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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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

  汽笛·布鞋·红腰带

  一个年过五十的人,依然清晰地记得平生听到第一声火车汽笛时的情景。

  他当时刚刚勒上了头一条红腰带。这是家乡人遇到本命年时避灾禳祸乞求平安福祉的吉祥物,无论男女无论长幼无论尊卑都要在本命年到来的头一天早晨穿裤子时勒上腰的。那是母亲用自纺的棉线四股合成一股,经过浆洗经过大红颜色的煮染再经过蜂蜡的打磨,然后把经线绷在两个膝盖之间织成的。早在母亲搓棉花捻子和纺线的时候就不断念叨:“娃的本命年快到了,得织一条红腰带。”在标志着一年将尽的最后一个月份——腊月——到来之前,母亲已经织好了一条红腰带,只让他试着勒了一下就藏进木板柜里,直到大年三十晚上才取了出来放在枕头旁边,叮嘱他天明起来换穿新衣新裤时结上那根红腰带。他那时只是为了那条鲜红的线织腰带感到新奇而激动不已,却不能意识到生命历程的第二个十二年将从明天早晨开始……

  半年以后,他勒在腰里的红带已经变成了紫黑色的了,鲜艳的红色被汗渍尿垢以及褪色的黑裤污染得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他依旧勒着这条保命带走出了家乡小学所在的小镇,到三十里外的历史名镇灞桥去投考中学。领着他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班主任老师,姓杜;和他一起去投考的有二十多个同学,这些小学同学中有的已经结婚,那是他们在新中国成立后才迟迟获得读书机会的缘故,他是他们当中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一个。

  这是一次真正的人生之旅。

  从小镇小学校后门走出来便踏上了公路。这是一条国道,西起西安沿着灞河川道再进入秦岭,在秦岭山岩中盘旋蜿蜒一直通到湖北省内。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家门三公里以远的旅行。他昨夜激动慌惧得几乎不能成眠。他肩头挎着一只书包,包里装着课本、一支毛笔和一只墨盒,还有几个学生灶发给的混面馍馍,还有一块洗脸擦脸用的布巾,同样是母亲用织布机织下的手工布巾……口袋里却连一分钱也没有。

  开始上路他和老师、同学相跟着走,大约走出十多里路也不觉得累,同学们大都是来自小镇附近村庄,谁也没出过远门,兴致很高兴劲十足一路说说笑笑叽叽嘎嘎。后来的悲剧是从脚下发生的。他感觉脚后跟有点疼,脱下鞋来看了看,鞋底磨透了,脚后跟上磨出红色的肉丝淌着血,血浆渗湿了鞋底和鞋帮。他首先诅咒的便是沙石铺垫的国道上的沙子,全然想不到母亲纳扎的布鞋鞋底经不住沙石的磨砺,随后才意识到是一双早已磨薄了的旧布鞋的鞋底。在他没有发现鞋破脚破之前还能撑持住往前走,而当他看到脚后跟上的血肉时便怯了,步子也慢了。

  似乎不单是脚后跟上出了毛病,全身都变得困倦无力,双腿连往前挪一步的勇气都没有了,每一次抬脚举步都畏怯落地之后所产生的血肉之苦。他看见杜老师在向他招手,他听见同学在前头呼叫他。他流下眼泪来,觉得再也撵不上他们了。他企望能撞见一位熟人吆赶的马车,瞬间又悲哀地想到,自己其实原来就不认识任何一位车把式。

  他看见杜老师和一位结过婚的小学生大同学倒追过来,立即擦干了眼泪。老师和同学的关心鼓励丝毫也不能减轻脚下的痛楚和抬脚触地时引发的内心的畏怯。老师和大同学不能只等他一人而往前走了。他没有说明鞋底磨透脚跟磨烂的事,不是出于坚强而纯粹是因为爱面子,他怕那些能穿起耐磨的胶质球鞋的同学笑自己的穷酸。这种爱面子的心理不知何时形成的,以致影响到他后来的全部生活历程,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哭穷。老师和大同学临走时留给他的一句话是:“往前走不敢停。慢点儿不要紧只是不敢停下。我们在前头等你。”

  他已经看不见杜老师率领着的那支小小的赶考队列了。他期望在路上捡到一块烂布包住脚后跟,终于没有发现哪怕是巴掌大的一块碎布而失望了。他从路边的杨树上捋下一把树叶塞进鞋窝儿,大约只舒服了两分钟走出不过十几米就结束了短暂的美好和幼稚。他终于下狠心从书包里摸出那块擦脸用的布巾,相当于课本的两倍大小,只能包住一只脚。洗脸擦脸已经不大重要了,撩起衣襟就可以代替布巾来使用。用布巾包住的一只脚不再直接遭受沙石的蹭磨减轻了疼痛,况且可以使另一只脚踮起脚尖而避免脚后跟着地。他踮着一只脚尖就跛着往前赶,果然加快了行速。走过不知有多少路程,布巾很快又磨透了,他把布巾倒过来再包到脚上,直到那块布巾被踩磨得稀烂而毫无用处。他最后从书包拿出了课本,先是算术,后是语文,一沓一沓撕下来塞进鞋窝……只要能走进考场,他自信可以不需要翻动它们就能考中;如果万一名落孙山,这些课本无论语文或是算术就都变成毫无用处的废物了。那些课本的纸张更经不住沙石的蹭磨,很快被踩踏成碎片从鞋窝里泛出来撒落到沙石国道上,像埋葬死人时沿路抛撒的纸钱。直到课本被撕光,他几乎完全绝望了,脚跟的疼痛逐渐加剧到每一抬足都会心惊肉跳,走进考场的最后一丝勇气终于断灭了。他站起随之又坐下来,等待有一挂回程的马车,即使陌生的车夫也要乞求。他对念中学似乎也没有太明晰的目标,回家去割草拾柴也未必不好……伟大的转机就在他完全崩溃刚刚坐下的时候发生了,他听到了一声火车汽笛的嘶鸣。

