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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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安子摇头道:“你以为看小说呢?冤冤相报没完没了,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许奎在南宁混许奎的,杨侃在成州混杨侃的,除非是万不得已,谁也轻易不敢招惹谁。”

小银子却猜测道:“那说不定他们已经在生意场上起了冲突了,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

安子却突然站了起来:“不行,我得出去一下。”

小银子问:“你要去哪儿?”

安子说了句:“去我舅舅那里看看。”

小银子大诧:“你还有个舅舅?我怎么不知道?”

安子却道:“就是汤佑清家里。”

“是汤老头啊,”小银子顿感索然无味:“原先你管人家叫汤老头,后来又改口叫汤老师,现在可好,叫上舅舅了,我还记得你舅舅家有个漂亮的小表妹,是不是?”

安子没好气的说道:“你看你,怎么又来了,快点穿好衣服,你跟我一块去,顺便跟舅舅说一说舒高胜在深圳的情况。”

“你还有脸提舒高胜啊,”小银子一撇嘴:“你说你找了个什么人啊,腿瘸你就腿瘸吧,还总是不老实,深圳办事处我好不容易招来员工,没几天就哭哭啼啼找我告状,太不老实了,我一生气不让他插手公司业务了,他就整天摇着轮椅在街上惹事,别提多闹心了。”嘴上说着,小银子还是听了安子的话,赶紧跑进浴室梳洗打扮,好歹汤佑清是个讲师,跟舒高胜不是一码事。

 安子带小银子开车到了汤佑清家附近的一家超市的停车场上,然后走着钻进了那鸡肠子一样曲里拐弯的小胡同,小银子起初还让安子牵着她的手走,走了十几分钟,都走得满身是汗了还没到,她忍不住又嘀咕起来:“他们家怎么住这种地方?”安子笑道:“所以我才动了念头,开发成州大学园区建设的。”小银子皱皱眉头:“费这么大劲啊,那你还不如干脆买套房子孝敬你舅舅。”安子扭头看了看她,却不说破大学园区建设项目只是为了套取银行贷款的事情,只是简单的说了句:“房子其实我早就替他买了,可是他说什么不肯住。”小银子不明白:“那他为什么不住?”安子冷笑:“等你见到他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很快,小银子就见到了安子的“舅舅”汤佑清,那个老学究,当他们手牵手走进院子里的时候,老学究跟每次安子进来时看到的情景一样,正在俯身一只炉灶上点火,弄得灰头土脸晦气重重。安子一看到这情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舅舅,我不是替你买了电热炉微波炉了吗?你怎么还摆弄这玩艺儿?”汤老头抬起那张皱巴巴的橘子皮脸,说了句:“这个不是省电吗。”气得安子不和他说话,牵着小银子进了屋里。

屋子里倒是很阴凉,而且安子年前曾经请过装饰公司来给装修过,家里的电器也一应齐全,两年没见,汤佑清的老婆胖了两圈不止,汤佑清本人身材缩小了两个尺码不止,只有汤佑清的女儿汤婷婷出落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见到小银子她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叫了声嫂子,小银子勉强答应了一声,下面偷偷的踢了安子一脚。

汤佑清的胖老婆端上茶水,极是热衷的拉着小银子的手不放,问东问西问个没完,一直到汤佑清走进来,脱下围裙坐下来陪安子聊天,这个胖婆娘这才放开小银子,小银子如释重负,假装文静秀气的坐一边听汤老头和安子聊天。

汤老头先开口:“安子,给你拿去的书,看完了没有。”

安子就露出一脸没出息的样子:“舅舅,你这次拿的书,都过时了,什么《政治经济学》,学校里都不讲这门课了,我还是爱看轻松一点的,就象赵钜推荐给我的廖无墨写的那本《黑社会》那样的,才符合我的胃口。”

汤佑清不高兴了:“胡说八道,谁说学校里没这门课了?要是让我们学校的罗维宏教授听见,不跟你玩命才怪,他就是讲这门课的。”

安子就虚心求教道:“那舅舅你告诉我,这本书我应该怎么看?”

老学究汤佑清最喜欢这类没边没沿不解决任何问题的问题,听了后两眼一亮,先咳嗽了一声,喝口茶润润嗓子,这才斯条慢理说道:

“经济学这东西,说复杂,真是太复杂了,说简单,实在又是太简单了,在西方,这个东西是很复杂的,它是一种社会现象,要研究它内在的固有规律,是非常艰难的。但在中国,经济学又是最简单的,因为它表现的不是一种社会现象,而是一种社会规则,或者说是一种游戏好了。这二者有什么本质区别呢?其区别主要体现在分配机制上,前者,是以一个人在经济活动中的表现而获得薪酬,后者,却只是一种等级森严的分配体系。所以中国的事,难搞,难搞在什么地方?有游戏,讲规则,就会有人钻孔子,有人做弊,这样一来一个简单的游戏又演变成为了一种复杂的智力博奕。这种智力博奕是多向的,博奕者的选择也是其中的一个变数,这就为将来的发展增加了变量。现在算命占卜又大行其道,为什么呢?原因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我们生活中的变量太多,各种错综复杂的要素形成的合力就是那所谓的虚无飘渺的命运了,命运这个东西到底有没有?如果有,又如何把握住呢?答案就在于政治经济学,你说它是政治吧,它偏偏非要厚着脸皮卷进经济活动中,你说它是经济吧,它又和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关系。”

汤老头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然后才心满意足的端起茶来喝上一口,兴致勃勃的准备继续往下说。小银子却听得有趣,才明白过来安子的气质变化怎么会这么大,他天天和这么个老学究泡在一起,再笨也能学上几句冠冕堂皇的术语。看安子认认真真的听,小银子偏要捣蛋,插了一句:

“外国人也相信算命的,我在深圳就碰到一个鬼佬,碰到熟悉的中国人就让人给他算命,算完了就认真的付钱,美元,后来才发现他的美元都是假的。”

