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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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我不是对小时候某次情欲实验忽然恍然大悟。

我的保姆叫做梅子,是个农村姑娘。她在我记忆里的形象已经很模糊,依稀仿佛是个娇小壮实的姑娘,两边脸颊上各有一个大大的、浓烈的红圈,粗眉细眼,不是精明刮利的长相。

她开始照顾我的时候才十七岁,比我大十五岁。但是——我们的思维水平差不太多。

她刚刚接手我的时候,还颇有野心,觉得要把我培养成一个懂礼貌有文化,可以抱出去炫耀的小淑女才算有所交代。所以,即使爸妈只是要求她睡觉翻身时不会一把压死我,保持我活着的状态就可以了,梅子还是自告奋勇地对我实施了一系列失败的教育活动。

比如,当我的父母都在屋子的时候,她就开始教我背诗。她拿着一本拼音插图版的《唐诗三百首》,手指热切地在每行字符之间滑动,以初学者的认真念出声来。我心不在焉,偶尔敷衍地发出几个拟声词迎合一下。

有一天,她觉得我学得差不多,基本上可以出炉了,就组织了一场大型文艺汇报演出,莅临本次盛会的领导有:我爸,以及,我妈。表演的主要内容是诗歌朗诵。梅子声情并茂地朗诵:“白日依山……”我说:“尽!”

“黄河入海……”

“流!”

“欲穷千里……”

“目!”

“更上一层……”

“……嗯……”

这次事件对我倒没有什么打击——无知是我的显赫,是我皇帝的新衣,人人都看得见但没有人说,但是对梅子的打击很大,她无法成为我智力上的启蒙导师了。

其实,当“文化教育”这个可恶的包袱消失之后,我们俩反而如释重负地变得亲近了。我每晚和梅子一起睡。我的床突兀地放在客厅的一角,明显不在装修的原有规划里。床极小,我和梅子在黑暗中鼻息相抵,梅子的呼吸也很壮实沉重,从我的头顶呼啸而过,在隆隆的呼吸声中,我们絮絮叨叨总有说不完的话。

一个婴儿,同一个要求进步,要求世故、社交、爱情、时髦的农村少女能说什么?具体的话题我回忆不起来了,我只记得相当的热闹投机,也许是分享她对世故爱情的期待?也许是做保姆辛苦屈辱,也不是长久之计?在我们这样一个拮据的家庭,也不易居?从农村到城市过程艰辛,城市也没有预期中的光鲜,还对更时髦的生活有愈演愈烈的野心,然而时髦到底又是什么样子……

这些对话的碎片都是我日后一点点拾起的。我放学的路上,总能看到些家庭妇女拎着馒头、炒面,站在家属院的门口交谈,在赶回家做饭之前,偷得一些唏嘘和相互怜悯片刻。她们的只言片语,总能让我回忆起我和梅子在黑暗中的交谈。

我记得有很多次,我也像比较年长沧桑的那个家庭妇女,感同身受又居高临下地劝慰道:“其实生活就那样……”“知足吧,你好歹比我幸运……”

梅子离开我们家很多年之后,我妈才迟到很多年地又惊又疑:“当年你和梅子怎么有那么多可以聊的?对了,你们那时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我不说谎,这确实是当年的主要话题之一。

为什么我琐碎的“有保姆的日子”,会让我和卡萨诺瓦的保姆联系起来?卡萨诺瓦的保姆,通过荷尔蒙上的揠苗助长,帮助他迅速地成长;我的保姆,也通过对我社会情商的过分高估,让我的童年,有过一段疯狂的脱轨。

