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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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一切准备停当,各家各派挨个进了房间,机会难得,有弟子的都选了两三个得力的带进去想让徒弟看个新鲜,众门派中,只有师大的教授白金没进去,他理论是一堆堆的,但的确没得到过什么祖传技法,同病相怜的还有颜福瑞,这么重要的当事人,还是丘山的弟子,就因为没入道门,扶王乾坤进去之后就被赶出来了,眼睁睁看着武当山的弟子们关上房门,又在门外堆泥封土。

***

月上中天,颜福瑞和白金两个坐在隔壁屋外的台阶上等消息,白金真不愧是学术型人才,用拖线板接了电源出来,边跟颜福瑞问询边用笔记本上网搜寻关于藤的一切信息。

颜福瑞详细讲了前两天屋子外头藤条抽长的事,描述树上倒垂的花帘是多么好看,又讲司藤穿衣打扮,讲了半天没听到白金应声,伸头过去一看,白金眉头紧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颜福瑞拿手在白金脸面前晃了晃:“白教授?白教授?”

白金问他:“你觉不觉得很奇怪?”

颜福瑞听不懂:“什么很奇怪?”

“黄老太太知道怎么解藤杀,说明藤杀曾经被人破解过,或者藤杀的解法已经传开了——既然这样,用藤杀对付王道长有什么意义呢?”

颜福瑞智商方面真是有硬伤,他连白金的问题都没怎么听懂,又不想显得自己不懂,也跟上去问:“有什么意义呢?”

白金说:“你把你们走的时候,她说的话再跟我重复一遍。”

颜福瑞想了想:“她说,藤杀十天之后攻心,让王道长的师父召齐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他性命——如果第九天都还没辙,就让你们去青城求她——如果不来,就用王道长的命祭旗,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一家家一门门,她都要找上来的。”

白金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当时各道门讨论的时候,颜福瑞也把这话重复了一遍,话一出口大家都炸开锅了,齐云山的刘鹤翔先生激动地说,这妖怪简直是痴心妄想,让天下各大道门去求她,做她的千秋大梦!

崆峒洞的柳金顶先生也拍桌子了,大叫说她敢来就让她有去无回,一颗光溜溜的秃头光亮可鉴,当初他妈妈怎么想到给他起柳金顶这个名字呢?真是太形象了。

白金觉得司藤的说话值得翻来覆去的推敲,是不是她的最终目的,其实根本是第一句?但是她用第二句的“求”和第三句的“性命威胁”淡化了第一句,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道门的荣誉和未来的身家性命上?

白金的心慌慌地开始乱跳了,他开始去想:如果我是司藤,我想对付各大道门,但是我在青城山只遇到两个无足轻重的小道士,我怎么借助这两个人把道门中人一网打尽呢?第一步当然是,所有的人都要集中在一起。

——让王道长的师父召齐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他性命!

白金猛地一下站起身,问颜福瑞:“武当山管事的人呢?”

颜福瑞还没反应过来,愣愣指着屋子:“苍鸿观主带着几个管事的徒弟进去了啊。”

何止苍鸿观主,各门各派进去的都是精英啊,她就是要瞅着这个机会来犯啊,到时候大家全无防备,几乎是聚歼的节奏啊。

白金的冷汗涔涔而下,今晚月色不错,很亮的一钩,云也少,稀疏地像拉长的一缕雾,白金的脑子里刹那间涌入无数的场景,他觉得,下一刻整个武当山都要漫起遮月的乌云,而在那滚滚的云头之上,站着的就是那个一脸狰狞的妖精……

白金拎着颜福瑞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快,让观里的其它道士做好准备,有什么法器都拿出来,有什么降妖伏魔的符咒都画在屋子外头,门上窗上都要画,快点!”