汤老头一口茶正喝到嗓子眼里,叫她这么一捣乱,噗的一声,喷了一地。抬起头来鼓着两只眼珠看着她,半晌,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过了一会儿,安子用眼睛示意汤婷婷,让她把小银子哄开,汤婷婷白了安子一眼,走过来说道:“嫂子,我这里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你进来看看喜不喜欢?”不由分说,就把小银子拉进了里屋。然后安子急忙蹲到汤老头的面前,把许奎要来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舅舅,这个事本来正常的朋友之间的往来,可我怎么总是觉得不对劲呢,心里不对劲,却说不出来为什么。”

汤老头眼睛闪出骇人的光芒,脱口说出几个字:

“西南政局有变。”

“什么?”安子没有听清楚,问道。

汤老头道:“西南权力架构正在重新组合之中,你瞧着吧,过不两天就会有大型的贪污案件爆出,这个事,其它渠道也有相关的风声传来。”

安子不解:“这…这跟许奎有什么关系?”

“你糊涂了你!”汤老头操起一根直尺,照安子的脑袋上重重敲了一记:“我让你看政治经济学,你不看,临到事头傻眼了吧?你怎么就不明白?西南权力架构要重新组合,这就意味着资源的重新配置,这种变动将直接导致次级权力架构的重新洗牌,你那个坤哥,还有许奎,或是已经面临清算,或是已经被清算了,他们之所以跟你联系,就是希望你能够拉他们一把。”

事情来得好快,从汤老头说那番话还没过三天,许奎的电话就打到张红安家里来了:“张哥,好久没见了,把兄弟忘了吧?”

安子欣喜的喊了起来:“奎哥,你还说,兄弟这两年除了想你,就没干别的事。”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急速的打手势示意小银子把门关好。那边许奎哈哈大笑起来:“张哥,兄弟下个月可能要跑趟成州,到时候咱们哥们好好的聚一聚,两年了,靠!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安子激动的道:“那好,奎哥你尽快早点过来,小银子还惦记着这事呢,我这边可是虚席以待了。”许奎豪爽的放声大笑:“张哥,去肯定是去的,我有个亲戚,去年在成州摆了个摊,不大,他家住在豁朗巷口七号,一个老实巴结的窝囊物,张哥有时间的话,过去看看。”

安子用心的把地址记下来,放下电话,就急忙换出门的衣服。小银子问他:“你这时候出去干什么?”安子脸色阴郁的嘀咕了一句:“许奎有个亲戚在成州,我得过去瞧瞧。”小银子脸色大变:“八成就是许奎本人。”安子怔了怔,看着她:“你怎么会这么想?”小银子用手指了指电视里正在播出的新闻节目:“你好好听,今天出席的,少了一个人。” 这个小银子,不争风吃醋的时候,脑子比安子好用的多,不过女人嘛…安子的脸色更加阴沉,心不在焉的在她乳房位置上抓了一下,说了声:“你在家里好好呆着,把门锁好等我。”然后,他在妻子不安的目光注视下匆匆走出了家门。

所谓的豁朗巷口七号,是一所与汤佑清居住的差不多的待拆土建平房,安子敲门的时候,里边有个女人小声的问了句:“找谁?”安子说出了许奎那个亲戚的名字,女人又问:“你是谁?”安子再报上自己的名字,女人这才打开门,门道里光线昏暗,也看不清楚女人的容貌,安子只注意到她的腰身纤巧,应该年龄不大。她带安子到了屋里,让他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替他倒了杯水,与安子很是随意的聊着。

聊了足足十几分钟,才听见外边门响,一个人背着光走了进来,黑糊糊的只能看到一个面目不清的影子:“安子兄弟啊,两年不见了,你还好吧?”那带有疲倦的沧桑与落寞的寂凉的声音一听在安子的耳内,他大吃一惊,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将屁股后面的小板凳碰得叽哩咕辘的跌倒:“坤哥,是你。”

“没错,是我。”进来的人,正是西南大佬邵元坤。

两年不见,邵元坤的形貌变化得惊人,他显得苍老,颓唐,气色灰败,两只眼角皱纹密布,身材明显比上一次安子在王子酒吧见到他的时候矮小了许多,那一身衣服穿得还算是合身,但疏稀的满头白发,和那走路时带有明显颤动的身形,无不标志着这个黑道大佬的衰落。

见到他,安子疾步上前,握住他的手:“坤哥,坤哥,坤哥。”他一边重复三次邵元坤的名字,紧握对方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安子的挚情,让邵元坤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拍了拍安子的胳膊:“安子兄弟,我就住在对面,看到你来了,又等了十几分钟,证实确实只是你一个人,我这才进来的,兄弟的这点心眼,你不会生气吧?”

安子放声大笑起来:“坤哥,你对我安子怎么样,我心里是有数的,缺德负情的事不妨多做,但对不起坤哥的事情,我还干不出来。”邵元坤也哈哈大笑起来,他拉着安子走到里屋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我的事,安子兄弟一定是听到风声了吧?”安子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上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我知道这个情况,还是从奎哥的电话中猜出来的。”邵元坤大诧:“许奎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听着的啊?好象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这句话问出来,就表明了邵元坤对安子的信任,他连自己的心理弱点都毫无保留的袒呈给了张红安。

于是,安子就把汤老头分析的过程跟邵元坤说了说,听得邵元坤连连点头,一迭声的说道:“是不是?我说我没看错你吗,是不是?果然没有看错你,我阿坤生在世上,别的本事是没有,只有这双眼睛,从来就没有看错过人。”可能是年龄老化导致了他思维迟钝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遭受到灭顶之灾导致了他心浮气燥的原因,这几句话他车轱辘般的翻过来倒过去说了好多遍,情绪才稳定下来,安子开口问道:“坤哥,不是好好的吗?我看他已经升上去了,怎么突然出了这种事?”

