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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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林托打电话把这些要求通知刑事鉴定实验室。

“但是我们不能坐在这里干等着那些神奇玩具送来。梅尔,你还是先用老办法做吧。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假沙子的情况。”

“它夹杂了一点泥土,是壤土,有石英、长石和云母微粒,但看不到叶子和腐烂植物的成分。这些微粒有可能是膨润土。”

“膨润土。”莱姆满意地说,“那是火山岩风化而成的。建筑工人在这座城市土壤含水较多的地区挖地基时,碰到岩床较深的地带,会用膨润土制成泥浆糊墙,以防止地基塌陷。所以我们要找的是靠近水边的开发区,也许是在三十四大街以南,因为北边的岩床比较接近地表,不需要泥浆墙。”

库柏移动一下载玻片。“如果让我猜,我会说这里面大部分成分是钙。等一等,这里有些纤维状的东西。”

在库柏转动旋钮的时候,莱姆心想,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取通过目镜观察东西的能力。他回想起以前的那些晚上,他把脸紧紧贴在灰色的海绵胶垫上,观察纤维、腐土、血液细胞或金属碎屑在显微镜中游进游出的情景。

“这里有别的东西。一颗较大的颗粒,有三层。第一层类似角质,第二层是钙,只是颜色有细微的不同,第三层是半透明的。”

“三层?”莱姆愤怒地吐出一句脏话,“妈的,这是贝壳!”他是在生自己的气。他应该早想到的。

“没错,的确是。”库柏点点头,“是牡蛎,我认为。”

纽约这座城市周围的牡蛎养殖场大都集中在长岛海岸和新泽西。莱姆本来以为那个不明嫌疑犯会把地理范围限制在曼哈顿以内——今天早上那个死者被发现的地方。他喃喃地说:“如果他把范围扩大到整个大都会区,搜索就毫无指望了。”

库柏说:“我又看到别的东西了。我想这是石灰,但年头已经很久了,颗粒状的。”

“会不会是混凝土?”莱姆猜。

“有可能,是的。不过我想不通这些贝壳。”库柏沉吟着说,“纽约附近的牡蛎养殖场充满了植被和泥土,而这些贝壳几乎完全没有植物成分,相反却混合有水泥。”

莱姆突然吼道:“边缘!这些贝壳粉末的边缘是什么样子,梅尔?”

技师从目镜里看去。“边缘不规则,没有研磨痕迹,是被干压机碾碎的。没有被水分侵蚀的迹象。”

莱姆审视着那张兰德尔地图,目光从右扫到左,最后停留在那只跳跃的小狗的屁股上。

“找到了!”他大喊。

一九一三年,F.W.伍尔沃斯建造了六十层高的摩天大楼,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大楼外表为赤陶色,饰以滴水兽和哥特式浮雕。在此后十六年的时间里,它一直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物。由于曼哈顿这一地区的岩床比百老汇要深一百多英尺,建筑工人必须挖很深的竖井才能支撑住建筑物。在破土动工后不久,工人们发现了一九〇六年被绑架的曼哈顿企业家塔尔伯特·索姆斯的尸骸。他的尸体被发现埋在一堆厚厚的像白沙一样的东西中,但实际上那是牡蛎粉末。这件事当时引得小报大肆渲染,声称这位肥胖的大亨到死都和美食脱不了干系。在曼哈顿下东区地下这种贝壳随处可见,因为人们过去曾用它来掩埋垃圾。珍珠街的名字也是由此得来。

“她就在下城的某个地方,”莱姆宣布,“大概在东边,而且可能离珍珠街不远。她在地下大约五到十五英尺的地方,或许是隧道建筑工地,或许是老房子的地下室。”

“交叉对比环保署提供的资料,杰里。”塞林托指示,“看看这一地区哪里正在清理石棉。”

“珍珠街附近吗?没有。”那个年轻警察拿起他和霍曼刚才做过标记的地图,“共有三十多处石棉清理场,分布在中城,哈莱姆区和布隆克斯区,但下城没有。”

“石棉……石棉……”莱姆又喃喃自语。为什么这个字眼那么耳熟?

