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雪

2016-06-07 作者 : 沈璎璎作品全集 阅读 :

《忘川》小说在线阅读   沧月作品集

 一 

“嚓——嚓——嚓——” 
莽莽雪野,宁谧无涯。只有利器砍击雪块的钝浊声音,一片一片落下来,融化在苍白失血的地面上。 
林立的冰柱,在岩洞口形成了一个天然篱笆,夕阳下折射出一道道奇丽炫目的光彩。何观清眯着眼睛,从冰柱的缝隙之间向洞外探头张望,一动不动的,已经很长时间。一忽儿冰柱上的光线颤动了一下,他下意识的换了个姿势,重又盘腿坐好,挥了挥手似乎想掸去新落在肩头的碎雪。 
其时雪早就停了。日色沉沉,大孤山灌愁海的山阳南坡,笼罩在一片惨淡的雪光之中。崆峒派的弟子们,一个个东倒西歪的躺在这小小岩洞里,时不时有人发出一两声呻吟。何观清回头瞧了瞧这些负伤的年轻人,长息一声。天快黑了,外面的山坡依旧空空荡荡。出去探听消息的徒弟,至今未见归来。同来的少林、峨嵋、华山和武当等门派的武林同道,也不知都流落到了什么地方。 
惟有一领青衫舞动。那个高挑的人影,不知疲倦的挥舞长剑。岩壁上坚硬的雪块纷纷而落,露出一个张牙舞爪的“月”字。 
何观清瞪着这个“月”字,有一种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昨天夜里那一场恶战,是雪色的惨白,也是血色的殷红。何观清今年六十三了,执掌崆峒一门也有二十三年之久。江湖上的大风大浪见了多少,早修炼到心如止水的境地。但是,这场血战,几乎把他多年的信心给彻底的击碎。中原武林汇集精英,围攻大孤山灌愁海深处的揽月城,不想只是一夜之间,便被打的丢盔弃甲,四散逃亡。若不是小徒弟及时发现了这个幽僻的小岩洞,崆峒一门上下二十来号人没一个活得下来。 
世上难道有这样的武功么?谁也不相信。那个恐怕根本就不是“武功”!对于西域雪山中的,江湖上一向传说纷纭,不尽不实。但长久以来,蛰人只是蛰伏在大孤山雪山顶一带,与中原武林老死不相往来,是以没人把他们放在心上。可是这十几年来,江湖上连连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怪事。远的不说,一年前飞鱼寨寨主孙竹竿的惨死在自家后院的水井里,尸身只剩了一张皮,一个月后飞鱼寨变成了一座空寨子,没有一个人知道孙竹竿手下那些杀手们都去了哪里。夏天里武当派大弟子刘振羽成亲,新婚之夜,满堂宾客的眼皮子底下新娘失了踪,三天后的七夕,娘家人收到一只匣子,里面是小姐的一对眼珠。武当派十分震怒,却连那小姐的尸身都无处可寻。说起来都是些恐怖已极的怪谈,江湖上传来传去,人心惶惶。大家坐不住了,派出人去调查,查来查去,居然都与沉寂已久的蛰人有关。 
很少有人真正知道蛰人的底细。打探的人回来说大孤山一带很荒凉,从前似乎有过一些居民,但现在村子都空了,连一只老鼠都找不到。高高的积雪的山顶上,岩石累累,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蛰人的居所揽月城。据说蛰人的武功很好,甚至在某些谣传里,已到了半人半神的地步。对此中原武林名门的长老们虽不很相信,亦做了认真的准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各自带上了门中高手,一同上大孤山。不过话又说回来,再好的武功能好到什么地步?好过少林方丈慈舟大师,还是好过武当的掌门玄徽道长? 
何观清闭上眼,仿佛又看见了玄徽临死前那扭曲惊恐的面容。是的,连玄徽也不相信。他想让徒弟们快快脱身,一人一剑留在后面抵挡。不料对手的动作那么快,他还没来得及咽气,已经看见了武当一门的灭顶之灾。 
“掌门师兄,你说,这到底是什么?”左观虚道。 
何观清眼中的道道血丝,慢慢的凸了起来。是什么——他仿佛看见往事历历,却又不甚了然。十几年的血色沉渣泛起。他只知道那场噩梦,终于又上演…… 
“师父师父——” 
何观清从沉思中惊醒,看见青衫的小徒弟拎着剑奔了过来。 
“师父,你看——” 
何观清顺着小徒弟的手指望过去,只见裸露的岩壁上,不知用什么利器刻成,两排扭曲的大字: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浑身一颤,何观清猛地站了起来,劈劈啪啪的撞断了一排冰柱。 
“师父。”小徒弟笑了笑,踢开了碎冰柱子。 
何观清顿时镇定下来。当着徒弟的面,有些不太好意思,他摇头笑道:“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晚,损儿,只好看我们俩的了。” 
黄损看看一洞的师叔师兄们,伤的伤,残的残,一个个都望着他。他捏捏手里的剑,转过身,肯定的向何观清点点头。何观清却不忍心再看爱徒的眼睛。 
“我们还是快点找条路逃走吧,师兄。”左观虚忍不住开口道,“虽然有损儿,还没有受伤,也绝不可能抵挡得住那些——人。” 
若在平时,这种逃走的话是谁都不肯说的,何况左观虚身为崆峒的长老辈。但在此时,大家都觉得合情合理,纷纷附和起来。 
黄损摇头道:“进山的路早就被大雪封死了。” 
“昨天晚上月亮很好。”何观清沉思,“然而却下了雪?” 
“那只能是他们搞的雪崩了。”黄损道,“约战早已写好,摆明了是不放我们走的。”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出话。 
何观清摇着头,下意识的又去看洞外,两行歪斜的大字。 
 
月亮上来了,又是一个明霁如水的夜晚。不过,人心却是这样的不同。大伙儿都闷着不说话。何观清盘着腿,闭目养神,耳朵里听得见黄损擦拭他那把洗凡剑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的一个徒儿跟黄损搭起腔来:“小师弟,你倒是沉得住气。你这个人,难道是没有死穴的吗?” 
何观清听见这话,心里又是一浮。黄损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亲如骨肉。但年岁越大,却也越不容易明白他的心思。 
远处的山坡上,扬起一阵雪白的齑粉。 
那是什么! 
何观清吩咐徒弟们藏好了,却扶了黄损走到洞口。那边分明已有一场恶战,只见一个淡黄色的影子在风雪中来去纵横,周围几个缁衣人左支右绌,应接不暇。一片片缁衣和着红血纷飞四散。 
“不对!”何观清道,“那是峨嵋派的,宁山师太她们。她们碰上揽月城来的杀手了。” 
正说着,缁衣队里一个老妇清啸了一声,跃出丈高,剑锋下指做霹雳状,砍向黄衣人头顶。何观清看见宁山师太使出这样同归于尽的招数,不觉叹息。黄衣人不闪不避,两个指头伸向宁山的脖子。宁山似被烫了一下,浑身一震,居然从半空中跌了下来,却被黄衣人的手指死死粘住。两人纠缠在一起。 
黄损提了剑就要跳出去接应。何观清忽然按住了他,摇摇头。黄损怔了怔,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却是不想援手。来人厉害,自己门中已是死的死伤的伤,能躲就躲,哪里还能帮人家出手。正踌躇间,忽然看见一个苗条的身影飞快的闪了过去,一剑砍向黄衣人的手腕。黄衣人猝不及防,手臂一震,宁山师太被远远的弹开,眼看要摔个粉身碎骨。 
黄损箭步跨出,跟着宁山师太的身子连连退步,然后才接住了师太。只是黄衣人力道太大,饶是黄损如此,两人还是一齐摔了个大跟头。爬起来回头一看,黄衣人停下了,在风中傲立,原来手里擒住了那个营救宁山的峨嵋派女弟子。黄损一见禁不住“啊”了一声。黄衣人微微笑着,手指就探向那女弟子的脖颈。 
“慢着!”宁山脸色发白,大声问道:“难道来的就是所谓揽月城惊鸿宫的宫主了?” 
“哈哈哈哈……”黄衣女郎放肆的大声笑起来。 
“即便是惊鸿宫主自己来了,难道贫尼就怕了你们!”宁山的喉音剧烈的震颤着。 
黄衣女郎远远的笑道:“收拾你们这些残兵败将,哪里用得着我们宫主大驾亲临!” 
“惊鸿宫主,那是什么?”何观清喃喃道。 
黄损再也忍不住了,提起宝剑,冲了过去。 
黄衣女郎看见了,理也不理他,只是笑声越来越张狂。那缁衣的峨嵋女徒似已眩晕过去。就在这时,黄损忽然看见,远远的雪天相接的地方,飘出来一个珠灰色的人影,轻淡得仿佛一道阴云。他心里猛地一震,就要示警。只是转瞬之间,那人影就闪到了黄衣女郎背后,影影绰绰之间,似乎朝女郎挥了挥手。 
黄衣女郎忽然定住了,把峨嵋派的缁衣少女放了下来。珠光一闪,那两个人都消失了,只留下缁衣少女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止不住浑身颤抖。 
如果不是黄损一眼瞥见,几乎无人发现灰衣人的出现。 
雪地上只剩下一片榴花灿烂的嫣红。黄损奔过去,搀起了那个缁衣少女。那少女蒙着面纱,只露出秀丽的前额和一对幽幽的大眼睛。两人对望了一眼,默然无语。 
 
 
二 
浮生苦短,难免有所期待。然而每一个岑寂的日子,又显得太过漫长,便觉得于种种一切,其实皆是无所谓。雪山上最为寒冷的冬季,我蜷缩在冰凉的棺木里,不会感到冷。一点孤灯,耿耿长夜,回忆自己是何时死去。 
冰冷如铁,却又滚滚不休的沸腾着;腥臭如血,居然能开出最为娇媚的莲花。化生池,那些液体令我永世不忘。它从我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入,到肌肤,到肺腑,到骨髓,直到化去我的灵魂。如毒蛇噬体,如万箭攒身,我发出的哀嚎连自己都不敢倾听。可是她们笑得那样肆无忌惮,她们按住我的四肢,令我再不能挣扎。我以一种钻心蚀骨的绝望,等待着自己终于被“化”去,永世不能翻身。我是在那时绝望而死的么? 
不是这样的,也许并不是这样的。池中化生,只是一个过程,也许在此之前我早就死去了。要不然为什么我没有找个机会自裁了事,以免受化生之苦?那样的绝望之中,却竟然还有一丝快意。我就这样报复了,仇人却是自己。 
他带着她走了,我有什么理由去怨呢! 
我透过灯海微弱的光,看见了那个小酒店,穿着黑衣脸色惨白的武士,一个一个逼近。这个场景很缓慢,武士们的刀一时间罩不到我的头上,因为我还有太多的问题没有想明白。他会救我还是救她? 
“你跟着我好了。”他说过。 
“你先走吧——”他现在把这句话扔给我。 
我眼睁睁的看着他拎起那个女孩子,一柄青锋杀出重围,他的武功真好。我没有动,于是一个人剩下。 
我也可以逃,毕竟我跑的很快比他还快。但是我只是执拗的望着,他就这么走了。为了保护她,他受了伤,血流了一路。 
于是我自己伸出两手,迎向黑衣武士的刀剑,让自己在那底下碎裂。那些刀很快很亮,过了一小会儿,我才感到手有点疼。但是他们忽然不砍我了。 
有什么用,我已经做过了选择,已经死去。 
 
方姑姑手里托着一大袋子药粉,蹲在化生池的边上。她问我,要“生”好,还是“死”好。 
我说随你们便,照我看都一样。 
她诡异的笑着,桃红的药粉如红雪一样纷纷而落,那种颜色像大孤山高处盛开的云锦杜鹃。 
 