邵元坤苦笑:“说起来,这都要怪他自己,怪他自己不听我的话啊。”

邵元坤和安子口中的这个“他”,就是当年得到邵元坤的扶助,后来进入权力架构并成为邵元坤的荫庇的那个人。正如汤佑清所说的那样,权力架构的重新组合导致了次级权力架构的重新洗牌,其结果,就是西南大佬邵元坤被迫亡命出逃。

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人的命运。

坐下来,邵元坤开始絮絮叨叨:“安子兄弟啊,人这个东西啊,猖狂不得啊,真是猖狂不得啊。安子兄弟,你以后一定要记住,越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就越可能是最危险的时候,道上的兄弟凡是被人砍的,哪一个不是在得意忘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啊,命太好,太得意了,忘乎所以了,自己把自己害了。”安子点头:“坤哥抽烟。”邵元坤摆手,不肯抽,他有几句话要跟安子说:

“他就是这么个情况,太得意了,忘了自己姓什么了。早两年我还跟他说,你缺钱,在我这儿拿,但别人的钱你千万别碰,因为咱们是兄弟,就算有事,我也肯定替你顶着,钱的事情上,绝对不可以出乱子的。起初他还听我的话,后来他官越升越大,这要是搁在以前,算是封疆大吏了吧?少说是二品,可以了吧?他来上任,上面的人警告他说,有三个女人你碰不得,男人吗,没有这个毛病还叫男人吗?所以上面才警告他:三个女人不能碰。起初他也是挺老实,不光那三个女人,别的女人也不碰,但时间长了,积则生弊,他就有点昏了头,就碰了其中一个女人,碰你就碰吧,越不让碰越要碰,男人嘛,都是这个德性,可是他做得也太过份了,太张扬了。他坐的这个江山,是人家那个女人的老公公当年提着脑袋打下来的,这叫什么事呢你说?丹书铁券那东西可从来没有过时啊,不在明面上,但心里都有一本帐,谁无子息?谁无儿女?断人后路的事,无论如何也做得太过份了。结果让人家婆家哭告了上去,你看看就是这情形了,下克上啊,这事搁在我的兄弟身上,我肯定也要杀一儆百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杀良将,何以立威?就这样他轰的一声就自己把自己搬倒了,倒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大树啊!刨根带叶,牵扯了也不知有多少人。”

说完,邵元坤孩子一样抹着眼泪,失声痛哭起来:“安子兄弟,你一定要记住,这世上有一种力量,算卦的称之为乾,你看不见摸不着,但却主宰着天地的运行,它是一种力量,也是一种秩序。所以说,乾为天为纲纪,朝纲绝对乱不得,你明白兄弟说的意思吧?”

安子急忙点头:“坤哥的意思我懂,我懂。”他当然能够听得懂,这就是汤佑清老头弄出来的什么权力与次级权力理论的传统诠释。

正聊着,许奎从门外进来了,安子急忙站起来,和许奎抱在一起,见到安子,许奎好象比邵元坤还要高兴:“张哥,嫂子还好吧?”安子声音有些梗噎:“她还好,比我还惦着奎哥呢。”许奎看了看安子的脸色,知道他是在调侃,这才放声的大笑起来。

实际上安子的心里,并不认为这两个人逃来成州是对的,他们应该往中缅边境方向,往安南方向,往金三角方向,不过想一想,荫庇坤哥势力的那株大树一倒,出国的关隘,一定是都已经关闭了,反倒是内地,与西南的干系不大,谁也想不到他们会躲到这里来。但是,他们打算下一步怎么办呢?

他们一行一共是四个人,许奎带着他的妹妹许瑛,邵元坤身边一个已经跟了他十几年的叫阿江的女人。邵元坤的意思是,把许奎的妹妹和阿江留在成州,托付给安子照顾,他和许奎三天后逃离国境。路线是从二连浩特出关,先进入蒙古国,而后经俄罗斯转道德国的哥本哈根,哥本哈根是世界级航空港,由此转道,进入一个叫文莱的小国家,他们也许从此就要在那里做寓公了。

当天晚上,安子把许瑛和阿江带回家里,把她们交给小银子照顾,小银子很是纳闷,悄悄的问了一句安子:“都这个节骨眼上了,怎么还带着她们?”安子的心里紧了一下,就连小银子都看出来不妥,邵元坤和许奎却做出来了,可见这次事件对他们的心理冲击是何等的强大,他们的阵脚又乱到了什么程度,竟然犯下如此明显的错误。

安子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这件事会出岔子。

怎样才能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得离开,这件事让安子犯了愁,他一连两天没有休息,反复推敲了一个又一个的方案,但到最后都推翻了。安子曾经考虑过从鹜城弄一辆车,由许奎驾驶返回鹜城,绕道去机场,但这么作牵涉到驾驶执照的问题,时间上来不及,最后,安子决定冒险,由他亲自驾车送他们去机场。

好象冥冥之中真的存在着一种神秘的感应,到了那一天,晴朗的天气突然发生了变化,东北方向不时闪过一道又一道的极光,惊动了成州居民,大半夜的不睡觉,爬到楼顶上看稀奇。极光过后天气突然变得阴晦起来,粘乎乎的天空好象是一团蠕动的胶态物,沉惦惦的压在安子的心上,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要出事,真的有可能会出事。一个古怪的声音不停的在他脑子里响着,那种逼迫感几欲令他窒息。

小银子好象也有这种感觉,临安子出发之前,她突然失态的奔过来,死死的抱住安子,那副凄楚的模样就象是生离死别,吓得安子心里毛骨悚然。许瑛和阿江就象两个没有质量的阴魂,垂着手半死不活的站在门口,把现场的恐怖气氛推到了极点。

