于联邦航空法规定的飞行高度等等。”

“我们的汉森先生怎么说?”

“他很清楚这些步骤,所以对于逮捕并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也没有对检察官说半个字。他的律师否认一切指控,并准备对于非法的逮捕提出控诉等等……所以只要我们能找到这些袋子,星期一就可以让他面对大陪审团,接下来就可以让他坐牢了!”

“假设,”莱姆指出,“如果这些袋子里没有任何罪证呢?”

“袋子里有罪证。”

“你怎么知道?”

“因为汉森害怕了。他雇杀手消灭证人,而且已经成功除去了其中一个,昨天晚上在芝加哥的市郊炸掉了他的飞机。”

所以,他们希望我把这几个粗呢袋子找出来……莱姆的脑中出现了一些有趣的问题:可不可能因为某个俯冲,或者因为盐分和昆虫的碎尸在机翼尾端的囤积,而找出一架飞机在水面上特定的停留地点?人们能够计算昆虫死亡的时间吗?水中的盐分浓度和污染源呢?低空飞行在海面上,引擎和机翼是否会钩起海藻,让它们黏在机身和机尾上?

“我需要几张海湾的地图,”莱姆开始吩咐,“还有他那架飞机的结构工程图……”

“嗯,林肯,这就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塞林托表示。

“不是为了找那几个袋子。”班克斯补充。

“不是?那是为了什么?”莱姆甩开前额一根痒得令人发火的黑发之后,对年轻的警探皱起眉头。

塞林托的目光再次去检视米黄色的“电子控制器”。从那上头接出来的暗红色、黄色、黑色电线,就像太阳下的蛇群一样盘曲在地上。

“我们希望你帮警方找到汉森雇用的那名杀手,在他干掉另外两个证人之前阻止他。”

“还有呢?”莱姆看出塞林托仍然有所保留,问道。

警探一边看向窗外,一边说:“这件事看起来像是棺材舞者干的。”

“棺材舞者?”

塞林托对着他点点头。

“你确定吗?”

“我们听说他几个星期前在华盛顿特区作案,杀了一个涉及军火买卖的国会助理。我们还找到了电话记录,发现有几个是从汉森家外面的付费公用电话打到棺材舞者投宿的旅馆,所以一定是他,林肯。”

电脑屏幕上那颗大如行星,光滑如女人肩膀的沙粒,突然之间再也引不起莱姆的兴趣。

“好吧,”他轻声说,“这就是我们现在要面对的问题,对不对?”

3

她记得……

昨天晚上躺在卧室里时,一阵电话铃响盖过了窗外的毛毛细雨声。

她轻蔑地看了它一眼,好像她那恶心的感觉、脑袋里喘不过气的疼痛,以及眼皮后面跳动的闪光,全部都是纽约电信所造成的一样。

最后她在电话铃响到第四声的时候,摇摇晃晃地过去打断它。

“喂?”

她听到的是透过互联网让无线电接通电话的空洞的信号回音。

接着好像出现了一个声音。

似乎是一个笑声。

接着巨大的轰隆声、咔嚓声,然后一片寂静。

没有信号声,就只有覆盖在她耳中爆裂音波里的一片寂静。

喂?喂?

她挂断电话回到床上,看着窗外的山茱萸在春雨和微风中摆动。接着她又睡着了,直到电话在半个钟头之后再次响起,为她带来了关于利尔9CJ在抵达之前坠落,她的丈夫和年轻的蒂姆?伦道夫双双丧命的噩耗。

此刻,在这个灰色的早晨里,珀西?雷切尔?克莱明白了昨天晚上那个神秘的电话是她丈夫打的。勇敢地打电话向她通报噩耗的罗恩?塔尔博特告诉她,在接近利尔喷气机爆炸的时间前后,他为她接上了那个电话。

爱德华的笑声……

喂?喂?

珀西拔开酒瓶的塞子,啜了一口。她想起多年前一个刮风的日子里,她和爱德华驾着一架配备了浮简的西斯纳180飞到安大略的红湖,以油箱里仅剩的六盎司燃油降落,然后喝了一瓶没贴商标的加拿大威士忌庆祝他们安全抵达。那瓶加拿大威士忌造成两人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宿醉。回想起这件事就像当时感受到的痛苦一样,让她热泪盈眶。

“够了,珀西,不要再喝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男人指着酒瓶说,“求求你!”

