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暴(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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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墙、黄色琉璃瓦、一片青灰色的重楼上,顶起蓝色天空的四角。几十只信鸽带着长长的哨音,在四方形的天空上徘徊着,矫健自由的身影,牵动宫墙内羡慕的视线。

  宋帝赵昺带着几个随从,百无聊赖地于御花园中散步。住在这座行宫里有三年了吧,具体多少日子赵昺也算不清楚。由蒲家花园改建成的行宫占地六百余亩,对寸土寸金的泉州来说,这简直是天下最高贵、最繁华、奢侈之所。很多人每日从宫墙外走过,都眼巴巴地幻想着能进到宫墙内看上一眼。就一眼,己经能够满足,够跟一个班次的工友和左邻右舍们吹上三年的。那是皇城啊,天子居住的地方,大宋朝的根,赵氏复兴的希望。

  对围城里边的赵昺来说,这里却无异于一个牢狱,一个囚禁了他所有志向和抱负的牢狱。那层层烟柳就是栅栏,锦衣华服就是镣铐、队队卫士就是狱卒,令他这个大宋皇帝如困在浅水中的蛟龙一般得不到施展。

  “如果有朝一日,朕能执掌权柄,一定要把文垂相软禁在这座行宫里,让他也尝尝坐井观天的滋味!”赵昺曾不止一次狂热的想。文天祥不是叛贼,自己没有理由诛杀他。也不应该诛杀他让天下豪杰寒心。但他专权误国,视皇家与整个行朝如无物,这个罪一定得追究。无论他是出于好意还是无心之过,皇家的权威不可挑战。否则天下臣子都学他的模样,这个皇位就会无聊透顶,做与不做没什么分别。

  己经渐渐长成少年的赵昺雄心万丈,他要做一个像汉武帝和唐太宗那样的千古明君,他要洗雪蒙古人加诸于赵氏皇族身上的耻辱,他要恢复故国,甚至要远征大漠,封狼居青,但实现这一切梦想的前提都是,他必须将自己的恩人与保护者,大宋承相、天下兵马大元帅、大都督文天祥打倒在地,从他身体上跨过去,走出禁宫,接受万民的拥戴与膜拜。跨不过文天祥这道坎儿,他无论长到多大都是小孩子,都是土偶木梗,所有雄图霸业都如冬夜里的一场春梦般了无痕迹。

  相对于同龄人来说,赵昺身上有一股难得的睿智和成熟。海上漂流时的坎坷经历和博览各国书籍的开阔视野造就了他聪明而又沉稳的头脑。苗春留下的破虏军教官又帮他锻炼出了一副强健异常的体魄。陆秀夫、邓光荐等人自幼灌输的为君之道和个别有心大臣们在耳边的提醒,让他时刻不忘自己肩头担负的责任。重重因素夹杂在一起,造就了他的早熟。那些被送进宫里陪他读书和玩耍的皇族子弟,还有年龄比他大上四、五岁的太监、宫女,站在他面前就像一群小白痴,根本弄不懂皇帝最想要的是什么,希望他们做的是什么。如此一来,更加深了赵昺的孤独感,让他时刻想着冲出皇宫去,早日俯览整个如画江山。

  “朕是皇帝,没有人能把皇帝关在牢笼中,即便是文A相亦不能!”赵昺曾经私下把自己的心事说给杨太后,结果吓得这个善良的女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直到确定四下无人才肯松开。然后瞪着泪注注的双眼告诉他,行朝之所以能有今天,全依靠了文天祥和战无不胜的破虏军。做皇帝的不能忘恩负义,更不能信人挑拨,不知道轻重。

  杨太后的话语里,“轻重”二字吐得很清晰。赵昺懂得其中含义,也知道杨太后怕着什么。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跟杨太后提起这些话,而是凭借手中有限权力,悄悄地把苗春留下来的侍卫,自己的武术老师们调出了皇宫,并在内宫的关键职位上安排了自己信得过的族人文天祥很忙,军国大事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所以他没精力顾及这些细枝末节,即便心生警觉,也没资格对皇宫的内务指手画脚。赵昺在动作前,周详地想好了最差后果与应对办法。结局果真如他所料,忙着与达春决战的大都督府根本没时间管宫廷侍卫变动的事情,各级衙门对此事也视而不见。只有负责各地治安和新兵招募培训的保国夫人陈碧娘作出了些反应,通过张世杰将军出面,把那些被排挤出宫的侍卫们要进了警备军去担任士兵的武术教官。