  他被震得从路边的土地上弹跳起来。他被惊吓得几乎又软瘫坐下。他的耳膜长久地处于一种无知觉的空白。他的胸腔随着铿锵铿锵的轮声起伏着战栗着。他惊惧慌乱不知所措而茫然四顾,终于看见一股射向蓝天的白烟和一列呼啸奔驰过来的火车。他能辨识出火车凭借的是语文课本上的一幅拙劣的插图。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火车。第一次听见火车汽笛的鸣叫。隐蔽在原坡皱褶里的家乡村庄,一年四季只有人声牛哞狗吠鸡鸣和鸟叫。列车从他眼前的原野上飞驰过去,绿色的车厢绿色的窗帘和白色的玻璃,启开的窗户晃过模糊的男人或女人的脸,还有一个把手伸出窗口的男孩的脸……直到火车消失在柳林丛中,直到柳树梢头的蓝烟渐渐淡化为乌有,直到远处传来不再那么震慑而显得悠扬的汽笛声响,他仍然无法理解火车以及坐在火车车厢里的人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坐在飞驰的火车上透过敞开的窗口看见的田野会是怎样的情景?坐在火车上的人瞧见一个穿着磨透了鞋底磨烂了脚后跟的乡村娃子会是怎样的眼光?尤其是那个和他年岁相仿已经坐着火车旅行的男孩?

  天哪!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坐着火车跑哩而根本不用双腿走路!他用双脚赶路却穿着一双磨穿了底磨烂了脚后跟的布鞋一步一蹭血地踯躅!一时似乎有一股无形的神力从生命的那个象征部位腾起,穿过勒着红腰带的腹部冲进胸腔又冲上脑顶,他无端地愤怒了,一切朦胧的或明晰的感觉凝结成一句,不能永远穿着没后底的破布鞋走路……他把残留在鞋窝里的烂布绺烂树叶烂纸屑腾光倒净,咬着牙在沙石国道上重新举步,腿上有劲了,脚后跟也还在淌血还疼,走过一阵儿竟然奇迹般地不疼了,似乎那越磨越烂得深的脚后跟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属于另一个怯弱者懦弱鬼王八蛋的……在离考场的学校还有一二里远的地方,他终于追赶上了老师和同学,却依然不让他们看他惨不堪睹的两只脚后跟。

  ……

  在那场历时十年的大浩劫发生时,他虽未被完全打翻却感到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那一年又正好是他勒上第二条红腰带开始第三轮十二年的时候。他被划进刘少奇路线而注定了政治生命的完结,他所钟情的文学在刚刚发出处女作便夭折了,家庭的灾难也接踵而至,不是祸不单行而是三面伏击四面楚歌。他步入社会尚无任何生活经验也无丝毫的防卫能力,很快便觉得进入绝境而看不出任何希望,不止一次于深夜走到一口水井边企图结束完全行尸走肉的自己。没有促成他纵身一投的缘由,便是他在那最后一刻听到了发自生命内部的那一声汽笛的鸣叫……

  在他勒上第三条红腰带开始生命年轮的第四个十二年的时候,恰好又遭遇到一次重大的挫折。如果说上一次的遭遇与红腰带有无什么联系尚未意识,这一次就令他暗暗惊诧了,人类生命本身是否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周期性灾变?他不再以一个简单的无神论者的简单态度轻易去判断其有无了。这一次挫折纯粹是自作自受,不能怨天不能怨地更不能怨天下任何人,自己写下一篇对生活做出简单谬误判断的小说而声名狼藉。他曾想告别政坛也告别文学,重新回到学校做一名乡村教师,与农村孩子去交朋友。在那个人生重大抉择的重要关头,他不仅又一次听到了那声汽笛,而且想到了那双磨透了鞋底磨烂了脚跟的布鞋。有什么可畏惧的呢?本来就是穿着磨透鞋底的布鞋走进社会的,最终最糟失掉的大不了也就是又一双破烂布鞋……他走进图书馆,把莫泊桑和契诃夫的小说抱回住屋,昼夜与这两个欧洲人拥抱在一起。

  他后来成为一个作家,但不是著名的,却终归算一个作家。这个作家已过“知天命”的年岁,回顾整个生命历程的时候,所有经过的欢乐已不再成为欢乐,所有经历的灾难挫折引起的痛苦也不再是痛苦,变成了只有自己可以理解的生命体验,剩下的还有一声储存于生命磁带上的汽笛鸣叫和一双透了鞋底的布鞋。

  他想给进入花季刚刚勒上头一条或第二条红腰带的朋友致以祝贺,无论往后的生命历程中遇到怎样的挫折怎样的委屈怎样的龌龊,不要动摇也不必辩解,走你认定了的路吧!因为任何动摇包括辩解,都会耗费心力耗费时间耗费生命,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

  晶莹的泪珠

  我手里捏着一张休学申请书朝教务处走着。

  我要求休学一年。我写了一张要求休学的申请书。我在把书面申请交给班主任的同时,又口头申述了休学的因由,发觉口头申述因为穷而休学的理由比书面申述更加难堪。好在班主任对我口头和书面申述的同一因由表示理解,没有经历太多的询问便在申请书下边空白的地方签写了“同意该生休学一年”的意见,自然也签上了他的名字和时间。他随之让我等一等,就拿着我写的申请书出门去了,回来时那申请书上就增加了校长的一行签字,比班主任的字签得少自然也更简洁,只有“同意”二字,连姓名也简洁到只有一个姓,名字略去了。班主任对我说:“你现在到教务处去办手续,开一张休学证书。”

  我敲响了教务处的门板。获准以后便推开了门,一位年轻的女先生正伏在米黄色的办公桌上,手里提着长杆蘸水笔在一厚本表册上填写着什么,并不抬头。我知道开学报名时教务处最忙,忙就忙在许多要填写的各式表格上。我走到她的办公桌前鞠了一躬:“老师,给我开一张休学证书。”然后就把那张签着班主任和校长姓名和他们意见的申请递放到桌子上。

  她抬起头来,诧异地瞅了我一眼,拎起我的申请书来看着,长杆蘸水笔还夹在指缝之间。她很快看完了,又专注地把目光留滞在纸页下端班主任签写的一行意见和校长更为简洁的意见上面,似乎两个人连姓名在内的十来个字的意见批示,看去比我大半页的申请书还要费时更多。她终于抬起头来问:“就是你写的这些理由吗?”