***

前九天,王乾坤都是那个最紧张的人,偏偏到了最后一天,他释然了。

他坐在八卦中央,前头是三直横乾卦,背后是三间横坤卦,八卦方位各自有人,苍鸿观主拿的是天皇号令,张少华道人是雷击木法印,马丘阳道长是令旗,上书“敕召万神”,刘鹤翔先生是步罡毯,柳金顶振金钱剑,潘祈年摇宝葫芦,所有人之中,以沈银灯和丁大成的法器最奇怪,沈银灯面前就真的摆一盏老银花枝灯,丁大成则一直在拨铜算盘,拨珠很重,随手一拂,铿锵有声。

这么多人,都在这,为了救他。

王乾坤很感慨,他想起了一句英文谚语,To be,or not to be,然后,他突然对这句谚语的时态感到不解,为什么这里用be,而不用is或者are?

身后稍远些围观的人难免唏嘘,有人低声说了句:“想不到王道友这个时候还如此冷静。”

王乾坤的同门师兄肃然:“师弟他一直胸中有境界,所谓生出于道,死归于道,一切皆道化,师弟他一定是悟了。”

令旗忽然猎猎,金钱剑嗡嗡有声,各人面前的法器各有反应,苍鸿观主眼皮一翻,一双老眼睛蓦地精光四射,大喝:“现在!”

王乾坤惨呼一声轰然倒卧,行将摔死的鱼一样在地上痉挛挣扎,再然后,忽然之间双眼暴突,喉咙里嗬嗬有声,无数细藤长虫一样从他口中涌出,像是怕光一样四散奔逃,方向正是散在八卦处的香炉藤条,争先恐后,流水一般,地上拖下无数黑色涎液。

混乱中,大家还是看的分明,八卦方位,只有七道黑迹,那么多藤丝,居然没有一道是往沈银灯身边的香炉而去的。

果然银样镴枪头吗?大家嘴上不说,眼底各现不屑,沈银灯一张俏脸刹那间涨的通红。

机不可失,觑着藤丝缠尽,七个香炉瞬间举火,一时间火头几乎冲到屋顶,焦臭的黑烟盘滚而上。

王乾坤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用衣袖擦了擦黏腻的嘴角,屋里的每个人都有一种相同的不置信感,就这样就行了?就这样就挫败那个妖怪了?

苍鸿观主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继之是边上的马丘阳和潘祈年,接着又是更多的人,呛咳声中,忽然响起了沈银灯惊骇之至的声音:“毒!这藤丝烧了有毒!”

众人拼命挤到门边,为了如黄翠兰所说,造成一个“地下”、“藤根”的假相,屋内屋外都堆土封了门,一时间打不开,所有人声嘶力竭地捶墙砸门,大叫:“开门哪,开门哪!”

白金正带着小道士们在屋外的地砖上画朱符,陡然间身子一僵,近乎惊恐地看向屋子的方向,问颜福瑞:“你听到屋里有什么声音吗?”

几乎是与此同时,廊下闭目养神的司藤,眼睛缓缓睁开,唇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第⑧章

晚上十点多,颜福瑞来电,秦放刚揿下接听,那头就是兜头盖脸怒声斥骂:“你们这样下九流,要脸不要?”

什么意思,王乾坤死了?秦放心头一紧,刚想说什么,手机听筒里又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稳重声音:“颜道长,你冷静一点,让我跟他说。”

秦放有点莫名,那头背景音很乱,像是炸开了锅,有人拼命咳嗽有人惊声尖叫也有人跳脚大骂,那个男人语气倒是镇定,问:“司藤小姐在吗,可不可以跟她讲两句话?”

“王道长没事吧?”

“暂时……没事。”

没事就好,秦放一颗心刚要放下,那头忽然有人暴喝:“跟妖怪谈个球!反正是活不了了,拼了算了!”

这不像是平安无事的节奏啊,怎么还牵扯到不相干的人了?秦放下意识问了句:“怎么了?”

那头沉默了一下,末了叹了口气说:“也是一二十条人命,是生是死,全在司藤小姐一念之间了。”

***

秦放把手机递给司藤的时候,说了句:“司藤,得饶人处且饶人。”

司藤像是没听见,也不接手机,只是示意他开扩音,那头留意到这边的动静,试探似的问了句:“司藤小姐吗?”

