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六大杀手 第八卷【春神】(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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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松六大杀手 第八卷【春神】(后传)


【题记:这些年只抱着恨意在活着,每天都在恨她。想到她过得快活,恨;她过得生不如死,更恨。如若不恨的话,就找不到想念她的理由。】


第一章

【第一鼓:肃杀之鼓】

在雁丘国最常见的不是别的,而是绵延不绝的沙漠,当地人称之为沙海。
对于世代都依附在这片黄沙海洋生存的雁丘人来说,沙漠就像位严苛的母亲,让他们在最恶劣的环境下生存,却也用最宽广的胸怀守护着他们的家园不受外族侵略。就在这片残酷的沙海之下还奇迹般建了座纸醉金迷的宫殿,名唤夜留宫。
此时是正午时分,外头每粒沙子都烤得犹如火星,炎夏的日头晒得人能脱掉两层皮。黄沙之下宫殿的十里长街却燃着长明灯,一年四季无论何时来这里都好似秋意正浓。
每年夏季便是夜留宫生意的旺季,九国各地来避暑的金主把客房住了个满满当当,一直等到入冬才会稀薄些,侍奴们也能轮班偷个清闲。可今年入夏后,生意并不比冬日里好,最高兴的就是地位最低的侍奴。来得金主少,他们伺候的时候就错得少,也能少去刑坊吃两顿盐笋炒肉皮。
辰时钟声响后,博果和几个小侍奴由管事姑姑带着去执事宫领牌子。
管事姑姑拿了牌子数了数,疑道:“这月十五只进了三十二位金主?”
掌牌执事夜麟往嘴里扔着花生米,懒洋洋地看着她,“是呀。”
“不对劲。”管事姑姑又理了一遍牌子,笃定地点头,“嗯,不对劲!现今宫中的金主都是富商,没一个权贵,难不成是宫里出事了?”
夜麟差点儿被花生米给噎死,忙去捂住她的嘴,“我的好姑姑欸,你这么大声让暗卫那群疯狗听去怎么得了?!我还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呢!”说着,看了一眼管事姑姑身后不远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博果,话语一转,“你家这只呆南瓜不是昨日刚交了牌子吗,你家南瓜地里就没个好南瓜了?”
管事姑姑白了博果一眼,冷哼一声,“这种人早用死拉倒,省得看着碍眼。”
夜麟笑道:“在宫里捏死个宫奴还不像捏死个蚂蚁一样?”
“那也太便宜她了!”
这些对话完全没避讳作为当事人的博果,她垂着脑袋弓着背,眼观鼻,鼻观心就似什么都没听见。博果进宫马上就满六年了,刑坊的鞭子她吃了不少,可是相比夜叉转世的管事姑姑那些折磨人的法子,刑坊的盐水鞭子简直就是在挠痒痒。
博果领了身份名牌,西临国贺雨。心里不自觉轻松几分,不是赤松国的。今年宫里没来过赤松国的金主,赤松国好战又爱挑事,若是哪国有内乱或者与其他国家有争端,第一个防备的就是赤松。雁丘这块鸡肋易守难攻有去无回,除了赤松疯狗没事就不甘寂寞地来吠几声,应该没有其他国得了失心疯的要来给自己添个堵。
那应该就是都城磐石的皇宫里又要发动宫变了。
与博果睡一间寝舍的莲花翘着兰花指,边练习舞步边扭进门,“傻果,你又领牌子回来啦?”说着把牌子夺过来看,“西临国的呀,还好。”
博果挥着小爪子去抢,怒道:“我小哥!”
“去去去!什么你小哥!这里只会来金主,不会来你小哥!”
博果撒泼了,摘下脸上的黄铜面具就往莲花身上砸,莲花一看到博果左脸上从额头长到下巴的狰狞肉疤,不管看多少次都吓得头皮发紧,“好了好了,姐姐说错了,是你小哥来找你了!你这傻果,快把面具戴上!记住了,千万不能在金主面前摘,吓到金主又要挨打了,知道没?”
博果不理她,把牌子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就是我小哥。”
“好好,你小哥你小哥……”也是,她和一个傻子较什么劲。
听其他宫奴说,博果进宫为奴时脸就已经毁了,当时还不傻,只是不怎么讲话,总是低着头往上看人,眼珠里带着几分阴郁,黑得让人发憷。刚来的头一年她学宫规礼仪时,几乎每天都要挨打,刑坊领了鞭子回来还有管事姑姑的私刑,好几回伤口溃烂发热就一口气吊在那里,可管事姑姑偏不放她干脆地死了,又用药灌了回来。这样反复折磨了小半年,人就乖了,也傻了。
在旁人看来,博果能活到现在也算是奇迹了。
不过博果倒觉得没什么,人若不想死,就总有办法活下去。
次日一众侍奴随着步辇在北宫门口候着,隐隐能听到舞乐坊内飘出古筝与箫的合奏,是一曲《思故人》。博果侧着耳朵听着,精神有些恍惚,她的故人若平安喜乐,此时应该在何处?
“咚——咚咚——”开门鼓声响起,风卷着细细的沙飘进来。
夜留宫的宫奴都训练有素,金眼先生引着金主过来,博果跪在地上由着那人踩着她的背登上步辇。以踩在背上的重量来看,这人年岁应该不大。博果斜着眼睛往上一瞄,正好那个贺雨也一低头,四目相对,贺雨惊叫,“怎么是个女娃儿?”
引他来的金眼排名第七,在金眼中年岁是最大的也是资历最久的,宫里的人不管人前人后,提起他都毕恭毕敬地唤声七爷。
金七作揖道:“就是看着小些,年岁倒是不小了,二十有一了。”
贺雨又看了两眼,博果半张脸扣着面具,肤色枯黄又单薄得厉害,那样小心翼翼地低头站着就像尊刚出土的木头娃娃。
“这孩子脑袋不太好使,公子就当粗奴用用,当然,宫里有的是金牌侍从随您挑的。”只不过一个金牌的侍从需要再多付一百两白银就是了,金七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不过君子端方,大约也不喜这些浮华的场面事。”
夜留宫的泼辣老姜就是这么虚伪,明明心里骂人家抠门儿,却舌灿莲花夸人家行事低调。博果可是不止一次去金七那里的时候碰见这老家伙左手拿算盘,右手记着账目,嘴上骂着某国来的穷鬼除了每日必须的那百两黄金,连个美貌的侍从都不舍得招。
博果这边正在肚子里编排着老头子不厚道,那边一字型的步辇已有条不紊地抬走了。每个月都重复进行的事,没有人会觉得有所不同。
可是今天,所有幸存的人都将会记住这一天。
变故就在那一瞬间,博果的脚底传来微弱的震动感。
风卷进马蹄声又疾又烈,如同狂风骤雨,几乎同时守门卫用力击鼓大喊,“关城门!”沉重的大铁门即使兵临宫门口也可抵挡千军万马,前提是它不像现在这般门户大敞,从守护神蜕变为苟延残喘的老人。
它的迟缓沉重终究是抵不过三骑打头的踏风般飞驰的骏马,突袭的三人排成倒三角队形,一人持银蛇长鞭,一人持挽云枪,以雷霆之速将两旁的守门卫击杀,十几颗头颅绣球般满地乱滚,有一颗正滚到了博果的脚下,温热的血浸湿了她的鞋袜。
可她没有动。
那二人戴的帽子上都插着一根鲜红的羽毛,这标志属于雁丘皇室的爪牙司徒家的云骑尉。更多的红色羽毛军随后涌进来,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宫门。而那两人护在中央的,是个身着素色宫衣头戴白花的年轻女子,只见她驱马前行几步,悠然得好似在花园散步。
“荷公主殿下。”金七走到她的马前,仰头挺胸地望着她,“殿下穿孝衣带云骑尉闯宫杀害守门卫十六人,可是夜留宫里出了什么变故?”
“不是。”
“这守门卫十六人通敌卖国?”
“也不是。”
“那是殿下逼宫成功了吗?”
荷公主低下头看着他,叹气道:“七爷,你是老糊涂了。荷儿与皇兄血浓于水打小就亲厚,长年茹素也是为了给皇兄积德祈福,只盼着他长命百岁。别人不懂也就罢了,可七爷是看着荷儿长大的,还这样是非不分真是让荷儿伤心了。”
“太后已殡天两年,殿下是为谁戴孝?”
荷公主从袖里扯出素帕掩住嘴,低泣道:“皇兄他……已经驾崩了。”
金七的声音突兀地拔高几分,尾音颤抖得像要绷断般,大声质问:“陛下春秋鼎盛怎会突然驾崩!又为何秘不发丧!太子薰即位的诏书为何没送进夜留宫!而公主殿下您为何会带领只效忠陛下的司徒家云骑尉闯入宫中惊扰金主?!”
“因为刺杀皇兄的贼子就藏在夜留宫中,他长得与皇兄几乎一模一样,杀死皇兄后竟想假扮皇兄来个偷天换日被荷儿识破。荷儿本想在皇兄灵前将他千刀万剐,可他却花言巧语迷惑近卫声称是荷儿要夺位。皇兄的近卫们不分青红皂白将他送出磐石城,这近一个月荷儿忍着丧兄之痛到处搜捕这贼子,最后得知那贼子竟躲进夜留宫。”荷公主哽咽着,双眼微红却没半丝伤心之意,“……闯宫是逼不得已,若是夜留宫上下已被他蒙蔽以为是荷儿逼宫,那这雁丘大漠的江山可就要毁在歹人的手上了。”
这席话猛听起来有鼻子有眼,可仔细推敲便漏洞百出,狼子野心呼之欲出。只要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能想到,光是长得以假乱真,就能将近卫都迷惑了?
此时就算真正的琛帝站在这里,只要荷公主说不是,她身后的云骑尉说不是,那真的也会变成假的。
博果都能想清楚的事情,估计金七这种心眼跟藕似的老狐狸更是门儿清。四队护宫卫已经到齐,各宫的执事、各坊的坊主站在护宫卫后头,暗卫也时刻准备偷袭,所有宫人不约而同地等着在场最有威信的金七一声令下,便与云骑尉拼个你死我活。
沉默得像块石头的金七,慢慢地举起右手,刀与刀鞘的摩擦声,弓弦缓缓的拉满声,还有不声不响淬着剧毒的暗器——只要他的右手挥下,不出片刻夜留宫便会成为一座真正的坟墓。
“七爷,你真是老糊涂了。”像似大热天被丢进满是冰碴的溪水里,这声音可真是降暑。
这宫里戴面具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博果是怕吓到金主,还有几个执事是因为崇拜大执事就学他戴面具,但戴狐脸面具的老祖宗却是这位宫里的大执事。
没有人看过大执事的脸,不过他身段风流,黑发如缎,又行事神秘,让宫里不少男人女人都疯魔般地恋着他。这话不是说虚的,曾经有金主为了他甘愿入宫为奴。当然,那位情深似海的东离国世家小姐最后被暗卫强行拖出宫了。
金七像被冻醒般,慢慢放下了手,躬身,“大执事……”
其他人纷纷收起武器,跟着跪拜。
大执事施施然走上前,一撩下摆跪下,宫里的人全都傻住了。夜留宫的宫主和大执事,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上不用跪天,下不用跪地,只跪雁丘御座上的那个人。
“殿下,先帝已去,还请殿下节哀。”
夜留宫的宫主不在宫中,这任的大执事从未显露过头角,人人都当他是个赶鸭子上架的绣花枕头,却没想到绣花枕头里装的是毒草牛毛针。荷公主微愣,面上摆着哀戚之色,心里已升起惊涛骇浪,只道:“大执事,那贼子一日不死,荷儿报不了杀兄之仇,如何节哀?”
“殿下放心,这夜留宫固若金汤。”
固若金汤?那守着城门的云骑尉是鬼吗?要不是脑袋在脖子上长得不太牢固,博果就要笑了。大执事真乃妙人一个,本以为金七就够虚伪了,可他睁着眼说瞎话的功力倒是一个顶金七十个。
荷公主闻言,不禁冷笑,“即使这夜留宫固若金汤,可那贼人生了一张与皇兄相似的脸,多半已在夜留宫集结党羽,只等找机会杀回磐石城。夜留宫是雁丘百姓的粮仓,将贼人养在粮仓,便如那贪婪的硕鼠,把这宫里的人心都咬散了。”
大执事那青铜狐面下不知摆的是什么表情,只见他从善如流地点头,“想必殿下心中已有了谋略。”
“搜宫!”
“不可。”大执事斩钉截铁,“我雁丘铁律十条有六条都是关于夜留宫的,在宫中杀人惊扰金主,殿下已经犯了一条。若是再犯妨碍经营之罪,殿下虽是金枝玉叶也难以服众。只怕那些不明是非的人到处编排,污了殿下的清誉。”
不过是条为晏氏皇族卖命的走狗,竟敢这样与她针锋相对!荷公主听得眼前发黑,只想将这人一脚踹翻在地,将他千刀万剐。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怒气,那头四蹄踏雪的宝马不耐烦地打着响鼻用前蹄刨地。
“那敢问大执事有何良计?”
“夜留宫的事自然是夜留宫内部来处理,况且,这夜留宫里若有人存心要藏人,只怕云骑尉将夜留宫整个翻过来也是无济于事。”大执事深棕色的双眸牢牢地锁住荷公主那双浮上狠戾之色的眼,“殿下以为呢?”
荷公主怨毒地与他对视,这个人表面对她卑躬屈膝,可那双眼没有任何惧意,好似生在悬崖边上傲视沙漠的一朵儿碧芝。
“好。”荷公主笑得无比突兀,“那按你说的办。”
这场没有硝烟和流血的战斗,大执事以微弱的优势险胜。
他赌的是荷公主虽已经掌握了都城,但她没有登基,为了斩草除根,要的是名正言顺。
博果走的时候,从袖中抽出汗巾慢慢擦拭着脚边那颗人头上的沙土。
贺雨觉得她多此一举,“擦了也是要弄脏的。”
博果只是擦着,半晌才低低地说:“我知道。”
“不要再管了。”
“干干净净地来,也要干干净净地去。”
贺雨顿时愣住,敛下羽睫沉默了。
当日荷公主退出夜留宫,在宫外驻扎,云骑尉一百名精锐接管了宫门。
次日,宫门口多了张赏金告示:交出贼人者,赏黄金万两,绿洲草田百顷,即可出宫。
“咚——”卯时,鼓声一响。
这夜好似平静,好似一如往昔。