三 
 
“今天晚上,那些蛰人大概就是到此为止了。”宁山师太的声音异常低沉。她已经用峨嵋的灵药止住了手背上的血流,但脖子上那道紫色的指痕,仍是火辣辣搅得她气血翻转。她本是个心高气傲的,强行运气压住了伤痛,一点不在崆峒派面前露出弱势来。 
峨嵋和崆峒两派,三四十个人聚到一起,这个小岩洞就显得分外狭窄起来。刚才袖手旁观,何观清很是抱愧,不得不岔开话头:“适才师太说什么惊鸿宫主,不知这惊鸿宫主又是什么人?难道和蛰人有关?” 
宁山师太浊重的“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络烟!” 
那个缁衣少女正抱膝坐在岩洞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听见师父叫她,猛然从沉思中惊起。 
“把你那些话再对崆峒的同道们说一遍。” 
梅络烟抬起面纱上的眼睛,环视一周,一时间洞中的人都静了下来:“惊鸿宫是蛨族秘密培养的杀手组织。” 
黄损独自蹲在洞口,那里光线暗,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脸。他本来一直在悄悄的注视着梅络烟,而梅络烟也知道他在看自己。只是两个人躲得远远的,并不说话。这时黄损听见梅络烟忽然开言,觉得又像被她的声音狠狠扯了一下,满喉的苦涩。 
“蛰人那种武功,到底是哪门哪派?”左观虚打岔道。 
“也说不上哪门哪派,”梅络烟淡淡的,“他们当中有些人来自中原武林,也有西域的胡人,更多的是苗疆的妖人。那些功夫都是杂七杂八,邪门歪道,本身也不足为惧。但是他们个个另有一番功夫致人死命,——不见被他们粘过的人,没一个活的下来? 
“这几年蛰人更是亮出了他们的杀手锏——惊鸿宫。惊鸿宫里头的杀手,多半是些年轻的女孩子。她们中间选出四个最出色的,封为幽微灵秀四大仙使,个个手段非凡。昨天晚上,她们的本领,大家也都看见了。今天来的一个,好像是其中的灵风。那些姑娘为什么会有这等本事,我也不知道。只是,这还不算,听说她们那个至今还没有露面的宫主,才是最最厉害的。” 
“梅女侠说的蛰人的厉害功夫,究竟是什么?”左观虚还是觉得稀里糊涂。 
梅络烟吸了一口气道:“这些人非我族类,他们必须以人血为生。往往是掐断旁人的血脉,或吸吮为食,或惊鸿宫杀手的做法那样,直接传入自己手指深处的血管内。其实——就是吸血鬼。” 
众人一时哑然。 
“那恐怕是近乎妖邪了吧?”左观虚迟疑道。 
“简直废话!本来就是妖邪!”宁山师太斩钉截铁道。 
梅络烟说完这些,又低下了头,沉静得像一滴水。 
左观虚怀疑道:“吸血鬼的事情,一向隐秘的紧。梅女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难道你们峨嵋——”他说到一半,忍不住去瞧瞧宁山师太。 
宁山立时就怒了。梅络烟原是她最钟爱的徒儿,怎容左观虚说三道四:“我们峨嵋怎么了!未见你们崆峒派有什么好弟子,敢于深入魔穴,刺探敌情!” 
黄损听见这话,猛然抬起头来,惊讶的瞪着梅络烟。 
梅络烟仿佛知道他的惊奇,轻尘不惊的朝着崆峒派那边道:“我也只是几年前,偶然知道的这些事情。至于是什么机缘,却不便奉告了。” 
左观虚连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深知梅络烟出身世家,又是峨嵋派年轻一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宁山师太的心肝宝贝——无论怎样要给面子的。目下大敌当前,怎好两边还要斗口?不过他心里却想,有这样的消息,你倒早点不说。 
崆峒弟子也多有作此想法的,有几个人,就忍不住拿眼睛瞟着黄损。掌门何观清一言不发,只是长叹一声。 
黄损却看着梅络烟。她说完这些话,悄悄的退了出去,黄损急忙几步跟上。可是梅络烟一转眼就不见了。黄损茫然。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不知何时,宁山师太忽然出现在背后。 
黄损一惊:“前辈……” 
“她下个月就要剃度了。”宁山的声音虽冷,却掩不住眉目间的气愤和蔑视。 
黄损不是太意外,这些年梅络烟一直留在峨嵋不肯下山,打的就是要出家的主意。他没有办法:“师太,我……” 
“你心不诚!”宁山师太斥责道。 
“我当真是诚心要践约与她完婚。”黄损肃然道,“否则,宁可终生不娶!” 
“论理我出家人,不该过问此事……”师太的语气有些缓和了,“不过,不过既然有言心诚则灵。这么些年,你和她之间,必是尚有心结未解。” 
黄损不语。 
“善哉——”宁山摇头走了。 
 
原来她在那里,黄昏时和灵风厮杀的地方。 
“梅梅——”黄损的声音有些发涩。 
仿佛是从很久远的岁月中流传下来,这样简单而轻灵的呼唤。梅络烟听见这种称呼,却似无动于衷:“我只是想看看这里的痕迹,表哥。” 
“唔。” 
梅络烟从面纱后面喷出一声冷笑:“可是你跟出来干什么,不怕人笑话?” 
黄损注视着面纱上露出的眼睛,大声道:“谁会笑话!” 
也是,武林中人人知道,岭南罗浮山主的小儿子黄损和洛阳黄梅山庄的名媛梅络烟是一对青梅竹马的表兄妹。那时候,谁都把两人看作了理所当然。 
梅络烟冷冷道:“我自己会笑话。” 
黄损摇着头:“梅梅,为什么你非要如此对我。每一年我都要问你,一次,两次……你究竟要拒绝到什么时候!” 
梅络烟也有些激动了:“你又想逼我是不是。又想逼我自己再揭一遍,那件,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黄损怔了怔:“梅梅!” 
梅络烟猛地转过头,一把拉下了厚厚的面纱。 
面纱后面是一张清秀绝伦的脸,白皙莹润如同雪里初开的白梅花。只是这样一张脸上,却被匕首嘶拉拉的画了纵横三道血痕,笔划搭成一个大大的“又”字,异常可怖。 
梅络烟的眼睛里空荡荡的。 
“我早就说过,我根本不在乎!”黄损伸出手臂,想要去挽梅络烟的肩膀。 
梅络烟轻轻的拧了拧身子,躲开了黄损:“我知道你不在乎。” 
黄损还想再说什么,可是一时却又语塞。那些言辞,一年一年,重复了多少遍。该说的,说尽了,不说的,永远说不出口。他还能怎么办?梅络烟借机一闪,远远躲开。黄损苦笑。 
梅络烟幽幽道:“你好好看看雪地上——” 
黄损依言,看见那些纵横泼洒的淋漓血迹,冻结在白雪之间,中间夹杂着一个类似花朵的图案。 
那是一只玲珑的纤小的手印,染着瑰丽的血色。手指,只有九只。 
缺少了左手的无名指。 
黄损一见,惊讶得几乎要窒息过去。 
“四个手指,偏生还少了一个。难道你心里不是一直都在疼?” 
“你没有在乎过我,表哥。所以我永不答应。”梅络烟其实没有走远,她的声音,温婉而飘忽不定。 
 
四 
听说,人开始记事,是从三、四岁的年纪起。但是我的记忆,却可以远远的追溯到降生那一刻。对此我毫不奇怪。因为我是站在冥河的这一边,悠然观望对面的风景,这一生的悲与喜,泪与笑,幻作花落花开,无边风月。 
顺着一条巨大的猩红色河流,我奋力的挤入了这个世界。好冷,冷得我几乎不能够呼吸。到处都是白色,冰凉的白色,让河流的红骤然间喑哑无声,凝成定格。 
那只枯瘦的手伸过来,掐断了两人之间紫色的系带。她的手指在探索着,似乎想触摸我的身体。然而在半空中顿住了,无力的垂下,再也没有移动过。那一刻我“哗”的一声哭了,一泻千里。 
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哑了,疼得一阵阵如同火烧。 
很多年后,我回看那一幕,在崆峒后山那所没有人的古庙里面,哭泣,漫长得仿佛一生的光阴。在长明海灯的幽暗光芒中,我看见星星泪水在我青紫色的小小面庞上,一点点滑动。我生之初尚无为。 
一双道士穿的草履出现在我眼前。我停止了啜泣,向那个老道人伸出双臂。 
可是他没有抱我,只是皱紧了两道浓眉,死死的瞪着我身旁那个沉静的躯体。我怕了,觉得他的眼光里满是冰渣子。 
老道士终于折下腰,用一只袖子卷起了我,顺便拂去了那些血迹。这种姿势让我很不舒服。可是更不舒服的还在后头。老道士点起了一只火折子,抛到那具尸体上。 
我又哭了。尽管我知道她早就冰凉得像雪一样,但一直以来那是我唯一的依靠,如果她在火中化去,我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不烧掉,定然遗祸无穷。”老道士的胡须微微发颤。 
火舌越卷越高,掩去她美丽安详的容颜。我伤心极了,奋力的撕扯老道士的衣袖,用沙哑的嗓子大声叫,再不肯安静下来。 
老道士显然是拿我没有办法,扭过头去:“你来抱抱她。” 
门开了,巅巅的跑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孩。老道士松开袖子,我便滑到了那小孩子的臂弯里。他仔细的捧着我,倒像捧着一件琉璃塔似的。我看见他又小心又好奇的脸色,便不好意思哭得太大声。 
“你是不是渴了?”一只小葫芦放到了我的嘴边。 
水是凉的,但很清,有一种淡淡的甜味,让如烧如燎的咽喉冷却下来。我停止了哭泣,大口大口的吸着那清泉。哭了这么久,也许真是渴了。 
这时我看见那小孩子的手腕上,长着一道细细的红线,纠缠不清。 
“师父,您给她起个名字吧。”那小孩扬起头来瞧着老道士。 
老道士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颜——歌。” 
 
死去的我对着孤灯回忆当年,崆峒山后面很空,很空。不过我喜欢空的感觉,逍遥自在无人管。我知道他们都在前山,那里有宏大的观宇,很多人在一起,穿着一色的衣裳,练剑。“仙人指路——”于是刷的一声,许多亮晃晃的冷冰冰的东西就一块儿飞扬起来。 
后山却是很少有人来的,这里太荒凉。当抚养我的那对老夫妻两个死去以后,这里就彻底成了我的天下,我在雪地上飞奔,一日千里,永不着地,如此消磨时光。偶尔上山的樵夫们见到我就惊奇的不得了,他们传说着,崆峒的后山,有一只白鹿。 
一个人会飞,这也不好么?给我起名字的老道士,每年会来看我一趟。他一年比一年老,对说我的话却一年比一年少。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像是从千里之外遥遥的审视过来。怎么?难道我的白衣比他的青布道袍还要难看!有的时候,他的眼光又会穿透我的身体,仿佛是看很远的地方,这时他满脸的皱纹就拧成忧伤的图案。这时我会那么静静的看着他,同时数他一茎一茎的白发。 
而我自己,似乎也在冥冥中,空等着白头的那一日。 
冬天了,捧起一掬新落的白雪,觉得无比温暖。 
可能这个世界的本色就是雪,莽莽大荒,如此洁净。 
 