  “就是的。”

  “不休学不行吗?”

  “不行。”

  “亲戚全都帮不上忙吗?”

  “亲戚……也都穷。”

  “可是……你休学一年,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见得能改变,一年后你怎么能保证复学呢?”

  于是我就信心十足地告诉她我父亲的精确安排计划:待到明年我哥哥初中毕业,父亲谋划着让他投考师范学校,师范生的学杂费和伙食费全由国家供给,据说还发三块钱零花钱。那时候我就可以复学接着念初中了。我拿父亲的话给她解释,企图消除她对我能否复学的疑虑:“我伯伯说来,他只能供得住一个中学生;俺兄弟俩同时念中学,他供不住。”

  我没有做更多的解释。我的爱面子的弱点早在此前已经形成。我不想再向任何人重复叙述我们家庭的困窘。父亲是个纯粹的农民,供着两个同时在中学念书的儿子。哥哥在距家四十多里远的县城中学,我在离家五十多里的西安一所新建的中学就读。在家里,我和哥哥可以合盖一条被子,破点旧点也关系不大。先是哥哥接着是我要离家到县城和省城的寄宿学校去念中学,每人就得有一套被褥行头,学费杂费伙食费和种种花销都空前增加了。实际上轮到我考上初中时已不再是考中秀才般的荣耀和喜庆,反而变成了一团浓厚的愁云忧雾笼罩在家室屋院的上空。我的行装已不能像哥哥那样有一套新被子新褥子和新床单,被简化到只能有一条旧被子卷成小卷儿背进城市里的学校。我的那一绺床板终日裸露着缝隙宽大的木质板面,晚上就把被子铺一半再盖上一半。我也不能像哥哥那样由父亲把一整袋面粉送交给学生灶,而只能是每周六回家来背一袋杂面馍馍到学校去,因为学校灶上的管理制度规定一律交麦子面,而我们家总是短缺麦子而苞谷面还算宽裕。这样的生活我并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好,因为背馍上学的学生远远超过能搭得起灶的学生人数,每到三顿饭时,背馍的学生便在开水灶的一排供水龙头前排起五六列长队,把掰碎的各色馍块装进各自的大号搪瓷缸子里,用开水浸泡后,便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围在乒乓球台的周围进餐,佐菜大都是花钱买的竹篓咸菜或家制的腌辣椒,说笑和争论的声浪甚至压制了那些从灶房领取炒菜和热饭的“贵族阶层”。

  这样的念书生活终于难以为继。父亲供给两个中学生的经济支柱,一是卖粮,一是卖树,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卖树。父亲自青年时就喜欢栽树,我们家四五块滩地地头的灌渠渠沿上,是纯一色的生长最快的小叶杨树,稠密到不足一步就是一棵,粗的可做檩条,细的能当椽子。父亲卖树早已打破了先大后小先粗后细的普通法则,一切都是随买家的需要而定,需要檩条就任其选择粗的,需要椽子就让他们砍伐细的。所得的票子全都经由哥哥和我的手交给了学校,或是换来书籍课本和作业本以及哥哥的菜票我的开水费。树卖掉后,父亲便迫不及待地刨挖树根,指头粗细的毛根也不轻易舍弃,把树根劈成小块晒干,然后装到两只大竹条笼里挑起来去赶集,卖给集镇上那些饭馆药铺或供销社单位。一百斤劈柴的最高时价为一点五元,得来的块把钱也都经由上述的相同渠道花掉了。直到滩地上的小叶杨树在短短的三四年间全部砍伐一空,地下的树根也掏挖干净,渠岸上留下一排新插的白杨枝条或手腕粗细的小树……

  我上完初一第一学期,寒假回到家中便预感到要发生重要变故了。新年佳节弥漫在整个村巷里的喜庆气氛与我父亲眉宇间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忧虑形成强烈的反差,直到大年初一刚刚过去的当天晚上,父亲便说出来谋划已久的决策:“你得休一年学,一年。”他强调了一年这个时限。我没有感到太大的惊讶。在整个一个学期里,我渴盼星期六回家又惧怕星期六回家。我那年刚交十三岁,从未出过远门,而一旦出门便是五十多里远的陌生的城市,只有星期六才能回家一趟去背馍,且不要说一周里一天三顿开水泡馍所造成的对一碗面条的迫切渴望了。然而每个周六在吃罢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后便进入感情危机,我必须说出明天返校时要拿的钱数儿,一元班会费或五毛集体买理发工具的款项。我知道一根丈五长的椽子只能卖到一点五元钱,一丈长的椽子只有八角到一块的浮动区。我往往在提出要钱数目之前就折合出来这回要扛走父亲一根或两根椽子,或者是多少斤树根劈柴。我必须在周六晚上提前提出钱数,以便父亲可以从容地去借款。每当这时我就看见父亲顿时阴沉下来的脸色和眼神,同时,夹杂着短促的叹息。我便低了头或扭开脸不看父亲的脸。母亲的脸色同样忧愁,我似乎可以看;而父亲的脸眼一旦成了那种样子,我就不忍对看或者不敢对看。父亲生就的是一脸的豪壮气色,高眉骨大眼睛统直的高鼻梁和鼻翼两边很有力度的两道弯沟,忧愁蒙结在这样一张脸上似乎就不堪一睹……我曾经不止一次地产生过这样的念头,为什么一定要念中学呢?村子里不是有许多同龄伙伴没有考取初中仍然高高兴兴地给牛割草给灶里拾柴吗?我为什么要给父亲那张脸上周期性地制造忧愁呢……父亲接着就讲述了他的让哥哥一年后投考师范的谋略,然后可以供我复学念初中了。他怕影响一家人过年的兴头儿,所以压在心里直到过了初一才说出来。我说:“休学。”父亲安慰我说:“休学一年不要紧,你年龄小。”我也不以为休学一年有多么严重,因为同班的五十多名男女同学中有不少人都结过婚,既有孩子的爸爸,也有做了妈妈的,这在20世纪50年代初并不奇怪,解放后才获得上学机会的乡村青年不限年龄。我是班里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一个,座位排在头一张课桌上。我轻松地说:“过一年个子长高了,我就不坐头排头一张桌子咧——上课扭得人脖子疼……”父亲依然无奈地说:“钱的来路断咧!树卖完了——”

