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十夜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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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松六大杀手,前传 十夜纪

  题记:在这世界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们用生命来坚持的,虚无的自由,看不见的爱情,还有摸不到的幸福。


楔子:雁丘秘史

  北夜风云庄贺氏一族撰写的民间史记中提到,两百年前,处于最北方的雁丘国建于沙漠绿洲之上。国之根本是百姓,民以食为天。沙漠中寸草不生,水源奇缺,不得耕作,不得游牧。
幸而雁丘有一奇人夜长留,合万人之力,耗时二十余年,在沙漠之下建立宫殿一座,名曰销金窟。
地下宫殿燃着长明宫灯,极尽奢华。十里长街两旁皆是舞乐坊、赌坊、茶坊、拍卖坊、古董坊,暗花坊等等。入口处设一三丈高生铁门,护宫卫分四队轮流把守。
凡进宫当差者,如先生,执事,大人,均由雁丘名门旺族中人选出。
凡进宫享乐者,于宫外数百里处,蒙眼由金眼先生引入宫中。每日费用为千两白银,不得以真名相告也。
凡进宫为奴者,是金眼先生从各国挑出类拔萃之人,皆有一技之长,且终生不得出宫。
而后,销金窟便是富商贵胄们向往的忘忧所,雁丘国繁荣昌盛的经济之命脉,在几百年内处于不败之地。
各国探子都曾接密令去找寻这座宫殿,均不得。
第五代雁丘王为了纪念这位救民救国于水火的建宫人,便把销金窟更名为夜留宫,每代宫主的名字都为夜长留。
——盼君夜夜长留。


第一夜:夜惜遇袭

  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入耳中,空气里好似带着泥土和青草味的雨气,窗外的西府海棠每片花瓣都泛着水润的粉色,恰似天边的朝霞。
她觉得全身都湿漉漉的,像泡在晚春的雨水里,舒服得直想叹气。
这是梦吧,她睁开眼睛。
眼睛看到的是屋顶上描的雪色海棠,隔着木板传来的醉生梦死般的欢笑声。这里还是夜留宫,她是夜留宫拍卖坊的坊主,夜惜。
门外的灯笼映出一个少女的身影,她敲敲门,低声喊:“惜姑娘,您醒了吗,宫主的随从过来了,叫各坊的姑娘和公子去他那里一起用饭。”
“给那位大人打赏,跟宫主说夜惜马上到。”
夜惜换了件杏色的春衫,随意用雪绸束了头发,惟一的饰物是右耳的黑珍珠坠子。出门时,侍奴恭敬地将那把竹骨白绢面的伞递给她。她便露出碎米贝齿,说了声有劳了,眉宇间都是说不出的天真。
十里长明街,一把素白绢伞不急不缓地走在街上,不少生客从窗口往外望。
经过舞乐坊外,有位公子觉得稀罕,对身边倒酒的侍奴说:“啧啧,这小姑娘有意思,在这地儿撑把伞是要遮什么?”
侍奴笑答:“公子,这是我们拍卖坊的坊主惜姑娘,那伞是护宫二队的春雨大人送的定情物。惜姑娘每回上街都撑着,真是恩爱得叫人羡慕。”
“你若羡慕就找个女子相伴终生啊,反正你一辈子都离不开这里。”
“公子说得极是。”
侍奴低头笑了,望着那朵白绢伞慢慢地走过坊外,眼中多了几分哀凄之色。
这里的宫奴又有几个能有惜姑娘的好运气呢?
夜惜也觉得自己运气好,到了宫主住的别馆,菜刚上桌,酒还未动,这才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屋子里位置只有她一个空缺。十几个坊主,她只与舞乐坊的姑娘夜莺,赌坊的公子夜云来往频繁些,不过还是带着温吞吞地笑,一个个问好过去。最后笑眯眯地落座,跟侍奴接过个手炉捂在怀里便不动了。
宫主本在不留声色地摇着扇子,见状问:“惜儿,你的寒症又严重了吗?”
夜惜笑嘻嘻的:“谢宫主关心,不碍事,喝两口酒暖暖就行了。”
侍奴将温好的酒添满,几位坊主一起举杯为宫主接风。宫主这趟出宫有大半年,宫内各坊分工明确,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进行。夜惜低头喝酒,听几位坊主枯燥的禀报坊内大小事,在她看来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无聊得紧。
“惜儿,你无事禀告吗,听说昨儿个你坊内卖了个宝贝?”
“禀告宫主,金眼先生说是赤松六大杀手之一的映蓝,要我看多半是假的,若真是六大杀手之一,哪能那么容易被捉来?”
宫主沉吟半晌:“被何人买走?”
“上个月十九日来的长孙公子。我问过金眼先生,先生说是熟客,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了。”
半个时辰后,酒足饭饱,侍奴和侍从出来送客。夜惜总是慢吞吞的,别人都已经走出去半晌,她才抿着嘴角走出来。夜莺和夜云还在门口寒暄,夜莺见她出来,冷哼一声扭头就走。夜云倒是性子好,跟几位坊主都亲厚,拱手说:“惜姑娘身子好些了吗?”
“多谢云公子挂心,这地宫湿冷,我这旧疾寝时又着了凉,注意保暖就好了。”
“嗯,在下托出去采办的执事带了些人参,两日后到了就让侍奴给姑娘送去。”
“云公子不必麻烦了,反正很快我就能出去了,宫里不比外面,公子还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吧。”夜惜抬眼望了望天,橘黄色的光笼罩着身子,收起伞说:“我今天梦见小时候住的庭院了,还有晚春的海棠花,湿漉漉的雨气。我很快便能见到了,云公子不替我高兴吗?”
夜云如玉的面孔上慢慢浮起悲伤之色,见那抹杏色慢悠悠消失在转角,却迟迟挪不动脚。
屋檐上突然传来嬉笑声,刚刚离去的夜莺翩然而下。
“云弟弟,姐姐可真是拿你当亲弟弟看。在这宫里除了彼此我们还能仰仗谁?再过三个月春雨大人就在宫内待满了五年,夜惜将是建宫二百年来第二个活着出去的宫奴。不过,看云弟你这么舍不得,姐姐我也不是没有办法……”
夜云打断她:“惜姑娘一定会出去的,所以,不要因为嫉妒做一些无意义的事。以免悔之晚矣。”
说完夜云头也不回的往赌坊走。夜莺见他鬼迷心窍,气得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数落着夜惜的狠毒:她在宫里的养父病重她从不探望,死后就让护宫队的人随便用席子卷了拉出去。她养父留下来的那个拖油瓶的弟弟,她对谁都笑脸相迎,唯独对那孩子不冷不热。
两抹白衫走远,夜惜才从拐角处走出来,哼笑一声,这种偷听的把戏她跟谁学的忘记了么?
不过她马上就可以出宫了。
夜惜摸了摸右耳上的黑珍珠坠子,不自觉的笑了。
此时正是拍卖坊最热闹的时候,前几日从海外运回来点稀罕玩意儿。她在坊外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叫价声,果真是财源广进。不过外面太冷,她正要回寝房歇着,却见坊内急匆匆的冲出几个护宫卫,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未婚夫春雨。
不过春雨当然是他的假名,他走了自然会有另一个春雨替补进来。
而他的真名字,他从未告诉过她。
“大人,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例行巡查而已,不必惊慌。”他看都不看她一眼,挥着剑说,“去赌坊。”
“大人辛苦,请务必保重身体。”夜惜丝毫不在意地笑着。
春雨忍不住看她一眼,她面色发白,怀里揣着手炉微微缩着身子,知道她寒症犯起来定是全身疼痛难忍。便对身后十一二岁的少年说:“阿律,你送惜姑娘回去。”
阿律忍下眼中的几分不情愿,大声说:“是,大人!”
少年甩手走在前面,男子比女子步子大,偏偏这女人走路像在逛花园,他走几步就在前面等着。夜惜从背后看着少年稍嫌瘦弱的背影,刚入宫时他刚满周岁,如今已经十年,鼻涕虫都长这么大了。
不过他不管怎么变,还是一样惹人讨厌。
“就送你到这里,我回去复命了!”阿律沉着脸。
“我教你的礼貌去哪里了?”夜惜冷笑,“只要我还在宫里就是你的姐姐。”
阿律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低头躬身:“姐姐,我去跟大人复命了。”
她“嗯”了一声,少年转身就跑,似乎身后的女子是一头毒蛇猛兽。夜惜轻哼,抬脚往寝房走。长长的楼梯和走廊,很安静,空气里有淡淡的甜味。她一顿,昏黄的烛火骤然熄灭,周围一片漆黑,接着夜惜看见寒光一闪,冰凉的剑已经搁在颈子上。
走廊处传来侍奴的喊声:“惜姑娘,廊里的灯怎么都灭了。”
剑锋划破皮肤,有一丝温热划过锁骨,她镇定地说:“是灯油没了,你去仓里取灯油回来。”
楼道里传来“蹬蹬”的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剑离开颈子,那人的声音在黑夜里犹如落在深潭上的一片叶子,轻盈又沉稳:“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你受伤了。”
那人明显怔住。
“好甜的血气。”夜惜转身说,“来吧,你若想活命就跟过来。”