多少年了?我静静的躺着,凝视着一灯如豆,长明不息。燃不尽的,是一生的缱绻。 
我的头发自生下来就没有剃过,黄黄的一直长到膝后,有时会被松枝勾住,牵绊飞翔的步履。我把头发解下来,然后回到那座古庙里面,从井中汲出水,洗净,梳好。 
我用了一个“回”字,是因为我还没有忘记自己从哪里出来。尽管我不常去古庙,但那里依然是我的地盘。所以后来我发现他在那里收拾了一间房子,就此住下,我生气得不得了。 
整整一个月,我在庙里的房梁上窜来窜去,窥视他的举止,可他都没有发现我——我动作一向很轻。他每天都没有什么事情做,有时候打打坐,更多的时候是在出神,想着想着,就自己微笑。有什么好笑的呢? 
我看腻了,爬到外面的梅花树上摘花。对了,他好像也喜欢梅花,每天都会过来。今天会不会来? 
“你是——”他仰起脸来瞧着我,有点迷茫。我就趁机瞧着他,他的脸很好看。 
“——小歌?” 
我愣住了,小歌。这时我想起很久以前老道士给我起的名字,“颜歌”。可是,就算我是颜歌,他为什么就有这么惊喜,盯着我的脸。 
“小歌,你一直住在这里?怎么不到前山去玩玩。” 
我低下了头,又摇摇头,不看他了。他举起手:“下来呀?” 
我就依了他,飘下来,披散的头发像雪扫了他一脸,他轻轻的“唔”了一声。不知怎么了,我有点害怕起来,转过身就跑。他没有追,于是我就跑进庙门里面,停下来,远远的看他怎样。 
他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地面。 
“踏雪无痕?你的轻功这样好!” 
他赶了过来。其实他走路也很快很快,只是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我就没有脚印。 
“好的像一只小鹿一样。”他像在夸我。 
是人不是鹿,我不喜欢这个比喻,别过了脸去。 
“小歌,你认不认得我啊?” 
我又摇摇头。 
他好像有点失望。我想他是嫌我老不搭理他。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过是不太习惯讲话罢了。于是我就小心翼翼的猜着:“老道士的徒弟——你是?” 
他“呵呵”的笑了。刚一开腔,我的嗓子哑哑的有点怪。 
“你该叫我师叔的。” 
我气了。看他那个样子,能大我几岁呀。居然要叫叔叔! 
“不是叔叔,但就是比你大一辈。”他笑容里透着得意洋洋。 
我不理他,冲进庙里面。他跟了进来,冲着我笑笑,然后就自己回屋里继续打坐。我忍不住问他:“你在干什么?” 
“坐关。” 
坐关这种事情,我是知道的。不过,他很不专心啊!这一个月来都很不专心。 
“明天就要开关了。”他似乎有点兴奋,忍不住又添了一句,“开关以后,我有一件大事情要做。” 
我本来想问他是什么大事情,他忽然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起来。 
天黑了。我在罗汉堂后面的走后面的走廊里晃来晃去。忽然想起他明天就要开关,那就是要走了? 
“你知道那画的是什么?” 
他又来了,真是,这也叫坐关! 
那是远年间寺庙香火旺盛的时候,请下名手画的壁画。如今漆色剥落,蛛网纠结,就着幽暗的月光,还能看见青面獠牙的鬼怪,磷磷的火光和腾腾的煞气。没人跟我说过那是什么。 
“剑树刀山,铁床犁耕。这是画的阿鼻地狱。”他说,“那里面关着前世造孽的饿鬼,整天被鬼卒们驱赶着遭受种种苦厄,什么火钳拔舌,铜汁灌口,搞的遍身脓血骨肉碎烂。这还不说,每天没有饭吃没有水喝,饥渴难当。纵然有食物,一捧到嘴边就变成了一团烈火。那才是难受!” 
他的声音明明是朗朗的。 
但这个故事,让我无比难过。我心惊肉跳,再不敢看那图画,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四下里张望,忽然看见了很多年前,古庙里,那具冰凉的尸体,依稀横呈在暗处。忽然间有如冰水浇身,我缩成一团。 
他没有察觉我的惊恐:“师父说,前生修福业,死后永生在梵天宫。造了恶业,死后永沉阿鼻地狱,受尽苦楚。即使沧海桑田也不能超生。” 
不——不—— 
我的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他听见我的哭声,停了下来。 
那时我紧紧的抓住了他的袖子,再也不肯放手。 
“别怕,小歌,有我呢别怕。”他感觉到了,回过头来,笑得这样温暖。 
我只是低着头,再不放手。这时我看见他的手腕上,长着一道纠缠不清的红线。 
那天晚上,我破例留在了庙里面过夜。守着一盆火炉,恍恍忽忽的做着梦。原来这样过夜,是比在雪地里看着月光要好,却不知道,我的一生就要从此改变了。 
“明天你走了,我会下阿鼻地狱的。”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说。 
“那你跟我一起走好了。”他随口说,“老躲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五 
“师父,让我去一趟惊鸿宫。” 
何观清瞪大了眼睛,看着小徒弟。 
“师父想带着两派的人趁黑下山,但是蛰人此番根本不会容我们走掉。拖下去也是一死,不如让我去试试。”黄损道。 
“也是也是,”左观虚连忙说,“只有让损儿去了。” 
何观清不语。其实谁都知道,等下去没有出路,只有去闯闯,或者尚有生机。但是他舍不得黄损。他老了。自从一个最为令他骄傲的弟子早夭之后,他就几乎变了一个人。好在还有最小的徒弟黄损,天赋极高,尚可慰藉。惊鸿宫是魔鬼的所在吧?假如黄损一去不回…… 
“再危险,总要有人去的。而且——”黄损的声音似乎有些忧伤,“我,我一定要去。” 
左观虚和其他的人都眼巴巴望着。何观清虚浮的点了点头。 
“揽月城的背后,自然有上山的道路。”梅络烟画出了详尽的地图,塞到黄损手里。 
 
黄损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他脸上蒙着一重重轻纱,痒痒的。他抬手一把抓开,忽然觉得肩上的伤口疼痛欲裂。于是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按着梅梅画的地图,总算潜入大孤山阴面,看得见揽月城的塔楼了。撞见了几个蛰人的卫兵,都被他快速的解决掉。没想到溜到城墙角,却遇见了在城外游荡的黄衣妖女灵风,这一来,少不得杀了个天昏地暗。 
黄损知道,要想过关,万万不能让惊鸿宫出身的吸血鬼手指沾身。他身法灵活,穿花绕树,东躲西避。饶是如此,灵风的手指还是搭上了他的左肩,格啦一声,肩胛骨顿时裂开。那一刻他明明感到自己的血正在迅速的离开身体,几乎不能呼吸。生死之际,黄损奋力一挣,居然甩开了灵风,自己也几乎晕倒。没想到这时,又来了一个仙使秀霜。 
两人夹攻,黄损以为这下子肯定完蛋了。不知道为什么,灵风却撇下黄损,和秀霜吵了起来。黄损心中暗喜,猜想惊鸿宫内部,原来也有重重矛盾。他瞅了个机会逃开,以他的轻功,尚有一线希望。 
可是他已经失血不少,几乎站也站不住了。灵风警觉得厉害,动作也快,几步就追上了他。那妖女看他没了力气,嘻嘻笑着,准备咬他的脖子。 
就在这时,又来了一个仙使微雨,带着人。微雨匆匆喝住了灵风,命人把他绑了起来,送回宫里。 
 
“嘻嘻。”一声怪笑,灵风的脸在轻纱帐幕后面闪了一下。 
这里,就是惊鸿宫里面了。到处张着飘飘缈缈的纱帘,透过纱帘看得见面容白皙的少女们走来走去。 
黄损咬咬牙站起来,走了出来,看见一张棋坪边,两个少女正在心不在焉儿的玩双陆。其中一个面朝着黄损,正是见过的微雨。微雨抬头看他过来,就冲着对面珠灰色衣衫的少女微微一笑。 
“小师叔,别来无恙?”珠灰色衣衫的少女没有转身看他,只是脆生生的问了一句。 
黄损倒没有料到,她立刻就承认了。反而是他自己,一时间哑口无言。 
 
六 
 
我生在长在天下武林五大门派之一的崆峒,幽居十五年,才第一次在同门之前亮相。 
那些年轻的弟子们停下手中的剑,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不时低语几声,好像我是个怪物。我闪了闪,想躲到他背后去。他却笑嘻嘻的把我一把揪出来,拉着我一起去找老道士。 
老道士看见我很吃惊。不过他并不搭理我,只用一个淡淡的手势,把他招了过去。 
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文士歪坐着,像是受了重伤,一脸愤懑。污血把他漂亮的紫色袍子染得乌糟遭的,还弄脏了老道士房里的紫檀木椅子。 
“舅舅——” 
我听见他这样唤着那个中年人,声音里有了些惶惑不安。我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瞧着。他们说了一些什么月亮什么魔教,我听不懂,坐在那里还是局促。老道士,他该是我的老相识了,却是不理我,脸色凝重得可以拧出一盆水来。其他人更不理我。只有他回头望了我一眼,我连忙朝他做了一个鬼脸。可是只来得及做一半就僵住了,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老道士皱着眉只是说:“梅居士,这是怎么说?损儿和梅姑娘——贫道一向是知道的。这一回损儿出关,连日子都定下了。怎么说变卦就变卦?” 
这时候屏风后面,转出来一个纤瘦的人影。好像是个比我大点的女孩子,穿着玄色纱衫,腰配长剑,厚厚的面纱把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对水汪汪的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那女孩子并不过来,只是远远的站着,冷冷道:“何真人,我心意已决。” 
可他就那么冲了过去:“梅梅——” 
叫梅梅的女孩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去。 
他紧拧着两道笔直的眉毛:“梅梅,给我一个解释。” 
梅梅没有迟疑许久,揭下了面纱。我吓了一跳,真难看。原来她被毁容了。我很重的心忽然轻了,靠在椅背上,去看他。 
“哈!”他忽然发出一声嘲笑,“梅梅,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他的声音好大,我又被震了一下子。 
“你以为我是谁——我怎会因为你容貌受损而拒绝娶你?”他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响,“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些年我都心心念念记挂着你。我没有父母,舅舅,此事全凭你和师父作主。但无论梅梅变成什么样子,我心里的意愿,决没有半点改变。” 
中年人也趁势劝女儿:“你看,络烟,我早说过嘛。你又何必固执,让你表哥为难呢?” 
梅络烟环视了一圈,轻声道:“事已至此,不必多言。我说了不嫁,今生便是不嫁了。爹,话已带到,我们这就向何真人告辞罢。” 
“梅梅!”像是没想到她一点也不留余地,他急了,就要追出去。 
梅络烟越走越急。 
“——疯啦?”我终于忍不住了。就算没人问我,我也要大声说出来。 
“不好笑么?这样丑八怪,你就真喜欢和她过一辈子?” 
他们都转过头来瞪着我,像在看一个怪物。 
 
那时我懵懂不明,后来才领悟到我真的是个怪物。他们对此感到恐惧。老道士何观清曾经烧了我母亲的尸体,说明他对我们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实际上对付蛰族的人,火是没用的,因为我们体质不同,走路比风还快,除非等我们停下脚步——那就是说,灭亡。 
我们唯一的对手只存在于传说中,很多年前来自西域的一个英雄。我们的本事很大,可以随便要人性命。但是我们有一个致命死穴,这个死穴因而成为族中最大的秘密,一般的族人都不知道,只掌握在族中巫师和高级的统治者手里。这个英雄不知怎的却把这个秘密探听到了,因此选好了对付我们的时机。 
他在慕士塔格峰开满优昙花的山顶炼成一把匕首。靠了这把匕首,那个英雄屠杀了我们成百上千的族人,直到最后我们的首领,一个女城主出来了,她想出了一个毒辣的计谋。女城主装作一个无知的少女,骗得那个英雄信任。于是那个英雄被城主用他自己的匕首杀死,尸体沉到了大孤山深处、揽月城后面的一片茫茫盐湖里。只是不久,城主也去世了,临死的时候她说,那一片盐湖,从此要叫做灌愁海。 
在那以后我们的族人收敛了很久,不再涉足中原。在大孤山一带原来物埠人丰,不愁挨饿,我们可以安居乐业。所以在中原,将近一百年过去了,关于我们族人的说法渐渐消散,偶尔有人听了,也以为只是一种海外怪谭。直到最近这十几年,我们迫于生计,重出江湖。 
我在灌愁海边清凉的石洞里,和方姑姑讨论这些故老相传的往事。我问她,那是什么重大秘密呢? 
方姑姑笑而不答。 
可是她不说,未必我就没办法知道。后来我说,英雄的那把匕首,一定是随着女城主一起葬了。 
方姑姑说不是的。匕首还在世上,但是被封了起来。女城主不要那不祥的东西。 
根据方姑姑占卜的结果,那把匕首,是族中所有城主的魔星。 
 
