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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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他没死。不过……跟死也差不多了……”小丫头说到这里,又是噗嗤一笑。

***

颐非确实很想死。

他可以弄出绿色的眼瞳蜡黄的脸颊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身姿来伪装丁三三,却独独伪装不了一点——吃辣。

颐非嗜甜,一点都吃不了辣和苦。可眼前的三道菜又辣又苦,辛辣的味道一个劲地往他鼻子里钻,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偏偏,云闪闪还兴高采烈地说道:“来来来!上次我弄了自认为已经很辣的菜请你,结果你二话不说吃完耀武扬威地走了。我回去后痛定思痛,听说燕国南山居的蜀葵末号称唯方第一辣,是用蜀葵根研磨而成,直冲鼻喉,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因此当地山人称之为‘泼妇煞’。我好不容易弄到手,这三盘,分别是微辣、中辣和重辣,你尝尝!”

颐非一滴冷汗从额头流了下来:“泼妇……煞……”

“小爷我可是吃下去了哦!总之,老规矩,你吃不了,比不过我,就得死。”

这是什么规矩啊!!颐非心中呐喊。

云闪闪将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眼睛里的用意相当明显——要么吃、要么死。

颐非叹了口气道:“我死了谁去替你办事?”

云闪闪冷哼一声:“你拖了我十个月,本就没什么戏了。有没有你都一样!”

颐非不禁好奇——云闪闪委托丁三三办的会是什么事呢?

他临时冒充,自是不知道丁三三过去的事情的,但以他跟丁三三合作过一次的经验来看,丁三三并不是一个不遵守承诺的人。那么,是什么样的任务,让他拖了十个月都没能办成?

而且如意门做事神秘,连颐非也只知道丁三三叫做三儿,云闪闪却知道他的全名,他们之间的交情看来并不一般。

但如果真是那么好的交情,云闪闪会认不出自己这个丁三三是假冒的吗?还是,他已经知道了,故作不知,想着法子来对付自己?

一连串的问题在颐非脑中回旋,偏偏云闪闪还一个劲地说:“快吃啊!等什么呐?”

颐非只好拿起一旁的勺子,勺了一勺微辣的蜀葵末送入口中。一股激流直冲口鼻,颐非整个人一震,下意识就想吐出来。视线前方,却是云闪闪圆溜溜的葡萄一般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问:“怎样怎样?好吃吧?!”

颐非用了内力,以一种壮士断腕的悲壮心情才能把那口蜀葵末咽下去,眼睛里冒起了一层泪光。泪光模糊了缤片,让他再也看不清晰。

“我就知道微辣对你来说还是太轻了,来来来,尝下一个中辣吧!”

颐非手一抖,勺子哐当掉到桌上。

云闪闪皱起了两道弯弯的柳眉。

眼看这位二公子又要发火,颐非连忙道:“我……直接……尝……重、辣吧!”

天知道他是何其艰难才能吐出最后两个字来。正所谓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既然今天这一槛摆明了非过不可,何必多受罪?

颐非决定直接吃最辣的!死也死得彻底些!

云闪闪再看他时,眼神里就充满了崇拜:“好样的!不愧是三哥!来——”

伴随着这一声来,另一把雕工精细金光闪闪的勺子,递到了颐非面前,像一道催命的魔符,幽幽泛着地狱之光。

颐非用颤抖的手接过勺子,看着第三盘蜀葵末。

这盘蜀葵末是黑色的。

黑得就像云闪闪的眼睛,黑得就像云闪闪的心。

颐非在心中诅咒了他千万遍,然后一咬牙,一狠心,闭上眼睛,开吃!

刀客和仆婢们围观着这千载难逢的画面,并对此品头论足、指指点点——

“哇,你看他脸上全是汗!”

“他眼睛也在流汗!”

“笨啦,眼睛流的当然就是眼泪了,怎么可能也是汗啊……”

“他是觉得太好吃了,所以感动的吧?”

“他的脸变成紫色的了耶!好神奇,第一次知道有人吃辣会吃得脸都紫了的!”

“还差一半,努力吃啊!”

……

一开始大家还在嘻嘻哈哈地笑着,到了后来,看到颐非都这个样子了还在努力吃,都被莫名地感动了,不由自主地开始为他鼓掌喝彩。

“吃啊——吃啊——吃啊——”

——当秋姜跟着小丫头来到上一层船舱的花厅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颐非的头发衣服全被汗浸透了,一张脸涨得红中发紫,一边吃一边哗啦啦地流眼泪。他一只手拿勺,另一只手抵在肚子上,像是因为太痛苦而在强迫自己忍受,又像是在鼓励自己继续努力。

盘子里的蜀葵末还剩一小半,颐非勺了一勺几度送到嘴边,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秋姜的目光闪了闪,突然走过去,压住拿勺的那只手。

颐非诧异抬头。

秋姜没看他,而是径自拿走他手中的勺子,吃了一口,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将盘子里剩下的蜀葵末全吃了。

颐非和云闪闪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秋姜吃完蜀葵末,把盘子都刮得干干净净的,最后将勺子往空盘子上一扔,冷笑道:“这种淡到鸟的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来?”