第二夜:浓郁深红

  “惜姑娘,饭菜放在门外了。”侍奴顿了顿,又叮嘱,“酒已经温好了,姑娘请趁热喝。”
“好,你去门口守着,我今天不见客,坊里的事情就拜托金眼先生了。”
“奴已经跟金眼先生说了,金眼先生让奴捎话,这两天宫里冷得厉害,姑娘在房内好生歇息,注意身子。”
“好。”
屋外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夜惜开门把酒菜端进门。那人褪了上衣,胸前的纱布又渗出血来,抱着剑坐靠墙坐着,因为过于疲惫而昏睡。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少年,与她相仿,身形瘦弱,眉清目秀,却有着同龄人少有的沉静。
夜惜把炉火拨得更旺,将饭菜放在炉旁,只拿了那壶酒慢慢地喝。
角落里的少年不知何时醒过来,一双安静似夜的眸子:“姑娘不吃吗?”
“我可没下毒。”夜惜笑嘻嘻的说,“若你不介意用我使过的筷子,我就全尝一遍如何?”
少年一言不发走过来端过食盘,默默地吃着。
夜惜心中赞叹一声,大胆沉稳,用人不疑,且能让护宫卫和暗卫、暗花猎人找得焦头烂额。这少年应该就是赤松国六大杀手之一,真是名不虚传。
“你不叫映蓝。”
“为什么这么说?”
“你手上的剑叫唤魂剑。”夜惜说,“若我猜的没错,你应该是六大杀手中的郁绯。”
郁绯没否认,放下筷子,倒了一杯酒:“惜姑娘是拍卖坊的坊主,前日拍卖场上姑娘虽没现身,却一直藏在帘后。既然早知道货物有问题,姑娘为什么装作不知,反而纵容我这么个杀手留在宫中?”
“连我都能看出货物有问题,几位负责看货的金眼先生肯定早就禀告了宫主,连宫主都默许了,我还掺和什么劲儿?”夜惜叹口气,“宫主不想让夜惜知道的事情,夜惜就什么也不会知道。”
郁绯定定的看着她:“如果夜留宫的宫主知道姑娘这么聪明,一定不会让姑娘活着出去的。”
“嗯,这话说得对,我得小心点儿。”
在郁绯眼中看来,这位心机深沉的坊主心里一定藏着往事。而这世上的人,又有哪个是干干净净的。他吃过饭又走到角落里抱着剑坐下,他伤在胸前,剑尖再深半寸就足以致命。幸好夜惜这里纱布和止血止痛草药俱全,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能找到个安全的养伤之地,真是运气好。
夜惜拿了毯子给他,在屏风后换了衣裳,拿了伞慢慢走出门。
“惜姑娘为什么要救我?”
夜惜在门前顿了一下:“……我希望你帮我杀个人。”
“什么人?”
“他叫阿律,是我弟弟,才十一岁,你杀他就等于捏死个蚂蚱。”
“也许你觉得可笑,但是……”郁绯闭上眼,“对不起。”
夜惜走在街上时还在想那个杀手说的“对不起”,在他没有动手杀她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了他的弱点。一个普通人若心存善念,那便是个令人敬重的好人。而双手沾满鲜血的杀手还保持着善良,那么他最后不是被自己的仁慈杀死,就是受到良心的谴责郁郁而终。
郁绯,浓郁的深红色。
或许你真的能够用甜腥的鲜血唤醒这腐朽的黄金地狱吧!
“惜姑娘。”
是宫主的随从,夜惜回头:“宫主想喝茶了吗?”
“啊,惜姑娘为什么每次都能猜中宫主的心思呢?”随从脸上堆满懊恼,“要是小的有姑娘一般聪慧,就不会总挨罚啦!”
夜惜刚开始来宫内学得就是煮茶,后来成为茶博士。而今宫内的茶博士有大半是夜惜的徒弟。宫主昨天回归,宴席间话语不多,总是不自觉用手指搓着眉骨,这是他有心事的表现。而他有心事就要找夜惜煮茶。
宫主的茶室,茶具是夜惜亲手烧制的,深红的泥土色,没有任何美丽可言。夜云有次恰好见了,多事地拿去描了海棠花。
“惜儿,你今天煮的茶有股清甜味。”
“味由心生,宫主心里有这种味道,所以这茶才有这种味道。”夜惜小啜一口,巧笑着,“惜儿觉得今天的茶里有故乡的味道呢。”
“难为你还记得家乡。你入宫那年只有七岁,我刚接管夜留宫,那年十七岁。初次见你,你被茶道师傅罚擦走廊,挽着小胳膊小腿,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也不躲,你那时就是个很勇敢的孩子了。”宫主抚着眉,“这么多年来,来来去去这么多孩子,我也只疼爱过你一个。”
“可惜以后没机会再煮茶给宫主喝了。”
“是啊~~”满室的茶香里浮着漫漫的温情,宫主抚眉笑了,“我再也没有可以真心托付的人了。若下次再有长孙公子那样的贵客,我连拿得出手的茶博士都没有了。”
两泡茶尽了,夜惜抱了手炉退出来。
街上的宫奴见了她都躬身施礼,门窗也遮不住欢声笑语,真是鬓影衣香,纸醉金迷。
白绢伞如散落在水中的海棠花,缓缓地流过长街。
茶坊三楼露台,护宫卫队长徐风和春雨巡街,顺便上来歇脚。
徐风往楼下一指:“春雨,是你那美人未婚妻呢,刚从宫主寝宫门里出来。唉,这宫主也真把她疼到骨子里了。不过,凭什么是你这走狗屎运的小子?第一个活着出去的宫奴可是嫁给了那年的徐风大人,听说是个难得的美人啊。”
春雨不用看,也知道是夜惜那女人撑着他送的伞,到处招摇。
他并不喜欢夜惜。他十四岁进宫时已经有心仪的女子,是远房亲戚来投奔的孩子。虽然是表小姐,却被家里的兄弟姐妹欺负,总是怯生生地躲在廊柱下看人。他进夜留宫前对父亲说明要娶那孩子为妻,父亲应允五年后他当差回来便促成好事。
五年过去,他始终没忘记对那孩子的誓言,而夜惜是夜留宫宫主做媒,必定要明媒正娶。只是他喜欢的女子要委曲求全,连族谱上都不能齐名,死了也不能同葬。他生生世世都要跟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纠缠不清。
春雨冷笑一声:“你可知道第一个活着出去的宫奴出去两年就死了,对外说是重病药石不医。可是你我都知道,是被他的丈夫折磨死的。大概因为这个,夜惜她才选我,没选你吧。不过这次她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徐风咬牙切齿了半天:“你若不好好对待惜姑娘,一年半后我出去就去杀了你。”
“你连我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去哪里杀我?”
“有种你告诉我!”
“想得美!”
楼下蹿上来一个少年,宫卫服穿在身上明显有点松垮,跑得满脸大汗,还兴冲冲的模样。阿律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徐风大人!姐夫!不出姐夫所料,那个杀手映蓝抓住了,在拍卖坊袭击金衣小公子,被擒住了!”
这可是个好消息,春雨在他的肩上用力拍了一下,露出个真心喜悦的笑容。
徐风翻了翻白眼,这阿律小子不肯认姐姐,却对这个姐夫崇拜得不行。而春雨也是疼爱这个小舅子,却对美人未婚妻不屑一顾。
看来这夜惜美人真的是毒蛇猛兽啊。