第二章

【第二鼓:心魔之鼓】

谁守宫门对在夜留宫寻欢作乐的人来说,根本没所谓。
雁丘国谁做皇帝,是女帝还是男帝,是逼宫是追杀,对他们来说,也是没所谓。
只是这张赏金告示上,黄金万两虽令人心痒却也没到难耐的地步,但在雁丘国的沙漠绿洲里拥有百亩草田就等于种了一棵摇钱树,怎能让人不动心。
让宫奴们眼红的则是“即可出宫”四个字,要知道宫奴进了夜留宫便要在这里耗尽一生,根本不敢再有此妄想。可是此时有一个机会摆在他们面前,只要能将琛帝交出去,便能逃出生天。
博果将兔皮护手用炭火烤暖,去珍珠坊用午膳的这一路也不暖和。她还没见过这种花钱来了夜留宫几日了,不是伏在书案上,就是在屋里四处敲打,看样子是在找暗格之类藏东西的地方。她已经把头都低到地板上去了,还是很怀疑自己最后会被灭口。
“博果,你的脸怎么弄成这样的?”
博果敲了敲门牙,把两只手指头竖在头顶,一本正经地说:“不听小哥的话,兔子咬的!”
贺雨把茶喷出去了,博果一路小跑地跑去拿抹布。贺雨又开始蹬着凳子摸索房梁,摸完手还是干干净净的,半点灰都没有。他非常的郁闷,一低头看见博果正撅着屁股跟只兔子似的一蹦一蹦地擦地,笑得差点儿从凳子上栽下来。
即使遇到这么和气的金主,博果的装傻充愣也拿捏着不敢过火,她若是有肆意妄为的胆量,估计骨头都被沙漠里的蝼蚁啃光了。待戌时的更声响起,值夜的侍奴来接班后,博果便溜着街边往寝舍走。
舞乐坊飘来软糯的嗓音,唱的是《莫忘怀》——
君呀,山高水长任你走远,以歌作别,且听妾把心事儿言。一莫忘妾如岸边蒲柳随风摆,佳人求白头妾求财。二莫忘妾如水中浮萍处处开,佳人闺阁紧锁妾却把笑儿卖。三莫忘妾如庭前芍药招蝶来,佳人与君携手天地拜妾愿遥唱一曲莫忘怀。君呀,莫忘怀,这红尘一世幸福安康莫忘怀。
好一个“幸福安康莫忘怀”,多情软糯的云调简直要将人的心都唱酥了。博果脚步一停,转身走进舞乐坊的后门,直接往舞乐坊坊主夜鹤的屋里走。屋子里亮着灯,门缝里溢出淡淡的杜蘅香,她侧耳听了听确定里面没人,才抓着门上的铜环敲了两下。
“进来。”
博果立刻推门进去,夜鹤松松垮垮地披着黑狐大氅,两条藕白的腿从浴衣下大喇喇地露出来,黑是黑白是白,惹得那些金主春心荡漾的,拼命地在舞乐坊砸银子。她心里骂着好生不要脸的男人,还是踢了鞋子钻进他的大氅里。
夜鹤把她裹紧,重新对着烛火看书,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耳语道:“这几日宫里怕是要乱了,你注意些尽量不要出门。现在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人人都盯着城门上那张赏金告示。这几日暗花坊的生意好得很,都在花重金秘密寻找琛帝,连暗卫那些狗都在屋顶跑得越来越频繁了。”
“过几日宫里真乱起来,不出门有什么用?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午时我随金主去珍珠坊用膳发觉盘里的菜量少了,一些新鲜食材的菜肴牌子没有挂。我突然想起那日荷公主带云骑尉闯宫在金主进门之后,这月采购补给的车队并没入宫,那可是宫内一个月的吃喝用度。荷公主驻扎在宫外,有了那些补给真是不愁吃喝。现在人人都想着利益还好,若是有一日珍珠坊没有饭食供应了,那可真的不堪设想。”
夜鹤淡淡道:“我会去珍珠坊弄些食物藏好的。”
博果这才稍放心了,抱着夜鹤的腰闭上眼睛睡觉。
夜鹤看完了书,把她的面具摘掉盯着那半张残破的脸,手指沿着那条从额头蜿蜒到下巴的肉疤轻轻抚摸,而后捧起她的脸,嘴唇慢慢压下去快触到她的唇时,方向一转落在鼻头上。
博果等了半天,只等到个吻鼻礼,心里有些失望却也没什么所谓。很久很久之前,她还没毁容也没进夜留宫,家世显赫眉目如画,阿鹤说喜欢她,她愤怒地质问他:“你是护卫怎么能喜欢我!?”后来她沦为罪人顶着张残坏的脸进夜留宫为奴,阿鹤两年后进了宫,还是说喜欢她,她真的很欢喜。 可是博果明白,即使是相爱至深的恋人,如今她从皮到魂都换成这样是无法让人再喜欢的,何况自己曾无礼粗暴地拒绝他。夜鹤他恋着的一直是从前的骄纵可爱的大小姐,恋着的是过去没得到的幸福,所以他吻不下去。
次日博果回去接班,贺雨已经洗漱好用过早膳,见她来了便让她在旁边研墨。
他无论做什么都毫不避讳博果,这让她非常闹心,实在管不住自己眼珠往纸上瞄,看到上面的内容愣了愣:荷公主闯宫第六日,宫内太平无异动。早膳为两个云耳鹿肉包,两个黄金流沙包,一碟翠丝酱菜,一碗珍稀绿粳米粥。早膳后奉上糕点为,鸳鸯燕窝羹,北夜珑县素团子,东离脆果等,夜留宫珍珠坊出珍馐佳肴名不虚传。
这,这也太能吃了!
虽然对他的食量叹为观止,但博果一看心里就差不多明白了七八分。贺雨还是个老实的,名帖上填的西临国,却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北夜国贺氏风云庄的写史人遍布九国各地,夜留宫里定是有人要常年蹲点的。
研墨的手没半分迟疑,博果低头装没看见。
寝时交班后,博果回寝舍,一进门就看莲花雪白的裸背上交错着血红的鞭痕。见她进来立马红了眼,抓起手边的茶碗便砸她,“你这贱蹄子,又不是暖被的值夜侍奴,昨夜换班后跑哪里鬼混去了?你知不知道管事姑姑亲自来找你,见你不在就罚我!贱人!还不快滚过去!”
博果连滚带爬地跑去管事姑姑屋里,从门口就跪下,连头都不敢抬,一路爬进门。眼帘下是管事姑姑的绸鞋,隔着案还坐着一个男人,脚蹬银靴,衣摆似雪。
“博果,贺雨公子那边已经派了新的宫奴去伺候了,从今日起你就伺候这位宋大人。”
博果本以为要吃大苦头,管他宋大人是圆是扁都好,多刁钻的没伺候过?不过管事姑姑的针刑她是真的怕,忙瑟缩着叩头,“是。”
半晌,头顶上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抬起头来。”
无比冷淡却熟悉的声音,博果仿佛被一道闪电刺穿。
“咚——咚——”宫门口的鼓响了两声。
夜留宫无事不击鼓。
这鼓点是荷公主的催命符。
而面前的这人是博果的催命符。