四下一片哗然。

***

颐非跟着秋姜回到甲板下的船舱时,还在吃吃笑,一边笑一边睨着秋姜道:“你太厉害了!你真的是太厉害了!云闪闪看着你的眼神就跟看见了鬼一样!”

秋姜一言不发,径自推门,回到了之前的房间。

颐非一看桌上有壶茶,连忙拿过来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干,然后吐着舌头道:“辣死我了辣死我了……忍得好辛苦。若非你来救场,我估计在上面一命呜呼了。”

秋姜还是不说话,走到床后的马桶前,打开盖子哇地吐了出来。

颐非怔住了。

秋姜一连吐了半柱香时分,才盖回盖子,抹着红肿的嘴唇转身。

颐非有些呆滞地看着她:“原来……你也不能吃辣?”

秋姜淡淡道:“草木居的仆婢道我有三技,一是禅机,一是酿酒,还有一个,就是会做素斋。”

颐非的目光在闪动:“而一个精于素斋的人,口味必须清淡,否则会品尝不出滋味的差别。”

秋姜点点头。

“那你刚才还帮我吃那盘……”颐非说不下去了。

秋姜微微一笑,道:“你是我的同伴,我怎能见死不救?”

颐非沉默。

秋姜又补充道:“更何况,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什么?”

“之前我还奇怪,为什么你要假扮三儿。但看到云闪闪后,就知道了。”秋姜很认真地望着颐非,“你是不是想见如意夫人?”

颐非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故意带我出现在三儿的客栈里,因为你知道他们看见我后肯定会有所行动。当你探清三儿想要抓我、是敌非友后,就除了他,然后顶替他的身份,顺理成章地带我回如意门。但你又怕我身份曝光,一路上会有很多阻碍,所以想借把大伞挡风遮雨。而这时云闪闪恰好来找三儿的麻烦,你就利用他带我们一起回程国。”秋姜说到这,伸手摸了摸房间的木板墙,“这艘船,如果我没猜错,就是去程国的。”

颐非拍了拍手:“果然冰雪聪明。”

秋姜盯着他:“但我有三点不明白。”

“你可以问,但我未必答。”

“即使我刚才救了你?”

颐非咧嘴一笑:“所以下次救人前要看清楚对象,是不是那种会饮水思源、投桃报李的好人。”说完这句话后,他还坐在矮几上,翘起了二郎腿,一幅“我就是无赖你奈我何”的模样。

本以为秋姜会生气,但她的表情却依旧平静,平静得就像刚才吃掉那半盘蜀葵末一样。

颐非的心,忽然颤了一下。

他说不出这种滋味是什么,就像……很小的时候,滴水成冰的冬天,母亲偷偷从厨房偷了个脆饼,捂在胸口上,等看见他了,把饼从怀里取出来,热乎乎地递到他嘴边。

那时候母亲只是个无权无势不受宠爱的妃子,他也只是皇子里最荏弱矮小的一个。但他觉得自己比其他所有人都要幸福。

颐非的眼瞳幽深幽深,然后,就又笑了。自嘲、自轻、自省地笑了。

就在这时,秋姜提问了:“第一点——”

颐非试图阻止她:“我没答应回答。”

“第一点,”秋姜不管他,“你为什么要见如意夫人?如你所说,你是仗着如意门的帮忙才逃到璧国,你等于是他们的老主顾了,想要再次接触并不困难。为什么还要绕弯子,伪装三儿带着我过去,搞得这么神秘复杂?”

颐非没有回答。

于是秋姜问第二个:“第二,你明明知道风小雅和薛采不怀好意,另有图谋。而此事本来与你无关,你羽翼未满,实力尚薄,一切都没有成熟,为什么选择在这么敏感的时期回程国?你当然不是为了帮风小雅成为王夫。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颐非还是不回答。

秋姜吸了口气,缓缓道:“第三,你是如何说服云闪闪带我们上船的?”

这个问题颐非终于回答了,但秋姜却觉得他还不如不回答。

因为,他的答案是:“我告诉他你知道风小雅得的是什么病。”

秋姜定定地看了颐非许久,才长长一叹。

颐非却冲她眨了眨眼睛。

秋姜也坐下了,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冷静:“那么你觉得我该如何编造一个病情来搪塞云闪闪?”

颐非扬眉:“你不知道?”

“不知道。”

“也许你是知道。只是……”颐非的笑容很微妙,“忘记了?”