第三夜:公子无恙

  屋里飘着淡淡的草药味,铜盆里的水染成淡淡的粉红。
夜惜仔细地清洗着伤口,甚至冷静得用烧红的刀片割去腐肉,皮肤烧焦冒起细小的青烟。有水珠落在夜惜的手上,她抬头看郁绯的脸。因为忍着疼痛而满头的汗水,不过眼睛却很清明,甚至连呻吟声都没有。
“外面动乱声总算停下来了。”夜惜说,“我昨天在街上听说杀手映蓝袭击金衣小公子时被抓住了,看来你的雇主没有那么蠢,没将宝全压在你一个人身上。”
“那金衣小公子死了吗?”
“没有,看来长孙公子也只能指望你了。”
郁绯淡淡地敛下眼,胸前的纱布已经绑好,她也是满身的汗。因为离得很近,能看见她轻锁着眉,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发颤,泄露了她的强忍住的不安。而她无论再聪慧,终究是个十七岁的女孩。
“惜姑娘不用担心,这伤口是狰狞,不过再严重的伤我都能受下来。”郁绯忍不住按住她还打结的手,轻声说,“惜姑娘,你是个好人。”
夜惜愣住,十年内第一次跟人有这么亲密的动作,手心温热,像被太阳晒暖的沙覆盖下来。
“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是好人,可惜是一个杀手说的。”她起身去柜子里取出一套衣裳,深蓝底子,宽白袖,绣着海棠花的束腰。衣裳是新的,却非常的合身干练,适合剑客行走江湖穿。郁绯有点奇怪,“在下鲁莽,这衣裳惜姑娘是要送给何人的?”
夜惜拨了拨右耳的黑珍珠坠子:“在雁丘有了婚约的女子右耳都是带一只坠子,左耳那只是新婚之夜由夫君亲手带上的。我做衣裳当然是送给我的未婚夫的,他是护宫卫的春雨。”
这个人郁绯是知道的,可是,他看看身上的衣裳,又看了一眼背对着他整理东西的夜惜。
“如果今后跟他交手,我不会杀他。”
“你……”
郁绯困惑地看着她的背影,听见她的声音颤得厉害,低着头轻笑,不知道那脸上有没有一丝嘲弄,她说,“你还真是温柔。”
寝时郁绯还是睡在角落,夜惜睡得并不沉,门外侍奴的脚步一响,她就坐起身来。
门外敲了两下:“惜姑娘,庆江大夫刚刚送药来了,大夫说他这次没用雪上一枝蒿这味药,请姑娘不要动气。而且大夫还附带一包去忧散,让姑娘慎用。”
夜惜咬牙坐起来,目光变得凶狠起来。
侍奴接着说:“还有金眼先生让奴说,去长孙公子那里煮茶时,记得多穿点衣裳,别冻坏姑娘身子骨。”
夜惜闻言又平静下来,如同深潭上涟漪散去,不留一丝痕迹。郁绯心中一震,夜留宫的宫规有一条,不能见哭声,所以只能每天笑脸相迎。他们甚至不能躲在被窝里偷哭,因为眼睛红肿被执事发觉就要去刑坊吃鞭子。
或许她已经连哭都不会了吧!
夜惜起身拿伞:“你好好休息,我去见你的雇主,要不要我捎话说你很安全?”
郁绯摇摇头:“惜姑娘不要掺和到这件事情里来,否则你会很危险。”
“有什么比藏着一个杀手还危险?”
“在下一定会报答姑娘。”
“既然要报答,那就等我从长孙公子那里回来后给我讲故事吧,关于你的家乡。”
“虽然要求有点奇怪,在下还是愿意效劳。”
夜惜没多说,出门唤了侍奴。
长孙公子的寝房中炉火甚旺,侍奴备了最好的茶叶和水,汤色鲜红茶香扑鼻。
“不亏是宫主手下最得力的坊主,好茶。”
“公子谬赞了。”夜惜谦卑地笑,“是宫主错爱,夜惜愧不敢当。”
“能活着走出夜留宫的宫奴,怎能是等闲之辈。不过外面也不太平,赤松在跟云国打仗,北夜也是虎视眈眈。幸好雁丘处于沙漠易守难攻,在这乱世中,也算是个福地。”
“的确。”夜惜冲着茶,不经意的问,“今上已是知天命之年,听闻外面来的贵客说过,今上有五个皇子,大皇子儿时夭折,三皇子在云国被暗杀,五皇子尚在襁褓之中。那么在二皇子与四皇子之中,立了哪位为太子?”
长孙公子来了兴致:“依你之见,这两位皇子会立哪位为太子?”
夜惜笑了:“夜惜怎敢随便揣测圣意,公子请用茶。”
他“嗯”了一声,将杯中的茶汤牛饮而尽,只觉得满口浓郁的涩味,几乎要涩进了他的心里。长孙公子回神见夜惜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说:“听说两位皇子正接受一场试炼,胜出的人就是雁丘国的太子。”
“哦,那一定很有趣。”
夜惜冲完最后一泡茶,侍奴端了水来净了手,又揣上手炉。
“长孙公子,夜惜明天这个时辰再来。”
“叫公子生疏了,惜姑娘以后就叫我的名字——无恙吧!”
长孙无恙,夜惜在门口顿了顿,又回头带了几分小女孩的顽皮:“无恙好,宫里最近不太平,有了这个名字,公子定会安然无恙地走出这个夜留宫的。。”
“借姑娘吉言。”长孙公子说,“对了,那个整天跟个金衣小公子玩儿在一起的,是姑娘的弟弟吧!”
夜惜没有回头,带着侍奴出了门。
侍奴见惜姑娘面无表情的往坊里走,连脚步都快了许多,不自觉有点惊慌。
果然回到坊里,她就对侍奴说:“你悄悄去莺姑娘那里通知阿五过来,然后你再去护宫卫那边把阿律叫过来,马上去。”
等侍奴匆匆退出去,夜惜从宽袖里掏出一包药粉放在茶杯里。屋顶上传来郁绯的声音:“惜姑娘下毒是给那个阿五喝,还是给你弟弟喝?”
夜惜笑了笑:“这哪是毒药,这是忘忧散,喝了能解决麻烦的。”
“六大杀手之一的映蓝只有十四岁,每次给人下毒都说,那人睡过去了。”郁绯说。
阿五来得很快,是个年纪不过二十岁的女子,圆脸杏眼,进门就假装镇定的磕了个头:“姑娘找我?”
夜惜看着她,笑容很是和善:“嗯,阿五,把那杯茶水喝了。”
阿五揪着衣角,声音都发颤:“奴……口不渴……”
“喝。”
阿五抬起脸来流着眼泪,跪着爬到夜惜面前,用力磕了个头:“姑娘,别……求你……”
夜惜收敛了笑容,看着她脸:“喝。”
女子脸上的哀求慢慢的绝望了,看着那茶杯,片刻后一饮而尽。夜惜摆了摆手,她擦干脸上的眼泪,蹒跚着打开门。门口正站着目瞪口呆的阿律,刚才在门外,他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阿律只有十一岁,可是在这宫内长大的孩子有哪个不早熟。
“她不想吃堕胎药。”阿律握紧拳头,“宫规里面根本没有说不让宫奴生孩子!”
“你以为这夜留宫是什么地方?客人花大价钱来寻欢作乐,宫规里最严重的一条,不许见哭声,就是怕染了晦气。还有三个月我便能出去了,越是这个时候,我越要对我的侍奴负责,免得再生枝节。”
“我不是还未满岁就进宫了吗?我小时候不是很乖,从来没哭过吗?”
“是啊,我也奇怪。”夜惜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小时候怎么就不哭呢?”
阿律觉得自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连眼神都带着恨意。恨不得化身成一把利剑,将这个蛇蝎女人从中间狠狠的劈开,看看她的心是不是黑的。
“还有,你是我的弟弟,在宫里要谨言慎行。下次如果再让我知道你跟客人走得很近,你就再进刑房领一顿鞭子吧!”
阿律面色惨白,推门就跑出去。
在门磕上的那一瞬间,夜惜的身子也从椅子上瘫软下来,被伺机而动的郁绯抱住。她睁开眼,见郁绯的眼睛里是类似温柔的东西。在昏迷过去的瞬间,她听见郁绯说:“惜姑娘,你还真是个好人。”
郁绯,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还在说我是个好人呢?