方姑姑是蛰人里面最老的一个女巫,有一百岁了。她教过我很多,包括怎样把嘴唇贴在人的脖子上。我不太喜欢那一种方式。当温暖的液体在唇齿间蔓延,我找不到很多族人所津津乐道的那种快感,只觉得恶心欲呕。 
方姑姑说,这也算正常的反应,但我必须习惯,否则终有一天要活活饿死。 
开始我不同意。饥饿难耐的时候,我想出一个办法,吸了自己手臂上的血。这个法子后来令我大病一场。方姑姑开导我,说可以用惊鸿宫杀手独有的采血方式,或者说是一种惊世骇俗的武功,用手指直接抽人的颈血。我终于依从了。 
那种方法是蛰人的传奇,可以使我们在月光之中,跳出最美丽的舞蹈,杀死最强大的猎物,然后,吸血,看落红翩翩。 
但是方姑姑没有说它的害处。学成之后,常常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即使不想吸,也要抓住一两个活人,放出鲜血来弄死他。这种要求见血的欲望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不想杀人的时候,竟不得不用自己的血来平息。 
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惊鸿宫的杀手在江湖上所向披靡。 
 
七 
 
威名远播的惊鸿宫主,其实装束很简单,只穿了一件类似罩袍的珠灰色袷衣,腰间缓拖一绺玉带,显得身材单弱,还像个孩子。她斜靠在炕上,闲敲棋子,一头乌云散了一席。一双粉色缂丝的小拖鞋挑在脚尖,颤啊颤的。 
过了一会儿那双小拖鞋就落了下来。 
“小师叔是来找我的吧?” 
一向机变过人的黄损,简直不知如何开口。他,其实正是来找她的。但是……这从何说起呢! 
“想救出困在大孤山里的武林同道是么?” 
“是。我来,想请你放大家一码。”黄损终于可以回答了。他微微抬起头,红得刺眼的丝毯上,绣着碧水鸳鸯。 
“嘻嘻。”笑声轻得如同天边浮云,“这有何难啊,小师叔。” 
黄损觉得有些别扭,师叔就是师叔,还要加一个“小”字。 
“和我决斗好了。你若是杀了我,不就一切好说?”依然是甜甜的笑意。 
黄损惊愕的扬起头来,看见了她的脸。那是怎样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啊。居然以前从未发现,她是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但是那种美丽的下面,似乎还多了一些阴沉的什么,一些污浊的什么,就如同在一个韶齿妙龄的孩童面上,忽而闪现出枯骨的沧桑。她脸色煞白,眼波将转未转之间,几乎天地都要愁惨枯寂。这就是当年,崆峒山后古庙里,那个单纯得像一片新雪的小女孩颜歌么? 
“怎么,你不敢?”她退开几步,言语间有了很明确的杀气。 
“敢的。”黄损缓缓的站了起来,他没有怕过所谓“惊鸿宫主”。听得见自己的骨头,疼的格格作响。 
 
黄损再一次的倒下了。一日之间,居然连败三次。只有苦笑的份儿。惊鸿宫主的手指缓缓的探了过来。黄损闭上眼,等着她掐断自己的脖子。 
一阵逼人的寒气罩住了他全身,许久没有动静。黄损睁开眼,忽然看见了一对幽幽的瞳孔逼了过来,张得极大,里面是他自己清亮的影子。颜歌也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埋下头,把嘴唇贴在他的锁骨上。嘴唇柔软而冰凉,黄损被她身上的凉意包绕着,忽然间心口剧烈的颤动起来,忍不住伸臂环住她的纤腰。 
“不——” 
颜歌惨叫了一声,弹了出去,倒在丝毯上发出一阵痛楚的呻吟。黄损诧异极了,看见颜歌的左袖下面淌出了血。 
但他没有看得分明,就恍恍忽忽的失去了知觉。 
颜歌卷起了袖子,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把手指插入了自己手臂的肉里面,源源不断的抽着。那条手臂上早是伤痕累累了。 
“宫主,你怎么又这样——”微雨焦急道。 
“我才不要吸这臭男人的血。”颜歌冷冷道。 
 
醒来的时候,是睡在一个山洞里。黄损心中一喜,猛可里一坐起来,额头便磕着了一块凸起的岩石。“砰“一声响,疼的黄损忍不住龇牙咧嘴。这一下环顾四围,才发现师父不在身边,也不是山阳那个山洞。 
洞里很窄,他爬到洞口想要出去,却又忽地缩了回来。 
那洞口是在高高的山崖上,掩映在一片枯败的油松树枝里。山崖下面,分明还是揽月城的地盘,甚至隐隐能看见蛰人们月白色的袍子在风雪中飘荡。 
黄损看过地形,失望极了,一头又倒回了洞里躺着。 
自从他受了那致命一击之后,大约过了多久?不知道。只是这个鬼地方,当真算的一个天然牢狱,上不挨天下不着地。虽说以他的功夫,这样也不一定逃不出去。他可以——但是就这样暴露在揽月城的眼皮子底下,什么功夫都没有用。只怕出去一步,他就没了命。 
是不是颜歌把他弄到这里来的?当然,只有神通广大的惊鸿宫主能够做到。黄损长叹一声。她没有把他杀死,却关到了这里,她想干什么?本来希望能够说服颜歌,结果反倒被她打得一败涂地。世事原本变幻难料,他却天真地以为惊鸿宫主还是原来那个小歌。 
何况从前,本是自己对她不起。说什么,他也是难以启齿。 
黄损慢慢的回想决斗时惊心动魄的情形,想着想着,心里又是一震,顺手就去摸腰间的佩剑。剑却也居然还在,没有被收缴。这一动弹时,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伤似乎好了许多,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伸伸胳膊蹬蹬腿,力气也像是恢复了。伸手触及,原来的伤口敷上了药,还密密的绑好了绷带。 
黄损闭上眼,再次躺下。 
 
“表哥——表哥——” 
黄损一睁眼,看见的是梅络烟一双幽深的眼睛,“你怎么来的?” 
他话还没有问完,顿时就明白了——梅络烟的背后,本来是山洞岩壁的地方,搬开了一大块岩石,露出一条秘道来。 
梅络烟冷静依旧:“逍遥津,是山外通往揽月城里面的唯一一条秘密通路。就连他们蛰人自己的人,也很少有知道的。” 
但是惊鸿宫主,还是知道的吧?黄损忽然明白了,顿时拿定了主意。转头朝梅络烟笑笑:“梅梅你真厉害,连这都摸清楚了,这么说将来我就有的退路了。” 
“将来?”梅络烟的瞳孔缩了缩,“你不走?” 
“我现下还要跟惊鸿宫主谈谈,”黄损笑道,“梅梅你快走吧,我怕那妖女就来了。” 
梅络烟当年,用了怎样的代价才换来这一条情报,今天又是凭了怎样的勇气孤身潜入揽月城来救他,不过他却不能跟她走。梅络烟惨然一笑,扭过脸去。 
“要不然我也留下。” 
黄损闻言,心里一热,大声道:“梅梅,你有这番心意我便是死也无憾了。只是你——我要你一定好好的活下去。” 
梅络烟仔细的瞧着黄损,眼睛的颜色越来越淡:“胡说些什么呢!我是跟你说着玩的。你不走,我就先走了。” 
黄损愣住了。就在这时,一个清泠泠的声音传了进来:“梅姑娘急什么,等等呀——” 
梅络烟心里一凉,也明白自己走不了了,她已经看见珠灰色的轻盈少女,飘然落到了洞口。不知她从哪个方向来的,无声无息,连雪地上亦未留下半个脚印。 
 
“揽月城是什么地方,由得进进出出的么?小师叔呀——”颜歌声如银铃,侃侃而言,“你看我师婶,一个人辛辛苦苦跑来救你,多不容易。你可真不给人面子,——哦?” 
黄损不知做何答应。他已经见识过惊鸿宫主的阴阳怪气,恐怕还是闭了嘴的好。 
颜歌自顾自的越过二人,望逍遥津里面探了探脑袋,自言自语道:“不错不错。” 
然后击了三下掌。 
黄损不禁又看了一眼她的手,的的确确少了右手的无名指。 
秘道里面变戏法似的钻出来三个披着青纱女郎:“宫主神机妙算!” 
颜歌骄傲的笑了笑,嘴上还在谦虚:“也是秀霜消息来的灵通。若非她发现了梅女侠的行踪,我们岂不是白忙?把这两个人带回宫里去。” 
黄损终于怒了,亮出了剑。 
“你省省吧,小师叔!” 
黄损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叫自己“小师叔”。只是她举起了四根指头的右手,朝他晃了晃,他的剑就拔不出来了。 
其实他重伤未愈,就连“幽微灵秀”中的随便一个,也是奈何不了,何况惊鸿宫主自己在场。他可以不要命拼了,还有梅梅呢!梅络烟瞧着颜歌,也就微笑了,那笑意里面非苦非甜:“去就去罢。” 
 
黄损和梅络烟被蒙上黑头套。这一行人从后门蹩进了惊鸿宫。就听见颜歌吩咐幽云,把梅络烟领进神窖。黄损不知道神窖指的是什么,听着名字必然是惊鸿宫里安设的地牢密室一类,用来折磨犯人。黄损心念一动,就要出手。忽然颈中搭上了两根冰凉的手指。 
“乖乖的哦,小师叔。” 
那声音娇柔无比,谁又想得到她只要再那么轻轻一弹,黄损就立时毙命呢。 
可是黄损这一回是下定了决心。 
“嗯?那你就看一眼好了。” 
头罩忽地没了,黄损四下一望,发现自己立在一个小院子里面,院中长满了萱草。但是,梅络烟早就不见了。幽云却还在,带走梅梅的是微雨和灵风。 
“我们现下是在惊鸿宫的北首。梅师婶么,大概已经在神窖里面歇息去了。神窖在惊鸿宫的最最南边,是个极隐秘的所在,入口藏在一株大的云锦杜鹃下面。冬天的时候,没有杜鹃花,树枝上缠了十二道绯红色的绫子。我不骗你,你可记好了。” 
黄损又一次绝了望,任他怎样聪明,也简直无话可说。颜歌懒得再给他带头套子,却打发了幽云,径直把黄损领进一间屋子。 
“哪里?”黄损冷冷道。 
“我的卧室。” 
黄损才不相信。他一进门,就觉出这屋里没有人气。颜歌反锁了房门,乐巅巅的旋了一圈。屋里的陈设精美无比。不过床帐里是空的没有被褥,而且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这不可能是她睡觉的地方。 
“宫主的卧室,没人敢随便进来。如果不是藏在这里,你一准被他们拉出去,变成……呵呵。”她自己坐在床沿上,随手指了指一张凳子,“坐——” 
黄损就坐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咦?”颜歌眨了眨眼睛,“小师叔,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总是你啊我的?” 
黄损脸色变了变:“宫主——到底想干什么!” 
颜歌闻言,低了一回头,旋即抬起眼睛冷冷道:“我要把你关在这里,一辈子都不准走!” 
“我进来,也就没打算活着出去!”黄损忽然一个箭步跨到颜歌面前。颜歌呀了一声,缩到床角。不料黄损蹲下身子,顺手就从床底下拖出了一匹青纱。青纱里裹着冰凉的尸体,尸体颈中翻着白花花的伤口,伤口里一点血都没有,分外的诡异。 
尸体露出脸,黄损却是大大的意外,瞪着她,半晌方挤出一句:“真是十恶不赦!” 
颜歌把尸体踢回床底下,朝他微微的笑了笑。然而这个笑容还没有来得及完成,就扭曲得支离破碎,颜歌扯下了半幅帐子,把脸埋入了进去。红绡帐子一块一块浸透,似乎滴下血来。 
“我不愿意杀她,我根本不愿意杀任何人!”她挥舞着残缺的手指,把头发扯得乱纷纷的,“可是她看见梅姑娘来救你了,我不杀她怎么办?要怪就怪你的梅梅,谁要她多事!” 
黄损一时无言,只有等着她自己渐渐平静,就这么耗着。 
“刚才你替我裹的伤?”黄损问。 
“是。”颜歌茫然道。 
黄损在床边坐下,挽起她的头发,一绺一绺慢慢的梳理起来。 
门忽然开了。 
于是拜月城主和花红柳绿的一众人等,看见半垂的红绡帐里,惊鸿宫主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偎依一处。 
 