他出了门,驾车去接应邵元坤和许奎,路上却突然遇到了杨侃,这几天他一直躲着杨侃,怕这个奸诈的家伙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发现什么。可是杨侃却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他把他的车横过来,脑袋探出车窗,向着安子招手:“老张啊,看你乐成这个样子,这两天有什么高兴的事?”安子笑眯眯的骂道:“去你妈的老杨,本来挺高兴的,一见你这张窝瓜脸就一点好心情都没了。”杨侃放声大笑,那笑声中有几分得意,几分隐忍,几分暴戾,把安子的心一下子揪得紧紧的。

怎么会这么巧?这个家伙跟许奎有过节,偏偏一出门就遇到了他,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如果有可能,安子一定会放弃这次行动,但是,他不能,这才是江湖上最大的悲哀。

他驾车到了一条十字路口,许奎和邵元坤立即从一家小饭馆的门里走了出来,他们的步子沉静而缓慢,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一辆满载着活禽的货车停靠在饭馆的门前,远处是去年建成的那座怪异的成州市标志性建筑,一个大大的圆球,被一只弧形的水泥立柱托起来,基座上坐着一个正在歇脚的乡下妇人,一切都很正常,可是安子的心却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邵元坤上了后车座,许奎则坐在了安子的身边,他们的神态都显得很轻松,许奎说:“坤哥,还记得那一年咱们送老痛离开南宁的时候吧,好象跟这儿差不了多少。”邵元坤笑道:“没错,老痛那个家伙,不知道他最近忙什么呢。”许奎道:“还能忙什么?那小子,没正事。”安子听到熟人老痛的名字,不知怎么的紧张的心情一下子就松驰了下来,也笑着说道:“老痛那家伙,也是两年没见了,忙完了这段时间准备去海南买套房子,让老痛替我看着。”邵元坤笑呵呵的说:“你让他看着?那就找错人了,老痛那小子,精着呢,一点亏也不吃。”几个人说说笑笑,轿车驶上了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

出了城,经过一条盘山公路的时候,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关卡,安子的心一紧,这个关卡是以前没有的,不知道今天为了什么设立在这里。邵元坤和许奎好象也紧张起来,不再说话,凝目看着关卡前的两个武警,慢慢的把车停在一辆货车后面,等待检查。

那辆货车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截住了,司机满脸苦相的把车驶入一个岔道口,陆陆续续的,前面又有几辆车也都在武警的示意下驶了过去,只有几辆高级轿车获得许可通行。

安子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走过来的武警:“怎么回事?这是去机场呢,万一耽误了可怎么整?”武警冷漠了说了句:“今天首长从这条路上过,要保证首长的人身安全。”安子噢了一声,正打算也把车驶进岔道口等候,武警却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通行。

过了关卡,许奎满脸不高兴的骂了起来,邵元坤没说话,只是拍了拍许奎的肩膀,尽在不言中啊,许奎立即知趣的闭了嘴。

安子继续驱车向前,开不多远,就见前方出了交通事故,一辆大型载货车拖着长长的集装箱从一个入口处驶入,却不知什么原因车头没有扭过来,栽歪着一头撞在了公路的水泥护栏上。水泥护栏是否撞坏不得而知,但后面那长达二十余米的金属集装箱却甩了过来,严严实实的将这条公路封住了。一大群人挤在集装箱前,正围着一个身穿工装的司机吵吵嚷嚷。

见此情形,安子急忙放慢车速:“出车祸了,”他说:“好象还挺严重。”后车座上的邵元坤正在眯着眼睛打盹,听到安子说话,他的身体动弹了一下,突然坐了起来,拍了拍安子的肩膀:“掉头,马上掉头。”

安子嗯了一声,听了邵元坤的话就在马路中间掉起头来。邵元坤此人心智过人,也可以说是老奸巨滑,自从他和许奎逃出南宁之后,一路行来,特别的小心谨慎,只要遇到人多的地方,他就怀疑是便衣警察设下的伏击圈,远远的就避开不敢靠近。那副杯弓蛇影惊弓之鸟草木皆兵的神态,很是让安子感到可笑。

车子慢慢的转过头来,邵元坤和许奎的头却一直扭着,盯着那边争吵不休的车祸现场,那群人已经不再争吵了,其中一个人踱到一边,拿着手机讲起话来,或许是向公路的交警报告吧。

这时候安子的车头已经掉转了过来,邵元坤和许奎同时的松了一口气,突然之间,他们的心再一次的提了起来。

前面有几辆车正在迅速逼近。

那是几辆满载着人员的货车,车上的橄榄绿色的军装是那么的醒神刺目,当安子注意到情况异常的时候,那几辆货车已经迅速的横在了公路上,数百名武警迅捷而有序的跳了下车,向着他们举起了手中的枪。

安子猛的一脚踩下刹车,茫然的瞧了瞧身边的许奎,再把他的目光投向前方密集的枪口,一颗心就象跌入了万丈深渊,空洞洞的没有着落。

没有什么首长,没有什么视察,当然更没有什么车祸,那道关卡存在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阻止其它车辆的通行,那些人都是善良的平民百姓,他们不应该看到这些,甚至也不应该知道这些,这条路,直通天国或地狱,是专门为他们三个人铺就的。

车祸现场的争吵者们全都静了下来,集装箱门猛然被打开,埋伏在里边的军警鱼贯而出,以集装箱为掩体,封锁住了道路和出口。

他们中伏了。

意外的情况让车里三个人全都惊呆了,六只眼睛直直的望着前方,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们的额头上淌下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恐惧到了极点,望着这个由专业人士设置的完美圈套而不知所措。

前面出现了一个矮胖警察,身子圆鼓隆冬的象只啤酒桶,他手里拿着一只手提扩音器,先不紧不慢的试了试效果,这才慢腾腾的喊道:“老邵,邵元坤,到地方了,下来吧,我们等了你快十年,容易吗?”话音中,透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愤懑:“出来出来,出来咱哥俩好好叙一叙。”

