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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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很惊讶的问道:“丁老师,您怎么还在这里?”

丁齐看了看表,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独坐了快一个小时,这间心理会谈诊室是大家共用的,接下来另一位心理医生有预约。他赶紧起身道:“正在想点问题,没注意时间。”

丁齐离开博慈医疗后,直接开车去了江边的小赤山公园。他在公园里逛了很久,景物是那么熟悉,但都不是在田琦或涂至的精神世界里所见的地方。站在江边再向远处望去,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能和印象中对照的,周围都是大片的高楼林立。

假如倒退二、三十年,小赤山公园包括附近的境湖大学一带,就已经是市区的边缘了,而江对岸更是尚未开发的农村,可如今的样子已经完全变了。

027、少林扫地僧

在丁齐的老家,山区农村这些年也搞了村村通工程,每个山村之间都有公路联通。这种山区的乡村公路,政府投资,最低标准是宽度35米的水泥路。

35米宽的路面,如果两辆大车迎面交会是错不开的,但也好办,找个路基较宽的地方,减速往路边让一下就可以了,这种路上车也不多。假如乡镇自己集点资,很多地方还将路加宽成45米,一般就没什么通行问题了。

境湖市地处长江中下游平原,是江淮省内仅次于省会的经济发达地区,公路当然修得更好了,无论去什么地方、哪个乡镇已经都很通畅。这个周末,丁齐又休息了。有车就是方便,他开着车在境湖市郊沿江岸行走,有的地段江堤上就有公路,有的地段则需停车走上江堤远眺。

他手里还拿着个高倍双筒望远镜,就像电影里的侦察兵或指挥员,这可不是地摊货,是花大价钱找人买来的正品。他用了整整两天时间,走访长江两岸,却没有任何发现。

有一次他看见江对岸的地形地貌有点像小赤山公园,兜了很大的圈子开车回市区从大桥过江绕到那里,结果发现只是有点像而已,地貌特征还差得很远,也根本不是他在涂至或田琦的精神世界中到过的地方。

也许站在江岸上很难看得真切,到了第二个周末,丁齐一咬牙,干脆花钱雇了一条船,坐船沿江而下,提着望远镜观察两岸风景。晚上不太好观察,只能白天看,他又不想走得太快,第一天从上游到境湖市区,第二天从境湖市区到下游,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在境湖市,长江中早就没什么渔民了,就算有,也是各乡镇的鱼虾养殖户。也不是什么船都能进长江航道的,他雇的是一条运送生猪的铁壳船,沿着靠近边缘的航道慢慢走、慢慢看。急切之间也只能找到这样的船了,央求了半天船老板才同意,丁齐也花了大价钱。

丁齐没有告诉涂至自己的判断,就是怕涂至落下心病。殊不知他自己这样的行为,看上去也是有点魔怔了,比如那位船老板看他的眼神就有点像看神经病。

时间精力有限,财力也有限,丁齐不可能考察整条长江,他观察的就是境湖市内的这一段。在“弄死”田琦之前,丁齐也通过关系翻阅了田琦的详细卷宗材料,此人一直生活在境湖市,并没有出过远门,如果是田琦偶尔曾到过的地方,也应该在境湖市。

而丁齐实际考察的江段,两端都已经超出了境湖市辖界,而下游甚至都到邻省了。折腾了这么一大圈,还是没有结果,但丁齐还是继续在找。他不仅是在江岸或船上找,也在图书馆里找。

中国是世界上唯一有着丰富而详实的地方史志资料的国家,这是生活在这个国度中的所有人的宝贵财富。可能正是因为这份独一无二,这方面资料反而不太受重视,大概是因为如今的“发达国家”没有这种东西吧。

丁齐就在图书馆工作,知道怎么去找也有条件去找,他开始查阅历朝历代的境湖一带所在州县的地方志,也在留意历史上的境湖名人所撰写的游记、书扎、文集。境湖大学图书馆这方面的资料不全,他还特意搞了张介绍信跑到境湖市档案馆去查阅。

想法挺简单,但实际去做却太不容易了。这么多资料多少年来可没有人整理过电子版,不可能输入关键词就可以搜索出想要的结果,有很多还是孤本、善本,只有戴着口罩和手套一卷卷小心翼翼地去翻,内容都是竖排的繁体文言,在浩瀚的信息中留意相关线索。

地方志中记载的内容,主要是历朝历代的官员任免、还有孝子节妇受朝庭表彰,包括各种天灾以及辖境内发生的重大案件,基本上都是记事、记言、记行,有关具体的风景地貌描写很少,需要一点点去找,尤其要关注古籍中提到的地名,这太累人了!

