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情迷 云荒系列

2016-06-07 作者 : 沈璎璎作品全集 阅读 :

 第一章: 

夜色中的海,翻涌如怒,潮水闪动着乌金的沉暗色调。巨浪不停拍打咆哮,最后的一缕星光,也消失在浓云密卷的风暴背后。海啸的巨大力量,把世间万物都归原于莽荒时代的狂暴和激烈,风雨飘摇,云垂海立。 
雷电的合奏中,朦朦胧胧的,似有人在欢笑,在狂歌……那少年静静的坐在海上,瘦弱的身形像是被巨浪托起。 
忽然一声惊雷巨响,霎时间海天如白昼般清晰,毫发可见。少年像燕子一样地飞了起来。卷入云涛深处。 
还没来得及看清。世界又沉入黑暗,浩劫荡涤后,一片宁静。大海的深处,似有无数蓝色精灵在飞舞回旋。那是一个异常喧闹的国度,也是一个无比宁谧的世界,空荡荡的仿佛从无过往,亦无未来——因为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已经永远的不在那里了…… 
 
“滴铃铃……” 
一通挣扎之后,菩提终于抓住了床脚的电话机。 
“喂喂,我找菩提,菩提在家吗……” 
“我就是菩提。你老郑是吧?” 
“我说菩公啊,那篇童话你倒是写好了没有……” 
“还没呢。” 
“那写了多少?总写了一大半了吧?” 
“对不起啊,一个字没写。我还没想好写什么呢。” 
“你说什么?不会吧老兄,我上礼拜问你,你就说快开笔了。拜托……” 
“好,好,行行,大编辑,我这就写,这就给你写……” 
撂下电话,菩提一头躺倒,对着天花板发了半天的呆。最后他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套上一只袜子,对着窗户坐着,继续,发呆。窗外白雨遮天。雨雾卷着泥土的腥气,窜进窗里来,弄得写字台上的书籍纸张都湿乎乎的。远处街角,一抹婉约的紫,雨中缤纷飘落。 
每年丁香花谢时节,海城都会迎来一场漫长的雨季。菩提本人也就进入一年一度的发病期中。他从小就有慢性鼻炎。空气湿度一大,鼻炎就发作。鼻炎一发作,他就头痛。一头痛,他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是那种阴魂不散的头痛,睡里梦里都缠着他。顽疾啊顽疾!仿佛过往曾有一个死结打在他的神经上,定期抽搐一回,叫他永不得安生。 
偏偏这个时候有人催稿如催命,连个懒觉都不让他睡。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不写,下个月的房租将成为问题,总不能再骗人家房东的小姑娘说大哥我采访过周杰伦吧? 
还是应该到枫林路诊所的班医生那里去拿点药,看病总比不看好。虽然那个死板的女人看来看去,只会开镇痛剂。 
斟酌半天,他终于套上了另一只袜子,洗脸刷牙刮胡子。一番折腾后,毅然闪入雨帘之中。 
 
白丁香酒吧的老板阿雄也不喜欢雨天,他躲在柜台后面,一边用干毛巾擦拭着一只只白瓷杯子,一边不住地望望门口。若不是雨季,下午这个时候,酒吧本该生意兴隆。现在可好,偌大一个店面,只有桌子椅子们顾影自怜。下雨天就适合窝在家里睡大觉,谁愿意跑出来喝闷酒呢。 
想到这里,阿雄愤愤的走到留声机旁边,黄铜喇叭里的爵士音乐戛然而止。生意都没得做,要个什么情调,浪费电! 
没有音乐,没有人,室内的空气愈发沉闷了。早点关门打烊算了,阿雄想。最近生意越来越不像样,今晚上别开张了,呆会儿打个电话,叫小燕飞不用来干活儿了。 
忽然,阿雄觉得身后像是有人在看他,用一种清彻冷彻的眼光。那种感觉怪怪的,阿雄不由得碜了一下,猛然回头,竟发现一个短发女孩,正在窗下悠然看雨。那种安静闲适的态度,仿佛她已经在那里坐了一下午了。 
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怎么没看见? 
短发女孩眼神逍遥无心,根本没有在看他。女孩穿了一条丁香色的背带裙,看样子像是个大学生。冬天早就过去了,她却戴了一只黑色珍珠绒的手套。手指纤长,手背上绣了一只胖乎乎白雪雪的猫头,煞是可爱。 
“小姐,下午好。”阿雄 
“一杯冰水,”短发女孩仰起脸,声音清朗地说,“给我一杯冰水。” 
“好的,小姐。”有得生意做,阿雄立刻摆上一个优雅的微笑。女孩也姿态优雅地点点头,这一笑,阿雄碜了一下。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小女生,笑容里似乎沉淀了一些说不清的神秘意味。胡思乱想,雨天出鬼,阿雄不禁想。 
就在这时,黄铜喇叭里忽然响起了一段乐曲。不同于一贯滑腻颓唐的爵士乐,这音乐清如天籁,像是采自月亮的光华,海浪的碎沫,珍珠的折光。小咖啡馆里,仿佛忽然点起一盏流光溢彩的水晶灯,把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氛一扫而尽。 
阿雄站住了,险些把手里托盘扔在地上。他从来不知道,他的收藏里还有这样一张唱片。自负懂音乐的他,却甚至都没听过这一类的乐曲。 
女孩静静地望了他一眼:“你觉得这种音乐不好听么?” 
“好听,好听……”阿雄的表情,仿佛猛然被人填了好大一口冰激淋,既香甜舒坦,却又冰得心里发慌。 
女孩见状,冲他顽皮地一笑。这一笑,忽然把原先的阴沉气氛一扫而空,就像一个装老成的小孩,忽然一个小动作就露了馅儿,回头一看,她正在一旁偷着乐呢。 
有意思的姑娘。阿雄心中一动,折回桌边,在她对面坐下:“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风雨声声。枫林路的一间私家小诊所,同样的门庭寥落。 
“我十岁那年春天,无明显诱因出现发热、头痛,伴有鼻塞、流脓涕。无畏寒、寒战,无咳嗽、咳痰。在当地医院注射青霉素后两天症状缓解。此后每年春季下雨时都复发头痛,镇痛药治疗效果不佳……” 
菩提一边倒背如流,一边在心里暗暗地骂:这个该死的老姑娘,为什么每次都要从头问一边他的病史。 
“你在背诵我写的病历啊。”年轻的女医生从眼镜片后面抬起眼皮子,很是不满。 
菩提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看着她:“班医生,您写的病历如此详细,精确地记录了我的病情。” 
“我是希望你能提供给我一些新的情况。” 
“可是,我的病情一直没有变化,每次都是这样子……” 
“那么以前呢?以前有没有过什么情况是你忘了向我提到的。” 
“没有,没有。这么多回了,有的没的我可都向您汇报了。” 
“真的?你好好想想呢?” 
菩提有些不耐烦:“班医生,我头痛得要死,稿子都写不出来啦。大家这么熟,您给我开点药止止痛就行了。我还要回去赶稿。” 
班医生愣了愣,抓过一张处方单子,熟练地写了起来。一边写,一边嘴还不停:“其实……我总觉得这不是慢性鼻炎。慢性鼻炎的头痛,不完全是如此症状。我希望找找其它的原因。无明显诱因……这种老套的话,哪一个医生都会写,但是……没有什么病是真的没有明显诱因的,只看你问不问……” 
菩提听见她唠叨,忍不住皱起了眉。然而听到最后一句,不免呆了呆。 
“算了,”班医生接着却说,“今天你先拿点药去吃,以后再说吧。待会儿我还得去一趟医学院……” 
菩提抓着装药片儿的小纸袋出来。雨越下越大。他看见街角有一个披着雨衣的人,正迎面走过来,经过丁香树的时候停了下来,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指去碰树梢滴下的雨水。 
“也许是哪家的小姑娘出来玩儿水吧。”他心想。 
那人看起来有些奇怪,可是为什么呢?他不由得朝那边走了几步。再一看,披雨衣的人已经不见了。 
“好像是个短头发的女孩子,”他想着,“脸看不清,身材倒还不错。唔……雨巷,邂逅一个丁香色的姑娘……” 
树梢上却挂了一只黑色手套。他摘了下来,手套上绣了一只小白猫。 
出门一趟吹了冷风,菩提的头痛变更厉害了,一回家就赶快吞了一片去痛片儿。 
他把捡来的手套洗了洗干净,晾在阳台上。天晴以后,也许那个女孩还会路过这里,看见手套就会来认领,他暗自想着。这种手套倒是很少见,仿佛是自家手工制作而成……这样想着,他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雨还没停。菩提懒得出门,打电话叫街角的餐馆送一份鳕鱼盖浇饭来。等了一会儿,却听见门口一阵踢踢踏踏的。 
“哪儿来的野猫,快走快走……” 
菩提打开门,看见快餐店的少年正在和一只猫较劲儿。那显然是一只流浪猫,泥水兮兮的都看不出原来的毛色,正围着少年的腿打转儿。 
菩提笑了笑,把饭盒接过来,抽出筷子,挑了一小块鳕鱼肉,朝流浪猫晃了晃。流浪猫转过脸,严肃地审视着菩提那对惺忪睡眼。 
“喵呜——”菩提冲着它叫了一声。快餐店少年听见,不由得撇了撇嘴。 
流浪猫踱了过来,慢慢舔着鱼块儿。 
“很香的样子啊,”菩提赞叹着,“从没发现椴树林快餐的鳕鱼有这么好吃。” 
流浪猫抬起头来,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 
“怎么?”菩提大感惊喜,“我脸上也有鳕鱼吗?” 
“喂——”快餐店少年忍不住嚷嚷起来。 
菩提笑眯眯地摸出了钱包。 
 
海城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的门诊部,永远忙得像火车站一样。班斓一直等到下午五点半,终于等到精神科的贝教授把最后一个病人送出门外。 
“贝老师。”她匆匆的迎上去。 
“呵呵,小丫头,不看着你的诊所,怎么有空回这里来。”贝敬虞教授一边洗手一边说。 
“贝老师,我那里有个特别疑难的病人,想向您请教一下。不过,贝老师您还没吃晚饭……” 
“什么病人?”贝敬虞一听就来了兴趣。 
“贝老师咱们还是先吃饭吧。”班斓一边笑一边晃了晃手里的纸袋子。 
“唔,椴树林的鳕鱼——好呀。”贝敬虞笑眯眯的说。“走,去我办公室,慢慢讲。” 
盒饭在微波炉里转着圈儿,班斓就说起了昨天的病人。 
“患者是一个23岁的女孩子,未婚,自由职业者。”班斓说,“她是个搞音乐的才女。去年从国家音乐学院作曲专业毕业,一直没有工作,最近到海城来打工,就住在我的诊所附近。” 
“首都人?” 
“不是——不一定是。就是不知道她是哪里人。”班斓苦笑着说,“患者的主诉是:失忆五年。” 
“唔?失忆症,有趣。失忆症很难诊治的呀。”贝敬虞点着头,“五年……那就是说上大学以前的记忆没有了?” 
“是呀,而且是完全失忆。”班斓说,“她说,对她来讲,人生最早的一幕,就是五年前,她睡了一大觉醒来,看见了一群陌生人。那是在南方的一个旅游胜地,南澳岛。她说,她就像外星人忽然掉到这个地球上来。别人的生命从婴孩时代算起,她的生命从五年前算起,再以前忘得干干净净,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多大了,更记不得她是因为什么原因失忆的。所以,我是一点病史也采集不到。” 
“这么厉害?她的档案资料上显示呢?” 
“过往的资料根本是查都无从查找。当初公安部门也查过这个神秘事件,看看附近谁家有走失的女孩子。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也就不了了之。她的个人档案上,大学以前都是一片空白。她的年龄,也是姑且算她上大学那年是十八岁,到今天二十三,其实不是真正二十三……” 
“没有档案?那她怎么上的大学啊?”贝敬虞惊讶道。 
“她是被国家音乐学院的一个老教授‘捡’来的。”班斓说,“说来就很巧啦。那时候,正好那老教授去南澳岛采风,碰见了她,觉得她极有才华,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收她为徒,带回首都。这种事情也是离奇。只不过那老教授很有名,各方面都说得上话,又是有名的固执,硬是把她特招进了音乐学院。” 
贝敬虞觉得匪夷所思:“哪个老教授?” 
“费滂。”班斓说。 
“费滂、费滂……怪不得啊……”贝敬虞念着这个名字,不住地点头。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国宝级的音乐大师,也只有他敢做这么出格的事情。 
“怎么不带来给我看看呢?”贝敬虞敲着筷子说。 
“病人性子有点……那个什么。”班斓说,“要不然也就不找我这个小医生,直接上大医院来了。” 
“有精神问题的病人都是这样。”贝敬虞说。 
“精神问题……那倒也不一定。昨天我请了精神病研究所的一个医生,到我的诊所来跟她聊了聊。不过……”她忽然苦笑一声,“那个女孩子太敏感了。她很快就发现了我们的猜想——结果也没问出什么来。” 
“那跟她的家属交待精神检查的必要性,请家属配合。呃……她应该没有家属,”贝敬虞说,“那……不是国家音乐学院的学生吗?老师同学朋友什么的总有。” 
班斓苦笑说:“她就是不想让学校里的人知道。昨天她跟我说,以前费教授一家照顾着她,又在校园里,无所谓,一晃四年也就毕业了。可是毕业后,因为这个过去……档案的问题,她被所有的单位拒绝,任她有多大的本事也找不到正式工作。她又不愿找老师帮忙托关系,就一个人离开首都到海城来,一边在酒吧里打零工,一边悄悄看病。这女孩子一看就是个很骄傲的人……”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顿,像是触到了自己的什么心事。 
“说真的,其实病人有这么多……没必要单为了一个这么费心。”班斓轻声说,“不过我……我很同情,甚至可以说很喜欢她,她是个天才……而且觉得她的问题非常奇特,很想探个究竟。” 
贝敬虞敲了敲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问:“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洋洋。”班斓说,“费教授给她起的名字,因为她是在海边被发现的。” 
过了一会儿,贝敬虞说:“我倒是有个办法。前两天我听说睡眠中心在搞一个课题,找志愿受试者。他们新研发了一种仪器,可以监测人的梦境。” 
“监测梦境?”班斓的眼睛闪了闪,点了点头:“精神分析学说认为,梦境是解开心理问题的钥匙。” 
“是啊,”贝敬虞说,“她不是睡眠不好么?你就先跟她说,让她来这里睡一晚上,监测脑电波。这没有什么敏感的吧?这个实验,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伤害。而且试验阶段收集数据,检查费全免。我帮你跟睡眠中心联系一下,现在是神经科的老倪手下那几个人在负责搞这个。回头你可以带着病人直接找他们。对,就找杨枫博士,他不是跟你同一届的么?” 
“杨枫?”班斓听见这个名字,心里颤了颤,半天没说出话来。 
“小杨不得了啊,”贝敬虞笑着说,“名义上是倪念教授牵头做科研项目,但实际上如今他才是那个中心的顶梁柱。” 
班斓笑着说:“我的同学里谁不厉害?也就数我没出息。” 
贝敬虞心想,班斓一定是早就想到了利用医学院研制的梦境监测仪器,但还是想请过去的老师出面,帮她联系实验室。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同学,这一点上,她的心思和那个叫洋洋的女孩没什么两样。 
 