  赵昺知道自己赌赢了一局,表面上立刻转入隐忍。私下里通过自己的贴身太监乐清扬,不断地与陈宜中进行沟通。老垂相陈宜中果然为权谋高手,很快借着带领硫球使者入宫晋见的机会,私下里告诉赵昺这些年忠义之士一直做着准备,只要时机成熟,皇帝出面一呼,即可将乱臣贼子们全部拿下“万岁,臣等盼着这一天,如雪夜盼薪,久旱盼雨啊!”陈宜中声泪俱下的模样至今还在赵昺眼前浮现。几年的功夫,这个前任老垂相就憔悴得不成了样子,灰白的头发东一给、西一M的己经无法替成一束,暗褐色的斑点也爬满了他的手背与面孔,一天天遮掩住生命的迹象。

  “朕年幼势孤,这些年让卿等受委屈了。”赵昺记得自己当日的措词很得体,既表现了帝王对臣子的关爱,又保持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朕都记得,忠奸善恶朕了然于心,只是朕未到亲政的年龄,不宜过分干涉大臣分内之事罢了。卿等能在穷途不忘皇恩,朕亦非薄情寡义之主,必将让尔等之名姓、事迹见诸于青史。”当陈宜中票报了朝野间哪些人肯定会支持皇帝亲政后,赵昺如是回答。

  他没有胡乱许诺不可能的回报,书上的学来的知识告诉他,那样只会让有从龙之心的臣子觉得皇帝太幼稚。一句“必将让尔等的名姓见诸于青史”对陈宜中等人来说己经足够。前唐有国四百余年,名字能被记载于史册,并单独立传的不足百,其中一半以上还是随着高祖打江山的功臣。剩下的那一半曾经拥有怎样的荣耀,有心人自己定然会去史书上翻找。

  赵昺也没给陈宜中写什么“衣带诏”之类的凭信。文天祥只对皇宫提供保护,不曾试图监控。赵昺如果愿意,直接写一封圣旨交给陈宜中,后者都能轻轻松松带出皇宫。但君臣二人默契地省略了这个麻烦。在没有实足把握的情况下,多一份凭据,只会增加一分被人发觉的风险。不如彼此之间心照不宣,事情败露后也好有矢口否认。

  “臣必将粉身碎骨,以报皇恩!”陈宜中离开的时候,告辞的话里边带着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赵昺也能理解这里边的决然,无论老臣们如何忠于皇室,百姓们如何盼着自己亲政把他们从贪官和奸商们勾结的灾难中解救出来,军中将领大多数却站在文天祥一方。如果不能得到军队的支持,或者说不能让军队置身于这场权力斗争之外,亲政将永远是几个老头和一个半大孩子一厢情愿的梦想。

  拉拢武将的事情进展得极不顺利,手握军权的将领几乎没有人理睬陈宜中的暗示。负责泉州和各地治安的警备军要么出自于许夫人摩下,要么是破虏军因伤残退役的老兵,他们在大都督执政的这几年里,享受到了从来历史上没有过的优厚待遇和人格尊敬。所以,礼部尚书陈宜中以吟诗赏景为名的宴会,几乎没有武人问津。只有在邹风叔在零山前线将达春大军击溃消息传来的那一天,由吏部侍郎卓可举办的祝捷大会请到了十几个警备军将领,结果,那场有心拉拢武将的祝捷大会开成了给文天祥个人的歌功颂德大会,到场的将校们众口一词地认为,是大都督这些年苦心孤诣才开创了今日大好局面。如果没有大都督府在军械、政务、商务和农耕方面卓有成效的变法改革,大宋对北元根本没有还击之力。酒会的气氛如此热烈,害得卓可刻意安排与武将们交往的文官们亦忘了自己的任务,跟着别人一同赞叹起新政的好处来。

  这还不是令赵昺最痛心的事情,让他最难过的事情发生在三日前。曾经被陈宜中认为肯定支持皇帝亲政,手中握有泉州城半数兵马调动之权的张世杰将军亲自进宫表了态,说他誓死忠于大宋。但是,张世杰同时很直接地告诉赵昺,大宋这几年虽然接连在战场上击败北元,收复了大片领土,但目前国家的实力还远远弱于北元。一旦内部发生动荡,恐怕又要重蹈当年崖山覆辙。