但丁齐还真的发现了两条线索,其中第一条线索尤为醒目。他在地方志中看见了一句话:“镇郊,江之阴,有大、小赤山,连丘临水壁立。”

这是唐代的记录,文言没有标点,说的不是小赤山而是大、小赤山,所谓阴,指的是长江南岸,应该就是现在小赤山公园的位置。而在后来的史志中,又有好几处偶尔提到了“大小、赤山”这个地名,丁齐知道小赤山在哪里,却不知大赤山在何处。

他所看过的资料中也没有刻意解释,就是一个地名而已,自从唐代时出现,后人就自然这么沿用了。后来丁齐出去一打听,才发现大小赤山这个说法在境湖当地很流行,根本就不需要他去查什么史志资料便能知道。

很多老人甚至很多和丁齐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居然都听说过大小赤山,或者说大赤山与小赤山,就是境湖的地名。问他们听谁说的,却又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一种记忆,好像是听老人们说的,而老人们则是听更老的人们说的,早就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了。

丁齐和博慈医疗看大门的老杨头的一段谈话,则最有代表性。

老杨头大名杨策,是博慈医疗夜间的值班老头,俗话说就是打更的。医院里都有保安值夜,更有医生和护士值夜班,但是博慈医疗有个停车的院子,院门口还有一间传达室,老杨头晚上就在那里守夜。

老杨头白天不在传达室值班,白天那里有保安站岗,他到晚上九点之后才过来,就算看见了也没人会留意这个打更老头。可是丁齐的眼神不一般,他某天在医院里整理病历资料回去得很晚,出院门时跟老头打了个招呼,莫名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等开车回到公寓之后,丁齐突然想起来了,他打开电脑找到了境湖博慈的站,看见了老杨头的照片。照片上的老杨头稀疏的头发向后背着梳,纹丝不乱,戴着一副老式的金丝边眼镜,西装笔挺卖相不凡。看介绍,这是出身中医世家的杨策教授,全国著名的推拿正骨专家

丁齐当时就有点发懵,这博慈医疗究竟是藏龙卧虎呢,还是招摇撞骗呢?传达室的打更老头成了著名专家教授,还堂而皇之地在站上挂着?

丁齐也看见了自己的照片,位置比杨老头高,如今挂在第一排的最右边,当然也附着介绍。心理医生的心理素质当然要过硬,脸皮要够厚,但丁齐自己看着也臊得慌。他曾对负责制作页的“室友”张丽晨说过,简介要实事求是,可实际上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站上介绍他是心理学博士,而丁齐确实读过博士,但在博士一年级就被开除学籍了,并没有拿到学位。丁齐要求不提“境湖市安康医院事件”,站上确实是只字未提,却说“丁齐博士是誉满全国的知名专家,因其卓越成就,受到广泛而高度赞誉。”

当然了,简介中还有几段话,很难说是完全虚构,但用得形容词太夸张了。丁齐看的时候有一种感觉,假如按照这份简介,自己还差一点点就可以拿诺贝尔医学奖了。

知道了老杨头就是“出身于中医世家的著名教授杨策”,丁齐是既好笑又好奇。看看站上的照片,再想想在传达室里见到的老杨头本人,无论如何都没法联系到一块。假如不是职业习惯导致丁齐对人的观察特别仔细,换一个人也根本认不出来。

因为最近的事情,丁齐的好奇心变得很重,就像重新找回了孩子般的心态,仿佛这个世界充满了神秘的未知,他正在去解开一道道谜题。许是受这种心态的影响,他也很想搞清楚老杨头的来历,难道是“少林扫地僧”那般深藏不露的高人?

传说中的少林扫地僧,可也是图书管理员出身啊,是丁齐的同行。

想找机会和老杨头套近乎很简单,某天丁齐故意等到晚上九点后才下班,拿着一酒,提着几盒叫外卖送来的菜。走到大院门口往传达室里一看,老杨头正在用电磁炉炖锅子呢,小桌已经摆好了,上面还摆着打来的散装白酒和酒盅。

丁齐站在门口打了声招呼,老杨头也笑道:“丁医生,这么晚才下班啊,还没吃饭吗?”