  她放下夹在指缝间的木制长杆蘸水笔,合上一本很厚很长的登记簿,站起来说:“你等等,我就来。”我就坐在一张椅子上等待,总是止不住她出去干什么的猜想。过了一阵儿她回来了,情绪有些亢奋也有点激动,一坐到她的椅子上就说:“我去找校长了……”我明白了她的去处,似乎验证了我刚才的几种猜想中的一种,心里也怦然动了一下。她没有谈她找校长说了什么,也没有说校长给她说了什么。她现在双手扶在桌沿上低垂着眼,久久不说一句话。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扬起头来时我就发现,亢奋的情绪已经隐退,温柔妩媚的气色渐渐回归到眼角和眉宇里来了,似乎有一缕淡淡的无能为力的无奈。

  她又轻轻舒了口气,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公文本在桌子上翻开,从笔筒里抽出那支木杆蘸水笔,在墨水瓶里蘸上墨水后又停下手,问:“你家里就再想不下办法了?”我看着那双滋浮着忧郁气色的眼睛,忽然联想到姐姐的眼神。这种眼神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着的心平静下来,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灵魂得到抚慰,足以使人沉静地忍受痛苦和劫难而不至于沉沦。我突然意识到因为我的休学致使她心情不好这个最简单的推理,而在校长班主任和她中间,她恰好是最不应该产生这种心情的。她是教务处的一位年轻职员,平时就是在教务处做些抄抄写写的事,在黑板上写一些诸如打扫卫生的通知之类的事,我和她几乎没有说过话,甚至至今也记不住她的姓名。我便说:“老师,没关系。休学一年没啥关系,我年龄小。”她说:“白白耽搁一年多可惜!”随之又换了一种口吻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也认得你。每个班前三名的学生我都认识。”我的心情突然灰暗起来而没有再开口。

  她终于落笔填写了公文函,取出公章在下方盖了,又在切割线上盖上一枚合缝印章,吱吱吱撕下并不交给我,放在桌子上,然后把我的休学申请书抹上糨糊后贴在公文存根上。她做完这一切才重新拿起休学证书交给我说:“装好。明年复学时拿着来找我。”我把那张硬质纸印制的休学证书折叠了两番装进口袋。她从桌子那边绕过来,又从我的口袋里掏出来塞进我的书包里,说:“明年这阵儿你一定要来复学。”

  我向她深深地鞠了躬就走出门去。我听到背后咣当一声闭门的声音,同时也听到一声“等等”。她拢了拢齐肩的整齐的头发朝我走来,和我并排在廊檐下的台阶上走着,两只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走过一个又一个窗户,走过一个又一个教室的前门和后门,校园里和教室里出出进进着男女同学,有的忙着去注册去交费,有的已经抱着一摞摞新课本新作业本走进教室,还有从校门口刚刚进来的背着被卷馍袋的迟来者。我忽然心情很不好受,在争取到了休学证后心劲松了吧?我很不愿意看见同班同学的熟悉的脸孔,便低了头匆匆走起来,凭感觉可以知道她也加快了脚步,几乎和我同时走出学校大门。

  学校门口又拥来一拨偏远地区的学生,熟悉的同学便连连问我:“你来得早!报过名了吧?”我含糊地笑笑就走过去了,想尽快远离正在迎接新学期的洋溢着欢跃气浪的学校大门。她又喊了一声“等等”。我停住脚步。她走过来拍了拍我的书包:“甭把休学证弄丢了。”我点点头。她这时才有一句安慰我的话:“我同意你的打算,休学一年不要紧,你年龄小。”

  我抬头看她,猛然看见那双眼睫毛很长的眼眶里溢出泪水来,像雨雾中正在涨溢的湖水,泪珠在眼里打着旋儿,晶莹透亮。我瞬即垂下头避开目光。要是再在她的眼睛里多驻留一秒,我肯定就会号啕大哭。我低着头咬着嘴唇,脚下盲目地拨弄着一颗碎瓦片来抑制情绪,感觉到有一股热辣辣的酸流从鼻腔倒灌进喉咙里去。我后来的整个生命历程中发生过多次这种酸水倒流的事,而倒流的渠道却是从十四岁刚来到的这个生命年轮上第一次疏通的。第一次疏通的倒流的酸水的渠道肯定狭窄,承受不下那么多的酸水,因而还是有一小股从眼睛里冒出来,模糊了双眼,顺手就用袖头揩掉了。我终于扬起头鼓起劲儿说:“老师……我走咧……”

  她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头:“记住,明年的今天来报到复学。”

  我看见两滴晶莹的泪珠从眼睫毛上滑落下来,掉在脸鼻之间的谷地上,缓缓流过一段就在鼻翼两边挂住。我再一次虔诚地深深鞠躬,然后就转过身走掉了。

  ……

  二十五年后,卖树卖树根(劈柴)供我念书的父亲在癌病弥留之际,对坐在他身边的我说:“我有一件事对不住你……”

  我惊讶得不知所措。

  “我不该让你休那一年学!”