第三章

【第三鼓:仇恨之鼓】

在宫门口的人群中,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把头埋得很低,身体瑟缩成被雪压弯的竹枝,枯黄且无力。
宋结绿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就算再见到她,就凭借她那张厉鬼般的面孔,他也不会愿意再看她半眼。
他以为他会嘲笑她,侮辱她,把她当作丧家犬般践踏。
可是再见她,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宋结绿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抖到几乎握不住手中滴血的银蛇长鞭。
几年前都城里世家闺秀奉旨进宫给太后拜寿,小姐们都精心装扮盛装出席,唯有公孙博果身着蓝白相应的宫装不施粉黛。小姐们纷纷将绣的福包或珠宝做贺礼,公孙博果却以祭祀春神之舞献与太后,在场之人不无惊艳万分。
太后大悦,金口夸赞,“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从此,公孙家的门槛被提亲的媒婆们踏平了一茬又一茬。
传说中的美人在公孙家灭族时已香消玉殒,如今看到她这副呆傻谨慎卑躬屈膝的模样,宋结绿才明白,自己不过是留了行尸走肉在人世,真正的公孙博果已经死了。现在的博果已经不再懂得痛苦和羞耻,像条真正的狗般任人呼来喝去,他却发疯似的跟着她,只想在她身上找到一些往昔的影子。 他看着她安静地走在金主身后,看着她毫不犹豫地给人下跪磕头,看着她走进坊主公子的屋里连个勾栏院的姐儿都不如。管事姑姑半得意半解恨地对他描述,这些年她是怎么零碎折磨她,把她从世家小姐变成听话乖巧的宫奴。
这些年他只是一味地在恨她。
可知道她过得不好,又没觉得痛快,只觉得更恨。
宋结绿斜眼偷看走在左后方一步远的博果,她脚步规范,连个步子都没迈错过。实际上她抬起头看见自己的脸时,脸上也没什么变化,只是睁着无神的大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不记得我了吗?”
博果像做个蹩脚的选择题般,唯唯诺诺地赔笑,“奴伺候过宋大人吗?”
管事姑姑手中的杯子劈头盖脸地砸过去,眼圈都红透了,大怒,“你给我睁大狗眼看清楚面前的这位宋大人是谁!是你下毒害死宋家上下九十六口,包括我在宋家做事的父母和弟弟!你竟敢忘了!”
宋结绿手抖得厉害,几乎不忍再看。
回到宫门口的守宫阁,司徒溟正和身着执事服的人用木炭烤沙兔肉,这悠闲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出来郊游。穿执事服的人听到脚步声忙回头,是夜麟喜庆的笑脸,“小宋大人来得巧,肉刚烤好。”
“你跑这里来做什么?荷公主殿下不是嘱咐了吗,让你谨慎些,别太忘乎所以了。”
夜麟垮下脸,伸手挠桌子,“人家无聊嘛,我不过是个掌牌的闲职,大执事和七爷的动作又探听不到,还不如跑来找大哥说话。”
“谁叫你吊儿郎当的看起来这么靠不住,进宫这么多年了,就混个掌牌执事,实在是丢了司徒家的脸。”司徒溟叹气,拍拍他的肩,“你啊,也就等出宫后多娶几房夫人为司徒家开枝散叶得了。”
夜麟嘴巴鼓鼓地塞着兔肉,不满地喊,“大哥你这是要把我当种猪啊!”说完才看见宋结绿身后跟着的博果,脸上一怔,“她怎么跟着你,我不是把贺姓金主的牌子派发给她了吗?”
宋结绿不愿多解释,只说:“是管事派的。”
夜麟脸色变得古古怪怪的,低声嘱咐,“你对她好些,管事的那老女人不把她当人的。”
“谁会把这里的宫奴当人?”
“是没人把宫奴当人,可就算是一条狗,也没有人每天背着针刑做牛做马吧?”
这句话让司徒溟和宋结绿都愣住了,所谓的针刑原本是雁丘皇宫内侍监传出来的。在沙漠里有种体型巨大的仙人掌叫茸掌。茸掌的表面覆盖着一层细细的金黄色的茸毛,这种细如牛毛的小针无比锋利且有毒。人的手要是不小心碰到茸掌,就要肿痛七八日,直到伤口溃烂刺才能随着脓挤出。内侍将做了错事的宫人脱光上衣从手掌到整个上身一点点地印上茸掌的茸刺。受刑人在受刑时并不觉得非常痛苦,但等到两个时辰后刺的毒素发挥作用,会痛得人直打滚,此时满身的刺只会更深地扎进皮肉里,发炎化脓溃烂直到十几天后痛苦地死去。
夜里博果回去后,司徒溟突然问:“那真的是公孙博果?”
宋结绿点头,“没错。”
司徒溟唏嘘道:“若不是名字相似,谁能想到公孙家的小姐沦落至此。”
“比起我宋家的九十六条人命,她受再多的苦也是应当的。”
“有公孙家一百二十多口陪葬也减轻不了你的恨意吗?”
“就算他们都死了,我家人也活不过来了。”
司徒溟笑道:“你当年留公孙博果的命,我还只当你念着旧情不舍杀她。今日看见她才懂得,像她这样活着哪里有跟着全家问斩干脆利落?你真的就是恨极了她,这样的好手段才真是报仇雪恨了。”
宋结绿没有再回答,事实上那日为何会想到划破她的脸将她送进夜留宫为奴,自己也忘了,不过多半还是因为太恨吧。
从守宫阁的星台往远处灯火通明的长街望去,华美奢靡的宫殿根本不知人间疾苦,而那些温软笑语后也不知埋了多少血泪。
博果没有回寝舍,而是去了夜鹤那里。
她曾以为自己没有恨,不过是咎由自取。
可夜留宫里的日子太不好过了,这些年岁月给她留下的除了满身的伤疤,再没其他。她带着背上的茸刺咬着被角辗转时,想起宋结绿用银鞭缠着自己的颈子越收越紧,若那样终结就好了。那样的话,她还不至于恨他。
夜鹤在坊内处理了些事务,一回屋就看见榻上的大氅隆起着,他本以为是哪个不知羞的舞娘歌女,不耐烦地伸脚将人踹了下来,“滚出去!”
博果的额头重重地磕在脚凳上,整个人都蒙了。夜鹤也蒙了,以往都是他叫人去找博果过来,或者博果来了见他不在,也就悄悄走了。
“发生什么事了?”
“胳膊疼。”
夜鹤拉开她的袖子,只见胳膊上一溜儿枣子大的水泡,皱起眉,“是那女人烫的?”
博果点点头,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我疼。”
就算是背上施了针刑,他用针尖把她的背剜得没一块好地方,汗都湿透了身下的褥子,她也咬牙没叫过疼。那样的疼都没叫过疼,夜鹤曾想过她的脑子说不定真的坏掉了。可现在她眼含着泪喊疼,像只受尽委屈的猫儿,又分明就是他以前狂热爱着的公孙博果。
他眼下一热,突然有种冲动,用力摇晃她,告诉她,离开这里,我带你走!
管他什么忠义,什么恩德,什么千秋万世!
“咚——咚咚——”三声鼓。
夜鹤好似被雷击中,回神后只觉得背部一片寒湿。
他那些疯狂的念头好像被狂风卷到半空的怒沙,风散了,那沙也就轻飘飘地落了。