丁齐答道:“单身一个人住,吃东西倒也简单。我看您老的锅子炖得挺香,我这里正好有酒有菜,我们搭个伙一起吃怎么样?反正回去一个人吃饭也没意思。”

老杨头有点惊讶,但也很高兴地点头道:“好啊,快进来坐吧,外面冷。”

自来熟的丁齐就进来坐下了,将菜放好,老杨头又取出一个口杯当酒盅,丁齐打开自己带的那酒,将两人的杯子都满上了。老杨头说道:“丁医生这么好的条件,还是要赶紧找个对象啊。你们大城市的眼光高,要不然,我们村里倒是有好几个合适的闺女”

夜里小小的传达室,炖着热乎乎的锅子,几杯白酒下肚,说就自然多了,语气也很随意了,两人就像已经认识很久的忘年交一般。丁齐趁势问道:“老杨,您的名字叫杨策吧?我在医院站上看见过你的照片,是出身中医世家的著名教授。来,我敬您老一杯,真是深藏不露啊!”

老杨头一愣:“丁医生真是好眼力,这都能认出来?”

丁齐却故意不接着提这茬,只是干了一杯道:“喝酒!我已经干了,您老也干。”

老杨头干了这杯满满的酒,脑门上已经冒汗了,不用丁齐追问,他自己就主动说出了缘由。老杨头并不是孤老头子,他是境湖乡下的农民,有老伴也有儿女。女儿嫁到外地了,家里在村中也盖了一栋二层小楼,老两口原本跟儿子和媳妇一起过。

可是儿媳妇比较挑剔,老伴觉得无所谓,但老杨头却觉得不自在,有了一个机会,他就干脆跑进城里打工了。老杨头年轻的时候,是乡里面的赤脚医生,也会按摩推拿。这手艺算是家传的,他父亲也是个赤脚医生,行医时间主要是建国后到文革初。

看来医院站上介绍他“出身中医世家”,虽言过其实但多少也算有点谱。是博慈医疗特意把他找来的,在医院打更,每个月有一千五,和丁齐在图书馆做临时工一样。但是把他的照片放在站上当作“中医专家”,医院每个月还多给他五百块,其实就是充个门面。

杨策虽是个普通的乡下老头,平日根本不引人注目,但若仔细看,他的五官很端正,也不弯腰驼背。假如挺起胸好好打扮一番,戴上眼镜穿西装扎领带,形象也是不错的。

杨策教授是“大专家”,不会轻易出诊的。但有人就是看了介绍慕名而来,点名要杨策教授出诊怎么办?那也好办,换上平日收起来的行头好好打扮一番,那就去呗。

按摩推拿是个技术活也是个力气活,老杨头也会亲自动手,但杨教授年纪大了且德高望重,不能全程都是他亲自来,通常都是在他的现场指导下,由其他年轻医生接着上手。这样起到的效果也是很不错的,至少在患者的心理感觉上很好,场面也都能对付过去。

假如遇到这种情况,老杨头也是有提成拿的,所以他一个月不止固定的那两千,经常有个三、四千的收入,情况好的时候,甚至还能拿到五千以上,这可比在家里受儿媳妇气强多了。如今他每次回家,儿媳妇都对很客气、很尊敬,也是家中说了算的人物。

丁齐夸赞了一番老人家活得潇洒,又问道:“那么教授职称是怎么回事呢?”

老杨头端着酒杯笑道:“我也是有证书的!”

说了半天,丁齐才听明白,老杨头有张外省某家民办大学的客座教授证书,就是博慈医疗给他办的。发这种证书就像发奖状,成本不超过二十块,写个名字盖个戳就行了。境湖博慈背后的博天集团,和很多民办学校有关系,它下属的很多机构会给这些学校的学生提供实习,也会聘用他们的毕业生,想给谁办个客座教授的证书,打声招呼就行了。

丁齐了解“真相”后也是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评价老杨头在医院站上的那番介绍。老杨头还很热心地说道:“丁医生,你跟医院领导熟,假如也想当教授,就让他们也给你办个证书。”

丁齐笑着岔开话题道:“您老就是境湖本地人,有没有听过大小赤山呢?”

老杨头随口答道:“当然听过了!大赤山、小赤山,山花开、三月三,逛庙会、多好玩我们小时候还唱过儿歌呢。”

丁齐追问道:“那您知道大赤山和小赤山在什么地方吗?”