保姆,是第一个把孩子引为同类的人。

父母,把孩子手脚捆绑口耳蒙蔽,拘禁在畸形的婴儿天地里——“乖乖,你好好的不要动”;长辈,定期把孩子的脸颊用口水濡湿而已。

只有保姆,因为寂寞,会把她们的世界,分享给儿童床里唯一的观众。

梅子在的时候,我借用了她十七岁亢奋壮实的身体,走出两岁的短小四肢走不出的门,见识和体验我够不着的生活经历。

梅子走了之后,她帮我建立的那个俨然接近真实size的世界轰然消失,我又回到了那个甜蜜乏味的儿童天堂。

我的童年瞬间回到正常的轨道,不,甚至是倒退了。我又喃喃着大人听不懂的娃娃话,整个人摊化成一团可以忽略不计的孩子气。

寂寞芳心二人组

一块水边的大石条上,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头上养着一圈罗汉发,身上穿了青粗布的棉袍子,在太阳里张着眼望江中间来往的帆樯。就在他的面前,有一位十五六岁像是人家侍婢模样的女子,跪在那里淘米洗菜。这相貌清瘦的孩子,既不下来和其他同字辈的小孩们去同玩,也不愿意说话似的只沉默地在看远处。等那女子洗完菜后,站起来要走,她才笑着问了他一声说:“你肚皮饿了没有?”

他凝视着远处默默地摇了摇头。倒是这女子,看得他有点可怜起来了,就走近去握着了他的小手,弯腰轻轻地向他耳边说:“你惦记着你的娘么?她是明后天就快回来了!”

这小孩回转了头,仰起来向她露了一脸很悲凉很寂寞的苦笑。

——这是郁达夫对他和他的保姆的回忆。童年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些人的一瞬莫名其妙就成了永恒。在记忆的车水马龙中,这个孩子和少女的剪影,着实能称得上“动人”两个字的。

在爱情里寻寻觅觅的无言懂得、深刻默契,原来在五岁的时候,就曾拥有过。

郁达夫的保姆叫翠花,她嫁过,生过,养过,当了寡妇。郁达夫成年后,一次回家的时候看见她刚从乡下挑了一担老玉米之类的土特产来探望郁达夫的老母——

“和她已经有二十几年不见了,她突然看见了我,先笑了一阵,后来就哭了起来。我问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外甥有没有和她一起进城来玩,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还向布裙袋里摸出了一个烤白芋来给我吃。我笑着接过来了,大家也都笑起来了,大约我在她的眼里,总还只是五六岁的一个孤独的孩子。”

保姆在我的床上的时候,我们两个在一起寂寞,当保姆离开,就剩下我一个寂寞了。

二 幼儿园

——我们被禁止的爱与怕

谁给我撒种子

活到现在,我只经历过一次明确而强烈的爱情。

所以,每当被人问起任何一点涉及爱情的话题,我总是兵荒马乱地把这段记忆从抽屉里拿出来,动情地向旁人展示这段年代久远、又臭又长、皱得像梅干菜、旧抹布一样的爱情。

而我失散已久的男朋友的名字,也被我肆无忌惮地反复提及,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公开提及,俨然当他已经作古多年了。

事实上,我最早的,清晰的,而且现在还历历在目的记忆,就是我那小恋人的名字。

幼儿园的公共卫生间的墙壁上,挂着一长列的毛巾,每个人毛巾上方都有一个铁质小牌子,上面写着毛巾主人的名字。

我站在他的毛巾面前,凝视着他的名字,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名字,然后小步快跑到我自己的毛巾面前,用同一根指头抚摸自己的名字。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密,让我起了极大的战栗,心脏表壁都起了一颗颗鸡皮疙瘩。我再去触碰他的名字,久久摩挲不能自已。这是我一生中最悱恻的片段,悱恻到哀切,红漆凸起的质感还保留在指尖,我随时可以唤醒。

我的这个梦中情人是个黑得表面发光的男孩子,额头很大,长得像年画里活了八百岁的彭祖。不过夸张的大额头下紧压着一副紧凑俊俏的眉眼,目光灵敏略显暴戾。这样精明和显眼的脸,让绝对外貌协会的幼儿园老师一眼看中,选为班长。

班长的职责就是不分场合的耍威风,服众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整个幼儿园的逻辑与伦理,就是这样简单地一如动物世界。而我,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雌性动物臣民,顺理成章地臣服于睾丸素冲脑的雄性首领。

我们每天中午都被安排趴在桌子午睡,规定姿势是把头埋在臂弯里。班长负责巡逻,检查是不是每个人都睡了,他尽忠职守,总是把人后脑勺的头发抓住掀起脑袋,然后掰开那人的眼皮看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对方眼皮稍有扇动,就是装睡,就要站起来罚站一中午。

每当他的脚步接近,我都心跳如雷,分不清是期待还是恐惧——是期待爱情还是恐惧惩罚,还是期待惩罚,恐惧爱情?