“哪位?”

“我姓白,白金。”

“九道街乌衣巷的金陵白家?”

白金有些意外,说话也愈加客气:“上三代还住乌衣巷,我父亲小的时候就搬了,司藤小姐认识我……祖父?”

“听说过,当年道门中称他玉面书生,据说喜欢穿白,白的长衫马褂,中山装,有时也穿西服戴礼帽,手里摇一柄檀木扇骨的扇子,正面小楷写了两句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白金一时怔住,顿了顿低声说了句:“我是没那个福气见到,还没出生,祖父就病逝了。”

“扇子的反面以诗作画,三两墨笔勾出百姓人家,有人传,扇子制成,上头原是只有人家的,白先生收一只妖,扇面上就多一只燕子。”

祖父的扇子?

那扇子,白金是记得的。

白家没有人继祖业,虽然自己在高校研究未解之谜神秘现象,但那到底是科学解析,跟妖气迷离的世界半点不搭,小时候,见过搁在家里大橱顶上那只祖父留下来的黑箱子,趁父母不在踩了凳子去看,里头有些抄本、穿的发黄的中山装、怀表、钢笔,还有那柄扇子。

其它的他都不感兴趣,适逢天热,扇子倒还有些用处,偷偷拿了出来扇凉,夏天蚊子多,扇凉时啪一声手起扇落,展了扇面来看,燕子边上好大一只死蚊子。

再后来读《红楼梦》,晴雯撕扇,有样学样,也把祖父那扇子撕了个大豁口,母亲气的拿扫帚狠狠抽他,说:“好歹也是长辈留下来的东西,你个败家玩意儿!”

惋惜归惋惜,一柄破扇子留着也没什么意思,最终好像是扔了,要么就是并旧家具一起卖掉了。

——白先生收一只妖,扇面上就多一只燕子。

原来是那样一柄扇子,现在才知道后悔莫及,晚矣。

白金有片刻晃神,旁边已经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白先生,跟这种不要脸的妖怪,废话什么!”

司藤听到了,也不恼:“白先生,你开扩音,我跟诸位道长打声招呼。”

白金只觉得她言语清晰说话斯文,温温和和提个要求也让人不好回绝,没顾上细想,伸手就揿了外放。

***

先前众人气归气,怒火终归是找不到承载,白金手机一外放,突然间所有的发泄都有了出口,每个人都几乎是目眦欲裂了,恰好藤毒在这一时刻又是一波发作,皮肤到肺腑都像是热油煎过,丁大成是北方汉子,脾气尤为火爆,操起铜算盘就向白金刚刚放下的手机砸过来,白金心说完了,这手机铁定报废了,哪知道丁大成突然惨呼一声,捂住心口在地上疼的滚来滚去,颜福瑞后知后觉地反应迟钝,怒气冲冲说了句:“我手机!打坏了你赔!”

司藤笑声不绝,顿了顿柔声说了句:“各位道长暂且息怒,这藤毒固然有个发作的大限,但是平时若想不受折磨,关键在于不要发脾气,要心平气和,多想想开心的事,也可以听听戏曲,读书写字,闭目养神,若像刚刚那位道长那样动不动就要抄家伙,那可大大不妙,平白落得我看好戏,疼的可是各位道长。”

众人悚然,忽然想到:此话不假,每个人中毒以来都愤怒叫骂喊打喊杀,个个痛的死去活来,其中以丁大成脾气最爆,痛的又最狠,难道真如这妖怪所说,要平心静气?