  我浑身战栗,久久无言。我像被一吨烈性梯恩梯炸成碎块细末儿飞向天空,又似乎跌入千年冰窖而冻僵四肢冻僵躯体也冻僵了心脏。在我高中毕业名落孙山回到乡村的无边无际的彷徨苦闷中,我曾经猴急似的怨天尤人:“全都倒霉在休那一年学……”我1962年毕业恰逢中国经济最困难的年月,高校招生任务大大缩小,我们班里剃了光头,四个班也仅仅只考取了一个个位数,而在上一年的毕业生里我们这所不属重点的学校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学生考取了大学。我如果不是休学一年当是1961年毕业……父亲说:“错过一年……让你错过了二十年……而今你还算熬出点名堂了……”

  我感觉到炸飞的碎块细末儿又归结成了原来的我,冻僵的四肢自如了冻僵的躯体灵便了冻僵的心又嘡嘡嘡跳起来的时候,猛然想起休学出门时那位女老师溢满眼眶又流挂在鼻翼上的晶莹的泪珠儿。我对已经跨进黄泉路上半步的依然向我忏悔的父亲讲了那一串泪珠的经历,我称呼伯伯的父亲便安然合上了眼睛,喃喃地说:“可你……怎么……不早点给我……说这女先生哩……”

  我今天终于把几近四十年前的这一段经历写出来的时候,对自己算是一种虔诚祈祷,当各种欲望膨胀成一股强大的浊流冲击所有大门窗户和每一个心扉的当今,我便企望自己如女老师那种泪珠的泪泉不致堵塞更不敢枯竭,那是滋养生命灵魂的泉源,也是滋润民族精神的泉源哦……

  故乡,心灵中最温馨的一隅

  看到编撰整齐的《历代诗人咏灞桥》书稿,心灵深处的某一根最灵敏也最绵软的神经便发出颤音来。及至读完,依然不肯释手,稍有闲适,便由不得拿起来吟咏品咂。有贵人来要我的拙笨的字儿,便把其中我最喜欢的诗句写下来,竟然觉得是一种情感释放而很愉悦,很自豪。

  这种情绪说来十分简单十分单纯,这是一本汇集了历代诗家词人吟咏灞桥风物的诗集,灞桥是我的家乡,这种单纯甚至幼稚的儿童心理情感,不应看作是某种自私或狭窄心理吧?窃以为是最纯净最虔诚也最令人心动的情愫。无论普通人乃至将军总统,无论操哪种语言着哪一种肤色的种族,无论他在人类社会哪个领域做出过怎样杰出的贡献,对于故乡的虔诚的情怀都是一脉相通的,可谓人类共性之一。这是一个人的“根”,是一个人丰富的感情世界里的带共性的“结”。我以为故乡情结这个词是生动准确极了,反过来说情结故乡也更具意味。即使那些在故乡受过苦甚至遭过罪的人,可能在他贫困潦倒不堪罪罚的困境里诅咒过故乡,然而多年以后,仍会发觉心灵深处最温馨的一隅,依然还是自己的家园自己的故乡。

  去年和今年的陕西电视台的春节晚会节目很精彩,然而留下深刻记忆的却是两个回归故土的老汉。一个是去年春季从台湾回到西安的吼过秦腔的黑发瘦老汉,开口一句“我是长安人”,便把几十年的离苦离情倾泻出来。另一个是今年从吉尔吉斯陕西村归来的白头发老汉,堪称一绝的关中小曲儿令人倾倒也令人热泪滂沱。

  往昔里,我也零星获得过一些古代文人歌咏灞桥的诗词,尤其是关于灞桥柳色的辞章,从来也没有机缘读到如此集中的关于家乡灞桥的华簇锦章。与那些介绍灞桥历史沿革人文地理物产的史志不同,这些历代诗家词人留下的诗词所展示给我们的,完全是一幅幅灞桥风光的立体图画,能够让今天的灞桥人了解一二千年前的家乡的风物人情世态,心灵中那根结着故乡情愫的神经便颤颤发音了。

  “山开灞水北,雨过杜陵西。”以边塞诗称著的唐代诗人岑参眼里笔下的灞桥河水山原自然气象,恰如大写意的泼墨画。唐明皇李隆基以风流天子的眼光看取这块皇天后土时,更是一片明媚:“洛阳芳树映天津,灞岸垂杨窣地新。”这位留下千古传诵的爱情悲剧的皇帝,在他处于王权鼎盛和爱的胶漆状态时,自然免不了对于贵妃池的迷恋:“远看骊岫入云霄,预想汤池起烟雾。”而更多的文人墨客都以各自的心态和独特的艺术感觉,写下了这块美丽的土地在昔日的万种风情。王昌龄在白鹿原故居安贫乐道凭吊孔子的弟子颜回和原宽“偃卧滋阳村”时,所透见的便是“空林网夕阳,寒鸟赴荒园”的清淡到几近凄凉的景象。而杜甫的笔端反倒流泻出少见的柔情:“紫燕时翻飞,黄鹂不露身。”勾出来灞河两岸柳林田畴一幅动静有致的生动活跃的图景。“芳秀惬春目,高闲宜远心。”(严维)“读书三径草,沽酒一篱花。”(许浑)“鸭卧溪沙暖,鸠鸣社树春。”(温庭筠)“和烟和雨遮敷水,映竹映村连灞桥。撩乱春风耐寒令,到头赢得杏花娇。”(郑谷)“一条灞水清如剑,不为离人割断愁。”(沈彬)且不说这些诗的美好含蕴,单是诗中所描绘的令人向往的美好境界,就可以了知作为王都的京畿之地灞桥的生态环境多么可人。灞桥在汉属于上林苑——御家自然公园的腹地,严维笔下灞陵地区“坐鸣松下琴”的环境已无法想象。我自小所见的灞陵山便是秃的。我现在可以以诗索图,灞陵山上,古松参天,溪流潺潺,灞水浐河,杨柳依依,紫燕呢喃,黄鹂隐现,鸟唱于林梢,鹿鸣于原畔。这是多么让人神往的生存佳境。