许奎眼睛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胖警察,脱口说道:“我操,是叶洋友,他他妈的居然追这儿来了。”说着,他回头看了看坐在后排座位上的邵元坤。

邵元坤就象坠入陷阱的猛兽,头发根根直立着,脸上的表情同样是愤懑与不氛:“说得没错,快十年了,他一直没断了找我们的茬子,这一回,他可算是达到目的了。”突然之间他的脸色一变:“他们早就知道我们现在这个时候经过这里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最后一句话并不是疑问句,而是一个祈使句。

听到邵元坤的话,安子的心里一紧,刚要辨白一句,许奎动作疾如闪电,一只七七制式手枪已经顶在了他的太阳穴上,霎时间安子浑身汗毛竖起,急切的想解释一句,喉部肌肉却因为恐惧丧失了肌能,声带就象断了的琴弦一样颤抖了几下,震动出一连串怪异莫名的声响。

对面的叶洋友在大声的喊话:“邵元坤,别折腾了,有什么意思?你好赖也是个人物,这话我不早跟你说过吗?敢做的事你都已经做了,现在轮到你敢当的时候了,出来吧,跟我回去,别让人家笑话咱们西南没个人物。”

安子终于挤出一句话来:“坤哥,坤哥,坤哥。”就这两个字,他重复了三遍。

邵元坤很是慈祥的笑了:“张红安,我早说过的,我这双眼睛是不会看错人的。”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颓丧与悲恸:“真的没有看错你。你和他,我一个也没看错。”

因为极度的委屈与恐惧,安子无奈的呜咽起来:“坤哥,你想这事要是兄弟做的,会把自己也栽在里边吗?”

邵元坤脸上的微笑更加真诚了:“你说呢,安子兄弟?刚才我要不拦住你的话,这时候你已经开车走在回家的路上了吧?”

安子还待要说话,许奎猛一揪他的头发:“下来!”车门被他一脚踹开,安子的下半身跌出了车外,荷枪实弹的武警如临大敌,前排立即屈膝,后排的直立举枪,数百支枪口对准了他。

许奎扭住了安子的左臂,推着他从车里出来,邵元坤扭住了安子的右臂,他手里也有一支手枪,看起来比许奎的那只小巧许多,不象杀人的凶器,说它是件精美的艺术品更恰如其分。但是安子心里清楚,这只小巧的工艺品,论杀人的效果一点也不亚于许奎手中的那只笨重的七七式。他吓得魂飞魄散,两条腿瘫软无力,全靠许奎和邵元坤一边一个架住了他:“别开枪,千万别开枪,”安子听到自己的哭腔在提哩秃噜的嚷着,好象一遇到这种关键场合,他就露出了贪生怕死的本性,虽然心里窝囊得不行,但两条腿偏偏就是不争气,真是没得法子。当年那种拎刀提棍好勇斗狠的处事原则与风格,与他已经彻底隔膜了。

“叶洋友,你看清楚了,”许奎额头上青筋暴凸,把手中的枪口死死的抵在安子的头上,他的情绪明显失控,用的力气太大,抵得安子的脑袋不由自主向右边歪,右边的邵元坤又用枪口把他的脑袋顶过去,金属枪口擦破了他两侧额头上的一层油皮,火辣辣的钻心痛疼。许奎在声嘶力竭的拼命大喊:“叶洋友,你看见了没有,我们手里有人质,人质你懂不懂?停下,再上前一步我就一枪打死他。”

“少来了,”胖警察叶洋友不屑的吼道:“谁不知道你们是一伙的,搞什么搞?姓许的,快给我把枪放下,你想罪加一等吗?”

就在这双方僵持的功夫里,后面的公路上,又有几辆卡车轰鸣着开到,一排排的武警跳下车,分三面向他们包抄过来。许奎和邵元坤胁持着安子,下了公路向荒野退去,但就在他们退却的方向上,数十名武警跳下公路,从后面兜了过来,封住了他们的退路。

邵元坤站住了,许奎也同时停住了脚步,他们沉重的喘息着,扯着安子的头发把安子推到他们身前:“叶洋友,你不要欺人太甚,我邵元坤不过是求一条生路而已,你不要逼我同归于尽,”说到这里,他手中的枪猛的往安子头上凿了一下:“你们再靠前一前,我就先杀了他!”

叶洋友的脸阴沉着,怒视着邵元坤:“老邵,你走过头了。”

邵元坤凄然冷笑:“姓叶的,这都是你逼的我。”他用同样的愤怒目光盯视着叶洋友:“我数到三,如果你们再上前来的话,我就开枪。”

叶洋友满脸不高兴的拿起扩音器:“老邵,我劝你还是冷静一点,你的事,到底能有多大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罗维康腿被打断的事情,陈水妹的儿子被杀一案,还有乌头岭午夜杀人焚尸案,这几桩,哪一件你知道?又有哪一桩是你动的手?恐怕你连知道是谁干的都不清楚!”

邵元坤怒极:“你明明知道不是我干的,为什么还死缠着我?”

“这话你问的可就多余了。”叶洋友推心置腹的说道:“这些事你不仅不可能干,连知道都不知道,可问题是,你是南宁地头上的老大,干了这事的人不会跟你说的,他们只能欺骗你,糊弄你,借你老大的名头躲避法律的制裁,你完全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人家做了挡箭牌。老邵,你冤呐,你本来不过是受了别人的蒙骗,只有过来把话说清楚就得了,可你现在…你瞧瞧你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再这么折腾下去你不得全把事搞砸了吗!”

