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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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看他两眼,又把脑袋一偏。

“嘿嘿。你转过头去,皱起眉头,一定是在犹豫:该不该跟眼前这位风流提…咳咳…总之武功盖世的英雄讲自己的名字。你担心名头太小,说出来我这个大英雄多半根本没听过,对不对?哈哈,哈哈!”

少女眼中流光飘忽不定,道:“我不想说不相干的,你只要告诉我道曾在哪里。”

小靳道:“这怎么是不相干呢?啊,我明白了,你们这些羯人奴隶女子若是还没有出嫁就没有名字,是不是?嘿嘿,那可随便我叫了。喂,羯芥。”

羯芥是汉人管羯人做奴隶时叫的贱名。小靳话刚出口,眼前一花,那少女和身扑上,一把将他按翻在地,先一记耳光,打得小靳耳朵里钟鼓齐鸣,另一只手掐住脖子,怒道:“你们汉人才是贱奴!我大赵天下霸主,你们才是龟缩在江南的南蛮子!”

小靳虽然并非生平第一次被人骂作南蛮,却也从来没这么煳里煳涂就挨记耳光的,顿时勃然大怒,憋着气骂道:“你才是死羯奴!你们羯人才、才是天生的奴隶…”

少女喝道:“住嘴,南蛮子!你们这些汉人在我赵国才是奴隶!”

小靳拼命扳她的手,奈何纹丝不动。他继续道:“你们赵国早被冉闵大人灭了…你们羯人就快被…咳咳…杀光了!”

少女又是几个耳光下去,小靳觉得牙床都有些松动。他怒极反笑,使劲挣扎,但那少女扑在他身上,怎么也滚不开,只觉掐住脖子的手越来越紧,他拼出最后的气有一口没一口的笑道:“嘿嘿…死羯奴…狗羯贼…你们…都他妈的要被…被…杀…杀…一个脑袋只抵…抵…”

突然一口气吸不上来,眼前一黑,他心想:“死了死了,老子今日算是载在这羯蛮子手上了…不过总算没丢咱汉家气概…”

突感脖子处一松,那少女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去。小靳赶紧深吸两口气,翻身爬起,抓起旁边一根木头,叫道:“小羯贼!老子今天跟你…”

他住了口,哑在那里。只见那少女蹲在一旁,双手紧紧抱着肩头,嘴唇紧咬,火光里,一串串珠玉般的眼泪往下坠落,滴在沙地上,渐渐地浸润开去。

“咕咕——咕咕——”

小靳眼皮一跳,勉强睁开,只见一只野鸟在水边一跳一跳地溜达。那野鸟似乎从未见过人,也不怕他,渐渐向他逼近。

小靳屏住气,一动不动,待那傻鸟步近了,突然“嗬”的一声大叫,翻起身来,却听得全身好几块骨头同时“咯”的一响,顿时不敢乱动,眼睁睁看着那被吓坏了的鸟张皇飞走。

他慢慢坐倒,只觉全身到处痛不可当,仔细检查,既有从悬崖上落下时撞在树干上乌青的痕迹,也有被那个什么天下第一鸟手鞭打的伤痕。他脸上重重的好似多出几样东西,伸手一摸,吓了一跳——两边鳃帮肿得老高,好似案板上的猪头。

他禁不住破口骂道:“死小娘皮,你真当老子脑袋是枕头啊!”回头一看,只见到一堆灰烬,胡人少女却不见了。

小靳怔了半响,模模煳煳记得当时自己好象说过要带她去找道曾的,但是后来不论自己怎么伏底认短,那个小娘皮翻来覆去只知道哭,一时把他哭恼了,翻身一觉睡到现在。怎么,小娘皮一大早就被狼拖去了?