深夜十二点,海城医学院沉入一片暗寂。只有睡眠研究中心的工作,才是刚刚开始。 
那个女孩子娟秀的脸,沉静若水。为了营造给她营造睡觉的气氛,他们把实验室里的灯全都熄了。幽暗之中,只有监护仪的屏幕上,一道绿荧荧的细线不停的跳跃。 
班斓的眼皮子也在打架了。“喝杯咖啡提提神吧。”那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又一次在身边响起。她甚至不用听就知道,是杨枫进来了。 
很苦,班斓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自从离开海城医学院附属医院后自己开诊所,工作压力没那么大,她就再也没有熬过夜。“你们都喝这么浓的咖啡啊?” 
“是啊。”杨枫说,“晚上要检测患者的梦境,不能睡觉。没有咖啡怎么行?我们这个实验组里,个个都是夜猫子,呵呵。” 
班斓搭讪着说:“经常能够看见别人的梦,一定很有趣吧?” 
杨枫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 
大概又是觉得我八卦了,班斓心里默默的“嗤”了杨枫一声。 
“其实看得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杨枫忽然轻声地说,“到现在为止,我们一共做过78例受试者。穷人梦见发财,有钱人梦见当官,当官的梦见踢走自己的上司……人类的欲望,不就是那么些。” 
听到他说这些,班斓反而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茬儿,只得转头去看探测仪上满屏的雪花。“她什么时候能开始做梦啊?”班斓问。 
“早着呢。”杨枫说,“人睡着后,会从正相睡眠转入异相睡眠。异相睡眠才是做梦的时候。人每晚要做五六次梦,前面几次,或者重演白天的经历;或者多半是往年的情景和体验。真正的梦境在后面,第五次梦持续时间最长,往事近事互相交织,有比较多的隐喻和象征。” 
班斓听他说教,不由得打了个呵欠,说:“我们要的,不就是她的往年的回忆吗?最近还有研究说,人的梦境表现的是遗传记忆,说不定能把她的家谱都查出来,哈哈。” 
“其实不用整宿盯着。”杨枫也打了个哈欠说,“我们这里全程记录,你回头再看录像也行。——就像看碟一样,呵呵。” 
“你们都是等早上起来再看碟的吗?”班斓问。 
“当然不是,”杨枫说,“来做梦境监测的病人,都是因为梦境中存在这样那样问题而造成睡眠障碍的。我们当然得时刻盯着,发生意外要及时处理。不过你不用,隔壁值班室有床……” 
“这是我带来的病人,”班斓斩钉截铁地说,“我当然也得盯着。” 
“那好。”杨枫没再说什么,转头去检查电路。他的背影映在显示屏一片白茫茫的雪花之中,如一段瘦削的剪影。班斓呆呆的望了一会儿,忽然心乱如麻。 
 
这个漫长的夜晚,枫林路的一扇窗户里,也有人在失眠。菩提什么事情也不想做,班医生的药也无法令他静下心来写稿子,只好仍旧对着窗户发呆。捡来的流浪猫,被菩提洗得干干净净的,浑身散发着沐浴露的椴木清香,懒懒的趴在地板上。 
“你呀,真是个怪猫。”菩提轻声笑着说,“叫你怪怪好不好?来——怪怪,怪怪——不理我?真是有性格啊。” 
菩提有些怅然。白猫不耐烦地扭着脖子。他犹豫了一阵,终于夹起饭盒里最后一块鳕鱼,放到白猫面前。“又下雨了……” 
白猫认真地舔着鳕鱼,并不搭理他,任由他的手在背上正着反着摩挲。菩提搂着白猫出神,心思却又飘回了枫林路诊所。 
“……没有什么病是真的没有明显诱因的,只看你问不问……” 
长久以来,连他自己心目中,也作出什么明确的回答吧?只是那真的是没有答案吗?还是过于潜意识里,根本不愿意回答呢。他真的有些恼恨那个刨根问底的医生,她把他揪到了他最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面前。 
菩提从抽屉里拽出一个本子。那是他这些年来的杂记本,专门用于记录平时偶然得到的灵感的。在画得拉拉杂杂的某一页纸上,这样写着:“沧海,沧海……你说过有一日,我们会重新找回那一片乐土故园……为什么直到现在,我依然独自一人,在这荒芜的尘世漂泊…… 
或者有一天,他应该回到那片碧海中去,看个究竟,或者那里才有他寻寻觅觅的答案。 
“喵呜……”白猫忽然停止吃鱼,抬起头来望着菩提。菩提大吃一惊,那样悲悯关切的眼神,根本不是动物应该有的。他不是在做梦吧? 
 
第二章 
 
晨光微熹,试验终于结束了。 
杨枫把睡醒的女孩洋洋送到门口,告诉她过几天去找班医生。洋洋伸着头望了望斑斓,斑斓忙问:“我送你回去吗?” 
“不用了,谢谢。”女孩摇晃着头,似迫不及待地离开医院。 
杨枫关上门,靠在椅子上,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真美啊……”他忍不住开始惊叹着,“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做这样的梦,梦见海洋,梦见蓝天……童话般的国度和宫殿,全不是尘世间的东西。” 
班斓没有吭声,只顾回想着女孩绮丽的梦境,皱眉头沉思。 
“班斓,你见过大海吗?”杨枫声音忽然低沉了。 
“当然见过啦。”班斓颇为得意地说,“我大四的时候,曾经徒步走过广西北海三百公里的海岸线呢——哼!” 
“你强啊。”杨枫眯着眼睛笑了。其实班斓大学时代的种种事迹,哪一件他不是历历在目?那个暑假,北海独自旅行回来,她的脸晒得黝黑,大半个学期都被叫做小黑人儿。那还是青葱纯白的年代,女孩子素面朝天,头上扎一块白色的手绢。她从合浦带回来的一把蓝色珍珠,用手术室偷出来的零号线穿成了一串儿。那乌蓝的珍珠犹如记忆一样斑驳零落,一度在他的抽屉深处收藏,后来几经搬迁,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班斓默默地低着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在计算机上点了几下,把女孩的梦境录像刻在了一张光盘上。 
她站起来,把盘片抓进皮包:“不早了,我要把她的梦带回去——我是说,我要把那张光盘带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呃……我建议,”杨枫看着她,慢吞吞的说,“这个梦的内容,先不要告诉病人。” 
“那当然,你以为我连这都不知道啊。”班斓不以为然的说。 
“要不要我们帮你分析分析……” 
班斓回过头眼角一挑,扫了他一眼。 
“我们常规是要出一个实验报告的。”杨枫解释着,“供临床参考。” 
“随你,”班斓边说边往外走,“报告出来,寄到我的诊所去。” 
“你的诊所在哪里啊?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 
班斓的手,已经在带上实验室的门了,杨枫连忙撑住门框。班斓想了想,扔了一张名片给他。 
 
雨天里公交车要比平日慢上一倍,将近中午斑斓才回到枫林路的诊所,于是就近在椴树林快餐店吃了个中饭。她注意到菩提也在那里。童话作家菩提在这条街上有几个酒友,其中有白丁香的老板阿雄。斑斓有时能看见他们在一起聊天,菩提坐在其中,听的多,说的少。这大约是深居简出性格孤僻的童话作家最重要的社交活动。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菩提身边还跟着一只样子奇特的白猫,分享他盘子里的鳕鱼。菩提注意到医生,转头朝她微笑了一下。斑斓就问他头痛有没有好点。菩提摇摇头懒得说。斑斓也就不再理他。回到诊所,看了几个病人,斑斓想起洋洋的梦,于是打开电脑准备重放一遍。 
叮铃铃…… 
女医生推开键盘,抄起电话:“您好,枫林路诊所祝您健康。” 
“班斓,班斓,是你吗?”杨枫的声音显然有些焦急,失却了常有的平缓不惊。 
“是啊,我是班医生。”班斓懒洋洋道:“你有什么事情吗?” 
“你那个病人,检查结果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啊?”班斓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电话里说不清,你过来好吗?” 
“下着雨呢。我刚刚回来,你就又要我穿半个城到你们医院去?我还约了病人。杨大医生,你就在电话里说行不行?” 
那边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大小姐啊,我求求你啦,我们领导就在旁边,不好随便讲话的。出了这种事情,我觉得应该先跟你沟通一下……” 
“好啦好啦,我过去。”班斓说完就撂下了电话,顺手关上了电脑。 
 
班斓在15楼地下室找到杨枫的时候,已经到了晚餐时间。办公室里,杨枫正和一个漂亮小护士一人一只饭盒并排坐着,小护士很热情地往杨枫饭盒里夹她带来的饺子。正在纠缠中,班斓进来了。杨枫愣了愣,示意小护士先出去。小护士啪的一声扣上了饭盒盖子,出去时很明确的白了班斓一眼。 
“呃……你吃饭了没?”杨枫嘴里含了一只饺子,呜呜地问着。 
“不用了,有什么事情快说,”班斓冷冷地说,“我的病人怎么了?” 
杨枫说:“昨天她进实验室之前,我让她去做了一些常规体检,也就是抽个血拍个胸部X光片。今天下午结果回来了。” 
“怎么,发现是肺结核还是HIV抗体阳性啊?”班斓说。 
杨枫苦笑了一下,哗的从抽屉里拽出一张X光片,插在灯箱上。 
班斓瞪大了眼睛。胶片仿佛是电压过高,几乎看不见有肺纹理。然而尤为奇特的是骨骼,十二对肋骨形状纤细生硬,而且都是都是浮肋,没有明显的胸骨。心脏如一只倒置的葫芦,而且不是左位的,却在正中间。 
“你见过这样的胸片吗?”杨枫轻声说,“恐怕连放射科最老的大夫都没见过啊。” 
“别的检查,还有什么问题没有?”班斓问。 
“血常规检查显示,血红蛋白不正常。”杨枫说。 
“她有贫血,眼睑那么白,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班斓点点头。 
“不是贫血……”杨枫纠正道,“应该是说,她血液中没有正常的血红蛋白。” 
“什么叫做没有正常的血红蛋白?” 
“我打电话问了检验科,他们说,一开始仪器根本测不出来,他们也很惊奇,因为无论如何人血红蛋白含量不会为零的。所以他们拿血样专门走了个电泳。凝胶电泳显示出来,本来是血红蛋白的条带,分子量发生了变异,氨基酸序列改变了。他们说这应该是罕见的人类基因突变所造成的。不过我却不这么想。我查了一下书,发现她血样里的这个成分,更接近于血蓝蛋白。” 
“血蓝蛋白?”班斓吓了一跳,“那不是冷血动物才有的吗?” 
“是啊,太震惊了。人体内发现血蓝蛋白,这背后有多少病理生理的东西可以研究。”杨枫说,“拿这个病例作个case report,一定会轰动的。” 
班斓没有接他的话茬,她专注的看着灯箱上的X光片,血蓝蛋白,奇特的骨骼……女孩的梦,那个梦……不对,她忽然联想到了什么……这好像是鱼类啊…… 
……如果真是那样,也太离奇了吧? 
 