第四夜:王位之路

  阿律一路狂奔回护宫卫住的营坊,春雨正与徐风对弈。他面色惨白地跑进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硬是憋了回去。
春雨叹口气:“你姐姐叫你过去了?”
“她心好狠,我父亲照顾她长大,她却恨不得我父子死无全尸。我恨死她了!姐夫!你不要娶她!她为了出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为了这样一个狠毒的坏女人被骂负心,姐夫……对不起姐夫……不值得……”
阿律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泪掉在地上,而后使劲咬住牙止住哭声。春雨伸手揉了揉了少年的头发,又哄了几句,让他回房休息,等眼睛消肿了再出门,省得吃鞭子。
徐风啧啧嘴:“你那美人未婚妻也真是有意思,每次想见你就把这孩子欺负得惨兮兮的,他跑回来哭一通,你就去她那边晃上一晃,还真是特别的寄情方式啊!”
春雨扯起嘴角,却无笑意:“我这就去看看我那美人未婚妻又耍什么花样。”
说完拿了佩剑出门,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那位金衣小公子正低头再门前绞着手指,脚尖蹭地,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金衣小公子进宫的身份簿子上记载的是,雁丘某将军之子,十二岁。前日被杀手袭击,杀手被捕时,咬碎毒药自尽。护宫卫对外声称杀手映蓝已死,可是敛尸房里心细如发的春雨在那张脸上捻下一张浮皮,赫然是暗花坊的一名赏金猎人。
所谓的暗花坊,干的是取人钱财为了消灾的行当。有人下重金在暗花坊买了金衣小公子的夺命暗花,猎人盯上猎物便不会松口。只是连暗花坊的坊主都不知道买主的底细,就算知道也是要保密的,这是规矩。
“小公子来找阿律么?”
“是,阿律说从他姐姐那里回来就去找我,我等了很久,有点担心就来看看。”小公子很是有教养地躬身,“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没几天就玩在一起。这小公子总扬着那张稚嫩的小脸装老成,倒也很可爱。春雨忍不住露出笑意:“阿律心情不好,小公子不怕坏了兴致就去楼上看看他。”
金衣小公子眼睛一亮,又不太好意思地道谢,甩着小脚跑上楼。
春雨心中稍稍宽慰,举步去了拍卖坊。
侍奴带他刚到门口就听见夜莺泼辣的吼声,好在这赤松木的门板隔音,否则被暗卫听到禀告执事,这夜莺定要结结实实地吃一顿鞭子。
“……好歹阿五也跟你了一年,夜惜你这个毒妇,我夜莺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不是想出这地宫吗?你放心,我拼了性命也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们注定要死在这里!你也不例外!”
夜莺踢门出来,在门口看见春雨愣了一下,接着就皮笑肉不笑地扬起嘴角:“春雨大人,这三个月您要保护好您的惜姑娘,小心她被婴鬼缠身,最后抬着棺材直接进祖坟。”
春雨也皮笑肉不笑:“谢莺姑娘提醒,只怕莺姑娘过身后,连祖坟都进不了。”
夜莺狠瞪他一眼,面色铁青地走了。
侍奴出门送客,惜姑娘只着里衣在榻上躺着,掺杂着银色的黑发流淌在背上,毫不在意地喝着汤药。春雨自顾自地坐下,满屋子都是浓浓的草药味,呛得人鼻子发紧。
“寒症又发作了?药吃了几副了?”
“大人不要担心,庆江大夫说了,我这毛病好治,出去多晒晒太阳就好了。”
“我记得你的汤药里有一味药叫雪上一支蒿。还有三个月我才满差期,你若等不及,就把那味药挑出来煮成一小碗喝下去,马上就能去外面晒太阳了。”
那雪上一支蒿是剧毒物,能镇痛去风湿,只不过像春雨说的那种吃法,就直接去西天见佛祖了。春雨不禁有点好笑,这女人也真是有本事,搞得人人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自己还每天笑容满面毫不在意。不出所料,她也不恼,还斜躺在床上笑:“我怎么舍得离大人而去,夜惜还想见识见识大人倾心的那个女子什么样子,大婚后再替夫君纳妾,好好的与她相处呢。”
“你做梦!”春雨觉得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被踩到痛脚,站起身踹门出去。
夜惜将药碗放在桌上,每个人都想来惹恼她,结果每次都自己先气个半死。一盏茶的功夫气走两个人,郁绯从梁上飞身而下,将门掩上淡淡地说:“惜姑娘,这门该换了。”
“放心,宫主明察秋毫,不用我说自然会有人来换门。”
“宫主他监视你也不奇怪。”
“是啊,在地下被埋了十年的死人想要爬出坟墓,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夜惜摸了摸右耳的黑珍珠坠子,“可是,哪怕是一天也好。”
郁绯抱着剑在角落里坐下,浓浓的草药可以治疗身体的伤痛,可是心里的伤痛怎么治疗才好呢!
“郁绯,你为什么要做杀手?你的家人呢?”
“我小时候有父亲和姐姐,征战时父亲死在战场上,姐姐带着我流浪时病死了。因为战争有很多我这样的孩子,所以一点都不稀奇。九国势将统一,世间所有的百姓都能幸福的生活下去,而在这之前——”郁绯握紧剑,“流血和牺牲是难免的。”
“是啊,通往王位的道路,是无数人的血肉和白骨铺就而成的。”夜惜慢慢地说,“而你就是那个铺路人吗?”
屋里的灯骤然灭了,郁绯坐在角落里,觉得胸前的伤口一突一突地疼。
夜惜问他,你就是那个铺路人吗?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深夜里夜惜因为身体疼痛而将牙咬得咯咯响。怪不得去了那味镇痛的药,她气得半死,原来她吃不住痛。
郁绯穿着侍奴的衣裳走出门,街上像这种打扮的人很多,没有人注意到他。长孙公子住在舞月坊,他提了茶点进去,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他的寝房。
“长孙公子。”
“你的伤看起来好得差不多了。”长孙公子了然一笑,“惜姑娘把你照顾得很好啊。”
“是。”郁绯说,“惜姑娘是个好人。”
“如果你喜欢,事成之后就是把她赏赐给你也无所谓,不过,她是宫主手下的人,假如宫主要她与我对立,也请你的剑不要变钝了。”
“好,事成之后,惜姑娘就是我的酬金。”
“郁绯,你不觉得惜姑娘跟我有点像吗?”
“是,有一点最像。”郁绯扬起漂亮的眼睛:“你们都要我帮你们杀死自己的弟弟。”
长孙无恙怔了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雁丘王是知天命之年,身子虽然硬朗,立太子的事却迫在眉睫。二皇子落琛为人谨慎,懂得笼络人心,手段也狠辣,为了王位不择手段。而四皇子落岚才十二岁,是王后嫡出,所以追随者众多,不过为人善良安静,难以成为一国之主。
雁丘王有心立二皇子落琛为太子,又难堵众人之口,便心生一计。于是招夜留宫的宫主进宫商议。两位皇子以普通客人的身份送入夜留宫,二人除了银两不得带任何人和武器,不得惊动客人,不可泄露身份,各凭本事置对方于死地,期限是一个月,活着出宫的那个就是雁丘太子。
猛然听说父亲鼓励儿子们自相残杀有点匪夷所思。只是生在帝王家,不管想不想权倾天下,都要有这种随时成为牺牲品和垫脚石的觉悟。
二殿下落琛的母亲是平民王妃,不过还算受宠,母凭子贵日子过得也很不错。王妃品性纯良,只想护儿子周全。落琛也争气,生在王家根本就是如鱼得水,但想要让母亲晚年幸福,一展抱负,便势必要争那王位。
若不是郁绯提醒,他根本就差点忘记落岚是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对他来说,那孩子只不过是个被保护得密不透风的软弱的绊脚石。


第五夜:金眼先生

  每月初七,负责采购的执事会送物资进来。闲来无事的宫奴们都涌到街上看热闹,三丈高的生铁门缓缓打开,骆驼队涌进来,沙漠里带着腥味的风和驼铃声响起来。
年岁小的宫奴们都解开发带欢呼,头发在风里飞舞着。阿律也手舞足蹈,身边的金衣小公子好笑地揪着他的衣裳。阿律索性将金衣小公子一把抱起来,转了个圈,孩子气地闹在起来。
“阿岚,阿岚,你知道吗?我每个月只能吹一次风,每个月只有一次,你说我要是能晒晒太阳该多好啊。可是我一辈子出不去的,阿岚你每年都来看我好不好?”
金衣小公子揪着他的衣襟低着头,瘪着嘴不说话。
阿律突然抱住小公子,将脸埋在他的脖子里,羡慕地说:“阿岚,你身上有太阳的味道,可是这里的人都没有。父亲从小就对我说,这里的宫奴不过是会喘气的死人,一辈子都被埋在地下,你闻闻我是不是已经臭了?”
金衣小公子用力地摇头,嫩生生的脸上带了几分涩然。
“阿律,我不能每年都来看你了。不过我可以求宫主死后把我埋在这里,我每天都陪着你。你是会喘气的死人,我是不会喘气的死人,我会比你先臭掉。”
“不许说这种丧气话,你是雁丘国的四殿下,比起你那个心狠手辣的二哥,你更懂得对人好不是吗?你不能死在这里,即使我不能出去晒太阳,你还可以出去帮我晒太阳……阿岚,你一定不要死在这里。”
两个小少年手拉着手红着眼圈,郁绯将拔了一半的剑收回去,又折身回了夜惜的寝房。房内有人,他纵身跳到房梁上,在窗纸上戳了一个小洞。
夜惜和穿黑衣的中年男人坐在塌上隔了一张小小的棋盘。在宫中只有金眼先生穿黑衣,执事穿红衣,各坊的公子姑娘穿月白衣。郁绯知道这应该就是将夜惜选进宫的那个金眼。夜惜棋子落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够金眼先生打一个盹。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在男人耐不住性子时,夜惜落下最后一个子,这才嘻嘻笑了:“先生,你输了。”
“明明是我教你下棋,可是从你学会以后却从来没赢过。”
“是先生让着我。”夜惜收了棋盘,这才问,“先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找我,不止是来探病吧?”
金眼先生叹口气:“宫主又交给你什么任务了吧?”
夜惜淡淡笑着:“先生已经在这夜留宫做了二十年金眼,夜惜入宫以来的规矩都是先生教的。先生应该知道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不该问吧?”
金眼先生没答话,只是细细地打量着夜惜。她跟其他宫奴一样因为长期生存在暗无天日的地宫,而变得面色苍白。他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这小女娃将来定然会是长成个不可方物的美人。
“我总是忘不了第一次见你的样子,你哭得惨兮兮的,坐在馄饨摊上。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下了一碗馄饨面给你吃,你吃得很香,还喂了一个馄饨给那个躺在摇篮里吮手指的婴儿。那个男人的手艺真好,我跑遍九国,第一次吃到那么鲜美的馄饨。”
夜惜抬头看着屋顶的白海棠花,怔了怔:“先生每年都往宫里物色宫奴,难得先生还把我的事记得那么清楚,可是我都忘了。”
“你忘了没关系,我讲给你听。”金眼先生继续说,“你吃了馄饨后便睡着了,那男人便抱着你去了个大户人家卖了换钱。那男人拿着卖你的钱去了医馆请大夫给妻子看病。可惜那女人已经病入膏肓了,药都咽不下去。那男人便又想着把你买回来,可是家丁把你撵了出来。”
夜惜淡然地拿起茶杯,还挑了挑眉,很是不屑。
“那男人是自愿入宫为奴的,可是坚持要带上未满周岁的儿子。我知道小孩子难免哭闹,定会没命的,我还是让他带上了。那男人在马车上看见你时,很愧疚也很欣慰。你当时年幼,我便让他做了你的养父,在宫内照料你。”
“这些陈年往事还说来有什么用?”夜惜讥讽一声,“难道先生你想说,把我带进宫里来,你很后悔吗?”
“是,我后悔了。”金眼先生落寞地敛下眼,“我总以为你会惦念着养父的养育之恩,对他的孩子好一点。我说这些的目的是告诉你,无论那个男人有没有将你卖掉,你都会进这个夜留宫。与其你将对他的怨恨转移到阿律身上,还不如恨我。”
夜惜进宫的那天,新任的宫主也刚接手不久,那时夜惜还没有名字。宫主便取了个“惜”字,意为劝君多怜惜之意。只是现在金眼先生在她身上看见的是“可惜”二字。这夜留宫果然会将人变成魔鬼。
“你放心,我不会害他,有什么能比在这夜留宫待上一辈子更绝望的事情?”
“惜儿。”金眼先生皱眉,“我知道你跟宫主之间的交易,你替他拔出眼中钉,他为你做媒许配给春雨大人,未婚夫差期一满,你就可以出宫。可是,你应该知道,这次你要杀的人,他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他将是一个好的雁丘王。而宫主保四殿下的原因,是因为那孩子年幼又善良,是个好操控的傀儡。惜儿,你一定要杀二殿下的话,你以为你能成功吗?”
夜惜没说话,只是看着头顶的重重繁花。
“而且,你能保证屋外房梁上你救的那个人,不会害你吗?”
郁绯闻此言,知道这位金眼先生恐怕将他的行动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他推门进去,夜惜只是抬了抬眼,似乎也早知道他在外面偷听的事情。
这座夜留宫最不乏隔墙之耳,只是有些根本不怕被人听到而已。
“夜留宫的金眼先生果然是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失敬。”
“就算你在我面前杀了夜惜,我也不会出手相救,反正这孩子是自寻死路。知道那么多事的人,宫主怎么会让她活着出去呢?不过是痴人做梦罢了。”
“我不会伤害惜姑娘。”郁绯说,“而且她也不会杀二殿下,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带惜姑娘出去,她的后半生,由我来好好的照顾。”
夜惜觉得耳畔荡过一缕风,耳垂猛得一轻,原本在耳畔晃来晃去的珍珠掉在地上。好像心脏都跟着轻了。夜惜看见少年微笑着捡起珍珠,轻轻一捻,只留下灰尘般的细粉落在地上——以后,就由我来好好保护你。


