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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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久久地沉默着。突然,他指着裴玄静厉声道:“你是刺客!”

“什么?我不是……”

“不是?那你的手中为什么握有匕首?”

“我……”裴玄静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中果然握着纯勾。

“玄静!快把刀放下!”她听到裴度的叫声。

“抓刺客,抓刺客!”与此同时,殿内一片哗然,身披明光铠的神策军向她逼近。

“玄静,快把刀放下啊!”

裴玄静一步步向后退,背抵到殿内的龙柱上,退无可退了。她知道应该放下纯勾,可是她不愿意,因为这是她所拥有的唯一一件真实的东西了。

裴玄静缓缓地举起纯勾。

“玄静!”

“大娘子!”

她在一片焦急的呼喊中睁开眼睛。

“你总算醒了,谢天谢地……”裴玄静认出来了,喜极而泣的是婶娘杨氏,在她身旁泣不成声的是小婢阿灵,默默凝望自己,满面愁容的是叔父。

她艰难地举起右手,掌中并没有纯勾。

南柯一梦,裴玄静又回到了起点,但几乎已失去了珍视的一切。

不,她想起来了,还有一个人:“李弥……快去金仙观……找他……”

裴度沉声道:“玄静,李弥失踪了。”

“失踪?”她的头脑太昏沉,什么都理解不了了。

“你我都不在长安的那段时间里,金仙观的女冠报于京兆府,说已数日不见李家二郎。因为金仙观守卫森严,李弥不可能私自外出。所以京兆尹特别向圣上请旨,入金仙观内搜寻。”裴度深深地叹了口气,“可以说是彻彻底底地搜了不下三遍,始终一无所获。所以,只能认定李弥失踪了。”

裴玄静叫起来:“这怎么可能!他既然没有出观,就一定还在观中。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啊!”

裴度看着裴玄静,和蔼地说:“这个道理人人懂得。所以,我回到长安以后,又再求了一次圣上,请他恩准我亲自带人到金仙观里去找。唉,可惜仍然没有找到。”

“地窟?叔父有没有到地窟里去找?”

“地窟不是早就填埋了吗?以李弥一己之力怎可能再次掘开?他又为了什么掘开呢?退一万步说,就算李弥进了地窟,他也不可能永远躲在里面不出来吧?总会渴会饿,地窟里哪来的食物和水?所以他不可能待在地窟里。”

裴玄静挣扎着撑起身来:“我去找,我去金仙观找他,我一定能找到他的。”

“玄静!”裴度的语气变得严厉了,“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李弥找不到了,你也绝对不能再回金仙观去。”又稍稍缓和一些,“玄静,这次可是圣上恩准你不再回金仙观的,你总不能抗旨吧。”

裴玄静呆住了。

“哎呀,好了好了。”杨氏来打圆场,“玄静啊,你这回的疟症可凶险着呢,如今总算有了些起色,还得在家好生将养,等身体复原了,你想去哪儿不成呢。不急在这一时,啊?”

裴度瞥了妻子一眼,没有纠正她的失言。

裴玄静不再说话,因为她清楚地看见了叔父眼中的不舍、无奈和悲哀,还因为她终于醒悟过来,不论是崔淼的死还是李弥的失踪,自己都不可能从叔父那里得到任何答案。裴度,首先是大唐帝国的宰相,皇帝最忠实的臣子,然后才是她的叔父。她怎么可以忘记这一点呢?

