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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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伯言站起身,在墙幕地图上画出几个圈:“这是埔原周围的火力联结要点,可以覆盖尽可能多的范围,也同时会遭受最猛烈的攻击。这里就是陷阱的最佳布置点,但放在哪个点,兵力如何配备,就完全无法事先计算优劣。只因为我方是进攻方,所以我军在明,我们的部署敌军一目了然,我们却完全不知道敌军会从哪个方位出现。只能届时随机应变,胜负取决于两军的机动与配合能力。”

周公瑾点点头:“我等当有自信,此番我军兵力优于敌方,谋略上也绝不应输于敌方才是。成败存亡,届时就看诸公的了。”

会议结束,周公瑾与陆伯言走出门来。周公瑾笑笑,“似乎你预测战事胜负从来都没有错过。告诉我这次你的预测是什么。”

陆伯言沉默了几秒,才要开口,周公瑾突然又止住他,“算了,我突然不想听了。你倒不如写在手心里,等战役结束后我们再看。”

“时间不多,还有太多事要布置。告辞了。”他看看表,转身匆匆离去。

陆伯言望着周公瑾背影,知道他所担负的压力。要将主动权从敌军手中抢来,只有冒险。进攻埔原,是以全舰队为饵,诱敌军出现,但若敌军不入陷阱,则诱饵将成食物,有全军覆灭的危险。此次胜机,只有四成,周公瑾又岂会不知呢?

自己行棋之时,偏喜欢这样的危机四伏之局,有时胜局已定,反觉得无趣,要和对手换过位置来,再将自己方才造成的大势生生地扳过来。可现在,他却羡慕起织田此刻所拥有的优势,恨不得同他换了,虽然兵力较弱,却完全可以大开大阖,下出百变之局,让敌人慌乱崩溃。

他走回会议室中,里面已空荡荡的,只有勤务人员在收拾。他来到已暗淡的巨屏幕前,望着那并不存在的“陷阱圈”,伸出手指,在上面虚指点划起来,想象自己若是织田,要如何制胜。渐渐地,他的脸色越来越惊惧。

“你要我放弃埔原作战计划,考虑撤军?”指挥室内,周公瑾跳起来,“你有什么理由?”

陆伯言展开星图,“昨天我自己与自己来了多次战棋推演,结果…每一次织田方都胜了。”周公瑾望着他,“那又怎么样,织田并不是你。”

“不,我几乎能确认他会怎样进攻,但是,我竟然找不到应对的方法。”

周公瑾叹了口气,“你要知道,战役计划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中止了。”

陆伯言摇摇头,“没有什么不可能。如果我告诉你此战必败,你还会拿全军去赌么?”

“陆伯言,你不是神仙。没有必胜的仗,也没有必败的。在开战前,没有人能预测胜负。”周公瑾靠近他,“战事推演司令部做过很多次了,你不可能用你的推演推翻整个指挥部的,你现在来说这种话,只有一种效果,就是动摇军心。”

他抬手紧紧捏住陆伯言的胳膊,“别再告诉我这仗有多难打,我知道。我现在只有一个命令:给我打赢它!”

第34节 会战

八三二年九月二十日,北海舰队向埔原发动进攻。

陆伯言从舷窗屏幕上看出去,数百艘战舰像移动的铁甲片覆盖向那颗星球,轰炸已经在它的表面升起了一朵朵的火云。巨大的载满士兵与战车的登陆舱正从战舰中被施放出来,向陆地缓缓沉了下去。

“敌守军的抵抗很微弱,预计我们能提前两小时占领埔原。”登陆部队的消息传来。

“这么说敌舰队的袭击也会提前两小时来到了。”陆伯言看着星图,“究竟…它们会在哪里出现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各舰只在预定位置上不安地等待着。

“我们不像守陷阱的猎人,倒像等在陷阱里的兔子。”通信器中有将领发着牢骚,“埔原都快被占领了,织田倒还真沉得住气啊。”

十亿光年号中,敖师楚也在等待着。

所有飞行员早就在战机上待命。三百架战机在弹射位上已蓄势待发。但是进入战斗位已经快两小时了,敌人还没有出现。

“如果他们今晚都不来怎么办?”有人在通信频道里说,“我想上厕所了。”

“别吵,你把我弄醒了。”

“菜鸟们都给我闭嘴!”队长狄云的声音传来,“给我拉在裤子里,你们飞行服的清洁循环系统就是这时候用的!再难受也不准关闭抗压器,不然一会儿弹出去时你们就会变成肉饼。”

“那些新兵听着!没人指望你们一会儿活着回来。你们该享受一下你们现在的最后时光。一会儿打起来的时候千万别发蒙,把导弹全放出去,不然让别人把你们打炸了就浪费了!”