  然而,建安七君子之一的王粲的诗,却给我们留下了一幅惨景:“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乱。”“出门无所见,白骨蔽中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灞陵岸”,“喟然伤心肝”。这是汉献帝时董卓部将在长安作乱时制造的恐怖景象。灞陵是我的家乡,即现今的灞陵乡。而西汉司马相如所描绘的上林苑内八水绕长安的气象却是: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到东汉末年那种恢宏壮阔的景象已不复现,而是遍地哀鸿白骨蔽野的悲惨世界了。战乱毁灭一切生灵,包括人也包括大自然。

  这些诗词里提供了许多与灞桥相关的历史典故和美好传说。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坑就在铜人原上,邰平店有关东陵瓜的美丽传说,灞水沪河初春三月水边采兰的动人情景。尤其是灞陵乡韩康,避官避名隐居灞陵山采药救治平民的传说,委实令人感佩。一句“卖药不二价,有名反深耻”的诗,把一个秉正刚直的形象活托出来,成为灞桥人形象的传统典型,真可谓山好水好人亦好。

  灞桥是我家乡,生我,养我,培育滋润了我。我有幸在家乡工作二十年,服务不够,却得益匪浅。正是那里的如韩康一样“卖药不二价”的父老乡亲,给我以深刻的影响;在那二十年的乡村基层工作中,我才逐渐加深了对社会和人生的了解和体验;完全可以这样来概括,如果没有那二十年的乡村工作实践,我的全部文学创作都是不可想象的,或者说完全会是另外一种面貌。基于这样一种情怀,我向你们鞠躬了,故乡的父老乡亲。

  祝愿家乡灞桥再铸辉煌。

  生命之雨

  一个年过五十的人,某天傍晚突然警悟,他的生命中最敏感的竟然是雨。

  秋日。傍晚。

  细雨如丝如缕如烟,无穷无尽的前方和已经穷尽的身后都是这种雨丝,飘飘洒洒却无声无息。他沿着家乡的河水在沙滩上走着。一旦有雨或雪降下,他就有一种迎接雨雪的骚动而必须刻不容缓地走向雨雪迷蒙的田野。他的腋下挟着一把黑色雨伞,除非雨点变得粗疾起来才准备打开。

  沙滩上的野苇子的茸毛已经飘落,蒿草的绿色无可挽救地变得灰黑而苍老了。他看见河的远处有人在涉水过河,辨不清过河的是男人还是女人,雨雾把雄性和雌性的外部特征模糊起来了。走过滩柳丛生的一道沙梁,一个看去和他年龄相仿的女人伫立在沙地上,看守着七八只羊。女人的右手攥着一根新鲜的柳枝儿,无疑是用来警示她的羊的武器;她的左腋下挟着一只金黄色的草帽,而让头发也淋着雨。她的生命中也敏感雨而渴盼细雨的浇灌和滋润么?

  女人满脸皱纹,皮肤皴黑而粗糙,骨骼粗硬而显示着崚嶒;她挽着黑色的裤脚,露出小腿如同庄稼汉一样坚硬的筋骨的轮廓。他瞅着她,又瞅着她的羊,瞅过去是七只,倒瞅过来却成了八只;数过了羊又瞅她。他瞅着数着羊是潜意识的行为,避免死呆呆瞅着她而引起反感。瞅了瞅她又去数羊,这回数过去是八只,再数过来又成了七只。

  她却只瞅着她的羊,或者根本就没有瞅羊。她也不瞅他。他想,在她说不清是呆滞或是不屑的眼神里,他不过也是一只羊吧?他便走开了,踏上高踞沙滩的河堤。

  母亲说生他的时候正是三伏天。母亲强调说他落地的时辰是三伏天的午时。母亲对他落地后的记忆十分清晰,落地后不过半个时辰全身就潮起了痱子,从头顶到每一根脚指头,都覆盖着一层密密麻麻的热痱子。只有两片嘴唇例外地侥幸,却爆起苞谷粒大的燎泡。母亲说整整一个夏天里,他身上的热痱子一茬尚未完全干壳,新的一茬便迫不及待地又冒了出来,褪掉的干皮每天都可以撕下小半碗。母亲说她在月子里就只是替他从头到脚撕揭干壳了的痱子皮……母亲对已经成年了的他遭遇灾难时便说:“你落生的时辰太焦躁了。那天能遇着下雨就好了。”

  他后来得知,他与父亲同一个属相:马。这根本不用奇怪,家族中两代人之中同一属相的现象屡见不鲜完全正常。奇异的是,他和父亲同月同日生,而且时辰都是午时。只是没有人说得清,父亲出生时潮没潮起那么厉害的热痱子,父亲出生时是否侥幸遇到了三伏天的雨。

  他便猜疑,在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便领受到的如煎如煮的酷热焦躁,在父亲来说早已领受过了,从而并不以为什么了不起。

  关于他的父亲,他想写篇小文章来悼念那位如草芥一样无声无响度过一生又悄然死去的农民,然而终于没有形成文字。原因在于,那个念头刚一产生,如潮的记忆便把他齐头盖脑淹没了。他喘息着又统上了钢笔。父亲是一本书,不是一篇小文章。

  现在,他只能说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熟悉最了解的是他的父亲,而最难理解的也是他的父亲。他深深地懊悔,直到父亲离开这个世界时,才发觉自己从来也没有太在意过父亲。起初他剖析造成这种懊悔心理的因素,是他既不可能对父亲寄托稍大点儿的依赖,更不可能发现以至研究他有什么伟大和不平凡之处;后来随着生命体验的不断加深,终于有一天警悟过来,便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对父亲的心理设防,是一种绝对的心理安全的天然依赖,反倒不太在意了。

  父亲死亡的情景永难忘记。一个自身生长的异物堵死了食道,直到连一滴水也不能通过,那具庞大的躯体日渐一日萎缩成一株干枯的死树……哦!生命中的雨啊!