第四章

【第四鼓:前尘之鼓】

九年前,雁丘国都城磐石。
今日立春,祭春神。
在资源贫瘠的沙漠之国,雁丘人的祖辈们都供奉春神,立春这日雁丘每座城池都会举行隆重的祭祀大典,祈祷春神保佑这片沙海里赖以生存的绿洲四季常青永不枯竭。
街上人声鼎沸,三头通体雪白的神牛拉着的庞大的贡车缓缓从宫门里走出来,百姓们纷纷将准备好的瓜果蜜饯或腌肉饼子等食物扔进车里用来当作祭祀春神的贡品。车边围着一群打打闹闹的孩子,家里人叮嘱不能碰车里的贡品,吃了春神的贡品嘴巴会生疮,只能吃别人没扔进去的或者掉出来的。
公孙博果挤到贡车前头自然不是为了抢吃的,而是要去摸神牛的角。神牛的牛角形如鹿角,好似个硕大的树冠。小哥曾同她说过,冲着自己的手心许个愿去摸神牛角,神牛会将心愿传达给来取贡品的春神。不过以她的小个头能摸到神牛角是不可能的,小姑娘拎着裙摆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挤得快窒息了,也只能看到牛腿。
不远处家中仆妇焦急的呼喊声越来越近,公孙博果正急得抓耳挠腮,突然身后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她一踉跄撞到了牛腿上,受了惊的神牛“哞——”地长叫一声高高地扬起镶了银掌的前蹄。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这一蹄子下去小姑娘怕是没命了。
千钧一发之际,好似天外飞仙般从半空中落下个戴着红白狐神面具的男人,一身白中镶蓝的圣衣下摆飘下来,左手中的扇柄轻轻一托牛蹄,右手揽住小姑娘旋身跳起落在牛背上将神牛跃起的上身轻巧地压了下去。
公孙博果仰起脸对上没被面具遮住的一双祖母绿玉石般的眼睛。
“你为什么从天上掉下来?”
那人的眼睛立刻变成了天边的瑟瑟的湖,声音出奇的好听,“因为我是春神啊。”
不过是玩笑般的一句话,博果却当了真。
那次祭祀大典,博果坐在护卫阿鹤的肩上,看宋结绿在半丈高的大鼓上,伸展之间矫捷如飞燕,折腰击鼓又坚韧似柳丝,那碧色澄净的双眸凛冽冷静,似神又似魔,看得人下意识地想去跪拜,只当他是真的春神下凡来了。
为了看春神耽误了时间,回到别院果然已经炸了锅,管家婆婆和夫子已经派人去主家通知她的老爹,也就是公孙大老爷。
也只有在老爹面前,博果才像个大家闺秀言语细致笑不露齿,言行举止连教习礼仪的姑姑都挑不出毛病。总之,怎么都跟管家婆婆嘴里那个闯祸精扯不到一块儿去。不过管家婆婆每个月告状是例行的事了。若是遇见老爹心情好,比如绊了哪个他看不顺眼的朝臣一个大跟头,或者收受了什么好东西,对她还会和气三分。
今日她运气不太好,她那个神奇的老爹来了以后,先是指着她的鼻子臭骂一通,罚她面壁思过半月,又罚了阿鹤一个月俸禄。
“你是亲生的吗?”阿鹤忍不住问。
博果朝天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你去地底下问问我娘去?”边说边将偷厨娘小儿子的衣服整理了一下,举手拍拍阿鹤的肩,兴高采烈地说:“别废话了,快蹲下。”
她刚才在人群里听那群老妇人议论,春神是宋家二公子,他平日在司徒家开的武学做教头。那个武学在挺大挺偏僻的郊外山下,公孙博果兴奋得抓耳挠腮的,那不就是自己家隔壁的武馆嘛。以前后院的墙上是有个洞的,她和阿鹤被管家婆婆虐待吃不饱时,就跑去武学的厨房里偷肉吃。
后来那个洞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混蛋给堵上了。
“你真要去啊,你爹让你面壁思过。”
“你管他个屁!”博果拿黑漆漆的小眼珠横他,“你是谁的护卫?”
“你一个姑娘家说话不要这么粗鲁。”
“我乃一介凡人,食五谷杂粮,自然也少不了屎尿屁。”公孙小姐一本正经地整理了下身上的男装,“倒是你身为护卫,怎么能不听我的差遣呢?”
这个祸头子加无赖泼皮,要是以后真被她爹送进宫里去伺候皇帝,估计有一百颗脑袋都不够砍的。阿鹤用他的柳叶形眼看了她半天,拗不过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蹲下身,嘴里嘟囔着,“迟早会被你害死……”
这主仆二人翻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脸皮也厚得登峰造极。初春武馆招了不少新学徒,趁现在人脸都没认全,两人在武馆里走得再正直坦荡不过。
今日过节,武学的厨房里准备了大菜,也就是鸡鸭鱼羊全肉宴。博果被那肉味引出了馋虫,便趁乱钻到一堆半大小子里头去抢一根羊腿。可她忘记了什么叫祸不单行,只听“啪”的一声,一只竹铲打下来,她抱着手背疼得差点儿跳起来。
“你是哪里来的?混进来吃肉?”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厨房帮工大娘的女儿小桃红取了个娇嫩如花的名字,却长了张好似被锅底拍平的豆饼脸。不过这姑娘虽长得难看,却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
博果镇定道:“我是新来的。”
豆饼脸龇牙一笑,“新来的,那谁认识你?”周围面面相觑,博果四下转着眼珠发觉阿鹤不知道躲哪里去了,立马在心里将他家祖宗捋着牌位骂了个遍。豆饼脸姑娘恶毒地笑着,“既然你找不到证人,那就只能送你去见官了。”
博果背上冷汗涔涔,见官还得了,公孙家的小姐打扮成这副德行去武馆偷东西吃,爹就算罚她面壁一年她都不会在乎。可是她小哥在太学做夫子,被那些王孙公子们笑可不行。
“……是我叫她来的。”
宋结绿刚沐浴完,头发还湿着,穿着一身雪白,飘飘渺渺的,就像画里走出的翡翠眼的竹仙。
博果心里惊喜,亲热地扑上去抱着他的手臂,“春神!”
那日宋结绿在食堂里看见这个女娃时,心里正厌烦得很。
今年他首次担当祭祀领舞,但以往没少见识师父安素欢被那些大姑娘小姑娘围着又是送香囊又是许愿的,不过都被师娘挥着扫把撵走了。他不像师父那么好命,有师娘帮着挡,他好清静,要不是因为是绿羌族的绿眸后人必须承担起这项义务,他更想加入云骑尉保卫都城。
不过,刚才那孩子脸上那无措的表情让他的心莫名地烦闷,一堆人欺负个孩子是算个怎么回事?
替她解围也就是一时冲动,把她带到后院,看到她高高肿起却使劲往袖子里藏的手,心里又莫名软了一下,转身去药箱里找跌打药。
“叹气会折寿的。”公孙大小姐一本正经地教训人。
“闭嘴。”宋结绿说,“把手伸出来。”
公孙博果撇撇嘴,把手伸给他,身为春神怎么能那么凶呢?明明嘴上又冷又凶的,其实手上很温柔。就像小哥一样,虽然嘴上并不会哄人,可是她摔疼了会帮她轻轻揉膝盖。
“疼了吧?”
“一点都不!”她强忍着泪水,笑得嘴巴都歪了,“那个丑八怪空长了那么粗的肥胳膊!”
宋结绿“噗嗤”就笑了,真是个逞强的小孩子。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找你!”
“找我做什么?”
“感谢你的救命之恩,还有想求你教我春神之舞!”
宋结绿眼皮儿一撩,“不教。”
博果急了,“为什么?”想了想又补充,“我给银子还不行吗!”
宋结绿想起今日在街上救了她,她身上的穿衣打扮倒是富贵人家才能穿得起的好料子。不过被宠坏的大小姐就是这样,总以为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银子摆平。又任性又胡闹的,还跑去摸神牛角,真是家里纵容得厉害了。他挑了挑眉,挺奚落的口气,“我不要银子,我也不会教你的,你回家去吧。”
博果听了又急又气,“为什么不能教我?”
“因为你讨厌。”宋结绿说。