八 
很多年以后我才从另外的人嘴里,再次听到我的母亲。那是方姑姑说起的。 
“你给我算算日子罢。”我吩咐方姑姑。 
“宫主你到底想做什么?”女巫从喉中吐出几个字。 
我不会告诉她的。 
“宫主就是不说,老奴也猜得到。”她的混沌老眼里闪着磷火一样的诡异,枯枝一样的手里拨弄着蛰人巫师们百年间流传下来的算筹。“事关蛰族存亡,这样重要的秘密都会告诉你,城主是过于疼你了。虽然她很孤独,也不该这么溺爱你。” 
她猜中了,我还是冷笑。 
“老奴活了一百岁了,你瞒不过瞧我的。宫主,你的母亲当年做下那件破门的事情,就没有瞒过我。虽然我没有机会看着你长大,不过……宫主,你生的真美,就像当年你母亲。你母亲不惜放下惊鸿宫主的位置,总算嫁了一个好男人。宫主,你呢?” 
我没有理她,母亲,很遥远的一个词语。 
 
当时梅络烟就那样走了。他很急,一生气,就追了出去。也不管老道士在后面叫他别去了别去了。他还是去了,我不相信,就看见山坡上扬起了雪白的烟尘,掩去了两人的身影。我也叫,老道士却捂住了我的嘴。我原来是个怪物。 
我一直以为他不是当真的,晚上就会回来。可是他没有回来。 
老道士惴惴不安,在屋子里晃来晃去,看得我眼都晕了。可能他看我也有点眼晕,就打发我仍旧回后山去。 
我没有理老道士就走了。可我再也不要回到那枯寂的古庙。我去找他。 
 
离开崆峒山,第一次遇到人世间的风花雪月。可惜我的眼睛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看见。我静静的躺着,凝视幽暗的灯海,紫檀木的漆光,那时不免要想,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好像没有机会知道。浮世苍莽,人心如沙砾般纤细,如落花般飘拂。云烟过雨,不留痕迹。我之生,固与人间无缘,又何所谓遗憾? 
所以我的眼里便只有他的行踪。梅络烟跑得很快,他追得更快。但是不论有多快,我都赶得上。我像一片羽毛一样轻盈,所过之处不留痕迹。但是,为什么他们谁都没有看见我? 
每一天我都听见黄损在说“梅梅,梅梅,你不要固执”。可是他自己为什么那么固执?每一天我都在想,要不要我去告诉他,叫他真的不要追下去了。可是,我怎样对他说,难道我要让他以为,我很喜欢梅络烟被毁容这件事?他肯定不会原谅我。 
我发现自己变了。从前我不用面对这样的事情,独自生活的时候,我要做什么不要什么,来来去去直捷了当。可是现在却会为一个简单的决定犹豫半天,从崆峒山犹豫到空桑岭。想不清前因后果,一再的拖延时间。幸好他不知道吧?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一头趴在小旅馆的桌子上睡着了。我终于有胆子走到他面前去,仔仔细细瞧个清楚。我看见他头上有了一丝白头发,是累的吧?忽然就难受了起来。这一心酸,又想起了自己,出了这样远的门,一路追赶,辛苦都无处去说,索性就坐在他身边,让眼泪一串一串的流到酒杯里面,和着那淡薄的劣酒一道喝下去。 
“小丫头,你跟那个醉鬼较什么劲儿?过来过来。” 
我看见旁边座上有几个黑衣服的人冲着我笑,露出鲜红的牙肉来。我觉得他们长的很难看,就拧过了头去。 
“哎呦!还害羞了。” 
“别怕嘛,过来陪大爷们玩玩!” 
我向四周望望,店里的客人们,一个一个的站起身来,慌不迭的踮着脚尖走了。那些脏兮兮黑衣大汉越笑越欢,就有一个端着一杯酒向我走过来。不知怎么,我倒是一点都不怕。那个汉子拉我手的时候,我不自觉的把手指掐入了他的寸关尺。 
于是他就倒下了,变成一具枯槁的尸体,脸上的表情,像极了地狱里受刑的恶鬼。连我自己都吓坏了。 
剩下的那几个人也吓了一跳。过了半晌,他们神色凝重的对望了一眼,然后一起抽出刀,向我围过来。 
我还没有从对死人的厌恶中惊醒。他们的刀尖对准了我,亮晃晃的一圈。 
我能够抓住每一个人的手腕,让他们断气么? 
忽然,一把剑闪了出来,化成一道优美的圆圈。那几个黑衣大汉几乎同时倒下。我看见他们一个个颈中流出血来,忽然有一种奇特的冲动。 
“吓着你啦?”他收起剑,回头冲我笑。 
我忽的恼了:“你,你看见我哭了?” 
他像是有点尴尬:“我本来也没醉的很深,看见你来,想装装样子,吓你一吓。没想到你在哭,我只好——我怕你不好意思,只好装下去,就当没看见。” 
可是他明明看见了,我气得脸上直发烫。 
“小歌,”他呵呵的笑着,“别生气嘛。” 
我要把气生下去。 
“咦?”他忽然变了声调,“这些人是——不好!” 
我也紧张起来,顺着他的眼光,看见那些人断下的刀尖上,刻着如眉的一弯新月。 
这时梅络烟居然从地底下冒了出来:“是我,被揽月城的人发现了。” 
不错,我们都大意了。这时才看见窗牖之间,露出一枝枝银色的箭头,客店早已被人包围。不止是那些黑衣大汉一样的人,还有一些,脸色煞白煞白,目光里透着邪气,箭头上带着寒意。 
我怕了。一时间只知道躲到他身后去。 
外面有人喊话了:“梅姑娘,城主夫人吩咐下来,叫小的们请您回去。否则,呵呵,城主他老人家,可惦念您得紧。” 
梅络烟眼中掠过一丝怪异,却淡淡道:“来的都是揽月城的硬手,一定不能善罢。表哥,你快带着你的小师侄逃走。” 
他会带我走么?我眼巴巴的望着他。 
 
九 
 
黄损当真是三生有幸。世上有几个人能够活着进入揽月城的?不仅见过了惊鸿宫主,连蛰人的揽月城主,也出现在他面前。那个中年美妇,人还没进来,一阵薰风携着欢声笑语就冲了进来。颜歌猛地一颤,还没坐起来,城主就到了面前。 
“怎么?我们的小宫主有了如意郎君了?” 
颜歌索性靠在黄损身上,牵牵嘴角,冲着城主摆了一个甜甜的笑脸。 
城主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黄损。她是浓妆艳抹,明艳照人,眉眼间和颜歌亦有几分相似,只是面色更白,像浊泥入雪,阴惨惨的让人不敢逼视。 
“哼!也不过如此。”城主冷笑道,“为了这么个小白脸,赔了惊鸿宫一员爱将,颜歌你也真大方!” 
颜歌哈哈大笑滑下床,一脚把床底下的尸首踹了出来,城主背后的人群看见秀霜的脸,发出一阵低低的叹息。 
“我早看她不顺眼!杀了便杀了,再找更好的。我们蛰人要弄几个人来使唤,还不是最容易的事儿!”她斜睨着城主,似笑非笑。 
城主不言语,踱过来托住颜歌尖尖的下巴,瞧了又瞧。黄损不禁为颜歌捏了一把汗。 
“有道理。不过既如此,也不能让秀霜仙使白白死了。你看上的这个少年郎,咱们就要了,嗯?今晚就成亲。” 
颜歌本来苍白的脸忽地一下红了,继而又白了回去,变得铁青,却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她滞了一滞,忽然一转身,冲到旁边的一扇小门里去了。 
黄损见她走了,方冷然道:“城主,我自有元配,不拟停妻再娶。” 
城主不理他只是冷笑。 
黄损咬咬牙,继续道:“再说我还长她一辈。这是万万不能的。” 
“黄少侠,你们崆峒派,难道一个个都这般懦弱无能,口是心非的?看看我们家颜歌,是容貌配不上你,还是人品配不上?若说身份,哼哼,将来的天下,除了我揽月城主,还不就是她?你不要差了想头!” 
颜歌忽然出来了,道:“姨你误会了,我才不要嫁他。他不是好人。” 
黄损听见,暗暗吃惊,心道原来他的小师侄颜歌,竟然是城主的外甥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呢。 
城主冷笑道:“什么好人坏人,这世上谁又是好人了!小妮子,你的心思,瞒不了我。就少说两句罢。难道姨妈还会害了你。” 
颜歌满脸绯红,似乎还想争辩。黄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正撞上她的眼光,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一个条件。你们放了梅络烟姑娘。” 
拜月城主大笑起来:“你难道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跟着周围的侍女们也笑得前俯后仰。黄损听在耳朵里,觉得那种笑法尖利妖媚,如同鬼域的狂欢,不禁皱紧了眉头。 
“我答应你。”颜歌的声音令大家都静了下来,虽然惊鸿宫主在教中位高权重,但是当面忤逆城主,究竟是件出格的事情。 
“只要你娶我,明天一早,梅络烟可以走。”颜歌面不改色。 
没想到城主微微一笑,悠悠的看了一眼黄损:“看来我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怎样?黄少侠,你若心肯,就喝了这杯酒。”说着变戏法似的,把一只海棠冻石杯举到他面前。 
杯中,殷红可怖的液体。 
这是说,交易的筹码,又加了价。黄损毫不犹豫的灌下了那毒药,苦笑一声:“我娶你。” 
颜歌低头并不看他。 
这时,屋子里本来沉滞的气氛就此轻松下来。大家纷纷的走过来,向宫主贺喜,有人还趁机打趣几句。这些人看起来平平常常,也就如同富贵人家的女眷一般,只是个个都是一张白得骇人的脸。黄损喝下药,渐渐的觉得四肢无力,瘫软了下来,恍忽见看见颜歌扬了扬袖子,素白的窗纸上洒下了一片桃花一样的血。 
然后是一声尖叫。屋子里顿时乱了。 
城主终于发怒了:“我如此迁就你,你却连连伤了族中两名高手。反了么?——究竟想怎样!” 
颜歌走到窗边,探出手,从幽云的喉间拔下那枚金指套,揉了一把窗棂上的雪,擦拭干净:“姨妈,你忘了。但凡族中有大事情,定要杀掉一两个要紧的人来祭祀。当年你承袭城主之位,杀了支持舅母的那一伙叛贼。后来甥女入主惊鸿宫,原来的四位仙使不肯听话,也就被一一处理掉了。今儿甥女就出阁了,难道不算大事?这等欺上背主的奴才,还不该让她放点血出来?” 
城主瞪着颜歌。 
灵风和微雨也在,脸都绿了。颜歌笑道:“放心,幽云胆敢把本宫主的私事拿出去乱讲,自然没有活路。你们乖乖的,就不会有事。”本来黄损不提,她也会让梅络烟走人。不想叫城主知道了。当时灵风和微雨尚在神窖,能有这么快,唯有幽云,否则为什么进得门来,那婢子一直立在窗边,离她最远的地方。她心里明白,有幽云告密,梅络烟在神窖之事,城主定然心知肚明。不若当面提出,直接要城主同意放人。而城主既有意用黄损来笼络自己,也就只好答应。反正人是藏在神窖里,那边的机关还是在宫主的控制里。宫主执拗起来,城主纵然不肯放人,亦未必有用。 
只是幽云,居然连她秘杀秀霜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都探听到,那么是不是连她最大的秘密也被她窥探到了?她可不敢放过她。城主发怒也顾不得。 
城主忽然“嗤——”了一声:“你的人,随你便。”竟似不计较了。 
“反正,将来我们有了崆峒出身的黄少侠……” 
颜歌的肩头,猛烈的抽动起来。 
 
