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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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那支歌很能表达我对那段生活的怀念之。

每当春节临近,我就盼着村里来人。而乡亲们也是一进腊月就开始打点行装来我家。二十多年前他们得从村里坐马车驴车或拉车子到城里,再搭汽车到济南。这会儿十八里铺就有汽车直通济南了。乡亲们来看我们时总要仔细叙述这一路上的事儿,他们说得很重复,很嗦,但又说得有滋有味儿。就说村西头信生叔家的婶婶吧,她一见面就说,咦呀,俺早想来啦,多想你这一家子人啵。嘿,这不,好不容易盼到年下啦,你信生叔有事儿来不了,我说你去不了我去,我就来啦。大清早我挎着大嘟噜小提溜就上了路,路上的人儿就问,干啥呀,这早儿就慌慌着上十八里铺,今儿里又不是个集。我说非得赶集才上十八里铺呀?人家就猜着了,说知道啦知道啦,准是去看老张哥那家人吧,那就替俺捎个好,都捎到。我就说放心呗,准捎到。一路上汽车呜呜地开,俺说着话想着事儿就到啦。你说这会儿多好,那会儿你们去咱村,油漆马道(油漆马道就是柏油马路)还不通哩……

我喜欢这重复,我喜欢这嗦,我听得有滋有味儿。

信生叔家的婶婶走时总爱掉眼泪,她一遍遍地说,你看看,咱这会儿也不能一块过年啦。我忙说,我一定再回村里和你们一起过年。其实,我真的很想再回村里去过年,从小到大我觉得真正有意思的春节还是在我们尚楼村。城里人过春节是大年三十儿,初一初二热闹到初三,在村里过年却是进了腊月就热闹,又从初一到十五。

还记得我们下乡后的第一个春节,村里的小姐妹家里再穷,也要扯块花布做件花褂子,可我和妹妹那一年却没让爸爸妈妈给我们买新衣裳,我们知道家里很困难,我和妹妹说我们不要新的,我们洗洗旧的就行。其实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空落落的,**辣的泪珠也硬憋在眼眶里。那一会儿我就怕妈妈夸我们懂事儿,如果她一夸奖,我的泪珠准会滚出来。妈妈说,我们总会好起来,明年春节一定给你们买新衣裳。她又说,信生叔家的奶奶说,初一让你们到她家过年,去吧,有春青姑姑领着一定很热闹。

大年三十早上,我和妹妹决定洗洗我们的旧衣裳,那是墨绿色的灯芯绒外套,平方领、明口袋,样子很一般。那时就兴这样子。我和妹妹的衣裳总是一模一样,每逢过年妈妈就买一块布,从中间一分为二做两件。妈妈见我们要洗衣服赶忙说,这几天天不好,总下雪,你们这么厚的衣服今天洗了明天也干不了,再说灯芯绒刚洗了也不好看,我看就晾一晾,再用刷子刷一刷,实在脏的地方就用酒精棉球擦一擦。那一年我们那里下了很大的雪,那天大雪封住了我们的门,爸爸和妹妹用铁锨铲了半天屋里才重见天日。天阴得灰,很重的云好像就聚在我们的头顶,洗了衣服真的很难干。可我们觉得穿一件不洗的衣服过年就不像过年。妹妹追着我直问怎么办怎么办。我于是告诉她一个大胆的主意,她听了,猛地把眼睛瞪得像一对鹌鹑蛋,她有点儿结巴地问,这……这事儿行……行吗?

21.生命的追问 第一辑(21)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年夜饭,爸爸在门口放了一阵鞭炮,村里便到处都响起鞭炮声,有炮仗、大麻雷子,也有二踢脚,那一阵整个世界噼噼啪啪轰轰隆隆,从地下到天上,那声音很像正在放映一部打仗的电影,那种电影的末尾总会有一个人高喊冲啊,于是嘹亮的军号吹响了,再就是这种响动,很快红旗飘扬,我们就胜利了。***那时刻很激动人心,我们村的鞭炮声也很激动人心,只是没有嘹亮的号角声。我们那一带人很会做鞭炮,那鞭炮一放震天价响,不像我们过去在城里过年,爸爸买的是浏阳鞭炮,那种鞭炮很小,红艳艳的一大串,就像湖南人爱吃的红辣椒。那声音很清脆,很辣,但不震人心。我们那里的人说,过年放炮仗,听的就是响,不响那算啥,响了才能忽隆忽隆穷气,来年过得好!