老杨头:“就在江边上,现在有个公园。”

丁齐:“我去过那个公园,现在叫小赤山公园,可是大赤山又在哪里?”

老杨头一愣:“大赤山?应该也在那里吧,只是现在不这么叫了,都叫小赤山。”

又是这种答案,丁齐已经听过十几个当地人这么回答了。他们听过大赤山和小赤山这两个地名,想当然的认为就在江边上、如今的小赤山公园所在。江边不止一个山包,可能大点的山包就叫大赤山,小点的山包就叫小赤山吧,而如今那个地方统一就叫成了小赤山公园。

可是丁齐去过小赤山公园很多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也很难发现有什么大赤山、小赤山的分别,那么最早的地名又是怎么出现的呢?难道是因为江岸被侵蚀、地形地貌已发生了改变?这就像一个历史谜题,但也只是丁齐自己的谜题,如今的人们根本不会去想。

在漫长的历史中,很多地名都会发生改变,以致于有些民间老地名说不清楚究竟在哪里了。丁齐的老家就有一个地名叫三溪渡,历史上还有很多关于三溪渡的传说,比如有一位隐士在三溪渡修炼成仙,当地很多人都听过这个故事。

但若去打听现实中三溪渡在什么地方,却是谁都说不清,地图上也找不到。可能是在历史上,真有那么一个地方曾叫三溪渡,但后来地形地貌变了,地名也变了。

假如丁齐没有最近的这段经历,可能会以为大赤山也是属于这种情况。但他分别在田琦和涂至的精神世界里都到过那样一个地方,便本能的认为,那个地方应该就是如今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大赤山。

丁齐:“您老记性真好,小时候唱过的童谣还记得。您刚才唱的歌里还提到了逛庙会,据说那里原先有一个赤山寺,您去过吗?”

赤山寺,是境湖历史上的一座名刹,始建于南朝,历代数次毁灭于战火又数次重建,但在文革期间被彻底拆毁。如今的小赤山公园里已经没有了寺庙,丁齐是在地方志中看到的记载。而老杨头是一九五零年生人,应该有机会见过赤山寺。

028、偷肉吃的和尚

老杨头来了兴致,抿了一口酒道:“我当然去过了,我的老妈妈当年也喜欢烧香拜佛,带我去逛过庙会。我还吃过一次赤山寺的素斋呢,其中有一道油炸南瓜花,真好吃,那个香啊南瓜花能吃出来肉味道,现在想起来都流口水呢!”

丁齐笑道:“南瓜花在农村很常见,回家也可以自己做呀。”

老杨头摇了摇头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小时候都穷,肚子里没油水,吃什么都好吃,那是用庙里的香油炸的,油放得多我爷爷小时候还跟我讲过,赤山寺的和尚偷肉吃的故事。”

喝酒闲聊就是这样,东一句西一句的。丁齐好奇道:“怎么偷肉吃?您老也给我讲讲呗。”

老杨头:“和尚的床底下有夜壶,房间里有香。把肉切成小块拌上佐料放进夜壶里煮,过去有那种粗的木香,就用木香放在夜壶底下点着,小火煨上半夜,肉就炖得很烂了,那个好吃呀!”

丁齐:“夜壶,就是夜里撒尿用的壶吧?”

老杨头:“对,大肚子带个把,上面没有盖,只有旁边的一个大敞口,陶烧的,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没见过呢。”

丁齐:“那玩意能炖肉吗?”

老杨头:“和尚也不是傻子,他们拿来炖肉的,都是没有用过的新夜壶。”

丁齐:“您老是亲眼看见过呀,还是一起吃过呀?”

老杨头:“我可没见过,都是听我爷爷说的。但赤山寺的和尚是真有钱,他们那时候的确是吃得起肉。听说文革破四旧的时候,把庙里的菩萨打碎了,里面的银元哗啦淌一地。那些菩萨的肚子里,都藏着袁大头呢!”

丁齐:“这事你也亲眼看见过吗?”

