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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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萧氏失国于南陈,与我大唐何干?这妖妇,居然能瞒了朕这许多年,亏我还对她如此优厚。”

李淳风头虽然没抬起来,但也想象得到天子脸上的恼怒。萧氏与隋室之后杨政道从突厥回到大唐后,陛下在长安营宅安置。这大概就是天子所说的“优厚”吧,只是他也知道,在萧氏于贞观三年回到长安的第一天,天子就在颐养宫留宿。这等行径当然不是什么美谈,在陛下看来确是待遇优厚,可在萧氏看来恐怕是忍辱偷生。只是这些话当然不能明言,他只是低低道:“天魔将醒,定非好事。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大意。”

李世民踱了两步,忽然道:“朕即刻发元从军封了光福坊,将大兴寺掘地三丈。就算有天魔藏身,朕亦当以天威将其碎尸万段!”

李淳风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臣以为此举万万使不得。这天魔为萧氏数代戾气所钟,如此强行攻破,只怕会引起天变,长安亦将遭天劫。”

李世民哼了一声,道:“难道就动不得它了么?那就将安福坊人等一律迁移,千秋万世,此地永为禁地,入内者斩!”

千秋万世?李淳风暗自苦笑。自古以来,有哪个皇朝立国之初,不是宣称要千秋万世的?就算是有八百零八年天下的周室,也未满千年,至于号称万世不易的秦朝,更是二世已绝。眼前这个大唐天子,连一个储君之事就已弄得他焦头烂额了,何必侈谈什么千秋万世。他行了一礼,道:“陛下,此举亦是治标不治本。萧氏未绝,天魔终究还在,仍是隐患。”

李世民怔了怔,道:“那李先生你以为如何?”

天子虽在暴怒之时,终究是位从谏如流的英主。李淳风暗自赞叹着,低声道:“臣知晓此事,已与袁兄商议过。只消我等预作布置,以六道圆轮大法封住天魔之地,再以阴阳两仪化去天魔戾气,这场大劫便可化解于无形。”

李世民又是一怔,道:“那你为何不先行禀报?”

李淳风暗自叹了口气。陛下终究是陛下。他躬身行了一礼,道:“天魔之力,实非我与袁兄二人能与之抗手。要解此劫,尚需两人。以四人之力。”

“能再找到两人么?”

李淳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陛下洪福,长安正有这两人。陛下,请你委派心腹之人,暗中在安福坊一带布置,务必不要让那萧氏起了疑心。”

※※※

“是大兴寺么?”

承乾眯起了眼。他并不是在提问,但匍匐在地的纥干承基仍是诚惶诚恐地道:“他是说在大兴寺。”

大兴寺,位于长安光福坊。此寺最有名的是寺中的一尊阿育王金像,乃是当初隋文帝载入长安供养,每年香火也甚是兴旺。

承乾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道:“他说了要我去大兴寺做什么么?”

纥干承基一怔,脸上也露出迷惑,道:“余七虽是小人师叔,实不啻敌国,他也不说为何,只说只消殿下听了,一定会去的。”

承乾低下头,半晌没有吭声。纥干承基见他一直不说话,偷偷抬眼看了看,却见承乾的脸上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余七的主公李玄通被天子下诏诛杀后,余七便不知下落。纥干承基的大师兄尹道法与余七是死对头,当初纥干承基在尹道法手下时也曾与余七作对,不过纥干承基自己并不愿与余七为仇。前些日子余七突然找上他时,纥干承基吓了一跳,只道余七是要来寻仇。哪知失手被擒后,余七并没有杀他,并让他向太子说这般一段话。纥干承基莫名其妙,也不知余七到底要做什么,但见太子听了后似乎若有所思,他更是疑惑。

“纥干承基,你是为余七所败吧?”

虽然看不到太子,但纥干承基也感到了太子那鄙夷的眼神。他伏在地上,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些,低低道:“小人无能。”

“知道了,你出去吧。”

纥干承基磕了个头,走出了太子的书房。外面阳光很好,但他却觉周身发凉,只有勉强让自己不因屈辱而发抖。他也没有回头,但心里却有些异样。

承乾当然没有心思去揣摸纥干承基的感受。他掩上了门,向内室走去。里面坐着一个人,见承乾进来,他起身跪倒在地,道:“殿下。”

“起来吧。”承乾看着他,又踱了两步,忽然道:“果然是大兴寺啊。”

这人站起身,道:“陛下命我在光福坊安排人手,难道是要对殿下下手么?”