他四周望望,吓了一大跳:从面前的湖泊望过去,对面是几愈百丈高的山崖,陡峭绝壁,断无可攀沿之处。小靳心下打个寒战,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那少女,一百个小靳也早已摔成三百截小小靳了。

小靳又坐了一阵,始终没有见到那少女回来,林子间也只听见晨鸟对唱山歌,此外别无动静。

他爬起身来,在湖边转来转去,打量着如何能离开这山谷。忽地眼前一亮,清晨第一束阳光刺破山谷间淡淡的晨雾,射进深谷之中。小湖映射阳光,连带湖岸上的树林、草丛、花丛等等全部被照亮,仿佛一刹那间,整个湖畔都被映照得波光流溢起来。

小靳站在岸边怔怔的看了半响,想到若是文人骚客面对此情此景定会吟上一两句,自己是没那本事了,所以也只有小贩的命,不觉叹一口气,转身寻起路径来。

他低着头在周围的灌木里转了几圈,忽见一行纤细的足印印在沙地上。那行足印从少女当初蹲的位置延伸到自己躺的地方,不知她在那里跺了多久,终于迤俪向南,直入灌木丛中消失不见。

小靳大喜,跟着那行脚印钻进灌木中,在树根与枯叶中寻找到了踪迹,再往前爬得几步,从另一头钻了出来,看那脚印一路消失在前方的树林之中。阳光穿入林中,依稀映出一条路径来。小靳辨明方向,噼荆斩棘向谷外寻去。

这山谷人迹罕至,林径幽深,多有数人合抱的大树,其上藤蔓又粗又大,垂落下来,地上灌木丛生,不时还有些小动物仓皇地在其中钻来钻去。有次唿的一声跳出只半人来高的野猪,吓了小靳一大跳。幸亏那野猪忙着赶路,径直去了。

走了大半日,只觉越钻越深,那路径也早消失不见,想来只是野兽去潭边喝水踩出的。正在彷徨无计时,猛然间眼前一亮,有一个随风飘忽的东西让他险些叫出声来。

那是一条青灰的布条,高高地系在一棵笔直的柏树之颠,显然是特意挂上去的。小靳走到树下仔细打量,正是道曾平日里穿的僧服的一只袖子,这个时候应该在那少女身上呀。

小靳看了一阵,呸道:“哼,小娘皮想给老子指路,谁知道出去后会不会又是拳脚相加?你要在前面等老子带你去找和尚,老子偏要反着走!”

他认准方向,当真反其道而行之,心中一想到那小娘皮在谷口等他三年五载都等不到自己的模样,说不出的暗爽。

闷着头走了一阵,刚跨过一簇灌木,突地一脚踏空,跌下一条几十丈深的山涧。小靳魂飞魄散,拼死乱抓,总算抓到一根突出的树根,吊在半空。

向下看,但见山石嶙峋,落到上面非摔成七八块不可;往上看,光秃秃的岩壁,毫无落手脚处,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小靳大喊救命,但这方圆几十里全无人烟,哪里有回应?他渐感力竭,那树根也慢慢被扯出岩缝,禁不住悲从中来,放声哀号道:“可怜我小靳…”

正说到悲惨身世,忽然听到头顶上草叶唆唆作响,有一些泥土夹着枯枝滚落下来,砸在他脑袋上。有人冷冷地道:“这里明明有条沟的,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就是要往里跳。还是向北走罢。”

这声音在小靳听来远胜天籁之声,当即大叫:“胡小…喂,上面那位,救我啊!”

那人不发一言,抬脚便走,听声音真的往北行去。小靳兴奋地声音顿时变作惨叫:“姑娘…女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人继续自言自语道:“这山谷四面封闭,怎样才能走得通呢?”又走几步。

小靳急得满头大汗,突然想到一件事,憋住了气吼道:“这山谷鬼不落窝鸟不生蛋,除了我小靳谁也不知道路的!有种你看着我掉下去,最多半个月,我要看着你饿成骨头再来见我!”