穷气忽隆了好一阵,村里恢复了夜的宁静。爸爸妈妈去睡了,我和妹妹便开始行动:我们脱下灯芯绒外套按到水里慌不迭地又搓又刷,洗净了,我们便又使劲儿拧了再拧。接着,我们赶忙脱了棉袄,脱了衬衣,穿上了又湿又凉的衣裳,那一会儿我们的上牙碰下牙,说不出是冷是热是激动。然后我们并肩坐在床上,靠在糊了报纸的土墙上,蒙上被子,罩子灯的火苗闪着橘红的光。我和妹妹挨个打喷嚏。我们要用身体把衣裳烘干,我们要干干净净过初一。

这就是我告诉妹妹的主意。

那时外面很冷。

我们十五岁和十三岁的身体很冷。

我们十五岁和十三岁的青春很热。

我们用被子捂住脖子,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的衣裳变得温乎乎的,像是出了一身汗。我们窸窸窣窣地抖,我们嘁嘁喳喳地说了很多话,说着那些话就忘了穿着湿衣裳。我们讲自个读过的书,我给妹妹讲了一个叫加丽亚的苏联女孩子爱上一个中国雕塑家的故事。妹妹给我讲了一个王子爱上一个美人鱼的童话。当她讲到美人鱼变成了泡沫,我摸摸衣服说,快了,我的前胸有点儿干了。妹妹说,我也是,我的背上也有点儿干了。

我们继续焐衣裳,继续抖,继续说话。我说夏天过了麦收有一天,家里来了个说媒的,媒婆要给我说个好过主,她说那家里有堂屋,有东屋有西屋,有他爹有他娘,两口猪两只羊,还有一架织布机……妹妹捂着嘴哧哧地笑弯了腰。后来我说起村里那个十五岁的小媳妇妹妹不笑了,我们不由得为她的命运叹息了好一阵。愣了好一会儿,妹妹又问,你的干点儿了吗?我这才又想起湿衣裳,背上干了,胸前干了,袖窝干了,可是领子口袋一点儿也不干。这时远处又传来阵阵鞭炮声,马蹄表快五点了,罩子灯忽闪着油也快干了。我说咱们睡一会儿吧,今天还得上信生奶奶家过年呢!

一阵热闹的鞭炮在耳边炸响,我和妹妹睁开蒙的眼睛。

天亮了。

我们忽然想起湿衣裳,一摸还有些湿,尤其领子和口袋潮乎乎的。我们还是很高兴,赶紧把那潮乎乎套在棉袄上,回头看看,土墙上的报纸烂了两个洞,洞的四周还洇着一圈淡灰色的水渍。我们用棉油皂洗脸,我和妹妹都梳了五股的辫子,镜子里的我们很整洁很快乐。

大年初一天不蓝,也没有太阳,只有被大雪染白了的村庄,可这齐脚脖的雪和凛冽的寒风丝毫也没有减退贫穷中的美丽和热。男人们成伙子地串门儿拜年,我们的土屋里挤满了人。他们抽烟叶子,卷纸喇叭烟,光跟爸爸说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是个好光景。不一会儿我就坐在蓝色的烟雾里了。我的眼睛直流泪,我的嗓子直痒痒。就在这时,信生奶奶的女儿春青姑领着村西头一大伙儿花红柳绿的姑娘,吱吱喳喳嘻嘻哈哈挤进了我的屋门,改妹、玉仙、爱莲、瑞光……她们穿着鲜艳的花棉袄,每个人的脖子上还系着一块方格花围巾。

咦,玲妹妹过年过得好啵,没叫老鼠咬不?

姑娘们像商量好一样,齐声问我。接着又是一阵大笑。

玲妹妹,走,俺们来推你喝酒去哩!春青姑说。

22.生命的追问 第一辑(22)

其实春青姑才二十三四岁,只是因为辈分大,姑娘们就叫她春青姑。***春青姑人长得俊俏,见过大世面。她的大哥在郑州是个大干部,她坐火车去过好几回,村里的姑娘唯一坐过火车、逛过大城市的就是春青姑,于是姑娘们对她又多了几分敬重。

走走,咱这伙子上俺家里喝酒去!春青姑又嚷嚷。

喝酒去?

喝酒去本应是男人的事儿,可春青姑却分明在拽我的棉袄袖。

喝酒去?想着这话,我心里已经笑出了声。

姑娘们推我冲出蓝色的烟雾,外面洁白的雪让人神清气爽,姑娘们的说笑声在空旷的洁白中格外清脆响亮,那踩着雪地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也格外清脆,我想起啃绿皮大萝卜的滋味儿。

酒席摆在春青姑家的西屋里,那是她的闺房,屋里有架织布机,炕头上有个大木柜,春青姑让我看过,那里面是她织的花格布,也有她做的绣花鞋。这会儿,屋中间摆了一张没上漆的八仙桌,周遭放着几个没上漆的长条凳。

都坐下,都坐下。春青姑热地招呼大家,硬要自己去端菜拿酒。

于是我和七八个姑娘就挤坐在桌旁。

不一会儿酒席就摆好了,桌上摆了几只大海碗,有的碗里满满的汤面上漂着一层闪亮的香油花儿,冒出一个个金黄的炸丸子,有的碗里满满的汤面上浮着白花花的肥肉片儿和一节节葱段儿。桌上还放着高粱秸编的小浅筐,里面装满炸面鱼儿、山芋丸子、萝卜丸子、绿豆丸子。

酒来啦!春青姑吆喝着,她一手用衣襟儿兜来一些小小的青瓷酒杯,一手还拿来一把高脖儿青瓷酒壶,自己也在桌旁落了座。她说咱一人一个酒瓯,今儿里谁都得喝。她管酒杯叫酒瓯。她又说,咱谁也别作假,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过年哩咱高兴。说着,她拿起青瓷酒壶给每个人都斟了酒,还说咱得斟得满满的。酒瓯斟满了,春青姑端了一杯站起来,她说,来,咱干喽!