她公孙大小姐这辈子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被人讨厌。反正讨厌她的人,她也讨厌,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她小哥喜欢她就够了。这个面前小姑娘恶狠狠的眼神让宋结绿想起沙漠里的一种沙狐,猎人都称它们为“小月亮”,因为它们的皮毛白得发亮好似披着月光,无比华美。他小时候曾跟着大哥去沙漠里去猎狐,趁它去绿洲饮水,一箭射中它的眼睛便能得到完整的狐皮。他记得那只小月亮一只眼睛里流着血,另一只眼睛就是这样狠狠地盯他。
宋结绿正走神,公孙博果突然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小腿,转身跑了。
公孙博果用足了力气,宋结绿的小腿足足疼了小半月。
他咬牙切齿地想,小时候就是个小泼妇,长大了肯定是个大泼妇,不知道谁倒霉会娶到她。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小泼妇的名字。
再次相遇是宋结绿提着师娘爱吃的点心去师父家吃午饭。
刚进门就看见练功桩旁有个小姑娘在拉筋,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不住地呜咽着,却把腿抻得笔直。他的师父和师娘在院中的一蓬葡萄架下铺了张草席对弈,一对七岁的双生子就掀着肚皮对着脑袋睡得像两只小蛤蟆。
安素欢见他来了,长指往练功桩那一指,微笑,“你师妹小果子。”
“当初你死活不肯收我,现在收徒收上瘾了?”宋结绿没看清脸,只看那身形摇了摇头,“年龄大了些,筋都硬了,有些晚了。”
“是晚了,不过这孩子挺好玩的。”安素欢抿唇一笑,“紫离喜欢她,两个小子也喜欢。”
是阿鹤提醒博果,宋结绿是有师父的,就住在城西头。安素欢自然是不肯收徒的,可公孙博果的牛脾气上来了,翻墙、拐孩子、在门口当唐僧,孜孜不倦做背后灵。紫离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这孩子跟她家安公子小时候的牛脾气很像,也越来越合眼。
能将油盐不进的师娘收服,宋结绿不得不承认这个公孙博果倒是有些本事的。
饭时,博果撇着腿以极其不雅的姿势走进饭厅,看见宋结绿正斯文优雅地动着筷子,双生子一左一右围着他等着喂食。四目相对她哼一声,把脸扭到一边。宋结绿低头往哥哥小瑾的嘴里塞青菜,嘴角却微微翘起来。
直到很久之后,宋结绿才知道自家师妹小果子就是公孙寿唯一的女儿。
公孙寿在朝堂上算是最有权势的奸臣,就像一条只听主子话的恶犬,所以琛帝很是器重他。宋家五代文臣,宋结绿的祖爷爷凭死谏以一条命换了块牌匾,此时那块匾就挂在宋家老爷的书房里。自古有正便有邪,那奸臣不是公孙寿也会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宋结绿不入朝堂,自然也不过问那朝堂之事。
公孙家唯一的小姐在王孙公子中是有些神秘传说的。公孙寿膝下有六个儿子,老年得女自然是视为掌上明珠。公孙博果的生母生她时尚不足月,从小身体羸弱多病。主宅人多噪杂,公孙寿便将女儿养在郊外的别院里,保护得滴水不漏。
本来这些传言宋结绿是信几分的,但是认识了这位传说中的小姐后他才知道传言也只是传言。有什么慈父会将女儿丢在别院不管不问,这根本就是圈养,像圈养牲口那样,养大了就杀了吃肉哪剩什么父女之情?
等公孙博果可以将腿在练功桩上靠成一条直线,轻松地啃苹果时,大半年已经过去了。
宋结绿拿着小棍子敲敲她的膝盖,“弯了……”
“疼疼疼——”博果咬紧牙,眼泪差点儿喷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裤腿挽起来,露出肿得跟馒头似的膝盖,伸脚就踹过去,雪白的衣摆子留个黑糊糊的脚印,“你是要老娘死啊!”
宋结绿一双眼盈盈瞪过去,“又讨打。”嘴上说着不讨喜的话,却拿出袖里不知什么时候备着的活血散淤的药膏,沾了些在她的膝上轻轻地揉,“这是又怎么了?”
“昨日去主家请安,大娘的四弟正好过去,我……把他推到鱼池里去了。”博果握拳咬牙切齿,“……竟敢顺着老娘的袖管往上摸,他以为老娘是吃素的吗?……哎哟,宋结绿你轻些,要死啊……”没把他的牙齿打掉就感谢她公孙大小姐心地善良心胸宽广吧!
“那你这膝盖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大娘护短跟我爹告状,别看我爹那样,在家中可是怕婆娘的!”
有些人明明还是孩子,长得也白嫩粉糯的一团,却偏偏那样不可爱。又粗鲁又没神经,连装委屈都不会,比满山乱跑的野兔子还要皮实。明明刚开始也是会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的,叫他春神的。
听着宋结绿又在叹气,她捏住他的鼻子,不高兴地说:“说了多少次了,叹气会短命。”
“说了多少次了,是迷信。”
“就是不许。”
公孙博雅远远站在花丛后,身上的一袭素净的靛蓝衣,把眉眼衬得更加明艳。自家小妹大喇喇地把裤腿挽着,她年纪小不懂事,难道这个姓宋的也不懂避嫌?
“小哥!”博果眼睛一亮,爬起来抱住他的腰,亲昵地用面额去蹭他的下巴,“今日太学不用读书吗?”
博雅拍了拍她的头,淡淡道:“小哥渴了,你去端些茶来。”
把博果支走,宋结绿看着他,心里多少有些别扭。两家父亲在朝中对立,博果年纪小也就算了,公孙博雅是太学的夫子,未来的太子太傅。
“公孙家和宋家不和,你和博果还是不要太亲近才好。”
宋结绿道:“公孙家待她不好。”
公孙博雅冷言道:“那也是公孙家的家事。”
宋结绿将药油装回袖子里,毫不在意地说道:“既然是你们的家事,那你去同你家公孙博果说,不要同我说。”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没见谁家的哥哥一个月出现一次,就是为了说教。”
公孙博雅看着宋结绿纤尘不染的背影,眉间都是深色的阴郁。
青梅竹马之情虽美,却不全都是好结果。
复一年后,太后的寿宴上,公孙博果以一曲春神之舞扬名都城。
又两年的春神祭祀大典,博果挤在人群里跟着神牛缓缓地走到祭祀台,台上那人依旧是蓝白相间的圣衣,依旧是狐脸面具下那双瑟瑟如湖的眼。明明是隔着重重人海,那双眼却好似能推开重重波澜,满载春风地,把那柔情,款款送到她的面前来。
她站在那里,想起原先站在师父家院子的葡萄架下,嘴里含着一颗等不到它成熟的葡萄。
极酸,极涩,极欢喜,也极伤感。
师娘说,若有一日你遇见一个人,极贪恋他的暖,多暖都不够,这便是爱欲。爱欲至深,爱而不得,心里就有了魔。有了心魔,人就疯狂,想将他藏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不愿任何人看见他,那时的滋味便和这没熟的葡萄一样了。
师娘用那双紫葡萄样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她,给她打着蒲扇,声音落在耳朵里,像叹息的秋风,她说,小果子,你慢一些长大吧,再多快活几年。
“咚咚——咚咚——”又疾又嚣张的四声鼓。
那秋风般的气息落在耳畔,博果抓住那只顺着她头发的手,“阿鹤,叹气会短命。”
夜鹤一怔,想起这是她以前最常说的话,她最怕身边的人短命。
“如今你还怕短命?”
“怕。”博果睁大疲惫的眼睛,“我还没找到小哥。”
夜鹤冷哼一声,满心的不悦,“找到又怎样?找不到又怎样?他活着你当如何?他死了你又当如何?”
博果认真地道:“都好。”
“都好?”
“找了这么多年,他生或者死,好像只为了一个答案似的。”博果捂住脸,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嘶哑的笑声,“这些年我让自己像一条狗那样活着,若是不知道答案就死了,那这几年的坚持岂不成了很大的笑话。”
像狗一样活着没错,可她终究是个人啊。
这样的博果让夜鹤的心沉甸甸地往下坠,再也说不出任何狠心的话。