叶洋友是个有着近三十年警龄的老侦探,熟谙攻心之术,在南宁,他执着的追踪邵元坤近十个年头,他和邵元坤的关系,近似穆东升和安子两人的关系,属于那种即敌对、又友善,在各自履行各自的社会职能的同时,都在等待着时机,窥伺着对方的漏洞,务求一击致命,将对方彻底击倒。近十个年头的贴身紧逼,叶洋友对邵元坤的了解,不亚于邵元坤本人,甚至可以说比邵元坤还要了解邵元坤,所以他巧妙的布下话术,试图击溃邵元坤的心理防线。

邵元坤的眼睛眨了一眨,真的有些被打动,一边的许奎大急,因为叶洋友所说的那几桩刑事案件,确如他所说,邵元坤完全不知情,但许奎知情,如果邵元坤被说服了的话,那他许奎岂不是傻了眼了吗?所以许奎一见邵元坤神色有些迟疑,当即吼了起来:

“如叶的,你少来这一套,跟坤哥玩这个,你还嫩点,三个数,你们再不让开路来,那就是硬逼我们跟你拼个鱼死网破,你看着办吧!”吼声中,他举枪朝天开了一枪,然后嘶吼道:“一!一个数了!!”

叶洋友的脸色变了变,没作声。站在他身边是成州武警大队长严东,也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他看了看叶洋友,也没作声,另一位便衣是成州警方的,他知道安子在成州企业界的份量,心里就有几分焦虑,但脸上也不见有什么变化。

许奎又喊了声:“二!”同时他的脸色变得狰狞起来,手中犹自冒着青烟的枪口,慢慢的移向安子的脑袋。这时候安子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了,突然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叫失声叫喊着:“不要开枪,千万不要开枪,我可跟这事没关系啊,不要开枪啊!”他的挣扎让许奎火冒三仗,枪管重重向下一戮,戮中安子颈上的一根动脉,安子的身体猛的抽搐了一下,用力的翻着白眼,整个人失去了知觉,软绵绵的向下瘫倒。

见许奎狗急跳墙的模样,叶洋友皱起眉来,正在犹豫,许奎的嘴吧张开,做出一个喊“三”的口型,紧扣扳机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枪膛中的子弹随时就要射出。见此情形,叶洋友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他放弃了,一边的成州武警大队长严冬做了个手势,立即,邵元坤身后的武警让出一条路来,许奎和邵元坤用枪抵着着安子,拖着安子就走。

后面的军警大队人马轰隆一声跟了上来,那架式很是吓人,带给邵元坤和许奎以强大的心理压力。肾上腺激素分泌过高,许奎承受不住这种压力,用衣袖猛揩一把汗,嚎叫道:“不许跟着我们,都回去,否则的话我这就开枪杀人!”

军警们在严东的指挥下都停了下来,枪口对准许奎和邵元坤,叶洋友还想再做攻心工作,可是许奎已经猛一扭安子,连同扭住安子另一知手臂的邵元坤一起拖了起来,向着前面的一片沙荆地跑了过去。

一部分武警们立即散开,飞步奔跑着从两翼圩回,将沙荆林围了起来。另一部分武警继续在大队长严冬的率领下紧追在许奎身后不放。许奎逃到沙荆林边,他的神经绷得过紧,心中紧张的情绪需要释放,本能的回过身来,开了两枪,有武警开枪还击,大队长严东急忙制止:“不许开枪,他们手中有人质。”年轻的武警们在他的指挥下呈伞状散开,向着沙荆林逼近过去。

许奎用枪逼着安子,拖着邵元坤没头没脑的在沙荆林里乱跑着,沙荆丛生着尖利的刺须,扎得邵元坤直皱眉头,安子则是痛得连泪水都淌出来了,只有许奎即紧张且亢奋,裤腿被撕烂,小腿上被刺得鲜血淋漓,竟然毫无知觉,只是一味着强逼着安子往前跑。

经过了长达二十几分钟的追逐与奔逃,逃到前面一座土坡前,许奎站住了,回头看也不看的开了两枪,然后仔细判断了一下地形,又挥舞着手枪强迫安子和邵元坤继续走,一直走到一个凹下去的缺口处,他欣喜若狂,邵元坤也发出一声欢呼,那感觉就好象他们已经胜利了一样,其它不过是找到了一个暂时可以藏身的洞窟。

安子被他们强拖了进去,邵元坤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的一堆枯枝上,呼哧呼哧的喘起粗气来,那堆枯枝堆得很高,把邵元坤的人陷进去了一半。许奎却伏在洞口处,看到人影晃动,就连开两枪,不许叶洋友他们靠近。几声凌乱的枪声响过,双方暂时保持了一个僵持的局面,许奎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正要扭头说句什么,邵元坤却突然咯咯的笑了起来。

邵元坤笑得是那么开心,连眼泪都笑得淌了出来。安子被他那毛骨悚然的怪笑吓得心里直发毛,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邵元坤,不敢吭气。许奎也被邵元坤的怪模样吓得心惊胆战:“坤哥,你笑什么?”

邵元坤却继续笑着,笑得气也喘不上来,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我是笑我自己,早在一个星期前,他出事的消息传出来,我就知道事情不好,就去找了泓印法师算了一卦,哈哈哈。”他在这节骨眼上突然说起这事,本身就是件怪事,偏偏许奎却很相信这一套,听了之后立即追问道:“泓印法师怎么说?”邵元坤突然不笑了,敛起一脸肃容,说道:“泓印法师告诉我说,要小心我家里的一个女人。”许奎眨眨眼:“怪不得,坤哥你走的时候把小娟干掉了,她跟了坤哥你快三年了,从来没惹你生过气,你疼她疼得就是连亲生女儿都及不上。我还说呢,坤哥怎么能下得这种手?”邵元坤点点头:“是啊,我知道我身边有人在出卖我,所以听了泓印法师的话,越寻思这事就越是小娟干的,凡是她知道的事,叶洋友都知道,你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怎么做?当然是除掉了她了。”许奎叹了口气:“小娟她怎么可以这样,枉坤哥对她这么好了,唉,可惜坤哥下手还是晚了点,你看看我们现在这情形,还真不如象叶洋友说的那样,象条汉子坐以待毙算了。”邵元坤冷笑:“我们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能怪小娟,要怪我。”许奎忙道:“坤哥你不要这么自责,这事…”

邵元坤举起一只手,示意许奎不要说话,他的眼睛移向安子,目光中带有一种骇然的肃杀之气:“这事确实怪我,怪我没听明白泓印法师的话。”许奎呆了一呆:“坤哥这话,我听不大懂。”邵元坤阴笑道:“你听不懂是正常的,我也是刚刚明白过来,泓印法师说的那个我家中的女人,指的就是他!”说到这里,他的手指猛然向前一戮,直戮到安子的鼻子尖上:“张红安!”