现在是下午两点零五分。

“鲍尔,我们必须行动了。派你的人到那里去开始搜索。所有珍珠街上的建筑物。还有水街上的。”

“老兄,”霍曼叹了口气,“那里的建筑物可真不少呢。”他说着朝门口走去。

莱姆对塞林托说:“朗,你最好也去。那里肯定会有一场激烈的竞赛,他们势必需要所有能投入的搜索力量。阿米莉亚,我要你也到那里去。”

“可是,我已经想过……”

“警员,”塞林托打断她的话头,“你已经接到命令了。”

一丝愤怒的表情从她美丽的面庞上掠过。

莱姆对库柏说:“梅尔,你是开车来的吗?”

“我开RRV来的。”

市警察局的犯罪现场勘察车是一辆大型厢式汽车,里面满是仪器和证物搜集工具,配备比许多小城镇的整个实验室都齐全。但是在莱姆负责资源组的时候,他又做主添置了一辆小型的犯罪现场勘察车,车上只配备了一些基本的证物搜集和分析设备。这辆被称为RRV的快速反应车看上去很不起眼,但莱姆为它加装了警察拦截专用车的涡轮引擎,因此他们经常比警方的巡逻车还早一步抵达犯罪现场。第一个出现在犯罪现场的不是接到报案的巡警,而是刑事鉴定小组的技师,这是所有鉴定人员的梦想。

“把车钥匙给阿米莉亚。”

库柏把钥匙递给阿米莉亚·萨克斯。她狠狠地瞪了莱姆一眼,转身冲下楼去,连脚步声似乎都充满着怨气。

“好了,朗,你的意见如何?”

塞林托瞥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廊,走到莱姆跟前。“你真的想让P.D.加入我们?”

“P.D.?”

“我指的是她,萨克斯。P.D.是她的绰号。”

“什么意思?”

“别当她的面叫,她会急的。她爸爸也是巡警,干了四十年。所以他们都叫她‘巡警之女’【注】。”

【注】:此处的英文为the Portable's Daughter,因此缩写为P.D.。

“你认为我们不应该找她吗?”

“不,我没这么想。你为什么要找她?”

“因为她为了不破坏现场跳下三十英尺高的路堤,还封锁了一条主要街道,拦住美铁列车。这是一种进取心。”

“算了吧,林肯,我知道一打以上的犯罪现场警察都会做同样的事。”

“反正,她就是我想要的。”莱姆表情严肃地看着塞林托,委婉但毫不含糊地提醒他,这个条件是一开始就谈好的。

“我的意思是,”塞林托吞吞吐吐地说,“我只和鲍林说过。佩雷蒂是个他妈的超级怕事的家伙。如果……我只是假设……那些大人物发现在犯罪现场走格子的是一个巡警,恐怕会有他妈的不少麻烦。”

“也许吧。”莱姆平静地说,眼睛望着招贴背面的图表,“不过我有一种预感,这可能是我们今天最小的麻烦。”

说完,他虚弱地把头往后一倒,靠在厚厚的枕头上。

第七章

犯罪现场勘察车正沿着纽约下城华尔街阴暗的街道疾驶。

阿米莉亚·萨克斯用手指轻轻敲打方向盘,思忖着T.J.科尔法克斯可能会被拘禁的地方。找到她的希望似乎十分渺茫。前方这片商业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巨大,有如此多的窄街,如此多的面孔、出口和布满黑洞洞窗口的建筑物。

如此多可能藏匿人质的地方。

她脑海里浮现出铁路边那只从地下伸出的手。血淋淋的手指骨上戴着钻戒。萨克斯认识那款珠宝,她称之为“安慰戒”——是孤独的富家女孩为自己买的。是那种如果她有钱也会买来戴的戒指。