黄损年少的时候,也曾想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但那时的梦里新娘,并不是这个面如白骨的女孩子。揽月城主的毒酒叫做“冷香灰”,饮之心如死灰。他呆呆的留在原地,任人摆布。恍忽中有人又把酒杯塞给了他。他只是擎着,却不想喝。 
“真不容易啊。”只听见颜歌冷笑,“为别人舍了自己的性命节操,情愿附身惊鸿宫这样的魔窟。” 
黄损蓦地惊醒,顺手把酒杯掷到地上。 
众人惊呼。 
芬芳的美酒,在地毯上散出清冷的香气。颜歌手里还端着一模一样的一只琉璃杯。原来是合卺酒。 
黄损有点不安,却也有点庆幸。颜歌却把自己的一杯也撂下了,淡然道:“没什么。”挥了挥手,让侍女们退下。 
银灯半挑,那人儿裹在一团华丽无伦的红色里,雪白的双颊映出点点喜色。然而眼睛却是遥远的望着,地上一团酒渍。过了一会儿她自顾自的解开了衣扣,红衣里面还是那件珠灰色的袍子,露出一段青色的脖颈。 
黄损看着那脖子,忽而说不出的厌恶,不由得局促的站起走开。颜歌却没理他,斜披着嫁衣,又踱进那扇小门,掩上。 
 
黄损不解其意,他以为颜歌是拿什么东西去了,然而枯坐许久,她也没有再从那扇门里面出来。 
就这样等着么? 
他觉得自己仿佛等她等了很久,就如同等一道注定要迁延不愈的伤口重新合上。 
这个时候他可以试着逃跑。但是揽月城主的毒酒,使得本来就身负重伤的黄损,根本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事实上他也并不想走。很多年来,他都在暗自责备自己。但那时他却走了。 
那时在小酒店里,不是没有看见颜歌殷殷寄望的眼色和楚楚绝望面容,可他不能不带着受了伤的梅梅先离开。他知道颜歌的轻功好得惊人,也许可以自己逃命。毕竟敌人找的是梅络烟。 
可是当他拎着梅络烟逃到安全所在的时候,颜歌没有跟上来。他惊惶不已,满眼都是颜歌的脸,绝望的幽怨的惨白的。她还在那里。 
他回去了,虽然杀出重围的时候已经受了重伤,回去一趟也许再也出不来。 
晚了,小酒店里已经空无一人。那一刻他还希望,也许颜歌早已脱身。 
但是在窗台上有着零乱的指痕,仿佛有人苦苦挣扎。墙角,点点血迹,躺着一只人的无名指。手指娇小如花瓣,齐着指根切下。 
黄损拾起那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拭去血迹。那一刻他曾经有一种濒死的痛苦,仿佛被人抽干了心里的血液。这一只断指,竟是从他的心口切下,再也长不上。 
 
月亮出来了,从窗外探半张脸张望。大孤山的月色,渗着万年不解的冰雪凉意,亦是一翻诡奇清矍。今天似乎是初九了。 
假如当时没有抛下她,也许她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原是对她不起,所以这回走不得。 
锦绣殷红的洞房,熄灭了花烛银灯,沉寂如同春梦不醒。月光初透,勒出一道道斑驳的窗棂影子,仿佛这个房间,也有什么伤痕一样。 
黄损慢慢的挪到了那扇门前面,迟疑了一会儿,推开。 
 
一开始,他的眼睛适应不了里面的黑暗。过了片刻,才看见屋子很大,却空荡荡的。屋子一角,是一只巨大的灯海。一灯如豆,长明不熄。 
地下横陈一只黑漆漆的庞然大物,在鬼火一般灯光下幽幽发光。黄损看出来,那是一只棺材,他走近看看,却被里面的情形震惊了。 
棺材没有盖子,里面是一卷半旧的白棉布被子,珠灰色的小小身子,蜷成一团,仿佛怕冷,手里还紧紧的揪着一只被角。 
黄损目不转睛。但是颜歌睡在那里,一动也未动。 
灯光忽然猛地一抖,拂过一绺猩红。黄损这才看见,灯海的香油里,浸着一片绚烂的红色。原来烧着那一袭瑰丽的红嫁衣,像一个血色的游魂在火光中沉沉浮浮。 
这种奇异的情景,令他忽然莫名的想起了几句诗:“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黄损的十个手指,紧紧的扣住了棺木。 
如果这时,那张皑如白雪皎如明月的面庞上,曾经滑落一星泪水,也许他会俯下身子,把她从冰凉的坟墓中抱起。可惜这一切还没有发生,时间就过去了。 
这没有什么的,即使有一万个如果,即使这一万个如果都变成真实,也不能改变命中交错而过的轨迹。不能够的。 
她已经睡着了,那样子好像她已经睡去了很多很多年,如一尊雕像。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穴。 
黄损从密室中退了出来,带上门。月色如洗,洞房里残红褪尽。黄损猛然抓起桌上,她留下的杯子。残酒冷如冰,他却无知无觉,一杯一杯的灌下去。 
 
十 
那几日揽月城里喜气洋洋,只有两个人没有向我祝贺新婚。 
 
一个就是梅络烟。 
那天早上我起来出门,看见他醉倒了,伏在茶几上。那张床真可怜,我从来没睡过它,让它形同虚设。甚至当它披红挂彩,等着迎接新人,到头来依然是一场空。 
不知道他梦见了谁,表情这样悲苦,是梅梅?桌上倾倒着酒杯,他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其实我也可以翻脸不认。但是,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神窖的钥匙在微雨身上,那个姐姐瞪着我,死不肯交出来。 
“宫主,我若是你就杀了那个贱女子。” 
我不用说话,只是瞅着她。 
她死死的按着荷包:“宫主我知道你——” 
你知道什么? 
她忽然面色蜡黄,知道多了,未免成为下一个幽云吧?但是她居然鼓足了勇气:“宫主,只要没有那个姓梅的女子,他就会喜欢你的。” 
我笑了。连我自己尚不明白,你能说得清?但是那一刻我感动了,忽然很想去抱她,于是我伸出手臂。 
“我看你还是给我罢。” 
她被我放倒在地。我从她身上跃过,拾起了钥匙。 
梅络烟用她一贯的淡然的眼神看我,但还是没能掩饰住一缕哀怨。那一缕哀怨足以让我大感快意。“梅姐姐,原来你真的这样喜欢他啊?”我得意洋洋。 
“喜欢他,却死也不肯嫁给他,偏生要折磨人家。” 
梅络烟咬着嘴唇,不敢与我对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被你们蛰人毁了容貌,早是心冷如铁。” 
我一把扯下了她的面纱,那张写满耻辱的美丽动人的脸。 
“你胡说。”我厉声道,“当着惊鸿宫主的面,你还要胡说。揽月城从不做这种事情。” 
她如果不是手被缚着,一定想撕裂了我。 
“你明明是自残!” 
梅络烟冷冷的,不否认。哪个女孩子都把容貌看得要紧,她居然下得手自毁形容,这等狠辣,我都学不来。 
我笑了,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进过‘化生池’了吧?” 
她浑身一震,我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在提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连我的心里,也寒了一寒。 
“那一年秋天,你被蛰人捉了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的人无法知道,可以由得你随便编排,可是对于揽月城的人,你别想守住那点可怜的秘密!” 
不愧是梅络烟,峨嵋派最杰出的女侠,说起话来面不改色:“是当时的城主夫人想收我,我誓死不从命。” 
她说的城主夫人,是我的舅母。当时的城主是我舅舅,蛰人有史以来最不堪的懦夫。当然现在,他们早已都被姨妈杀死,取而代之。 
“进过化生池的,谁能够超生?可是我们梅姑娘居然没有变成吸血鬼,奇迹呀奇迹。舅母何等厉害的角色,会半途放过你?” 
梅络烟盯着我:“是的,是你舅舅放了我。所以你舅妈很生气。” 
我当然知道,姨妈常常跟我说起。那时候,倘若不是城主和夫人两个,为了一个“化生”的事情而夫妻反目,她也没有机会趁虚而入,夺得城中大权。 
“梅姐姐,”我越来越觉得好笑,“你堂堂峨嵋弟子,就这样怕死,以至于委身仇敌。” 
“我是自己情愿的。”她淡淡道,“你舅舅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不像你舅妈和你姨。” 
我惊呆了,梅络烟总是让我吃惊,但这一回我几乎不敢相信。 
“那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你自己失身于我舅舅,却还牵扯了他这些年。”我厉声叫道。“说什么毁了容,就不嫁。只不过是怕嫁了人,你那点秘密就守不住吧了?峨嵋的梅女侠,竟然与拜月城主有私,恐怕名门正派谁也容不下吧?倒不如出家修行,于清名无毁,呵呵,真是好主意。——可你明明知道,你不嫁,他就会等一辈子,追一辈子。这一来他还是你的。梅络烟,你好阴险!” 
梅络烟道:“我的确是为了你的舅舅,才守身不嫁。你要怎样想,我都没有办法。表哥的心意,不是我能够左右。” 
我气得说不出话。 
“其实这是两回事。我和表哥青梅竹马,难以两忘,所以他一意的要等我。可是人间的缘分,并不因此而定。”梅络烟朝我瞥了一眼,“譬如我会遇见你舅舅,又譬如表哥会遇见你。” 
我哈哈的笑了:“他遇见我?你当我是他的谁呀。你们打小一块儿长大,他在崆峒后山坐关的时候,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等着的就是娶你为妻。我又何尝在他心里。你对他不起,可是在凤凰岭上,生死一刻的时候,他惦记的还是你!” 
梅络烟瞧着我,微微的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我的眼泪倏然而出。 
 