第五章

【第五鼓:心魔之鼓】

大执事的万华宫里,正殿的三个大炭炉只燃着一个,那些从南方移栽过来的珍稀花草都冻得无精打采呈出僵死之状。
现在没有坊主送折子进来了,即使是大执事也就是空荡荡的一个头衔。金七去的时候,他正在认真地描着一幅寒梅图。枝干苍劲,笔墨流畅,画者的心倒是静谧悠闲,此时还能画出那傲雪欺霜一派淡泊坚韧之意。
金七眯着眼去剪了烛心,火光稍亮了些,“好一枝冷眼笑冬风的红梅。”用手拨弄了下案上铜钵里那枯烂腥臭的荷叶,“我早就说了,这白荷花娇嫩要在艳阳下有柳枝隐隐绰绰地遮阴才能活,在宫里养不活的。”
大执事边阅览各坊里送来的账单明细,边漫不经心地道:“与其可怜那些草木,倒不如可怜下这夜留宫里几千张嘴。木炭短缺还好,那珍珠坊送来的清单,冰窖里的食材满打满算也只够七日的用度了。”
殿内又安静下来,金七老头去逗弄乌龟了。
过了大半天,金七又道:“宫主在外,大执事坐镇万华宫,可陛下为何没来投奔你。”
“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金七漫不经心地说:“或者是大执事有什么事在瞒着属下?”
大执事笔尖顿了顿,又重新动起来,“与其在这里相互猜忌,倒不如想想如何去跟荷公主周旋些补给。”
又过了两日,珍珠坊原本挂得满墙的菜牌子,一夜之间撤掉得只剩七八个,而且其中四五个都是糕点,蔬菜水果的供应已全部下牌了。
有些金主终于发觉事态不对,这夜留宫是要断粮了,一起闹到万华宫让大执事给个说法。大执事先是给各位金主请了罪,又宣布即日起宫内一切吃喝用度费用全免,直到宫门口的赏金告示被揭掉的那日为止。
次日早上的早膳,每个金主只分到两个包子,一碗薄粥。
宫奴们的吃食更是由三餐缩减到一餐。
那繁华的十里长街上,丝竹之乐从未断过,笑语欢歌也靡靡如昨。可宫内的气氛已经蒸腾发酵,不少有先见之明的金主屯了些粮,此时竹帘掩窗闭门不出。安分守己的宫奴们在经过宫门口时,都会抬眼去瞅那赏金告示,一脸阴沉沉的,埋在袖中的手指都要剜破了手心。
云骑尉守门的第十六日,十里长街门户紧闭。
这两日早晚的粥已经薄得能照出人影了,常年欢笑的宫殿里寂静得好似华美的皇陵。宫奴们饿得面色菜黄有气无力,金主们卸下了那高高在上的尊贵,用巨额银票也换不来一斤米面,整个夜留宫已经陷入了一触即发的恐慌之中。
午时,一群金主背着家当愤怒地冲到宫门口要求出宫。云骑尉刚开始还算客气,可当一个有些身手的金主拿着短刀逼着司徒家主的脖子,厉声要挟他们打开宫门。——一支箭从暗处飞来,射穿了他的脖子。其他金主们这才看到头顶的楼阁上,几十名弓箭手正对着他们,只能又恨又怕地回去了。
从那天起,宫里每日都开始死人。
为了争夺一口粮而杀死朝夕相处的同伴,有力气的人眼里像是闪着红色嗜血的光芒,开始暗中拉帮结派准备搜宫,要找到那个赏金告示上和琛帝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管他是真的皇帝还是狼子野心的贼子,只要把他交出去,便能活下来!
外面乱得厉害,血腥味氤氲在空气里,凉得叫人心寒似的。
“再过五日就立春了。”宋结绿重新掩好竹帘,转头问那个跪在脚边给他捏腿的人,“夜留宫中立春要举行祭祀吗?”
博果老实地点头,“立春是春神之舞,花朝节是幽昙双杀,仲秋节是金衣天狐,冬至是雪娥。九国之中最盛大的四个祭祀之舞,都要跳的。”
“是啊,夜留宫最不缺的就是热闹。不知道春神你还会不会跳。”
“奴不会啊。”
“别把糊弄管事的那一套用到我这里,你又没傻,对不对?”
听了这种话,博果只是懵懂地看他一眼,好像听不懂似的。
六年前,她连句解释都没有,无论他问什么,她都是这样呆呆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为什么到现在她倒能这样干脆地装作不认得他?
宋结绿看着她的发旋,不少白发夹杂在青丝之中,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轻触她的头发。博果任由他摸,由发到冰凉的耳珠,一路摩挲着颈子摸到青铜面具,双手一抠,把那面具卸了下来。一道狰狞的长疤由面额到下巴,令人触目惊心。
宋结绿手指慢慢抚摸着那条疤,抬高她的下巴,仔细端详,“这张脸真恐怖啊。”
这是一张恐怖的脸,连博果自己每次从铜镜里看到都会吓一跳。可她不讨厌这条疤。这是她还爱着他时,他留给她的最后的东西。
“没有人会喜欢这张脸的……”宋结绿盯着她呆滞的眼睛,慢慢地俯下身,那表情说不出的妖异,直到唇与唇相接,几乎吞掉那几个蚊蝇般细小的声音,“……除了我。”
博果惊了,只觉得宋结绿像是要将她的唇舌吃下去,全身抖得好似筛糠。一瞬间,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不懂事的只会一味顺从的傻奴博果,剧烈地挣扎起来。可她那些力气在宋结绿的怀里不过是螳臂当车,他轻松地将她压到榻上,扯烂她薄薄的宫衣,从唇吮到下巴,又喘息着啃咬她的锁骨,急切又痛苦。这不是爱,也不是欲,他想摔破她这呆滞的皮相,总不能让他一个人这样痛苦。
他收住了手,慢慢抱住她,“我当初就该杀了你。”
屋中烧着两炉炭,封了太久的屋子里都是霉味,用佛手香慢悠悠地熏着。只要躺在榻上就能看见房顶上贴着的那幅弄春海棠。画上没有题字,只在右下角留了个娟秀的“惜”字,画纸边儿都卷了起来,微微泛黄。
那些怒放的海棠花,就像她那些疲惫的爱意,也渐渐枯萎了似的。
她叹息着,“你如今后悔也不晚。”
宋结绿没动,眼底热热的,烙烫着心口。
他曾是那样的,那样的喜欢过她。
不知从何时开始,宋结绿已经悄然盼着她长大。
原来一个孩子变成少女,是那样快的事,不过是三年,她就到了适婚年纪。
都城媒婆快将公孙家的门槛踏平了,可公孙家只说小姐年幼,客套地拒了。那些不明就里的,以为公孙家舍不得这个唯一的女儿。宋结绿在家里也听父亲唠叨过,“要不是太后殡天,公孙寿早把女儿送进宫了,到时他可就真的在朝中只手遮天了。不过幸好,这次抓住了他一条大尾巴,怕是陛下想保都保不了他了……唉,先不提这个烦心的了,上次跟你提的你张伯父的女儿,你小时候还跟她一起玩过泥人的,你意下如何?”这才是宋结绿的烦心事,在武学做教头漫不经心,苦了孩子们蹲了几天的马步。
提了酒去师父家,一进门就听见博果在叹气,双生子怀瑾和怀瑜一左一右地给她擦眼泪。见他来了,忙冲上来抱住他的大腿,兴奋地喊,“绿哥哥,小果子家的阿鹤离家出走了喔!”
“离家出走?”
“是喔,阿鹤说喜欢小果子,可小果子喜欢的是绿哥哥喔。”
听了这话,博果的脸一下子烧得像树上的红柿子,揪过一个就要打,吓得俩孩子尖叫着笑着跑了。博果一转头,看到宋结绿正出神地看着她,本来稍褪下的热度又烧到了头顶,别开头摆手,“这俩小混蛋是皮痒了,竟敢拿大人寻开心。”
“你拒绝阿鹤了?”
“当然,我把他当哥哥的。”
反正阿鹤消失两天,自己想通了就会回来的。
宋结绿淡淡地“哦”了一声,将带来的点心放在石桌上。博果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有些忐忑地蹭过去,拿了点心正要吃,却听他天外飞仙般地一句,“你用了我那么多化淤膏,吃了我那么多点心,要怎么还我?”
博果抬抬下巴,不乐意了,“秋后算账?”
宋结绿也拿了点心,慢悠悠地咬,“你我非亲非故的,想白吃了我的点心?”
听到“非亲非故”四个字,博果炸毛了,一下子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我就白吃你的,你待怎样?!”
他敛下长睫,用平常的口吻道:“能白吃我买的点心,只有我的夫人。”
博果一下子愣住,略想了想,一下子脚指头都熟透了,头顶都好似冒了烟。心里的花儿,嘭嘭地开了几朵。她胡乱地嘟囔着,屁咧,谁是你的夫人。可宋结绿只是笑,那样温柔的笑,比春风还暖,轻轻笑进她的心里。
若不是回忆那样清晰,宋结绿无法相信自己竟那样的喜欢过她。
“你终于装不下去了?”他眼底都是恨意的嘲弄,“这些日子你不是装得好好的?”
“宋大人,奴如今这个样子,什么自尊什么骄傲早被践踏到泥里,早就什么都不剩了。当年,公孙家几乎全族陪葬,您高抬贵手留奴蝼蚁般苟活于世,奴以为,这就是两清了。今日奴伺候的是其他主子也好,大人也好,奴都会竭尽全力,这是夜留宫的宫奴的本分。宋大人可以像其他金主那样,若是看着奴碍眼,或者后悔了,随时都可取奴的命。”
“两清?这岂是你说了算的?取你的命不难,杀了你也太便宜了。”宋结绿边说着边去炉边将炭火拨旺了些,这屋子怎么就这么的冷呢,冷得他打冷战。他拨弄了一会儿,忽而一笑,“你装不下去,是因为阿鹤吧,他倒是痴心,连你这个样子了他还肯要你。如今看来,不止是他对你痴心,你对他也不差。”
博果狼狈地从榻上爬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与他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动他。你……你想做什么?!”
有些爱到了极致便是恨,可恨到了极致,却不愿手起刀落,那太容易。
大概恨一个人,便是一寸寸毁掉她,美丽的容颜,骄傲的自尊,她最在意的东西,拿小刀一点点地割,直到将她折磨疯了,还留着一口气。
司徒溟说得对,原来那是恨,可他已经忘记了。
宋结绿淡淡地笑开了,绿眸里巨浪滔天的狰狞,嘴上却轻轻巧巧地问:“你说呢?”