她在这个世间,再无同盟者了。

杨氏说的是最浅显的道理,却也是最深刻的人生智慧。

裴玄静开始认认真真地服药休养。由于疟症多次反复,再加上身心都受了重创,裴玄静的身体恢复得很缓慢,但到底还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在日常生活中,裴玄静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真把过去的一切抛诸脑后了。她不再主动询问任何事情,对于种种时事消息也表现得漠不关心,闲暇时除了做一些女红,就是捧读道教典籍,在家中亦坚持茹素修行。

虽然不在金仙观中,裴玄静仍然当自己是一名修道的炼师。这个身份保证她免于俗世纠葛,也能使她最大程度地掩藏起真实的想法。

裴度宰相府中的生活一如当初,小婢阿灵对裴玄静比过去更加亲热,只是说话小心了许多,也从来不提崔淼和李弥,仿佛从来没认识过这两个人。裴玄静因而发现,就连阿灵也长大了,学会伪装。

唯有一次,当裴玄静见到阿灵的簪子上飘着自己编给她的红穗子,掩饰不住心痛难耐,让阿灵看出了端倪。

怎么可以忘记,还有一个杳无音讯的人——禾娘。

与崔淼对雪盟誓时,他们共同期冀的美好未来中包括了四个人,而今却只剩下裴玄静孑然一身。

裴玄静恳求阿灵帮忙,到韩愈府中走一趟,设法联系韩湘。

阿灵回说:“娘子,我听说韩郎让韩夫子赶出府去,不许他再到长安来了。”

“什么?”裴玄静大失所望,“难怪这么久都没有他的消息。”

阿灵吞吞吐吐地说:“前些日子,府里收到过一封韩郎的书信,是给大娘子的。那会儿娘子正病得不省人事,所以阿郎就收起来了。”

“有办法偷出来吗?”裴玄静抓住阿灵的手,“我无论如何都要看一看这封信。求求你了,阿灵。”

阿灵噘着嘴说:“我试试吧。”

过了几天,趁着裴度不在府中,她还真把书信偷出来了。

“是倩儿帮忙的,娘子你快看,我还得赶紧还回去。”

信并不长,所以裴玄静一会儿就看完了。

韩湘在信中写道,他在青城山内外找了足足有十几天,最终仍未能找到禾娘。唯一的线索是在幽人谷旁一个采药人的窝棚中,发现有人逗留和搏斗的痕迹。从留在现场的脚印、烤熟后吃剩的果子和撕破的衣服残片来看,应该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为女子。韩湘认为,这个女子很可能就是禾娘。也就是说,她和大家失散以后,似乎又落入了某个不知身份者的手中。

韩湘说,他起先怀疑是乾元子那一伙,也查问了青城山中其他的道观,还寻访了猎户和采药人,但都一一排除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可能:阉人。

“阉人……”裴玄静握信的手抖得厉害。

韩湘写道,他想来想去,掳走禾娘的人多半就是在真武宫外掘墓的阉人。当时他们一共见到两个阉人,一死一逃,应是那个逃脱的阉人抓走了禾娘。

至于阉人为什么要抓走禾娘,韩湘也想不通。如果仅仅为了报复,干脆杀掉禾娘不是更省事?再说,阉人能对一位少女做什么呢?

韩湘找不到禾娘,只得先返回长安。裴玄静被裴度带回长安,以重病为由藏在宰相府中不得见客。韩湘从跟随裴度征西的韩愈那里听说了淮西的经过,又被韩愈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指责韩湘办事不力,没有保护好裴玄静,令韩愈在裴度面前十分汗颜。韩湘在叔公府中再也待不下去了,所以临行前给裴玄静写了这封信,再三央求叔公送到裴府。韩湘还说,自己并不在乎被逐出长安,但崔淼之死令他感到极度心寒,巴不得立即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仍然遁入终南山中修道,过回逍遥自在的生活。最终没能找到禾娘,令韩湘觉得非常遗憾。他在信中发誓说,自己离开长安后,还会继续寻找禾娘,无论如何要给裴玄静一个交代。