“还有,记住别躲在别人屁股后头,小心导弹锁定自己人!要是出去就傻了分不清敌我的,就自爆算了也千万别乱开火连累队友!”

老鸟们的指责激起了新手们的反击。

“别以为多飞了一两年就有什么了不起,这里面有几个是真上过战场的?站出来啊?到时候别挡在我们前面碍事就行。”

通信频道里吵成一团。敖师楚深吸一口气,其实每个人心中都紧张不安,互相骂骂也好,就没有空去想一会儿有几人能活着回来的问题了。很多人现在不多听听他们的声音,将来就再也听不见了吧。

“大家好!我是敖师楚,不管怎么样,希望活着回来的人记得我的名字。”

频道里骂成一片,没人有空理他。敖师楚无奈地笑笑,看看座边的照片,别人都会在那里放上一张美女照,说是自己的女朋友。敖师楚没有女朋友,又不甘心窗边空着,他认识的女孩不多,他还记得自己想去和她合影时她奇怪的表情。

“没事合什么影?”

“呃…留作纪念嘛。好歹你也算是我教官啊。”

“好吧,不过你不准把我照片带到战舰上去。”

“为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帮恶棍在舰上拿着女人照片干吗!你要是敢把我照片拿去给别人弄脏了我要你的命!”

这张合影贴到敖师楚的军铺床头时引起了很大轰动。

“这不是陆军学院的院花吗?”

“她不可能会看上你这号家伙啊?”

于是敖师楚幸福地把这照片贴到了自己战机舷窗上。虽然张彤几乎从来都没有对他笑过,不过至少在这张照片里,他们很般配地贴近在一起。

平舆号指挥室。

陆伯言不停地踱步,仍苦思着那个问题:“敌人究竟会在哪出现?”

如果能判断出敌军跃迁出现的方位,就能赢得整个战役,而反之,可能面临的就是全面的被动。

他停下,转身望着墙上星图,目光在数个红圈上一个个地跳过,仍然没有头绪。

陆伯言坐到椅上,手按着额头,紧闭双眼。

其实他很清楚,周公瑾说得对,他不是神。没有人敢预料对手必然把棋子落在什么地方。我方也根本没有主动权来逼迫敌手必须应劫。该做的都做了,一切似乎只有等那一刻到来时才能揭晓。

白霜的影像在屏幕上显出来,“你还在…”

陆伯言一挥手,白霜吓得不敢说话,只看着他沉思。

“我觉得敌人会在四号区出现。”几分钟后,白霜突然说。

陆伯言惊抬头,“为什么?”

“不为什么?”白霜笑笑,“反正在哪个区出现都可能被伏击,就随便选一个喽。我听说你已经想了十几个小时了,留点精力一会儿还要指挥战斗呢。”

陆伯言心中电光火石,“随便选一个?织田会随便选一个?不可能…不,他也在思考,他不敢进攻,是因为他需要一个理由,那就给他一个理由。”

他跳起来,“给我接旗舰!”

“这里是旗舰,前线指挥部一直在等着你的消息!”白霜高兴地切换到指挥室。

“改变部署?”周公瑾看着传来的方案,“给我你的理由。”

“我们现在的兵力配备太平均,分布在五个诱敌区旁边。织田现在也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向哪里出击。我们要调动舰队,制造破绽,诱他向我们露出的薄弱区进攻。”

周公瑾沉默了一会儿,“不,不可以。”

“为什么?”