正喊着,突然哗啦一下,那树根终于被扯断,小靳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往下跌落。

眼看无数尖尖的石块扑面而来,蓦地腰间一紧,被那少女抓鸡逮狗一般提起,只见那双小巧的赤足在岩石间轻盈地一点,身子便飘飘忽忽飞出几丈远,不几下就掠过清可见底的小溪,落到溪边的草地上。

那少女将他一丢,冷冷地道:“你知道路,哼,也不怕羞。知道路还乱蹿?我给你个路标,你却要逞能。早知道这么窝囊我就不过来了。”

小靳坐在地上,全身酸麻,心跳的声音大得几里外都听得见。他勉强捂住胸口,道:“那…那也不能这么说。刚才我不知道路,可现在知道了。”

“是么?”少女四处瞧瞧,道:“我怎么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你们蛮…咳咳…恩,你们羯人从来都在北方草原生活,不知道象这样四面环山的谷地,出去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顺着溪流走。”

那少女眼中一亮,不过望着溪流前方陡峭的石壁,仍有些将信将疑。小靳道:“还磨蹭什么,反正跟着我小靳来罢!”

当下两人顺着溪流,一路南行,穿过了树林,转过山头,坡势渐缓。朝日照射不到的地方,晨雾还未散去,象一条条玉带,在缓坡四处低矮的灌木和草丛中起伏。

此刻已是初春,一个月前还是冰封雪盖的山林间早已遍地都是嫩绿景象,数不清、道不出的野花也仿若繁星般的藏在草丛之下,等待大肆绽放时刻的到来。两人都在血肉横飞、尸骨遍野的人世间待得久了,乍入如此之境,恍若隔世,是以虽然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却不由自主放满了脚步。

小靳深吸几口,只觉雾气凉凉的渗入心肺,说不出的受用,偷眼看那少女时,见她也微闭着眼睛,似乎陶醉的唿吸着,裹在宽松僧袍中的身体微微颤动,他心下暗道:“妈的,这小娘皮可美得紧呐,口风也管得紧!不知道是什么来路,脾气可臭,哼,我得小心才行…怎的臭和尚惹上了老毛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总之不要被老毛龟找到才好…不过,如果真的如老毛龟所说,什么谢云、慕容镪之类的龟公龟爷都出来了,和尚恐怕也没多少清静日子过了…老毛龟被老子提到须鸿就吓得变了龟壳颜色,恩,这小娘皮武功和她相近,要是让老乌龟知道,想来也是大大的不妙…”

正想得头痛,忽听身边“嘿”的一声,小靳抬头见那少女长袖飘飘,从身旁一掠而过,跃上前面两丈多高的岩石。

小靳抬头茫然四顾,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另一面绝壁之前。小靳叫声“啊哟”,没想到这山谷竟然是四面包合,无路可出。

但见前面崖壁陡峭嶙峋,断无可攀爬之处。脚下的溪流自一线天似的峡谷中穿过,激起数丈高的水花。

小靳搔着头道:“怎办?要不再往回走试试,也许溪流的源头有路也说不定…”

那少女上下打量打量,低声道:“不必。”纤手一伸,不待小靳有何举动,将他提起,纵身向下跳去。小靳惨叫声中,那少女一只手攀住岩石缝隙、树根藤蔓,双足在石壁间纵横腾挪,如飞般穿行。

小靳生平第一次在十几丈高的地方飞来飞去,看着光秃秃的岩壁,耳旁唿唿生风,还有脚底下湍急凶险的水流,险些吓得胯下失守。只是在这胡小娘皮身旁,那是说什么也要保住汉家气节的,他只得闭了眼强行忍住。

但毕竟窜高走低,忽升忽起,心中难受得紧,这个时候突然脑子里蹦出道曾经常念叨的一段经文来,管它有用没用,开口便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你念的是什么?”那少女突然厉声问道。她脚在岩壁上一点,一只手抓住根垂下来的老树藤,刹时身形一顿,定在空中,双目圆瞪,盯着小靳,道:“你刚才念的什么?”

小靳还以为落了地,睁眼往下一瞧,却仍旧悬在半空,脚下十来丈深的地方溪水湍急。他再转头看看,只见胡小娘皮就吊着根指头粗细的枯藤,顿时骇得七魂跑了四魄,惨叫道:“你发什么疯啊!”拼命挣扎去抓旁边的山石。

那少女扯着他的手,将他在空中晃来晃去,道:“你念的什么?恩?是谁教你的?”