  他一个人坐在家乡的河边,天上洒下旱季里少见的蒙蒙细雨。他刚刚二十岁,开始了永远的没有限期的暑假,从学校走向社会了。他半是豪勇半是惶惑,怀着宏大的文学梦却又怀疑自己是否具备文学的天赋,自信与自卑五十对五十折磨着他,便有了一种孤自散步的欲望,尤其是在雨雾迷茫之中。

  这条河不大却闻名于遥远悠久的历史,河有多长,河边的柳林就有多长。骚客文人折柳赠别也抛撒离愁思怨的诗句,成为一代又一代文化人寄托情怀的佳作。他坐在水边,一个琴瑟般的声音不期而至:“大哥哥你饿吗?”他转过头就看见了一只小仙鹤,是的,这个大约不过十岁的女孩像河滩草地上偶然降至的仙鹤。他苦笑一下摇摇头。处于整个民族的大饥饿年代,小孩子看世界的眼睛也是饥饿的。他笑笑说:“我渴。”河堤上传下来一声笑,他看见那儿站着一位干部,这是一家大企业的党的领导干部,据说是一位出身富贾而又背叛了自己阶级的老革命,革命胜利了他已成为企业领导,却依然需要下放乡村锻炼改造……他很忠诚,不仅自己老老实实在农民中间生活,而且还利用暑假把小女儿也领到这炼狱里来改造了。

  几十年后,在一次全国性的文学集会上,有一位中年女人向他走来:“你现在是饿还是渴?”

  “还是渴。”

  “还是渴?”

  “是渴……生命之雨。”

  她说她后来随父亲到北方一个城市,又转过四五个城市。她现在在一家报纸主持着一个《婚姻与家庭》的专栏。她在年轻男女中名声显赫,几乎家喻户晓,当然是她坦率而又真诚地解答过来自全国各地青年男女关于爱的困惑,并因此而很自信:“你比我写的书多,我比你写的信多;你只是在文学圈子里有名声,而我却在青年人心中是知音。”她的佐证是多年来收到和回复青年人的书信数以万计。她说她读过他的全部作品,当然不是因为作品好不好,亦不是要研究他的创作,主要是因为在他未成名之前她见过他一面,那时她不足十岁。她说:“我至少给青年朋友写过两万多封信,而你的小说最多发行五千册。”

  他很尴尬,随之反诘:“我也来请你解答一个过去的问题,有一对年轻夫妇在‘文革’中分属对立的两派组织,妻子向自己一派的造反队司令报告了丈夫的行踪,丈夫被抓去打断了一条腿。这位现在走路还颠着跛着的丈夫仍然和那位告密的妻子生活在一起。他向你写过信没有?如果他有一天写信给你要求解释困惑,你怎么回答他?”她张了张口却摇摇头笑了,竟是一副不屑回答的神气。

  半年以后,他接到她从千里之外的城市打来的长途电话,说她今天收到一封信,信中所表述的精神痛苦使她陷入深沉的无言以对的心境之中,那人的遭遇与他所说的“文革”夫妇的故事大同小异,关键在于他们的故事一直延续到今天而且还有发展,类似于被打断腿的这个跛子丈夫,居然投靠那个抓他施刑的造反队头儿的门庭挣钱去了。造反队头儿受过几年冷落之后,现在是一位腰里别着大哥大的公司老板了……现在反倒是类似于那个告密妻子的妻子陷入痛苦境地,据说是丈夫现在跟着那个不计前嫌的老板北上南下东闯西骗,出入星级宾馆酒楼歌舞厅,既卡拉OK又桑拿浴……她在电话中向他复述了这个故事,情绪很沉静,似乎没有了她写过两万余封回信的那种自信与得意,很真诚地说:“上次你讲的那对‘文革’夫妇的故事我没有回答,我觉得那是你们上一代人的故事和困惑;你们上一代人所处的那个时代是一个不正常的时代,用今天正常人的思维是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的,因为他和她都是不正常生活里的不正常的人所演绎的不正常故事。现在,当他和她在今天正常的社会里继续演绎不正常的故事时,我竟然第一次感觉到我的肤浅,无法回答那个类似告密妻子的新的苦恼……”他反而宽厚地安慰她说:“是的,你不可能解除所有痛苦着的心灵的痛苦,也不可能拯救所有沉沦的灵魂。”她说:“我总得给她回信呀!情急之下,我用了你的一句话回复了她,就是‘生命之雨’。”

  他说:“这话太……”

  她说:“我就想起你的这句话……恰当不恰当都不管了,上帝!”

  蒙蒙细雨依然。依然是如丝如缕如烟。依然是飘飘洒洒无声无响。他已经走到这一段河堤的尽头,河堤朝南拐弯伸展过去,顶头和南岸的山崖接住了;那一段河堤从山崖下开始延伸到雨雾迷茫的无穷无尽的上游。人生其实也类似这河堤,分作一段一段的,这一段到头了,下段又从这儿开始,一直延伸成为一个生命的河流。

  河堤拐弯的内堤里,就圈住了好大一片滩地。滩地里有一幢孤零零的土坯房,房子的南墙和西墙上苫着一层长长的稻草,那是防止西风和南边的下山风卷来的骤雨对泥皮土坯的冲刷的,就像一位插秧的农夫身披的蓑衣。房前有一片偌大的打谷场,场角靠近房子的地方有一个黄色的麦秸垛。他猜测这是一个土地承包经营者仓促建筑的房子,从那简陋的建筑判断,主人完全是出于一种临时的考虑,不愿投注更多的钱财给这幢远离村庄的建筑。

  一个男人吆着牛拽着犁在翻耕打谷场。打谷场已经完成了夏季打麦秋季打谷的用场,现在翻耕以恢复土地的疏松和绵软,然后撒下早熟的青稞或者油菜籽,赶明年收割小麦之前先收获了青稞或油菜,再把这块土地碾压瓷实做打谷场。男人悠悠地吆着牛扶着犁,没有戴草帽,一任细雨淋着。一个女人站在麦秸垛下撕扯麦草,撒下一把便弯下腰纳到一只大竹条笼里,动作也是悠悠的不急不忙的样子。只是那一件红色的衣衫像一簇火焰在迷茫的河滩上闪耀。

  一男一女一低一高两个小孩在场地上追逐,他们从土屋里奔出来时就是互相追逐着的,大约是男孩抢走了霸占了女孩的吃食或玩具,争执便发生了。女孩追着男孩显然力不从心,在溜滑的打谷场上摔倒了,顺势在场地上打滚而且号啕起来。那女人扔下柴火笼飞跑过去,在滑溜的打麦场上跑起来闪动着两只胳膊,像是一种舞蹈。她没有扶起倒地打滚的女孩,一直冲到男孩跟前,一巴掌抽过去就把男孩打翻在地了。她随后转身走过来抱起女孩,另一胳膊挎上柴火笼走进土屋里去了。

  他竟然大声喊起来,愚蠢你愚蠢!你是个愚蠢的妈妈!