  “陛下,文相之新政,并非一句‘精器械,强炼兵,廉吏治,重农商,可概括,臣数年来日日研习新政,欲研习欲发觉其高妙。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举国上下,无人比文相更贤。臣亦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文相于陛下,决无相害之意,亦无夺位之心!”张世杰红着脸,在赵昺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

  这个场景赵昺想起来就很气愤,虽然他知道,以张世杰的性格,绝对不会把自己和陈宜中的谋划出卖给文天祥。但他没想到,经历崖山一败后的张世杰彻底丧失了与人争雄沙场的勇气。

  “文天祥无夺位之心,这点用你说么?朕自然知道他没有夺位之心,甚至有他一天在,朕就安全一天!”送走了张世杰之后,赵昺在心中暗骂。“正是因为这样,朕才必须抓紧一切机会。否则,一旦文相百年之后,其继任者岂不时刻将朕玩弄于股掌之上?!!!”

  不成比例的雄心和实力让赵昺异常烦躁,他解决内心烦躁的方法非常简单,就是练剑。

  苗春当年留给他的教官为他打下了非常好的武学功底,一柄木剑在手,即便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侍读也很难在赵昺的打击下支撑过百招。

  今天的心情显然适合练剑,赵昺陆续踢飞了脚边十几块石子后,回过身来,强笑着招呼自己的同伴:“走,陪朕去演武厅去切磋几招,将来你等长大了,就是朕的霍a骑、周细柳“万岁,臣,臣弟最近身体不适!”

  “万岁,臣,臣弟昨天吃了冷生海鲜!”

  顷刻间,周围响起一片告饶之声。由福建各地赵氏宗族中选拔而来,陪着皇帝读书、玩耍的少年们哭丧着脸哀求。他们都是赵昌的远亲,可没苗春留下的无数教官那样大的胆子,敢用木剑把皇帝打趴下。以他们低微的格斗技巧,在只挨打不还手的情况下,他们也无法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所以,陪赵昺练武是件危险很大的差事,半月前,吏部尚书赵时俊的儿子赵烯一个不小心就断了两根肋骨,虽然事后皇帝亲自去其家送药道歉,让赵尚书家感到无限荣耀。但这种用肋骨换来的荣耀,众御弟们觉得自己还是敬谢不讳较好。

  “你们呢?”赵昺嘴角间挂上了一丝不易察觉得冷笑,将头转向了自己的几个近侍。

  “奴脾,奴辉今天要去替陛下收拾书房,先行告退了!”小太监王可苍白了脸,哀求道“奴9,奴4本领低微,不敢在陛下面前献丑!”另几个太监弓着身子回答。

  “就没人愿意为朕执剑么?”赵昺目光转动,不无遗憾地问。

  “万岁,臣愿意与陛下同往!”仿佛受不了赵昺目光里的轻蔑之色,赵昺的远房哥哥赵朔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奴辉,奴脾也愿意!”伺候赵昺饮食起居的小太监乐清扬也凑上前,媚陷地笑道。

  “愿意执剑的跟朕走,其他人都退下吧!”赵昺挥了挥手,骄傲地公鸡般扬着头,向演武厅走去。

  皇宫里的演武厅修建得很宽阔,行朝从流求回到泉州后,为了让皇帝能有一个强健的体魄,文天祥特意画了图纸,按照文忠记忆的样子为皇帝设计了双杠、单杠、平衡木、哑铃等简单易用的锻炼工具。苗春留下的侍卫们也根据练武的需求,为赵昺添置了箭靶、沙袋、梅花桩等传统用具。几年来,曾经目睹了自己哥哥落水的赵昺在这里留下了不少汗水,同时,也在这里掌握了一个人最基本的保命技巧。

  侍读和太监们相继告退,掌管演武厅的小太监伺候皇帝换了紧身短打、软底布靴和牛皮护具后,也识趣地退了出去。赵昺持木剑在手,向小太监乐清扬招手示意,“乐乐,你先上,让赵乡侯在圈外观战!”