每到夜晚,白丁香酒吧都有演出。海城是一个风雅温柔的地方,酒吧来的都是小资,消费不菲,演出自然要讲究格调。 
菩提懒懒倚在吧台边,一边专注地凝视着杯中粘稠的红色液体,一边说:“阿雄,你就不能少放一点西红柿在里面?我都快被你这杯‘血腥玛丽’酸死了。” 
“少胡说,”阿雄板起了脸孔,“免费请你喝,你还唧唧歪歪的。” 
菩提优雅地点头笑笑:“原来你换DJ了?” 
阿雄一脸堆笑,兴奋地点点头:“还是国家音乐学院毕业的呢!” 
菩提不语。那音乐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沉迷柔腻,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清新吟唱,像是有一个灵魂在水底深处轻轻叹息,又像是高天上滑过一抹青云。他几乎不能想象在“白丁香”这样狭小局促的空间,能盛得下如此浩瀚的天籁。 
“那是她自己灌的呢!那天她来我这儿露了一手,我一听见,就知道,是天才……” 
“呸!”菩提笑着骂他,“就你这一双猪耳朵,还能听出什么天才不天才的?” 
阿雄很严肃地说:“我阿雄在商言商,但也算是个讲究品位的人,也喜欢真正好的东西——请你来就是想让你评评,到底怎样?” 
菩提出了一会神,缓缓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我操!放的什么狗屁音乐!”忽然一声暴喝,气氛全搅了。菩提一拧眉毛,朝那边望去,只见门口一个虎背熊腰紧身衣的蓄须男子,一脸怪相的大声嚷嚷:“停!” 
阿雄赶快走了过去。 
“怎么回事?”菩提低声问调酒师,“好好的怎么会有人砸场子?” 
调酒师头也不抬地说:“小燕飞的男人呗。” 
“小燕飞就是原来那个DJ吗?” 
“是啊,本事平平,架子倒不是一般大。那个,她男人,从前玩摇滚的,圈子里还有点名气,都叫他豹子。后来玩着玩着,不知怎地玩进局子里去蹲了两年。”调酒师掩饰不住脸上的不屑,“出来以后这豹子自己不干了,就弄了个女人在身边栽培,还找了一帮旧哥们儿四处捧场。我就跟阿雄说过,这小燕飞不能下场,惹不起的。他不信。” 
说话间,那个叫豹子的男人,已经逼到前面,对着女孩的脸,一串一串的骂开了:“抱着你那个音乐学院文凭。这种破调调也敢拿出来现。大家伙儿来这酒吧是找乐子的,不是听你那哭丧调的。我说你到底懂不懂音乐啊……” 
客人们已经纷纷往外撤了。乐声停下来了,女孩静静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一言不发。阿雄搓着手在低声劝架:“老豹,干嘛呢……别这样,这是干嘛呢……” 
调酒师嘀咕着:“至于吗,不就是找了个新人来试试,他们就这样闹。太嚣张了,当别人是死人哪。哎……” 
菩提早已大步过去,拦在豹子面前。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你他妈给我闭嘴。” 
豹子斜睨着他:“找抽啊你?小白脸……” 
“你才找抽。”菩提冷冷的说,“别坏了人家场子。出去,有种的跟我单挑。” 
“提子,提子,有话好好说……”阿雄扑过来准备拉架。 
豹子翻了翻眼睛,抄起一只空酒瓶,朝头上砸去。 
“哐——”酒瓶没砸碎,滚到地上转了好几个圈儿。 
豹子的脸都白了。 
菩提忍住笑,从调酒师手里接过一只更大的瓶子,画了个很潇洒的弧线,拍到头上。瓶子如天女散花般的碎掉。 
豹子的面部肌肉很明显的抽动起来。这时候一个染了一头白毛的艳妆女子冲进来,拉着豹子就往门口跑。豹子还要骂,却听那女子说:“算了算了,算我求你了……” 
“不是狗急跳墙吗?怎不跳了?兄弟我还等着看你鲤鱼过龙门呢。”菩提不依不饶,冲那两人大声嚷嚷着。 
送走瘟神,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菩提暗暗瞧了一眼DJ女孩,虽然惊得面色苍白,可仍然架住了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一言不发。这丫头不简单,他心想。 
“不过,你看——到底是这个好,还是原来的小燕飞好?”不无忧虑的,阿雄又说了一句。 
菩提出了一回神,终于从鼻子里喷出一道气:“亏你问得出来。小燕飞?我对少妇没兴趣。” 
这句话太轻浮,说完他就后悔了,禁不住朝身边的女孩望了一眼。 
还好,那女孩她一门心思地望着菩提手里的蓝色杯子,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菩提想试探一下,朝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女孩也不推辞,乖乖儿的一口喝了下去。白描牡丹花一般的脸上,渐渐泛起了一层柔美的红晕。 
阿雄在一旁看着这俩人,一脸坏坏的笑。笑着笑着,又忽然很忧虑的说了一句“豹子这种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一个大男人,偏偏生了一副妇人的歪心肠。” 
菩提想起豹子嘴角翻动泡沫直冒的模样,一阵恶心涌上心头。“人渣。”他闷闷的说。 
阿雄瞧着女孩,语重心长的说:“洋洋啊,我跟你说,这种人江湖久混的,你要当心。没准儿……” 
女孩洋洋眨了眨眼睛,又看看菩提。 
“没准儿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半夜里在路上,就捅你一刀。”菩提冷笑说,“丫头,你今晚跟我走,我罩你。” 
洋洋乖乖地点了点头,又说:“你的脑袋不痛吗?” 
大家哈哈大笑。调酒师说:“傻丫头,不看看他们俩都是用的什么瓶子!” 
 
折腾了一晚上,洋洋疲惫不已。洗过澡,就在菩提房中睡着了,被头里露出半张苍白精致的脸。菩提看了看,不免一声长叹。看起来,今晚他铁定睡沙发了。他用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却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为什么,今天的事情让他格外激动,冲上去就跟豹子火拼。这可不是他的做事风格。照说这么一个女孩子,瘦瘦小小,长得也不是特别漂亮,人也不是特别机敏风情,在他菩提三十余年丰富多彩的人生之中,遇见过不知多少比她好的。他干嘛要替她出头?是不是这个妹妹,在哪里见过的?他自嘲着。 
想着想着,他忽然觉得一只鼻孔又堵上了。他爬起来吃药,忽然看见计算机桌上,有什么东西鬼火一样地闪了闪。 
无端地惊了一下,才看清是一张光盘。翻过来看看,是刻录的。菩提想了想,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张盘,也可能是从阿雄那里顺过来的。反正也睡不着,放来看看吧。 
视觉效果不好,看起来很模糊。镜头摇摇晃晃,像是DV作品。拍摄的是海,像是有人去南方海滩度假拍的DV。只不过,画面好混乱啊,简直不像是真实的。完全没有逻辑性,一会儿是雪白的沙滩,一会儿是连绵的珊瑚礁,一会儿一群桃红色的孔雀鱼摆着长长的尾巴,一会儿是成片的大海带随着洋流跳集体舞……难道是用的是潜水摄像头? 
嗯,真的是很美。碧海蓝天,像Discovery拍摄的地中海,又像童话中形容的那种“天堂的颜色”。是三亚吧?报纸上常看见旅行社组团,报价还可以接受,没准儿有打折。等出版社把拖欠的版税给了,我也要到三亚去逍遥几天,很多年都没有好好地看海了…… 
——不对,这不是三亚。 
菩提忽然从椅子上坐了起来,这一定不是三亚。 
他不由得浑身发抖,攥住了拳头。 
为什么这么眼熟!这是一个荒无人迹的海岸,这是他曾经见过的地方,他分明看见沙地上有两串脚印,长长的通向海中……不,不……记忆中的小岛,跃跃欲出。不要,不要……只是一阵海浪扑天盖地而来,砸向计算机屏幕——呀,仿佛是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头痛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至,几乎昏厥。 
菩提咬住牙,揉了揉眼睛,再看。蓝……席卷天地的蓝,浸透灵魂的蓝,上穷碧落下黄泉,碧海蓝天,茫茫无涯。 
这时仿佛发生了海啸,只见排空巨浪冲上岸礁,似乎掩藏奥意的天地大幕,骤然掀开银白的一角。 
啊?他呆住了。那是什么,幽暗的大海深处,似有一个废墟的影子。近了近了,那是一个古城堡,有着奇特的建筑格式,危崖高耸,沉闷凝重。石墙上爬满狰狞的海藻,令人觉得这死去的古堡,依然有着令人无比压抑的力量。这力量如一道咒箍,紧紧的拧在额头上,头痛啃噬着他,令他不忍再看,伸出手只想拔掉电源。他见过的,见过的…… 
不,不……他猛然收回手,他要看下去,这一回他一定要看下去! 
他长嘘一口气,慢慢地凑上前……那城堡之中,似有无限的幻影在浮动。他心里暗暗的升起一种期待,或许……或许这些年,他一直不能忘记的那个人,一直摆脱不了的那道蓝色阴影,就在其中徘徊。他仔细分辨着海藻纠结中,那些憧憧幻影,希望能看见那双奇异的眼眸。……也许你仍会回首召唤我,我知道我永远无法解释,但也许答案就在前方…… 
忽然,他猛地回过头。 
他的身后,卧室门口,只见穿着黑睡衣的女孩,面对着计算机倒下了,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海藻一样的头发纵横淋漓。 
菩提跳起来,冲了过去。 
 
“你说什么?她被收入院了?”听见这个消息,班斓几乎想把电话筒给砸了,“为什么啊?” 
“不太清楚啊,”杨枫冷冷的说,“听说她在朋友家看一张光盘,看着看着就晕了。本来没什么,送到我们急诊来打了一针,就好了。但是他们给她抽了血,发现了问题。接着心电图也出了异常状况……” 
“……等一等……光盘……” 
“我私下里问过他那个朋友了。据那人描述的光盘外形、内容等等,正是那天晚上我们在实验室里刻下的梦境记录,难怪病人一看就吓晕了!” 
“怎么会呢?” 
“那就要问你了,当初那张盘可是你带走的。” 
“我……可是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啊?”斑斓大惑。 
“我怎么知道——而且,那个人认识你,他也是你的病人。问题只可能出在你那里。你们这些私人医生,未免太不小心……” 
“得了吧,杨枫。轮不到你教训我!”事出意外,班斓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冲着话筒嚷嚷起来。 
“你——” 
啪!班斓把电话摔了下来。 
她冲过去翻自己的手提包,果然,光盘已经不在里面了。努力回想昨天的经过,明明她离开实验室之后,光盘就一直放在里面,而昨晚回到实验室去她并没有带上包——如此说来,只可能是昨天上午回来的路上丢失的。回来的路上,她在椴树林快餐遇见过菩提。可她根本没有把手提包里的盘拿出来过! 
班斓头都大了。要紧的是,洋洋住院了,这样子她的秘密搞不好会公之于众。对这个敏感的女孩来说,那可未免太残酷了…… 
“无论如何,先联系到菩提再说。”她翻出电话本,开始拨菩提家的号码。然而,打了半天也没有人接。 
急也没有用,班斓对自己说。慢慢来,理清思路。 
事已至此,或者应该先解开洋洋的来历之谜?她凭着记忆回想洋洋的梦境,一些潜在的线索慢慢浮了出来。 
考虑了一会儿,她拨起了另一个号码。 
“挈纾啊,我是班斓。你在上课是吧?我有点要紧的事情,想去你们浙大图书馆查点资料。能不能把你的图书证借给我?今天下午啊?好的好的,多谢。那我在你们校门口那棵大松树下面等你,下午见。” 
 
第三章 
 
那些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洋洋看着他们来来去去,越来越紧张。菩提呢?是菩提把她背到医院里来的,是不是他扔下她跑了。想到这里,忽然一阵冰冷的潮水涌入记忆。 
“给你抽一个血化验下,啊?”忽然有人拉住她的胳膊,接着止血带就绑上来了。 
看见针尖的银白闪光,洋洋猛地坐了起来:“我怕痛,我不打针。” 
护士很不耐烦摇摇头,端起托盘就走:“我叫你主管医生来。田苹,你看你这个病人……” 
洋洋咬住了嘴唇,一声不吭的拉止血带。这时一个苗条的人影闪了过来:“算了算了,我来吧。” 
来人是一个秀丽的女医生,笑眯眯的:“小姑娘,我给你扎针,肯定不疼的。我们只抽你5毫升血呢。” 
“是啊,你不看不就不害怕了。”一双大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洋洋听出了菩提的声音,心里顿时安定了。趁这个机会,女医生很敏捷的抽了一针管血出来。“不痛的。”洋洋说。 
“乖。”菩提说,“我买了猕猴桃,一会儿奖励你一个——医生,她可以吃猕猴桃的吧?” 
“可以的。” 
“菩提?”洋洋唤了一声。 
“哎。”菩提一边忙着剥水果,一边答应着。 
“我叫你哥哥好不好?” 
“那可不行。”菩提板起脸说。 
“为什么?” 
“一般女孩子拒绝别人,才会说认哥哥。你叫了我哥哥,我就不能追你了呀。我可亏大了,呵呵。” 
洋洋一翻白眼,不再理他。 
又在胡说什么,菩提暗暗骂自己。 
“菩提,我不要在这里。”吃完猕猴桃,洋洋又悄声说。 
“我也不想你住院。”菩提搓着手说,“这个地方白兮兮的,多无趣。药水味道又重,护士小姐又凶。不过医生说……” 
“不是的,”洋洋说,“我想他们会……会把我关起来……他们会夺走我的自由……” 
“嗯?”菩提暗暗吃惊,这是什么想法。 
“别这样,”菩提笑着摸摸她的头发,“这是医院啊,是给我们治病的地方。我们要相信医生。” 
洋洋猛烈的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刚才我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 
听见这个“梦”字,菩提警醒了一下:“什么梦?” 
洋洋呆了呆,有些艰难地说:“我讲了你都不会信的,可是这个梦跟真的一样。他们用大刀把我切成两半,会把我身体里的东西拿出来……好痛啊,呜呜呜呜……还要把我泡在一种药水里。那种药水像松香一样,我在里面挣扎不得。过了一回儿,就被死死的粘住,再也不能动弹,再也不能呼吸歌唱。我熬了那么长那么长的夜……真可怕……” 
菩提暗暗吃惊,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那么一会儿,她目光惨淡如梦游一般,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是不是她也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沉淀在那片冰蓝的记忆之海,生生死死不能摆脱? 
“我去找班医生问问。”他拿定了主意,“你别怕,有事找田医生。” 
 
