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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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秋姜坐在窗前,盯着院子里的一块石头,神色怪异。

阿绣从院外走过时,发现她在哭。

两行眼泪无声地从她脸上滑落,五官虽依旧木讷,但眼瞳中却有了些许人间烟火的气息。

阿绣心中哼了一声,马上就是中元节了,主家那边该祭拜相爷了,这女人还有脸哭呢!

秋姜哭了许久。

当天晚上没有月亮,雷声阵阵,下了一夜的雨。

阿绣一边打哈欠一边端着隔夜的硬馒头走到秋姜房前,把馒头放地上,踢了踢门:“吃饭了。”

她扭头就走。

再过来是午时,她端着随便糊弄的米糊走到廊前,发现馒头还在地上,没有动。

阿绣生气道:“哟,还闹脾气不吃?那就永远别吃!”当即把馒头和米糊都端走了。

到了第二天,月婆婆问道:“怎么还不去给夫人送饭?”

“她不肯吃。”

“她不吃,是她的事。咱们该送还是得送。”

“我不想惯着那种女人!”阿绣仍是愤慨。

月婆婆叹了口气:“我也不喜欢她。但是,她毕竟是公子明媒正娶过门的十一夫人,万一哪天想起她,发现我们苛刻她,到时候要处置的就是我们……”

阿绣被说服了,两人一起捧着饭菜来到小院,发现门窗紧闭,万物萧条。

月婆婆敲门,无人回应,便推开了房门。

门里空空,没有人。

月婆婆大惊,连忙四处搜寻,也没有找到秋姜。

秋姜不见了。

她逃走了。

什么也没拿。金银细软、衣服食物,通通没有少。

阿绣忍不住想:她为什么不带点值钱的东西走呢?一个女人,身无分文,还体弱多病的,能逃到哪里去?

然后又想:怎么还有脸逃?果然是个不安分的贱人!

几日后,主宅来了通知,她和月婆婆终于可以下山了。

阿绣被安排进了主宅,从主宅的仆婢口中才得知公子病倒了。秋姜送上山的第二天,公子就一病不起。秋姜生病那天,他是强撑病体上的山,回来后病情加重,至今未能下榻。

也就是说,秋姜上山三年,公子就病了三年。

而这一次,秋姜失踪的消息送到,公子当场吐血。

不会吧?阿绣想:公子真的喜欢那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啊?

“当然啦!”主宅的婢女道,“公子自从娶了十一夫人,一直带在身边,形影不离,眼睛里只有她,再无其他夫人的存在。若非出了那么大的事,公子根本不可能送她离开,而且,送她上山也是为了保护她啊!”

阿绣咋舌。她伺候了十一夫人三年,没觉出她有什么好的。

回忆起来,全是秋姜在那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艰难行走的样子。

秋姜送上山时基本是个废人,手脚都不能动弹。

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慢慢地,就会自己穿衣梳头吃饭了,再后来,就能走路了……

阿绣突然心悸。

扪心自问,若是自己病成那样,是否还能逃,还敢逃,答案对比鲜明。

真是个坏女人啊……

伤了公子的心,害死了老爷子,最后还逃了。

真正的无情之人,是她啊。

第一卷 今生·蛇眠

第一章 新婢

秋姜静静地站在队伍末端。

九名侍婢一字排开,被叫到花厅里训话。

管事的张婶一个个挑剔过去,吹毛求疵地看谁都不顺眼:“你,领子歪了不知道么?你,胸开得这么低干什么?准备勾引谁啊?这是相府不是妓院!还有你,衣袖上那么大两补丁,不知道的还以为相府多苛待下人不给发衣服呢!”

被训的婢女小小声地反驳道:“是好久没给发布了呀。上次发还是公子去世前呢,都过去一年了。”

“你说什么?”张婶瞪眼。

那婢女连忙噤声。

张婶继续挑剔:“你,膝盖上有污渍;你,头发太油腻,去洗一洗;你……”轮到最后一个秋姜,从上到下——

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用一根竹簪紧紧箍住。

小脸白白净净。

衣服整整齐齐。

从头到脚没丝毫出挑的地方,自然也没什么可数落的。

最后,张婶只好咳嗽着说了句:“别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机灵点。”

秋姜应了一句是。

声音不高不低,不好听也不难听,就跟她的人一样,放人堆里就找不着了,不具备任何特点,因此也就不会犯什么错。

张婶把这九名丫头又从头到尾看了一圈,语重心长道:“今儿晚上的宴席十分重要,要宴请的客人十分尊贵。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漂漂亮亮的,崔管家那有赏!知道吗?”

“知道。”九人齐齐应道。

张婶点点头,吩咐那就开始准备吧,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一名绿衣婢女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区区一个厨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要不是崔管家病了,哪轮得到她指手划脚?”

“嘘,不要说啊,被她听见可就惨了!”