“相持下去对我们有利,敌军不敢来增援,我们可以占领埔原,织田会陷于被动。”

“埔原只是诱饵!它是用来引织田军的,不是为了我们自己吞下去的。”

“但舰队调动,可能出现混乱,我们暴露出的将不是假破绽,而是真破绽。织田一定会借机进攻!”

“那就对了!但我们就知道了敌军将出现的位置!敌军出现区域的我军会受到一定损失,但是我们的包围圈就可以提前形成。”

“陆伯言,你下棋下得太多了。你忘记了一件事,我们的舰队刚组建成,连编队演习的机会都没有,你不能指望那些刚从陆军调进来的舰长们懂得星空中的阵形配合,一调动军队就会乱套,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站桩等在这!”

陆伯言不说话了。几秒钟后,他放下了通信器。

“指挥部不同意你的方案么?”白霜忧虑地问。

陆伯言坐下来,“他说得对,我们现在的舰队根本没有办法做紧急的应变机动。”

他深深地低下头去,“纸上谈兵!我做的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他猛地站起来,望向星图,“如果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舰队,如果我们能有多六个月的准备时间…可惜啊…”他摇头笑着,“仓促应战的总是我们…”

警报声就在这时急促地晌了起来。

“敌军在十二区出现!约有舰只三百艘。”

“敌军在九区出现!约有舰只五百艘。”

“敌军在十一区出现!约有舰只四百艘。”

“终于来了!”陆伯言跳到指挥台前,喊出早就推演百遍的应对,“全舰全速向十一区预定位置靠拢,主炮准备发射!”

十亿光年号中,敖师楚也听到了警报声。

“战斗警报:敌机群逼近,坐标三十六、十六、九。三百架、菱形编队。第六小队从北二舱口出击,战机两分钟内准备完毕。倒数开始。”

白霜在三秒之内说完了所有的字,她的口齿清晰得不用再重复第二遍。狄云很喜欢听她的声音,模拟训练时会故意装听不清,让她再说一遍,并看她气得小脸涨红的样子很开心。

“明白了。”这次狄云无心再逗她。敌机群有三百架敌机,这是真正的大仗,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敖师楚在战机中移动着,他看着前面,十数条传送带一直排向远方,排行在传送带上的数百战机正像子弹一样被填进弹射管,觉得战机一抖,那是自己被固定在了弹射架上。就要出战了。舱门慢慢开启,他看见了灿烂的星空,就像他在第一次考试时看到的一样,但更深邃,更辽阔,这是真实的星海,是他的战场。

一声鸣响,远处千米外最端头的舱门先开启完毕了,那一列战机弹射而出,紧接着是第二列、第三列…就像是飞射的火箭炮。“前进!”敖师楚听到了这声呐喊,紧接着,所有出战的飞行员都狂喊了起来,“前进!”

敖师楚身子颤抖,他不知那是因为机体的抖动还是自己的心情。“前进!”他随着所有人一起大吼着,涨红了面孔,所有的犹疑和恐惧在这一刻都粉碎无踪,所有的男人在这一刻都变成雄狮,他们是军人,他们要撕碎敌手。

在这吼声中,敖师楚的战机飞弹了出去,星空扑面而来,将他融了进去。那一刻时间突然凝滞了,他觉得自己在天穹中飘浮起来。但这个奇妙的失重瞬间稍纵即逝了,巨大的压力重新笼罩了他。他按照无数次训练的条件反射加速了战机。此刻他的周围,前方,密布了自己的战友,这仿佛是一支无边的军阵,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而远方,第一枚爆炸的火焰已经腾起。

在弹射超重力超成的大脑缺血幻觉中,狄云看见白霜请他吃饭了,还笑得甜甜地说:“不要把我的小秘密说出去哦?”他可从来没看过她笑得这样明媚,笑得他心醉,可是她究竟有啥小秘密?他怎么想不起来?正努力想着,尖厉的呼啸划过他的耳膜,他清醒了过来。

这他娘的白霜居然把我们直接弹射到敌机阵里来了!对不起,狄云想,我不该用脏话骂我的暗恋对象,但她可没告诉我们敌人已经堵在了家门口。一架零式战机和他相距几尺擦身而过,里面那个小胡子正愤怒地向他挥拳头,像是在喊:“你他妈的会不会开车?”狄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也许是某部电影。

眼中的白色朦胧还没有完全消失,狄云顾不上锁定目标,直接就开启了所有机炮,“开火!开火!开火!”他向队员们喊着,“目标在所有方向,我们和敌人混在一起啦!”