承乾背起手,抬头看着窗外。窗棂上糊着薄纸,阳光映进来,一只冻蝇正在窗纸上扑着。他伸手拈住了那冻蝇,轻轻摘下了两片翅膀,微笑道:“多谢侯将军提醒了。”

此人正是侯君集。他也是大唐名将,但此时脸上却满溢着谄媚和讨好,道:“殿下为我主,臣不过尽人臣之道而已,岂有功劳可言。”

承乾看着他,脸上仍然带着些莫测高深的微笑。等侯君集将这些表功示好的话说完,他又淡淡一笑,道:“侯将军,你这一双手从今天起,就是朕的了。”

听到承乾以“朕”自称,侯君集眼中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他举起了双手,道:“陛下,岂止臣之手,臣之一身,亦永为殿下所用。”

侯君集的手十分白皙,几乎不像是一只手握重兵、曾大事杀戮的军人之手。承乾点了点头,道:“侯将军,你去早做准备吧。”

将侯君集打发走,承乾这才将手摊开。那头被摘去翅膀的冻蝇正在他掌心爬动,他的手一翻,冻蝇落在了地上,跌得晕头转向,还不等爬动,承乾的靴子已一下踏上,将这冻蝇踩做一个小点。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其阴毒。如果天子看到此时的太子,一定会惊叫起来。这哪里还是那个少年蛮横的承乾,分明就是在玄武门外被一箭射杀的建成。

世民,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他如困兽一般在屋里踱了两圈,突然一掌扑在案上。这一掌用力甚大,那些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的笔砚也跳了一下。今天侯君集的来访虽然让他更增了几分信心,但这信心还是太小了。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旧部多已遭斩杀,即使有魏征、侯君集之助,仍然不足以撼动世民的根基。那余七借纥干承基之口前来相告,定然是个圈套了。若不是侯君集及时密报,自己真要一头扎进去。

不管世民你知道了什么,上天总是眷顾我的,我终于从黄泉回来了。

他的嘴角上,一丝诡秘的笑意渐渐浮了上来。

在侯君集的马车离开太子府没多久,一辆马车又驶进了李淳风那所小小的宅院里。李君羡从车里走了出来,向院中走去。院中的池边小亭里,李淳风正往池里洒着鱼食,游鱼纷纷浮头抢食。李君羡走到他身后,低声道:“李先生。”

李淳风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陛下命你在光福坊暗中埋伏人手?”

李君羡点了点头,道:“我分管光福坊东,侯君集将军分管坊西。”他见李淳风好整以暇,若无其事地还在喂鱼,不禁有些着急,小声道:“李先生,此间已无六耳,你告诉我吧,那真是萧后么?”

先前他将明崇俨带过来,李淳风以金盆圆光术窥探,居然出现了萧后的影像。萧后是前朝炀帝之后,自己与天子就有解不开的瓜葛,何况她的弟弟萧瑀还是当朝重臣,今年已年逾七十。如果真是她多次诱杀长安美少年,这实在是个惊天动地的丑闻,陛下只怕会灭了自己的口吧。

李淳风摇了摇头,道:“萧后风烛残年,不是她。”

听得不是萧后,李君羡才舒了口气,道:“那就好。只是,为何与萧后如此相似?”

李淳风将掌中最后一点鱼食洒入池中,拍了拍手,道:“太阴入土宿,太白昼现。君羡兄,天相颇为诡异啊,此是牝鸡司晨,阴盛而阳衰之象。”

李淳风精擅天文,李君羡对此道却是一窍不通,道:“那又如何?”

“世当出女主。”

女主!李君羡惊得目瞪口呆。自古以来,中原从无有过女主,李淳风此言,实在有些难以置信。他道:“真的么?今世新罗倭国,皆出女主,只怕天相应在那些地方吧。”

新罗当今为女王金真德持国,倭国前几年刚去世的推古王亦是女王。李淳风却摇了摇头,道:“天相如此,逆天终是不能。君羡兄,今日请你过来,有一事有劳。”

李君羡见他说得郑重,道:“淳风兄请说。”

※※※

明崇俨忽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虽然一直躺着,此时却一脸疲惫。辩机又端过一杯茶来,关切道:“崇俨兄,你不要紧吧?”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不碍事。”他拿过茶杯喝了一口,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大师,何谓孽,何谓缘?”

辩机不知明崇俨为何突然问起禅理来,沉吟了一下道:“孽为业,身口意善恶无记之所作也。缘者由藉之义,缘别不同,故分为四:一者因缘,二者次第缘,三者缘缘,四者增上缘。”

明崇俨呆呆地坐着,半晌道:“大师,你我之缘,只怕也将尽于今日。”

辩机吃了一惊,道:“崇俨,你要做什么?”

明崇俨却只是一笑,道:“缘孽皆我命。不论是孽是缘,总要我去面对。”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忽地又回头道:“大师,你佛法精深,然善泳者溺于水,是孽是缘,请多保重。”

辩机呆了呆,却不说什么。看着明崇俨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的眼前却似乎浮现出那个娇俏的身影。

这是缘,也更是孽吧。他想着。缘孽皆我命,明崇俨有他的孽,也有他的缘,自己何尝没有?他长叹一声,端起自己跟前的茶来喝了一口。清淡的蒙顶石花,却似有说不出的苦涩。

明崇俨走出了会昌寺,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长安,会昌寺,辩机,高仲舒,裴行俭,这些地方和这些朋友,都将暂别了吧。他今天终于以浮梦术将过往的一切都续驳起来了。明天,一切都将真相大白。可是他却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意思。

我的命运,真个只是如此么?