许奎好奇的看了看安子,安子欲哭无泪的看了看许奎,颤声说道:“奎哥,坤哥他急糊涂了,你看这事,今天这事确实不是我告的密,再说,再说我是个男的啊!”许奎分明也是这样想,就把疑惑的目光望向邵元坤,却听邵元坤苦笑道:“我是刚刚才明白过来,泓印法师所说的,那个家中的女人,是指一个‘安’字!”

此言一出,安子目瞪口呆,许奎却连声惊叫:“有道理,有道理,太有道理了!”他一边大声的说着,一边慢慢把手中的枪举起来,对准安子的脑袋。此时安子真是连辨白也无从辨起,眼睁睁的望着那只枪口,眼泪两行顺着脸颊往下淌。这时候邵元坤说了句:“不要打死他,打他的肩膀,留着活的还有用。”许奎点了点头,枪口一偏,对准安子的肩膀,就要扣动扳机。

危急时刻,洞外突然有人影一晃,许奎一惊,急忙转身,食指本能的扣紧,砰砰砰,连续几颗子弹射出。突然之间,邵元坤坐着那堆枯枝猛的掀了起来,一条壮硕的人影就象是从地下钻出来的,猛扑到许奎的身上,许奎做梦也想不到洞窟内竟然出了这事,一下子被对方扑倒,太阳上被重重的一击,立即昏死了过去。

人影动作疾速如闪电,扑倒许奎,邵元坤才看清楚这是一个武警,还未明白过来这个武警是怎么进来的,对方已经冲了过来,双脚连环踢出,一脚将邵元坤刚刚举起一半的枪踢飞,另一脚,正踢在邵元坤的下颌上,邵元坤张嘴喷出一堆碎牙齿和一篷血沫,身体踉跄向后栽倒,身体刚刚接碰到地面,已经被蜂拥而入的武警按住。

那个藏身于枯枝之中的突袭者,正是成州武警大队的大队长严东,早在许奎逃进沙荆丛中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伙人一定会寻找凹下的藏身之处,所以让武警不停开枪追逐,逼迫许奎他们逃走的方向偏离这座土坡,而严东却带几个人抢先一步到了这里,判断出许奎必然会选择这个洞窟藏身,于是他先行一步的潜入了进来,匆忙之间无处藏身,就躲在了枯枝下面,等到弄清楚他们与安子的关系,在确保人质无虞的情况下猝然发难,一招制敌,终于将这次计划周密的围捕行动划上了一个句号。

狼狈不堪的邵元坤和许奎被警察用手拷拷起,突然,邵元坤用力挣脱开来,扭头向着安子这边,苦涩的笑了一声:“安子兄弟,我这双眼睛从来就没有看错过人,真的没有看错你。你和他,我一个也没看错。哈哈哈。”凄恻的悲声长笑中,他被强行拖走了。

安子怔怔的站在原地,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当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之后,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放声嚎淘起来。

事情竟然是落了个这么一个结局,他回去之后,怎么跟许瑛和阿江交待呢?

“张总,张总,不好了,出事了!”杨红慌乱的喊叫着,一下子冲进门来。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安子正躺在床上输液,自从邵元坤许奎那次事件之后,他大病了一场,一连昏迷不醒三天三夜,差一点死掉,医生连着发了两次病危通知,把小银子哭死过不知多少次。

事情过去两个月后,他的精神虽然恢复了,但身体却始终达不到以前的那种状态。正巧这段时间国家教育部的冯司长到了省城,有可能会与省教育局的候局长一块来参加成州市十二所院校合并的仪式,这个项目是安子一手推动的,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一定要保持身体处于体能的颠峰状态,就把现场操办行政公关的事情交给了杨红,他打电话从保健所请来个护士给他输点营养液。见杨红这副慌乱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就吼了声:

“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了你也该有点长进了,唧唧歪歪能解决问题吗?你坐下来慢慢说!”

杨红却不肯坐:“张总,罗维宏那个老头带着人去市政府闹事去了。”

“谁?”安子没听明白。

“罗维宏。”杨红重复了一遍。

安子皱起眉头:“是不是那个商学院专门讲政治经济学的那个罗老头?”

“就是。”杨红使劲点头。

安子不解:“他闹什么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杨红急了,猛一跺脚:“他是反对十二所院校合并啊,在市政府门口搞了有几百人,都是十二所院校的老师学生,还打着标语,上面写着什么教育产业化不是教育产业私有化,什么十二所院校联名保抗议借改革之名劫掠国有资产啦什么的,还有什么象牙塔里不安宁,硕鼠蠹虫任横行,明摆着是冲着你来的。”

“冲着我?”安子顿时火了:“他敢,这还反了天了呢!”