  小太监乐清扬答应一声,找了把木剑,跳入场内。广信侯赵朔则后退几步,四下看了看,伸手掩好了演武厅的大门。赵昺挽了个剑花,大步向前,直取中宫;乐清扬斜身后退,格偏赵昺的木剑,配合着脚步扭动手腕,居然从下向上一剑挑了上来。

  “好!”赵朔在旁边大声喝彩。敢不顾身份向赵昺还击的太监,这个绰号叫乐乐的是第一个。并且此人身法诡异,明显是自幼炼过武的。

  赵昺后退两步,在千钧一发之际让开剑尖,随即挥剑横扫。硬木剑被他大开大合的招式带出呼呼风声,听起来如真刀真枪在嘶鸣般凄厉-乐清扬招式己经用老,来不及再躲,值能

  竖剑,硬挡住了赵昺一击。

  木剑啪地发出一声脆响,乐清扬拧腰转腕,剑刃横着抹向赵昺脖颈。赵昺被逼得再退一步,斜斜跳开,一招力劈华山,连人带剑从半空中扑下。

  小太监刚才与赵昺拼了一记,自知力弱,不敢再硬接此招,身体如风中落叶般向后飘了数步,手中木剑兜了半个圈子,再次刺向赵昺腰间。

  “啪l”赵昺用木剑击打在小太监的剑尖上,将对手必中一击磕了出去。

  这几下兔起鹰落,打得着实漂亮。旁边观战的赵朔见了,忍不住大声喝起彩来。双方你来我往杀了三十多式后,胜负未分。乐清扬手中木剑却承受不住如此频繁的撞击,咯嚓一声,断为了两截。小太监弃剑,后退几步,笑着拱手:“陛下普力太大,奴9手臂发麻,不敢再战了!”

  赵昺随手从周围的绳栏边撤下一块毛巾,边擦脸上的汗,边说道:“你我今天胜负未分,你好诡异的身法,是你师父教的么?”

  “臣的身法学自许公公,崖山当晚,他己经以身殉国了l”小太监乐清扬喘息了一阵,R然回答。

  “内宫之中亦不乏忠义之士。可惜,很多士大夫受我大宋皇恩这么多年,一点儿小恩小惠就被人收买了去!”广信侯赵朔黯然叹道。他与乐清扬均是赵昺心腹,三人相约来练剑,本来就存了甩开众人秘密商议的心思。此刻周围己经无闲杂人物,有些话也可以直接说了。

  “士大夫也不是全忘记了大宋皇恩,只是文相多年来借手更改吏治,把能为陛下尽心的职位都颁给了他的心腹。那些不读诗书,心无忠义的扶犁黑手一旦执掌权柄,自然时刻不忘给他们权柄之人。奴9的师父这些年在外替陛下经营,也受了他们不少气呢!”小太监乐清扬难得的是不贪功,一边替士大夫们说好话,一边把自己的师父唐影捧到了台前。

  说起了老太监唐影,赵昺脸上露出几分赞赏之色。把毛巾信手丢给乐清扬,然后微笑着说道:“难得你师父如此忠心,要不是他给的十万两银子,朕还真没钱谋划大事。你给他带句话,就说他的好处朕都记下了。将来朕挥师北伐,他就是朕的萧何……”

  “奴脾谢陛下厚恩!”乐清扬翻身拜倒,说道。

  “起来吧,朕不会忘记任何雪中送炭之人。前日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有回音么?”

  赵昺笑着走上前,拉住乐清扬的双手。

  小太监乐清扬皮朕很白腻,高挑的身材配上运动过后白里透红的脸色、略为发蓝的眼底,给人一种妖艳夺目的感觉。就像田野盛开的一束断肠草,你明知触之会中毒,还是想凑上前嗅一嗅。纵是赵昺这种年龄未及弱冠的半大孩子,接触到他的眼神后心底也突然一跳,泛起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来。

  乐清扬显然己经习惯了别人这种贪婪的目光,将脸向一边避了避,低声回答道:“承陛下的福,奴0师徒二人做事非常顺利。己经有三十余家商号愿意接受皇家赐封,还有一个色目人的商号愿意捐赠三万块银币给陛下修缮行宫,但希望陛下能许他一件事……”

  “讲吧,朕就知道这伙人喜欢讨价还价!”赵昺微微皱了皱眉头,说道。做大事需要用钱,内宫用度有限,所以他与乐清扬、赵朔几个就想出了给商人皇家名分,让他们捐赠银钱的好办法。大宋皇家在民间影响力巨大,资金雄厚得商人们也乐得贯上皇家名号,以向其他人,特别是不知道大宋底细的西方游商展示自己的实力。