班斓把一摞复印件捂在风衣里面。傍晚时分,风越发大了,细密的雨丝卷着破碎的丁香花瓣,翩翩飞舞。 
诊所门口有一个人,正瞪着自己的雨靴上的泥巴。从撑伞的姿势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了。当他抬起头来跟医生打招呼时,班斓看见他,显得毫不意外。看了一下午的资料,她心里已经有些数了。哗啦啦的推开门,她说:“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的。” 
菩提在病人的椅子上坐下,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盯着班斓。班斓换上白大衣,然后在柜子里翻找菩提的病案。 
“那张光盘是怎么回事?”菩提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也不太清楚怎么会到了那里,”斑斓坦然地说,“你是为洋洋的事情来找我,还是为了求证自己心中的迷惑?” 
菩提摇摇头,也许是两者都有吧? 
班斓她翻开病案:“去年11月,你第一来看病,说你小时候头痛是因为着凉。你提到,你头痛之前做了个梦,梦到了南澳岛。 
“南澳岛?”听到这三个字,菩提像是被电了一下。 
班斓微笑着点点头。击中要害,她心中暗自得意。 
菩提苦笑:“你记得可真仔细啊。” 
“呃……那倒不是,只是这些细节特别容易引起我的注意。也许你说的时候不在意,不过我都记住了。我觉得,你叙述中的这些……这些残片,像是一个梦境的折射。我一直想搞清楚,或者这个梦,才是你头痛的根源。”班斓停了停,又说,“而且那个女孩的情况也很类似,包括她的病症,她的梦。你不觉得很奇妙吗……” 
“你相信梦想,是吗?”菩提忽然问。 
“不错,我是真的相信梦想。”班斓认真地说。 
菩提盯着班斓的眼睛,看了足有五分钟。最后,他咬咬嘴唇:“也许我需要一张舒服的椅子。” 
“还有催眠术?”班斓眨了眨眼睛。 
“我接受。”菩提说。 
班斓敏捷地拿出一个钟摆。 
不一会儿,菩提在躺椅上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对着班医生,他开始了漫长的追述。 
“在我十岁那年,那是一个夏天,不对,是春天,春天的尾巴上,我生了一场大病,病后停学休养……我的爸爸妈妈都在海外,没空管我。他们就把我放一个亲戚的家里。那个亲戚已经很老,现在应该早已去世。南澳是一个很荒凉的小岛,岛上的居民不足百人。我在亲戚家呆着,没人理我,整天无所事事。那时的我,基本上是一个只知道读书的小学生,没有伙伴,不懂得玩耍。带来的课本和练习题早已自修完了,一本安徒生童话也翻破了。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从没见过海,想去看看。亲戚家离海边并不远。但是他们却死活不放我出门,因为我的父母交待过,不可以吹风。这一点使得我越发的苦闷。夜晚的时候,月光明亮,我的耳朵贴着冰凉的枕头,能听见海那边惊涛拍岸。浪花的低语中,似有一个声音不绝吟唱。旋律很美,却又很邈远。等我专心去捕捉,那些音符却又像惊起的鸥群一般扑啦啦的飞散开,转眼不见踪迹。如此夜夜,我难以成眠,都在想,他唱的是什么呢?唱的是什么呢? 
“十岁的小孩,好奇心和野心还没有完全消灭。我的亲戚其实不怎么管我,我犹豫再三,终于抵抗不住那歌声的吸引,趁着一个月明的夜晚,翻出后院墙,溜到海边。 
“你见过夜晚的海吗?很静,很美。我想它睡着的时候,一定做着一个悠长的梦,月光为这个梦披上迷离的金纱。我就那么站在沙滩上,海水一下一下的轻舔我的足踝,仿佛是它在睡梦中无意识的低语。我在偷窥它的梦境——可是我真的能够看清它的梦境吗? 
“那梦境牵引着我——我想我一定是着了魔,一步一步地往海水深处走去,要知道我之前根本连游泳池都没下过。我站在水中,伸出手去,想要采撷跳跃在浪尖儿上的月光。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看见水底仿佛有星光闪烁,我想要啊……孩提时代的我,做梦都想要一颗星星…… 
“‘你真的想要吗?’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我回过头,看见在不远处的水中有一个少年,静静地看着我。我不明白,他几时出现的,为什么我一点不曾察觉? 
“就好像幻觉……那真是一个非常……非常英俊的少年,我后来一生都没有见过那么英俊的男性。嗯,他穿了一件破旧的白衬衣,就是那么破旧的一件白衬衣,在他身上却显得格外舒适。水中一块孤立的礁石上,他一动不动的坐着,像一尊发着淡淡光芒的石像……我被海浪吹得东倒西歪,还是忍不住朝他走去。等我走近了,他就伸出手来,把我拉上去,嘱咐我坐好。然后一头扎进水底。 
“月色很好,依稀能看见他游水的姿态,非常优美,如同一条漂亮的海豚。过了一会儿,他从水中冒出来,手里擎着一只贝壳。 
“我欢喜极了,因为那贝壳里有着一颗非常明亮的珍珠,明亮得……像月光下的泪水。 
“那少年看见我开心的样子,却只是淡淡的笑着。他有一双透明的眼睛,笑容纯净而忧郁。我注意到他的脸上,长久地保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长大后我四处流浪,在尼泊尔的寺庙里遇见那些从小出家的喇嘛,偶尔的会看见类似的表情也在他们脸上闪现。我想……那是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情。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觉得迷惑不解。昨晚的一切显得缥缈虚幻,我倾向于认为它是一个梦。可是一只含珠的贝壳是实实在在捏在掌心。遇见的那个少年,难道是一个天使吗?可是天使是长翅膀的,他却是游泳的。第二天晚上我又去了海边,竟然又遇见了那个少年。他仍然对我笑,不多说什么话。我就静静地坐在礁石上看他潜水。后来我就不怀疑这是真的了。每天晚上我都去看他看他在水中嬉戏,一趟一趟的进入海底。我想他一定玩得非常快乐,那种快乐令我神往不已。可是为什么,每次从水下回来,他总像是有些哀愁的样子? 
“每天晚上,他都会从水底捞一个珍珠贝给我玩儿。月亮落下去之前他送我回家。回到屋子里我重又听到那渺茫的歌声,伴着歌声进入梦境。 
“有一天他没有送我。上岸的时候,我们看见沙滩上睡着一个孩子。我想,谁家的小孩也跟我一样淘气呢?那少年却只是叹了一口气,抱起那孩子就走了。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决定,第二天要求那少年教我潜水。我对他那个世界的向往,越来越强烈。 
“我没想到,那少年竟然拒绝了。他说,我的身体根本不适合潜水,还是远离那个世界的好。我生气了,说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有什么不同吗?那少年听见这话,似乎有些茫然,却又告诉我,其实我们的身体是没有什么不同。具有人类的身体,不管我潜水到多深,都无法真正进入那个世界,他也不能。所以……他还是不想教我。 
“我不信,我哭。少年只好像一个大哥哥一样的哄我。一直哄到月亮升沧海,我才肯安静下来。他忽然问我,你相信梦想吗? 
“我说,我信的。 
“他说,只要相信梦想,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彼岸的家园。 
“我似懂非懂,只有点头。他就说:你把眼睛闭上,拉着我的手,我带你去看看…… 
“我一听,高兴极了。赶快闭上了眼睛。这时我感到忽然一下失重了。扑腾了几下,却怎么也踩不到地面。我怕极了,正要叫唤,忽然手被人捉住了。我想这一定是那个少年。我于是紧紧的拉着他,就像溺死着拉着救命稻草……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他叫我睁开眼睛。 
“周围还是一片黑暗,静得如同另一个世界。我问那个少年这是什么地方。他说,是南澳岛的海底。 
“那少年说他要去找一件东西,让我陪着他。我就跟着他向前走,一直走了很远,看见海藻中间有一座壮丽的城堡。我觉得很惊奇。原来他每天潜水来玩,是因为底下有这么好的地方,可是我们住在南澳岛上面的人,却都不知道这城堡的存在。我小时候爱看童话的,我就问那少年,我们是不是到了海王的宫殿。 
“那少年听见我这么问,就笑了起来,问我从哪里知道的海王宫殿。我说,童话里的小美人鱼,不就是住在海王宫殿里的?他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海王的宫殿,但是……只是被海王遗弃的宫殿。我觉得不明白:这宫殿多么宏大壮丽,海王为什么会遗弃它呢?他说,因为这个宫殿不适合海王和他的孩子们生存,所以海王就带着族人走了。我……可还是不明白。 
“他问我要不要跟他到宫殿里去看看,我当然愿意啦。他牵着我的手,往宫殿深处走去。宫殿很大很华丽,可是一路上一个人都没碰见。螃蟹阿海参啊爬来爬去,海藻长得像森林一样茂密。果然,海王和他的族人已经走了,这是一个荒废的宫殿。我猜这少年一定经常来,熟门熟路的,不一会儿我们走到宫殿深处一间小屋里。 
“屋子是空的,中央放了一具棺材……或者说类似于棺材的盒子,少年呆呆地对那个盒子,看了很久,神情古怪……我那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他好象很伤心很伤心。忽然他眉毛一挑,冲上去一把掀开那个盒子。盒子里面是空的。我看了,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少年忽然就泪流满面,跪倒在地上。他用一双手拚命的挖地,好像要找出什么东西来。地很松软,被他扬起一阵阵沙尘,他不停的挖…… 
“我吓坏了,完全不明白。我哭着拉他,说大哥哥你不要这样啊。他也哭,一边哭,一边不停手。我想他的手指一定都挖破了。后来我就看见,他哭过的地方,满地都是亮闪闪的东西,都是圆滚滚的珠子……我被那珠子的光华眩了眼,竟然一下子连哭泣都忘了…… 
“后来……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少年终于平静下来,又叫我闭上眼睛。于是我又失重了一回,睁开眼时,又回到了遇见他的那个海边。这时我隐隐的觉得,这个少年一定不是平常人。 
“我拉着他,想要问问,那些美丽的珠子都是从哪里来的。可是那个少年看起来那么悲伤,仿佛在痛苦的思索着什么。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天色很暗。我们俩谁也不吭声。后来,我看见远处过来一个人,依稀是那晚在沙滩上睡着的孩子,我便叫那个少年看。少年看见那孩子,眼中的悲伤一下子又加重了十分。然而他没有动,只是告诉我明晚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他说,因为台风快要来了,不安全。 
“他说的没错。第二天一早,我就从收音机里听到了那年第一号台风的消息。我的亲戚再三叮嘱我哪里都不要去。暴风雨来得非常猛烈,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台风,心里很是害怕。我的脸把脸贴在窗户上,天真冷,雨真大,黑夜里什么都看不见。这时我听见他的歌声了,激动得不行。其实我一直在担心,原来他仍然去了海边! 
“多大的风雨啊,海的呼啸几乎要把天地撕裂。那歌声也不再像以往那般缥缈宁静,它分明是在大声的宣朗,在与惊涛骇浪搏击。我急了,他为什么要去海边?他一定是在海中挣扎。我要出去找他,我要救他回来。可是那一晚家里所有的门都锁上了。情急之下我想撬门,结果却惊醒了我的亲戚。他被我的行为吓了一跳,不由分说就把我关进了一间小屋子里。我拼命的砸门,拼命的叫喊,我要出去找他……我的声音盖不过海的风暴,可那样的暴风骤雨里,我依然能听见他的声声歌唱。最后不知过了多久,那歌声忽然消失了。 
“那一刻我也终于精疲力竭的昏过去。 
“台风过境,我重又病倒。我的亲戚认为都是我任性顽皮的缘故。他很生气,写信叫我父母回来。等我稍稍能爬起来的时候,我就回去了海边,果然,那少年不在那里了。我一连等了几个夜晚,他再也没有出现。我一个人守着月升月落,直到我的父母把我从海边拖回来。 
“为什么我忘不了他?也许那时我已经被他深深地吸引了吧。我不可能了解他的悲伤,却被他的悲伤所深刻吸引。他走的时候我听见了歌声,非常美丽的歌声,那种阴郁而灿烂的美。我想那是他最后的歌唱……” 
“因为这场刺激,我大病一场,几乎是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后来,每年一到这个季节,我就开始头痛。十岁以前,我是个很乖的孩子,在学校里成绩很好,爸爸妈妈曾经希望我考上名牌大学,出国深造,出人头地什么的。没想到得了这个病之后,我就无法学习,成绩跟着就掉下来了。这件事情我无法对人说清,却也无法自己忘记。我总记得那个少年的话,如果相信梦想,总有一天会到达彼岸的故土。什么是我的梦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的想法就变了。我的父母很后悔让我去南澳岛养病,他们觉得我学坏了,又得了莫名其妙的病。也许真是,从此我不能静心读书,却开始寻找我的所谓梦想。为了这个,家里不知到吵了多少架。我的生活就是从那时改变的。高中毕业以后没有考上大学,他们也就对我彻底失望了。我一个人出来闯荡,打工,做买卖,写作,用各种方式谋生,一直到现在……我到底也没有成为我父母期望我成为的人,可是也没有找到我想找得东西…… 
“那个神秘的少年,改变了我一生。而我只记得他的名字,叫沧海……” 
 