我在这种混合的刺激中欲生欲死,但他从未掀起过我的脑袋。后来我终于按捺不住,听到他脚步接近,就急不可耐地起身与他对视。

在我很多年对别人的讲述中,我总是说自己当时一脸淫笑,就像古装剧里的恶少。但如果诚实面对记忆,我会发现,自己其实当时洋溢着就义前的慷慨热情……以及兴奋——喘不过气的兴奋,对于将要到来的粗暴待遇。

下午照进幼儿园的阳光,像是话痨终于疲惫了的沉默,孩子的呼吸声又浅又沉,蝉声忽远忽近,在这琐碎的伴奏下,我们直视对方,紧张对峙,不知所终。

直到无恶不作的班长咕哝一声移开目光,转身极速离开。这不是关于爱情的神圣巷战,他是被我小小身体里勃发的过量雌性荷尔蒙吓得落荒而逃。

那天傍晚,我妈骑自行车接我回家。我站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我妈的脖子,附在她耳边说:“妈妈,我知道我以后要谁帮我撒种子了。”

“撒种子”的典故源于我早期失败的性教育。我三四岁的时候,好奇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大人告诉我,是男人从商店买了种子,然后用撮箕往妈妈的肚皮里撒。侥幸落入肚脐眼的那些,就发育成了孩子。

我妈问:“你想让谁帮你撒种子啊?”

我脑海中有一幅画面渐渐清晰,我的班长穿着蓑衣和雨鞋,戴着宽檐草帽,打扮得像农民在播种时节准备下田,捧着一撮箕的种子,对我笑得鬼头鬼脑。

班长,我们回不去了

十几年后,那是最热的下午。

为了省钱,网吧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空调。一个漆黑的干瘦少年平瘫在座椅上,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超过四十小时了,然而不饿也不想吃饭,不困也不想睡觉,只是有些烦躁。他盲目疯狂地点击观看视频电视电影,又以更快的速度关上。屏幕上的人都笑着,却没有缝隙可以让他钻入,逃到一个小小的善意的世界。

他漫不经心地点击观看一个著名的访谈节目,主持人是个笑容可亲的瘦弱女人,嘉宾是个短发少女,穿一身浅浅淡淡的紫,表情和手势夸张地不知道在絮絮叨叨些什么。一时间也看不出来她是什么身份,反正不是明星。少年竟奇异地被吸引住了,决定看下去。

主持人笑道:“大家都挺好奇你的感情状况。”

少女手舞足蹈地说:“活到现在,我只经历过一段明确而强烈的爱情,那就是我幼儿园的班长。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他叫王烈……”

少年一下子挺直了身子,打破了已维持两天的静止状态——少年的名字也是王烈。

屏幕里的少女继续亦真亦假地笑道:“王烈是我的第一个爱人,他让我绝望心死,到现在还没拾起拼凑出心里所有破掉的碎片。”

这话说得,还真是一点真诚也没有,少年却忘记去计较,因为他激动地发现少女说的“王烈”就是自己。他已经认出了这个少女——也许是她情绪亢奋不能自已时,五官牵动出了一些熟悉的蛛丝马迹。

这个女孩子是他幼儿园的同学,是他众多爱慕者中的一个,他都知道,他心里都有数。每当他微微扭头,以鹰的俯冲的目光左顾右盼时,总能抓到周围的女人——准确说起来是奇形怪状的女人,因为只有两种组成,五岁的女童和五十岁的已婚妇人——都贪恋地看着他的大额头。

在他所有的爱慕者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少女,她对他的喜爱是如此汹涌,满头满脸地泼向他,躲闪不及简直具有破坏性。举个例子,幼儿园里每天都要睡觉,两人一床,头脚相对。每次他刚把枕头在床上放好,一个圆滚的身子就会立刻跃至翻滚到他身边,推之不得,踹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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