姑娘们爽快地端着酒瓯也站起来。

我端起酒杯却有点犹豫。我不会喝酒,更没喝过白酒,过去逢年过节爸爸只让我和妹妹喝一点儿樱桃白兰地,那酒很黏很稠,深红,像咳嗽糖浆。

都得干喽!春青姑又了命令,并且猛一仰头,干了。

我学她的样子,将酒杯端到嘴边,猛一仰头,我觉得立刻有一条火龙打着滚儿冲进我的喉咙,又摇头摆尾游到我的胸口,我像后来很多俗不可耐的电影里初次喝酒的女的一样,被那火辣辣呛得流眼泪,直咳嗽。

咱接着干!春青姑又端起酒瓯。

我不记得我们干了多少杯,反正后来,我觉得自己像是坐在秋千上,耳旁的风呼呼响,我的脖子根儿软,我的眼睛蒙蒙。我听见姑娘们大笑,听见春青姑说,要干咱得一块儿干!

后来春青姑搂着我的肩膀说,玲妹妹,今儿里在咱这里过年高兴不?你得高兴,别看咱没啥好……好吃的,咱……咱的心意都在这酒里啦。七个碟子八个碗那是人家城里人的酒席,等……等咱过好了,咱也炸肉合子打肉火烧……咱……咱也吃香油果子拌黄瓜……

我好像哭了,我使劲儿地抽鼻子,我的眼睛更蒙了,我听到了一片细细的哭声,还听见春青姑说,咋,过年哩哭的啥?来……咱这伙子……再……干……

我第一次醉了,从初一昏昏沉沉到初五。

我们那里管初五叫破五,初五城里人已经上了班开了工,可村里的人却又在忙着过正月十五。姑娘们说,正月十五要推我上街看灯。她们说到那天咱这儿满村儿都是灯,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看看街筒子两旁的一座座土房子,光秃秃的门脸儿,我实在想象不出这里会有什么好看的灯,这里谁家有盏罩子灯就很了不起了。

正月十五那天,姑娘们刚吃罢晚饭便来推我去看灯,改妹说看完街上的灯,还要推我到村西地里看大章兴他们放云灯放起火。

姑娘们推我出了家门,外面又是月黑头,天上没星星,却有一缕细细飘渺的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刚来到村里的东西路口,改妹便指着远处快乐地叫起来,嘿,你这伙子快瞧瞧,点灯啦!

23.生命的追问 第一辑(23)

我新奇地向路两旁张望,一时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从村东头到村西头,路中央的地上闪烁起几颗星星,很快更多的星星闪烁起来,原来那是一盏盏灯,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放了灯,那是用白菜疙瘩或萝卜疙瘩掏个坑,倒上棉籽油,续上灯捻儿做的灯。***那一盏盏灯黄莹莹的,远没有大红灯笼那么喜庆,可那长长的一拉溜金色的光芒却汇成了一条神奇的灯河。在这灯河旁没有欢笑,没有孩子们的喧闹,人们只是静静地望着这条灯河在春的夜晚缓缓地从东向西或从西向东奔流。渐渐地,灯河一节一节地断开,最后又变成几颗星星消失在一片迷蒙的夜色里。

走,快看云灯,看起火去哩!

黑暗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声。

于是人们热闹起来,成群结伙纷纷向村西头拥去。

村里人说造云灯是个技术活,非大章兴不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描述过我们村的能人大章兴。大章兴不但会修抽水机磨面机,还会比着书本给鸡鸭猪狗看病。除此之外他还会做云灯,村里只有他会做云灯,云灯点着就往天上飞。我们村里的人都说人家大章兴这么能,真应该吃国库粮上北京,应该过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

我们赶到了村西的麦地里,那里已经聚集了早来的人。黑影里看不清大章兴在忙活啥,只听见他不停地吩咐助手:这儿再糊块粉莲纸,小心漏风……这块儿再绕一道子铁丝儿……等不迭的孩子们直叫:大章兴,大章兴,你得迂磨到啥时候啊!大章兴,麻利地放了吧,这会儿来风哩……大章兴不急不躁只说,你这伙子嚷嚷啥,这是科学懂不?你当是像你们屙个屎蛋子那么简单啊?拉屎蛋儿你还得蹲一会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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