“他说他的名字叫沧海……” 
菩提听着录音机里自己的梦呓。时隔多年,他终于可以坐下来面对这段美丽而又不堪的回忆。 
沧海……沧海……那个曾经在南澳岛出现的神秘男孩,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班斓想了一会儿,说:“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还好啦,头也不痛了。” 
班斓把光盘插入计算机光驱:“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在洋洋的梦里面,你看到了什么?” 
“我重见了海王的宫殿。”菩提靠在椅子上,悠悠地说,“原来洋洋的梦,和我的如此相似。” 
“你们俩的梦境里面,都出现过一个海底城市。”班斓说,“这是你们共同的记忆。——当然,还有那个少年,在你的回忆里,他叫作沧海。” 
菩提点点头。 
班斓说:“我不知道沧海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头。可是关于海底城市,倒是找到了一些数据。根据去年在中国周边领海里水下考古的结论,历史上的海国,很可能是真实存在的。” 
“海国?传说中海外国度……你听说云荒的故事吗?”菩提问。 
“当然听说过啦,小时候外婆跟我讲的。”班斓说。 
他们对视一眼,微笑。关于云荒的传说,几百年来有如不息的风一样流转在民间,有一度沉寂了无人提起,然而过上一阵子,又会在另一个地方,开始有人说起。 
云荒是东海深处一片漂移的大陆。陆地上的居民有着和中原截然不同的古老文明体系,他们有富庶的城市,强大的王朝,统领无数属国。古代有中原人逃荒归来,有人声言到过那片瑰丽的乐土,见过那里的圣城、镜湖和慕士塔格山。云荒大陆统领的海域十分宽广,海上有众多的种族和属国。属国中历史最为久远的就是云荒南面碧落海的海国。而海国的居民,就是被中原探险家称为“美人鱼”的鲛人。鲛人这个种族,人身鱼尾,面目姣丽,善歌咏,善织布,堕泪成珠。他们几万年来栖息在碧落海的深处,崇拜龙神和海巫,从氏族散居直到建立起自己的海国。后世的中原探险家在惊涛骇浪之间瞥见半人半鱼的美丽形影,以为见到了海神,在航海笔记中用惊叹的笔触记录下来。殊不知,对于云荒人来说,海国的鲛人却是他们的常客。 
有些胆大的中原商人根据旅人的记述,一度打通了去往云荒的贸易商道,用中原的土物跟云荒的居民交换奇珍异宝。那时只要去过云荒的商队,都发了财。人称这是“海上丝绸之路”。但是从某年某月起,商旅们就再也找不到云荒,有人说云荒是在一次巨大的海啸中陆沉。更有离奇着说不是陆沉,而是飞到了天外。历史一久,这些猜测就无从考据,和鲛人的传说一起,都渐渐变成海外怪谈。 
海国是云荒大陆历史上的重要一笔。云荒外七海之间,碧落海的深处,有一个无名小岛,后来被人们称为海市。碧落海是鲛人们的海国的领地,海市则是海国的首都。鲛人和云荒大陆各种族之间经过了几千年的征战,最后却难免在文化上彼此影响融合。当云荒大陆上处于七国争战中,海国文明却悄然达到了鼎盛时期。那时一部分高层的鲛人登陆了海市,建立了类似于云荒人的陆上城市,其繁华昌明一度令兵荒马乱中的云荒黯然失色。那一时期的海国亦被称为海国,与云荒相对应。 
再往后云荒大陆被空桑族人统一,万年之间,分分合合,征战不休,海国几度覆灭。但作为海国故地,海市的文明从来没有中断过。年深日久,为了适应陆地上的生活,海市的鲛人的鱼尾已经消失,改为双腿直立,堕泪成珠的本领也消遁了。如此单从外形上看,他们和人类没有区别。但他们的内在体质仍然很独特。他们生于海上,为了在水中保持平衡,身体是绝对对称的,心脏位于纵隔正中间。 
还有一点非常奇特的,就是他们同上古的鲛人祖先一样,生下来的时候没有男女性别之分。只是当他们长大以后,爱上了某一性别的人,才会变身为相对应的另一性别。他们因为爱而长大。也有两个为变身的鲛人小孩彼此依恋的,相约了要结为伴侣的,就会告知祭司为他们祈祷,并选一个月圆的夜晚走到海中,同时变化成为一男一女。 
当云荒大陆离开中原商旅的视线之后,海市和中原还有少量的接触。海国人水性极好,偶尔会被大陆上诸国的船队雇佣做水手和向导。一碧万顷的东海上,运气好的旅人可以看见这样的情景——一个白皙漂亮的海国人在碧海中游泳歌唱,一面跟身边的鱼类海鸥玩耍,在他身后却跟着庞大郑重的中原船队。海国人是海洋的宠儿,蓝天的精灵。他们生活优裕,极擅艺术,把大量的精力花在了建造精美宫殿和聚集艺术品上。然而海国艺术的巅峰之作是他们的音乐。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海国少女所唱出来的歌谣,都是感人至深的绝调。航海者能听到海国人的歌声,那便是上天的馈赠,因为那是明月的光华、碧海的潮汐、夜空的流云还有鲛人的泪水所凝结成的绝妙韵律,不是人间的声音。他们的世界如天国一样纯净优美。 
但在几百年前的某一日,海市也像云荒大陆一样,忽然间就凭空消失了。中原的船队按着原航线远驰东海,却再也没有在海平面上看见小岛的影子。往来迁徙的海鸟在白浪滔天的洋面上盘旋,再也找不到一个落脚点。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海市慢慢被时间所掩埋,只在关于云荒的民间传说中若隐若现。 
班斓在浙江大学图书馆寻了一下午的资料。据记载,中国的史书上有两处提到海国,一处是作为上古神话介绍的。另一处记载在三百多年前,南海有一琉球国,国多蛮夷,又擅弄术法,常有妖邪异物出现。国主曾到中原来朝贡,给大清皇帝献上了一件邪物,叫作“海国鱼骨”。后其国亦湮没无存。 
“那个海底城市,莫非就是沉没的海国?”菩提说,“可是按照传说,云荒在遥远的海外,而海市更在云荒之外的碧落海。那只怕属于太平洋了。我却是南澳岛附近的海底大陆架见到的古堡啊,难道说海国古迹,是随大陆漂移运动,挪到了南海附近?” 
“才不过几百年功夫,大陆漂移可没有那么快。传说往往夸张,也许云荒根本没有那么遥远,海国也是近在咫尺,”班斓想了想,说:“最好想办法去南澳岛看看,不知能不能再找到那个水底城市。” 
菩提说:“前两年,听那边亲戚说,南澳岛已经开发海洋旅游了,之前做过很多环境勘查。我马上去那边打听打听,找个潜水员下海看看。” 
班斓点点头:“我对那个海国鱼骨有兴趣。可惜浙大图书馆的这些数据上,语焉不详。不知道现在首都博物馆的藏品里还有没有所谓的‘海国鱼骨’,搞出来看一眼就好了。” 
 
这个时候,医学院附属医院的病房里,所有房间的病人们都睡了,只有女孩洋洋却依然清醒着。她瞪着白色的天花板,仿佛希望从上面看到什么。幽暗的地灯,映着她的脸青白如雪。一只白猫爬到她的床边,轻轻地添着她的手臂和脖颈。 
“你上哪里去了,”她捏着白猫颈部松软的皮,“他没有回来,所以你就回来陪我,是吗?是你把他找来的,对吗? 
“自从我醒来,你就在我身边。好像我们早就认识。你有多大了,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大啊?可惜你不会说话。这个世界冰冷而陌生,只有你像我的亲人一样,我们一定早就认识……还有他……你们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的生命之中,似乎失去过很重要的东西,我再也不要失去了……” 
白猫从她的手中滑落,跑到门边,停下来,转身用一种询问的眼神望着她。 
洋洋点点头,起身跟着白猫溜了出去。 
病房值班室里,两个医生一边查文献,一边聊天:“你说,那个新收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心脏?” 
“我要说的出来,我就是主任了。也许是一种未被发现的先天畸形?我看得给她查个染色体。” 
“看过她的胸片吗,简直好像没有肺。” 
“应该还是有的吧?要不然怎么呼吸啊。我觉得是肺泡发育不全。就像长了满肺的肺大疱……嗯,很像青蛙的囊肺。用这种肺,她怎么活下来的。” 
“我看,她耳后的那个东西是关键……” 
“没错儿,不过很奇怪,那地方已经被人动过刀子了。不知道我们这次手术还能发现些什么,但愿还留了点标本在里面。” 
“手术?”洋洋惊呆了。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了自己的耳朵。果然,在头发下面,有一道又细又长的瘢痕,另一侧耳朵也是,仿佛当初是被某个利器狠狠劈开。她触着那一道细线,虽然是很多年前的旧痕,依然隐隐地牵扯着身体里某个最痛的地方。脑子忘记了,可身体还记得。一阵冰冷的潮水漫过全身。她再也听不下任何一个字,几乎无知无觉的溜回床上,不,不,她可不要那冰凉的刀子在她身上划拉……菩提,菩提呢? 
白猫严肃的望着她,像是要替她拿主意。 
“我们逃跑吧?”洋洋拉拉白猫的耳朵,悄悄说。 
蓝色情迷(下)
□ 沈璎璎
 
第五章 
 
海城火车站。菩提明显的瘦了一圈。南澳岛一番调查,虽然没有找到什么明确的结论,他自己可是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儿。这时的他,只想冲到海城医学院去,好好看看那个神秘的女孩洋洋。 
班斓却一脸的阳光普照,她接过他的背包,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出租车上拽,一面还两眼发光的说:“快跟我回诊所,有新的证据了。” 
“大小姐,大医生。不要这样好不好,我都累死了。”菩提嘟囔着。女人发癫,真是要命。 
班斓全不理会,她一面指使司机快开车,一面倒豆子一样的说了起来:“真是有运气啊。你走了以后,我托首都博物馆的实习生小青帮我找海国鱼骨。结果她告诉我,馆藏目录里有,实物却找不到了。” 
“怎么会呢?”菩提皱眉。 
“我说也说啊,怎么会呢。作为国家级博物馆,难道你们就是这样管理的?”班斓说,“小青跟我讲,她好不容易查到那个箱子的编号,找出来一看,倒是一个满漂亮的箱子啊。可是打开来里头空的,只剩了些碎玻璃渣子。本来首都博物馆文物很多,这一百年间辗转运输,也丢失了不少。但是这个鱼骨头因为不起眼,应该是一直都存在海西楼的地窖里没动过,可它就是消失了。我听她这么说,本来以为是没戏了。没想到过了半个月,居然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哈哈。今天一早就接到小青的电话来,说找到一张宫廷画,还是郎世宁的作品,上面有那皇帝题的几个大字,正是“海国鱼骨图鉴”!厉害吧?你知道郎世宁是洋人,最重工笔细描,画出来的画很逼真,小青说,那图画能跟我们的解剖图谱差不多。她已经给我寄过来了。” 
“怎么?现在我们去邮局取那副‘海国鱼骨图鉴’?”菩提问。 
“嗤——”班斓笑了,“谁敢把首都博物馆的文物偷出来邮寄啊?小青用相机拍了,发到了我的电邮里。我刚刚出来接你,就收到了她的短信。正好,一起赶回去看看,究竟那个海国鱼骨是什么样子的。” 
菩提忽然莫名的惶恐起来。他呆了呆,忽然叫了一声:“停车!” 
司机把车停了下来。班斓瞪大眼睛:“你干吗呢?” 
或许他深心里,竟是害怕看到那个鱼骨的真相?菩提说:“班医生,你自己去看吧。我还有事,回头联系你。” 
“你就一点都不好奇么?”班斓有些惊奇的问,“马上就可以看那幅画了。” 
“我想先去看看洋洋。”菩提脱口而出。 
班斓瞧了瞧他,若有所思,然而立刻说:“那也好,我都有些日子没去看洋洋了,不晓得她呆在那里怎么样,你替我问候她。——不过海城医学院的特需病房,一般人进不去的。” 
菩提停脚回头,只看见班斓在慌里慌张的翻她的皮包,旋即扔出一张名片:“拿这个找我的同学田苹,她会领你进去的。” 
 
医院里有熟人便好办事,班斓的同学果然仗义。两下就领着菩提到了洋洋的床边。菩提看见洋洋紧紧地抱着她的猫,急切切地说:“你总算回来了,今天他们就要拿我做手术了。” 
菩提呆了呆:“医生要给你做手术,那也许真有必要——你不想做吗?” 
洋洋猛烈的摇头:“他们不是想给我治病,而是想拿我的标本。” 
“标本!”两个人同时惊呼了一下,不解的看着对方。 
“标本……”洋洋若有所思地念着。 
忽然菩提的手机响了。即使隔着那么远,还是能感觉到班斓在发抖:“你……赶快过来看吧。” 
“我不能过去。”菩提斩钉截铁,“倒是你,快点到医院来,他们要给洋洋做手术。” 
倒是班斓作为内行人,一下子摸清楚了情况。医学院的领导他们只是想拿洋洋做研究而已。可惜洋洋已经签字了。 
菩提说:“立刻让她出院好了。” 
“出院要办出院的手续。”班斓沉吟着。 
“见鬼啦!”菩提叫起来,“拉着人就走,还办什么手续?” 
“小声点,这是特需病房。”班斓斥道,“你想把护士和保安全引过来啊?” 
菩提拉起了脸。 
“特需医疗部戒备森严。不办出院证明,首先护士台你都走不过去。”班斓说,“那帮护士最难缠。可是只要有了证明,她们是一件多余事情都不会管的。” 
她说着就溜进了医生办公室,在计算机旁边坐下。值班医生看见是个穿白大衣的,只当是过来会诊的大夫看电子病历,也不理会。班斓当实习医生的时候,干得最多的活儿就是帮老师办出院。十分钟之后,洋洋的出院记录和出院证明全部打好了。然而最最重要的却是出院医嘱。 
医嘱用计算机录入。只有本院职工,才有进入医嘱网络系统的ID和密码。班斓低头看了一眼,她借穿了杨枫的白大衣——本院医生的ID都是他们的胸牌上的工号。然而她不知道,杨枫的密码是多少。 
班斓咬住了嘴唇。输入—— 
杨枫的生日——密码错误; 
杨枫家的电话号码——密码错误; 
杨枫的手机号——密码错误; 
杨枫的车牌——密码错误; 
杨枫老妈的生日——密码错误; 
杨枫老爸的生日——密码错误; 
…… 
她的余光瞟见,菩提的身影在办公室门口晃了一下。他是不是着急了?快到十点了。 
…… 
小莲的生日——密码错误; 
小莲的手机号——密码错误 
…… 
班斓都快要绝望死了。 
“叮咚!”这一层的电梯响了,只听见平车“隆隆”的从电梯里出来。是手术室的护工来接手术病人了。 
菩提冲上去拦住了护工。 
极度紧张之下,班斓几乎要窒息。忽然手一抖,她无意识的敲下一行数字。 
进入系统了! 
菩提拦在护工面前,白了一张脸:“今天她出院,不做手术了。” 
“怎么不做了?”护工嚷嚷起来,“没人通知我啊?” 
菩提不知道说什么好:“反正我们出院了。” 
“闹什么闹?”主管护士翻着眼睛出来了,“谁说出院了?大夫还没说可以出院呢。你们这些家属怎么搞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医院当旅馆哪……” 
“咦?真的啊?今天那个女孩真的出院。” 计算机旁的医嘱护士忽然叫了一声,“怎么早上查房的时候不说呢?” 
“临时决定的。”班斓很从容的走了出来,脸上蒙了一只口罩,开始信口开河,“这女孩属于罕见病。刚才我们领导联系了国家医学院,那边同意接受,今天就走。” 
“要死了,怎么早不说啊,”主管护士不满极了,“现在才开医嘱,我们根本忙不过来。” 
“那真是不好意思啊。”班斓笑眯眯的说,“麻烦你们了。” 
洋洋早已爬起来了,倚在门边,一脸的迷茫。 
“还不快换了衣服走人?”菩提凑在她耳边低声说。 
 