  想想今后皇家葡萄酒、皇家木器、皇家酒具,一大堆冠以皇家名号的货物应运而生,装上海船,飘飘荡荡地驶向未名之地,赵昺就觉得飘飘然,非常有成就感。

  “那个色目人希望陛下将来能跟诸臣斡旋,卖一批船载火炮给他,他保证这批火炮不会落入蒙古人之手。为此,他愿意把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作为人质!”乐清扬看着赵昺的脸色,犹豫着汇报。

  赵昺的脸色瞬间凝重,虽然急着等钱用,赵昺亦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在他眼里,破虏军之所以能打败北元,全凭的是船坚炮利。如果这两样全被蒙古人得了去,恐怕未来自己真得如张世杰奉劝的那样,要再次遁入大海了。

  正沉吟间,听见外边传来了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演武厅口,一个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皇兄,皇兄,您的鸽子飞回来了!”

  “进来!”赵昺停止与乐清扬的对话,示意赵朔打开门。耀眼的阳光洒随着门轴旋转的吱呀声洒了进来,随着阳光进来的,还有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生得如贡品白瓷般可爱,粉红的手掌间,捧着一只雪白的信鸽。

  “见过郡主殿下!”乐清扬赶紧跪倒施礼。这个女孩子名叫宛儿,是己故国舅杨亮节的掌上明珠,丧父后被杨太后收养,是赵昺最喜欢的玩伴和发誓要金屋藏之的对象。

  “起来吧,磕头虫一样。不是早废除跪礼了么?”杨宛儿显然不喜欢乐清扬,一见面立刻出言训斥。

  “是,谢郡主殿下!”小太监乐清扬的脸立刻红到了脊背,站起来,后退几步说道。

  “宛儿,不得对朕的人无礼!”赵昺见自己的心腹受窘,赶紧出言回护。再看看自己表妹法然欲泣的神色,又迫不及待地改口说道:“他们都是朕的朋友,朕在这里跟他们商量要事。你今天在母后那里玩得痛快么,怎么发现了小白?它抓了你没有,你的手痛不痛……”

  小白是赵昺给信鸽的取的名字,在皇宫里百无聊赖,他养了很多信鸽。分别根据羽毛和脚爪的颜色而命名。其中几只认路本领强的,最近一直用来与宫外交流消息。杨宛儿手里这只专门与陈宜中府保持朕系,信筒里的文字全是密语。不知道解密办法的人,即便截获了它,也只会当作小孩子的玩具,不知道其承载的重要使命。

  广信侯赵朔比赵昺年龄稍大,对美女的抵抗力稍强,见赵昺只顾着哄表妹开心,赶紧上前插言道:+宛儿妹妹喂鸽子米粒了么,拿来给我吧,我给它喂些米和水!”

  “小白才不用你喂,在我这里,想吃什么都有!”小郡主杨宛儿冲着赵朔一吐舌头,鼻子拧成了个迷人的圆圈。

  广信侯赵朔束手无策,侧过身,接连地用眼神给赵昺打招呼。赵昺笑了笑,蹲下身,拍了拍表妹的头,低声说道:“给广信侯吧,信鸽得每天定时喂。否则它飞上天去没有力气,肯定被附近的老鹰抓了去!小白若走失了,雨点啊,毛头啊,它们几个肯定会觉得孤单!”

  “也行,但我要跟你学击剑!”杨宛儿歪着头想了想,终究不愿意鸽子被鹰吃掉,不情愿地做出了些让步。

  "M好,待会儿咱们先练习基本套路。你跟我去外面,我让乐乐伺候你去隔壁换衣!”

  赵昺微笑着向赵朔投出得意一瞥,接过鸽子,交给了对方,然后杨宛儿推向乐清扬。

  “我才不找这个妖人换衣服,我出去找雪尊姐姐!”小郡主瞪了一眼乐清扬,转身,快速跑出了演武厅。赵朔、乐清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望着赵昺。满脸都是佩服之色。

  “朕是一国之君!”赵昺得意洋洋地说道,仿佛对付小女孩的功夫与治理国家可以等同起来般。随即在演武厅一角翻出来本《岳家拳精要》,对着赵朔命令道,“快些,赶在郡主回来前看完!”