还有一个就是方姑姑。 
我说过,方姑姑活了一百岁了。我刚刚来的时候,被关在揽月城的化生池底,她来给我送药,那时她就说她一百岁。后来我住进了惊鸿宫,穿上了那身明艳的灰色衣裳,她来给为我在前额上洒水,那时她还是一百岁。再后来我独自到大孤山深处,采来千年的杜鹃木,做成棺床,被她看见了,她依然对我说已经活了一百岁。是不是人到了极老极老的时候,年岁便只是一个符号?反正对于嗜血为生的我们,生与死,并没有太多区别。姑姑自己,对于年龄的问题就相当不看重,她看着我,时时地说起,该完的时候就要完。 
“姑姑,你一定推算得准?”我用宫主的架式去问我的女巫。 
“一点没有错。” 
我长叹一声。没有算错就好。她翻开火炉里的灰,从里面挖出一把匕首。我就接了过来。 
女巫追问:“宫主你恨不恨我?” 
我知道她说的是化生池的事情。我不恨,已经无所谓恨了。我说:“你放心,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报复。” 
女巫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该完的就要完了。这是善恶到头。” 
她吞下了一枚算筹,又一枚。那些算筹里吸饱了百年的冤仇和恶毒,可以杀死大孤山里最毒的蝮蛇。女巫翻出了浑浊不堪的白眼。 
“善恶到头——”她沙哑的歌唱着。 
我静静的听着。 
“宫主不会要我的血吧?” 
“当然不会。”亏她怎么想的,我会要一个吸血鬼的血! 
她惨白的脸色,变得蜡黄。我好奇的看着,原来吸血鬼死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方姑姑,”我终于问她,“当年我母亲破门的时候,你是知道的。但你没有告发她?” 
垂死的女巫在微笑。 
“谢谢你,方姑姑。” 
 
十一 
 
将近十天,黄损和颜歌,一个在外间,一个在里间,没有说过半句话。 
只除一次,颜歌说,黄损没有我的吩咐你不要跟任何人走。黄损没有回答。这就算是颜歌在保护自己的夫君。但他也无所谓保护,只是一日一日的沉醉下去,把一切都忘了。旁人问他话,也是呆呆的不理。别人看见了,只道是宫主千挑万选的,怎么到头来嫁了个傻子。也有人说,城主给黄损的冷香灰,剂量过大了,便暗劝宫主问城主要一点解药。否则终日守着个痴傻的夫君,有什么意思。颜歌没有去找解药,只是命人给黄损看看身上的伤,让他好生将养。 
日间的时候,颜歌倚在门边,跟微雨和灵风说话。 
已经十天了,黄损在朦胧中听她们讲话,知道不仅武当、少林和华山已经全军覆没,连藏在山阳山洞的那些道士和尼姑也都被蛰人尽数收服,其中也有他的恩师何观清的名字。颜歌安排着,把他们关到地牢里,却不许拷打,好饭好菜的招待。 
“这是做什么哪,”灵风有点不满意,“宫主向着夫家不成?” 
颜歌不理会这个玩笑,正色道:“那都是些有本事的人。有用的要留下,变成我们这一边的。没用的,也要留做给养。没的打坏了做什么?你们记好了。——这也是咱们城主一向的主张。” 
黄损闻言苦笑。 
颜歌忽然缓色道:“你们两个,从来是我最为倚重的,可是也要谨慎些。不该说的不要说。将来的事情,谁也料不到的。” 
说着又回头看黄损。微雨和灵风识趣的退下。 
“真是厉害!”黄损笑道。 
颜歌远远的站着,表情高深莫测。 
 
十二 
我拭去了泪水,终于要去找我的姨母,至尊的揽月城主,我的亲姨母去了。 
她问我方姑姑去了什么地方,因为有人告诉她,我是最后一个去找方姑姑的人。我格格的笑了:“找那个死老婆子做什么?姨妈又要她准备化生汤,——炮制谁呢?”我坐到她膝上撒起娇来。 
姨妈笑而不答,抚着我的头发,却道:“郎君如意否?” 
我滞了一下,只得扭过头去,装作害羞,玩着衣带上的花结子。 
“傻丫头,别装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姨妈搂着我的腰,叹了一声,“可怜见儿的,哪有人这样做新娘子。你且等等,今儿个咱们就把他扔到化生池里头,不怕他不变过来。” 
今天? 
我笑盈盈的说:“姨,化生池里那个滋味,实在不好受。” 
到底是揽月城主,她立刻警觉起来:“怎么你心疼?” 
我慢慢的从她膝上滑下来:“我哪一刻不在心疼?” 
不是为了他,只是那种死一样的绝望,日日夜夜在吞噬着我的魂灵。“自从我落到你的手里,被你一手变成了吸血为生的妖怪,我一直都在心疼。难道你想不到?” 
城主逼视着我,目光灼灼:“枉我这些年,这么疼你。” 
她是很疼我。 
那时舅母软禁了舅舅,又想抓住梅络烟,以此要挟。所以我原先是落到了舅母的手里。 
所幸后来她和舅母争权夺位,闹得厉害,舅母没有来得及炮制我。后来她杀了舅母,作了揽月城主,先就把我放出来,要给我“脱胎换骨”,然后入主揽月城里最最了不起的惊鸿宫。 
这一家子四分五裂,就剩下了我和她两个人。她给了我最大的权利,好让我和她相依为命。可惜,化生池的水把我呛死了。死人是没有相依为命这种说法的。死去的方姑姑,她因为配制了那种把人变成鬼的药粉,而感到不安。其实她用不着,都已经是鬼了,彼此没有爱也没有恨。 
而我们,揽月城里所有的居民,都是鬼。 
都是在化生池罪恶的液体中浸透了的,除了吸血,没有别的出路的鬼。我在那种暗红色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液体中屏住呼吸,不让腥甜迷人的气息透入胸中。那时候仿佛有千万的鬼魅在拉扯我,鞭挞我,不让我超生出去。然后我无力、昏迷,一点点被他们撕裂。醒来的时候,就变成了惊才绝艳的的惊鸿宫主,披着珠灰色的纱衣,吸血为生。 
这就是命。我想着,幽幽的叹了一声,表示悔意,又去搂姨妈的脖子。她似乎也动了感情,挽住了我,然后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 
我在纱衣下面藏着方姑姑的匕首,揽月城主的魔星,隔着我的和她的衣裳,穿进了她的身体。 
我耳边又响起了方姑姑混沌的歌声:“善恶到头——” 
“贱婢!”她推开我,在地上翻滚着,流出的血画出一个个大字。 
“你以为杀了我,就可以和那,那个崆峒的小畜生天长地久了你——休想!” 
她误会了我的目的,我退开一步,随她嚷嚷。人要死了,骂几句总是可以的。 
“哈哈哈,”她越笑越毒恶,“简直和你那死心眼的娘一个模样。他们是名门正派,我们是妖邪,做什么梦啊。她做姐姐的一走了之,让我当什么劳什子惊鸿宫主。她还以为她这一辈子是解脱了,哈哈哈哈……” 
我注视着她。 
她停住了笑,也注视着我。 
“你怪我害了你,你以为你是被我扔进‘化生池’才变成吸血鬼,不是的,才不是。别忘了,蛰人生下的孩子,不用化生粉你天生就是个吸血鬼!虽说在崆峒山的时候还没有发病,反正也不过是早晚的事。身上流着毒血,总有一天会变鬼的。就像你娘,她以为她没进过‘化生池’,就一辈子不会吸血,哼!你知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 
她眨了眨眼睛,瞧着我,死不咽气。 
我把耳朵贴近她惨白的唇。 
“他们费了多大周折才结的婚,可真是恩爱夫妻。那个崆峒派最出色的大徒弟,叫颜慕荻的,他被抽干了血,死的时候就像一张白纸。你娘怀上了你,呵呵,就控制不住自己啦。恩爱夫妻啊……”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 
“我都奇怪啊,为什么那老道士何观清,不趁你这小怪物刚落地,就把你掐死……” 
 
我把姨妈的尸体慢慢放了下来。很奇怪,在我谋杀的时候,姨妈的侍卫们都到哪里去了? 
他们用刀尖对着我,却不敢上前一步,原来也怕那匕首。 
“本宫主早晚是揽月城的继承人。杀了她不过是提前了几天日子。你们自个儿掂量着办。”我冷笑着,把匕首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惊鸿宫主,篡权本该是轻而易举。 
“这个月十五,月圆的时候。我要正式登位。” 
 
十三 
黄损拿定了主意。 
颜歌杀死城主的那一天,珠灰色的衣裳被血沾污,就扔在火里烧了。她为自己准备了一件城主的袍子,用纯白的丝线做经线,银线做纬线,织成锦的半臂上是王乔驾鹤、银河吹笙的图案。 
揽月城里架起了连绵的金帐,城中最高处的矫龙岗危然兀立,颜歌坐在荒凉的王座上,俯瞰着她的领土,满脸慵懒之色。 
“都带上来罢。” 
黄损在颜歌的卧房里幽闭了将近一个月,此时已经近乎呆傻之人。作为新城主的丈夫,他可以站在离王座最近的地方,也就是矫龙岗的半山腰处,仰视那个轻白如雪的身影。 
随着一声令下,地牢里的俘虏们一队队的出来了。破烂的衣衫上依稀能看出他们的门派,有的面孔还是黄损认识的。他看见了梅络烟。虽然颜歌放了她,但其实放与不放都一样,峨嵋派到头来被尽数抓来了。接着他就看见了自己的同门,跟在恩师后面,稀稀拉拉的。 
何观清远远的也望见了自己的徒儿,站在人群外面,拜月城主的裙下,神情木然。 
大家都沉默着,像是在等待灭亡。黄损已经看出来,被抓来的不止是这次围攻揽月城的五大门派,还有南方的一些小帮会的主要人物,甚至包括一些江湖散人。难道说蛰人真的统一了中原武林? 
吸血鬼们挤在一起,看着这些“战利品”,忍不住发出一丝丝兴奋的叹息,令人毛骨悚然。颜歌也瞧着,却殊无一丝喜色。 
过了一会儿,灵风站了出来,击掌三下。 
“新城主有令——,本教教众立刻汇齐,参加城主登基大典。” 
“——城主千秋万岁!”一时间山鸣谷应,宏大的和声把俘虏们都震惊了。知道吸血鬼厉害,却也没想到他们的人数已有这么多。 
一顶顶的金帐掀开了,惨白的吸血鬼们快乐的涌了出来,铺满了矫龙岗下的广大山坡。 
俘虏的队伍中,已经有人忍不住作呕了。何观清等人拧紧了眉。难道将来的天下,真是这些吸血为生的怪物们的吗? 
 