“听见就听见,反正这府里头的差事我也不想做了。公子在世的时候,一年发两回布,逢年过节还有红包。薛相接手之后,一直没发布,红包更是一文没有!他可也是当过下人的,把当下人的苦全给忘了!”

衣袖上有补丁的婢女连忙捂住她的嘴巴:“越说越不像话了,相爷岂是我们能议论的?人家那是天上的凤凰,就算一时被贬为奴,那也跟咱们不一样,更何况又飞回天上去了。”

“要不是公子死了轮得到他?”绿衣婢女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公子为什么去得这么早哇,可怜的公子……他可知道,他一走,连府里头的下人们都跟着开始受苦了哇……”

被张婶指责为头发太油腻的婢女则翻个白眼,道:“你要这么不情愿就走啊,相爷又不是没说过,大家想走的尽管走。你自己非赖在这里受苦的,又怨得了谁去?”

“你这油头妹有什么资格说我?丑八怪!”

说着,双方就吵起来了,劝架的劝架,拉人的拉人,各自回了住处。

小屋是四人合住的,摆放了四张床,除此之外,还有一桌一椅一衣柜。木头都是好木头,却有一段年份了,上面的漆都脱落了大半。

油头发的婢女还在生气,进屋后就一屁股坐到床上,骂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等我当上管家,肯定要给柳絮颜色看!”

衣袖上有补丁的婢女一边找衣服一边道:“行了东儿,光在这里骂有什么用,先把活干了。晚宴要在露华轩那办,那都一年多没打扫了,地得洗,桌得换,还有厨房里也需要人帮忙,一堆活呢,赶紧的!”挑了半天,翻出一件稍微新点的,比了一比:“你们看这件怎么样?还行吗?”

叫做东儿的油头发婢女点点头:“凑合吧。对了,香香,说起来这还是薛相第一次在府内宴请宾客吧?什么客人这么重要?”

“听说有百言堂其中一位大人。”

东儿一惊:“不会是那个花子大人吧?”下一刻,表情就转成了厌弃,“啊呀他好讨厌的!最烦他了!”

“为什么?他长得挺英俊的呀。”

“英俊什么啊,流里流气,一副地痞小流氓的样子,故意女声女气地说话!还特别挑剔,一会儿嫌我们端上去的茶难喝,一会儿嫌书房里有霉味。”东儿啧啧感慨,“你等着看吧,晚宴上他还会继续挑毛病的,整一个男张婶。”

香香扑哧一笑:“人家可是百言堂的大人,你把他比张婶,也太抬举张婶啦!”

这时门又开了,长得最美,也是被指责为胸露得太多的婢女走进来道:“我说你们去哪了,果然回来偷懒了。”

“我可是回来换衣服的!”香香对天发誓。

东儿道:“我刚跟柳絮打完一架,看见她那张脸就烦,回来透口气。”

美貌婢女道:“别提那人了,你们快帮我参谋参谋,穿哪件衣服好。”

香香掩唇笑道:“有区别么?反正怜怜你哪件衣服的胸口都开得一样低。”

叫怜怜的美貌婢女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我刚打听到晚上的客人是谁了。”

“谁?”大家全都精神一振。

“风小雅。”

秋姜的睫毛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而那边,尖叫声已响成了一片。

“风小雅?是燕国丞相家的公子风小雅吗?”香香捂着红扑扑的脸,双眼开始闪闪发光。

怜怜纠正她:“是前丞相啦笨蛋,风乐天风大人已经辞官告老很多年啦,现在燕国没丞相,燕王眼巴巴地盼着咱们相爷能过去呢!”

“哎呀管他前任现任,听说他是燕国第一美男子啊!因为图腾鴜鷜,故又人称鹤公,他家肯定养了很多很多仙鹤。”

秋姜垂下眼皮——草木居她不记得了,但陶鹤山庄里,是一只仙鹤都没有的。

“听说他有一百个老婆!燕国的女孩儿们都想嫁给他啊!”

秋姜看着自己的手——不,是十一个。而她,就是那倒霉的第十一个。

“这样的男人,又有钱,又有权,又风流,又倜傥……真是完美啊……”

“可我听说他是个残废!”东儿一语惊人。

“我听说他的病治好了呀……”众说纷纭。

“有没有残废,晚上不就见到了?”怜怜说到这里,走到镜前拢了拢头发,“我得好好打扮打扮,如能被他看上,收我做十二夫人,后半辈子就都不用愁了。”

其他两人笑她:“就凭你?人家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啊,哪看得上你?”

“我有这个。”怜怜挺了挺胸。

香香和东儿看了看她,再看了看自己的,一致闭上了嘴巴。

秋姜认同地想:确实,如果比这个的话,想必绝大多数女人都是比不过的。

这时张婶在外面吼:“快给我出来干活!”