  “是”赵朔答应一声,从鸽子腿上的信筒里取出密信,接过拳经,与乐清扬配合着,快速翻译起来。

  “陈垂相今天又找了陆尚书,陆尚书的回答是。……”小太监乐清扬紧张地闭上了嘴巴。陆秀夫为人正直,几年来负责根据《临时约法》修订大宋律法,大宋新法一半以上文字出自他手。此人在修订律法时不偏不倚的态度,为他赢得了新、旧势力双方的尊敬。能否争取到这样一个在朝廷和儒林都有影响的人物的支持,将成为皇帝重掌权柄道路上极为关键的一步。

  “陆大人最终给了答复,他说,陆大人说……”赵朔快速翻着拳经,嗓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说什么,念给朕!”赵昺预感到事情不妙,站起来,倒背着手问道。

  “陆大人说,陆大人说”赵朔鼓了几次勇气,终于读出了密信的全文:“他说,‘约法未成之前,陛下为国之希望,他倾权力以卫陛下。约法既成之后,约法即为国之基石,无论任何人蓄意破坏,他必将以死捍卫约法之尊严!”

  陆秀夫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赵昺的印象中,自己这位启蒙恩师一直是新政的坚定反对者,甚至在朝廷力量最薄弱的时候,他依然勇敢地站在文天祥的对立面。几年来,新政的粗糙简陋、商人和官员狼狈为奸的无耻、还有市井百姓因为城市生活费用激增而破产后发出的呻吟,都是第一个通过陆秀夫的笔反应出来。几年来,整个大宋敢明着指摘新政错误,痛斥文天祥饮鸿止渴的大员,也只有陆夫子一个。

  然而,就在赵昺试图执掌权柄,拨乱反正的关键时刻,陆夫子却选择了站在新政的一边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幼帝赵昺还无法做到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不顾与表妹杨宛的约定,匆匆跑回上房,以最快速度写了分手谕,命令小太监乐清扬打着出宫办差的幌子,去陈宜中的府邸探问到底陆秀夫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君实的脾气我明白,他不会陷圣上于危险境地。说这些看似僵硬的话,只是怕我等不待谋划好就贸然行动,危害圣上安全而己l”前承相陈宜中方下茶碗,对着小太监乐清扬耐心解释道:“乐大人回宫后请让圣上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不日即有结果!”

  虽然对方只是一个伺候饮食起居的小宦官,陆秀夫还是极其尊敬地称其为大人,并且以平级身份与其对坐饮茶。这种安排显然很对乐清扬脾气,几句话说下来,乐大人的焦急心情就平复了,捧着茶杯,边喝边应承道:“那,那是,垂相神机妙算,圣上一直信得过的。”

  “神机妙算不敢当,只是事态变化还没摆脱老夫掌握!”陈宜中仿佛早料定了陆秀夫会“辜负”皇恩,非常平静地说道。

  “陆大人过于正直了,会不会向大都督府那边透漏消息?”乐清扬拱了拱手,不放心的追问。他的年龄刚满十六岁,虽然心机比赵昺深沉些,毕竟也没经过什么大风浪,出了这么大的纸漏,心里难免很忐忑。

  “乐大人难道以为,文垂相在泉州城里没有耳目么?我等如此频繁往来,大都督府还一概不知么?”陈宜中脸上突然带出了几分诡秘的笑意,低声奚落。

  "那,那………”乐清扬端茶碗的手立刻哆嗦了起来,几滴热茶顺着茶碗边缘溅落到手臂上。腕部受痛,手指更加无法稳定,“稀里哗啦”,片刻间半杯上好的香茶全部喂给了布袍子。

  “那,那什么那。文垂相要留着忠臣之名,就不能无凭无据地治人之罪。新法规定,无证据不得判罪,任何人都有议论政事的权力,这两个最关键的条款难道你忘了么?”陈宜中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嘲弄,“咱们现在是以子之茅,攻子之盾,只要没什么实际行动,文垂相就拿大伙没办法!”

  “如,如此,咱家就,就放心了。”乐清扬不好意思自己在陈宜中面前失态,站起来,一边用衣袖擦布袍上的残茶,一边报愧道。

  “不是让你放心,你放心没用!关键你得让陛下安心,江南名士,整个儒林,还有天下百姓都站在万岁这边l”陈宜中长身站起,拍了几下手,唤进来一名9女。“去,伺候乐大人换一件绸袍,要上好的苏绸面料!”