第六章

【第六鼓:毁灭之鼓】

夜留宫的大门,从外面看上去,那高耸的土丘耸在宫门上头,像一座墓碑。
入夜星子如水,风打着旋响,最远处那山峦般的黑影是如火的挽云树,又好似流动的红色河流。
“殿下,夜深风寒,您怎么还不歇下?”司徒溟将大氅解开,随手给荷公主披上。
“你怎么出来了?人找到了?”
“属下每日带人排查尸首,都没有……那个人。我派人盯着万华宫,自从出事以来,他和金七就没出过宫门一步。不过宫中的人已经死了大半了,其中一半是被杀,一半……是饿死的。”司徒溟本想说还有些宫奴在吃自己饿死的同伴,顿了顿,他绕过这个话题,“过两日就是立春了,这次是赶不上看祭祀了。”语气里颇有些失落。
很早之前,他们就约定过,每年都要一起看祭祀大典,祈祷雁丘风调雨顺,长盛不衰的。
“要看的,宋结绿不是在吗?”
司徒溟笑道:“这倒是忘了。”
荷公主转过头,慢慢依偎在司徒溟的胸膛上,“阿溟,你是不是觉得我残忍?”
司徒溟搂住她,“司徒家的家训是兄弟齐心呢……不过,皇族的亲情在权力面前是不堪一击的,我懂。只可怜了夜留宫那么多人为他陪葬。”
荷公主笑了笑,“还是嫌我残忍。”
“属下是爱您的。”
荷公主听了这话,心里半点波澜未动,只往他怀里又靠了靠。她又不是什么天真娇憨的少女,男人心里装着你的时候说爱你,情到浓处蜜里调油。心不在你这里了,以前那些好时光就成了笑话。她这辈子看得最多的就是男人的脸色,以前是看父皇的,后来是看皇兄的,她已经看够了。爱不爱,她都不在意,她这一生也不是为了男人而活。
司徒溟回到宫中,便去找宋结绿。
现在宫中没有神牛,没有供品,也没有家将,但是有鼓,还有春神。
守楼阁的侍卫说:“宋大人带着人在兽台那玩儿呢。”
兽台在赌坊后头,一丈高的木台上斑驳着黑色的血,一层层的,经年累月已经洗刷不净了。
夜鹤站在台上,四面的人叫嚣着让夜留宫好似一下子重新热闹起来。四周不少紧闭的竹帘被挑开一角。这一个时辰里,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将多少人打到台下了,二十个还是三十个,云骑尉的人都是好身手。他的体力已经跟不上了,渐渐招架不住,眼前阵阵发黑。
博果跌跌撞撞跑到兽台来时,夜鹤正与一个身手矫健的侍卫缠斗。他功夫那样厉害,如今也满身的伤,“阿鹤!”她凄厉地大叫一声。夜鹤听到她的声音,原本就迟钝的身形又一钝,被那侍卫一脚踢中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来。
她觉得膝盖发软,只觉得恐惧铺天盖地袭来,一张脸惨白得随时要昏死过去般。
当年公孙家被问斩时,也是这样的。宋结绿站在旁边,她跪在那里,看全家人上一瞬还鬼哭狼嚎,下一瞬头颅便如绣球般乱滚。她厌恶了十几年的父亲嘴巴和眼向着天空,让她想起屠宰场滚在血污里的牲畜的头。血像河流般滋润着干涸的沙地,百姓们拍手叫好,只剩下那好似庆典般的欢笑声。
人总是要死的,什么泰山什么鸿毛都不过是个死,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装进金镶玉砌的棺椁也好,一张苇席草草掩埋也好,也都是死了。
死了,有人会为你哭,也有人为了你笑。
只是这世间的一切哭或笑,都已听不到,是非对错也无须去计较。
博果胸口绞痛,喉头发甜,全身却重新有了力气,挣扎着要往兽台上爬。一直冷眼旁观的宋结绿一伸腿,挡住她的去路。博果怔怔抬起头,宋结绿低头如同天神般俯视着她,薄唇吐出几个字,“求我啊,公孙博果。”
博果侧了侧耳朵,周围声音太大,她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要公孙博果来求我,不是你。”一个叫博果的宫奴在他面前屈膝是本分,可是公孙博果到底为了这个夜鹤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博果懂了,他要的是公孙博果,不管是宋结绿或者阿鹤,无论是爱还是恨,要的都是公孙博果。
“宋大人,公孙博果她已经死了。”博果看着他,眼中没了焦距,“奴……不是她。”
博果十指都抠进了砖缝里,不是不求,只是,她太了解宋结绿了。
这个人性子是极凉薄的,难得有什么让他在意,热起来极慢。可只要他对谁上了心,就会烧成一团极炙热的火,他极端的占有欲,嫉妒心,容不得你将眼光转到旁人身上一分。
若是公孙博果为了夜鹤求情,宋结绿说不定真的会变成只会杀戮的魔神。
“你不肯?”宋结绿指着台上,“还是,你觉得他,根本没资格?”片刻的愣怔,他突然大笑起来,眼底说不出是恨还是疯狂,“是吗!既然公孙博果已经死了,那兽台的这个人也不用活了!让他们去地底下做一对鬼鸳鸯去吧!”宋结绿抽出腰间的银蛇鞭,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一步步地走上兽台。
若是两人单打独斗,夜鹤与宋结绿说不准谁胜,只是现在的夜鹤已受了内伤,在他手下根本走不过十招。尤其是现在的宋结绿,那神色看上去,分明都已经疯了。
“本大人成全你们,去死吧!”
——谁都没见博果是什么时候扑上兽台的,没有人注意到她,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竟派上了用场。鞭子本是冲着夜鹤的胸口,博果却用身体挡住他,血花飞溅,她生生受了!
你就那么喜欢他?
“博果!”夜鹤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抹她嘴边的血,可血越擦越多,她灰色的宫衣已染成了艳丽的红色。为什么你会为了我做到这个程度?你……他慌了,她这是……要死了?
“为什么要这样?你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要利用我吧?你骗谁!你不爱我!你只是……不得不依靠我……”夜鹤的脸湿了,他捧住博果的脸,用手去捂她口中溢出的血,嗓音被撕裂般地低喃,“你不是公孙博果也没关系啊,是你就好,你……说话啊……”
博果在他臂弯里,稍稍抬起头,眼底是笑着的,“不是利用……你说喜欢我……我真的很高兴……我都这样了,你还肯喜欢我……我已经没了家,小哥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什么都没有了……知道我的人都恨我,骂我,可你……还肯喜欢我……那就把我拿走……全部拿走……”她急促地喘着气,眼中一片灰败之色,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拉下一些,“要是下辈子能遇见,绕着我走……你忍着些,一会儿就不疼了……”
夜鹤一摸肋下,是他给她防身的匕首。
他想说什么,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躺在兽台上,看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他,站直身子,那小小的,好似穿着大红的嫁衣,一把就能折断的身子。所有的光和声音消失前,他脑海里唯一想法是:她怎么能瘦成这个样子呢?
无数次,宋结绿想过,等她长大,等她穿着大红的嫁衣,衣摆上绣着戏水鸳鸯与成对的连理枝。然后,像今天这样,向他走过来。
“宋结绿,留他个全尸吧……至于我……随你挫骨扬灰……”尾音被呼吸扯断,她眼中神采全无,身子往台下坠落。
宋结绿像困兽般哀号一声,“小果子!……”
你有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这些年只抱着恨意在活着,每天都在恨她。想到她过得快活,恨;她过得生不如死,更恨。如若不恨的话,就找不到想念她的理由。
可如果她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宋大人,恕属下无能。”医官道。
“只是一鞭子而已!不应该只是皮肉伤吗?!”
“她的身子损耗太大,气血两亏,郁结于内。那鞭伤虽是外伤,可是伤口深可见骨,体内又有针毒未拔清……用人参吊命也可,只是勉强救回来,人怕是也不中用了。”
宋结绿疲惫地摆手,“去吧,能活一日是一日,总不能便宜她。”
等医官走了,宋结绿掀了她身上的锦被,一寸寸地抚摸她的肌肤。二十刚出头的女子如汁水饱满的蜜桃,她却像皮包骨头的老太婆,摸上去除了不平的瘢痕就是骨头。他把锦被盖上,招呼人又添了炉火,这才上榻把她抱在怀里。
六年前的冬日,落了初雪,师父院子里第一茬梅花开了。那树素白台阁,如同从枝干里钻出来的小白蝶,如蝶须般的花蕊在微风里轻轻吻着她的鼻尖。
“好香。”公孙博果打了个喷嚏。
“刚练完功出了一身汗,就在风口站着。”宋结绿走过去,将雪白的狐皮大氅抖开将她纳入怀里,“小心着凉。”
博果吓了一跳,紧张地四望,“小鬼头会看见的。”
“就让他们看。”
“明年开春的祭祀,真的让我跳吗?”
“嗯,跟我一起。”
一高一矮在梅花下依偎了半晌,大氅下的手也是交握得紧紧的。
“摸神牛角,果然很灵的。”博果在他怀里抬起红彤彤的脸,“我求一生幸福,这是母亲的遗愿,可以实现了是不是?”
一生幸福,四个字,却难如登天呢。