秋姜腾地站了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拖到跟前,近在咫尺地盯着他那张看起来又贱又坏让人好想扇几巴掌过去的脸,一字一字道:“如果,你再这样试探我,甚至不惜让你和我都陷入危机的这样来试探我,不用等云闪闪动手,我就先杀了你!”

“你不会。”颐非笑眯眯的,一点都不害怕。

秋姜眯起了眼睛。

颐非慢慢地、一根根地掰开她的手指,悠悠道:“如果你是真失忆,为了寻回曾经的一切,你必须忍受跟我这样的人合作,即使是被怀疑被猜忌被时不时地陷害,也要忍受。因为你知道,在程国,我所能做的事情,比大部分人都要多得多。”

颐非抬起头,眼睛晶晶亮,仿佛能直透人心的望着她:“而如果你是假失忆,必定是为了图谋什么,图谋的事情没有达成,你怎舍得杀了我这么好的一颗棋?”

秋姜小退了一步。

颐非拉正自己的衣领,站了起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我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不信任你,你也不信任我。我本不想带着你,是你非要找上我。所以,如果忍受不了我,大可一拍两散。正如你所问的第一个问题,想见如意夫人,我还有其他方法,不是非你不可的。在你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要做到怎样的地步后,再来找我。”

颐非转身走到门边,打开房门,停了一下,回头一笑:“对了,忘了说,不管怎样,还是很谢谢你刚才帮我吃了那半盘泼妇煞的。”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走了,并把门轻轻带上。

秋姜望着紧闭的房门,缩在袖子里的手在轻轻颤抖,她用左手压住右手,才能控制住那种因愤怒、屈辱以及其他一些别的情绪所带来的颤抖。

如果……如果是一个好人的话,就不用受到这种对待了吧?就不会在面对这样的质疑和羞辱时都无力反驳了吧?

到底是怎样的过去,才能让一个人的内心如此软弱,不能光明正大地活,不能义正言辞地说,甚至不能……为自己辩解。

秋姜不停地颤抖,最后,她捂住自己的脸,颓然坐到了地上。

***

灯光寂寥。雨打车壁噼啪噼啪。

风小雅在下棋。

棋盘乃是用一整块上好的翡翠雕刻而成,加上羊脂白玉和纯黑欧泊做成的棋子,光是看着,便已是一种享受。

更何况拈棋人的手,指节修长指腹温润,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老茧,连纹路看起来都是细腻清浅的,宛如一件上好的艺术品。

车身轻轻摇晃,车壁上的灯也跟着一荡一荡,落到棋盘上,流光溢彩,映得风小雅的眉眼,明明灭灭。

指尖棋子迟迟未落,而窗外风雨已急。

风小雅抬起头,问了一句:“什么时候了?”

“回主人,马上就入夜了。”

“又一天过去了……”风小雅呢喃了一句后,看着几上的棋局,局刚起步,黑白双方都在紧锣密鼓的布局,尚看不出输赢之势。但他眼中却露出了一丝倦意,一丝纠结,一丝难掩的失落,仿佛已提前看到了结局。

雨点密集,宛如鼓声。

夜灯晕开黄色光圈,照在几旁的姜花上,其中一朵已经枯萎了,恹恹地耷拉着。风小雅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朵姜花,口中问道:“他们到哪了?”

“已经上了云闪闪的船。”

风小雅有些感慨:“真是一步好棋。”

“主人……”焦不弃口吻迟疑。

“什么?”

“就这样任由夫人跟那个人去程国……真的……不管吗?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

风小雅的眼底泛起了许多涟漪,宛如摇曳的灯光,落在棋盘上。这一刻他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最后,说了一句:“已经跟我们没关系了。”

车辕上的焦不弃和孟不离双双回头,马车的门帘被风吹得飘拂不定,在那偶尔的惊鸿一瞥里,风小雅拥被倚躺在柔软的车榻上,闭着双目,似乎已经睡着了。

棋盘上,放着一朵枯萎的姜花。

***

秋姜的颤抖并没有延续太久。

因为颐非走后没一会儿,云闪闪就来了。

云闪闪一边嚷着“谁允许你们私自回房的”一边很不客气地推门而入,看见屋内只有秋姜一个人,愣了愣:“他呢?”

“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

云闪闪扭头吩咐身后跟着的一名刀客:“去看看丁三三在哪,押回货舱不许他乱跑。对了,就把他跟鸭子们关在一起好了。”

刀客应声而去。

云闪闪走进来,大喇喇地往秋姜面前一站。

秋姜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

此举无疑让云闪闪感到很愉快,只见他故意冷笑几声,恶狠狠地说道:“知道怕了吧?让你刚才乱出风头!你以为小爷救你是为了让你跟我比赛吃辣?我留着你的小命是为了套你话!说,你相公得的是什么病?”

秋姜在心中暗叹了口气——如此直接问话,还真是符合这位二公子的性格。

“快说,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云闪闪嘎嘣嘎嘣地掰着自己的指关节。

秋姜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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