第六夜:生辰之变

  宫主的随从捎口信来,今日是刑坊坊主夜风的生辰,在珍珠坊摆宴。夜惜喝了虎骨酒,药也吃了,季节交替时总疼得全身发颤,连眉都画不好。
郁绯走过来接过笔说:“我来。”
夜惜盯着少年凑近的脸,眼神淡淡的,很是温柔。她摸了摸右耳,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很欢喜,说:“你可真会给我惹麻烦,今天春雨也会去,这个要怎么解释?”
“如果他在意惜姑娘,就不会在姑娘病时,连句安慰都没有。”
“是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在意的是别人。”
“我弄坏了姑娘的坠子,定然会赔给姑娘一个。”
“好。”夜惜顿了顿,“郁绯,我真嫉妒将来能做你妻子的人。”
郁绯微微笑了,从她手上接过梳子慢慢地梳理着她的头发。他解下头上的蓝色发带,将夜惜的松散地绑在肩上。
“惜姑娘以后想去哪里?你的家乡,或者是我的家乡也好。惜姑娘什么都不会做也没关系,我什么都会做,也可以照顾小孩子。乡下很容易生活,惜姑娘喜欢海棠花,就在院子里种满海棠树,等小孩子长大了可以在树下乘凉。”
“夏天的夜里在屋顶看星星,冬天可以躺在稻草上晒太阳?”
“是啊。”郁绯摸摸她的头,“我会让你幸福的,所以不要太嫉妒自己。”
夜惜出门没有撑伞,侍奴拿着伞追到门口,她摆摆手。总有一天要撑着伞走在大雨或烈日中,突然变得不重要。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涌出满满的幸福,比爬出坟墓都要强烈的幸福感。
然而这种幸福感却是从一个刚认识五天的少年那里得来的。明明他说的话轻飘飘的,在她的心中却那么有分量。如一束光劈开她心中的黑暗,温暖了那些早已经坚若磐石的孤独。
珍珠坊门口站了两个穿月白衣的人,其中一个见了夜惜就笑,另一个也是笑着的,不过是带了点嘲弄。不用说也是夜云和以夜云姐姐自居的夜莺。
夜云说:“惜姑娘,今天气色不错,我让侍奴送去的鸡汤姑娘都喝了吧?”
那些大补的掺着人参鹿茸的鸡汤都灌进了郁绯的肚子,否则他的伤怎么能好得那么快。夜惜微笑着点点头。夜云便高兴得像个孩子,在前面帮着拨开帘子,与夜惜跟各位道谢后落座。各位坊主都送了礼物,夜惜的礼物是她亲手做的一条腰带。其他坊主见了,难免有点嗤之以鼻。刑坊的坊主过生辰大家总是比较上心一些,若违反了宫规,关系搞得好的话就能少吃点苦头。
这夜惜每次都送什么鞋子腰带之类,根本就是嫌弃她那个总做错事的拖油瓶弟弟死的慢。
夜云拉着夜惜在角落里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没多会儿宫主也赶过来。他身后还跟着长孙公子和金衣小公子。各位坊主只知道是贵客,忙起身恭迎。长孙公子寻到夜惜的身影,根本就不管护宫卫的四位大人也在场,有一位还是夜惜的未婚夫,毫不避嫌地走到夜惜身边,还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咦,惜姑娘那只宝贝得不行的黑珍珠坠子怎么不见了?”
春雨转头瞧了两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金衣小公子在角落里坐下,身边还拽了个穿护宫卫衣裳的阿律。他像挑衅似的和金衣小公子靠在一起,丝毫不在意夜惜越来越冷的目光。
宫主抬了抬手,舞乐坊的舞娘扬起水袖,乐师奏起笙箫,侍奴端来珍馐美食。夜惜的侍奴阿七已经准备好茶叶和水。每次设宴都是夜惜煮茶,尤其是有贵客在,自然少不了茶艺。
“唉,每次见了惜姑娘,属下总是心里忍不住埋怨宫主偏心,我徐风也没婚配,却平白给春雨讨了个大便宜。”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贤弟若喜欢就把这衣裳送给贤弟好了。”
众人笑成一团,只当春雨是打肿脸充胖子,没有人当真。只有夜惜知道他真的恨不得能把自己甩给徐风,见他一杯一杯地喝酒,不知道烦恼什么。
这时坐在旁边的长孙公子突然捂住腹部,嘴角和鼻孔都溢出鲜血来。
“不好,茶水里有毒!”
在一片混乱中,夜惜不留声色地站起身,宫主少有这么眉目冷硬,冲身后的护卫做了个手势。他们便训练有素地一拥而上,将夜惜从暗道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拖到刑坊,没有惊动任何客人。