短暂的混乱只持续了一秒钟,双方都不是吃素的。对手也是敌舰的先锋组,直接突破了舷炮火力网冲到内层,真是亡命之徒。狄云最喜欢遇见亡命徒了,和自己小队一样,这样的空战才过瘾。双方完全抛弃了队形,直接像野兽一样找最近的扑到一起厮咬起来。狄云瞅准了前面扑来的一个愣头青,一个加速急旋就绕到了他身后,两发动机分加全速反向加力,机身几乎没有位移地旋转过来。小鬼子没看过啥叫原点三百六十度漂移吧,今个让你看看,你死在这招下也算是瞑目了。

一串火舌喷去,那小子竟然像烫着的蛤蟆往旁边一跳,打空了?狄云有点不敢相信,对手那个失速平移的动作是怎么做出来的?几乎好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横向而来把它飞撞开了。

妈的是零式II改进型么?狄云想,我要是有这么一架,我也能做这种平移闪避,小鬼子船小甲薄,可不得不承认战机设计得还是很牛的。

就这么会儿工夫,两架零式I已经无声地滑到了他的背后,可他们太小看狄云的空感了,不用回头,他一个侧翻,跳出他们的火线,紧咬住那架零式II而去。

狄云的僚机从斜刺猛冲过来,这个醉鬼张翼德看来终于是找到他了,这人本来是空军的前辈,本来都该混成飞行团长了,听说就是冲动行事,击沉了别国商船,还害死许多队友,被除了军籍。这次战役急缺有经验的飞行员,又把他找回来戴罪立功。他曾赌咒发誓再也不喝酒,再也不害死兄弟,但那都是在他醉了以后。醒过来他就早忘了自己醉时的痛哭。今天看这样子,他像是又喝醉了。

狄云在频道里听见张翼德大喊一声,直接冲到那两架追击狄云的敌机面前,几乎把他们—起撞翻出去。日本人自以为自己有武士道精神不怕死,那是他们没看过张翼德喝醉以后的样子。

张翼德看来真的太醉了,一边飞着还一边唱戏:“我十四从军征大漠,十八阵上显威名…来来来来与爷大战三百回台!”他的战机也像醉汉一般在空中一步三跌,从弹网中晃晃悠悠地钻了过去。

狄云很纳闷这家伙从哪弄来的酒,出战前明明已经收缴过一次的,也纳闷这人究竟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张翼德有三样杀手锏,都是别人不敢做的动作,不过那些动作没难度,只需要够疯就行,就好比看见红灯不刹车,看见护墙不拐弯,看见火车不让道,都是只有张翼德才会做的事情。如果你在大街上,看见一个醉汉开车横冲直撞,你最好的选择就是躲远一点。鬼子们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想尽量拉开和张翼德的距离,可他们却无法预判张翼德的动作,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理解张翼德的神经模式,如果觉得眼前的敌人配合太好,阵形太严密,难以穿插,只要放出张翼德一马当先,一会儿工夫,敌阵和我阵就全乱套了。

狄云任由零式II在他面前翻飞腾挪,用瞄准十字轴咬死了它,五十颗星啊,漫漫长征的第一步就是你了,机身一阵猛颤,一串火舌吐了出去,但那家伙一个侧摇,子弹贴着它的肚子飞了过去。

“见鬼!”狄云大声咒骂着,仿佛觉得白霜又笑着飘远了些。他加速翻滚,战机横着截向敌机的路线。还能让你绕到我后头去?眼前火蛇乱舞,弹道交织,两架战机,在这漫天弹雨中掠过,这时候比的就是谁更不怕死,谁更横。谁心慌手抖一下,谁就会输了这场决斗。