裴玄静把信还给阿灵,她急急慌慌地去找倩儿了。

屋中只剩下裴玄静一人,她用力推开窗,让早春料峭的风刮上自己火热的面孔,胸中翻滚的烈焰却怎么都无法平息。

裴玄静断定,韩湘找不到禾娘了。如果禾娘还活在世上,那么只可能在一个地方找到她——皇宫。

韩湘推断出是阉人抓走禾娘,但他把原因想错了。裴玄静记起来,聂隐娘曾提到过,禾娘的父亲王义担心女儿为皇家所害,拜托聂隐娘将她送出长安。当时裴玄静只觉得奇怪,皇帝有什么必要去追杀一名少女,现在当联系起所有的蛛丝马迹之后,她开始坚信其中必有缘由。这个缘由不仅与禾娘有关,还必然与贾昌老丈,与玉龙子,与崔淼的死有关。

不,她现在不能去想崔淼,否则她将抑制不住心痛而落泪。自从在裴府中苏醒过来,裴玄静就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流泪,是为了宣泄悲伤。而裴玄静已经把悲伤驱离,只允许仇恨常驻心头。

禾娘的遭遇可想而知,更加深了裴玄静的仇恨。她像在无尽黑夜中踯躅独行,突然在前方发现了朦胧的光亮,便决定狂奔而去。她无法确定会堕入十八层地狱还是升上极乐天界,她也不在乎了。她只想撕开笼罩天地的重重黑幕,还自己一个真相。

7

这天一早,阿灵就来叫裴玄静:“娘子,阿郎已经出门了。”

裴玄静已经换好一身婢女服饰候着了,听到招呼,忙随阿灵一路匿行来到后院角门旁。阿灵悄悄推开一条门缝,指给裴玄静看停在外面的马车。

“娘子,车夫什么都不会问,你不用管他。”

“好。”裴玄静点一点头,就要出门。

“娘子,阿郎会在丰陵一直待到明天晌午,今天一整天都不回家。所以……”

“所以我一办完事就回来。”裴玄静轻轻握了握阿灵的手,“别担心,我会多加小心,更不会耽搁。”顿了顿,又看着阿灵的眼睛说,“绝对不会连累你。”

她想,我已经连累过太多人,以后再也不会了。

坐上马车,车夫问:“娘子要去哪儿?”

“春明门外。”

“好嘞。”车夫一扬鞭,马车便徐徐向前了。

过了好一会儿,裴玄静才鼓起勇气掀开车帘的一角,喧闹的长安市井涌入她的眼帘。早春,永远是长安城最富有生气的时节。淮西大捷后,天下藩镇纷纷表示归顺朝廷,这个春天,更是大唐自安史之乱后第一个扬眉吐气的春天。

“四海归一,天下一家。”皇帝的誓言似乎终于要变成现实了。盛世,即将伴随着这个春天重新降临大唐吗?长安街坊上的行人们,各个脸上都带着由衷的欢笑,令他们喜不自胜的应当不仅仅是天然的春色,还有帝国再度焕发的盎然春意吧。

裴玄静放下车帘,不再去看。

马车驶出春明门后,按照裴玄静的指点,停在一处僻静的窄巷外。裴玄静请车夫在此等候,自己朝巷内走去。

贾昌老丈的院子荡然无存,只留下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的最后方,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白塔。塔下几株柳树刚抽出新绿,嫩枝在春风中轻轻拂动着。

柳树下站着一个人,正在朝白塔上张望。

裴玄静径直向他走过去。那人听见动静转回头来,看清是裴玄静,惊得倒退半步。

“怎么是你?”

“是我。”裴玄静上前道,“我们又见面了,陈鸿先生。哦,现在应该称您为主客郎中大人了。”

陈鸿的圆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我以为来的是……”

“是一个名叫郎闪儿的小郎君,但其实是一个名叫禾娘的小娘子,对吗?”裴玄静淡淡一笑,“那封信是我写的。”

“你?”

“对。为了怕被陈先生识破,我先起草,再让婢女抄写一遍。她的那手拙朴字迹,果然骗到了陈先生。”

陈鸿越发局促起来,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拔腿要溜。裴玄静怎会放过他,一步拦在他面前:“陈先生,陈大人!你既应信前来,对于郎闪儿的情况,你就连问都不想问一声吗?”