今天是十五了。夜色如魇,一轮淡红色的圆月,斜斜挂在雪山的鬓角,如一抹潮湿的血痕。 
颜歌看看天,微微的笑着,忽然远远冲着何观清说:“你们谁是头儿?” 
何观清愣了愣,自从被抓到揽月城的地牢,每天熬着受苦,还没有想过谁能够主事这个问题。何观清望望四围,伤的伤弱的弱,便道:“有什么事情,老夫来担当好了。” 
“也不要太师父您担当什么。”颜歌是这样称呼的,“只是想跟你们解释一下。” 
何观清凛然道:“你有话就说!” 
“虽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其实我们蛰人并没有什么江湖野心。”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宁山师太更是忍不住重重的嗤了一声。 
微雨惊奇的望着颜歌。颜歌道:“你们也知道,一连很多代,教中都是女子做主。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丰衣足食,平平安安。不想跟你们有什么纠缠。不过大家也知道,我们吸血鬼,活着是要喝人血的。以前揽月城附近有不少牧民,就是我们的食物。可是坐吃山空,这里人渐渐的吸完了。我们的人数却是越来越多。作城主的不能让族人挨饿,没办法,只好向中原扩张。你们中原武林很厉害啊,抓为了你们的人,费了不少心思。好在还是我们胜了。中原人多,可能百年之间,吸血鬼们都可以衣食无忧。我们这一族人要生存,就只能如此。真是对不住大家了。” 
恐怖已极的事情,被她懒懒的说出,却是意兴阑珊,把什么都认下了的样子。何观清一时语塞,竟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和这吸血鬼争辩。 
“城主——”微雨似觉不妥,想提示一下颜歌。 
颜歌清了清嗓子,笑道:“大家还不就是为了谋生。什么一统江湖,哪有那么多好听的说法。——今晚月色不错啊,是不是微雨?” 
微雨扬起头看见,很好的圆月,照着揽月城里清辉无限。 
“吉时到了就开始吧。”颜歌低声吩咐。 
微雨曼声应着,走下山崖。却见颜歌盈盈站起,飘然飞到了半空中,一只宛如白纸糊就的风筝。过了一会儿,落在悬崖边上,不偏不倚。吸血鬼们从远处仰望着他们的女主,衬着白而亮的月影,风袖飘飘,一齐高声欢呼起来。 
颜歌却不回头,只是默默眺望着。雪山尽头的天际,泛出青白的光泽。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月色一丝丝的明朗。 
“呀——” 
终于一声惨酷的尖叫声抛了起来。血洒在冷白的冰层上,死的是灵风。 
微雨一惊,拔剑而起。众人紧张的仰起脸,看见一个青衫的影子在舞动,身形如大雁掠过乌云一样,飞也似的拔向悬崖顶上。 
颜歌偏过脸,看见那人,大为惊奇,眼中隐隐的抑悲抑喜。微雨本已下山,离得甚远,一时就追赶不上。远远的看见颜歌朝她摆了摆手,便停下脚步,转而警觉的监视着山下的人群。 
黄损稳稳的落到了颜歌面前,亮出了剑,指向她的胸前。 
颜歌凝然不动,却笑道:“难道我们没有决斗过?难道你不是已经成了我的手下败将?” 
黄损的剑,在山顶的寒风中微微震颤:“那时我身负重伤——此时再战,未必就输于你。” 
颜歌撇嘴道:“纵然我不叫帮手们上来,你自忖能够胜我?” 
根本没有把握,黄损觉得阵阵揪心,天亡我辈,也是没有办法的。只是必须尽一分人力,所以他忍辱偷生,等到现在。“其实就算杀了你,也挽回不了大局。但不杀你这魔头,我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我诚然是魔头,所以你无论如何也要我偿命。”颜歌颔首道,“你的冷香灰毒,看来是除尽了?” 
黄损听了这句话,忽然觉得心里空了。本来上这里,犹豫不决了很久。他固然知道,冷香灰对他没有发生效力,一定是颜歌悄悄的给过了他解药。他竟猜不出是何时服下的。其实那解药,就在合卺酒之中。他打翻了酒杯,却终于喝了壶中的残酒。然后现在,他要和她决斗。“纵不能胜,我情愿牺牲于你剑下,也就不枉我黄损一世的修行。”他正色道,“情愿死于你剑下。” 
颜歌闻言,莞尔一笑,便伸手去抚弄腰间的七星宝剑。那只小手明婉如玉,却少了一根手指头。黄损的剑不觉颤得更加利害。 
“还是再等一等吧,你曾经有很多机会杀我却没有下手,不在乎再等这一会儿。等一等……”颜歌的声音越来越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黄损缓缓放下了剑,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吸血鬼们屏住了呼吸,仰望着悬崖顶上,两个孤零零的剪影,时间一点点过去。 
却没有人注意到天上的月亮,此时渐渐的晦黯无光,像一团凝结的血块。 
银白色的大地失去了光彩,沉沦在暗红的潜流中。 
“是月蚀了?”人群中,梅络烟轻声道。 
“是月蚀了。”颜歌遥望着混沌的天空,轻声对黄损说,“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出剑了。” 
吸血鬼们骚动了起来,不安的情绪像水纹一样一圈圈的蔓延。光线越来越黯淡,有些鬼开始坐立不安,躲到帐篷里。 
黄损的剑抬起,忽然停在半空,他有些怀疑:“你不出剑?” 
颜歌的右手没有扶在她的剑上,却藏到了背后。她退后几步,倚在一棵大树上。 
黄损这才注意到,这山顶上原来还有一株杜鹃树。寻常杜鹃不过几尺高,揽月城地处高寒,杜鹃长成参天大树,开着硕大的红色花朵,状如云锦,在滔滔云海中若隐若现。 
此时如火如荼的杜鹃花,一朵朵耷拉着,快要败了。一忽儿白茫茫的云海漫了过来,颜歌倚在花下,渺渺茫茫。 
“小歌——”黄损不觉喃喃道。 
颜歌好像听见了,平静的脸上泛出一纹笑意。忽然,她把双臂伸了出来,迎向黄损。一阵疾风卷了过来,把银色的袍袖翻起。那双青白色的手臂,就那么在寒风中直棱棱的,向黄损伸着。手臂上一道道满是指甲的刻划的伤痕,如带血的杜鹃花一般,零零落落,触目惊心。煎心日日复年年,剩下的只有这些凄美如花的伤痕。 
此时这些血色的花朵要凋谢了,顺着白衣缓缓滑下来,流淌了一地,把雪染成粉色。 
“黄损,我是吸血鬼,是吸血鬼啊——永世不能超生的吸血鬼。” 
黄损扔下剑冲了过去。颜歌格格的笑着,泪水不住的涌出,她的身子也就沿着杜鹃树慢慢滑落,直到被黄损接住。 
黄损捧着瘫软的颜歌,忽然手心触到一汪冰凉的液体。他慌忙查看,只见颜歌的背心,插着一把奇异的匕首,深没至柄。 
“你们的人都来齐了?可以动手了。” 
黄损大惊。 
 
山崖下的吸血鬼们,看见了这一幕,以为是城主败给了黄损,顿时乱成一团。何观清和宁山师太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一声暴喝,挣断绳索,拔出兵刃。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挣个鱼死网破,总比做妖邪们的食物要强。何观清抖擞老骨,从身边的一个蛰人腰上抢了一把刀,刷刷几下快刀,迅雷不及掩耳,就砍倒了几个吸血鬼。旁边的吸血鬼冲了过来,纷纷挥舞着手臂,手指就冷冰冰的搭在了何观清身上。何观清不管不顾,心想杀死几个算几个。没想到奇迹出现了,这些吸血鬼使劲抽着手指,却再吸不出一滴人血! 
何观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是老天开眼,终于可怜人类了?他刀锋一卷,吸血鬼们居然像风后的麦子一样纷纷倒伏,一地的血。何观清几乎愣住了。 
“师兄!快杀呀——” 
何观清回头一看,原来左观虚也早就带着弟子们挣了出来。左观虚这几天颇吃了些苦头,未免力不从心。眼下他刀剑过处,无招无式,只是像割草一样,多多的砍杀蛰人,直杀得满面红光,兴奋之极,嘴里还不停的咒骂蛰人,一边还吆喝着崆峒的门人买力杀鬼。 
那一边,宁山师太带着峨嵋的女弟子们,也撂倒了一排一排的蛰人。宁山百忙之中朝何观清瞪了一眼。何观清见状转身,刀刃又带倒几个吸血鬼。谁想到,魔鬼一样的他们,竟然在瞬间变得这样不堪一击。 
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变成雪地上一滩腥臭的烂泥。 
武当的道士,少林的和尚,太湖的渔隐……大家都在努力的杀戮着。经过这么多年的噩梦折磨,中原的剑客侠士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报蛰人噬血之仇。这一晚,黑暗无月,揽月城注定要毁于屠杀,成为埋葬吸血蛰人的万人坑。 
 
颜歌的声音细如游丝:“这就是蛰人最大的秘密。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只在天上有月亮的时候,我们才有那种可怕的能力。月蚀,我们就像草一样,无能为力。方姑姑没有算错日子。趁着这个机会,斩尽杀绝吧。” 
夜色沉沉,看不清山崖下的情状。只有一阵阵不绝的鬼哭狼嚎,穿透了浓密的夜空。然而这些屠戮杀伐,早已不能进入黄损的心思。仿佛天地都空了,无边无尽的,只有他和她,缓缓的漂浮在半空中,无所依凭。 
“真是罪大恶极啊。我吸了那么多人的血,那些人都死了,好惨好惨。现在又毁了我自己的族类。他们明明和我一样,我却亲手安排了他们的灭亡。这不是报复。我们是人间的畸类和祸水,该完的就要完,不如我来做个了断。呵呵,这样恶毒,死后一定会下阿鼻地狱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散漫,“谁知道吸血鬼会不会有亡魂,造了恶业,死后永沉阿鼻地狱,受尽苦楚。即使沧海桑田也不能超生。是不是,小师叔?” 
黄损心如刀割,即使地狱的火苗烤灼着肺腑,即使沸腾铜汁浇灌着背脊,都似无知无觉。他不停的说:“我也去地狱。你不能超生,我也永不超生。” 
她惊惶的叫道:“不!你不要去,池子里那么多的血,你不要去。一进化生池,什么都完了——”颜歌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只是喃喃着,“没有什么的。我只是鬼,很多年前就死了,死在血里面,那是阿鼻地狱。善恶到头……” 
 
白色中的那种污浊化解开来,散去,颜歌的脸渐渐透明。黄损双手发抖,她背上流出的血把银白色的袍子染成艳极鲜极的红色,宛如新娘的嫁衣。 
“小歌。” 
他终于低下头,去碰她那淡白色的嘴唇。冰冷如同两片雪花,在他的唇间倏的化去了,然后她的身体也像雪花一样轻轻飘起,没有分量。 
他把她放下来,发现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痕笑容。以前总是看见她笑,但那些笑容终是夹杂着几分惨酷。唯有这最后的一笑,纯净如同未落地的新雪,如同初临尘世的生命,稍纵即逝的欢乐,竟然一瞬定格。 
于是他想起很多年前,荒山寒雪之间的婴孩,一双澄如明镜的眼睛,那样注视自己。可是那个孩子却死了,在很久以前。 
没有鬼蜮一般的厮杀,没有血泪纵横的战斗。只剩下灌愁海苦咸的水,一浪一浪拍打着孤傲的山崖,涛声响彻云霄。 
“小歌——” 
 
十四 
从那以后,揽月城的吸血鬼在中原和西域都绝了迹。人们都说,崆峒和峨嵋两派杀入揽月城,浴血奋战,杀死了两代城主,灭绝所有的吸血鬼,挽救了中原武林的命运。这大约是真的。但是自从武林高手们完成屠杀退出揽月城,很多年过去了,依然没有人敢于走入大孤山深处那片绝域。云锦杜鹃张扬着灿烂的血色,在云海之间绰约风姿。据进山的猎人说,每到月圆的时候,灌愁海那边吹过来的风里,隐隐听得见哭声。听久了,却又觉得那声音像是在笑,清朗无比。 
峨嵋的金顶,也是云海,也是雪崖。草庭荒斋,老尼云空独自枯坐在映雪的夕阳中。 
自从何道长悒郁而终,自从师父圆寂,又是多少年。有谁还会惦记着,当时崆峒派最杰出的小弟子,留在了大孤山,再也没有出来。 
何谓生,何谓死?云空未必空。 
只这一念,她便再无法超脱。关于吸血鬼的传说已经烟消云散,为人遗忘。连云空面上自残的刀痕,也和纵横深邃的皱纹绞在一起,分辨不出了。但半生的恩怨,却如藤葛纠缠不清,生生把每一个人都牵拉进苦海。 
当时,她只是对那个不幸的女孩子说起:“生死一线,他的确选择了救我,但事后却又回过头去找你,我明明见过那种毅然决然的神情。他不是要与我共生,而是要与你同死。” 
但这一点,女孩并不明白,连他自己当时也不明白罢。 
云空抬眼遥望。白茫茫的云雾自四周山谷中漫过来,如滔天白浪,蓦地淹过头顶;一忽儿云收雾散,远远的梵乐清歌,在天国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