不管是真是假,赶紧拿来试试,自己身上痛可是真的,于是每个人都赶紧捡生活中最舒心的事来想,又不断提醒自己切莫动气切莫动气,一试之下果然奏效,觉得胸中那口气渐渐顺起来了,丁大成倒地的时候,皮肤上狰狞交错布满藤状青筋,这时也慢慢消下去了。

这头原本闹哄哄像个磨刀霍霍的菜市场,这时分,居然安静地像是午夜空无一人的禅堂。

司藤说:“这就好了,耳根清净。大家这么分坐两旁,吃个小菜,喝点小酒,聊点事情不是很好吗,泼妇一样撕扯叫骂,或者打个头破血流,总是不体面的。”

明明始作俑者,居然说的跟好心劝架的和事老一样,这得多厚脸皮才能做到这样?一干人想气,又不敢气,只能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权假作没听到。

事发时,只有白金和颜福瑞在屋外免于中毒,颜福瑞多少有些愣头青的属性,和司藤的谈判试探沟通,也非白金莫属了,他尽量很有技巧地去接司藤的话:“说起来,还要谢谢司藤小姐手下留情。当时屋子内外都封住,这下毒的分量稍微重一重,只怕要多一屋子的死人了。司藤小姐能杀但不杀,应该是还有要求吧。”

司藤并不正面回答:“那头都是哪路高人啊?”

白金见众人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也就把在场的门派介绍了一下,司藤礼数周到,都道了句“久仰”,只是在听到麻姑洞时,略一沉吟,问了句:“当年麻姑洞的沈翠翘仙姑,仙寿几何啊?”

这话问的突兀,白金莫名其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沈银灯冷冷回了句:“我太师父不到三十岁就死了。”

司藤哦了一声:“英年早逝,真是可惜了。”

沈银灯气血上涌,想说什么,心口又是一绞,恨恨攥着衣角忍住了,一边的苍鸿观主看在眼里,心头跳的一突:这司藤跟麻姑洞应该是有过不快,那自己呢?自己还跟司藤打过照面,她一点异样的反应都没有,是因为当时自己太小她不记得了,还是故意隐而不发?

一圈介绍完,众人按捺住的耐性也差不多到头,生死未卜的,谁有那个闲情跟她寒暄客气?马丘阳道长最先忍不住,问她:“又是下毒又是阴谋诡计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司藤看着秦放笑,说:“他问我什么意思呢,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莫名其妙,秦放真是想翻白眼,思之再三还是忍住了:“我哪知道你什么意思,总不见得你是要请人吃饭。”

司藤说:“对,就是要请人吃饭。”

她凑近手机话筒,字斟句酌说的认真:“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早年赫赫有名蜚声道派,修道慕道之人,无不以一仰真容为荣,只可惜各位高人仙踪不定,普通人一生也难见一二。所以若不使一些非常手段,哪里能请得到各位道长过来吃饭呢?”

信你才是见了鬼了,马丘阳冷冷来了句:“断头饭么?”

“道长过虑了,一来我对道长的头不感兴趣,二来各位都是道门翘楚,教化精英,我真对各位不敬,就是与天下道门为敌,一届小妖,斤两轻薄,这种事情还是不敢做的。”

原来你也知道忌讳,马丘阳心中有几分得意,倒是白金有些不信,又和她确认:“司藤小姐真是要请吃饭吗?”

“真请吃饭。”

***

挂掉电话,秦放问的也是同一句:“真请吃饭?”

“真请吃饭。”

秦放无语,顿了顿说:“司藤,大家命是拴在一起的,也算是自己人,你跟那些道士这么说也就算了,对自己人,不求你透露十分,透露个两三分也行吧,把别人蒙在鼓里很好玩?显得你智商高?”

为王乾坤担了一晚上的心,她却唱了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秦放不是不窝火的。

司藤抬头看秦放:“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要请吃饭。作为助理,你现在应该做什么?应该定时间、地点、选饭店、定包间,通知各位客人什么时候到、去哪吃饭,必要时还要安排接送。我吩咐的那么明白,你居然还要问,换了别人,这么蠢的助理,老早赶出去了。”

就你聪明!你一家都聪明!秦放真是气的要吐血了,知道跟她较真没什么好结果,忍了忍转身准备回房,她又补充了一句。

“饭店要选的有档次一点,别让那些道士们说我太小气了。”

☆、第⑨章

换了是你,会相信一个妖怪大费周章,甚至把你性命捏在手掌,只是为了请你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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