这下子,小靳汉家千年的气概也架不住冷汗直冒,破口骂道:“这是《金刚经》啊小娘皮,天下几千几万个秃头都会念,你是不是要一个个去问啊!”

少女道:“是道曾教你的,对不对?他还说什么了,那天来的那个红发女人呢?”

“有屁个红毛女鬼…啊呀!”

少女手一扬,将他高高抛起,在空中旋了好几个圈,待落下时她又伸手逮住,冷冷地道:“再乱说,就不接住你了。”

小靳腹内翻腾,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来。这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把肠子倒着吐出来。

那少女见他这般惨象,不似装假,便提着他跳到一处岩石上。小靳伏在地上喘息,老半天才翻过身来,两手在四周仔仔细细摸了个遍,确信此刻还算身有保障,这才声带哭腔的骂了出来:“他妈的臭小娘皮…”

那少女悬在旁边的枯藤之上,随着风轻轻荡漾,沉着脸冷冷道:“怎么,这么就受不了了?真是没用。”

小靳这番受辱非小,破口大骂:“妈的臭小娘皮老子不怕你逼问有种就把小爷从这里扔下去你当小爷是狗可以拧着颈皮扔高抛低…”——那少女伸手过来,他又踢又打直往岩石里面缩——“当初不是小爷把你从尸体堆里背回来给你挑水洗澡升火做饭你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他这一骂就是一刻多时,连洗澡偷看不成、道曾耍赖等都连带骂了出来,但始终未曾提及一个“羯芥”、“羯奴”之类的语句。

那少女眉头微皱,却也听了出来,由他怎样的骂,一句不回,悬在藤上荡来荡去,也没有再伸手打他一下。看样子她也甚不会吵架,实在被骂得恼了,除了怒目而视,就只能回一两句:“胡说八道”、“不要脸”之类,虽然声音动听,毕竟言语贫乏,哪里及得上小靳深受汉人博大精深之文化侵淫、旁征博引,极尽婉转之妙?

忽听头顶一声长啸,一只灰苍苍的大雕从上方的树林中飞出,被谷中气流所托,飘飘然升上高空。

两人一起抬头观望,直到那雕的身影隐入薄云中消失不见,才同时低下头来,却不想对视在了一起。两人当即一个白眼,一个怒目,毫不客气地各自哼的一声转过头去。

那少女又荡了一阵,终于停下,纵身跃到小靳所在的岩石上。见小靳往石缝里一缩,她背手退到岩石边上,道:“放心,我不打你了,不过你要老实回答。刚刚你念的那句偈语,是不是道曾教你的?”

小靳见她首先退让,也松了一口气,果然老老实实道:“是。”

那少女又问:“你说,那天来找道曾的红发女人,是不是叫须鸿?”

小靳点头道:“红发女人?正是叫做须鸿。”

少女目光一跳:“什么时候来的?她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小靳摇头道:“我不知道——说来这都怪你。”

少女大奇,道:“怎么是我?”

小靳“哼”一声,皱眉道:“怎么不怪你?我正在骗那萧老头儿,你突然冲进来抓住我跳崖,小爷黄胆都吓掉了,哪里还有工夫去想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少女啊道:“你…你是骗…可是你怎么知道须鸿?”

小靳道:“那你要问和尚啊,他见了你在庙里撒泼打滚的身法,就说和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很相象,又说叫做须鸿。昨晚姓萧的老毛龟问起和尚和胡人有什么牵连,我一清白人,我怎么知道?老毛龟就打我,妈妈的,这笔帐非算不可!我小靳在东平可也算有脸面的人物…”

那少女见他开始挽袖子,哆哆嗦嗦把身上的鞭痕露出来看,很不耐烦的道:“行了行了…你说道曾跟你说起须鸿是因为见了我的武功家数…恩,原来你是骗他的。”可是语气失望之极,比自己被骗了还气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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