“两颗星…”张隽义冷冷地计算着结果,他不觉得紧张,也没有任何的兴奋,自从他从弹雨中被张翼德救回一条命的那一刻起,自从他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永远没有了手脚和跳动的心脏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会激动了。此刻的他就是一台机器,杀人的机器,作战的机器,他从容地做着动作,从弹雨中穿过。他不怕死,所以死神仿佛就怕了他。他盯上的目标,绝不放弃,哪怕追到天边,所以他盯上的目标,一定会死,只要张隽义还活着。

敖师楚却没有这样的冷静,四处都是呼啸的光与火,一切都快如闪电,快得让他不能思考。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每天十几小时魔鬼的训练,练到睡梦中还在咬牙翻飞。

因为在实战中你根本没有时间使用大脑,活着全要靠本能,靠平时练出来的反应。但电光火石中,还是有什么碎片闪过他的脑海。

“老爸,你说我有英雄的基因,是骗我的吧。”

一个穷蛤蟆爱上了一只天鹅,但天鹅会飞,蛤蟆只能呆呆望着。但后来蛤蟆就天天练习飞行,飞啊飞啊的有一天终于飞起来了,蛤蟆少年变成了飞翔的青蛙王子,得到了天鹅的吻,变成了一只有宽大翅膀的鹰。

这不是童话的真实结局。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总要骗他,让他相信自己是有翅膀的,傻傻去飞翔,结果就是掉在地上捧成一张饼。

每个菜鸟都有成为鹰的梦想。

于是他们前赴后继挤在通向天空的道路上。

身边火光闪动,每一次闪亮,就是一个生命死去了。

但我还活着。

于是我不能停止战斗,直到死亡的那一刻。

漫天的光暮中,仿佛那首歌一直在他耳边响着,他张开嘴,无声地唱。

天幕间光芒狂乱地闪耀,每一次闪亮,就是一次死亡。

陆伯言注视着这—切,他的倒影映在屏幕之上。

这个时候,该用的谋略与战术都已经用了,能决定胜负的,只有战场上的这些士兵了。每一次射击,每一次冲杀,都将影响最后的战局。

屏幕角上的敌我战损比在不断地跳动着。他在等待着那个答案。

战舰震动起来,那意味着又一次被击中。但只是轻伤,不然他已经死了。他对战舰下达了猛攻对方侧翼第二编队巡洋舰八重山号的命令,现在他只有盼着对方比自己先沉没。

他能指挥的,只有自己这一艘平舆号而已。如果他能指挥整个舰队,此刻他会做什么呢?他会要求主力不顾伤亡地攻击敌旗舰编队,就像敌人现在正在对我方做的一样。

但他不敢说自已是对的,因为任何战略都可能是一种冒险。周公瑾此刻做的也没有错,稳住阵脚,消耗对方的力量,不改变阵形,不穿插调动,摆成密集的方阵,典型的防御策略。这样可以最少地露出破绽,只要在敌人的这波进攻中保全自己,消耗他们的实力,战役的胜负点就来到了。

但这也只是理论而已。敌手怎么不明白这一点呢,因为他们要做的就是集中所有火力,拼死消灭我旗舰编队。现在敌人不顾我其他编队的攻击,将绝大部分战队和炮火都投向了十亿光年号和其护卫舰,拼的就是击沉我旗舰,使汉舰队失去指挥崩溃。

十亿光年号已身中数百发炮弹,它作为无数光梭的端点,可以在夜空中用肉眼清晰地辨别方位。陆伯言距它数百公里远,也能想象到它此刻正在火焰中巨响震颤着,随时可能崩溃。

敌人此刻也正在崩溃的边缘,他们的巡洋驱逐护卫各舰只损失的数量都比汉军更多,他们也正在惊讶于汉旗舰的坚固,狂喊着:“它为什么还不沉!”