“班斓,你害死我了。”杨枫在电话那头哀怨着,“那出院医嘱是用我的号码开的,查出来了,现在我正在给主任写检查呢。” 
其实班斓也觉得过意不去,嘴上却说:“你可以把我供出去啊?我估计干这种事情,算违法犯罪吧?” 
“没准儿。”杨枫哼了一声。 
“你们主任怎么处分你啊?” 
“写检查呗。”杨枫说,“反正我抵死不认。你知道,这个医嘱系统本来就漏洞百出。每个人的工号都是公开的,猜个密码并不难……没有证据证明是我的主观责任,他们最多也就压我一年。” 
“对不起啊……害得你明年才能升副高了。”班斓是真感到愧疚了。 
“不过,我觉得……”杨枫忽然吞吞吐吐起来, “我觉得还是值得的。” 
“呃……是啊。没想到你对那个女孩这么有同情心。” 
“同情心?”杨枫呆了呆。 
“总之谢谢你。再见,下次聊。” 
其实班斓完全没有心思再继续讲下去,因为此刻菩提也在。 
他们坐在计算机前,盯着屏幕上的古画。题字已经很模糊了,依稀可以看出“鱼骨图鉴”几个字。画面上却不是什么鱼骨头,而是一个睡美人,有着和洋洋一模一样的面容。 
两人发了许久的呆,各自沉思着。 
一会儿班斓站起来,拿起洋洋的X光片,对着灯看了又看。不语。然后又找出那天在浙大图书馆复印的数据,哗啦啦的翻着。 
女孩洋洋在菩提的床上睡着了。 
本来班斓不知道杨枫会不会替她隐瞒,因此甚至不敢带洋洋回自己诊所。从医院逃出来以后,他们就直接到了菩提家里。洋洋在医院里受了点惊吓,一直神情恍惚。班斓哄她去睡了,才敢上网打开小青的邮件来给菩提看。 
菩提注视着画上的美人,觉得自己彻底陷入了一个漩涡。 
忽然窗台上白光一闪,班斓尖叫了一声,复印的资料洒了一地。 
“别怕。”菩提说,“是那只白猫吧?” 
他把窗户打开,一个毛茸茸的家伙串了进来,直奔洋洋的房间。 
“怪怪,怪怪……”菩提连连喝着,“别吵,洋洋在睡觉,你别闹。我这里有鱼……” 
班斓拾起地上的数据,忽然看见这么一页:“海国旧迹——南海附近海底遗址考察”。 
她愣了。这一页数据很重要,怎么她以前没看过? 
菩提也看见了,皱眉沉思着。 
“大作家……童话作家……”班斓垂头丧气地念叨着。 
“什么啊?” 
“你想象力丰富,告诉我这都是怎么回事吧。”班斓说。 
菩提笑了:“想象出来的东西你也相信?” 
班斓很认真地说:“我相信。” 
“如果这是一个童话……我想,它会是这样子的……”菩提慢慢的说,“很久很久以前,遥远东海,有一个美丽的小岛,岛上有一个叫做海国……海国。海国人都是海的儿女,他们每年都有一半的时间住在海里,采集美丽的珊瑚和玳瑁。他们精通艺术和建筑……但是在几百年前,他们遭到了的海盗族琉球人的入侵。温雅善良的海国人,不是琉球人的对手,不久,海国就灭亡了,他们的国度被琉球人占领……” 
“灭亡了?你确信?”班斓皱起了眉头。 
“有几个海国的孩子被掳为琉球国的奴隶……不,不是做奴隶,是做……”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是做成标本。” 
班斓失声道:“你是说海国鱼骨?” 
“对啊,就是进贡给清朝乾隆皇帝的海国鱼骨。你知道,海国人,本来就是半人半鱼的。” 
“你是说,洋洋就是……就是首都博物馆里那具鱼骨头?”班斓说,“听起来倒是不错。可是这样一来,她……她岂不是老成妖精了?如果不是妖精,她是怎么从戒备森严的宫廷里逃出来的?又是怎么从标本的状态变回活人——活鱼的?” 
班斓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菩提一边轻轻的抓着白猫脖子上的软毛,一边慢慢地说:“那是沧海,是沧海把她救出来的。” 
白猫忽然从他的膝上滑下来,远远的跑到门边。菩提不由得惊了一下。白猫蹲在门边,认真地审视着菩提,两只碧荧荧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菩提。 
“难道……这只白猫是秘密的掌握者?”菩提喃喃自语着。 
白猫似乎听懂了这句话,扭身出门,忽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继续,”班斓说,“沧海怎么样了?” 
菩提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班斓想了想:“你还记不记得……关于鲛人变身的传说啊?你忘了提到这一点。这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什么时候变的?” 
菩提又摇了摇头。 
班斓叹了一口气,自己进里屋去看洋洋睡得怎么样。 
菩提无意识的抓起鼠标,点来点去。从首都传过来的数据,包括很多图片,都是首都博物馆的实习生小青偷拍下来的,包括那个装鱼骨的匣子。这个匣子像棺材一样……他见过的,见过的。 
不,他没有见过。他见过的是另一只匣子,和首都博物馆那一只很相识。那一只是在南澳岛的海底,琉球故国的废墟里。多少年前,梦境之中,少年冷硬的手指,在泥沙里抠着,抠着…… 
沧海,你到底在找什么呢? 
如果能够重返海底,找到那只匣子,也许谜底就揭开了。沧海当年是不是想着同样的事情?他忽然觉得,他有些明白了。 
琉球国覆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复印材料,想看个仔细。忽然,一行小字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是报纸的出版日期……明明是在一年以后…… 
这不是班斓从图书馆带回来的数据! 
那只猫,是那只掌握了秘密的白猫…… 
难道光盘,也是它秘密的从班斓那里偷出来,再放到他的电脑上的? 
菩提追出门去。夜晚的街道,黑得好像一只深深的隧洞,路灯银色的眼睛一闪一闪。 
他叹了一口气,回到屋里,看见洋洋已经起来了,正和班斓面对面坐着,膝上正是那只白猫。 
菩提轻轻的走了过去,说:“怪怪,我知道你认识洋洋。你说,我编的故事好不好听?” 
白猫的眼睛闪了闪,那一刻,菩提感到,它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似的。 
“如果怪怪能讲话,也许一切就真相大白了。”菩提说。 
洋洋转过头来看他,这时菩提的眼睛也正好转向少女。两人对视一下,菩提忽然觉得嗓子发干,不知道说什么好。 
白猫的眼珠子似乎又闪了一下。 
班斓站到窗边,伸了个懒腰:“洋洋,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可是你的梦不会骗你,你能再做一次梦吗?” 
洋洋点了点头。 
“那好,我再去联系杨枫。” 
班斓拨通了电话说明意图。 
“你有些异想天开吧?”杨枫在电话那头抱怨,“还敢吧洋洋带回医院来做实验啊?我们领导差点都到公安局报案了。” 
“报案?随便。我只要你把测梦程序带出来就是了。”班斓冷冷的说。 
“这……”杨枫语塞了,“这是内部数据,是实验室的专利,属于陈教授……” 
陈教授,听见这三个字,班斓心中闪了一个霹雳。这么些年了,她可还是不能淡忘。到如今没有人知道,梦境监测原是班斓提出的计划,在她大学毕业前最后一年,在她跟着那个姓陈的导师做精神科课题的时候。虽然做了最多的工作,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应该签第一作者的名字。可她毕竟没有想到,最后发表的杂志上,作者名单里根本没有她,而是一大堆导师想要讨好的前辈。她紧紧地握着话筒,说不出话来。 
“班斓……”杨枫低声说。 
也许她当年忍气吞声就好了。这样子她就不会在毕业时差点拿不到学位,还被附属医院所有的科室拒绝。那时年轻不懂,其实输的总是她。姓陈的前年退休的时候,功成名就。而她却还在守着自己的社区小诊所苦苦奋斗。 
咬了咬嘴唇,“那么我自己重做这个程序,最多不过花些时间……” 
“班斓,”杨枫的声音忽然低沉了,“我给你带出来就是。” 
“一言为定,谢谢你。”班斓说着就挂了电话。 
杨枫对挂断的电话呆了半天,才说:“应该是我谢谢你。”当初他们一起做的课题,他本该和她同进退。他们一直都是一道的,整个大学时代——直到那件事情发生。谁知男生反而比女生隐忍,这一隐忍果然成全了自己。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占有了她的心血。她对他骄傲一点,他也无话可说。 
 
第六章 
 
班斓和菩提弄了一整天,终于把海城医学院专用的测梦程序,装在菩提那台老爷电脑上。调试满意,班斓在洋洋的身上粘贴电极片,给她连上各种监测。 
洋洋有些紧张。虽然不是在医院里,可是,她对所有在她身体上进行的操作具有一种天生的排斥。好在她信任菩提他们。 
班斓说:“洋洋,我不给你用药,你自己能够睡过去吗?” 
洋洋点了点头。 
班斓说:“关于你失去的记忆,我们已经找到了很多线索。所有的细节我们都告诉你了。但这些东西是零散不全的。真相是什么,还要靠你自己在梦中重新编织一遍。” 
洋洋抬起一双清澈的眼睛,望向菩提。 
菩提只是说:“没有人能够替你把失落的过去找回来,只能靠你自己。” 
洋洋依言躺下。班斓关上日光灯。整个房间沉入一片黑暗,只有床边一圈儿小灯幽幽暗暗的闪烁着。那是班斓特意布置的。这样的床,可以更好的营造睡觉的气氛。 
“为什么要用蓝色的灯?”菩提低声问。 
班斓没有说话。却听见洋洋喃喃低语,仿佛快要入梦:“我好像在大海上漂浮……” 
夜色温柔。两人紧张地盯着屏幕,悄然无声。究竟会不会找到谜底呢?这会是怎样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呢?班斓不能去想象。 
灰白一片的屏幕上,渐渐泛出浅浅的蓝色。“她的梦开始了……” 
 