躲开骑自行车的邮差和出租车,加速向南行驶。

即使在这个明亮的下午,在令人窒息的烈日下,这一带仍然是整个城市最幽暗的部分。摩天大楼投射出阴森森的影子,每幢建筑物外都蒙上一层像干涸的血迹般的暗黑色。

萨克斯以四十英里的时速转了个弯,滑过热得发软的柏油路,然后踩下油门,把车速重新冲回近六十英里。

引擎棒极了,她暗自赞叹,决定试试在七十英里时速下操纵这辆车的感觉。

多年以前,当她的老爸——他通常值下午三点到十一点的班——睡觉时,十来岁的阿米莉亚·萨克斯总是偷偷摘下他的汽车钥匙,然后告诉母亲罗丝说她想出去逛街,还问需不需要替她到福特·汉密尔顿肉店带点什么回来。但不等她母亲说完“不必了,但你要坐地铁去,不能开车”这句话,她早已消失在门外,发动汽车向西冲去。

三个小时后,阿米莉亚两手空空地回到家,她轻手轻脚地溜上楼去,生怕撞到已经被气得发狂的母亲。让她觉得好笑的是,母亲总会教训她这种嗜好会让她过早怀上孩子,断送掉拥有漂亮脸蛋的她成为百万名模的机会。在她母亲终于明白女儿不是出去和人鬼混,而只是到长岛高速公路上以一百英里的速度飙车时,她更是气得发狂,教训她说这样会撞烂她的漂亮脸蛋,断送掉她成为百万名模的机会。

在她取得驾驶执照后,飙车的情况变得更加严重。

现在,萨克斯驾车飞快地插入两辆并排停着的大卡车之间。她暗自祈祷这两辆车的乘客或司机不会突然打开车门。在幽灵般的呼啸声中,她超越了它们。

只要你移动,他们就抓不到你……

朗·塞林托用钝钝的指尖揉搓着自己的圆脸,对这种宛如参加方程式赛车般的疯狂驾驶丝毫不以为意。他神态自若地和他的搭档讨论案情,就好像一个会计师在讨论资产负债表。至于班克斯,他早已顾不上着迷似的偷窥萨克斯的眼睛和嘴唇,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时速表上,不到一分钟就检查一次。

他们转了一个大弯,下了布鲁克林桥。当萨克斯用被自己啃得光秃秃的手指轻叩方向盘时,她又一次想到那个被绑架的女人,那个叫T.J.的女人一定有又长又漂亮的指甲。她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那个挥之不去的景象:那只像白桦树树枝般从地下伸出的手,那根血淋淋的手指骨。

“他简直是个疯子。”为了强迫自己改变思绪,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谁?”塞林托问。

“莱姆。”

班克斯点头附和:“叫我说,他简直就是第二个霍华德·休斯【注】。”

【注】:霍华德·休斯(Howard Hughes,1905-1976),美国亿万富翁。他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次飞机失事中大难不死,但从此失去健康,长期依赖吗啡抑制疼痛。

“呃,是啊,也让我吃惊不小。”这位资深警探承认,“看得出他的情况不太好。过去他可是个帅哥呢。不过,你们也知道,毕竟他经历了那么多磨难。萨克斯,你开车技术怎么这么好?你是怎么到巡警队的?”

“我是被派去的。他们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通知我去报到。”就像你们一样,她心里说,“他真的那么厉害吗?”

“你是说莱姆?岂止是厉害!纽约市大多数犯罪现场鉴定人员每年最多处理两百具尸体,莱姆处理的数量要多一倍!即使在他当上资源组的头儿之后也一样。佩雷蒂也不错,但他差不多两星期才出一次警,而且专挑媒体关注的案子露面。这些话你别说是我讲的,知道吗?”

“是,长官。”

“莱姆总是亲自勘察现场。即便在没有现场可勘察的时候,他也总在外面瞎转。”

“做什么?”

“只是随便走走,东瞧瞧西看看。他一次会走上好几英里,把整个城市都走遍了,有时花钱买,有时顺手捡,到处搜集东西。”

“哪一类的东西?”

“证物样本。泥巴、食品、杂志、轮毂罩、鞋子、医学书、药物、植物……只要你说得出来,他就找得到,还分好类。你知道,就因为这样,只要证物一放在他面前,他就马上能指出嫌疑犯可能去过哪些地方,或做过什么事。每次呼叫他,不是在哈莱姆区,就是在下东区或地狱厨房。”

“他是出自警察世家吗?”