老杨头:“当时我在乡下,没看见。但我有个堂兄在城里,也是砸赤山寺的红卫兵,他是亲眼看见了,后来告诉我的。”

在老杨头这里,丁齐还是没有找到大赤山的线索,反而听说了有关赤山寺的不少传说。丁齐在古籍中发现的另一条可疑线索,与大赤山无关,而是与“境湖”这个地名有关。

明代时这里有一位名士,某次郊游自叹怀才不遇,暗生慕道之心,写下一篇游记,他在游记里提到了当地流传的一个神仙故事。

大意如下:某年某月某日,某道人得仙箓指引往求仙踪,去城南三十里,寻得圣境名小境湖,风光灵秀,水行于山间如“之”字,三湖高下相叠。最低处谷中大湖荡清波十里,景致尤胜。道人于湖畔林中得仙饵,服之冲举而去。

所谓“冲举”,就是指飞升成仙了。这是一位古代书生所记的、年代更古的另一位道人的故事。

中国古代人所撰的各种荒诞离奇的故事很多,另一方面,他们又遵从“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准则,多少显得有些矛盾。在丁齐这种心理学家看来,这样的故事要么是某种人生抱负的隐喻,要么是郁郁不得志的意淫。

比如红楼梦里的贾母就说过:“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

比编排才子佳人更多的便是编排神仙鬼狐。比如某书生赶路投宿、或在某宅夜读,便有貌美绝伦的狐狸精来勾搭,不仅送家业、送钱财,甚至还拉同样美貌的狐狸精姐妹一起来倒贴总之就是这一类的故事,姑妄言之,姑妄读之,谁也没真当回事。

丁齐原本也没当回事,可是他最近一直在留意古籍中的地名,几乎有点神经过敏了。“大赤山”还没找到,居然又在古籍中看见了“小境湖”。

境湖市就因境湖而得名,这座湖泊是现实中存在的,如今就在市中心。若将境湖市比做杭州市,那么境湖就相当于西湖。境湖的面积还不到西湖的十分之一,但也不算小了,市中心有这么一汪碧水,也是难得的好景致。

如今围绕着境湖修建了境湖公园,也是市民休闲游玩的好去处,可在环湖小道上漫步,也可以湖中荡舟。丁齐和佳佳谈恋爱的时候,就曾跑到境湖里划过情侣船。可是古籍中又提到了“小境湖”这个地名,指出位置却是“去南城三十里”。

更重要的是,那位名士游记中不仅提到了“仙饵”,还对它有一番描述:“似巨芝,高尺余,肉质,色白,有杈若双臂。昼隐夜现,月照有声,若儿啼。”

这番描述,酷似丁齐在田琦的精神世界中见到的那种奇异生物。假如没有人亲眼见过,断不能形容得这么详细具体。

境湖市在明代规模很只是宛陵府辖境内的一个驿镇。到了清代,它才逐渐发展成长江岸边一个重要的通商口岸,日渐繁华,成了新的州府所在。丁齐查到了明代的地图,对照现在的境湖市地图,从古镇向南划出十五公里左右,地方居然还没出市区呢。

五百年过去了,如今的境湖市区比明代不知大了多少倍。境湖市区向北延伸受到长江阻隔,近十几年长江大桥修通后又开发了江北新区。而向南则开发得更早,那一带如今是雨陵区,仍在不断地建设中。

丁齐抽空开着他那辆二手帕萨特,转遍了雨陵区的大街小巷,像个踩点的特务,也寻遍了各个公园与小区,甚至连正在建设中的工地都没放过,但根本就没找到古迹中所描述的“小境湖”的影子。

古人所见如今已难考证,但田琦和涂至可是现代人,他们都曾经去过那样一个地方。在涂至的精神世界里没有看到那种奇异的生物,而田琦的精神世界中却是有的。丁齐甚至怀疑所谓的“小境湖”和“大赤山”就是同一个地方,只是唐代和明代的地名不同。

但不论他怎么推测分析,还是找不到线索。涂至那里得不到答案,而田琦可能知道什么线索,可惜田琦已经被他亲手弄死了。费钱费时间费精力,到头来却一无所获,丁齐也只得暂时息了心思。不是他不想找,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找,还是好好工作吧。

“卢总,你的样子很憔悴,看上去没怎么休息好,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帮你的?”这是在和老杨头喝酒聊天的半个月后,丁齐接待了一位求助者。

这位女士名叫卢芳,今年五十四岁,打扮得很得体,保养得也很不错,在一家大型国企做副总,也是位领导干部,再过一年就要退休了。国企领导来找心理医生的情况比较少,估计是比较忌讳、怕人议论。而到丁齐这里来不太引人注意,打电话挂号预约时也得到了保密的承诺。

丁齐的收费不便宜,而且是医保不能报销的,卢芳挂号预约点名找他,看来确实是有事,可能问题还比较严重。

卢芳答道:“我认识你们医院的叶总,是他的一位朋友推荐了丁医生你,而我以前也听说过丁医生的名字。”

丁齐:“原来是叶总的朋友推荐,请问您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我指的是心理方面的问题。”

卢芳:“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最近生了一场病,总是觉得神经有些衰弱,夜里经常做同一个梦,休息得非常不好。听说丁医生特别擅长治失眠,我就来找你试试。”

丁齐温和地微笑道:“仅仅根据你的表述来看,你这不是失眠,而是睡眠质量有问题。你能详细告诉我梦的内容吗?”