……蓝……无边无际的蓝……那是碧海还是蓝天?纯净、清明,有如童年的梦想。那蓝色仿佛一面精致的水缎被和风吹送,层叠暗涌,回波流转,时不时地吐出银白色的泡沫。 
清晨的阳光在大海上撒下斑斑金色。水底传来阵阵的欢笑,激起一串串浪花泡沫。水中两个年幼的孩子在一起团团嬉闹,一忽儿潜入水底去捞贝壳,一忽儿比赛谁能先赶上那条鲨鱼。那两个孩子长着碧蓝如海的眼睛,皮肤比浪花还要洁白。他们在水中游动,灵活如鱼,轻灵如鸟。他们耳后有一对鳃,原来都是鲛人。 
太阳出来以后,他们回到海岸上,牵着手朝椰林中走去。椰林后面是一个大城市,清晨的海风吹进街市,早起的人们打开店铺开始准备一天的买卖,一切看上去都宁静怡然。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海市国吧。穿过几条街,城市的中央有一个童话般的巍峨宫殿,有着精致的雕花窗和阳台。外形上看,分明就是南澳海底的那个古堡。大一点的孩子紧跟着小的那个,蹑手蹑脚的从宫殿的偏门溜了进去。 
“沧海,你想找什么?”小孩子问。 
“昨天早上看见的,岐舌国来了一个特使。”大孩子说。 
“嗯,对呀对呀,我喜欢特使送给海王的那个……白白的东西。” 
“啊?是吗?我也喜欢啊,白白的,毛茸茸的,真可爱啊。我去问父亲要过来吧?” 
“要过来养不活怎么办呢?” 
“也是啊,不过我真的很想要。我要了过来,你帮我养好不好?” 
“嗯……” 
“沧海,你为什么不说话?” 
“昨天我爹爹跟我说了。” 
“他说什么?” 
“我爹爹说,你是海王的儿子,自然不用吃苦。可我不是,我们一家都是海国的武人。要为国家效力的。爹爹他要我跟着他去学打仗,要跟他到很远的地方去。所以……以后不能总是陪着你玩了。” 
“我不要,沧海我不要你走……” 
“王子别哭,我帮你养那个小东西。” 
那个小一点的孩子,像是洋洋的面容,听起来是海国海王的孩子,大一点的是沧海,白白的东西是什么?两个孩子,看起来几乎分不出是男是女……不,鲛人在幼年的时候,本来就是不分男女的。屏幕上换了一个地方,像是宫殿深处一个房间,两个孩子蹲在一处,玩儿着一个白白的小东西。 
菩提沉思着。这时候门铃响了,班斓不得不起身开门,门外却是杨枫。 
“你……” 
杨枫歉然的一笑:“我知道你们今晚有大动作,想来看看能不能帮忙。” 
班斓无语,只得让他进来。菩提对着屏幕发呆,两个孩子的画面渐渐淡去,只剩下淹没视觉的蓝色。 
“大概又进入慢波睡眠了。”杨枫说,“等她的下一个梦吧。” 
下一个梦境却异常的纷乱。大海起了风暴,一些鬼魅从波浪中纷纷冒出,明火执仗,烧杀抢掠。是琉球人入侵吧?画面上,是小洋洋一双恐惧的大眼睛,映着冲天的火光和血色。“哥哥,哥哥……”果然,大孩子沧海来了,背起了洋洋就往外冲。路上遇见了好几股鬼魅一样的琉球士兵,不停的有逃难的鲛人倒在血泊里。沧海和洋洋没命的逃着,一直逃到海边椰林深处。洋洋累得眼皮打架,沧海守着他,睁着警惕的眼睛四处张望。仿佛过了很久,他也支撑不住,于是他们抱在一起睡着了。 
这时,宫殿的上空响起了宏大的钟声,穿越城市和森林,一声一声,像是急促的召唤。他们俩没有听见。渐渐的,钟声停了下来,忽然一切都归于平静。 
又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椰林渐渐退却,上来一群鬼魅,朝两个熟睡的孩子慢慢聚集过来,手里都拿着刀枪、绳索和笼子。这个时候,梦境再次淡去,又变成了一片血红色。或者这就是海国灭亡的历史。但是存疑之处是,鲛人的海国看起来国力强盛,似乎不应该这么快就被琉球国灭亡,钟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或许洋洋并不知道答案,所以梦中也没有反映。下一段,血红之中忽然闪过一道雪亮的刀光,盯着屏幕的三个人,都被吓了一大跳。 
仿佛听见有人在哭喊,有人在狞笑。 
血色褪去,显出一只小小的棺材型的盒子,沧海被松香固定在了里面,表情木然。周围是一地的血…… 
“哥哥……哥哥……” 
“这样稀罕的宝贝,送去紫禁城,大清皇帝一定高兴,会庇护我们这个新成立的小国的。”不知谁的声音在说。 
刀光又是一闪,哭声止住了。血泊之中是两片月牙形的小东西。 
“他们的鳃被割了。”菩提忽然说,“他们被琉球人捉住,割掉了鳃。” 
难怪……洋洋的耳后有那样的伤痕。 
画面不停的颤抖,不知是谁的泪水淹没上来。蓝色的海面上,一艘琉球海船向远方的中国驶去,越来越远……背后,海市的火山渐渐复苏,海啸又起……琉球人占领这个美丽的岛屿不到十年,它就在天崩地裂之间陆沉。那是鲛人的报复吗? 
海国故国的宫殿,没有在火山和地震中摧毁,沉入了南海的海底,成为了入侵者的坟茔。多少年过去了,那些琉球人早已葬生鱼腹。宫殿的深处长满了珊瑚和海藻,鱼群在廊柱间悠然起舞。亘古的荒芜和寂静中,只有角落里那个松香匣中,沧海依然颜色如生。 
那时什么时候的事情,再往后要等待多少年呢? 
洋洋的梦境再一次平熄。 
“海国人是自己离开的,”菩提说,“鲛人不愿和琉球人打仗,就打通了去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那个钟声大约就是他们聚集族人的信号。” 
“你是怎么知道的?”班斓问。 
菩提耸了耸肩不回答。这是作家的直觉。 
杨枫慢慢的调着电脑的亮度,一边说:“其实接上你的脑电波,也许效果更好。” 
“什么意思?”班斓问。 
“洋洋毕竟是在做梦。其中的回忆,不免有混乱不全的地方。比如刚才,琉球人的形象都跟鬼怪查不多,这是不对的。”杨枫不紧不慢的说,“接上菩提的脑电波,也就是说,让菩提进入她的梦境,也许可以回忆重现得更加清晰些。” 
菩提立刻说:“你接吧。” 
杨枫却字斟句酌地:“可能对你有些危险。” 
“什么危险?” 
“她到底会做什么梦,我们谁也不知道,看情形会有很多危险的事发生。而且,她的梦是在重现过去。如果你在她的梦中受到伤害,那……将是难以弥补的。” 
“什么叫难以弥补?”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性质什么程度的伤害,”杨枫苦笑着说,“所以一旦出现问题,我不清楚该怎么救你。” 
班斓插了一句:“梦境介入——这是你自己新研究出来的吧?” 
“是的。”杨枫点点头。 
班斓轻轻的叹了一声。 
这时候菩提已做出决定:“你就把我接进去吧……我无所谓的。” 
“再看看吧,”班斓断然制止了他们,“不要贸然行事,让洋洋自己把梦做下去。” 
 
这是一间幽暗的小屋子。根据门槛的高度和房梁的样式,该是中国式的皇家建筑。屋子里有不少箱笼,箱笼上堆积着厚厚的灰尘,怕是多少年没有人来过了。依稀听见远处有人群的噪杂,一只小喇叭在喊话:“请大家跟我到这边来,首都博物馆的历史有……” 
“呃?”菩提愣了一下,已经到了这个年代了吗? 
喀拉拉几声,一扇木格窗被硬生生的卸了下来,跳进来一个清俊的少年人.菩提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沧海。他衣衫褴褛,满面风尘,可是身形明显变得高大了。他在屋子里东翻西找,掀开了几个大箱子。忽然一只壁柜的木门倒了下来,透明的水晶棺材露了出来,棺材里是一个苗条的人影,清雅的面容,看上去如此熟悉。洋洋还在睡梦中吗? 
一看见洋洋的水晶棺材,沧海便扑了上去,听不见哭声,却能感觉到他的肩膀在剧烈抖动。过了一会儿,沧海搬倒了水晶棺材,掀开盖子。把凝结在松香里的洋洋抱了出来,猛烈的搓揉着。松香片片破碎,洋洋的身体慢慢松解开来。 
大家紧张的默默地注视着屏幕。只见洋洋竟然真的睁开了眼睛。难道鲛人的体质,当真如此特异,可以在这么多年的蛰伏后复苏? 
沧海急切切的说:“我们快走。” 
洋洋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沧海,“哇”的一声抱住了他:“沧海,我怎么会能再看见你?” 
沧海搂着洋洋,他的声音也在颤抖:“琉球人盗用了海国的法术,才把我们变成沉睡的标本。可我知道这法术只有五百年的效力。我在海底呆了五百年,终于从棺材里逃了出来。海底什么都没有了,我找不到你,只能四处打听。我生怕错过了你苏醒的日子……” 
洋洋问:“沧海……我们的族人呢?” 
沧海呆了呆:“他们全都去了另一个世界。” 
洋洋显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那我们去找他们。你带我去找他们,好吗?” 
沧海点点头,拿出了几件衣衫:“你快换上,我们这就走。过了五百年,外面的世界全都变了,你这身打扮可不行。” 
洋洋依言脱下了那一身“古装”,准备换上沧海给她准备的衬衫长裤。忽然沧海“啊”了一声。洋洋转头看他,有些不解:“你怎么了?” 
“洋洋……你……”沧海说不出话来。他看了一眼洋洋,又迅速转过身去,神情变得非常古怪。 
“我怎么了?”洋洋奇怪的问。 
“你……你变身了,”沧海的喉咙有些发干,“你变成女孩子了。” 
洋洋呆了呆。地上无数的水晶残片烁烁发光,的确映出了无数个曼妙的少女。她抱着衣服蹲下身,再不敢看一眼沧海。 
——他们是鲛人。看到这一幕,菩提重重的倒在了沙发上,鲛人是因为爱而决定性别。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只见屏幕上沧海猛地转身,跳出了这间屋子。 
过了很久,洋洋换上衣服从小屋里出来了。久违的阳光,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红墙下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年人神情迷茫,踱来踱去,他还在等她。 
“沧海……你……”她轻声说,“你也变了,是吧?” 
沧海点点头,又说:“我没想到你——” 
她用眼神制止了他继续往下说,于是他就紧紧地抱住了她,再不肯放手。 
路过的游客都不曾在意,以为那不过是一对恋人在墙角卿卿我我。他们怎么猜得出,错过了五百年的这一刻,他们才知道是彼此的愿望原来是这样的…… 
“我们终于重逢了。” 
 