  男人喝住牛插住犁,慢腾腾走过去抱起男孩,也走进那间土屋里去了。

  一头在套的牛站在打麦场上甩着尾巴。

  土屋房顶的烟囱有灰色的烟冒出来。

  他依然站在河堤上。几十年后,那个扯柴火打男孩抱女孩的愚蠢的女人肯定就变成那个放牧着七八只羊的粗硬的老女人了吧?那个受宠的女孩会不会成长为如那个写过两万多封回信的专栏主持人?

  那土屋里爆起激烈的吵闹声,浑厚的男声和尖锐的女声。肯定那是关于应不应该打倒男孩的争执。他忽然想到她,如果把这幢远离人群的河滩土屋里的争论提到她的专栏上,她还会用他的“生命之雨”这话来解释给这一对乡野夫妻吗?

  拥有一方绿荫

  ——《我的树》之一

  农历十月初一是家乡的鬼节,活着的人要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送钱,好让他们在冬季到来之前备置防寒的衣物。在这种事情上我一直是处于理智和情感的分离状态,结果却是一次又一次顺从了情感的驱使,便匆匆赶回乡下老家,去为我的那位终生都在为吃饭穿衣愁肠百结的父亲烧一匝纸钱,让他在冥冥之域不再饥寒交困。

  转过村里那座濒临倒塌的关帝庙,便瞅见我的家园。那株法桐撑开偌大的三角形树冠,昂昂扬扬侍立在大门前不过十米的街路边。我的树——每一次回归家园第一眼瞅见这株法桐,我的心里就会涌出“我的树”的欣然浩叹。原因再简单不过,这株法桐是我栽的。父亲在世时喜欢栽树,我们家的房前屋后现在还蓬勃着他老先生栽植的树群,场塄上的那株白椿树已经有一搂粗了。然而我每一次回乡看见自己栽下的树都要比看见父亲栽的树更亲切,说穿了不过是栽树的人对那株幼苗当初所寄托的希冀将实现。是的,当我看见自己掘坑栽下的那株不过指头粗细的幼苗终于雄壮起来,倚立在村巷里,在浩渺的天空撑起一片绿盖的时候,我的那种感觉颇近似阅读自己刚刚写完的一部小说。

  十二年前的这个月,我调进陕西作协专业创作组。我那时的唯一感觉便是开始进入最理想的人生状态;专业创作对我来说它的实质性含义只有一点,所有时间可以由我自由支配,再不要听命于谁对我的指派了。压力也同时俱来,生活、学习、创作既然全由自己支配,那么再写不出像样的作品,也就没有任何托词可以替自己遮盖了。

  我几乎同时决定回归老巢。回归我父亲我爷爷我老太爷一脉相承的家园。不是因为他们都死了需要由我来承继,纯粹是为了图得一个耳根清净的环境,可以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读书,思考一些不单是艺术也包括艺术的问题。深知自己知识残缺不全,而生活演进的步伐又如此急骤,好多好多问题太需要沉心静气地想一想了。

  住在乡间真是令人心旷神怡,所有的骚扰和诱惑都自然排除。每每在清静到令人寂寞的时候我便走出大门,和村巷里随意相遇的任何一个人拉拉闲话,哪怕逗小孩玩玩也觉得十分快活。夏天暴日当头时,走出门来就招架不住炎炎烈日的烤炙,暴晒后我的头顶和赤臂就生出一层红红的小米粒似的斑点,奇痒难支,医生说那叫日光性皮炎。我便畏惧已构成暴力的太阳,于是便想到应该有一方绿荫做庇护。出得大门站在浓厚而清凉的树荫下和农人闲谝、抽烟那真是太惬意了……便想到栽两株树。

  首先是树种的选择。我要栽两株法桐。几近四十年前我读初中,看过一场中国和法国合拍的儿童电影《风筝》,巴黎街道上那高大的街树令我记忆特深,我在家乡没有见过这种树。又过二十年我才知道这种树叫法桐,中国的许多城市的公路两边已经形成风景,家乡的一些农家屋院也栽植起来。

  是我动手那部长篇小说写作那年的早春,我托村子里一位青年从庙会上买回两株法桐,一株一块钱。树买到了自然很遂心愿,只是遗憾着它太小太细了,仅仅只有食指那么粗。天哪!想要乘它的荫凉,想要拥有一方绿荫,得等多少年啊!

  我仍然毫不犹豫地挖了坑,给坑底垫下土肥,把它栽下了;栽下了它,也就把一种对绿荫的期盼坚定地埋下了。我拄着铁锨把儿抹着脸上的汗水,欣赏着只及我胸脯高的幼株,一缕忧虑产生了,猪可以拱断它,小孩随手可以掐折它,它太弱小了嘛!于是我便扛着头上山坡,挖回一捆酸枣棵子,插在幼株周围,把它严严密密地保护起来。

  令我失望的是,几乎所有树木的嫩叶都变成了绿叶,我的两株法桐依然叶苞不动。我拨开酸枣棵子在那树干上掐破表皮,发现已经是干死的褐色。我想把它拔起来扔掉,就在我拽住树干准备用力的一瞬,奇迹发生了,挨近地皮露出来一点嫩黄的幼芽,我的心就由惊喜而微微颤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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