“他要是不敢,就不会去了。”杨红急切的说道:“罗老头名气大,经常被省党校请去讲课,市长市秘书长好多都是他的学生,听过他的课。他这么一闹,市政府还真不敢怎么的他。政府办公室的王主任还客客气气的出来把他请了进去,老头还拿一把,不进去呢,后来王主任劝了好半天,这才进去递交请愿书。”

“请愿书?”安子皱起眉头:“罗老头他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杨红气得脸都白了:“就是不想让咱们把这事干成呗,我家老邱打电话给我,让你快想个法子,不然的话,叫罗老头再这么折腾下去,再搞个什么防止国有资产流失的什么讲话啦报告啦什么的出来,那咱们可就全都白干了。”

安子不屑的哼了一声:“就他,罗老头?想让咱们白干?下辈子吧。”

杨红急道:“张总你还真不能掉以轻心,罗老头已经发了话了,在市里闹解决不了问题的话,就去省里闹,省里解决不了问题的话,就去北京闹,万一真要是让他到了省城,叫冯司长听到点风声,那事情可真不好办了。”

“这有什么不好办的,一条癞皮狗,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来?”安子猛的一把拨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头,鲜血从针孔里淌了出来,杨红急忙想上前替他用手捂住:“张总你别这样…”话没说完,早已被安子猛一挥手,甩到了一边去:“你去忙你的,我吩咐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杨红怔怔的看了看安子:“张总,事情已经有了变化…”

“你在跟谁说话?”安子恼怒的瞪起眼睛:“变化不变化,自有我来处理,用你操那份闲心?你只要做好你的差事,明白吗?”

杨红生气了,狠狠的白了安子一眼,一咬牙:“明白!”

“明白你还不快点去?”安子吼道:“要想办法把冯司长请来,你知道老郭下了多大功夫跟我们捣蛋?就是不想让我们把这事干成。所以这件事一定不能出一点差错,只要他到了成州,就得给我出席十二所院校合并仪式,这是你的工作,要是给我搞砸了,哼,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杨红脸色变得说不出的难看,一声不吭了。安子拿一只手按了按淌血不止的针孔:“还磨蹭什么,快点去啊你!”杨红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只是用一种哀怨的眼神看着安子,那眼神说不出来的凄凉孤苦,看得安子毛骨悚然:“杨红,你别拿那种眼神看着我,你有老公我有老婆的,老是这么弄怎么成?”

杨红眼中的哀怨更加明切了,就连声音都带了几分悲切梗噎:“张总,你答应我件事好不好?”安子急忙往床里坐了坐:“以后再说,你有事以后再说,你这个样子…说恐怕也没好事。”

杨红脸色青白不定,看了看门外,随手把门锁上了,安子紧张起来,双手护在胸前:“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我可警告你杨红,别胡来啊。”话没说完,杨红已经扑通跪在地上,满脸哀求的望着安子:“张哥,你帮我一把,就让司玉军进校董事会吧。”安子眼睛眨了又眨:“这不是说罗老头呢吗,你怎么又弄出来个司玉军?我看你真是结了婚之后成了傻娘们儿了,净整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儿。”杨红跪着用膝盖向前爬了两步,上前抱住安子的腿:“张哥,我是傻,遇到事脑子没主意,好走极端,张哥你要是不帮我的话,我就没脸见人了。”

“你在说些什么呀?”安子俯身来掰开杨红的手,因为杨红双手抱着他的腿,脑袋正贴在他的敏感部位处,让他全身说不出来的不自在:“快放开,这要是让人看见,象什么样子。”杨红失声痛哭了起来:“张哥,你是我最佩服的男人,本事大,连罗老头都不放在眼里,你就帮我一次,帮我一次吧?”

安子的声音越发的阴冷:“咱们到底是在说什么事儿?罗老头还是司玉军那老头?”杨红绝望的呜咽着,不理会安子的话,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走:“张哥,你要是不肯帮我,还不答应让司玉军进校董事会的话,我只有象那次来求你的张兰一样,从楼上跳下去了,呜呜呜。”她哭得泪流满面,瘫在地上那副样子可气可恨又可怜。

安子纳闷起来:“杨红,司玉军到底抓住你什么把柄了?让你成了这么个模样?居然拿跳楼来胁迫我答应让他进董事会,就是你家老邱遇到点事,恐怕你也不会上这个心思吧?”

杨红啜泣道:“还不是因为上一次在梅园山庄和商学院联合办学的事情嘛。”

安子更是不解:“联合办学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吗?”

杨红猝然发出一声惨恸:“张哥,你别逼我!”

安子恼了,顺手把手机拿了起来:“我怎么就逼你了?杨红,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我立即给你家老邱打电话,你这是干什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这不是存心给我添乱吗?”

杨红被逼不过,只好哭着把实情说出来:“张哥,司玉军他拍了录相。”

“什么录相啊?”安子火冒三丈,一脚把杨红踢开:“你一次把话说完行不行?吞吞吐吐的,你以为是在床上玩冰火五重天呢。”

杨红不哭了,欲哭无泪的看着安子:“就是冰火五重天。”

“什么?”安子懵了:“你说什么?”

杨红那张纸偶一样惨白的脸望着安子,嘴唇一动也不动的飞快说道:“去年在梅园山庄宴请成州商学院的校长司玉军的时候,你让我当场和他签约,喝酒喝到差不多了你就走了,我留在了那里和司玉军在一起,第二天就给你把协议拿过来了,这事,张总你还记不记得?”安子诧异的望着她:“这种事情太多了,我有什么必要要记得这一次?”杨红一咬牙:“张哥,司玉军那次之所以和咱们签约,是因为我和他上了床。”安子先是怔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

“你以为你是谁?”他不屑的大笑着,用手指头指点着杨红:“你和司玉军上过床跟签约有什么关系?司玉军那种人什么场面没见过?上床?跟司玉军上过床的女人多着去了,你算什么?哼,你出去问一问,有哪个项目是靠上床来完成的?那都是再三考虑之后的利益选择!司玉军何尝不明白签了约对他有多大的好处?你竟然这么理解这件事,真让我恶心!再说,我只是让你和他签约,又没有说过让你和他上床,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杨红绝望的看着安子,见安子满脸正气大义凛然的样子,她只好自认倒霉,把屎盆子再扣回自己的脑袋上去。就咬着嘴唇,脸色惨厉的低声道:“张哥,是我糊涂,是我自己脑子笨做的这种事。跟你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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