卢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走到一个地方,周围都是树林子,还能看见地上冒出来像小人一样的东西,咿咿呀呀地叫,环境有点吓人。”

丁齐微微一怔,立即追问道:“你能具体描述一下那个地方吗?在现实中有什么熟悉的地方、与哪里有点像吗?”

卢芳边想边说道:“刚开始有点像小赤山公园,丁医生知道小赤山公园吧,就在境湖市江边上。但是往里走就不好形容了,树都长得很高很大,光线有点暗,感觉有点阴森。”

丁齐:“你是最近才做这个梦的,还是以前就做过差不多的梦?”

“是最近这一个多月才开始做这个梦的。”说到这里卢芳的语气顿了顿,“好像又不是这样,听丁医生您这么一提醒,我恍惚记得很久以前也做过类似的梦,但是记不清了。”

这种经过诱导得到的恍惚记忆,实际上很难说是真实的,丁齐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又换了个话题道:“您最近去过小赤山公园吗?”

卢芳:“是的,就是最近去过,我还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走的时候天都黑了。可能是着凉了,回家生了一场病,然后就开始经常做那个梦了。”

丁齐尽量使表情放松,显得很认真但又不是那么凝重,又问道:“卢总,您能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去小赤山公园,而且一直待到天黑呢?”

卢芳:“丁医生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人去的?”

丁齐:“哦,我只是这么一问,您难道不是一个人去的?”

卢芳:“我的确是一个人去的,本来想找朋友,但没找着”

卢芳最近的心情不太好,上级领导最近找她谈过话,委婉地告诉她,从现在开始就渐渐淡出一线业务,好让后面提拔上来的新领导熟悉并接手工作,令她很有失落感。

她当年的老同事,如今有不少都已经退休了,有人也曾劝说过她,该休息就休息,好好享受退休生活。可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态,她都认为自己还很年轻啊!就在去年,她还报名参加并完成了半程马拉松赛,证书如今就在办公室墙上挂着呢,见者无不夸赞。

有个已经退休的老姐姐说,如今天天在小赤山公园里跳广场舞,日子过得也很快活。那天卢芳下午出去办事,办完了恰好路过小赤山公园的门口,听见了里面传来音乐声。

有很多人在公园里跳广场舞,不仅是老头老太,其中有不少人看着还挺年轻的,卢芳就想起了自己那位老姐姐,于是就走进去看看她在不在。

小赤山公园里有好几拨跳广场舞的,隔着山丘分别占据了好几片平整的地方,卢芳走了好久也没看到那位老姐姐,恰好来到了一个山包脚下。许是触景生情,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小时候这里有一座庙,叫赤山寺,整个山包都是赤山寺的范围,大殿修在山顶上。

赤山寺是一九七四年拆毁的,如今这座小山包的草木间还能看到残存的石块、雕花的柱础。山下有一条石阶小路能走上去,山顶上有个亭子。凉亭所在的这一片平地,其实就是当年大殿的地基,如今已是公园里的一处景观。

赤山寺被拆毁的时候卢芳已经十岁了,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来过这座寺庙玩,登上山丘回忆往昔,不知不觉就走了神。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天已经黑了,自己坐在凉亭中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晚间的风很冷,她裹紧外套赶紧回家了。

丈夫和儿子都问她上哪去了,连晚饭都没回家吃也不打声招呼,电话都打不通。卢芳只说自己路过小赤山公园去找跳广场舞的老朋友,找了一圈结果就这么晚了,想必是公园里的信号不太好吧。

可能是在公园里着了凉,后来她就感冒发烧了,到医院打吊折腾了一个多星期才好。病差不多快好的时候,有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景物有点像小赤山公园,可是沿着一条溪流再往里走,四周都是参天大树