  “咱,咱家怎好让垂相大人破费!”乐清扬连连摆手,嘻笑着道谢。大战连年,江南各地民生凋敝。像苏绸、湖伞之类顶级奢侈品早己绝迹多时。到陈宜中府上来走一趟就捞到如此贵重的厚礼,不由得让他喜出望外。

  陈宜中在官场混迹多年,跟宦官打交道向来有一手。这些人身体残缺,所以对钱财等身外之物的渴望更超过了普通人-以小恩小惠结好他们,对将来陈系官员在朝廷上能否立于不

  败境地能起到关键作用。所以,他也不跟乐清扬多客气,除了绸袍外,又命仆人拿来一堆翡翠酒杯、羊脂玉佛手等价格高且形体不显的奢侈品,打成一个包,亲手塞进乐清扬怀里,“这都是老夫多年来积攒之物,年龄大了,也没了赏玩的精神。你拿去当个摆设吧,每天伺候万岁时,也增添些文雅之气!”

  “咱,咱家就谢,谢大人了l”乐清扬嘴巴不知不觉间裂到了耳朵边,诌笑着说道。

  “早回吧,告诉万岁莫心急,一切按计划行事!”陈宜中收敛起笑容,扶住乐清扬的胳膊,亲自将他送到了大门口。

  门房牵过乐清扬的坐骑,小太监带着大大包裹满载而去。临扬鞭时还没忘了用手捏一捏,唯恐包裹里的东西不小心落到了陈家。

  望着小太监远去的身影,陈宜中轻轻摇头,转过身,发出一声轻叹。只有在这转身的一瞬间,他的脸上才现出了真实表情。那是一种暴怒而无奈的铁青色,如冬天的铁块一样寒冷,根本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万岁身边的人,似乎不可用啊i”门房内闪出一个人,闷闷地出言提醒。

  “岂止是不可用,小小年纪既贪切滑,简直就是高力士、张让之流再生。也罢,我等此时力孤,不得不借助彼等之力。待万岁亲政后,想办法把他逐了去就是!”陈宜中黑着脸说道。

  此时的他只觉得心力憔悴。陆秀夫的“背叛”,给了他倾力一击。在赵昺派来的人面前,他不得不装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以免幼帝沉不住气,中途退缩。但在自己的心腹面前,这个空架子就再支撑不起来了,一时间脚步虚浮,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

  “既然如此,垂相何不再暂且隐忍,再寻良机?”来人伸手托住陈宜中赢弱的身体,低声奉劝。

  “新政才施行几年,陆夫子己唯文天祥马首是瞻。若我们再不抓紧时间,一旦文贼成功收复了整个江南,皇上哪还有还政的之机,天下哪还有我等立身之地。虎臣啊,你看看我这身子骨,还能等上几日啊!”

  “噢!”搀扶着陈宜中的汉子闷闷地回了一句。出身于底层小吏的他对于朝堂上的事情一直看不懂,所以也没法替陈宜中分优解难。

  皇上还不还政,其实关系不大。比如就像现在这样子,大宋朝眼看着就一天天兴旺起来。在内心深处,他这么想。但在心里的想法不敢在陈宜中面前露出来。这个看似赢弱的老人身体里蕴涵的能力极强,如果自己无意惹恼了他,会惹上麻烦不说,事情传扬出去,江湖上人还会说自己忘恩负义,是个知恩不报的无耻之徒。

  陈宜中把头靠在壮汉的肩膀上,艰难地向前走。后脑处传来的有力心跳声让他很羡慕,毕竟对方是武人,体魄强健。不像自己年龄刚过半百,身体状态就一天不如一天。想到体力问题,他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一条可行之策,顺着这个思路向下捋,越捋发觉前途越光明。

  离开壮汉的搀扶,陈宜中独子向前走了几步后,突然,以极低的声音问了一句:“虎臣,如果有人如当年贾似道那样贪权误国,你是否还敢去杀他于道!”