第七章

【第七鼓:春神之鼓】

“宋大人,大执事来了。”
“叫他进来。”
大执事一身玄色宫衣,提着一盏灯笼,影影绰绰,像来催命的鬼差。宋结绿将药碗搁在案几上,咽一口能吐两口,昏睡的人灌药真难。不过他有的是耐心跟她耗,她要死,他偏不让她如意。
宋结绿盯着床上的人,眼珠都不转一下,口气颇不耐烦,“你来做什么?”
大执事没说话,也看着床上的人。
“她还没进宫,你就已经在夜留宫里做了三年的大执事。这六年你若是想看她,什么时候不能看,现在来做什么?”宋结绿转过头,“公孙博雅,你倒是狠心。”
那日云骑尉闯宫,大执事虽戴着面具,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这冷漠如霜的气质与明艳照人的眼,也只有公孙博雅才当得起如此的人间绝色。
公孙博雅毫不意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认出来,只是有些人是心照不宣,夜留宫的人谁是以真面具示人?
“她从小就这样,谁对她稍稍温柔一点,她就欢喜得像只得了奖赏的小狗一样。她对阿鹤那也是极好的,可阿鹤那个人,谁让他不快活,他便不愿让谁好过。他本就是我的手下,明知道我是谁,还答应博果替她寻找我的下落,一直一直不肯告诉她,只恨博果当年拒绝了他。都说女子毒起来是心如蛇蝎,可男人坏起来也是郎心似铁。我这些年在旁边看着,就觉得好笑也有趣。你们这样去爱一个人,把她爱到生不如死,你们可真是有趣。”
今日在赌坊外发生的一切,他看得十分尽兴,就像一场戏。
当年宋大人找到了父亲贪污治水款的铁证,若真参上去,就算是琛帝也保不了他。公孙家与宋家积怨已深,此时更是水火不容。全家唯一能顺利进出宋家的只有公孙博果,于是父亲哄骗博果将所谓的“迷药”下到宋家的井里,他好派人去宋家把账本给偷出来。公孙博果自然是不同意的,可父亲哪里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只说,爹也只求自保,否则你跟宋结绿门不当户不对如何结亲?
越是天真单纯的人越是可怕,把药粉往井水里一撒,开开心心地拉着宋结绿去师父家吃饭。傍晚时,回到宋家,已是满眼狰狞的尸体。
十六岁的博果吓傻了,大病一场,却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说出去,就完了。
宋结绿丝毫没怀疑她,直到两个月后,父亲在刑部受不住拷问自己招认了。从头到尾公孙博雅都是知道的,不过父亲自寻死路,他也不拦着。像父亲那种人,死了也好。不做公孙博雅,也不做太学夫子,他宁愿戴上面具,把这一生都留在夜留宫做个不见天日的大执事。
“你说什么都没用了,你抛弃了她。”
那严丝合缝的面具终于裂开了道纹路,公孙博雅沉默地别开眼,只道:“当时我舍弃全族,并没有后悔。就连生身父母都可为了一己私欲舍弃子女,何况是兄弟姊妹?”
宋结绿想了想,点头说,“那倒也是。”顿了顿又道,“所以你不肯认她?”
“……她这几年,活下来的信念是,找到我。”公孙博雅淡淡笑道,“我总幻想着,只要她活着,说不定哪一日能重新得到幸福也说不定。”
是啊,说不定有一日,能幸福。
可那一日,再也没有了。
宋结绿把博果的手贴到脸颊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咚咚咚咚咚咚咚——”七声鼓响。
今日立春。
博果听见鼓声时,突然醒了。宋结绿没在屋里,只留个侍奴在旁边守着打瞌睡。这个侍奴,她极熟,就是和她睡在一间寝舍的莲花。
“终于醒了……”莲花伸手摸她的脸,眼中有泪水,大骂,“真是个蠢东西!人家的身子是肉做的,你就铁做的,怎么就能扑上去挡鞭子?!”
“我睡了很久吗?”
“两日了,今日立春。”莲花稍稍失神,“以往的春神祭多热闹……我该把风铃挂起来……好歹也是个好日子。”
“好莲花,风铃一会儿挂,先给我打点水洗脸吧。”
莲花看她面色红润,想着是这两天喂的药和参汤养得好,身体也有了起色,又欢喜起来,出门打水去了。这一出一进不过是小半会儿的工夫,莲花回到屋里发现门敞着,鞋还在床边放着,人已经不见了。
夜留宫里真是静。
从小便听人讲过这世上最热闹最奢靡之地就是夜留宫。那里衣香鬓影,笑语欢歌,最美的舞娘,最动听的歌喉,最稀有的财宝,最美味的菜肴,是不知何为愁苦的人间仙境。那样的夜留宫,真是令人神往。
进了夜留宫后才明白,那些赞美之词怎能比得上这里的十分之一?
可奢靡到极致,便是用血泪搭建的天梯,以骨与魂来滋养的一方乐土。
博果顺着小道一路走到寝舍,地上到处是斑驳的血迹,相连的寝舍里散发出阵阵恶臭,还有不少新鲜的,或者少了皮肉的尸体。洁白的窗纸上染着鲜血绽放的芍药花,妖冶美丽。路过一间寝舍,博果看到一男一女两个灰衣宫奴交颈而卧,嘴唇青黑,脸上却带着愉悦的笑容。再过一间,一个粉衣宫奴手握着发霉的饭团,饭粒子沾了满手,胸口插了根木簪。而靠墙坐着的宫奴颈子上一个大口子,血已经流干了,还直直地盯着那个饭团。
原来只因为一个饭团。
博果走过一间间寝舍,最里面最潮湿的一间是她和莲花的。巴掌大的地方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她走到墙角将唯一的木箱搬起来,而后抠开木箱下的木板。
她进夜留宫时,带的唯一的东西,一件红白的圣衣。是师娘亲手给她做的,为六年前的祭祀准备的。宋结绿是蓝白圣衣,她是红白圣衣,已经有二十多年没人跳过的双人祭祀。
在宫门阁楼上,有人看见宫中最宽的十里长街上,出现了一个穿红白圣衣的人影。
那人看身形是个女子,戴着狐神面具。云骑尉的人知道今日立春,司徒大人和宋大人安排了祭祀,半丈高的大鼓早已在长街中央备好了。
博果凝气一跃,轻巧地跃到大鼓上。
长街上已有竹帘悄悄掀开一个角,没有一扇窗上挂了风铃,宫里没有风,挂也是摆设的。可在都城里,一大清早便能听见风铃声响成一片。风是春神的信使,风铃是信使的脚步声。雁丘的百姓爱听这叮当作响声,这是希望之声。
一瞬间,博果仿佛看到了都城的街道,神牛驮着满满的供品,孩童们拾果,百姓们的脸上堆的是幸福。
她深呼吸一下,脚轻轻一踏,“咚——”庄重悠长的鼓声。手上折扇一翻,美轮美奂,她身形如蝶,口中缓缓吟唱,“人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且不知,浮世百态,皆为虚无,万丈红尘,皆为黄土……”
不知是谁先打开的门,也不知是谁先迈出门外,更不知是谁起头在窗上挂了竹风铃。
博果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刻,她以身为媒,以魂为食,去向那在云端低眉的春神换取希望和幸福。
一袭蓝白圣衣手持长剑跃然鼓上,一扇一剑,飞花与落叶。宋结绿接口吟唱,“人类啊,身在荆棘中,不动不刺,心在世俗中,不动不伤,灵在莲台上,不动即佛……且不知,大悲无泪,大悟无言,镜花水月,一场笑谈……”
偌大的夜留宫,那沉沉的低吟,似乎响遍了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大鼓前人渐渐多起来,人们不约而同地随着脚踏的鼓点拍手欢笑。荷公主立在守门城阁上,素白的裙摆被风吹开,好似盛开了一朵儿无瑕的莲。
“哪里来的风?”
“……大约是春神听见他们的祈祷了吧。”司徒溟从背后抱紧她。
荷公主静静看着,那长街上的人那样开心,却又眼中含着泪水,在凡尘中挣扎的人哪能经得住诱惑呢?
可这二十日的时间,她逼疯了他们,也没能逼出她的皇兄。
她一下子什么都懂得了。
“阿溟,皇兄他已经到了吧?”
司徒溟手臂一僵,心碎成灰,终于还是到这一日了。
“原来如此,这二十日,我以为自己是瓮中捉鳖,实则是你与皇兄请君入瓮。你来剪掉我在夜留宫的羽翼,他则在都城中清剿公主党势力。所以大执事才不动声色,用夜留宫的人命为皇兄争取时间。你弟弟司徒麟应该此时已经拿到所有的名单了吧?”
“是。”
“……我是信你的,否则,我不会,走到这步田地。”
荷公主往前迈了一步,离开他的怀抱,对着夜留宫的点点灯光,笑道:“是我晏落荷命不如人,成王败寇,自古如此,不怪你!不过……若是下一世还生在皇家,我还会如此,我命不由天,更不由你!”
司徒溟只看到眼前白衣一闪,她从城头飘然坠下,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扑,抓住她下坠的手。
荷公主没有抬头,她连看都不肯再看他一眼,这女人,连对她自己都是狠心的。
罢了罢了。
“荷儿,你好好地去……”他左手一松,随她一起坠下,笑道,“……轮回太苦,我会陪你。”
琛帝走到宫门口时,两个人从守城阁楼上坠落,粉身碎骨。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摆手道:“一同敛了,就葬在沙漠戈壁的挽云树下吧。”


第八章

【第八鼓:重生之鼓】

在狭小的寝舍里,贺雨按照莲花说的挪开装衣服的木箱,下面有个暗格。
可暗格里什么都没有。
看着他失望的脸,莲花躬身道:“公子想找什么呢?”
“手札或者任何她留下的文字,我想多了解她,把她的故事写下来,收录进《九国奇女子传》中。我十七叔写的一位叫那陵飞羽的赤松神女,她的尸骨就埋在夜留宫塌陷的地宫里。”贺雨盯着那暗格,心中难过,“我们北夜风云庄无法改变命运,只能做个旁观者,将真实的一切记录下来……是琛帝请我来的,我进宫时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可也只能冷漠地旁观着,人有的时候,总比自己想象的要残忍得多呢。”
莲花想起,以前暗格里除了那件衣服还总有些碎银子,她会偷去换首饰戴。她总以为博果傻,丢了银子也不知道。为了那些碎银子,她虽然厌恶博果傻,可还是愿意同她住在一起,也不会太过苛刻。直到她在饿得发疯时,到处找利器想要像其他人那样出去找人抢东西吃,打开暗格,却看到了一大包的肉干,包肉干的纸上写着:关好门窗,不要出门。
她好好地趴着,泪珠子却打湿了地板。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
今日是清明节,城中到处是元宝蜡烛的味道。
宋结绿将师娘做的点心摆在父母合葬的墓碑前,又上了香,“爹,娘,这是儿子最后一次来看你们了。儿子不孝,你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吧……儿子还是觉得活着的人比较重要,不挣扎了……儿子这样没骨气真的很难看,是不是?……或者你们原谅她,就保佑她快些醒来吧……”
他枯跪了一会儿,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提了篮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现在和小果子住在师父家,立春那日,一舞跳完,她吐血不止,至今仍旧昏迷着。不过,赤松安家富可敌国,就算拿千年老山参当饭吃也是吃得起的。
今晚做虫草人参炖老鸭吧。
宋结绿穿过月门,看到厨房门口的石桌上摆着盘点心。一个人披散着长发光脚站在一树柔媚的柳枝里,裸着脸在风中闭着眼,好似在倾听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没回头,低声道:“你再不来,我就自己吃了哦。”


【创作谈】

这篇稿子写得好辛苦啊。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十夜纪》和《赤松六大杀手系列》,《春神》是它们的延续。在构思题材时,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六大杀手之《瞬间繁华》里安素欢和玉凌素跳的幽昙双杀美爆了,于是就有了《春神》篇。深受动漫影响的我对祭祀之舞有种近乎病态的迷恋。当然了,这个故事看起来并不会让人那么开心,反而有些沉重,那就请大家看得心潮澎湃泪眼婆娑才对得起我这么卖力地写文。这期是《男生女生》12周年,预祝月末版销量破十,我颜妈妈涨工资!(文写得好,不如马屁拍得好)顺便说一句,明年我又要开始写系列了,请大家期待一下《九国夜雪》系列的新文。
朝小颜:好的文必须让编辑流泪才行,此文我编了N次,哭了N次,同样期待你们的泪水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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