第七夜:竹马青梅

  宫内起了传言,拍卖坊夜惜不知何故被关进刑坊,侍奴只是说惜姑娘寒症复发在坊内休息。宫奴们都差不多明白多半是出了事,不过大多数都是幸灾乐祸的。尤其是赌坊内的一干宫奴早就下了赌注,赌夜惜出不了宫的赔率很高,这个消息让一些人喜不自禁。
夜云从刑坊回来就见夜莺在他的屋里等着,还毫不客气地翻着他的画卷。画上大多是海棠花,其中有一张是夜惜和夜云一起画的,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你那个青梅竹马的惜儿怎么样了?是不是见了你就喊冤枉?”夜莺装模作样的叹口气,“怎么办?宫主不肯见任何人,春雨大人好像也对这个未婚妻失望透顶不插手此事,她那个弟弟又恨不得她早点死。”
“发生这种事你一点都不惊讶。”夜云皱眉,“夜莺,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喂喂,你不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我能做什么手脚?金眼先生说只有给长孙公子的那个茶杯上抹了毒,很明显是她自己下毒,还有谁能栽赃陷害她?”夜莺瞪他一眼,“我走了,你这个笨蛋有本事就跟着她殉情好了。”
“你不用紧张,惜儿承认是她自己下毒。”夜云眼中泛着泪,“赔率是十五比一,恭喜莺姑娘大赚一笔。”
“夜云……”夜莺有点害怕的看着他,“你不要做傻事。”
“放心,我还要为惜儿收尸。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撑着伞走在日头或者雨水里。她早就知道不可能。早就知道。每个对她好的人都是想利用她,对她不好的就是想让她死,她太傻了,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
是啊,十年前她就是这么傻,其实一点也没变。
第一次见夜惜是在茶坊,十岁的夜云跟在茶博士身边做侍童,那个眼睛黑白分明的小姑娘被一个金眼先生带过来学茶艺。夜云一直觉得这个小姑娘很奇怪,她根本就不怕宫规,所以做错事被罚也是常有的事。所以经常能看见她一个在楼道里擦地板,其他的孩子都笑她,甚至故意把她擦好的地板弄脏。
不知道为什么夜云开始陪她一起擦地板,刚开始她一言不发,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终于有一次,她犯了大错被拖去刑坊抽鞭子,回来时已经是个被打得半死的破娃娃。她的养父稍稍靠近,她就又抓又咬,于是夜云把她抱回小宫奴住的湿冷的地下房。
“早就跟你说学乖一点,我们一辈子都要在这宫里,想要活命就要守规矩啊。你到底说了什么冲撞了师父?”
“我跟师父说我一定会走出这个鬼地方。”她细小的胳膊搂住夜云的脖子,“云哥哥……如果这次我死了,你帮我收尸好不好……”
夜云抱着高烧不退的孩子,连哭都不敢,只是难过得全身发抖。就像现在这样,根本无法抑制的发抖。只有夜惜才能坐在那个铁笼子里,依旧那么美丽,带着一脸令人痛恨的天真对他笑:“云哥哥是来替惜儿收尸的吗?”
那顿几乎要了她的命的鞭子,其实还有一个人牢牢的记着。
刑坊的坊主夜风那时也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虽然吓得腿肚子打颤,还是要端着盐水盆站在执刑者身边。他最怕那种看刽子手的眼神,可是一直咬着木板忍痛的小孩子却突然抬起头来对他说,别害怕,我没关系。
那么痛怎么可能没关系?
夜惜坐在铁牢里抱着肩,疼痛侵蚀到四肢百骸,眼前忽而清明,忽而模糊。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境。只感觉自己的身子变轻,像被一片云托着,耳边荡起风,脸上还落了雨。好像又回到离开家乡那年的晚春。
可是眼前的院子又不是她的家,是乡下简陋的房屋,院子里种满海棠树,有两个小孩子在树下睡觉。有人摘掉它发上落的一枚花瓣,他睁开眼,是郁绯在对她微笑。那双温柔的眼睛像是掉进了全世界的雨露。
夜惜从黑甜的梦境中醒来,这是间飘着浓浓草药味的屋子,穿着月白衣的男人趴在床头。
“是夜云吗?”
男子抬起头,平时总是威严又不拘言笑的模样,一咧嘴就露出两个虎牙:“是夜风。”
“你做了什么?!”夜惜挣扎着,“宫主不可能放我出来,你做了什么?!”
“惜儿,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在刑坊大牢里的夜惜已经死了,庆江大夫亲自验的尸,没有任何问题。”夜风握住她颤抖的手,“惜儿,你放心,只要有命在你才能出去不是吗?”
夜惜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凝固。她已经不是夜惜了。她已经死了。那么以前做的一切是不是就前功尽弃了?
“你杀了一个宫奴代替我?”
“不,应该说恰好死了一个宫奴。”夜风直立起身,目光坚定,“我不跟云一样,他还想着替你收尸。我一定要你活着,即使忍辱偷生也好。小时候我发誓,我一定要保护你和云,所以无论多么不情愿,我还是要杀掉那些违反宫规的人,不能劳作的老宫奴,刚出生的哭闹的孩子和妇人,重病的宫奴。我的手上早就染满鲜血,所以无论是一个人也好,十个人也好,就算违反宫规我也不在乎。”
夜留宫的每个人都有必须要活下来的理由。夜风与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疏远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保护。没有关系就不会被抓住把柄。所以只有每年的生辰,他们才有理由送对方礼物,然后坐在一起吃一顿饭。
她没有任何理由责怪夜风。
这是医馆内庆江大夫的屋子,浓浓的草药味越来越重,庆江大夫端着药撩起纱幔走进来。夜惜道了谢,端过来看着浓浓的药汁:“我夜惜的人缘真好,都知道庆江大夫胆小怕事,可是却敢和夜风合伙欺骗宫主救我。”
庆江大夫低下头,苦笑:“惜姑娘,趁热把药喝了吧,你的病还没好。”
“多亏大夫的细心照料,所以夜惜的寒症才一直好不起来。大夫怎么会背叛宫主呢?这碗药,应该是替宫主善后的吧?”
男人身子轻微地抖起来,双拳握得死紧,眼睛泛红地看着面前的孩子。是的,在他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个孩子。可是这个孩子跟其他孩子不同,她被打得半死,伤口溃烂发炎,在庆江要放弃的时候,孩子对他说,没关系,救不过来也没关系。
她应该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喊救命,而不是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
夜惜笑了笑,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庆江吃惊地看着她:“惜儿——”
“大夫不会杀我。”夜惜敛下眼,“我了解宫主,他不可能不知道那具尸体是假的,他肯定也知道我在这里,所以会让你下毒杀掉我。可是大夫会听宫主的话,在我的药中掺慢性毒,让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可是绝对不会杀我。”
“原来你都知道了,我一直在你的药里下毒,那么你肯定没喝吧?”庆江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那身体不适都是装出来的吗?惜儿,你为什么能看透人心?”
“这宫里昏暗,连人脸都看不清,还谈什么看透人心?”夜惜摇摇头,“大夫,麻烦您去帮夜惜去宫主那里跑一趟,就说我要见他一面。”
庆江大夫面色黯然,还是掀纱幔出了门。