  “大人是否打算遣虎臣去刺文相?”壮汉脚步被陈宜中的话吓了一跳,脚步收拢不住,差点把陈宜中撞翻在地上。

  “是啊,奸臣当道,不知当年刺杀贾似道的郑大侠余勇尚在否?”陈宜中的手臂向后撑了一下,将自己的身体撑开些距离后,微笑着问。

  斑驳的老脸上,他的笑容很神秘。仿佛带着几分嘲弄,同时还带着几分轻蔑壮汉的手一下子卷了起来,身体僵硬,目光如刀般射在了陈宜中的脸上。

  他叫郑虎臣。当年曾经冒着灭族之祸将奸臣贾似道的全家杀死在流放的路上,江湖人以大侠称之。后来有人弹勤他擅杀士大夫,违反祖制。陈宜中奉命将他下狱,明着严加拷问,向外谎称他受刑不过而死,暗中却偷偷用庚毙的囚犯将他偷换了出来。从此,知恩必报的郑虎臣留在了陈宜中身边,做了后者的贴身侍卫。

  “莫非虎臣还念着文贼给你写的悼词么?”陈宜中迎接着郑虎臣的目光,满脸坦然。

  当年文天祥听谣传说郑虎臣身死,曾经亲自写了幅对联悼念他。郑虎臣至今还清楚记得其中每一个字,“作正气人,都为名教肩任;到成仁处,总缘大义认真。”

  在举世汹汹皆言其可杀的时候,以垂相之名对其行为加以肯定。对于一个江湖豪杰来说,这不仅仅代表着普通的悼念,而且是一种知遇,一种认可。但知遇之恩与救命之德哪个更重些,郑虎臣心里没有答案。

  他的双拳握了又张,张了又握,如刀的目光一点点暗了下去,最终,低下头回答道:“虎臣不敢,只是,只是,文相罪行未显。如虎臣这样去杀了他,未免,未免……”

  “未免被江湖豪杰耻笑是么?”陈宜中的身体恢复了些气力,脖子和头部相接处泛起缕缕血红。“到他罪行显现之时,天下己经姓文,你我还有何事情可做?虎臣啊,难得你没看出来么,大宋只要一天无法恢复汁、洛旧土,文贼就可以明正眼顺地握着天下权柄不放。所以,他绝对不会真心北伐。一天天拖延下去,等到天下人都只知道大都督不知道还有皇上,还有谁能把他从垂相之位拉下来。虎臣啊,这大义和私恩,你可要分得清楚!”

  郑虎臣的身体又晃了晃,跟在陈宜中身边这么多年,后者第一次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大义与私恩,如果捍卫皇家权力真是一种大义的话,自己的确应该毫不犹豫地接过这个任务。但皇上就一定代表大义么,在大义的名下,有多少罪恶于暗中进行?

  陈宜中知道郑虎臣现在心里天人交战,也不敢过分逼迫他。手扶着墙壁,一边向内堂走,一边叹道:“大宋养士三百年,到头来,真正能为大宋尽忠的有几个?可恨陈某有心杀贼,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虎臣,你不必勉强,陈某为官多年,家底也算丰厚。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能招慕出几名壮士来…………”

  陈宜中越说越兴奋,到后来满眼全是炙烈之火。手上、脖颈上、脸上的黑斑全透出了赤红色,仿佛有一把烈焰,即将把他的身体点燃。

  郑虎臣默默的听着,他不知道到底什么原因让大宋前后两位垂相如此誓不两立。他也不知道文天祥是不是真的如陈宜中所形容,是个保藏祸心,大逆不道的奸俊。这些年来,他看到听到的事实是,文天祥带着一支孤军转战四方,于危难之机挽救了大宋。但在挽救大宋的同时,文天祥也破坏了大宋的传统、颠覆了大宋的秩序。

  一个失去了传统的大宋,还是大宋么?

  一个乱了纲常的华夏,还可以称华夏么?

  无数疑问,在郑虎臣眼前闪动。终于,他心里有了自己的决定,向陈宜中施了一个礼后,以从没有过的郑重态度请教道:“大人,如果虎臣为大人做了此事,不知道大人有几分把握,带领三军将士驱逐鞑虏?”

  “若教陈某领军,恢复旧日山河易如反掌!”黑暗处,传来陈宜中十分肯定的回答。

  酒徒注:在我们这个时空的宋代,贾似道专权误国,贪污腐败,虽然被罢相,按照宋朝不杀文官的祖制,只能被贬滴,不能定死罪。郑虎臣在押送的途中杀了他,触犯了整个士大夫阶层的利益,所以被陈宜中抄家下狱,死在牢中。读史到此,对去宋代当贪官的生活万分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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