他朝东南光福坊的方向走去。

从会昌寺到光福坊,寻常马车都要走半天。等明崇俨到了大兴寺寺门前,也已过了禁夜时分,空荡荡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大兴寺也早已寺门紧掩。

他手往墙上一搭,轻身跃过高墙,落在了大兴寺的院墙里。甫一落地,他的眉头就不禁一皱。

大兴寺……此时金阿育王像已不知所踪,大兴寺也已败落下来。但双脚一站在大兴寺里,明崇俨就感到了一阵心悸。黑漆漆的大殿似乎传出一股妖气,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而至,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无论如何,总要去面对。他咬了咬牙,举步向里走去。

※※※

大兴寺本是名刹,但此时香火不盛,僧众也是极少。那些和尚也不修禅理,无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早晚课都不做,此时大殿中也是空无一人,只是,正中却放着一盏油灯。

一灯如豆,灯火却纹丝不动。假如有人在旁边的话,借着幽暗的灯火,可以看到在身周有一些影子在闪动。

那些影子犹如活物,绕着这盏小灯不住地打转。虽然无声无息,但气势逼人,几如惊涛骇浪。等转到七八转时,那盏油灯的火焰忽地暴长了一尺有余。随着亮光一闪,那些黑影忽地便已不见,而大殿的一根柱子后却闪出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穿着白纱长裙的女子。

长裙十分轻薄,她的身体几乎就袒露在外。而她出现得也太过突然,几乎是凭空出现的。她嘴角噙着一丝诡秘的笑意,红唇艳得仿佛要滴下来,正慢慢向那盏灯走近。虽然大殿中什么都没有,她却如踏在薄冰上,每一步都战战兢兢,似乎生怕会失足落入万丈深渊。

当她走到距油灯还有三尺许,从大殿一角处突然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流香。”

这声音很轻。那女子身子一震,猛地转过头。却见角落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佝偻的老僧。这老僧一身破旧袈裟,神情木然,眼中却隐隐有些悲哀。

“大哥,你果然在这里。”

老僧却垂下头,低低道:“流香,你终于来了。”

女子又是淡淡一笑,道:“当年气吞牛斗,叱咤万夫的萧流明,如今却成了一个老僧,实在让人不敢相信。”

这老僧正是当初曾在汾阳桥观张三郎与李世民一局后,心灰意懒的极玄子。隋末大乱,张三郎意欲逐鹿中原,极玄子也极有雄心,相约日后一见高下。但在汾阳桥见过李世民后,极玄子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李世民的对手,意兴阑珊,给张三郎留下一句“此世界非公世界”,从此不见踪影。他抬起头,道:“道又如何,僧又如何。流香,这世界已非我萧家所有,你纵然妄动刀兵,最终不过镜花水月,徒然让天下多造一劫罢了。”

萧流香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道:“这便是你将天魔掳走,又在这大兴寺布下禁咒之由么?害得我与二哥当年只能出走百济,在异域苟延这许多年。大哥,萧家的血脉,可不止是流在你一人身上!”

极玄子叹道:“萧家血脉又如何。我历代先帝仁厚爱民,武帝更不惜以身供佛。流香,你以魇魔秘法破我禁咒,不嫌太伤天害理么?”

极玄子与萧流香兄妹同出兰陵萧氏一门,也是嫡亲堂兄妹。萧氏本是齐梁皇族,这一族素怀大志,想要恢复故土,但朝代屡屡变易,他们多次起事,却总是竹篮打水。隋朝初兴,国势强盛,萧家想要恢复更是不可能了。到了隋末大乱,他们终于准备大干一场,不惜动用禁术咒炼天魔。此事原本就是极玄子在主持,哪知汾阳桥一会,极玄子不知去向,萧流香与那黑衣人失了主谋之人,再难有所作为,只能投靠另一个堂兄萧铣。萧铣被斩后,他们无法在中原立足,只得远遁百济,苦修秘法准备卷土重来。但三年前首度回到长安,方知大唐国势较隋朝更盛,虽说与倭国中臣镰足有过密约,但倭国远在海外,终究远水难解近渴。想要起事,唯一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天魔之上。他们藏身在萧后所居颐养宫中,多方查探,也终于发现了大兴寺的秘密。只是极玄子在此布下禁咒,他们无从下手。萧流香诱杀少年,以他们的魂魄炼成魇魔秘法前来破解,费了数年之功,直至今日方才攻破禁咒。等她杀入大殿,才知道坐镇此间的竟是大哥极玄子,心中震惊也非同寻常。听极玄子说起历代先帝仁厚爱民,她哼了一下,道:“仁厚又有何用。大哥,你纵然心灰意冷,想要归隐也是你的事,为何还要镇住天魔?难道你要护住李家天下么?”

极玄子慢慢站起身,道:“天魔苏醒,玉石皆焚。流香,纵然唤醒天魔,你说能有几分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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