第八夜:以身养毒

  不过是一天没出门,夜留宫就像是另一个天地。
拍卖坊夜惜姑娘暴毙身亡,坊主换成原本惜姑娘的侍奴。如今斗转星移,已经冠了“夜”姓,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地叫声七姑娘。长孙公子性命垂危,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所幸在没引起什么恐慌。
后天就是十九日,入宫一个月期满,宫主已经在准备四殿下的出宫事宜。
夜惜跟着随从去宫主的寝宫走,原本这条路已经走了千百次,却没有一次这么千般滋味在心头。迎面走来穿月白衣的哪坊的姑娘,仔细一看正是拍卖坊的七姑娘,灯光浓重,七姑娘脸上的骄傲和冷漠也模糊起来。
夜惜摸了摸脸上的面纱,不禁笑了。
进了宫主的茶室,他已经在等,桌上备好了水和茶叶。夜惜连宫礼都省下了,笑盈盈地坐下:“宫主脸色不太好,惜儿煮茶给您暖暖身子吧。”
宫主果然是宫主,处事不惊,也能沉得住气。夜惜慢慢地洗茶,烧水,煮茶,就像从前一样,双手斟上,带着点孩子般的小欢喜。茶水清甜可口,茶气里像藏着某种花香。
“惜儿,我不能让你出宫。”
“我知道。”夜惜笑着说,“您是一宫之主要顾全大局,所以您让庆江大夫一直给我下毒,我从来没怪过您。”
“本宫真是养虎为患啊~~”宫主喝了口茶,“不过关在铁笼里的虎,再勇猛也没有用的。这夜留宫终究还是我的地方,我要保四殿下,就算二殿下变成苍蝇他也飞不出去这个门。你以为勾结杀手,讨好二殿下就可以出去吗?惜儿,你还是太天真了。”
“原来宫主早就在我身边埋下阿七这个眼线。我死了,坊主就是她,很美味的诱饵。”
“要怪就要怪你平素为人太差,我只不过在夜莺面前有意夸夸你,那孩子就受不住,跑去哄着你那个弟弟去下毒。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毒杀客人,我这个宫主再宠你也留不得你。夜莺只是嫉妒,而你的弟弟小小年纪就心机颇深,还懂得一箭双雕。既帮他的阿岚铲除了异己,也害死了自己怨恨的人。”
“是,只有阿律知道我有个小习惯,给人用的茶杯都是特定的。”
“现在我只是想知道,你既然连我让庆江下毒的事情都知道,也知道我不会留你。那么你这么拼命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夜惜将凉掉的茶倒入杯盘中,懒洋洋的笑了。
“宫主,我还没输呢。庆江大夫的药我都喝了,反正是服毒,惜儿索性多服了点。这一年多我每次来给宫主煮茶都费尽心思用茶香掩盖血味,或许是惜儿的血太甜了吧,还令宫主赞不绝口。”
夜惜在宫主的目瞪口呆中举起小指,上面的血液还没凝固,稍稍一挤便滴下来,在水中泛起细小的水花,汤色红亮,格外诱人。
“以身养毒,宫主听说过吧。”
“你——”
“如果没有我新鲜的血液来养毒,宫主顶多半年就会暴毙身亡。”
夜长留早知道这孩子不那么简单,可是初见她时,不过是一只随时会蹦起来咬人的小野猫。他一时觉得可爱就抱回来养,有碍眼的老鼠便让她去捉。时间长了,那炸毛的小猫变得毛皮美丽温顺可人,抓老鼠时也优雅无比,在主人怀里更是柔情蜜意。
可是养熟了的猫长得再庞大,也不会觉得奇怪,只觉得是自己鱼喂得多养得好。直到那爪子按到他身上,他才懵然发觉,那森森的利齿已咬在颈子边,分明是一头伺机而动的猛虎。
“惜儿,我总觉得这世上我最了解你,你的小聪明都是在我的掌握之内。可是如今我才发现我错了,我只是看住了一个影子,而你才是那个站在我身后的人。”宫主抚了下眉,忍不住笑了,“好,你做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出宫罢。”
“我要宫主宣布即使夜惜死了,也是春雨大人明媒正娶的妻子,花轿里抬着尸首出去风光大葬。”
“好,我答应你。”
半个时辰后,夜留宫的城门上贴上告示。两日后春雨大人护送贵客提前出宫,原拍卖坊坊主夜惜随嫁,宫内大宴三日。
阿律顾不上巡查,急匆匆跑回营坊。绣坊送来凤冠霞帔,花轿也在赶做,这一声恭喜谁也不敢道出来。即使死了还占着主妻的位置,这不是阴魂不散是什么。春雨倒是眉目黯淡,认真道谢后就坐在椅子上发怔。
“姐夫!”阿律吼着,“姐夫,她已经死了!宫主怎么能让你娶个死人回去?!”
“他能,他是宫主。”春雨看着孩子气愤的脸,突然有些难过,“阿律,夜惜毕竟是你姐姐,你真有那么恨她吗?”
“我恨她,我父亲毕竟养大她,我们有什么对不起她。我父亲就是被她害死的,他的病拖了那么多天,为什么她去看了一眼,出来就断气了?!我恨她!这辈子恨她!下辈子也恨她!我诅咒她生生世世都死无葬身之地!”
春雨看着那稚嫩的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却冰冷刺骨,手掌抬起来,“啪”一声打断那些恶毒。
阿律愣住了,张大嘴看着他,眉目里有茫然的委屈。春雨看看自己的手,几乎要苦笑了。为什么会为了那个女人心痛?每天都笑眯眯的厚着脸皮做出一往情深的模样,其实根本就是为了利用自己逃离这个黄金牢笼。
因为一开始怨恨她破坏自己的生活,所以心里早就留下了厌恶的种子,所以欺骗自己一直讨厌她。与她处总是讨厌她的阴险和恶毒,可是仔细想来她并没有做什么。
也许他根本就是讨厌她的虚情假意,讨厌她的利用,讨厌她根本不是真心实意的爱着自己。
直到那日看见那只黑珍珠坠子不见了,他才猛然发觉,不拒绝娶她的原因,根本不是因为妥协。
“阿律,怨恨会蒙蔽你的双眼。”
阿律像是不认识眼前的人,原本自己崇拜的,骄傲俊美的男人,竟会为自己讨厌的人而伤心。即使不承认自己是孩子,但是大人的世界真的是太奇怪了。
他咬牙转身跑出营坊。
宫内的灯火浓重,什么都看不清。
虽然一直不肯承认,可是阿律一直都记得,父亲跟他不止一次的说,不要怨恨你姐姐,是我们对不起她,不要怨恨她。两年前父亲病重,夜惜在弥留之际才来看望。他跪在门前掉眼泪,夜惜进门不久后就面无表情的走出来说,跟侍奴说来收尸吧。阿律爬进门,看见父亲躺在床上歪着头像是安详地睡过去,嘴角还留着浅浅的笑意。
阿律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带着心愿满足的微笑死去。
他刚走到四殿下寝房门口,就看他整理好衣裳走出来:“阿律,你的脸怎么了?”
“那个女人该死,可是姐夫他打我。”
“惜姐姐都已经去世了,死者为大,你这么不敬,春雨大人也会寒心的吧。”
“阿岚,你是不是恨我?”阿律目光灼灼,“我给你哥哥下毒,也害死了我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很坏的人?”
金衣小公子张着黑黝黝的眼,很认真的说:“就算阿律去杀人放火,全世界的人都恨你不要你,我也不会不要你。阿律为了保护我做了很多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也是为了阿律变成众人都厌弃的人也无所谓。”
阿律红着眼,一把抱住面前的大布娃娃一样的孩子,什么殿下,什么宫奴,都不再重要,因为在此刻他们也只能相依为命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和阿律隐姓埋名的去南方平静的小镇做大侠。母后说一定要在二皇兄杀死我之前杀死他,可是我喜欢二皇兄,一点都不想他死。我事事都不及二皇兄,他也是没办法才要杀我,所以我……我根本没打算活着出去……”金衣小公子开始哽咽,“宫主说后天就让我出宫,二皇兄已经没救了。虽然我知道阿律是为了救我,可是他毕竟是我哥哥,小时候他很疼我的……”
阿律拍着他的肩膀,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在茶坊做事的姐姐每个月能得到两块点心。那时候的姐姐很笨,每次都把点心放在同样的地方,所以他总是能偷吃到。
不对,是只要他想要的东西,他总能从她那里偷到。
她不给,他就偷。
可是为什么她从来都不说呢?


第九夜:最后之战

  夜留宫的长街上没有半个人,只能听见舞月坊内有人唱戏。
故事是讲的一个流离失所的女子在乱世中绝望的挣扎,依依呀呀的腔调凄婉哀怨,柔肠百结。
在这里花得起钱的,都不是等闲之辈,自然能发现这一夜的危机四伏。宫奴躲在屋里,贵客坐在窗前窥视外面的一举一动。那戏子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好似招魂的艳鬼。这时街上飘来一朵白绢伞,缓缓地流过,铃铛声声,吓得宫奴们瑟瑟发抖。
原本空旷的街上涌出护宫卫的人,将那朵伞围得严严实实。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也躲满了捏着暗器的暗卫和暗花猎人。夜长留坐在窗前,面前摆着昨天夜惜剩下的茶汤,已经凉透,却还残留着淡淡的茶香。
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把伞只属于一个人。
春雨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觉得胸腔里有什么快跳出来:“都退下,我要与映蓝决一死战。”
不知哪来的风,将伞吹走,郁绯握住剑低声说:“在下郁绯,请春雨大人指教。”
春雨大喝一声扑上去,两柄剑碰撞出细小的火花。所有的护宫卫都蓄势待发,谁都没发现金衣小公子和阿律已经偷偷溜过来。宫主的指腹摩挲着茶杯,瞥见那两抹身影,突然道声不好,对身边的随从说:“是圈套,保护四殿下!”
这的确是圈套,本来已经命不久矣的长孙公子正坐在茶坊最好的厢房。他对面坐的不是别人,而是正微笑着煮茶的夜惜,他品了一口叹气。
“怎么了,怕我下毒么?”
“惜姑娘若真想杀我,我也活不到现在啊。”长孙公子接着又叹口气,“你觉得郁绯和那个春雨大人谁会赢?”
“殿下知道我的答案。”夜惜将目光投向窗外,好像窗外的两个人只是在比武,剑气荡开的风不经意地吹进窗子,她摸了摸右耳上的白珍珠坠子,不自觉的笑了,“我好像给殿下造就出一个完美的铺路人呢。”
“难道惜姑娘不是铺路人吗?”
“我只是为自己铺路而已,即使跟殿下串通下毒一事,也是为了我自己,我跟殿下是互相利用而已。阿律知道我会将哪个杯子递给殿下,所以早就抹好了毒,毒是夜莺给的,是我的侍奴禀告的宫主。幸好这个宫中没有秘密,所以说公子性命垂危,宫主才没有怀疑,夜惜也只是将计就计。”
“我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渴望自由到这种程度。”
“这个世上总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用生命去坚持。”夜惜看着窗外滴在街面上的血,眼光愈加的温柔,“郁绯并不是想做你的铺路人,他只是在为雁丘万千百姓的幸福铺路。郁绯剑下的血肉和白骨铺就的路,是通往一个没有像我们这样的人存在的世界。”
“你们只认识了九天。”
“是啊,用九天来爱上一个人足够了。”夜惜摸了摸右耳的坠子,又看了一眼窗外面上沾了血的郁绯,露出小孩子般天真的笑意。
用生命来祭奠的唤魂剑,和用迷茫和仇恨来浇灌剑,是不同的。郁绯犹如浴血的修罗,那致命的一剑直直地捅向春雨的心窝。这时从角落里窜出一个人,阿律叫着“不要”拔剑扑上来,金衣小公子叫着“阿律”拽住他的衣角。
夜长留心中一片死灰,只见郁绯剑锋一转,直直地插进阿律的胸口,剑锋一转,又穿过身后的金衣小公子,血喷溅而出,映出两个孩子瞬间惨白的脸。
所有保护四殿下的人都没有出来,如果宫主稍稍警惕一些,就会发现,宫中这么安静的原因是,有不少贵客和暗卫,猎人都躺在敛尸坊内。既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了王后派来的人,那么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四殿下呢?
反而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即使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夜长留也只能长叹一口气,一步错,步步错,回不了头。如今大势已去,他现出身:“几位护城卫队长都住手,明日开城门恭送太子殿下出宫。”
护宫卫的人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春雨俯身抱起阿律,徐风也默默走过来抱起断气的金衣小公子。走过郁绯身边时,他突然说:“谢谢春雨大人以前照顾我的妻子。”
春雨恨恨地咬了咬牙,径自走过去。
街上的人很快就散了,有小宫奴提着水桶来擦地上的血迹。舞乐坊里的戏已经唱到尾声,如杜鹃泣血。
夜惜在坊内为郁绯包扎上臂的伤口,仔细看下,郁绯身上有很多伤痕,在漂亮的皮肤上纵横交错,她忍不住用指腹感受那种疼痛。
“你柜子里的那包衣服,我请殿下转交给了春雨大人,还有那把伞。”
“你这是吃醋了?”
郁绯淡淡地垂着眼,落在她纤细的手臂上,少女已经瘦得见骨,却依然有种弱不禁风的美。她用生命来坚持的东西,到底换来的是什么。郁绯红了眼眶将脸埋在她的颈子里,颤声道:“惜姑娘,你为自己铺的这条路,不会委屈吗?”
“上天不是把你送来当做补偿了吗?就算再重来一遍,为了你这个补偿,我也愿意再承受一遍的。”夜惜捧起他的脸,“郁绯,遇见你后我对神说,让我爱他吧,哪怕一天也好。”
郁绯将另一只坠子挂在她空落落的左耳上,紧紧拥抱她,那就我们相爱吧,哪怕一天也好。