梦中应该是黄昏或天黑后的景象,反正光线很昏暗,她还看见了人形的小东西从地里钻出来,发出婴儿般吱吱呀呀的声音醒来后回忆起梦中的场景,竟然莫名觉得身体发冷、头皮发麻,越想越是不安。

做一次梦还不要紧,过了几天她又做了一个梦,梦中还是那个地方,醒来后便有些不敢睡觉了,精神变得越来越疲惫。丈夫听说了这回事,说她是神经过敏,但看她确实很多天都睡不好觉,又建议她去阅江寺烧香,再请个有修为的和尚看看。

阅江寺,在江对岸,是三十年前修的,境湖历史上原本并没有这座寺庙。赤山寺在一九七四年被拆毁了,改革开放之后,佛教协会也想重修,但那一带已经被建成市民公园,所以未获批准。小赤山公园里修不成,就有一批善男信女捐资在江北修了一座庙,名字改成阅江寺。

传说当年田相龙去庙里烧香,遇见老和尚拦路看相,据称就发生在阅江寺。阅江寺起初的规模很后来又经过了不断的募资扩建,如今已是很大的一座寺庙了。据说田相龙这些年也给阅江寺捐了不少钱。

提到丈夫的建议时,卢芳刻意强调道:“丁医生,我是党员干部,坚信马列主义和唯物主义,是根本不信烧香拜佛这一套的。但是我丈夫坚持让我去看看,还说是熟人介绍的,那里的和尚不仅仅是信佛,也可能懂医术,我儿子也是这么劝的。我为了让他们心安,才去了。”

丁齐暗中做了几个深呼吸,调整了一番心态,他提醒自己此刻是心理医生,首先要解决的不是自己的困惑,而是对方的心理问题,面带微笑点头道:“是的,我能理解。你去了阅江寺之后,效果又怎么样呢?”

卢芳:“真有效果的话还用来找你吗?我老公的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位高僧,那位高僧听说我睡不好觉,给了我一副药,说是能帮助睡眠。可是我回家之后,当天夜里又做了那样的梦,哪还敢继续吃那个药啊!”

丁齐暂时压下自己想刨根问底地好奇心,神情很温和但也很郑重地说道:“卢总,你登记挂号自述的问题是失眠困扰,你和阅江寺的僧人说的症状也是睡不好觉。但你实际上的症状恰恰相反,不是睡不着觉,而是不想睡觉,担忧再做那样的梦,真正的问题是情绪焦虑。”

卢芳点头道:“丁医生,你说的太对了!我自己仔细想想,确实不是睡不着觉,而是不想睡觉,所以每天睡得都很晚,到最后简直困得不得了,当然休息不好。”

丁齐:“我虽然不知道阅江寺的僧人给了你什么药,但如果是帮助睡眠的药,其实是不对症的,所以也解决不了你的问题。我现在需要明确,你这一个多月究竟做了几次那样的梦?”

卢芳:“一共三次,我刚才都说过了。第一次是在一个月前,第二次是隔了三天,第三次是我从阅江寺回来的当天晚上,也就是大前天。”

丁齐笑了:“也就是说在最近一次做梦之前,你已经差不多有一个月没做过那个梦了,但还是休息不好,或者说每天晚上不想睡觉,对吗?”

卢芳也笑了笑:“是的,其实我已经挺长时间没有继续做那个梦了,假如不去庙里折腾那一回,估计就没事了呢。丁医生,你看我的问题出在哪里?”

029、上帝的悖论

丁齐斟酌着答道:“我刚才也已经说了,是情绪焦虑。请问提到睡觉,你首先会想到什么?不要思考,直接回答。”

卢芳:“当然是休息。”

丁齐:“那么提到休息,你现在首先会想到什么?”

卢芳:“我就要退休了。”

丁齐:“这就是问题的根源。我不能说您是不想退休、想继续留在领导岗位上发光发热,但您的确为即将发生的改变感到焦虑,心理上非常不适应。你潜意识中觉得自己不能适应退休后的生活,从习惯到感受等方面都不适应,你并不想积极地迎接这种改变。

至于那个梦,你只是做过两次而已,然后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内再也没有做过。换一种情况,这不至于造成困扰,但它放大的就是你原本已经有的焦虑情绪。

梦本身不是问题,我们每个人可能都做过噩梦。它可能是你曾经去过的某个地方、环境和气氛比较压抑,因此留在了印象中,就像某种心情。你担忧的其实不是那个梦,而是担忧一种陌生的处境,担忧离开这么多年来已经熟悉、留恋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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