“好吧。”她忍住了嘲讽,用一种阴郁的声音回答,“没问题。”接着她又喝了一口,一边抵抗想要抽烟的欲望。“他为了什么见鬼的原因,在最后那一刻打电话给我?”她问。

“或许他担心你,”布莱特?黑尔表示,“你的偏头痛。”

布莱特像珀西一样,昨天晚上也没有睡觉。塔尔博特也打了电话告诉他坠机的消息,然后他就立刻从位于布隆克斯威的公寓开车过来和珀西作伴。他一整个晚上都待在她身边,帮她打了几个该打的电话,是他打了电话通知珀西住在里士满的父母,而不是珀西自己。

“他没有必要这么做,布莱特,最后一个电话……”

“这跟发生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黑尔温柔地说。

“我知道。”她说。

他们认识多年了。黑尔是哈得孙空运的元老驾驶员之一,他在一开始的四个月并没有支取工资,一直到耗尽积蓄之后,才勉为其难地向珀西要求领一点薪水。他一直都不知道珀西是拿自己的存款来支付他的薪俸,因为公司刚成立的那一年并没有任何盈余。黑尔看起来就像一名干瘦而严肃的教师,不过事实上,他的脾气相当随和,也是一个滑稽的丑角,他一直都是珀西的最佳开心果。他还曾经因为乘客的无礼和不规矩,而让飞机上下翻转,倒着飞到他们平静下来为止。黑尔经常乖乖地坐在珀西左边的驾驶座上,也一直都是她最喜欢的副驾驶。“和你一起飞是我的荣幸,女士,”他会对她说,然后蹩脚地模仿猫王的模样说,“非常感谢。”

她眼中的痛苦几乎已经消失不见了。珀西曾经失去一些朋友——大部分都是因为空难——而她知道,麻醉肉体才能减轻精神上的伤痛。

就像威士忌一样。

她再次将瓶口凑到嘴边。“去他的,布莱特!”她坐到他身旁,“去他的!”

黑尔用强壮的手臂抱住她,而她则将顶着一头鬈发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振作一点,宝贝,”他说,“答应我。我能够为你做些什么?”

她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又喝了一小口波本威士忌,然后她看了一眼时钟。早上九点了,爱德华的妈妈随时都会抵达。朋友、亲戚……还有追悼的仪式要准备……

要做的事情还真多。

“我得打个电话给罗恩。”她说,“公司方面,我们得想想办法……”

在航空和空运的领域当中,“公司”这个字眼和其他的行业并不一样。在他们这一行,公司就像是一个实体,一个活生生的东西;提到的时候心中总是充满了崇敬和挫败感,有骄傲,但有时候也充满了悲痛。爱德华的丧生对许多人造成了伤害,包括公司在内,而这创伤很可能是毁灭性的。

要做的事情还真多……

珀西?克莱这个从来不曾慌乱的女人,这个曾经镇定地用“利尔23S复仇女神”进行致命的摇摆飞行、从许多老练飞行员都会惊慌失措的坟场漩涡之中抽身的女人,现在却瘫软在沙发里,“怪了,”她心想,“我就像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似的,居然动弹不得。”她真的看了看自己的手脚,看看它们是不是像白骨一样惨白、没有血色。

哦,爱德华……

当然,还有蒂姆?伦道夫——一名难得的副驾驶、少见的杰出大副。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他那张年轻圆润的面孔,就像年纪稍轻一点的爱德华,经常莫名地傻笑,但是操控飞机的时候却机敏灵活、服从命令、态度坚决,而且会依自己的判断执意下达一些指令,就算面对珀西的时候也一样。

“你需要喝点咖啡。”黑尔说,一边朝着厨房走去,“我去帮你准备一大杯加了脱脂牛奶的摩卡奇诺拿铁咖啡。”

他们私底下有个关于娘娘腔咖啡的笑话,他们两个人都认为,真正的飞行员只喝麦斯威尔或福杰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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