第七章 
 
菩提盯着电脑,给自己灌了一口冰啤酒。“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嘴里含着冰块儿,喃喃的说着。 
班斓淡淡地说:“你们说,这样两个小孩,没有了亲人,甚至没有了同类。在我们的世界上,他们怎么生存得下去啊?” 
杨枫说:“那个沧海看起来还算比较坚强。” 
或者真是如此。他们看见沧海带着洋洋,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靠打零工为生。沧海做各种各样的工作,洋洋也不闲着。他们都很懂得音乐,有时在街边卖唱,一天收获也不少。然而二十多年前,这样的谋生方式,根本不足以养活。何况这两个单纯的孩子,总是被人欺负被人骗。白净精致的脸上,总要沾上泥浆血液还有汗水。 
最后,他们到了荒芜的南澳岛。在没有人烟的岛南,搭了一间小石屋子,以下海打鱼为生。 
“我不喜欢这个世界。”沧海说,“我要回去。” 
洋洋望着他不说一句话,透明见底的眼睛里笼罩了无可名状的愁苦。回去吗?海国已经沉默了,他们回到哪里去? 
沧海说:“洋洋,海国没有灭亡,他们只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你还记得最后那一天吗?他们全都消失了,怎么会?后来我才从琉球人那里知道,因为……因为那天响起了钟声。” 
“是招唤族人的钟声吗?”洋洋问,“我们都没有听见。” 
“是啊,”沧海无限悲伤的说,“你的父王可能早就知道一切。知道琉球海盗会来,也知道海市会在不久的将来沉默。那时候他用钟声召集族人,带着他们回到海底的世界去了。” 
“你怎么知道?” 
沧海猛烈的摇着头:“我怎么不知道?我了解我们族人的历史比你多得多。你忘了吗?我们鲛人本来就是碧落海的鱼类,大海才是我们的家园。” 
“你说得不错,”洋洋说,“可是我们已经被抛弃了。” 
“我们可以回去的。”沧海说,“你相信我。我已经看到海国了。” 
“你怎么看见的?”洋洋惊讶极了。 
沧海淡淡一笑:“台风的时候,你都躲在屋子里睡觉吧?我出去了,在外面那块悬崖上,风暴最盛的时候,能看见海国,那是我们的家啊!我们的亲人,朋友,还有原来那只小白猫,都在那里啊!” 
洋洋猛然退了一步:“沧海,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疯。”沧海说,“我们原本美好的世界,在一夜之间骤然消失,你相信这是真的吗?看看你眼前这片蓝色的海,你相信它不再承载我们的快乐了吗?他们一定是在那里,海的深处等我们回家。我不喜欢这个世界,你也不喜欢。我们本不是人类,为什么要在这里生存。我们回去吧,回去吧。” 
菩提的心猛烈地抖动了一下。回去吧,回去吧。我不喜欢这个世界,为什么要生存下去。这样的想法,并不只是非人类才有的。 
屏幕上,沧海和洋洋都是泪流满面。这是毕生未有的痛苦,因为他们不可能回到大海了。鲛人能在水中自在往来,是因为他们有鳃。然而琉球人的刀,五百年前就切掉了他们的器官。他们不是人类,可也已经不是鲛人了。 
虽然潜水的能力依然超过常人,但长久的生活在水中,却已是不可能。他们必须在陆地上渡完余生。这就是沧海最大的无奈吧? 
月光漫溢的夜晚,洋洋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她披了外衣出去,幽蓝的海发出甜蜜的梦呓。他在海的梦中,越游越远。 
“沧海……沧海……”她呼唤着他回来,但这声音她自己能听得见。 
天明的时候沧海一身疲惫的回到岸上,看见洋洋已经在沙滩上熟睡过去。初晨的太阳光抚摸着她的身体,仿佛一朵金色的蒲公英。她睁开眼,欣喜地向沧海伸出手臂。沧海机械的俯身抱起她,朝小石屋走去。 
她看不见他的眼神,是如此空茫而静谧。而对于菩提,这眼神却是见过了千遍万遍的。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安详,也是日复一日无可归依的绝望。屏幕外的三个人都默然不语,今夕何夕,早已忘却。“沧海去干什么了?”杨枫不解的问。 
菩提脑海中,闪现出海底那只遗留的小棺材,沧海俯倒在地,冷硬的手指不停的抠着黑色的泥沙。“他在找失去的鳃,他要找到失去的鳃,才能回到海底的鲛人国去。”菩提说。 
可是,班斓心想,都过了五百年了,那切下来的器官早就化于无形,他上哪里去找啊? 
日复一日,沧海守在南澳岛荒凉的海岸,注视蓝色的潮水,来来,往往。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就连洋洋也是。月明的夜晚,他在海边追逐的鱼群,潜水嬉戏。可他是不快乐的,就连当年尚不懂事的菩提,也看出他的不快乐。 
一次又一次地,洋洋越来越害怕,他却总是对她说,他没事的,找到了他们的鳃,就一起回到海底去。他哄着洋洋睡着,一边给她讲着故事,那是他从人类那里听来的。 
“……从那个漩涡下去,潜入最深的海底。在那里一片寂静,海水不再是蓝色,天空也只是回忆。你静静的漂浮,忘记一切,决心为他们去死。这时候鲛人就会出现,问候你,考验你。如果你的愿望足够真诚……纯洁,他们就会接受你,并且……永远带走你……” 
就在那一晚,台风来了。 
菩提猛然从椅子上坐起,飘风骤雨翻卷着多年前惨淡的那一幕,又回到眼前。 
“杨枫,杨枫……”他急切切的叫着,“快,快把我接进去。” 
“干什么?”班斓睁大了眼睛。 
“我要回去,我要去看看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菩提说,“杨枫,你的电线呢?” 
杨枫慢吞吞摸出几张电极片:“你可想好了。” 
菩提点点头:“你快点。” 
班斓倒了一杯水合氯醛,菩提一口喝下,渐渐的镇定下来,沉入梦境…… 
那里风雨如晦,巨浪掀天。 
菩提被狂风推来搡去,在沙地上艰难行走。 
夜雨中一派苍茫混沌的蓝。电闪雷鸣,时而掀起一角亮白色的衣襟。撕开的天幕中,似有无尽光华展现。还来不及窥探,又猛然合上。那少年坐在悬崖边上,身影凝然,有如一尊石像。雨水湿透了他的旧衣衫,愈发显得形影消瘦。无法看见他的眼睛,可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整个海洋,上穷碧落下黄泉,又仿佛他什么都没有看,只是在等待着,等待着…… 
“沧海,沧海……”菩提拼命的呼唤着他,可是他的声音消失在暴风雨里,就像一滴水消失于大海。 
海啸来了,霎那间云横海立。风波万里,纵横驰骋,最后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向悬崖下方缓缓聚拢。 
南澳岛的老人说,漩涡出现的时候,通往海国的通道就打开了。 
不,不能让他走。菩提心里叫喊着,他顶着巨大的风雨向悬崖上爬去。该死,他几乎寸步难移。这时一个白色的人影在他眼前一晃,是洋洋…… 
“洋洋,危险……”菩提叫着。 
|洋洋没有听见。她浑身湿透了,头发像海藻一样。她一面拼命的往上爬,一面冲着悬崖顶上大声的喊:“沧海……等等……沧海,沧海你回来啊……” 
沧海依然像一尊石像一样,一动也不动。 
洋洋声嘶力竭的叫喊着,几乎不能想象这个一向柔弱的女孩,这么快就爬到了悬崖顶上。“沧海,你跟我说话啊……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你听见没有啊……” 
沧海似乎点了点头。 
“不要走,我求你……不要走……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我到海的下面去,我要回家。”沧海低声说。 
洋洋扑在他的膝上,放声大哭,泪水和雨水混成一大片:“我们已经不是鲛人了,永远回不去了,你难道不明白吗?那下面什么都没有,又冷又黑,你回不去的。而我,我在这里,我是真实的在这里。我们等了五百年,总算等到了在一起,为什么你还是要走……为什么……” 
沧海低了一下头,手伸给洋洋。洋洋捏着他的手,尽情的抽泣着。沧海依然不说话,一直等到她的哭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那漩涡就在他们的脚底,中心是越来越浓的黑,那黑色神光离合,似有五色斑斓的光辉在闪烁…… 
终于,洋洋抬起头,说:“你走吧,既然你决定了。” 
沧海似乎有些动容,他侧过头,注视着洋洋。就这样抛下她,似有些不忍。 
“可是请你留给我一件东西,”洋洋有些艰难的说,“请你用琉球人的法术,让我再沉睡五百年。希望五百年之后醒来,我能忘记你,忘记海国,忘记一切。” 
沧海点点头:“那样也好。” 
把一切都忘记,分离的痛苦也就一笔勾销了。他自去他的,不用担心留给她的是天堂还是地狱。 
他把手按在洋洋的头上,那只手在剧烈颤抖。洋洋睁大了眼睛,仿佛希望在最后一刻,把他的面容再好好端详一边,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何谓遗忘,何谓永远……最后她怆然倒地。 
在她滑倒的那一刻。沧海站起身来,投入了深邃的漩涡之中。他宁静的最后的微笑,转瞬淹没在一片无尽的蓝。 
忽然洋洋的眼睛闪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个悲怆的笑意。她身体一纵,从陡峭的悬崖落下来,仿佛一片白色的羽毛在夜空中飘落。 
五百年太久,她是要和他一同归去啊。 
不行,还没完,不能就这样完了。她不能够跟沧海一起走。他宁愿她再睡五百年,也不要她在那茫茫深海中消失。这一回,菩提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那片羽毛滑落在浪尖上,转瞬就浸透了,一个浪头扑过来便不见。 
“天哪……”班斓惊叫,“他竟然下了海!” 
菩提拼命地在风浪中扑腾,他眼中已什么都看不见。他奋力的摸索着,叫唤着,黑夜里唯一一片轻盈的白,她在哪里?在哪里啊? 
最后他居然真的拉住了一只冰凉的手。他咧着嘴呼叫着,把她从水里拖了出来。然而臂弯中,洋洋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是沉睡……还是……死亡…… 
“洋洋、洋洋、洋洋……”他的声音要撕裂茫茫雨幕,然而却再也唤不醒她。他痛苦得好像整个灵魂都被割裂了,为什么这样…… 
“停下来,快停下来,”班斓断然喝道,“他快要不行了。” 
沙发上的菩提,紧闭双眼,涕泗滂沱,浑身像筛糠一样的打战。 
“现在不能停啊,”杨枫满头大汗的说,“你也看见了,他现在情绪处于最激动的时候,如果硬生生把电极拔了,拉他回来,后果不堪设想啊。” 
“为什么?” 
“你想你自己从梦魇中醒来是什么感觉。何况他这样,突然中断信号,可能导致神经递质重大波动,激发中枢紊乱、心跳骤停……” 
“那怎么办。”班斓烦躁不安的说。 
“等着。” 
班斓转过头,忽然看见床上睡着的洋洋,同监视屏中那一个一样,面目安详凝然。“把这一个叫起来总可以吧?” 
“可以,她也该醒了。” 
班斓三下五除二的拔掉了洋洋身上的导线。女孩睁开眼睛,渐渐清醒过来:“我好像梦见……” 
班斓和杨枫面面相觑。 
“我梦见菩提了,呵呵。”洋洋朦朦胧胧地说,“我从高处掉下来,他救了我。咦,他怎么了?” 
看见沙发上不停发抖的菩提,洋洋顿时清醒了。她立刻爬起来,跳了过去:“菩提,菩提哥哥,你醒醒,做噩梦了吗?” 
杨枫正要制止她,却被班斓拉住了。她示意他看看监视屏。 
那是菩提未完的梦境。依然是风雨连天。可是奇迹出现了,他怀中的女孩仿佛听见了他的痛彻肺腑的哀号,竟然从昏死中慢慢苏醒过来,微笑着向他张开臂膀…… 
那边沙发上的菩提也不再抽搐。洋洋低声的对他说着什么,显示器上的心电图,又渐渐的变回了正常。最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阿弥陀佛。”班斓念了一声。 
 
尾声 
 
一个月以后,杨枫医生拨通了枫林路诊所的电话:“班斓,洋洋的试验报告写出来了。” 
“四周才写完,你也真是神速啊。”班斓笑嘻嘻的说。 
“这么复杂的病例,我总要好好斟酌一下吧。我给你寄了一份,你帮我看看有什么不妥的,修改一下。完了我再给菩提和洋洋一份。” 
“好的。呃……” 
“怎么?” 
“我在想,我们这么费力兮兮的把洋洋的记忆找回来,到底……到底应不应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也许……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对她来说会更好。” 
“但是,找回过去是她的愿望啊,就像——就像回到海国是沧海的愿望一样。那时她来找你,样子多痛苦……” 
“嗤——” 
“怎么了?” 
“也就像寻根问底是我们的愿望一样。” 
“呵呵,你就别想那么多。洋洋现在不是好好的?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嗯……”班斓听见他那句话,忽然语塞了。 
“班斓?”电话那边,杨枫似乎也觉出了什么,“班斓?” 
“啊,”班斓忽然横下了一条心来,张口就问“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改你的密码!” 
杨枫想了想,认真地说:“那是我们俩共同完成那个毕业论文的日子。我想,我忘记什么,都不会忘记那一天的。” 
班斓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终于说:“到底还是你坚持了下来。我为了一时赌气,全都放弃了。那天我听见你说那个‘梦境介入’的构想……你真了不起。” 
“你也很了不起,”杨枫立刻说,“你不是一直也在努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班斓,你听我说,其实……我一直希望你能回来。” 
班斓对着电话摇了摇头。 
“目前是不太容易实现,不过我会争取。”杨枫说,“我只希望,至少……至少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让我知道我们彼此都在做着一样的事情。” 
班斓完全说不出话来。 
杨枫却送了口气,憋了很久的话,终于说出来了:“那……我再联系你。” 
“呃,好的。”班斓也松了一口气,就要放电话,忽然脑子里一闪,急急道:“喂,还有件事情啊。” 
“什么?” 
“上次我们把洋洋从你们医院带出来的事情,后来怎么样?” 
“后来没怎么,我们院领导本来想查到底的。结果,你猜?” 
“我怎么知道。” 
“洋洋的老师追过来了,就是那个著名音乐家费滂,张口就说要找律师打官司,”杨枫说,“结果我们领导连道歉都来不及。呵呵,还是名人好啊。” 
 
雨季终于过去了。枫林路上紫色的丁香花被雨打风吹去,树荫却更加浓密青翠。初夏的阳光在法国梧桐青绿的枝头上舞蹈,撒下一地斑斓的精灵。菩提的头痛病是大好了,在公寓里蹲了半个月,弄了一篇新的童话出来交稿。晚上依然去“白丁香”消遣。洋洋回首都之后,少不得听阿雄抱怨。去请小燕飞和豹子被那两口子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另找了地方了,要么给她加工资。弄得阿雄连连叫,再不找这种人渣。 
阿雄连换了几个新的DJ,都不如意。无奈之下,只得自己上马,居然做的有声有色。“大学的时候玩儿过乐队,我本来也算半个音乐人。”阿雄得意洋洋的说。 
“呸,”菩提笑着打了他一拳,“就你?” 
“不过,”阿雄忽而又遗憾起来,“生意就照顾不过来了。我说,你那个洋洋姑娘,真的不回来了?” 
“是啊。”菩提笑着,却猛不防被白兰地呛了一口。 
洋洋跟着她的老师回了首都,开始了她的音乐家生涯。他也一度想过要去首都,可是沧海跳下悬崖的那一幕,深深的印在了他的记忆里。他们都是属于那一个世界的。或者,该去的就由得他去吧?他本来就是一个懒散的人。 
白猫却留了下来,天天问他要鳕鱼吃。 
“怪怪,你就是岐舌国送给海王的那个白白的东西,是不是啊?可怜,鲛人们连咱们的猫都没见过。”菩提一边尝试着能不能给猫喂点儿酒,一边唠唠叨叨,“你这个猫猫,真不像话。你跟沧海洋洋是老相识了吧?我看你什么都知道,你就是不告诉我们,害我们瞎折腾,嗯?” 
白猫理都不理他,自顾自舔着鱼。 
想想也有些害怕,膝上的这只猫,牵系了太多的秘密。菩提一直很疑惑的是沧海所说的那个故事,如果你怀着必死的心沉入海底,你就会被鲛人永远的带入另一个世界,带回他们的故乡海国。那么,沧海在风雨之夜跳入深渊,究竟有没有重归故里呢?海国,它真的在世界的那一头吗? 
这样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所有的人都会想,沧海只是死在了海底。可是,这白猫的出现又如何解释?它本该跟着五百年前的海国一起离开的,为何又重返这个世界?被施与了五百年法术的洋洋,在海边的小石屋里只睡了十几年,就被这只从天而降的白猫唤醒。他是否可以这样猜想,这是已经去往了海国的沧海,派回来照料洋洋的使者?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其不是说明,沧海真的到达了他的故乡? 
而他,菩提,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厌倦无比的菩提,是不是也可以做此尝试?像沧海一样舍弃一切,去寻找海国呢? 
但海国又在哪里?传说中的云荒在未知的海外,海市又在云荒之南。可是他们找到的海底的海市故址,却近在南海一隅。如此推下来,莫非他们所处的这个“中原”,就是消失了的云荒大陆? 
猫是圣哲,它永远不会回答这些凡俗的问题。你只能自己去想。心里有天国,天国便是真实的。 
菩提笑了笑。比起沧海来,他已经跳过一次了,不能再有一次。他不是鲛人,也许对他来说,更好的还是苟活于世,继续在关于海洋、关于离开的梦境中煎熬自己吧。洋洋已经坦然地开始了她的新生活,他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白猫忽然扔下了鳕鱼,嗖的一下冲开,顿时无影无踪。这个动作一下子把菩提的白日梦敲醒了。“天哪,如今的猫比女人还可怕……”看着自己一腿的油渍,菩提苦着脸哀叹道。 
“喂喂,你好自为之啊。”阿雄斜睨着他,一脸坏笑。 
菩提猛地回过头去,只见绿影婆娑的窗下,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短发白皙的女孩,一面往手上戴一只秀了白猫的黑手套,一面冲着他顽皮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