“不是,他父亲好像是什么国家级实验室的科学家。”

“莱姆学什么的?科学?”

“对。他是伊利诺斯大学香槟-阿巴那分校毕业的,拿了两个相互毫无关系的学位——化学和历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读这些东西。在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的父母就过世了,那是……哦,有十五年了。他没有兄弟姐妹。他在伊利诺斯州长大,所以才会取名为‘林肯’。”

她想问他有没有结过婚,但话到口边改成了:“他真的那么……”

“你尽管直说,警员。”

“……混蛋?”

班克斯笑出声来。

塞林托说:“我母亲有更好的表达方式,她会说有些人‘一根筋’。哈,用这个词形容莱姆最合适,他就是‘一根筋’。有一次,一个傻瓜技师把显示血液用的发光氨喷在指纹上,而不是用宁海德林,结果指纹完全被破坏了,莱姆当场就把他开除了。还有一次,有一位警察实在忍不住,在现场撒了泡尿,还按水冲了马桶。这下可把莱姆气疯了,叫他滚到地下室去,把所有能在污水池里找到的东西都带回来。”说到这里塞林托笑了。“那个警察是有官阶的,他说:‘我不干,我是副警长。’而莱姆说:‘新消息,你现在是管道工了。’这种故事多得说不完。嘿,你开到八十英里了!”

他们风驰电掣般地经过了“大楼”。她痛心地想,这才是我此刻应该在的地方。和资料室的朋友聊聊天,或是坐在培训教室里,惬意地享受空调冷气。

她熟练地闪过一辆停在红灯线外的汽车。

上帝,这里真热。灰尘、臭味、废气,什么都热烘烘的。这是城市中最丑陋的时刻,让人的火气像哈莱姆区消防水龙头里喷出的灰色的水一样,一个劲儿地往上蹿。前年的圣诞节,她和男友曾有过短暂的庆祝假期——从晚上十一点到午夜,这是他们唯一能共同挤出来的时间。在零下四度的气温里,她和尼克坐在洛克菲勒中心外的溜冰场边上,喝着咖啡和白兰地。他们一致同意,宁可连续冷上一星期,也不愿在炎热的八月过上一天。

终于,车子冲到了珍珠街,她看到了霍曼的指挥车。在留下一道长达八英尺的刹车痕迹后,她把RRV停进霍曼的车子和另一辆特勤小组公务车之间的缝隙里。

“妈的,你开车技术真棒。”塞林托钻出车子。在杰里·班克斯推开后车门下车时,萨克斯注意到他汗湿的手掌在车窗上留下一个显著的印记。不知道为什么,发现这点让她感到很开心。

到处都是特勤小组人员和穿制服的警察,起码有五六十人,还有更多的警察正在赶来这里的路上。似乎纽约警察总局把所有的警力都集中到下城区了。萨克斯忍不住想,如果有人想策划暗杀、占领格莱西大厦或某个领事馆,现在倒是动手的好时机。

霍曼迎着他们的车子快步走来。他对塞林托说:“我们正一户一户地搜索,检查珍珠街上的所有建筑。没有人知道哪里有石棉场,也没有人听到呼救声。”

萨克斯想下车,但霍曼拦住了她:“不,警员,你的任务是留在这辆犯罪现场勘察车上。”

她还是下了车。

“是,长官。但这命令是谁下的呢?”

“莱姆警探。我刚和他通过话。他叫你一到犯罪现场就和总部联络。”

霍曼走开了。塞林托和班克斯也匆匆向指挥车走去。

“塞林托警探!”萨克斯叫道。

塞林托转过身。她说:“对不起,警探。问题是,谁是我的直属上司?我应该向谁汇报?”

他简短地回答:“你直接向莱姆汇报。”

她笑了:“但是我不能向他汇报。”

塞林托不解地望着她。

“我是说,他是个平民。难道就没有责任归属或管辖权之类的问题吗?我需要对某个有警衔的人汇报。”

塞林托冷冷地说:“警员,你听着。我们全都向林肯·莱姆汇报。我不管他是平民还是局长,就算是他妈的蝙蝠侠也一样。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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