谁也不能先倒下去。

战争有时候就这么简单。陆伯言终于懂得了战争,战争不是棋局,不是推演,不是口号,不是数学,战争本质上就是厮咬和搏斗,你一拳,我一拳,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他甚至想跃迁到敌旗舰旁边去,然后用火炮像用枪顶着它的头一样击毙它。

但这是疯狂的想法。因为跃迁需要极大的能量。这个充能过程达到数分钟,这过程中无法使用主炮,无法移动,无法开启电磁防护盾。对方可以在这几分钟内击沉你一百次。更何况就算你跃迁到敌舰旁边成功,在那时你仍然还要充能主炮,而敌方却可以先用枪顶着你的头把你击毙。

这连自杀式攻击也不能算,就是自杀。

陆伯言也不知自己的脑海中为何会产生这种想法,看来他是想胜利想得失去理智了。

十亿光年号在敌手这样的火力下只能再坚持几十分钟了。

周公瑾一定也很明白这一点,他在命令旗舰后退,让周围的舰只顶上来,迫使敌军移动改变阵形,而让敌旗舰从战阵深处暴露出来。

十亿光年的主炮拥有五十米的口径,充能一次需要近五分钟,蓄积数亿兆瓦的电量。这是真正的战争之神,大汉工业的骄傲。每一次炮击,只要命中,敌舰就迸发出火光碎片,像喷溅淋漓的血,丧失战力。从战斗开始,它已经射击了十六次,十六艘敌舰灰飞烟灭,但狡猾的敌旗舰“天下布武”仍然躲在军阵的深处,任由它的护卫者们一个个倒下去,就是不出现正面交战。

现在,十亿光年号也不得不后退了,四周的战舰靠拢为它抵挡炮火。因为对主炮直线射击威力的依赖,星空海战其实仍像放大了无数倍的古老战争,双方用弓箭或火枪齐射,前方的士兵一排排倒下去,后方的一排排补上来,直到一方再也没有人可以站出来。这种战争似乎是不需要什么谋略与战术的。但事实上,一旦这种对射被放在立体的星空中,它就变成了极微妙的几何学分布学的较量,怎样移动布置你的战舰们,使你可以密集射击敌人而敌人却无法同样攻击你呢?这就成为了一种计算与布局的艺术。理论上说,只有不停地变换移动阵形,才能占据主动。但有时移动却会搅乱自己,而以不变应万变反而成了最好的打法。

陆伯言自负是这种星空棋局的高手,但他知道周公瑾同样是。虽然他下棋执百从来没赢过自己,但陆伯颜知道在战场上他完全没有自信可以赢过周公瑾。现在周公瑾的每一步,在他看来都无懈可击,他需要的也许只是运气。或者说,取决于十亿光年号的装甲厚度。

终于,随着十亿光年号的后退,敌舰编队的阵型也随着周公瑾的计算被调动着,敌旗舰终于从方阵的深处显露了出来。机会也许只在这一瞬。

周公瑾需要在这一瞬做出选择,是继续后退,还是从护卫舰的遮挡后移出来开火。

也许自己以为引诱了敌人,敌人却不过也是诱饵。

只有让伟大的火炮口径和装甲厚度来决定一切。

周公瑾不想再周旋下去,他要结束这场游戏。十艘护卫舰向四下分开。十亿光年号再次显露相出来,瞄准了“天下布武”,主炮开火!

一道光穿越了数十万公里,直射进宇宙的深处。在它的路径上,穿透着敌旗舰。

天下布武号毫无悬念的腾起巨大的火光。

陆伯言似乎能听见整个汉舰队的欢呼。胜利来临了吗?

他觉得心头悬着的利剑,还没有落下来。

第35节 决死

天下布武号的碎片四下飞散,在宇宙真空中像一团急剧膨胀的火云,伸出无数的触角。

这么容易吗?敌旗舰像泥胎一样脆弱。陆伯言宁愿自己是太多疑了。

可是在火光散后,一个巨大的影子突然从尘烟中现了出来。

它的体积是“天下布武”号的五倍。

这才是真正的敌旗舰,它拆分为装成了几艘护卫舰,就在混战时,它们偷偷靠近,然后那些钢铁开始绞动扭转,将它们组合在一起,它的体积是十亿光年号的两倍。而它,还拥有同样是十亿光年号两倍的主炮。

战场上突然静默了。

静默中,一道光线再次划过了天空。

这一次,被穿透的是十亿光年号。

陆伯言,所有汉舰队的指挥官们,看着旗舰在静默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绽出巨大的火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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