陈鸿毕竟是个文人,做不出光天化日之下与一位淑女争执的事来,何况这位淑女还是当朝宰相的侄女。他刚刚重新入朝为官,可不敢得罪裴度,只得苦着脸站定,问:“裴炼师,你怎么想到用郎闪儿之名来引我?”

“因为先生所作的《东城老父传》。”裴玄静道,“陈先生终究脱不掉文人脾性,爱作书立传,你自己把前后经过都写出来了,怎么能阻止他人读到呢?”

陈鸿低头不语。

“先生在写《东城老父传》时,特意化名为陈鸿祖。但有心之人不难从文风和内容中判断出,写作此文的陈鸿祖和写作《长恨歌传》的陈鸿根本就是一个人。更不要说,我们在蔷薇涧畔王质夫的草庐中‘巧遇’时,先生还声称自己姓‘祖’。”

“唉!”陈鸿算是承认了。

“陈鸿祖”,也就是陈鸿所作的《东城老父传》记述了一个名叫贾昌的人,因驯鸡有术而得到玄宗皇帝的宠爱。安史之乱中,贾昌未能及时逃出长安,结果妻离子散,富贵荣华一夕成空,从此看破后尘,皈依了佛法。先皇为太子时,感其身世,特为贾昌在春明门外建了一所院子,供他居住礼佛,并收留穷苦百姓行善事。

此刻,裴玄静与陈鸿就站在院子曾经坐落的地方,而院子本身已被皇帝下令拆除了,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抹了个一干二净。

裴玄静道:“听说陈大人升官了,玄静是该恭喜您吧?”顿了顿,她还觉不过瘾,又尖刻地补充,“人逢喜事精神爽,陈大人不仅更加富态,连袍子上的补丁也不见了。”

陈鸿的面色羞中含愧,难看极了:“炼师有什么话,还请直说。”

“我只想请陈大人回答一个问题,当年为什么要来拜访贾老丈?”

陈鸿叹了口气:“我实话实说。元和元年与王质夫、白居易在蔷薇涧旁论及明皇贵妃遗事后,我与白乐天分别写就《长恨歌传》和《长恨歌》。后来,《长恨歌》流传甚广,白乐天因之名声大噪,而我的《长恨歌传》却一直默默无闻,再加上仕途不顺,我便辞官回归故里。在洛阳家中时,我闲来无事反复诵读《长恨歌》,越读越觉有问题。”

“就是在蔷薇涧时对我提到的那些疑问吗?”

“正是。我开始怀疑王质夫在《长恨歌》中隐藏了秘密,而且与皇家有关,我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是决定去找王质夫问个究竟。”

“他告诉你了吗?”

“怎么可能。”陈鸿苦笑道,“他当然一味搪塞,但他越搪塞,我反而越好奇,就越去纠缠于他。当时我沉迷在《长恨歌》的秘密中难以自拔,几次三番探访蔷薇涧,终于使王质夫不胜其扰,远避东川而去了。”

“质夫先生应白行简之邀去东川幕府任职,原因竟在于此?”

“我想是吧。”

裴玄静沉默片刻:“可是你并没有放弃。”

陈鸿赧然道:“质夫的逃避更使我相信自己的判断,《长恨歌》中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我终究无法追去东川,只得另作他想。既然《长恨歌》中的可疑之处都围绕着杨贵妃的下落,我便寻思着,是否能找到尚在人世的天宝旧人,或许可以探听出一些端倪。”

“所以你便找到了贾老丈!”

陈鸿又叹了口气:“其实一开始我找到的不是贾昌,而是他的妹妹贾桂娘。”

“什么?”贾桂娘竟是贾昌的妹妹!裴玄静有些晕眩,对啊对啊!姓氏、年龄和身世都相符,只怪自己根本没有朝那里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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