第十夜:死而复生

  城门缓缓地打开,各坊坊主都列于城门边。长孙公子,现在应该叫太子落琛殿下,一袭黑衣信步走在前面,夜长留远远地就躬身,走近了才说:“恭喜太子殿下。”
“宫主免礼。”落琛露出人畜无害的笑脸,“还是要多谢宫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本殿下把杀手郁绯弄进宫里,否则王后派人将四皇弟保护地密不透风,还真是束手无策啊。”
“太子说笑了,不愧是赤松六大杀手之一,竟能不知不觉的一夜之间杀掉五十二个人,还有本事让臣信任的刑坊的坊主夜风帮忙敛尸,果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宫主嘴角抽了抽,“要谢就谢臣养虎为患。”
“宫主这虎养得好,可惜与你各伺其主。现在四皇弟已死,宫主更是我雁丘百年难遇的大将之才,还望宫主以后能继续为我雁丘皇族所用。”
夜长留心中一顿:“殿下……不准备除掉我吗……毕竟我夜惜毒害殿下……殿下还会信任我吗?”
落琛看着男人沉静如水的眸子,抿唇一笑:“如果一个月前的我,定然不会留你。但王后是宫主的姐姐,落岚是你的侄子。保护自己的侄子有什么不对。你跟我和夜惜比起来,有人情味多了,我们还买通杀手杀死我们的弟弟呢。”落琛始终还记得,小时候漂亮粉嫩的四皇弟喜欢抓着他的手指咬,没长牙的嘴巴啃得他一手口水,只知道傻乐,真傻。
“殿下真要放夜惜活着出宫,破宫规者是死罪。”
“宫主,你还是快点找药吧,惜姑娘最后还是摆了你一道,她怕是不行了。”
宫主一怔,长街的尽头抬过一顶花轿,安安静静的,在一片沉默中慢慢地抬出宫门。那孩子怕是不行了,以身养毒,哪有什么好结果。
春雨走在最前面,一身黑衣,面无表情。
夜云整个人都颤抖成一团,被夜风暗住肩膀,忍不住低头流下滚滚热泪。
“惜儿终于出去了啊。”
“是啊。”夜风说,“她终于可以撑着伞走在烈日下了,沙漠里的风,她一定会喜欢。”
夜云不忍心去打破夜风脸上的宽慰,夜惜一直在服毒,每次身体痛得厉害时,她就瑟缩着身子发抖,可是还在笑,只是说寒症发作了。她为什么能做到那种地步呢,别人只是会利用她,都说她聪明,可是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傻的人。
其实夜留宫真正能出去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春雨走在沙漠的烈日下,抬轿的侍从是哑巴,所以都无比的沉默。不一会儿轿内传来软软的呻吟声,他忙勒令停轿,拿水掀开轿帘。
阿律和落岚躺在轿子里,胸前绑着绷带,微微张着眼睛像是在失神。
“姐夫,我和阿岚都死了吗?”
“没有,你们是唯一两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而复生的人。”
阿律顾不上疼痛,跌跌撞撞地走出轿子,一屁股坐在滚烫的沙土上。好大的世界。头顶上令人不敢逼视的光源是太阳,像父亲说的一样温暖,还有风,是热的。这是他从没见过的全新的世界。
他忍不住大笑起来,即使震得胸口疼痛,还是忍不住大笑。落岚也回过神跑出轿子,两个小少年抱在一起疯笑。
春雨呆呆的看着他们,这就是夜惜用生命来坚持的东西吗?
在宫内只有疏远才是保护的唯一途径,她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前天夜里,她突然来到营坊笑着问他:春雨,你想不想带阿律出去,如果想的话,就陪我演一场戏。
郁绯的那一剑看似致命,其实是个很刁钻的角度,根本没伤到要害。她就是要这两个孩子毫无悬念的死在众目睽睽之下,然后一顶花轿抬出夜留宫。
这世上再没有这两个人。
那个可恨的女人说:我原本准备三个月后让阿律穿上凤冠霞帔,打晕塞到轿子里,因为只有这一个机会能让他逃出生天。
不要告诉阿律,让他恨我吧,真相只会让活着的人痛苦而已。
他的父亲临死前求我想办法把阿律弄出宫,他很后悔,不该把他带到这个黄金地狱里来,我答应他的事情,我总要做到吧。
即使我再不承认,阿律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唯一的弟弟。
春雨大人,恭喜你能和你喜欢的人重遇了,还占着主妻的位置,真是对不住你啊。
谢谢你了,春雨。
请忘了我这个让你痛恨的人吧!
春雨迅速的抹了一把眼睛,风沙吹得他睁不开眼,手中剩下的一枚黑珍珠的坠子扎得手心生疼。
阿律和落岚笑够了,又钻进轿子。轿子在沙漠中摇摇晃晃地走。阿律发现身边有个绣着白海棠花的包袱。这好像是那女人的包袱。他大笑起来,对轿外叫着:“姐夫,你真有本事,连那女人的命根子包袱都弄了过来。”
包袱里只有两件衣裳,一件紫红底,紧边窄袖;一件深蓝底,白色宽袖。都是雁丘男子成年礼上穿的衣裳。里面有一叠子银票和金银细软。他正要乐,突然看见衣裳的领口绣着一朵白色海棠花。那女人特别喜欢在海棠花的背面绣上人的名字。
他翻开领口看,绣金线整齐地绣着一行字:谢律,成年礼留。
轿子里顿时静默下来。
头顶的烈日,翱翔的秃鹰,偶尔能看见的枯败的枝叶。
突然一个伤心欲绝的悲嚎声响彻云际,而这天地间,也只一顶花轿在安静的款款前行。


尾声:陌上花开

  郁绯在骆驼背上用毛毡裹紧她,日头浓烈,她微笑地看着,面容温暖,全身却冷得像置身冰窟。
“我好像听见阿律的哭声了。”
“是吗?”郁绯摸摸她的头,“如果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郁绯,其实我以前总是在想,为什么阿律小时候不哭呢?那样刑坊的人就会杀掉他和那个男人。我总以为他们死了,我就会痛快了。其实我心里清楚,我只是迁怒,金眼先生说的对,无论如何,我都会进宫。而那时如果我不怨恨他们,我就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惜儿,你说过这世上总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们用生命去坚持。现在我只想带着你去家乡的乡下,院子里种上你喜欢的海棠树,我们重新开始。”
夜惜笑着望着天空,只觉得越来越模糊。
“我真正的名字叫贺绯雪,是北夜人,风云庄第十六代家主贺密的次女。”
“浓郁的深红色的雪,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啊。”
“不要忘记我的名字啊。”
“绯雪,记得等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没关系,如果是你,我可以等一百年。”
“用不了那么久的,一定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惜儿,别丢下我。”
她没有说话,郁绯搂紧她,听见怀里的呼吸声渐渐弱下去。她像个小孩子一样睡得香甜无比。梦境中不知道有没有看见家乡的海棠花,海棠花又叫思乡草,每次落花时节,就是游子归家之日。
沙漠上驼铃声阵阵。
惜儿,陌上花开,我们可缓缓归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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