大家吓一跳,连忙出去了。

“真是一刻看不到就偷懒,都跟我走,去厨房洗菜切菜!”张婶指挥四人朝厨房走。秋姜一如既往地跟在队伍末端,张婶在前面朝她们刷刷飞眼刀,于是她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好的逃走的机会。

***

秋姜所在的府邸,原是璧国三大世家之一——姬家的产业,淇奥侯姬婴临终前,将其传给了他的仆人薛采。自璧国国君昭尹一病不起后,由皇后姜沉鱼代为听政,姜沉鱼极是欣赏薛采,破例免了他的奴籍,提拔为相。也因此造就了一段八岁封相的佳话。

没错,她现在的主人,璧国的丞相,是个现今只有九岁的孩子。

而且,性格孤僻,少言寡语,对下人很苛刻,自己也过得很穷酸,恃才傲物,看不起大家。

这是府里头的下人们一致讨论出的结果,并纷纷认为,跟温文多礼的姬婴相比实在是天差地别。之前薛采刚接手姬府时已经放了一批下人出去,一部分人要不就是没别的去处,要不就是贪恋在相府当差的美名,觉得有面子,执意留下,后来发现待遇全然不同,想再走已没戏。每每念及此事,都捶胸跺地后悔不已。

如今,府里头一共剩了二十名下人:九名男仆,十一名女仆。九名男仆负责干粗活,平日里不许进内院,女仆中包含了真正的大管家崔氏,但她年岁已高,身体很差,动不动就病倒,等于是在府里养老了。其次厨娘张婶,势利小人,不得人心,对薛采倒是忠心耿耿,十足的狗腿一只。最后就是她们九名婢女。除了秋姜是新来的,其他人都是姬婴时代留下的姑娘,每每提及英年早逝的公子,无不眼泪汪汪。

不过,除了二十名下人以外,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那些人平日里根本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但一旦出事,比如说某天香香在书房里熏香时不小心起火了,呼啦啦顿时跳出一圈黑衣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火给扑灭了。当时,书桌后的薛采,淡定地将书翻过一页接着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只有香香吓得够呛。自那之后,如厕、沐浴时都疑神疑鬼的,生怕有黑衣人躲哪偷看。

其实她真是抬举自己了,因为,那些暗卫只跟着薛采,薛采在哪他们在哪,婢女的院子,薛采不来,他们自然也就不会来。

秋姜进府三个月,只去过书房一次,还是香香临时肚子疼,换了她去给薛采磨墨。当时薛采还没回府,张婶让她把笔墨纸砚都给备好,说相爷吩咐了回来要画画。这些表面功夫张婶向来做得极好,却丝毫不管后院薛采不去的那些地方,任之荒芜。

秋姜一边叹气,一边把笔墨给备好了。刚想走人时,薛采回来了。

她只好站到一旁,垂头,把自己当个摆件。

事实上她最擅长的就是当摆件,她想不引人注意,一般人就绝对不会发现屋里还有这么个人。

结果,那天却出事了。

就出在墨上。

薛采在书桌前坐下,纸张已经铺好,数支毛笔也从粗到细井然有序地挂在笔架上,两具砚台里都磨好了墨,一切看起来都符合要求。

但他提了笔却从左到右,然后又从右到左地在砚上方划过,犹豫了一下下。

而就是那一下下,让秋姜的心一咯噔,立刻意识到自己错了。

薛采抬头朝她看过来:“墨是你磨的?”

“……是。”

“新来的?”

“……是。”

薛采看着她,不说话了。

满脸笑容的张婶从外头赶来,本想着办好了差事来主人面前邀功的,却见屋内气氛有异,不禁问道:“怎、怎么了?相、相爷可是哪里不满意么?”

薛采勾起唇角,忽然一笑。

“没有。”

他低下头,蘸了右边的墨汁开始画画,刷刷几笔,画的貌似是女子的头发。

秋姜只看到了这里,张婶对她说没什么事了让她退。她躬身退出,却感到薛采那双又亮又冷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盯得她的后背都起了汗。

她回去后问香香:“你平日给相爷都是怎么磨墨的?”

“就那样磨啊。”香香一脸茫然。

秋姜只好把话说得明白些:“我看见抽屉里有各种不同的油墨……”

“哦,随手拿起来磨磨就好了。”

“不做区分?”

“什么区分?”

秋姜知道了问题所在。

当时,她打开抽屉,看见里面有各种油墨,材质齐备,十分古雅考究。又加上薛采要画画,因为不清楚他要画什么,就各挑了一款油烟墨和一款松烟墨出来。烟墨由桐油烟制成,墨色黑而有光泽,能显出墨色浓淡的细致变化,宜用于山水画,而松烟墨黯淡无光,多用于翎毛及人物毛发。

她哪料到书香世家的婢女竟会沦落至此什么也不懂!照理说不应该啊,姬婴公子生前,可是出了名的雅士,要不然他书房的抽屉里,也不可能有全套的笔墨纸砚。

秋姜忍不住问香香:“你在这府里头干了多久了?”

“有五六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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